天慢慢轉寒了, 一日比一日涼。
仙界素來以端莊素雅的白爲色調,愈發顯得清冷。白執圍了一張白虎皮做的褥子,正窩在圈椅裡曬太陽。
他手裡拿着本書, 除了翻書時不得不動一下手指之外, 其餘時間都老神在在的躺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活脫脫像位風燭殘年只顧養生的老人家。
手邊還擺着張矮桌, 桌子上放着三隻燒得極旺盛的暖爐, 還有一摞書——
低劣粗糙的紙質散發出刺鼻的油墨味兒,一看就是不知他從何處蒐羅來的話本兒。
庭院中的棠梨花開了又敗,白裡帶着一點兒鵝黃的花瓣紛紛落落的灑下來, 落了他滿身,白執也不去拂。暖暖的陽光灑下來, 將他的銀髮鍍上層淺淺的金黃, 兩隻小雪獅在他腳邊跳來跳去追着只琉璃球跑。
遠遠瞧過去, 倒似有一片歲月靜好的假象在。
君玄在白執背後站了很久,嘆口氣, 終於還是狠心打破了這份假象,走上前去。
“九叔,你也忒不夠意思,我母后身懷有孕之事你早已知曉,爲何從不對我說起?”
面向白執時, 君玄已經換上了如昔笑容, 徐徐晃着手中的畫扇, 眉眼輕佻。
白執動也沒動, 更沒看他, “挪挪地兒,你擋着本帝的光了。”
“……”君玄擡頭看了眼太陽, 撇着嘴往旁邊挪了半步,心道:你怎麼越來越事兒了,失戀的人都這樣嗎?
“本帝說與不說,你如今不也都知道了?”白執淡淡道,翻過一頁書。
“這怎麼能一樣呢?”君玄嘴角一彎,“您早告訴我,好早讓我高興高興啊。您是不知道,我盼這個弟弟盼了究竟多久。”
白執擡眼斜他,“到底是太子還是公主,尚未可知,你別高興得太早。”
“太子。”君玄“啪”得將扇子一敲,篤定地笑道:“必然是太子!”
白執緩緩移了眼,又轉回去看書了,彷彿陷入書中世界不願再出來。君玄站旁邊又叨唸了幾句,說什麼自己巴不得天君再給他添個弟弟,他寧願將全部家產拱手相讓,也不願意繼承勞什子天君之位。
“孤家寡人守着那麼多規矩,九叔你說說,做天君有什麼好?”
君玄跟白執發牢騷,等了半天也不見對方迴應,嘴邊的笑便一點點兒凝了起來。一抖衣襬,拉了張竹凳坐下,從袖中取出一隻藥匣擱在桌上,緩緩推到白執手邊。
“東西你拿回去吧,他不要。”
白執正在掀書,聞言一頓,望着退回來的藥匣,古水無波的銀眸中起了絲波瀾。
君玄鋪捉到對方沉默中溢出的一絲痛楚神色,同情地嘆了口氣,道:“別怪我辦事不利,這藥你託誰去送都沒有用。
“狐到底是狐,這以龍血爲引的極品金丹,實非妖界能有,他又豈會猜不出是你送的?就爲了這個,還害得雲察差點兒又跟我翻臉。”
……
“既然帝君口口聲聲喊着我是您的劫,那好,欠你的,我這就還你。”
……
當日在皇陵,胡說親手抽了自己的仙筋仙骨來還白執的三節龍骨。抽筋拔骨之痛堪比元神盡碎之苦,仙骨一除,便會與凡人無異。甚至比凡人更爲孱弱,想要重新修煉更是難比登天。
甚至,極多數人根本熬不住剔骨時的痛楚,就此隕落,魂飛魄散。
皇陵時,胡說誓要與他此生不復相見,恩斷情絕,但他又怎捨得真正與胡說恩斷情絕。
深知狐族經過三百年前的滅門慘劇後,如今正百廢待興,狐王府上下窮到吃土,根本拿不出錢給胡說療傷養病,便只能絞盡腦汁地往狐王府裡送,金丹、靈寶,零嘴兒、補藥。
他人沒法兒去巫雲山,就託君玄去送。
藉着雲察這層關係,君玄想見胡說倒不算難,送也只說是君玄送的。雲察爲了讓胡說早些恢復,倒是默認了白執此舉。
偏偏胡說伶俐得緊,只瞧一眼就讓白執辛苦撒下的慌言無所遁形。
藥裡摻了白執的龍血爲引,白執的氣息,他又如何覺不出來?
於是,擡進門兒的東西又一箱箱一件件地擡出來,他心冷得比九天外的玄鐵還硬,說要跟白執斷絕關係就斷絕關係,寸步不讓。
雲察見此,就順了胡說的意,徹底跟白執劃清了界限。
連着君玄都受到牽扯,雲察氣他明知陸離就是白執的一縷分魂,竟還裝模作樣地瞞了他三百年。
“此事的確是本帝考慮不周,難爲了你。”
東西被退回來也不是第一次了,白執倒是不太意外。但他垂眸望着藥盒,還是忍不住有點兒發怔。
君玄笑:“說到這兒,九叔,你家狐狸怎麼好的不學,偏學着跟雲察一樣成了高冷的性子?”
白執苦澀地彎了彎嘴角,“他的傷勢,恢復得如何了?”
“最後一次見他,皮肉傷倒是差不多癒合了,但你知道,撥筋抽骨造成的皮肉傷微乎其微,主要是神魂。”
白執默默聽着胡悅的傷情,彷彿一個字都不願錯過,眸中時而露出幾許心痛。
“聽雲察說,當日他回去後差點兒魂消魄散,是狐族的幾位長老們耗盡了畢生修爲才勉強保他魂魄不散。元神又碎了個七七八八,只能以廉價的草藥慢慢溫養,也不知要養到何時才能復原。如今……
“如今,我見他倒是要比凡人還虛弱幾分,整個人都快瘦脫了相。一日裡清醒的時間不過半刻,其餘時間都在昏睡。”
“咳,咳咳!”
聽到此處,白執忽然一陣嗆咳,他捂住嘴,喉結滾動,皺着眉似艱難地吞嚥下點兒什麼。
手中的書掉在膝頭,又落在地上,跌入落花之中。
白中帶着點兒鵝黃的花瓣上,一滴一滴染上殷紅。君玄先是一愣,轉而一驚,摺扇一轉撥開白執的手腕,扣住了他的脈。
望着白執脣角血跡,探他脈搏,“九叔,你做了什麼?”
“本帝什麼也沒做。”白執抽開手抹去脣邊血跡,彎腰拾起地上的書,淡聲道,“也就閒着沒事兒時,看看書。”
隨着撿書的動作,衣袖往上抽了一寸,露出半截小臂。
君玄這才注意到,白執左手腕上正繞着一截紅線,線的另一端纏在中指的根節處,是他一身素白中唯一一抹灔色,映着略顯蒼白的手背。
於悽寂中平添幾分溫柔繾眷。
像是繫上去的,又像是隔着薄薄的皮膚溫養在經脈中,若隱若現。
君玄立刻明白了什麼。
他不可思議地望着白執,而對方臉上過分平淡的表情卻似乎在說此事再平常不過。
“九叔,你佩戴的手繩跟指環,當真別緻。”
近乎嘆息的語氣。
“是麼?本帝也這麼覺得。”白執輕撫着指根紅線,笑了笑,“是胡悅送我的。”
“你若真心放不下爲何不去找他?”君玄道,“你讓誰去幫你送東西都抵不過你自己親自去跟他說一句話,‘對不起’,就一句‘對不起’。這麼難,有這麼難開口麼?”
白執脊背微繃,避開君玄的視線,淡聲道:“誰說我放不下他,三百年前能,三百年後的今天,也一樣能。”
“你若能……”君玄抓過白執的手腕,“你若能,就不會用自己的心頭精血去溫養他的筋骨。你當真以爲我認不出來麼,左手連心,你左腕上纏的根本不是什麼紅線,而是狐狸斷掉的仙筋!”
“……”白執的臉色唰得一白,血色盡失。
“你若沒勇氣見他,即使溫養他的筋骨又能怎樣?”見他這般,君玄語氣稍軟,“即使你爲他溫養一千年一萬年,即使你耗盡自己的精血耗盡自己的元神,他根本不會知道你爲他做的這些,你不說,他是不會知道的。”
“這是本帝自己的事,不需你管。”
白執嘴脣顫了顫,輕聲說,用衣袖輕輕遮住了手腕的紅線。
“我就搞不明白了,不就是‘喜歡’或者‘不喜歡’,你直說便是,怎麼……”君玄好氣又好笑,指着白執說,“我原以爲你是心性太冷才顯得不近人情,如今看來……九叔,跟我一比,你就是塊木頭。”
“罵人的同時,你倒是順道兒把自己給誇了一遍。”白執淡聲道,把書翻回原先讀到的那一頁,又去用心揣摩了,不再看他。
“讓我瞧瞧你看的是什麼書。”君玄猝不及一把抽過他的書,翻到扉頁念道:“《霸道王爺的……傲嬌小逃妻》?”
“還給我。”
白執有點兒慌亂,伸手去奪。
“哈?桌上還有?”君玄把這本兒往懷裡一揣,又抱起桌上剩餘的一大摞,抱起就跑,邊跑邊挨個兒念。
“《冷情帝王的漫漫追妻路》,《高冷王妃帶球跑》,《倒追小狐妖的一千種方式》,《論妻管嚴如何養成》,《狐族天生最怕什麼》……”
“住口!”
白執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施了個定身法將君玄定住,冷冷道:“敢再念一句,本帝這就絞了你的舌頭。”
“……”
君玄不念了,但嘴裡的話還沒停住,笑更是止不住:“早聽說你從人間蒐羅了許多話本子,我父君還不信,非說你是得到了什麼秘法在閉關修煉。哈哈,他老人家肯定怎麼都想不到,生性涼薄的白執帝君有一天竟也會偷看小話本兒,從上面學人家怎麼……”
“還不住口!”
白執惱羞成怒,乾脆連君玄的嘴也給封上。
“唔唔唔……”君玄似有沒說完的話,眨着眼睛拼命掙扎,“九……唔唔唔……”
白執一本本把書撿回去,抱着書回屋喝了個茶,把君玄晾在了院子裡。半晌午的時候下了雪,君玄心酸的動也不能動,等白執出來的時候早已變成了個雪人。
“唔唔唔……”君玄一看到白執就開始拼命眨眼,好像很着急。
“你還想說什麼?”白執氣還沒消,只解了君玄嘴上的印,還沒放開他。
“險些誤了大事。”君玄道,“我今日來,還有件事想告訴你。狐族已有三百年無人做主,如今胡悅回來,各大長老都急着推他上位。”
白執皺眉,“這麼快?”
“說的是啊,他傷還沒好,但長老們已經迫不及待想讓他認祖歸宗。”君玄說,“但是,依狐族的規矩,凡是外族血脈想進他們的宗祠,都必須挨幾道雷劈,淬鍊筋骨,易經洗髓。”
聽到“雷劈”二字,白執眼中劃過絲猝不及防的驚亂,“胡悅是狐王唯一的嫡親血脈,怎麼能算是外族?”
“你先給我解開。”君玄道,“我胳膊都麻了。”
白執不耐煩地撤了封印,“你說清楚。”
君玄活動了活動手腳,道:“胡悅的確不是外族,但因他曾化爲膏藥狐流落在外,因此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依然得經歷這場雷劫。
“當然,狐族自個兒打的雷自是比不過天譴的雷劫,倒也不難承受,只需一兩百年的道行已經足夠。麻煩的是,胡悅剛抽了仙筋仙骨如今身子弱的連凡人都不如,趕在這個節骨眼兒,我怕他……”
“何時?”
白執不等他說完,問:“他們安排他何時進宗祠?”
這個“他們”白執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指的自然是狐族的那些老頑固。好像若他們此刻在這兒,咱們帝君會生生將其碾碎——
這幫臭老頭兒,是不是仗着小狐狸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就敢欺負人?!
雲察也不太確定,說:“我是無意中聽雲察提起,應該就這幾天。好像——”餘光無意中瞥見天邊顏色驟變,目光一沉,“馬上!”
話聲未落,只聽“轟隆隆——轟隆隆——”的滾雷就從巫雲山傳來。
根本不像君玄說得這麼輕鬆,在帝君府隔這麼遠聽起來都振聾發聵,可想而知現場的狀況究竟有多麼慘烈。
怕是比三百年前胡說受天譴那次來得更甚。
白執一震,背後瞬間升起股涼意將他渾身的血液凍結,心開始極速地往下墜。
三百年前胡說渾身是血站在雷火中的模樣重新在他眼前浮現,心慌得發顫,未加思考,白執近乎本能地轉身往巫雲山而去。
一如前世,陸離拼命地跑向東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