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跌到谷底, 陸離失魂落魄地回到宮中。
昨晚他跟葉青說話時,胡說在,一直都在。隱了身, 不是像以往一樣調皮地爬上房樑, 就是躲在他身後準備隨時跳出來嚇他一跳。
不對, 胡說當時一定就坐在房樑上。
陸離想起昨晚濺在他手邊的那滴水, 根本不是從房頂滲下的雨水, 是小狐狸難過的眼淚啊。
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
“呵……”
陸離自嘲地笑了笑,頹然地跌坐在龍椅上, 嘴角掛着一絲悲涼。雷雨過後天早已放晴,陽光灑進來, 這時, 桌角一塊通透的玉佩泛着溫潤的光, 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瞳孔微縮,一把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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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神。
是悅神。
……
“陸離, 你,會利用我嗎?”
“不會。”
“那就好。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若有朝一日被我發現你敢欺瞞我、利用我,我一定親手將你最心愛之物毀掉。
“你要敢欺負我,我就奪走你的心頭摯愛, 讓你……”
“不必等以後。‘悅神’自本王出生之日便跟着本王, 至今已有二十五載。有得道高人說, 它與本王氣運相連。玉在人在, 玉碎人亡。
“本王把自己的性命交予你, 你隨時可以將其捏碎,殺了我。”
……
“但是你把‘悅神’留下了, 胡悅,你把它留下了,爲何……爲何?”
陸離緊攥着悅神,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問。其實他知道答案,只是不敢承認而已——
胡說捨不得。
即使慘遭背叛,他的小狐狸啊,還是捨不得傷害他。
倘若如此,就還有機會不是嗎?胡說只是被雲察帶走養傷,等傷養好了,自己還可以去巫雲山找他,像上次一樣去初遇的山洞,興許胡說也放不下他,也在山洞呢。
小狐狸戀愛腦心又軟,等氣消了還會跟他回來吧。
他會好好對他,彌補他,如今太平盛世,他再也無須利用他。
然而,太平盛世又談何容易。多年擴張戰亂不斷的秦國就如一塊被白蟻啃噬的朽木,繁華光鮮只浮於表象,內裡早已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陸離想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九州的統一的確消滅了國界,但沒有消滅戰爭。只要有人,就會有野心和貪慾,而只有要慾望,就會有戰勝。
秦國沒了外敵之患,但多了內亂之憂。
臣服於秦的小國們被陸離劃分爲省、郡、縣,於是偏遠些的縣就想着吞併發達些的縣,貧瘠些的省就想跟富饒些的省爭地盤。
不到一年,已經爆發了近三百次內戰和起義。
更有甚者,很多他國臣服的百姓們覺得,陸離存心偏袒,把最好的資源都留給土生土長的秦國人,而分給他們的都是秦人挑剩了的。
而秦人們呢,也認爲陸離不公平。
覺得皇上爲了安撫別國的俘虜,讓他們誠心歸順,於是刻意討好他們,把最好的、最富饒的土地與最大、最賺錢的商號全都交給他們經營,甚至朝中大臣也有一多半都是別國人。
秦人百姓走在路上都不敢大聲說話,找到毆打也不敢還手。
一還手,對方就會倒下碰瓷,還大嚷着:“啊啊啊都來看啊秦人虐待俘虜啦啊救命啊秦人虐待俘虜啦!”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誰看誰都不順眼,誰看誰都肚子裡窩一通火。而這火越燒越旺,終於在一年後徹底爆發。
秦國再次分裂。
陸離不得不親自帶兵鎮壓,途徑巫雲山,彼時距離他跟胡說的初見已過去整整三年。
士兵們在山腳安營紮寨。
舟車勞頓,陸離想出營走走。葉青擔心山中藏有刺客,想找個人陪他,但被陸離拒絕。
他想一個人走走。
一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在過去的一年中,陸離不止一次想來巫雲山找胡說,做夢都想。
但接連不斷的戰事已經讓他焦頭爛額疲於應對了,根本無暇顧及其它。
今晚,或許是他最後一次接近胡說的機會。因爲以秦軍現在的狀況,接下來一役,幾乎了無勝算。
沿着山路,腳底好像生了根一樣,不自覺地就走到了昔日的山洞。洞門前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瘋狂茂盛,一看就知道已經很久都沒人再進去過。
那人因何不來,是已將他忘記了麼?
陸離自嘲地彎了彎嘴角,想,自己傷狐狸至深,又憑和讓對方記他一輩子,愛他一輩子?
但他還是彎腰一根一根地拔淨了草,進洞坐了會兒。山洞裡的泉水已經枯竭,不過他躺過的大石頭還在。
記得當時他眼睛被灼傷看不到,陸堯派的殺手追過來時怕胡說出聲驚動那些人,就捂了對方的嘴。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這是他對胡說說的第一句話,當時少年趴在他身上,乖乖地,淺淺的呼吸掻得他手背有點兒癢。
或許在山洞共度的那段時光,纔是兩人間最純粹美好的時光。
彼時的紅衣少年尚且天真,而他,也還從沒開始想過要利用。
陸離失神地想着,不覺天色已黑,起身欲回營,忽然聽到洞外傳來一陣悲慟的嗚咽。
深山老林的夜半哭聲,不得不讓人多想。
陸離心中在忐忑之餘,隱約還有些期待。離洞口這麼近,會是胡說嗎?這裡差不多算是兩人的秘密基地。
但聽聲音又不大像。
緊走幾步,出去一看,到底是失望了。不是胡說,而是一名看上去年齡相仿的白衣少年,頭上還頂着兩隻長長的兔耳朵。
小兔子正蹲在地上對着洞口燒紙錢呢,突然見有個人出來,嚇得“嗷”一聲叫,躲出去老遠瑟瑟發抖。
“你、你是什麼人?”
陸離瞥了眼鐵盆裡燒了一半的冥幣,皺皺眉:“你又是何人,爲何深夜在此?”
“我,我跟我好朋友遞錢呢,今天是他的忌日,以前我們常在這裡玩捉迷藏。”清白說。
想起好朋友的慘死,他心裡難過,哭得更兇起來。
“一年前的今天他死……我好難過,他爹爹,他孃親……他全家幾百條狐命,都被大火……燒,燒死了,好慘好慘啊他……”
狐?
陸離心中一緊,忽然涌上股不好的預感。
“你朋友的名字是……”
“怎麼了小白?”宿莽跟雲察就在附近的狐王墓前給老狐王上墳,被清白越來越兇的哭聲吸引,看過來看看情況。
誰知竟看到了陸離。
雲察的臉色頓時一沉,“你來巫雲山幹什麼,這裡不歡迎你。”
“胡悅呢,我要見他。”陸離道。
他只想確定清白口中說的“幾百條狐命”與胡說無關,得到的回答卻只有三個字:
他死了。
陸離整個人都木了,死,怎麼會死?雷劫之後不是隻受了重傷,傷養好了人自然就又活蹦亂跳了,爲何會死?
雲察說:“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狐王府看。”
說罷施了個傳送的陣法,揮手將陸離送到了王府門前。入目盡是大火後的狼藉,斷壁殘桓繁華不在,方圓數十里都變得寸草不生荒涼至極。
“胡……悅……”
陸離差不多已經相信了雲察的話,渾身像被卸了力道般,雙腿一軟跌跪在地。雲察一拽,又將他拖至狐王墓前,回來時,陸離還保持着跪坐的姿勢,目光失去焦點眸中只剩下難以言喻的悔和痛。
見他這般,雲察譏誚地勾了勾嘴角,聲線發涼,“他就埋在裡面,我親自埋的。怎麼,你要給他上墳嗎?陸離,你覺得你有資格給他上墳嗎?”
“……”陸離不語,他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他的小狐狸永遠都不在了啊,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又無可奈何。
望着未刻一字的墓碑,手顫巍巍地擡起,卻遲遲沒勇氣去觸碰。
雲察冷然轉身,再不看陸離一眼。
山中天氣多變,忽然下起了雨。
宿莽回頭望望,欲言又止,“你這樣騙他,會不會不太好?”
雲察淡淡地說,“狐狸如今這般,與死了無異。曾經的胡悅已經不存在了,難道你真以爲告訴他實情,讓他兩人重新糾纏在一起,對胡悅來說,會是好事?”
宿莽幻出一把紙傘遮在清白頭上,用沉默回答了他。
“走了,狐狸。”
雲察衝前方不遠處招招手,正在草叢中挑來挑去踩水玩的膏藥狐聽到聲音,歡快地應了一聲:“哎馬上!”
接着甩甩尾巴,邁着小短腿跑過來,跳入了雲察懷中,仰着臉說:“剛剛那個水坑裡還有條小魚呢,也不知從哪裡來的。”
雲察用衣袖爲小狐狸擦淨臉上和爪子上的污水,隱含慍怒,“以後下雨少玩水,不衛生,你傷還要幾年纔好,身子差會生病的。”
“哦。”小狐狸鼓鼓腮,伸出粉嫩的舌尖想要舔爪子。
“哎,”雲察並指截下他的小毛爪,“剛說了不衛生,回家洗乾淨再舔。”
“……”小狐狸覺得無趣了,耳朵趴了下來,悶悶不樂的,滴溜溜的圓眼睛轉啊轉,四處觀望想找點兒有趣的事做。
突然,遠遠看到有個人跪在一座墳墓前。
只是個小小的背影,離得越來越遠,背影也就越來越小。但不知怎麼,他彷彿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悲傷,心也隨之不安起來。
趴在雲察肩上,他悶悶地問:“遠處那個人好奇怪啊,下雨了也不回家,你說他是不是個小傻瓜呀?”
雲察把小狐狸抱緊了些,也幻出把紙傘,小心翼翼地遮在他頭頂。
“你纔是傻瓜,世上最傻的傻瓜。”
“咯咯咯。”小狐狸直笑,扯着雲察的頭髮玩兒,嘴裡嘟囔着,“我纔不傻呢,我知道下雨要回家。傻的是他纔對,是他是他……”
是他。
.
陸離時常會想,倘若當初他沒有故意把玉佩留在山洞中等胡說撿;又或者,胡說對他少一點兒喜歡,即使撿到玉佩也不會真的跟去軍營找他。
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
胡說還是巫雲山上天真無邪的小狐狸,每天與小兔妖玩捉迷藏就是最快樂的事。他也還做他的王爺,在皇室勾心鬥角的漩渦裡掙扎。
時間再晚一些。
倘若胡說不曾跟他走,倘若他不曾去巫雲山找胡說回來,倘若他不曾用幾次三番真假參半的溫柔換胡說的死心塌地,倘若……倘若……
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倘若他從最開始,就喜歡上胡說,好好愛他,用生命去愛護他,又會怎樣?
……
“以後你要敢欺負我,我就奪走你的心頭摯愛,讓你悔恨一生。”
……
陸離還記得小狐狸當初對他放狠話的模樣,奶兇奶兇,表情煞是可愛。但真到了抉擇的時候,對方還是捨不得將玉捏碎。
當初他就是篤定了胡說不會,纔敢將玉佩交付於他。
秉退了所有人,陸離獨自坐在帳中,手中捧着一隻泥做的小狐狸。
“我以爲是我賭贏了,但……”陸離笑了笑,指尖輕戳了下小狐狸的鼻尖,“你贏了,你說要毀我心頭摯愛,你做到了,胡悅,你……”
陸離低喃,眼中緩緩瀰漫出薄薄一層水光。
“你,做到了。”他重複,笑容中多了一絲決然,忽然猛地攥緊手指。
只聽“咔吧”一聲脆響,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立刻有成串的血珠從陸離掌心滴落,他攤開手,掌心赫然是已然粉碎的悅神。
“我說過,玉在人在,玉碎人亡。”陸離嘔出一口精血,緩緩闔上了眼睛,“我沒騙你,這次真的……沒騙你。”
對小狐狸,他真的曾經以命相托啊。
或許在此之前,就早已愛上了罷。只因他生性涼薄,從未愛過,不知愛一個人究竟是何滋味兒。
平生不會相思。
纔會相思,便害相思,空一縷餘香在此。
餘香,在此……
.
這邊廂,君玄正摘了一朵彼岸花,贈送佳人博顧子書一笑。
忽覺天顫地動,像是堤壩突然決堤,洪水如猛獸般傾瀉而出。但此刻傾瀉而出的不是水,而是霸道渾厚的靈力,同時釋放出無窮的威壓。
更像是件盛滿法力的容器被誰打碎。
無間鬼域的鬼魂們受不住這威壓,萬鬼同哭,岩漿翻涌,業火橫流瞬間將一念城變爲火海。
顧子書的五臟六腑幾乎被震碎,驀地噴出一口鮮血,倒在君玄懷中。
“子書,子書?”
君玄喚了幾聲,發現對方已不省人事。布了個雲幕往天上一瞧,天界也好不到哪裡去,一片狼藉。
心道不妙。
三界中能整出這麼大動靜的,除了白執再找不出第二個。但奇怪的是,白執明明正在凡間歷劫,如今劫數未盡……
白執是將一縷分魂寄託在陸離身上的,真身並未下界。
所以……難道是陸離的肉身意外死亡,令白執的元神提前歸位?
掐了好幾下顧子書的人中還掐不醒,君玄也沒法再管他了,給他餵了顆金丹護住心脈,把人往路邊的餛飩攤兒上一丟,就抓緊往帝君府趕。
而此時的帝君府中。
在密室靜坐,已沉睡二十七年的白執帝君,忽然眉心一皺猛地噴出口血來,緩緩睜開了眼睛。
似銀非銀的冷眸裡帶着像是大夢初醒般的迷茫。
但很快,這絲迷茫便隨着他的意識復甦而被冷意取代。
情劫!
白執怎麼都沒想到,他的永生劫竟然會是情劫。
向來冷情冷心的司戰之神,萬萬年前踩着如山的屍骨,踏着無數上古神魔的血肉,一步步攀上如今萬神之主的高位。
他連血都是冷的,七情六慾從來都與他無關,偏偏在人間歷了場情劫,豈不可笑?
“呵——”
白執低笑,垂眸見肩頭的墨發正寸寸成雪,不過眨眼功夫,三千青絲便化爲滿頭銀髮,笑容越大。
“哈哈哈。”
嘴角不斷有血溢出,一滴滴落下來,將他潔白如雪的衣襟變得斑駁不堪。
白執微微皺眉,似乎很厭惡看到這抹灔色,就像白紙上被滴了墨,更像少女臂腕消失的宮砂紅,是他此生的污點。
他不耐煩地揮手拂去。
衣服重新恢復潔白如雪,但很快又被滴下來的血珠污染,便再拂再污,再污,再拂。
彷彿不知疲倦。
直到發覺真的拂不淨之後才終於停了下來,望着衣袖滑下去露出的半截小臂,上面因爲救胡說而留下的燙傷疤痕還在。
不但沒有隨他元神歸位而消失,反而變得愈發觸目驚心。
好像在提醒他,無時不刻在提醒他,在人間的一段過往。
呼吸一窒,白執再次嘔出一口血水,嘴角的笑意一點點僵住。因一隻小小狐妖,他渡劫失敗不說,還折損了七成法力,實在是……
可是……
他緩緩撫上心口,這個地方,很疼,真的很疼很疼,好像被撕裂,又好像被挖空。
先前如夢方醒般的迷茫再次自他眼中浮現——
原來,愛上一個人,竟是這般滋味兒麼?
.
“九叔!”
君玄從外面打破護法結界,衝入陣中,誰知沒能看到白執修爲大成,反而看到他的法力幾乎散盡滿頭銀髮的模樣,駭得定在了門邊兒,一動都不敢多動。
“您……您這是?”
用幻術遮住右臂上的疤痕,白執抹去嘴邊的血跡,起身淡淡地說:“失敗了。”
經過他身邊時,白執的身子不穩微晃了一下,君玄趕忙伸手攙了一把。
戰神、殺神、萬神之主、白執帝君……這人頭上頂着無數光環,每道光環都是一刀一劍砍殺出來的。
如今卻虛弱到連走都走不穩,君玄不敢想象白執究竟受了多重的傷,“怎麼會……”
白執輕輕拂開他的手,沒讓他扶,平靜無波地說:“回去告訴你父君,從今日起,本帝再不過問神族事,徹底讓權於他。”
君玄忽然想到了什麼。
最近雖然跟雲察鬧不愉快沒再往巫雲山跑,但妖族出了什麼事他多少有所耳聞。好像是狐王家被人滅了門,府中上下幾百條性命全部喪身火海。
於是問:“您提前歸位,是不是因爲胡……”
“此事休要再提。”
話未說完,便被白執冷聲打斷:“本帝渡劫之事只有你一人知曉,如今渡劫失敗,本帝的法力僅剩下不到三成,未免被‘有心人’得知會對神族不利,你最好將此事忘掉。”
一頓。
“本帝也忘了,只當胡悅此人,從未出現。”
聽白執念起“胡悅”二字時微顫的聲線,君玄還是忍不住追出去兩步,道:“九叔,你真只當這是一場劫麼?難道真的從未對他動過心?”
“胡悅已死。”
白執淡聲說,聽不出悲喜,既沒承認也沒否認,隱在袖中的手卻緊緊攥着一個紫色木匣。
裡面裝的,是隻泥塑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