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告白

送走周京澤後, 許隨想了很多。她是一個被動的人,重新和他在一起,許隨不敢了。

由於前一晚許隨的失眠, 導致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整個人臉色蒼白, 眼底一片黛青, 她只好化了個淡妝去上班。

一整個上午, 許隨在坐診時有點犯困, 最後去洗手間洗了一把冷水臉纔打起精神來。

中午趙書兒拉着許隨一起去醫院食堂吃飯。許隨打了一份紫菜雞蛋湯,燒排骨,青椒炒肉, 還有一份時蔬。

許隨低頭喝着湯,發現趙書兒老盯着手機看, 都忘了吃飯。

她笑着提醒道:“在看什麼呀, 難道手機裡住了個男朋友嗎?”

趙書兒回神, 笑着說:“不是啦!我最近在迷上了一位模特,老看她的日常穿搭, 她太御了,迷死我喲。她長得好漂亮啊,性格也酷,哎,搞得我天天看她社交網頁, 我一直女都快被她給掰彎了。”

“誰呀?”許隨低頭咬了一個根豆角。

“諾, 給你看看, 是不是特別美, 她是國外風頭正盛的一個模特呢, 好像要回國發展了,她在國內粉絲也很多, 人氣很高。”

許隨不經意地一擡眼,在看清手機屏幕上的女人時視線定住。

像是觸發了什麼按鍵開關一樣,“嗡”地一聲,腦子裡刻意封存的記憶被打開。

許隨一下子想起了那個異常悶熱的夏天,空氣中松林少女的香水味。

以及葉賽寧一邊撕酸奶蓋,一邊自信地說:“我們沒在一起,是因爲他說不想失去我。”

鏡頭一轉,又切到許隨明明知道了答案,還要自虐般問他:“你以前是不是對她有好感?”

周京澤點了點頭,說:“是。”

趙書兒還在那滔滔不絕地給許隨科普她的新愛豆:

“她鏡頭感真的絕,人長得好看,穿什麼都引起潮流,上次FG新款上市你記得吧,就是因爲她穿去了巴黎走秀,導致這款系列主題的衣服被一搶而空,而且她一回國拿了三個高奢代言,五個產品代言,入股葉賽寧真的不虧。”

許隨的耳朵跟產生了耳鳴一樣,發出嗡嗡的聲音,什麼也聽不進去。她低頭機械地夾着白米飯,感覺什麼味道也沒有,最後吃了半碗米飯,就沒吃下去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許隨待在辦公室,拿出手機,上網搜了一下葉賽寧,網頁一連彈出好幾條相關鏈接。

“模特葉賽寧從巴黎凱旋迴來,有意在國內發展。”

“葉賽寧回國第一件事,註冊微博,一夜之間漲粉五百萬。”

“葉賽寧神秘戀情。”

比起從前,葉賽寧風光更甚,她從一個小有名氣的模特,成爲了一個星途璀璨的大明星。

許隨握着手機點開一條關於葉賽寧的視頻採訪。畫面裡,記者提問:“請問您是有回國發展的意願嗎?”

“是。”

“因爲什麼讓您做出回國的這個決定呢?”

鎂光燈對準葉賽寧咔嚓咔嚓地閃着,她一點眼睛都沒眨,偏頭思考了一下說道:

“一方面是事業發展需要,國內的時尚文化一直在穩步向前邁。”

葉賽寧說着說着,話鋒一轉,笑吟吟的:“而且,親人朋友一直在國內,我一直想回來,再加上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處理。”

後面的採訪,許隨沒看完就關了。她垂下眼睫想,不是挺好的嗎?反正她推開了周京澤,也跟他說清楚了。

葉賽寧要怎麼樣,跟她無關了。

下午許隨坐門診的時候,忽然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許隨?我是葉賽寧,弄你的號碼費了一點功夫,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有些事想跟你聊一下。】

許隨睫毛顫動了一下,在對話框裡編輯道:我沒什麼好和你聊的,周京澤也不在我這。

打完之後,她又點了回車鍵刪除,把葉賽寧那條信息拖進了垃圾箱,最後什麼也沒回復。

沒多久,柏鬱實打了電話過來,說道:“許隨,你那天在我車上落了一個耳環,剛好我在這附近辦事,等你下了班過來還給你?”

“好,謝謝教授。”許隨說道。

6點鐘,許隨準時下班,她脫掉身上的白大褂,拿出手機的時候纔看到一個小時前周京澤發來的微信,他問道:

【想吃什麼?下班我過來接你。】

許隨看到這句話有點無力,感覺自己做的一切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撼動不了他分毫。

很多事情,她知道自己拖泥帶水,貪戀溫存,一點都不乾脆。可比起要因爲葉賽寧而患得患失,許隨情願繞過這條路。

她很討厭爭奪。

非常討厭。

她的眼皮顫動,給周京澤發消息,一字一句道:【想了很久,發現我們兩個不合適,你以後別再來聯繫了我,真的,我現在有喜歡的人了。】

消息轉了幾秒鐘便顯示發送成功。過了很久,周京澤都沒再發消息過來。

許隨也沒再看手機,直接把它揣兜裡,拿起包走出醫院的大門。

下了樓,許隨推開門診部大樓的旋轉玻璃門,直往外走。一陣刺骨的冷風颳來,她下意識地把臉埋在圍巾裡,正從包裡翻找着手套,忽然聽到旁邊的人一陣驚呼。

一位小女孩扯着大人的袖子,聲音驚喜:“媽媽,下雪啦!”

許隨手裡的動作頓住,一擡頭,竟然下了初雪。

今年的初雪來得比較遲,以致於路過的人看見都比較興奮,紛紛喊着“下雪了下雪了”。

雪花小小的,像絨毛,像透明的水晶,許隨不由得伸出手去接它,雪花落在掌心,轉瞬融化,有水從指縫間往下落。

許隨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柏鬱實,他撐着傘出現在不遠處。

柏鬱實走到許隨面前的時候,伸手拂了一下衣領上的雪粒子,笑道:“一來京北出差就趕上下雪。”

“畢竟香港不會下雪,所以你這趟來對了。”許隨笑着應道。

“是麼?”柏鬱實道。

許隨這話讓他想起了某個人,一個爛漫的小女孩,靈動又嬌俏,一雙黑眼珠寫滿了堅定:

“彌敦道總有一天會下雪的!”

她還沒讓彌敦道下雪,離開了。

像雪花,轉瞬即逝。

柏鬱實岔開話題,同許隨站在門口聊了幾句,兩人有說有笑地說着各自遇到的趣事。許隨聽得認真,偶爾嘴角帶笑,一轉頭,餘光不經意地瞥見某個熟悉的身影。

周京澤想做的事,一條黑也要走到底。

唯一讓他能放棄的方法,就是再一次,擊碎他的自尊。

她重新看向柏鬱實,擡起眼睫,嗓音有點啞:“柏教授,那天看展你不是說有什麼忙可以找你嗎,我現在……”

周京澤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在想,如果他的人生可以寫自傳,他最精彩的地方必然屬於這一天。

今天一整個下午,周京澤都待在東照國際航空公司。

他坐在一間寬闊的空蕩蕩的會議室,沒有人接待他。只有前臺的小張因爲平日周京澤飛機落地的時候會從各國淘來一些小玩意會送給她,又加上平日對她照顧有加,她主動進來給他倒了一杯水。

周京澤坐在那裡,看着水珠吸附在一次性杯壁上,直到熱氣騰騰的水杯慢慢變冷。

昔日的老東家,當初有多重視他,現在就有多冷待他。

周京澤坐在那裡等了兩個多小時,調查部的人以及他曾經的頂頭上司這才姍姍來遲。

“京澤啊,不好意思,你的事耽誤好久了,現在出結果了。”上司轉了一下筆尖,手肘下墊着一份合同。

周京澤稍微坐直了一點,語氣平靜:“沒事,您說。”

“經公司特批的調查部門查後發現,由周京澤機長經手操作駕駛的CA7340國際航班,從多倫多飛往京北市途中,周機長藐視了組織規則和紀律,同時也違背了飛行及機長相關條例,差點造成飛機乘客人員傷亡,公司就你對東照國際航空公司造成的惡劣聲譽影響,於2020年11月20日正式對周京澤機長正式解聘,並永不錄用。”

“屆時我們會在公司內部發送郵件,以及在業內通報這個結果。”

“公司念在你過去做的辛苦和努力,就不追究你的經濟賠償了。”

領導低頭念着公司的決策,不敢看周京澤一眼。

說完之後,空氣一陣死寂。

這麼多年的付出,被一段話輕易抹殺,到頭來還給你扣加了一個罪名。

他沒什麼好說。

在座每一位曾經的同事和領導都瞭解周京澤這個人,驕傲狂妄,可偏偏在天空他就是有一身本事。

終止聘用和業內通報,算是毀滅性的打擊了。

周京澤的飛行人生可能就止步於此了。

明明有大好前程,卻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天之驕子受挫,驕傲之星隕落。

就在所有人以爲周京澤會發火,或者大鬧一場的時候。他扯了扯嘴角,瞭起眼皮問道:

“說完了嗎?”

領導以爲是暴風雨前的前奏,內心有一瞬間的驚慌:“說……完了。”

“那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周京澤起身,臉上的表情無波無痕,好像這是一件沒所謂的事。

他的背影挺拔寬闊,好像從來沒有低過頭一般。

走到會議室門口的時候,周京澤想起什麼回頭,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地環視這間會議室。

這間會議室,他來過無數次,在上面領過大小的獎章,也和同事一起捱過領導的批。

他看着會議板旁邊一衆航模中那架小小的紙飛機。那是他來公司以後第一次飛上天空,肩上扛着乘客的性命與安危,成功落地。

於是他用飛機上的宣傳單折了一個小小的紙飛機放在那裡。

告訴自己,不負初心。

周京澤單着插着兜,習慣性地挑起脣角,看着過去共過事患過難的同事們,一字一頓,笑了笑:

“各位,江湖再見。”

說完這句話,周京澤就走了,人到走廊的時候,領導追出來叫住他。

領導遞給周京澤一根菸,嘆了一口氣:“我相信你不會做這樣的事,但是voice recorder(記錄飛機駕駛艙的錄音機),還有監控,都證明你做出錯誤決斷,至於副機長李浩寧,他堅持認爲在飛機上是聽從了你的指令。”

“好,沒事,謝謝過去的照顧和包容,老張。”周京澤接過煙,笑了笑。

周京澤走出東照國際航空大樓的時候,夕陽暖色的弧光恰好停留在高樓上插着揚起的五星紅旗一角。

萬丈高樓平地起,東照航空四個燙金大字赫然出現在眼前。

航字最右邊的一點,是由一架小小的金色的飛機圖案拼成,它在殘陽下依然熠熠生輝。

周京澤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它。

看一眼少一眼。

這棟大樓承載了他過去所有的痛苦和榮耀。

從今日起,將一併歸零。

“須知少時凌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不知道爲什麼,周京澤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最終,周京澤收回視線,手裡還拿着領導剛纔遞給他的煙。

他莞爾笑了一下,反手插在耳邊,雙手抄着兜,離開了東照。陽光將周京澤的背影拖得很長,直至最後一抹光消失。

周京澤一個人走在寒風中,風颳得他眼睛睜不開,他拿出手機給許隨發了一條短信,問她想吃什麼?

走到一半,周京澤碰到了路上有人在賣糖炒栗子,他走過去買了一份。

走到下一個路口,夕陽已經完全消失,夜色降臨,街邊燈火亮起,路上烤奶油麪包的香氣飄來。

周京澤擡眼一看,路口有一家麪包店排起了長長的隊,它家主打賣菠蘿包。

他把糖炒栗子揣兜裡,走過去,排起了隊。

喜歡一個人就是,儘管心情已經低到了谷底,還是願意爲一個人買愛吃的菠蘿包和糖炒栗子。

不遠萬里,冒着風雪送過來。

周京澤一路心情複雜地來到許隨上班的醫院門口,他突然有些累,打算和她說一說以前發生的事,想抱一抱她。

他在去找許隨的路上,心裡隱隱有一簇欲燃起的火光,結果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時,心中的微光徹徹底底熄滅了。

柏鬱實俯下身,正動作親暱地給許隨戴耳環,弄好後,他的拇指摁着她的額頭,輕輕把她掉在額前的頭髮勾到耳後。

原來親暱地點額頭和爲她勾頭髮,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專屬動作。

周京澤眯眼着兩人眼底互相映着彼此的笑容,冰冷的雪花砸在眼皮上,一直沒有動。雪越下越大,刺骨又冰冷,他感覺在自己的手指被凍僵,冷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因爲怕送過來糖炒栗子變冷,周京澤一直把它揣在兜裡以保持熱度,還有剛出爐最佳賞味期的菠蘿包。

看來她不需要了。

周京澤在得知這個結論後,將這兩樣東西一併扔在了一旁的垃圾桶裡,然後轉身離開,他的肩頭被雪水染成一片深色,緊接着黑色的背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有風吹來,躺在垃圾桶裝着兩樣東西的塑料袋發出“嘩嘩啦”的聲音,然後被遺忘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