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起已無戰意,而四大行營也漸成合圍之勢。戰事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用蕭煜過多插手什麼了,畢竟他是主君不是主將,若是事事親爲,他養這麼多都督是幹什麼吃的。
主君的日常諸事,說多也多,說少也少,全看這個主君的自律程度而已。若想做一個日理萬機的“明君”,就算是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日不眠不休,也有處理不完的政事。若想做一個紙醉金迷的“昏君”,就算是數年不理政事也是無妨的,大不了將自己的家產敗光嘛。
蕭煜不想做敗國亡家的“昏君”,但也不想做那種累死累活的“明君”。
“人生一世,有權當好,但卻不要爲了一個權字,顧此失彼。若有閒暇,也不妨學學那些名士做派,及時行樂。”這句話是蕭煜外祖當年對他所說,當時的蕭煜似懂非懂,直到今日,回想起來方覺其中意味。
蕭煜不顧形象的坐在冰冷石階上,透過天井望向頭頂那一片高遠的天空。小時候,他覺得天不高,似乎伸出手就能觸及,但是世界很大,怎麼走也走不完。現在,他覺得天很高,不管是站在中都還是站在天下第一峰都天峰,都是觸及不到的,但是世界很小,放眼天下,何處不可去?
天還是那片天,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它們都未曾變過,唯一變的只是蕭煜而已。
有人說蕭煜善變,實則不然,其實是蕭煜從青澀走向成熟的必然過程。沒有誰從一開始就能運籌帷幄,智珠在握。也沒有誰從一開始就心如止水,不生漣漪。只是經歷的多了,才能拿起,然後放下。
驟然富貴會被富貴迷眼,那時的蕭煜心比天高,一聲聲王爺讓他有些找不到北,曾經高不可攀的魔女青眼於他更是讓他飄飄然,而妻子的強勢則讓他感到厭惡,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是蕭駙馬,而應該是堂堂正正的西北王,他在那時迫切地想要擺脫林銀屏的陰影,證明自己不是靠着一個女人才能登上大位。但時日漸久之後,那份浮躁漸漸消去的同時,他成功地將西北握於掌中,完成了一個落魄世家子到實權藩王的轉變,他開始沉下心反思自己,於是他逐漸理解妻子的苦,不再意氣用事,即便別人稱呼他一聲懼內王爺,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即便有人勸諫他子嗣爲重,他仍舊是不置一詞。曾經的高不可攀的懵懂感情,隨緣而已,曾經那些荒唐事,緣來緣聚,緣去緣散。
男子立世,先要撐起一個家,才能談撐起一個國。
正如聖人言,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蕭煜低下頭,視線隨之回到院內。院角處本有一株臘梅,只是隨着天氣轉暖,已經凋謝,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女子不知何時找到了這裡,悄悄走到了蕭煜身後,看她的樣子是想學蕭煜坐在臺階上,只是現在的她身子已經略顯笨重,只能是一副不甘心的糾結表情望着蕭煜。
早已察覺的蕭煜站起身,回身扶住她,柔聲問道:“外面冷,怎麼出來了?”
林銀屏嘟起嘴,“慕容走了,你也不在,沒人陪我,覺得有些發悶。”
看到妻子的小女兒神態,若是以前的蕭煜怕是會覺得厭煩,現在卻是覺得格外暖心歡喜。
男人厭惡一個女人時,她說話是錯,沉默也是錯,她活着是錯,死了還是錯。但是當男人從心底裡喜愛一個女子時,這個女子就是完美的。
蕭煜輕擁着她,道:“怎麼不去睡會兒?”
林銀屏靠在蕭煜的胸膛上,“再睡就要變豬頭啦。”
蕭煜的雙臂環住她的腰,雙手在她的小腹上合攏,就像把她和兩人的孩子一起攬入了懷中,輕聲道:“想不想去東都,看看那兒的繁華美景。”
林銀屏想了想,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事情,臉上露出很多笑意,道:“想!”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得等咱們的孩子出世才行啊。”
蕭煜沒有鬆手,反而“得寸進尺”地把頭埋進林銀屏的頭髮裡,“那是自然。”
林銀屏用掌心覆蓋住蕭煜的手背,輕聲道:“可是公公那邊不會歡迎我們吧?”
蕭煜在她耳邊輕聲道:“是咱們的,誰也拿不走。”
背靠蕭煜的林銀屏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蕭煜感慨道:“早年屹立中都望中原,中年深居東都坐天下,晚年終老江都葬西湖。江南的確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人也好,上次江都之行太匆匆,以後咱們應該再去看看,甚至長住一段時間。”
林銀屏睜開眼睛,同樣看到了那株已經凋謝的臘梅,輕聲道:“我生在草原,對於我來說,南邊就是中都,再往南就是中原皇帝的東都。江南實在太遠了,咱們這兒的梅花都敗了,那裡的梅花纔剛剛盛開,我不習慣。”
蕭煜愣了一下,笑道:“那就不去了。”
過了許久,林銀屏忽然道:“蕭煜,我不開心,還有你哄我,如果你不開心,怎麼辦呢?”
蕭煜想了想,認真道:“把那個讓我不開心的人殺掉。”
林銀屏道:“如果是我讓你不開心呢?”
蕭煜啞口無言。
兩人都看着那株臘梅,良久無言。
過了許久,林銀屏突然問道:“蕭煜。”
“嗯?”
“咱們……能一起白頭吧。”
蕭煜驟然一窒,然後緩緩吐出一個字,語氣異常認真堅定。
“能。”
——
許多年後,梅山被新皇劃歸皇室,派遣禁軍日夜守衛,不許尋常人等踏足半步。
原本就冷清的梅山越發沒有人氣,淒冷蒼涼。
深夜中,有名年輕人於風雪中登上梅山。
這座梅山,他每年都會來一次,這一次已經是第五次。
年輕人披着一件做工不凡的大氅,手裡提着一個紫檀食盒,沿着積滿白雪的山路臺階緩慢而上。在常人看來因爲積雪路滑而異常難行的山路,於年輕人來說卻是如履平地。
迎着風雪走到半山腰處,年輕人終於停下腳步。
這裡有一座好大的陵墓,將大半座梅山山腹掏空,歷時三十年方纔修築完成。
山腰處立有一座白玉壘砌而成的山門,年輕人便站在山門之前,默不作聲。
一直到肩頭積了一層薄薄白雪,年輕人才開始重新邁步。
過了山門,沿着主神道走到盡頭的大殿門前。
年輕人跺了跺腳,抖掉身上的積雪,推門而入。
殿內長明燈的光芒略顯黯淡,略顯冷清陰森。
年輕人將手中食盒放下,然後將裡面的菜餚一道一道擺放在兩道牌位之前,最後還有一壺酒和三個酒杯。
他也不說話,只是將其中兩個酒杯斟滿後放於排位之前,自己拿起最後一個酒杯自斟自飲。
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一壺酒飲盡,年輕人紅了臉龐,也紅了眼圈。
他脫掉身上的華貴黑裘,露出其下的刺目蟒衣,然後大步走出大殿。
殿外風雪正盛,漸欲迷人眼。
年輕人的身形同風而起,扶搖而上。一直飛到了位於梅山山頂的賞梅臺上。
站在賞梅臺空蕩走廊上,他憑欄而望。
大雪飄飄灑灑而落,夜風呼嘯而來,似乎想要吹散他身上濃郁的酒香。
他雙手扶着欄杆,身體微微前傾探出,呼出一口酒氣,高聲道:“好大雪。”
是啊,大雪紛飛,真的是好大一場雪。
天下變了又變,皇帝換了又換。
梅山還是那座梅山。
只是在這個冬日的深夜,在不經意間,就悄然白了頭。
不能偕老,卻能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