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文元年的深秋,巍巍道宗顯得格外淒冷。
九月初十,掌教真人頒下諭令,“全宗上下,無論峰、殿、閣、宮,無論峰主、殿閣之主、長老、客卿,凡道宗弟子,皆縞素,前往天璇峰祭拜,無塵大真人遺蛻於天璇峰停靈四十九日,另有其餘事宜由葬峰峰主主理。”
這一日,一波又一波的道宗弟子登上天璇峰,人人肅容屏息,默然不語。天璇峰正殿中已經鋪就玄色織錦緞,掛着白色的幡帳,一具黑檀棺槨停放在大殿靠裡的位置,裡面躺着天璇峰之首,鎮魔殿殿主,曾經執掌道宗權柄的無塵大真人。
掌教真人並諸位大真人、真人行過祭拜之禮後,站在大殿一側的位置。其後是各長老、客卿上前祭拜,再然後各脈弟子祭拜。
這一日,道宗晨鐘更鐘之聲不起,整個天璇峰上下一片縞素。
呂心蓮與另外許多天璇峰弟子跪在一旁,對前來祭拜之人致哀還禮,此時的呂心蓮除了眼睛還有些紅腫外,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偶爾會怔怔出神,而且臉色蒼白的有些異常。
距離棺槨最近的天塵望着無塵的棺槨在愣愣出神,微塵站在他身邊,輕聲道:“報喪的飛劍昨晚就已經發出去了,各地道門和其他宗門的弔唁之人很快就會過來。”
天塵轉過頭來,表情沒有平日裡的超然,隱約有一分猙獰,“劍宗呢無塵師兄不足百歲坐化,可都是拜上官仙塵這個劍宗宗主所賜”
中都藍府。
藍玉,被西北諸將戲稱爲大管家,爲人是出了名的清廉,甚至有肩挑青河白山,兩袖塞外西風的說法,只是有一點愛好,就是熱衷於金石字畫等雅物,他爲此向王妃借債萬餘兩的事情在西北無人不知,故而又有戲言,說他把自己賣給了蕭家。
此時藍玉正在自己的書房靜心齋中,把玩着書案上的一塊墨,這是蕭煜特地從自己庫房中拿出來贈予他的“賀儀”,賀他三十而立。
這方墨是制墨大家羅小華親手所制徽墨,徽墨自古就有“以質、色、香、潤兼具,使筆生靈、觸紙生花”的美譽,正所謂有佳墨者,猶如將之有良馬也,素來爲江南名士所推崇,藍玉稱自己乃一介書生耳,自號定遠居士,自然也對微墨青睞有加。
羅小華作爲大鄭一朝制墨三大流派中歙派首號人物,亦爲制墨四大家之一,其以桐煙制墨,墨品質佳形美,被讚譽爲:“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一螺值萬錢”,乃至有人認爲“若我朝定當以羅小華鹿角膠爲第一”,偏偏羅小華制墨傳世品稀少,亦無墨譜傳世,以至於有金不換之稱。這塊墨是鄭世宗年間所制,至今已有百年,表面鍍暗金色,右側面鐫落款“大鄭羅小華制”,左側面鐫“敬聖齋珍藏”。雖然沒有鏤刻畫作,但在市面上最少也要萬餘兩銀子才能拿下。
蕭煜不是風雅之人,便將此物贈予藍玉,藍玉聞弦而知雅意,明白是蕭煜是覺得對自己有所虧欠,才送來這塊“千金”之墨,而且其中也有做給外人看的意思,故而就順水推舟地收下這份重禮,
就在這時,一位跟隨藍玉多年的天機閣老人快步走進來,手裡捧着一柄飛劍。
藍玉放下手中的墨,擡頭掃了一眼,飛劍劍首上掛着一縷白色劍穗。
藍玉臉色微凜,問道:“是誰沒了”
老人低聲答道:“是道宗的天璇峰主,無塵大真人。”
在蕭煜和藍玉的強力推行下,都司的事情進展順利,蕭煜難得有了幾日清閒,正帶着妻女及林寒、蕭玥一家子在聽風閣休憩,林銀屏考教着蕭羽衣最近的功課,而林寒正與蕭玥在一旁下棋,蕭煜斜倚在軟榻上,懶洋洋地看着兩個臭棋簍子殺得旗鼓相當。
樓外日頭正好,和煦的陽光斜打在蕭煜身上,不一會兒他便開始昏昏欲睡。
似夢似醒之間,他彷彿又回到了梅山,來到那座不起眼的小道觀前,夕陽下輕輕叩門。下一刻,似乎該有一位白髮白鬚的老道從裡面推門出來,道一聲小友。
不知爲何,蕭煜心中忽然有了一分莫名的傷感。
就在此時,就見墨書躬身進來稟報道:“王爺,藍先生來了,在下頭侯見。”
蕭煜猛地清醒過來,睜開眼道:“讓他上來。”
隨後,藍玉進來,手中拿了一個貼着白紙的信封。
蕭煜見狀,心中不由一稟,整個聽風閣的氣氛已經冷下來,所有人都望向藍玉。
不等蕭煜開口相問,藍玉已經是低聲道:“道宗的無塵大真人坐化了。”接着,他將手中的信封遞向蕭煜,道:“這是道宗發來的訃文。”
蕭煜面無表情,接過訃文後,大致看了一眼,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麼也未說出口。
蕭煜只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該說什麼。
最後一次見到無塵,是在道宗的論道大會時,那時的無塵雖然看着老邁,但精神不錯,見到蕭煜時還頗有幾分擔心之意。蕭煜當時即是感動,又覺得好笑,老道士真是勞碌命,給道宗操勞大半輩子,臨老了還要爲別人擔心。
接着,蕭煜又想起無塵親自去草原見自己時的情景,那時的無塵還不見老邁,希望他能接下天璇峰主的位子,只是他有顧慮,也有自己的思量,最終還是拒絕了無塵。
再往前,梅山上的一幕幕,走馬觀花一般呈現在他的面前。如今,那個將他帶入修行界的人,走了。這世上唯一與他有過一段真正師徒緣分的人,沒了。
能與他關係親近的人,還剩下幾個前些日子,銀屏的舊疾又復發了,難不成真要做一個孤家寡人不成
林銀屏見蕭煜一直在愣愣出神,不由地用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擔憂道:“蕭煜”
蕭煜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擡起另外一隻手,聲音微微嘶啞道:“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我想靜靜。”
在藍玉等人都出去後,聽風閣內只剩下夫妻二人。
蕭煜有些無力地對林銀屏道:“我去道宗,你身子不好,留在家裡照看好羽衣和小玥。”
林銀屏知道丈夫與無塵真人的情分,也是微紅了眼圈,點頭應下。
傍晚時分,一場秋雨不期而至,攜帶着深深的寒意落至中都,整個王府上下已經陸陸續續摘去了大紅燈籠,換上白燈籠,一道道白色的綢布掛起,整個王府上下皆縞素,在秋雨下,更顯悽清。
蕭煜在王府正堂召集了中都三品以上的官員。此時的蕭煜已經換上白色喪服,下定決心要送無塵大真人最後一程。
衆人原本是猜測王妃體弱多病,怕是沒熬住去了,只是此時林銀屏就站在蕭煜身旁,蕭煜則是這身打扮,又紛紛猜測,難道東都那位大丞相死了看王爺這身打扮去要去奔喪一時間衆人又是各種思量。
蕭煜掃視衆人一週後,輕聲道:“今聞訃告,道宗天璇峰主無塵於九月初九在道宗壽終坐化,大真人與本王有師徒之誼,故而本王要往道宗一行,本王不在時,由王妃代爲理政,藍玉、徐林、林寒協理。”
衆人皆俯首稱是,心裡如明鏡一般,雖說是王妃爲主,但主要還是三位協理大人,其中藍玉代表王爺的嫡系,大都督代表西北諸將,林寒代表王妃,算是不偏不倚。
待到衆人退下後,蕭煜走出正堂,回頭看了眼正堂牌匾上掛着的白色綢布。
林銀屏輕聲道:“再過幾天就是霜降了。”
蕭煜嘆息一聲,帶着淡淡哀切,“氣肅而凝露結爲霜矣,草木色黃而搖落也。”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