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格外寒冷,道宗也是如此。除了被大陣籠罩着的都天峰,其餘幾峰已經草木枯黃,掛上一層重霜。蕭瑾如今被圈禁在都天峰上,拿他的話來說,就是四百年的小冰河期即將達到巔峰,這世道不亂也亂了。小冰河期是什麼,道宗衆人不得其解,不過顧名思義,大概是河流冰封之意,就目前的天氣來說,倒也是應景,不過這個四百年,卻是讓人費解,難道說這寒冷天氣要持續四百年不成!?
秋葉還爲此特意問過蕭瑾,蕭瑾的回答是,自從四百年前的大楚開始,天氣已是持續轉冷,這段時間便被稱之爲小冰河期,至今已有四百年,當氣溫低到一定程度時,自然就會作物歉收甚至絕產,一旦天下有變,就會變成天下大亂。而在小冰河期之上還有冰河期,一旦來臨就會處處盡冰雪,四季皆寒冬,甚至可讓人族這個萬物之靈長滅族絕種,所謂末世時代不過如此。
對於蕭瑾的說辭,秋葉不置可否,只是有一點不可否認,天氣的確是越來越冷了。
天璇峰,最鼎盛時僅次於掌教真人親掌的都天峰,如今卻是冷清寂寥,偶爾有些穿着黃色道袍的小道童,也夾雜着不少身穿藍色道袍的青年道人,至於白袍的客卿長老天師,甚是少見。不過福禍相依,這裡也少了其他峰上的各種傾軋。
自從無塵大真人回峰之後,興許是當年的情分還在,不管是掌教真人也好,還是杜明師也罷,這些當權人物也會不時來天璇峰上走上一遭,倒也讓不少天璇一脈的弟子心底歡喜,誰不想天璇峰重現當年的鼎盛氣象,受人冷眼的日子,不好過啊。
無塵大真人自從去年由草原回來後,就越發顯現老態,操持大半輩子的煉丹一道也不得不擱置下,專門負責丹房的煉丹童子默默數着,掌峰老爺已經是連續大半年沒有開爐煉丹了。想到這兒,他心底升起一絲惶恐,若是掌峰老爺以後都不煉丹了,那他該怎麼辦呢!?
九月初九重陽節,下午的陽光溫暖和煦,一掃前幾日的陰霾,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在靜室裡坐了大半月的無塵氣色不錯,在呂心蓮的攙扶下,來到院子裡散步。
走了一會兒,無塵的目光停留在幾株雛菊上,輕嘆道:“九月九,重陽節,登高賞菊。”
呂心蓮笑道:“聽說微塵師叔祖回山了,他那天權峰上的菊花是極好的,師祖要不要去瞧瞧?”
無塵只是搖了搖頭,就沒有下文。
呂心蓮沒有流露出什麼失望神色,轉而說道:“聽說玉衡峰的檁葉師叔釀了不少菊花酒,我去求一些來給師祖嚐嚐?”
無塵還是搖搖頭,伸出滿是老人斑的左手摸了摸她的頭頂,笑道:“不用費心了。”
兩人又是走出一段,來到一片竹林之前。竹林茂密,一股寒氣從中逸散開來。
無塵卻是不耐寒意,而且天色漸晚,就有些視線模糊,如尋常的垂暮老人一般犯起困來。
無塵揮了揮手,似乎要驅散什麼似的,說道:“我有些累了,咱們回吧。”
呂心蓮腳步一頓又迅速跟上,咬着嘴脣點了點頭。
這次,無塵沒有回自己的靜室,而是去了正殿。
天璇峰正殿外雖然沒有掌教殿前的那份氣派,但也是以三白六十五塊白玉鋪就成路,另有珊瑚圍欄,以整塊玉石雕琢的花草樹木等,道宗千年底蘊盡在其中。
這一夜,佇立了千年的天璇峰正殿與以往並無兩樣,冰冷,沒有一絲煙火氣,也沒有一絲人氣。
呂心蓮扶着無塵走進正殿後,唬了一跳,因爲不知何時,正殿中竟是聚集了許多人,爲首之人正是道宗之首掌教真人,在左右兩旁還有杜明師、天塵、玄塵、秋葉等人,拋開秋葉不談,都是相交了大半輩的師兄弟。
掌教真人的臉上無喜無悲,其他人的臉上則都是或多或少地帶了一絲哀色。
無塵越發老態地看了眼衆人,緩聲說道:“諸位……諸位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
衆人皆無言。
無塵不再讓呂心蓮扶他,一個人顫顫巍巍地走到掌教真人身旁的蒲團上坐下,竭力壓下咳嗽,說道:“老道我四歲入道宗,是師尊的第三位弟子,記得入山那天,也是個深秋天氣,山道上全是落葉,怎麼掃也掃不乾淨,師尊走在前面,大師兄抱着我,與二師兄一起跟在後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一年,大師兄應該是二十歲,而二師兄也有十歲了。如今大師兄已經是百歲高齡,而二師兄也有九十歲了。只是沒成想,我倒要走在你們前頭了。”
掌教真人沒有言語,只是輕輕嘆息一聲。
八十載光陰轉瞬而逝。
老人又望向玄塵道:“玄塵師兄,你比大師兄入門要早上一年,爲塵字輩最爲年長者,我剛上山時,一應飲食起居都是由你照料的,當年第一次走都天峰上的索橋,我不敢走,還是你抱着我過去的。現在想起來,是應該對師兄說一聲謝的。”
玄塵也略顯老態,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出口來。
無塵的目光又落在杜明師的身上,艱難地喘息了一聲後,問道:“聽說你現在與蕭煜有些來往?”
杜明師聞言稍稍猶豫,不過還是點頭道:“江南衆世家想與蕭煜結盟,我便做箇中人。”
無塵含混的嗯了一聲,說道:“蕭煜……聽說他稱王了?好,好啊,我本想讓他做我的衣鉢傳人,只是他有顧慮,不願趟咱們道宗七脈相爭的渾水,便回絕了我。如今看來,他是要在俗世中一路走到黑了,我與他畢竟有過師徒緣分,日後還要勞煩老友多多扶持。”
杜明師低着頭,輕聲應了。
天塵起身走到無塵面前,然後蹲下身,伸出手握住無塵的雙手。
一雙手潔白如玉,不染半點塵埃。一雙手佈滿了褐色的老人斑,不斷顫抖着。
“你和我賭氣了半輩子,無非是因爲外丹和內丹之爭,塵字輩中,偏偏只有你我修爲盡失,也算是緣分,只是你能破後而立,我卻是不能,以後我不在了,就是你這個內丹派一家獨大嘍。”
說這話時,老人的言語已經變得斷斷續續,話語間夾雜的喘息聲愈發沉重艱澀起來。
天塵什麼也沒說,只是握緊了老人的雙手,怕一鬆手,老人就會這樣去了。
老人打起最後的一點精神,擡頭望向秋葉,緩聲道:“秋葉師侄,你是首徒,是道宗下代掌教,我們這代人老了,許多沒能做完的事情,還是要交到你的手中……這些話本不該我來說,只不過我也曾代大師兄掌過道宗權柄,有些事情還存着念想,臨走前對你嘮叨幾句,希望你不要厭煩。”
靜靜的大殿中只有無塵說話的聲音,
秋葉臉色沉重,點頭後再搖頭。
侍立在一旁的呂心蓮用手握着嘴,早已是泣不成聲。
“心蓮,你自幼便沒了父母,現在師祖也要走了,日後若是有事,可去找你師伯祖。”
“傻丫頭,哭什麼,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師祖活了八十四歲,已是高壽,也該休息會了。”
“掌教師兄,心蓮這丫頭就拜託你費心照看了,還有天璇峰的峰主之位,也全憑師兄做主,以後師弟就不能再爲道宗和師兄盡力了,師兄莫要怪我纔是。”
“有勞相送,老道先走一步。”
掌教真人閉上眼,輕輕稽首。
天塵仍是握着老人的雙手,深深地低着頭。
杜明師以袖掩面,看不清神情。
玄塵長長嘆息一聲後,誦起無量度人經。
當老人的頭顱無力低下時,呂心蓮撲倒在老人身前,放聲大哭。
簡文元年九月初九,道宗天璇峰主無塵大真人,壽終正寢,於天璇峰正殿溘然長逝,享年八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