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公魚抱拳拱手,“蕭某受教了。”
孫立功沒有再多說什麼,徑直大步離去。
蕭公魚保持着這個姿勢,望着孫立功漸行漸遠,一直看不到背影后才緩緩收回拱手的動作。
這時有數名身着武官官袍的親信將領圍了上來,在一衆親信的簇擁下,蕭公魚走出宮門,然後駐足而立,回頭看了眼這座巍巍宮門,輕聲笑道:“紅玉爲欄金做瓦,只是不知明日竟是誰家之院牆。”
衆人鬨笑聲四起。誰都知道自家大人如今可謂是春風得意,在趙青出京之後,就被大丞相提拔爲東都左都督,掌管東都城內的數萬禁軍,接着便是傳來西北王節節推進的消息,若是那位西北王真的入主東都,早就與西北王暗通款曲的自家大人,還不立馬變爲皇親國戚?說到底都是自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蕭字,這金瓦紅牆還能是誰家的金瓦紅牆?自然是西北王的,那也就是蕭家的。
一家一姓之天下。
就在前幾年,大雪天氣,蕭烈扶着鄭帝的靈柩,從此門而入。也許過不了多久,蕭煜就要帶着自己的鐵騎,來到此門之前。
孫立功在退朝之後,沒有回自己府邸,而是直接來到大丞相府,在書房見到了閉門不出多日的大丞相蕭烈。
蕭烈正站在書案後面揮毫潑墨,擡頭瞧了眼恭敬施禮的孫立功,溫和道:“立功兄過來了,坐吧。”
孫立功沒有推辭,徑直坐到一旁的客位上,雙手置膝。
今日的蕭烈沒有身穿大丞相的官袍,只是穿了一件常服,似乎已經閒賦在家,在他身上看不出半點時局艱難的意味,反倒是有幾分富貴閒人的悠然。
寫完這副楷書,蕭煜將手中那支提筆放入筆洗,然後拿起一旁的手巾擦拭着雙手,漫不經心問道:“朝會的情況如何?”
孫立功仍舊坐在椅上,上身卻是微微前傾,道:“太后娘娘發了一通脾氣,蕭公魚蕭大人說了幾句公道話。”
蕭烈輕笑一聲,不置可否道:“公道話。”
孫立功微微低着頭,道:“的確是公道話,給西北王說的公道話。”
蕭烈將手巾放下,微諷道:“蕭家的人,包括我和蕭煜在內,都是牆頭蘆葦,風往哪吹就往哪倒,蕭公魚此舉,即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孫立功擡起頭,小心問道:“既然如此,大丞相爲何還要將東都的禁軍交到他的手中?”
蕭烈沒有藏着掖着的意思,開門見山道:“若是蕭煜真的能兵臨東都城下,那麼東都城裡的幾萬禁軍根本不頂什麼大用,若是蕭煜打不過來,只有這幾萬禁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但不管怎麼說,心之所向也好,牆頭草也罷,蕭公魚終究是蕭家的人,他也沒那個膽量反出蕭家,所以我就將這禁軍交到他的手中,以免趙青生出別的心思。”
孫立功臉色平靜,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於蕭烈會如此防範趙青。
兩人在一起共事多年,互相知根知底,也用不着笑裡藏刀那一套,蕭烈似乎要將這些年來壓在心頭的話語全都說出來,平靜道:“原本我是打算讓蕭煜自生自滅,甚至關鍵時候,我也可以親自動手除掉他。只是後來,蕭煜的表現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讓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所以我開始等,一直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蕭煜長大,即便是他這次沒有來東都,那我也不介意再等幾年,等他真正有了十足把握,再將這份家業交給他。蕭家的家業,該是他的,就是他的,無論是蕭瑾,還是趙青,都不能爭,更不能搶。不管我們父子二人如何交惡,這也終究是我們父子之間的家事,容不得外人來指手畫腳,在我看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一家一姓之天下,家事即是天下事。
孫立功沉默了片刻,點頭道:“屬下明白了。”
蕭烈揮了揮手道:“去吧,見一見韓瑄,給他一個定心丸安心。還有,以後你就不要再過來了。”
孫立功怔了一下,默然不語。
蕭烈重複道:“不要來了,最起碼在蕭煜成爲蕭家家主之前,都不要來了。要來,就等到他坐在這裡的時候再來。”
自始至終,蕭烈的神色都極爲平靜,彷彿在訴說一件與他半點不相干的事情。
孫立功深深俯首,長長嘆息道:“孫立功告退,蕭兄保重。”
說完,孫立功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蕭烈一個人站在書房中,轉頭望向牆上一副帶有焦痕的畫卷。
畫卷上是一男一女,男子立,女子坐,看背景正是當下這間書房。
當年蕭烈曾對蕭煜升起殺念,意圖燒畫殺人,只不過被傅塵所阻,這幅畫就這麼一直留了下來,上面所畫之人正是蕭烈和方璇,回首再看,三十年匆匆而過。
顏可卿悄悄地走進書房。
蕭烈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道:“你來了。”
顏可卿嗯了一聲,略微猶豫,然後輕聲問道:“你……真的想好了?”
蕭烈點點頭,直截了當說道:“自然是想好了,去年還是你去中都幫我傳話,怎麼,現在忘了?”
顏可卿精緻的臉上擠出幾分牽強笑容,“當然沒忘,不過我只是以爲你們要敘敘父子情誼,頂多是打一架,可沒想到,沒想到……”
蕭烈接口笑道:“沒想到竟會變成如今這副生死存亡的局面是不是?”
顏可卿稍稍沉默,緩緩開口問道:“蕭烈,你實話實說,你到底有幾成把握?”
蕭烈眯起眼,輕聲道:“若是沒有變數,我有五成把握,但蕭煜本身就是最大的變數。”
顏可卿愣了一下,然後那雙秋水眼眸中涌出無法掩飾的慌亂,她近乎哀求道:“能不能不去?”
蕭烈緩緩搖頭道:“不能。”
顏可卿猛地衝上前來,一拳狠狠打在蕭煜的胸口上,梨花帶雨,“你就不能爲我們母子倆想想嗎?”
蕭烈沒有反應,閉上雙眼。
顏可卿的拳頭不停,哽咽道:“茹兒纔多大,你就真的忍心?整天就是蕭煜!蕭煜!你何時多看過茹兒一眼?!”
蕭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平靜道:“不管怎麼說,我最起碼沒有對茹兒生過殺念,但是我曾經真的想要殺了蕭煜。”
顏可卿的臉上還掛着淚痕,咬牙切齒道:“蕭烈,你真狠心!狼心狗肺!你不是人!”
蕭烈不爲所動,淡然道:“從方璇死的那一天起,你就應該知道這一點。”
顏可卿冷笑道:“是啊,是我瞎了眼,覺得你年紀大了,性子也會改一改了,纔會跟着你來東都,誰知道你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還是那個蕭烈,還是那個不擇手段的蕭盛功!”
蕭烈伸手向前輕輕一推,將顏可卿推出幾步,平靜道:“我蕭烈做事,不用你一個婦道人家指手畫腳。”
顏可卿既氣且怒,她現在可是體會到林銀屏當年面對蕭煜變心時的苦處了,若是男人不在意女人了,女人真是有苦說不出,有怒發不得,除了暗自垂淚還能如何?
只見顏可卿胸口不斷起伏,臉色被氣得發白,一時間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蕭烈徑直出了書房,與顏可卿擦肩而過時,平淡道:“我走以後,你和茹兒是去是留,由你自己決定。”
顏可卿靠在牆壁上,頹然無力,只能眼睜睜看着蕭烈漸行漸遠。
她低聲咒罵道:“混蛋,蕭烈你個混蛋,蕭煜也是混蛋,你們父子沒一個好東西。”
書桌上是蕭烈寫完的中堂。
“蕭氏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