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治標二

八十 治標 二

“夫人,夫人……”

阿福回過神,楊夫人便說:“夫人經的事少,心腸軟。以後再遇着這樣的事這樣的人,想來就不會隨便相信,隨便心軟了。”

是的,人們的心腸總是越來越剛硬。有的時候年輕的人覺得那些成年人冷酷麻木的不可思議。成年人,也是由年輕人經歷過去的,年輕人的羞澀,善良,天真……這些品質成年人也都曾經有過。

可是孩子終究要經歷成長,柔軟的心在一次次傷害中變的剛硬起來。

楊夫人看着阿福,她在想,當初……她如果嫁了人,那孩子,也該有這麼大了吧?

“其實當年剛一進宮,我膽子又小,人又木訥,學宮規的時候,別人總比我學得快。可是到頭來,長的漂亮的,心靈手巧的,都給發落到荒僻的宮院和其他的地方,那可是一輩子也見不着皇上面的……越是漂亮,就越遭排擠,日子過的越不好。說起來,女子生的好,就是種過錯。”

阿福說:“真看不出……夫人哪裡會木訥呢?”

楊夫人握着她的手,微微笑。她的笑容顯得有一絲惆悵。

“多挨幾次竹板,就知道手該怎麼放。被掌嘴之後,就得學會什麼時候張嘴什麼時候說話。”楊夫人搖搖頭:“現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時候怎麼過來的,一晃眼竟然這麼多年過去了。”

阿福聽出她話裡的滄桑,想起自己剛進宮時的茫然惶恐,竟然覺得好像已經過去了十年,幾十年似的那麼久遠。以爲會記一輩子的人和事,在記憶中刻畫下的痕跡,並沒有自己以爲的那樣深。

餛飩果然買來了,阿福自己吃了小半盤子,味道似乎還是印象中那樣香。李信不肯用筷子,吃的一嘴兩手油乎乎的,張氏生怕他弄髒衣裳,不停的勸:“小祖宗,讓人餵你好不好?用筷子吃吧?這讓人看見成什麼樣子。”

阿福就不勸。

能童真快樂的時候就儘量自在的享受吧——再過兩年,即使讓他用手抓他也不肯了。

李固天擦黑時便回來了,一邊進門一邊笑着說:“今天讓人買了餛飩,你吃了吧?”

“吃了不少。”阿福笑着替他將衣服解下來搭到一旁:“現在打嗝還都是餛飩味兒。”

李固湊過來:“我聞聞。”

阿福把他的臉推到一邊:“噯,屋裡有人。”

“沒有,都出去了。”

“別鬧,先洗手洗臉,再來抱兒子。”

李譽吃飽喝足,裹着大紅肚兜,趴在榻上自得其樂。

李固果然洗了手洗了臉又回來,李譽呀呀呀的說着別人都不懂的話,阿福抱起他塞到李固懷裡,看着他手慌腳亂又託頭又抱腰的,就忍不住好笑。

“咦?”李固覺得懷裡的胖小子沉了不少:“他可有點壓手了。”

“小孩子這會兒長的最快。”阿福替李固拆去發冠,把頭髮梳順了用頭巾再鬆鬆的挽一下,能輕鬆涼快不少:“再過兩三個月就會長牙了。”

李固驚歎:“好快啊。”

外人看着挺穩重的成王爺像個天真的小孩子一樣感嘆:“那再過幾個月,是不是就該學說話了?”

“有的早些,有的晚些,聽說女孩子學說話快,男孩子總要慢點。”

阿福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很柔軟的手。

李固微微出神,阿福問他:“發什麼呆?”

“不是……”李固回過神來,問:“外頭在做什麼?”

“關門啊。”阿福覺得他真有些神不守舍,天黑下來,關門,掌燈。

“是不是白天太累了?”

李固說:“也沒有。”

“有湯,喝一碗吧?”

冬瓜湯端上來,很清淡,

雖然天要黑了,可是院子裡花香氣卻顯得更濃。簾子都放了下來,阿福用簪子撥亮燭芯,再將紗罩安放好。

李固是有些心事,但是他既然不說——阿福能猜出來,多半他又是不想讓自己擔心。

這一點阿福很瞭解。李固總是想把她保護的嚴嚴實實的,不讓她經受一點兒風雨。

可是阿福想了解他的心事,想替他分擔。

雖然她出不了什麼主意,也不懂得外頭的那些事情……

甚至家裡的事,她都沒辦法自己定奪下來。

比如,那位婉秋姑娘,還有武姑娘……

一想到這兩個人,阿福的頭都大了。

李固倒過來問她:“怎麼了?有心事?”

“今天楊夫人來和我說放人的事……”

“嗯,有什麼難爲的?”

“紫玫她們年紀到了,到了該婚配的時候了。還有,那位婉秋姑娘……楊夫人說要給她也配門親事,我覺得,有點彆扭……”

李固就笑了:“嗯,你就是心腸軟,要不給她些錢打發她走人好了。”

“倒不是心腸軟。”阿福更頭疼的是武姑娘的事:“還有我哥哥的事。”

這些天補藥喝着,可是朱平貴一認定自己得了病,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不振起來,胃口也不好。再這麼幾天,好人也得折騰的病了。杯弓蛇影可不就是這麼來的?總想着自己有病,可不就真病了。

“我倒有個打算……正想和你商量。”

“嗯?”

“京城人多是非多,上次阿喜的事,還有這次武家的事,都是因此而起。說起來,我們的封邑在右安郡,雖然說是受封食邑,可是到現在還都沒有去看過,那邊的情形如何也並不清楚……”

阿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讓我哥過去?”

“嗯,也不是長駐在那裡,一年中有三五個月待在那兒,對百姓民生經濟情形心中有數,那邊的資財入庫押運這些事情也都要個可信可靠的人打打理,一時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他若過去,一來也能避開這些人和事,二是……”

真是個好主意!

一開始李固與阿福說過,撥一處田莊讓朱平貴打理,阿福猶豫着,並沒有答應。不過這次的提議,卻正正好好,來的恰是時候。

“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如何。”

“他一定肯。”阿福瞭解他,朱平貴是個閒不住的人,所以現在天天好飯好菜加補藥的養着,反而養的他越來越沉鬱:“就是,這麼一大攤子事,他恐怕應付不來。”

“這你不用擔心,”李固說:“這些都有定例有成規,也自有經辦的人,他若去了,也起個監看的用處就成了。”

李固與阿福商議過,先將朱平貴派出去,再來辦武姑娘的事。

朱平貴先是有些猶豫,這麼大的事別說他沒經過,就是見也沒見過啊。但是架不住李固溫言勸慰,劉潤在一旁又是激又是捧,他最後終於是點了頭,只說:“家母……還有,與武家議定的親事……”

“朱夫人那裡還用得着朱爺擔心麼?有我們夫人在,朱夫人那兒您放一百個心。至於成家一事,等朱爺跑完趟差事回來,來年開春再辦,正是好時候,對了,右安郡靠海,可有不少海外來的新鮮東西,南面的香料,木料,東面的金器,寶石,價格只有京城的兩三成,若是採買一些回來做新婚用,倒也正相宜。”

劉潤要忽悠起人來,那功力絕對是一流的,起碼朱平貴現在心中就紮下了:要不到右安郡去走一趟,不弄些稀罕的東西回來,這京城他就沒臉回,更加沒臉去成親。

阿福聽着慶和轉述經過的時候簡直,簡直……劉潤巧言令色他可以理解,可是李固……

好吧,人都是會變的。

太平殿裡那個沉默而清秀的少年,現在已經馬上要變成一個狡詐油滑的政客王爺了。像朱平貴這樣的老實人怎麼可能是他們倆的對手呢!

阿福一邊同情朱平貴一邊暗自小心,這兩個人單獨哪一個她都能對付,但是如果站成一氣,那估計誰也對付不了。

萬萬不能讓他倆站到一塊兒來糊弄自己。

已經定了放出去的人,楊夫人乾脆俐落就辦了,又補上來幾個。阿福終於從劉潤那裡打聽到紫玫喜歡的人是誰了,姓周,就是劉潤說的侍衛裡最拔尖兒的一個,可能是家居悠閒生活讓阿福滋生了無窮的好奇心,知道是誰之後她更加好奇:他們是怎麼,呃,勾搭上的?

劉潤笑着說:“這個我可不知道了,我又沒盯在他們誰後腦勺上等着捉姦去。夫人想知道自己去問紫玫不就得了。”

阿福訕訕的:“她當然不說……”

朱平貴來向阿福辭行,又鄭重把朱氏託付給她。阿福難免覺得好笑。朱氏是她親孃,阿福豈無照顧的道理。可見朱平貴讀那幾年書把腦袋讀呆了,他的想法是,朱氏該他奉養,阿福是出嫁的女兒,這中間是他親,她疏。阿福不管他那套,只說:“你儘管去吧,母親這裡有我。”

“武家伯父的事,實在是給王爺添了麻煩……”

知道是麻煩就別說了啊。

這一邊說着麻煩,一邊給人找麻煩算怎麼回事?

其實這話應該說反了,要不是阿福嫁了李固,朱家纔不會遇到這一重重一道道的麻煩事呢。說起來,倒是王爺給朱家和武家添了麻煩纔是——唔,武家的事還要另說,畢竟還沒有完全查清楚。

“哥哥說哪裡話,都是一家人。”

阿福說的時候,難免有點心虛。

是一家人不錯,可是有些話卻是沒辦法攤開來和他說明白的。

爲了他好——還是別讓他擔那麼多心事了。

阿福送朱平貴出去,轉頭一想,李固是不是也是這種心理?不想讓她擔心,所以外頭即使有難爲的事情也瞞着她。

可是現在這些事都長着腿跑進家裡來了,李固再怎麼防,也防不勝防。俗話說,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要是能一下子痛痛快快把這麻煩解決了就好了……不過阿福也知道這不可能。

得到了多少,同時也得承擔多少。

這或許就是權勢富貴要人們付出的代價,你享受了,你也要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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