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喜說:“我弟弟怎麼這麼自卑?我說他不能跟小市民一樣,他說他就是小市民。人家真小市民還不承認呢,他怎麼這樣。”常主任說:“精神壓力大,一點小事嚇住了。我們有個病號臉上長了個青春痘,他照着鏡子就犯病了。這種狀態,最不滿意的是病人自己,往往有負疚感。聽談話,問歷史,並沒有幹過錯事,就是不敢求人,不敢吃好的。”碧喜心裡一亮:“我弟弟就是這個樣。”裡面啪一響,男子吼叫。護士喊:“呀呀……常主任,常主任,你快來!”“哎!”常主任邊往外走邊說,“有時候看到情況不大好就給點好飯,連湯帶菜帶米攪拌得亂七八糟的給他,他以爲是剩飯而肯吃。就這樣吧,回頭再說。”
碧喜回到病房問:“銀漢,得了波閏由德森症病什麼感覺?”“我感到世界上所有的信息庫都打開了,天地間密密麻麻的信息不分系統以不可阻擋的氣勢都來跟我的當前程序對接,這個超級粉碎機瞬間把我撕得粉碎。別問了,我不能想起來。”銀漢忍不住流淚,轉身往外走。
第二天上午,碧喜請假出來,直奔精神病院而來。到了餐廳,給銀漢打電話:“銀漢,你先別買飯,我在外面吃喜酒,給你捎點菜回去。”碧喜在醫院裡來回轉,十一點五十分纔買了一份米和兩樣最好的菜。倒在一起又搖晃了幾下,提着進病房說:“今天去晚了,吃完趕緊來了。菜裝在一個袋裡亂呼呼的,你嫌棄不?”“怎麼會嫌棄,一樣吃。”銀漢馬上拿出飯缸擺上菜,愉快地邊吃邊說:“這麼好的菜不能浪費。混元寺的住持動員我出家,我沒答應。本來胃口不好,想吃口肉又怕衆人非議。遇到有剩下的肉菜,白扔了也不符合佛家的精義。”碧喜問:“那和尚都說些說什麼?”銀漢邊吃邊說:“我說人靠貢獻活着,但我喪失勞動能力。他動員我給寺院捐款。我說我怎麼跟家人說。他問我這個病家人能不能理解,我說不敢奢望。他說:你會有辦法的,何況你還是共產黨。”看着銀漢邊說話邊狼吞虎嚥地吃着,碧喜覺得心酸。但是肚子餓得咕咕叫,就說:“你睡會吧,我下午還得上班,也回去睡會。”
次日上午王醫生查房。銀漢說:“早上好王醫生。今天比昨天又好了些,夜裡睡得很好。你在這裡當醫生,還愉快嗎?”王醫生竟然笑了,不好意思地說:“應該我問你纔對。你是醫生我一點都不懷疑,第一次查房我就感覺你很像我們老主任。如果不是老先生還在,真懷疑投胎轉世。這個病對你來說應該沒問題,自己想着讓自己輕鬆。”查完房銀漢就輕鬆了,蓋上被子就睡。
晚上彩娟來了,說:“我問醫生了,不住院,在家吃藥也一樣。醫生說藥吃多長時間咱就吃多長時間就行了唄。”銀漢面無表情地說:“還沒住一星期。”彩娟說:“吃藥打針都一樣,一個乾的一個溼的,多花那錢幹什麼。曉風回來你不在家怎麼行,回家多好,什麼都方便。”
扈美芹掐指算賬,肯定地說:“到下個月該停藥了,這就好利索沒事了。”銀漢忽然感到很絕望。扈美芹拎刀就在香椿樹離地80釐米處咔咔砍樹幹。銀漢問:“媽,你砍樹幹什麼?”扈美芹頭也不擡:“長那麼高,夠不着吃。”銀漢說:“樹能淨化空氣,使人長壽。”“啥空氣,中啥用!不能吃要它幹啥!”扈美芹越說越來勁,上緊幾刀,樹冠倒下來。回廚房放刀,進門“當”一響,出來又一響。銀漢心裡一陣冰涼:這個家一點值得留戀的東西都沒有了。
飯桌上問起銀漢的發明進程,銀漢解釋說:“這就見結果。我想把程序賣給專業單位,咱們雖然得到的不多,但是可以不用投資。”彩娟說:“問問唄。”“困難就在於本地的都不懂。也不是沒考慮過投資的事,不費多少錢,安個易磁顯示系統,加個端口,就能出成績,效果還很不錯。立體圖像4D效果。有時候以假亂真,眼看着花瓣從天而降,細雨綿綿,地上涓涓細流,還有天上的彩虹,清澈透明的空氣,真是漂亮。”銀漢說着,開心起來。扈美芹猛用筷子敲幾下碗喝道:“吃飯吧!”銀漢嚇了一跳,頓時心情糟又糟。放下筷子往外走,推門出去用手一扶門,卻反手一摔,那門“當”一聲巨響。扈美芹和彩娟頓時安靜下來。
接連幾天吃飯銀漢一聲不吭,沉着臉誰也不看。彩娟二人也沒動靜,飯吃得安靜。彩娟回屋,端詳銀漢的神色,明白媽媽說的對,他煩也沒事。拿起銀漢放在桌上的手機輕鬆地說:“現在不用手機了,註銷去吧。”銀漢說:“行。”彩娟剛出去,銀漢一把抓起手機往外屋地上使勁一摔,“啪”一響。由於用力過猛,銀漢一陣暈眩倒在牀上,彩娟無聲看電視去了。當門屋光有電視聲沒有人聲。銀漢坐起來,暈乎乎換上出門的衣服往外就走。扈美芹輕手輕腳出來看大門已經關好,纔回屋對彩娟說:“漢又耍小孩子脾氣。不用管他,過一會他自來好。”彩娟嘟囔:“又犯病了。”美芹不讓:“已經好了犯啥病!那個醫生說停藥就好了。他咋還毀東西!壞脾氣。揀不怕摔的摔啊,爛枕頭、曉風小時候的皮娃娃,摔唄。”
銀漢走在街上,撲面而來的清涼的風和呼嘯而過的各種車輛讓他冷靜了些。然而煩惱並沒有減輕,諸多問題找不到答案。沮喪憂懣,無奈只好往回走,依然順原路回美芹家。進屋就夠了,伏在桌上喘息。美芹暗暗得意,悄悄睡了。彩娟進來問:“你怎麼了?”銀漢無神地說:“曉風什麼時候回來?”“早呢,才走幾天。”彩娟輕鬆了。銀漢哭道:“這可怎麼辦?”彩娟微笑得花枝亂顫,歡喜地一把拖住銀漢的胳膊,紅着臉說:“你哭什麼呀。睡吧,你累了。”
好多天銀漢默默工作、默默做家務,一眼不看美芹。工夫不負有心人,研究終於有了結果。經過周密的計算和驗算,確信沒有錯誤。已經成功了,幾年的功夫沒白費。銀漢很開心,把衣服和被褥都洗曬一遍,打算美美地睡個午覺。然而卻沒睡着,心神不安。起牀,把可以聯繫的單位列了一張紙,確定了五家可以聯繫的單位,按照聯繫方式一家一家談。結果A找不到人,B接不通,C說不接受私人的設計,D說:“我們得看看最終成果,不要核心設計。你去高一級的平臺,在那裡展示你的成果,用不着跟我們說。”就剩一個E,先問問再說。打定主意,銀漢拿起電話撥號。聽到一聲聲證實音,銀漢忽然間崩潰了。扣下電話,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但這一步是咫尺天涯,永遠也夠不到了。
銀漢難受得不能支持,伏在桌上喘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無法忍受的病痛和家人無盡的精神折磨,這就是我無法改變的生存環境。我爲什麼要受這份罪,爲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什麼好事都沒我的,我幹嘛爲了人家而活着,就爲了吃飯而苟延殘喘嗎?該結束了,我不再受。曉風,爸爸對不起你了。”
銀漢把一切都撂下,上牀睡了。躺在牀上考慮哪種死法最快。跳樓快。但是,摔得血肉橫飛不說,萬一樓下有人,砸死豈不造孽。第二條方案:找個大號注射器,穿刺上腔動脈,五分鐘死挺。然而又否定了:滿屋都是血,對孩子傷害太大,心理陰影一輩子抹不掉。那就只有封閉門窗,打開液化氣罐窒息死亡,留個全屍。
銀漢進廚房插上門關好窗戶,用膠帶紙把窗戶和門縫密封上,然後擰煤氣罐。煤氣罐在磚臺子簡易水泥板下面,每次換煤氣罐都需要費事地推進拽出。這個家連死都無法順利,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銀漢摸開關使勁一擰,手背被水泥板下面凹凸不平處劃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下意識要包紮,又覺得荒唐,到這個時候還愛惜自己幹什麼。銀漢悲從中來,左胳膊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撐想定神,不想竟按翻了,噹啷撲騰一陣響,菜墩連同菜刀往地上掉落,銀漢也摔倒在地上。
美芹沒開電視,坐在當門屋裡掏耳朵聽着廚房的動靜,耳屎抹了一腿。
銀漢想爬起來,卻見從菜墩子裂口處掉下的一個髒兮兮的物事像蟲子一樣蠕動一下。這是一張摺疊幾次後的硬紙。銀漢下意識地展開,原來是個藍皮書的封面《公檢法職業禁忌》。這正是要借給佳璇的那本書丟失的封面,扈美芹滾刀肉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銀漢暗怒:“她憑什麼這麼肆無忌憚在世上行走,我無罪卻要自尋死路。如果自己放棄生命,誰給我報仇?誰給我的親人討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