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夕,胡以心小兩口選了一個方篤之不在的日子來醫院探望方思慎。歐平祥實際年齡比準內兄還大上一歲,跟着女朋友大言不慚地叫哥。
兄妹二人嘮幾句家常,方思慎看他倆一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的樣子,順口問起婚期。
胡以心有點不耐煩:“等我搞定姥姥舅舅舅媽表哥還有我媽再說。”
方思慎一想,胡家高門大戶,挑女婿的條件自然苛刻。相比之下,父親這邊反倒容易得多。
“那你們現在……”
“現在在外邊租房子住。”
歐平祥故意苦着一張臉:“我壓根沒想找個大家閨秀,之前看她那樣,誰成想這麼有來頭。”
胡以心柳眉倒豎:“嗯哼,你什麼意思?”
兩人在當哥的面前打情罵俏,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倒是方思慎想起妹妹都要結婚了,自己這個做兄長的什麼像樣的禮也拿不出來,不覺有些黯然。
歐平祥以爲他聽說兩人租房子住,委屈了自家妹妹,故而神色不對,忙聲明道:“我自己有點積蓄,家裡答應資助一部分,買個小點的房子,首付應該差不多。我會努力掙錢,將來一定讓以心過更好的日子。”
方思慎笑了,覺得妹妹沒有看錯人。忽然想到,小兩口的婚房,錢自己雖然贊助不上,現成的關係卻有一個。存下這個念頭,等合適的時候問問看。
男人之間的對話告一段落,胡以心望着方思慎,帶了徵詢試探口氣道:“哥,平祥有位同事,算是上司吧,他們公司的技術總監,海歸,爲人聽說也不錯,是吧?”最後這個“是吧”卻是捅了歐平祥一下,衝他說的。
歐平祥趕緊配合:“是,沒錯,聶總確實很能幹,年紀不大,三十出頭,長得也非常有風度。”
方思慎正一頭霧水,就聽妹妹接着道:“哥你抽空見個面怎麼樣?就算……就算沒什麼想法,交交朋友也可以。成天就知道上課做研究寫論文,一點交往圈子都沒有,你這樣下去……”
敢情這小兩口……竟然給自己牽紅線來了。方思慎先是呆住,等回過味來,立時面紅耳赤。
“你、你們……”
歐平祥忙道:“以心都跟我說了。這個……其實沒什麼的,我們公司接的尼德蘭外包項目,那頭過來的工程師,就帶着男朋友,大家都習慣了……”
胡以心幫腔:“哥,不管找什麼人,你總得找個人吧?難道一直這麼單身下去?”
雪中送炭,真心關懷,每次都是妹妹。
方思慎感動之餘,也不覺得尷尬了:“謝謝你們……不過……”真要說出口,還是挺難爲情,“不過,我現在……”
胡以心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下一驚,立刻問:“你有對象了?”
“是……正在談。”
“哪裡人?幹什麼的?多大年紀?脾氣怎麼樣?”
“嗯,挺、挺好。”方思慎被胡以心連珠炮般的審問問得冒汗,“等,等過一陣,再告訴你。”
任憑妹妹如何軟磨硬泡,也不肯多說一句。
胡以心盯住他,手指把玩着新燙的大波浪髮尾,挑起眉毛,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方思慎,你交了男朋友,你爸知道嗎?”
方思慎有些慌亂:“當然、不知道。以心,你千萬別……”
胡以心奸計得逞,改用撒嬌攻勢:“哥,告訴我嘛!告訴我嘛!你不告訴我,等你爸知道了找你麻煩,人家怎麼給你幫忙啊?”
“以心,別這樣。”方思慎只是被妹妹攻了個措手不及,這時已然拿定主意,“我會告訴你,也會告訴爸爸。再等等……現在還有些早。”
“既然這樣,我們給你說的這個,也見見唄!不比較怎麼能看出差別來。”
方思慎搖頭:“不用了。又不是市場買東西。”
胡以心還想說什麼,方思慎已經扭頭對歐平祥道:“上次你提到應該建立一個專用的數字化平臺,沒來得及細說,能給我講講麼?”
歐平祥自己對上胡女王的撒嬌攻勢無有不敗,瞬間對內兄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面斜眼偷瞟女朋友臉色,一面回答方思慎的問題。偏偏他也是個涉及專業就犯癡的,不出十分鐘,胡以心就被晾到一邊乘涼去了。
“你們這個項目,不僅需要一個專用的數字化平臺,而且應該設計一個標準化的、開放式的平臺。”
“你所謂的平臺,怎麼用呢?”
“就拿你們現在做的工作來說,一個字一個字歸納整理,最後再交給信息技術人員集成,這是一種由小到大,先有內容,再有形式的思路。我的意思正好相反,先搭出框架,再往裡填內容。首先搞清楚這套東西做出來給誰用,需要什麼功能,拿出一個具體的需求來。比方說你希望它是一個權威而全面的數據庫吧?希望它能當字典吧?希望具備搜索功能吧?按什麼原則進行搜索?單一的,還是複合的?每一個字根目錄下想要包括哪些次目錄等等。根據需求搭出框架,然後就可以直接往這個框架裡填內容。好比你上回提到,一個字有來源出處,有字形演變,有讀音示範,有註解示例,有擴展研究,有西文翻譯……先把框架搭好,標準定好,然後你們直接用這個平臺工作,每部分內容各就各位……”
“我明白了!”方思慎高興地拍着沙發,“打個比方說,我有一堆雜物,現在的做法,是一件件整理好,再根據整理結果做個櫃子容納它們。你的意思,先估量着做個櫃子,然後直接把東西分門別類往裡放。東西可能不止這些,會越來越多,所以需要一個大空間的,甚至可以組裝的櫃子。所謂開放性,就是這個意思對吧?”
“對!”歐平祥點頭。他最怕跟外行交流,曾經接觸過一些文科專業人士,對虛擬世界完全理解不能,所以拼命往直白瞭解說。幸虧方思慎一點就透,立刻體會出他這思路的好處來。極其謙虛地請教了許多方面,最後纔想起最重要的問題:“做一個這樣的平臺,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歐平祥算了算:“照你說到的這些需求,如果開發過程中沒有什麼特別難以實現的功能,或者用到特別高端的技術,幾十萬也就差不多了。”
“幾十萬啊……”方思慎失落地笑笑,“經費不夠,恐怕只能我們先整理着,櫃子以後再做。”
歐平祥想想,建議道:“其實你們可以試試商業化,先拉一筆投資,做好了再賣出去。我聽你說的,還挺有含金量。大學啊研究院啊這些地方,應該都用得上吧?”
方思慎從來沒想過手裡的課題能夠這樣操作。稍加思量,旋即否定:“商業化的話,政策不一定允許,而且民間投資更看重利潤,這樣冷門的領域,回報週期又長——其實都不一定有回報,誰會花錢幹這個?”
歐平祥表示同意:“也是。”
雖然討論的結果令人無奈,方思慎還是將歐平祥談到的內容認真記錄下來,仔細考慮一番,準備下次去見華鼎鬆時聊一聊。
國立高等人文學院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下午,樑若谷抱着花籃來醫院看方思慎。
方思慎奇道:“今天不是你們開學的日子嗎?”
樑才子笑答:“是啊。方院長這會兒正給新生做動員報告呢。”眨眨眼睛,繼續笑,“今天也是京師大學第一天上課的日子,金土這會兒正應付開學第一輪大點名哈哈……”
方思慎被逗笑了。看他樣子似乎開朗不少,原先總有點裝着端着,這一回言談間卻透出親熱與自在,不停問這問那。
“方老師怎麼突然就住院了呢?快好了嗎?”
“感冒耽誤了,不小心拖成了肺炎。已經好了,過兩天就出院。”
“感冒居然能拖成肺炎,你也太不注意自己身體了。”樑若谷第二句話就把老師身份給摘了。又湊上去端詳臉色,“瘦了好多,沒人給你做飯吃嗎?”
方思慎被他看得有點窘,笑笑:“怎麼會,大概吃藥吃得沒胃口,等出院自然就好。”很想問問他的傷和後來的事,卻不知怎麼開口,便道,“你最近還好?”
“挺好。”樑若谷依舊笑,略帶得意,岔到別的話題,“上學期期末成績出來了,全部甲級甲等,今年的目標是特等獎學金。”
“是嗎?多少錢?能說嗎?”方思慎還真不知道人文學院的特等獎學金有多少。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兩萬塊。這是本科生專業獎學金,研究生還有更高的。”
方思慎吃驚:“這麼多?”
“不光看考試成績,也有別的要求,這兩萬塊不好拿呢。說起來方院長真挺讓人佩服的,我們學校這些方面比京師大學強多了。”
方思慎不清楚父親如何治校,但這麼高的獎學金,不愁招不到好學生。
兩人不知不覺說了許久,聽見門響,一擡頭,洪鑫垚進來了。
方思慎看看鐘:“這麼早就下課了?”
洪大少卻徑直質問樑若谷:“你怎麼在這兒?”
樑若谷不理他,笑着對方思慎道:“這廝肯定又逃課,方老師您也不管管。”
洪鑫垚自顧發牢騷:“不知道誰這麼變態,開學第一天就排‘當代大學生道德修養’。誰有我道德修養好?點完名還特地幹坐一個鐘頭纔開溜。”
他這一出現,那兩人反而沒話了。樑若谷起身告辭,洪鑫垚便說送他。剛進電梯,臉就沉了下來:“你丫特地瞅着老子不在纔來,幹什麼呢?”
樑若谷也不看他,調子涼涼的:“我來謝謝方老師,幹你什麼事?”
洪鑫垚道:“老子出錢又出力,怎麼不見你謝我?”
樑若谷調子更涼了:“不是有人謝過你了嗎?再說要不是方老師在場,你洪大少爺能那麼實在幫我?我偏承他的情。”
洪鑫垚氣樂了,心想這不知又跟太子爺慪什麼呢,道:“成,只要你承他的情,足夠了。”
樑若谷這才轉頭看他:“方思慎會照顧別人,就不會照顧自己,你看看他,搞成什麼樣子?我記得有人信誓旦旦要來真的,哼……不過如此。”
洪鑫垚訝異地睜大眼睛:“樑子,你這是……替他打抱不平呢?你不是一直勸我……”
“少爺我改主意了不行嗎?”
“行!怎麼不行?不過我的人自然有我操心,不勞你掛念。”
兩人走到醫院大門口,洪鑫垚掃視一圈:“沒人接你?”
“我有腳能走路,有錢能坐車,幹什麼要人接?”
樑若谷往前幾步,準備擋出租車,突然又折回來,壓低聲音:“汪浵可能要出國。”
洪鑫垚大吃一驚:“他跟你說的?”
“不是,我猜的。他前兩天沒頭沒腦問我,想不想出國。”
“那你……”
樑若谷馬上道:“我要陪我媽。”冷哼一聲,“出國有什麼了不起,誰稀罕!就算想出去,少爺我還用靠別人?”轉身鑽進出租車,走了。
洪鑫垚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汪浵可能出國的消息着實意外,總覺得需要好好推敲。樑若谷特地透出這一句,必定也是覺出背後風向不對。以汪太子的身份,若要出國,自當早有打算,不該選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大二第二學期動身。更重要的是,汪氏一直走紅心閃閃本土化路線,此前沒有任何徵兆會將第三代送出國門。這麼一琢磨,汪浵出國,說不定……是不得不走。
就站在醫院主樓前廣場上打了幾個電話,心想什麼時候得跟家裡老頭子正經說說這事。看看時間,快要吃晚飯,又打電話叫秋嫂備餐,通知小趙送到醫院來。
到了吃飯的時候,方篤之打電話給兒子,學校事情太多,晚上再過來。洪大少興高采烈留下作陪,只是勸食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弄得方思慎奇怪又無奈,撐到難受抱怨起來,才被他不甘不願地放過。
出院前一天,方思慎罕有地主動給洪鑫垚打了個電話,聽着那頭高揚着調子的聲音,簡直可以想象臉上驚喜交加的表情,覺得十分歉意,但還是字字句句交代清楚:“明天我爸會來接我,你不用來醫院。”
洪大少以爲他怕自己麻煩:“我早把明天空出來了,沒事兒。”
“是這樣,我爸會來接我,所以……”
“我知道啊,我把你們一起送回去唄。要不這樣,我先去接他,省得他自己開車到醫院。”
“你聽我說,昨天晚上,我爸突然問起,”方思慎頓了頓,“問起我對你的印象。”
“啊?”洪鑫垚緊張了,“那你怎麼說?”
“他問什麼,我就說了什麼。他沒問的,都沒說。”
“那……他什麼反應?”
“他說……”方思慎想起父親最後那句總結,實在有失斯文,“他說,難爲王八看綠豆,居然真能對上眼。”
“哎——誰王八誰綠豆呢?”洪大少抗議兩聲,忍不住樂了。看樣子方篤之並沒有懷疑到那方面去。不得不承認,笨人有笨招,往往效果還出奇的好。
就聽方思慎道:“我想起來,你上次去過家裡,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明天再去,萬一不小心……最近開學事情多,他每天晚上還來醫院照顧我,真要這時候發現了,只怕身體會受不了。我想,事緩則圓,急難成效,畢竟……以後還長着,還是慢慢來,好不好?”說到最後,低柔緩慢,滿是軟語商量。
洪大少一肚子堅持,不知不覺憋了回去。原本計劃好些天要接他出院,不料落了空。鬱悶半天,想起那句“以後還長着”,越咀嚼回味越甜。又想方篤之那麼精明的人,會特地去套兒子的話,說明這事在他心裡標上了記號。也許這是壞消息,但從另一方面講,也未必不是好消息。
抱歉昨天家裡有些瑣事要處理,今天去故宮看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