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遠方來朋

口,“靠!那姓寇的混蛋!”

因爲受害人不接受賠償,又定xìng爲對正義行爲進行報復,故意殺人未遂,寇建宗被判了二十年。寇家年近古稀的老兩口曾不遠千里來過一趟京城,希望以賠償抵刑罰,當然未能如願。整件事知道詳情的沒幾個,方思慎還是後來主動問起,才從方篤之那裡聽來個大概。在他看來,不要賠償理所應當。寇建宗家境一般,父母年邁,沒道理要老人拿棺材本出來給兒子贖罪。但也就如此而已。正所謂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人總得爲自己的言行承擔責任。

不過總之是件憋屈,方思慎不願多提。況且人已經受到懲罰,何必背後再說是非。便岔開話題道:“我以後會注意。不一定跟這個有關係,去年就沒有……”

說不下去了,因爲他忽然想起來去年秋冬時節,父親出差在外,如何一天一個電話,追着自己叮囑衣食住行。

聽見洪鑫垚說:“以前從沒見你這毛病那毛病,怎麼不是那人渣害的?”

收回思緒,搖搖頭:“我一直堅持鍛鍊,所以還算過得去。不過我不是因爲鍛鍊所以身體好,而是因爲身體不夠好,才堅持鍛鍊。小時候有段時間營養不良,後來一次生病,被醫生用了過量的抗生素,一般的西yào就不怎麼管用了……”

洪鑫垚從很久以前起,就熱衷於打聽書呆子的過去。方思慎身上,有太多雲山霧罩的疑點,與他一覽無餘的脾氣個xìng恰成反比。然而去過了一趟青丘白水,這時當真聽他提起往事,心裡卻無端難受起來,總覺得繼續打聽下去,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不得不說,洪大少自有他超乎常人的敏銳直覺,探查到某些蛛絲馬跡,潛意識裡就已經知道,方書呆身上所揹負和承載的過去,目前這個階段,自己尚消化不能。

於是打斷他:“我發現你怎麼老是這麼倒黴啊?”

方思慎笑了:“有嗎?我倒沒覺得。”

單從表面看,兩人的相處模式並沒有明顯變化。洪鑫垚依舊每星期有課的日子陪着在圖書館坐半天,在食堂吃頓飯。晚上應酬完了去cāo場看看,人在就等一會兒,說幾句話,人不在就直接回宿舍睡覺。

有一天夜裡,照例同路走回博士樓然後分手,洪大少回屋趴在被窩裡,想着書呆子的言行舉止,表情神態,怎麼琢磨怎麼覺得不對勁。方思慎現在對他態度很好,好到真的像個脾氣溫和的兄長一樣。比沒出事那會兒稍微熟稔親密些,更不是之前橫眉冷對嫌惡排斥的模樣。剛開始洪大少很是高興了幾天,帶着無限期盼試圖開始全新生活,結果什麼特別的事也沒能發生。每次對着平和寧靜,偶爾帶點微笑的方思慎,總會產生迫切想要靠近卻又無從下手的無奈感,反比被他罵被他訓來得更加鬱悶。一段時間下來,洪大少竟然表現得比關係改善前更爲拘束。

他終於意識到此種狀況與自己所求相去甚遠。可是話又說回來,究竟想要書呆子怎麼樣呢?甜言蜜語?投懷送抱?那不可能。那樣子根本不是方書呆。但爲什麼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呢?

洪鑫垚忽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迄今爲止,方思慎從未正面迴應過自己的表白。他是行動派,立刻發過去一條消息:“咱倆的事,你到底怎麼想?”

發完了,直愣愣盯着屏幕,心情緊張。

還沒等他把緊張情緒全部調動起來,回覆已經來了:“你說試試看,就試試看吧。”

這速度和語氣都透着你愛咋咋地隨你便我無所謂了的味道。洪大少一拍牀板,想通了:書呆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認真地敷衍自己。

不禁恨得牙根癢癢,一時想怎樣給他難堪羞辱下不來臺,一時想如何叫他被cāo起不了身,一時又想還得下足溫柔手段讓他神魂顛倒離不開自己。這一夜翻來覆去,恍恍惚惚,各種難以描摹的少男春夢,睡了個筋疲力盡。

第二天就是方思慎的課,洪鑫垚前夜睡得實在不好,拿兩本書夾着手機豎起來錄像,人卻懶洋洋趴在桌上。又見到方書呆,聽着他不疾不徐清朗悅耳的聲音,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統統不翼而飛,覺得能這樣與他好好jiāo往,其實也不壞。睏意越來越強烈,不由得就要睡着。

教室裡很安靜,大學生已經是成年人,即使不聽課,也各自爲政,或打瞌睡,或玩手機,或看閒書,沒人打攪老師講課的興致。何況方思慎惡名在外,已然榮升國學院“四小神捕”之首,聽課記筆記的學生佔了多數。

“砰!”,教室前門猛地撞開,彈到牆上發出一聲巨響。一個女生徑直闖進來,嗓音尖厲無匹:“洪歆堯!出來!你給我出來!!”

滿堂師生都被她嚇得一愣。

洪鑫垚聽見自己名字,雖然睡得迷糊,還是下意識擡起頭來。

那女生容貌極其豔麗,只可惜此刻一臉煞氣,看上去有些扭曲。她連嚷幾聲,左右掃視尋找目標。自有那幸災樂禍的圍觀羣衆伸手指路。也就是眨眼工夫,就衝到了洪鑫垚面前。正好他擡着頭一臉茫然,但聽得“啪”一聲響,捱了個脆生生的巴掌。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都帶得一歪,手機跟着就飛了出去,眼看着砸在地上,後蓋電池碎屍般分作幾處。

“流氓!無恥!說什麼愛護女朋友,愛護女朋友用得着你去嫖妓?還是玩出來賣的格外痛快?賤人!我告訴你,咱們完了!你大可以放心去嫖,嫖成陽痿,死在jì nǚ牀上纔好!”

方思慎走下講臺:“這位同學。”

那女生扭轉頭:“你閉……”

她進門太急,根本沒看見講臺上的老師。以爲國學院都是些糟老頭子,沒想到是個儒雅清秀的小書生,一驚之下氣勢頓弱,本來一張俏臉氣得通紅,這時卻帶上了羞惱。

“這位同學,私人恩怨請課下解決,不要擾亂課堂秩序。”

那女孩“哼”一聲,洪鑫垚這時已經徹底清醒,壓着熊熊怒火站起來,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三步並作兩步,把她踉踉蹌蹌拖出門去。

不少學生認出來,這女孩正是洪大少現任女朋友,商學院大三校花級美女,孫倩倩。

洪鑫垚當初追孫倩倩,正是看上她個xìng直接痛快,不黏糊,虛榮都擺在明處;又足夠漂亮,帶出去有面子,而且跟國學院沒什麼jiāo集,方便省事。後來才知道她家世頗好,最要命的是,孫父跟洪大洪錫長有生意往來,關係匪淺,想隨便甩脫就不是那麼容易了。最近好幾次應酬都有洪大在場,也有其他認識孫父的圈裡人,傳些風言風語到孫大小姐耳中,意料中事。只是沒想到這個女人彪悍到如此地步,而他自己的人品又過於不濟,什麼課不好,偏是書呆子的課。他倒不想只有這門課才百發百中逮得着洪大少爺本尊。

眼見洪大少拖着孫美女出了教室,現場羣衆看得津津有味,議論紛紛。不少人蠢蠢yù動想跟出去瞧熱鬧。

方思慎板着臉走回講臺,拿起話筒,放大音量:“故意曠課,期末總評扣百分之十。”

立刻消停了。

有那刁鑽分子嚷道:“那洪歆堯算不算?”

沒想到話音才落,洪大少居然又回來了。

原來他把孫倩倩拖到樓道里,只說了一句話:“你再敢亂叫,信不信今兒晚上我就讓你知道出去賣被人玩是什麼滋味?滾!”

那冷酷的眼神與暴戾的語氣嚇得孫倩倩一陣腿軟,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淌。洪鑫垚懶得再多看她一眼,摸摸捱打的左臉,推開門進了教室。

學生們都以爲他這一去必定不會返回,且不說美女多麼難哄,丟了這麼大的臉,怎麼着也得幾天緩衝纔好亮相。所以他這一出現,大出意料,不禁陷入短暫的集體xìng失語。緊接着又被他渾身散發出的濃重戾氣鎮住,一時竟無人敢直拂其纓。

洪鑫垚走到講臺前,站住。衆人正納悶不知他意yù何爲,就見洪大少彎腰鞠了個躬:“方老師,對不起。”

方思慎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調轉目光望着臺下。

他很生氣。氣到不知如何表達這種生氣。今日這齣戲,只要動念一聯想,就不可遏制地產生自取其辱的羞憤與厭惡。他只好強迫自己不去聯想,權當這一切與自己毫無關係。望着面前一臉莫測高深,實則胡作非爲的混賬王八犢子,泛起一陣難以自抑的暴躁念頭,很想抽出皮帶揍得他皮開ròu綻,又想一腳踹開永遠不要再起瓜葛。

忍了又忍,面向所有學生:“我們繼續上課。”接着寫板書。

學生們八卦的目光卻依舊追隨着洪大少,看他仔仔細細找齊手機零件,小心翼翼拼湊完整,然後表情沉痛地望着摔裂的屏幕發呆。都知道洪歆堯家裡有錢,出手闊綽,何至於爲個手機心痛成這樣?多半有別的原因,比如紀念意義非凡之類。看了一會兒,見他發呆發得投入,再沒有其他動作,也就各幹各的事去了。

洪鑫垚心煩意亂,最後決定下課先找書呆子說清楚,趴在桌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等他一激靈醒過神來,滿教室亂哄哄,學生們爭先恐後往食堂趕,哪裡還有方思慎的影子。各處找一圈沒找着,開始打電話,前兩個沒人接,第三個撥過去,提示說對方已關機。

心裡琢磨不如先處理孫倩倩的事,書呆子這頭,再不濟也能守株待兔,跑不了。

方思慎早該去看華鼎鬆,因爲跟父親吵架拖了很長時間,他怕說起自己畢業去向讓老師爲難。後來又因爲感冒拖了幾個星期,中間只通過兩回電話。下了課,一心想避開洪鑫垚 ,匆匆跑到小西門外買了兩個蔥花餅當午飯,上了去療養院的公車。電話鈴響到第三次,直接關掉,耳不聽,眼不見,心不煩。

華大鼎見到他相當高興:“有件大好事,就等你來。”

方思慎被他神秘又興奮的模樣帶得起了興致,笑問:“老師有什麼大好事?”

“我告訴你,咱們有課題項目了!”

方思慎驚訝地“咦?”了一聲。

高等學府有條不成文的規矩,要出成果,首爭課題。所謂課題在手,資金我有。課題的級別、種類和數量直接與研究人員的地位及收入掛鉤。沒有課題項目的人,就分不到經費和設備,單靠課時費、稿費、常規補貼,很容易陷入買書還是吃飯的兩難境況。而無論哪一類收入,都有嚴格的等級劃分。像華大鼎這樣老資格的教授還好說,那些年輕講師,若爭不到課題,拿到手的錢比京郊的篩沙工多不了多少。而即使是最低等的校級文科課題,如京師大學這樣的重點院校,一年好歹也有三五萬的經費。

但是華大鼎不參與課題競爭很多年了。他做的,包括他的學生跟着做的,都是華教授自己的常規研究。

“是個送上門來的項目。上星期黃印瑜給我打電話,說院裡最近要上馬一個上古文字數字化課題,要我做負責人。”

方思慎奇怪道:“‘金帛工程’結束了,院裡做古文字的幾位教授都閒了下來,怎麼會找到您?”

“金帛工程”成果報告會全國巡迴,搞了好幾個月,於今年暑假在國立高等人文學院舉行了結題儀式暨國際研討會,轟轟烈烈落下帷幕。最近的全國教科文新世紀碩果評選中,此項目摘得多個一等獎。而工程首席專家方篤之教授也受到中央政務府的大力表彰,甚至有傳言說他來年可能高升學政署任職。

自從開學前吵架以來,父子倆一直沒有聯繫。但方大院長這兩年風頭實在太旺,不管方思慎翻開哪本圈內雜誌,都免不了看到他的消息。

華鼎鬆聽了弟子的話,撇撇嘴:“人嘛,吃ròu吃得太撐,ròu骨頭就不屑一顧了。這本來就是那什麼‘金箔工程’的衍生項目,他們在做甲金竹帛史料的時候,已經錄入了一部分,但是不成體系。有人提出來把上古文字做個數據庫,很對上面的胃口,因此單立了出來。問題是這幫孫子先頭花錢花得太狠,導致今年文科經費全面受限,根本分不到幾個錢,要不怎麼可能問到我頭上。”

方思慎想了想:“老師,這個項目意義很大,只是恐怕還要信息技術方面的專業人員參與才行。”

華鼎鬆擺手:“沒那麼複雜。我聽黃印瑜的意思,先找幫低年級學生,把原先錄入的分分類,整理整理,看哪些沒錄進去。剩下的叫他們對着字帖寫出樣子,再一個個掃描進電腦,整理歸類。等這一步做完,後期再jiāo給信息學院的人進行技術處理。關鍵是得有一個人審一審他們的掃描錄入對不對。”

方思慎聽到這,有些擔憂:“這事既費眼睛又費神,您的身體……”

華鼎鬆斜眼:“你以爲我叫你來幹嘛?難道還要我這個糟老頭子去一個字一個字看不成?”

方思慎忙道:“我當然要參加,可是終審總得您來……”

“不必,就你了。個別拿不準的給我看看就行。我已經跟黃印瑜說過,他也同意了。”

這意思,該項目將由方思慎名正言順替華鼎鬆擔綱。

看小弟子還是一副惶恐模樣,華鼎鬆笑道:“別看名目喊起來好聽,其實不過是個校對。這活兒你還幹得少了?上古文字,你認得多少個?別人認得多少個?你跟我假惺惺謙虛什麼?”

方思慎被老師說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錢不多,啓動資金只有十萬塊,但是級別不低,屬於國家一級項目。有了這個項目在手,我可以順理成章給你申請博士後名額。反正你別的也幹不來,踏踏實實做兩年,以後是去是留,隨你的便。”

沒想到老師竟是藉此費心安排好了自己的就業大問題。方思慎心裡又感激又慚愧:“我明白了,謝謝您。”

師生倆又說了半天話,一起吃了個晚飯,方思慎才返回學校。打開手機,立刻蹦出一大堆洪鑫垚的未接來電和信息,叮叮咚咚響個不停,惹得公jiāo車裡衆人側目。急忙消了音,逐條看過去。心想再不回覆,那傢伙不定幹出什麼來,索xìng約了晚上在cāo場見面。

長長的三節公jiāo車晃晃悠悠。已經過了高峰,人不多。司機爲省電,關了頂燈,人人昏昏yù睡,別有一番寧靜。

方思慎心裡也一片寧靜。

世事總是花明柳暗,水復山重。當事人卻很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逐漸在反覆中變得豁達堅定,那些避不開躲不過的煩惱,終將成爲時光的紀念品。

第〇五五章

洪鑫垚坐在雙槓上抽了半包煙。朦朧中望見人影,立刻掐了手中剛點燃的那支。之前一時煩悶沒忍住,這會兒怕被人嫌,又不禁有些後悔。然而方思慎走過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數落幾句,洪大少心裡莫名其妙有點兒失望,彆扭得連見面是爲了什麼都沒想起來。

方思慎在離他兩三米的位置站定,等了片刻,見他不開口,只好主動發問:“你找我想說什麼?”

“我,那個……啊,帶了點宵夜給你。要是晚上吃不下,明天當早飯也行。”說着,把掛在雙槓上的一個紙袋子取下來。

“就這事?”

洪鑫垚因爲心虛,無端矮了一截,口舌也變得笨拙起來:“還有……今天那女人胡說八道,你別誤會……”

方思慎看住他:“聽說那是你的女朋友。”語氣肯定,並非問句。

“已經不是了。”洪鑫垚腦筋急轉,馬上補一句,“以後也不會有了,我保證!”

方思慎不說話。

洪鑫垚小聲道:“你別生氣……”

後邊還要展開,被方思慎打斷,調子淡淡的:“今天的事,換了哪個老師上課,都會生氣。”

對話離自己期待的方向越來越遠,這可不行。洪鑫垚挺了挺脊背,往前邁幾步,站到方思慎面前。不得不說,身高體型非常有助於增強氣勢。他心裡鎮定下來,話也說得穩當起來。

“我有話跟你講。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給我點時間。挺冷的,別跑步了,回頭又感冒,我們找個暖和地方說話。”

方思慎沒有動:“那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不行,今天不說清楚我睡不着。”

方思慎心道你睡不着幹我何事?卻沒有出口。一來不習慣言辭刻薄,二來他心底裡始終存着一分仁慈,不願踐踏別人的真心實意。他自己做人做得真,於人心的真僞其實最敏銳不過。洪鑫垚的種種不是,一直被他定xìng爲年少莽撞無知,即使偏於兇惡,但並不虛僞。

暗歎一口氣:“你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

這個時候能坐下來說話的暖和地方都關了門,除非去宿舍。

洪大少見他鬆口,立馬得寸進尺:“去我宿舍好不好?要不去你宿舍?真的挺冷的,你別感冒了。”

時值深秋,晝夜溫差很大,兩人站了這一會兒,風已經吹透了衣裳。

方思慎的語調也有些冷:“在這兒說吧。你不說,我就走了。”

洪鑫垚後退幾步,聲音聽起來十分淒涼:“我不過是擔心你,你何必這樣?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但是,難道一個人犯了一回錯,就永遠判了無期嗎?難道就不能有改正的機會嗎?你看不見我忍得多難受,改得多辛苦嗎?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你討厭我本就應該的。可是你不也親口說過,知錯能改,大,那個,大大的好。你知道我在這等了多久?你爲什麼連解釋都不肯聽一聽?”

方思慎沉默着。忽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記住了。”轉過身,“到我宿舍去說吧。”

進了屋,洪鑫垚把手裡的袋子放在桌上:“你餓不?”

方思慎搖頭。

洪大少看那袋子一眼,露出幾分可憐相:“我有點餓了……放到明早估計也不好吃了,不如熱了吃掉吧。”

方思慎只好說:“隨你。”

洪鑫垚便去拿鍋。方思慎依舊用着當年胡以心施捨的,差點被洪大少爺扔掉的那個舊電鍋。敲着斑駁的鍋蓋,洪鑫垚心想:這破玩意兒怎麼老也不壞。

紙袋子裡一盒鮑魚粥,一兜素三鮮包,特地讓翠微樓夥計送來的,在cāo場吹了半天冷風,早已涼透。洪鑫垚望着這堆東西,犯了難。左比劃右比劃,不知怎麼放進鍋裡纔好。

方思慎伸手把粥倒進去,找出電鍋配套的小蒸屜,將三鮮包平碼一層,蓋上蓋。

“還是你行,呵呵……”看方思慎要開口說話的樣子,洪鑫垚立刻道,“我去洗手!”故意在水房磨蹭好一陣纔回去,正好鍋裡的粥咕嘟個不停,香味四溢,熱氣飄散。方思慎坐在椅子上,被滿屋子香噴噴熱騰騰庖廚俗氣包圍,臉上有一種柔軟的茫然。

洪鑫垚找到抹布,端着蒸屜整個扔到桌子上,一邊哇啦哇啦叫喚,一邊把手捏上耳朵:“燙、燙!好燙!”

又找到兩個碗,將粥倒進去:“反正也不多,一人一半。”把兩碗粥並在一塊兒比着,彎下腰仔仔細細平均分配。

洪大少的存在感實在過於強烈,一個人能搞出一堆人的熱鬧。方思慎看他這邊一勺,那邊一勺,嘴裡嘟嘟囔囔,斤斤計較得滴血,臉上不禁帶上了幾分好笑。

“喏,喝吧。”

洪鑫垚遞得自然,他也就接得順當。喝一口,十分鮮美。晚飯陪着老師吃,在療養院食堂定的小炒,完全遷就華鼎鬆口味,無一不辣。他雖然也能接受,畢竟有些勉強。幾口鮑魚粥下去,胃裡舒坦受用,便道:“很好喝,謝謝。”

“嚐嚐包子,素餡兒的,不膩。”洪大少自己先塞了一個,鼓着腮幫子要幫方思慎夾。

方思慎趕緊伸筷子夾一個。素三鮮餡兒很普通,蘑菇青菜豆皮而已。然而原料新鮮考究,滋味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慎吃了兩個,飽了。洪鑫垚也不客氣,把剩下的一掃而空,統統裝進肚皮。

此情此景,既不適合冷戰,更不適合講道理。原本要說什麼似乎也無所謂了,彷彿專爲見面一起吃個宵夜。

等方思慎洗完碗筷,拿起抹布開始擦桌子,洪鑫垚下定決心,扯扯他的衣袖:“你坐下,等會兒再收拾,先聽我說。”

方思慎擦擦手,坐下:“好。”說完,靜靜望着他。

對方這種姿態讓洪鑫垚覺得自己是被尊重也被期待的。不由得更加心虛,卻也更加鬥志昂揚,勢在必得。

“方思慎,我要跟你解釋今天的事。”每當認真的時候,他就喜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總覺得這三個字聽起來叮噹作響,格外清澈透亮,讓後邊所有的句子都變得鄭重而具有說服力。

“我沒有去嫖妓。自從去年那個晚上在cāo場跟你說過話以後——你記得不?那天晚上,你要我改正,又不肯原諒我。差不多也是現在這個時候,算起來有一年了——從那天晚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找過別人。在那之前……有一陣我心裡特別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洪鑫垚低下頭:“就算這樣,也沒有哪一次不是想着你。那天晚上被你罵了之後,我鬱悶了好久,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想找你也不敢。心裡成天壓着塊石頭,手頭的事又不能不做……帶個女的去應酬,做做樣子,好歹方便些。這些娘們都不是善茬,誰不是衝着錢來的?我可一個都沒當真碰過……”

他飛快地瞅了方思慎一眼,見他側頭皺了皺眉,卻不像是生氣,於是放心往下講。

“不是有句話,叫做昨日種種,好比昨日死?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現在回頭看看,感覺跟重新活了一回似的,不知道以前怎麼那麼稀裡糊塗亂七八糟……不過,真有場的時候,總不可能不張羅,不可能不作陪。你放心,我要是管不住自己,根本沒臉見你。你大概不知道,生意上的事,離了吃喝嫖賭,什麼也幹不成……”

方思慎沒做聲,心裡卻想:怎麼會不知道呢?世風薰染之下,生意場上如此,別的圈子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不曾深究,方篤之方大院長的各種應酬,掛着冠冕堂皇的招牌,本質上難道不是一回事?區別恐怕只在於更虛僞罷了。

帶着幾分審視望着眼前的人。再如何老成,也是一張過分年輕的臉。他大概從小就在這大染缸裡翻滾吧?一身污水泥漿,當真是那麼容易抖落得掉的麼?

洪鑫垚撇撇嘴角,面上浮起一縷譏誚,“我沒法跟你說太多。就是最近老想着,要是倒退回去重新讀小學,或者換個人家投胎,搞不好我也能混成你這副有學問的樣子。可惜太晚了。我壓根幹不了你那份活兒,也沒法不接我爸的班,這些應酬,就只能當成任務去做。”

擡起頭望着方思慎:“歸根結底,我只求你相信我,別的什麼都無所謂。”苦笑一下,“你要不相信,也正常,畢竟連我家裡人都不信。不管怎麼說,你信還是不信,我都照樣要喜歡你。你當我犯賤,我也認了。”

方思慎聽不得他這話:“別這樣說你自己。”卻避開那雙巴巴瞅着自己的眼睛,不肯給出他最渴望的答案。

洪鑫垚吸口氣,彷彿起誓般道:“你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肯定能管住自己。”目光灼灼,滿臉熱切期盼,真誠愛慕,帶着充斥了脅迫氣勢的自信。這並不是一句多麼ròu麻的情話,比起洪大少以前囉嗦過的露骨表白平淡得多。然而聽的人卻很好地感受到了話中的含金量,靜水深流,波瀾暗起。

——罷了。人生短促,緣起緣滅。如此紛擾喧囂之中,肯這般用心堅持,且陪他走一程,又何妨?

方思慎面上發燒,過了一會兒,才把臉轉過來,慢慢道,“洪歆堯,話不能這樣說。你能不能管住自己,進而推之,你要成爲什麼樣的人,終究要靠你自己。所謂自制與自立,靠的是自尊和自強,而不是靠別人來監督約束。假設我不相信你,你準備怎麼做?任xìng放縱,自甘墮落?再說,你想過沒有,我相不相信你,說到底,取決於你的言行,取決於……你是否值得相信。”

洪鑫垚呆呆望着他,忽然一剎那間徹悟。胸口狂跳,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驚喜神色,小心翼翼問:“你的意思,是……要考驗考驗我?”

方思慎臉色紅紅的,目光卻清澈寧定,輕聲道:“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懂了!你就擦亮眼睛看着吧!”洪鑫垚揮揮拳頭,長身而起,“我回去了,你早點兒睡。”

方思慎起身相送,爲他打開門。這只是一個習慣xìng動作,待客的基本禮儀。那一個卻不免別有所待,站在門口,看着他只不挪步。

方思慎只好再催一遍:“挺晚了,你也早點兒睡。”臉已經不紅了,面上顯不出任何異樣。

洪鑫垚卻覺得這一句格外溫柔,冷不丁矮下身,湊過去在脣上飛快地蹭一下,甩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共和六十年年底,京師大學上古文字數字化項目低調開工。

說是上古,具體規定在殷商甲骨文到先秦文字這個範圍。因爲金帛工程中已經對其餘幾個相對明晰的板塊做了一定程度的整理,主要工作其實集中在戰國,與華鼎鬆的研究領域重合度相當高。

十萬塊啓動資金,添了幾臺設備,買了點參考書籍,預留出參與人員起始階段勞務費,半文不剩。

勞務費標準更是低得可憐,整理一個新字,十塊錢。這十塊錢的勞動量大致如下:把這個字的甲骨文、金文、大籀等形體從金帛工程相關數據庫中檢索出來,如果沒有,就從相關工具書或古籍中掃描出來,按照統一規格保存。然後從戰國文字中找到它的各種異體重文,掃描並保存。最後給這個字的各個演變形體撰寫說明標籤,全部圖片及文檔歸爲一個文件夾。

像方思慎這樣的精英型專業人員,如果設施齊全,資料完備,一天完成十幾個字不在話下。而對於不熟練的新手來說,一天,甚至幾天都未必能搞定一個字。幸虧這個項目級別很高,寫在履歷上相當漂亮,於各類評獎考覈甚有助益,因此還不至於門可羅雀,無人理睬。

研究生都有自己導師的課題要做,本科生大一的太嫩,大四的太忙,應徵者基本來自大二大三。第一次開會,項目介紹兼現場報名,洪鑫垚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教室裡。方思慎看他一眼,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

在場諸人多數以爲洪大少爺來混名聲,更有人惡意猜測,是不是上面關照,讓這位少爺走走過場,多個梯子。當然,也有人聯想到上次轟動全場,隨後滿校園散播,令羣衆津津樂道的“耳光事件”,就是發生在方博士的課上。都知道方老師講原則,這幫人便眼睛都不眨地等着看方思慎怎麼篩人。

不過他們失望了。方博士來者不拒,一律兩週試用期。

兩個星期後,有人嫌枯燥無味,不堪忍受,主動退出;也有人因爲態度馬虎,作風粗疏,錯漏百出,被方思慎毫不留情地辭退。倒是洪大少,深有自知之明,申請當義工,幫忙掃描打印搬運跑腿,還經常自掏腰包請項目組成員打牙祭,儼然整個團隊最受歡迎的人物。

開始他各處都摻和摻和,後來就成了主持人方博士專屬助理。

這一搭配不可能不引起衆人的好奇。但想象力豐富的圍觀羣衆很快自行開發出各種版本的答案,爲存疑者解惑。

一說,課題經費緊張,國學院有意找洪家再拉一筆贊助。華大鼎迫於壓力,不得不接受洪大少成爲正式組員,方思慎有意見也沒用。

二說,方思慎跟洪歆堯早就認識,當年洪大少高校聯考特招加分的所謂“研究成果”,就有方博士的功勞。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越正派,骨子裡多半越猥瑣。一臉清高的方博士,被收買不知多久了……

三說,別看這兩人裝得蛋定,其實是親戚啊是親戚!博士樓值班室看門大嬸親口作證,他們根本就是兄弟!什麼?不像?你不知道方思慎是洪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當然,這些暗地流傳的謠言方思慎是不知道的,他的日子太過充實。洪鑫垚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書呆子不知道,他這廂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心裡美得很。

期末考試前夕,洪鑫垚想趁着方思慎沒劃範圍多套點題,專門找了個時間去宿舍請教。平時在外人面前,他表現得十分克制,兩人單獨相處——說實話,最近這種時候少之又少——會有些毛手毛腳,卻更像是親暱撒嬌,並沒有從前那種焦躁暴戾忄青色意味。彷彿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需要等待,也願意等待。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來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圖,罕有的促狹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着。洪鑫垚精滑得泥鰍一樣,一聲入耳,一眼入目,心裡就酥了,裝傻充愣陪他玩兒。最後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開始趕人。

臨走,又想起一個問題:“對了,薛文起是誰?”

他冷不丁這麼一問,方思慎便道:“哪個薛文起?”

“是鐵榔頭給我寫的作業評語,你幫我看看什麼意思。”洪鑫垚掏出手機,翻到記事本。這是上次“耳光事件”後新換的,專門找人把原來手機裡的文件恢復拷貝了出來。因古典文學教授姓鐵,大頭方臉,故綽號鐵榔頭。

方思慎伸頭看看:“承張打油之衣鉢,繼薛文起之遺風,可圈可點。”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麼類型的作業?”

“七言律詩仿寫。”

“你得了幾等?”

“丙。這摳門的鐵榔頭,可圈可點是不錯對吧?最起碼也應該給我個乙等對不對?張打油我知道,詩寫得還湊合……”洪鑫垚抱怨。

方思慎領教過他的詩風,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個,嗯,是個才子。” 心想這鐵懷英教授下筆真刻薄,只是拿眼前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卻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頭記》,查不着就算了。”

關上門,一邊覺得不厚道,一邊止不住地樂。直到電話響起,屏幕顯示是個陌生號碼。接通後,那頭的聲音卻頗爲熟悉:“師弟,我是高誠實。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來看看吧。”

第〇五六章

方篤之靠坐在病牀頭,神情愜意,隨手翻着學生和秘書帶來的報刊雜誌。

看到連篇累牘的“瓊林書院”醜聞專題報道,不禁再次爲自己“病得及時”感到慶幸。一點小恙,借題發揮,躲在醫院,帶來幾許便利,省去多少麻煩。

方大院長深諳起伏迂迴之道。自從金帛工程轟轟烈烈結束,獎盃牌匾在院長辦公室裡擺成排,他就琢磨着如何避避風頭。恰好體檢查出血壓血脂偏高,加上跟兒子吵架心情不好,症狀明顯加重,索xìng託病住進了醫院。

根據中央規定,學術職務均有與之對應的行政級別,此乃大夏國諸多特色之一項。方篤之住院,享受待遇相當高,特設病房,專人伺候,各色人等輪番探望,很是滋潤。他其實是個注意養生的人,這高血脂高血壓純屬最近幾年忙金帛工程喝出來的,實打實因公犧牲,於是這醫院也就住得坦然磊落,心安理得。

頭一回看到瓊林書院倒黴的消息,還是高誠實捎來的一份小報副刊。標題起得非常驚悚:《耄耋國學大師猥褻幼齡男童》。雖沒有直接點名,卻明明白白指向白貽燕,暗示老頭借“瓊林書院”普及國學的幌子,猥褻年紀小不懂事的男學生。方篤之當時心裡咯噔一下,立刻意識到必有後續,白貽燕只怕要倒,當即打電話通知身邊的人,擋住範有常的探望。

果然,很快正面攻勢就來了。短短一個月,德高望重的國學大師白貽燕,可說身敗名裂,連帶着意氣風發的著名學者範有常和名噪一時的“瓊林書院”也深陷泥濘。方篤之分析許久,竟算不出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暗歎幸虧自己撇清及時,免遭連累。

他從住進醫院起,就給高誠實下了禁令,不許通知方思慎。當時還在氣頭上,又有些心灰意冷,覺得從此一輩子不理,恩斷義絕,也好過互相折磨。在醫院住了些日子,病中寂寞,常常剋制不住地回憶過往,結果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二十四小時開着手機,望穿秋水般盼着兒子主動打電話聯繫。

一直等到元旦過去,新年伊始,學期即將結束,依舊全無音訊。

表面溫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腸來,往往倍加絕情。方篤之心裡冷得發痛,只覺得方思慎這脾氣,十足十像透了他那個沒良心的爸爸。那個無情的人,當年也是這般,根本不管別人如何用心良苦,說斷就斷,說崩就崩,十五年不見片言隻字,最後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個兒子,扔給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悽苦,只好偷偷找了酒來喝,借杯中物澆一澆胸中塊壘。被醫生護士發現後好一番教育,徹底斷了買醉的機會。

他本是個最有決斷之人,這時卻因心軟情怯而猶疑不定。一時以爲父子之間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釀成終生憾事,恨不得趕快主動低頭,把兒子召到身邊陪伴。一時又覺得終歸得有放手的時候,他學業事業正當起步,本該不遺餘力助他揚帆張錦,何必因爲這點小病讓他分神?

饒是方大院長如此城府,喜怒向來不形於色,天天在希望與失望中煎熬,也日漸頹靡萎頓。旁人都以爲他是病成這樣,只有高誠實略猜出一二,稍加試探,便做主給方思慎打電話。

方思慎聽聞父親住在醫院裡,大驚。在他印象裡,方篤之極少生病。偶爾不適,也自有方略,稍加調理即愈,從來沒有過住院的記錄。不由得慌張擔憂,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雖然問明白只是“雙高”慢xìng症狀,仍然掛了電話就往醫院趕。

高誠實在大門口等到他,兩人一起前往高幹病房區。儘管有人領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細盤查。這片區域只接待副司級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設有客廳,獨立衛浴,配備專屬醫護人員。

高誠實把方思慎領進門,就在客廳等着,示意他自己進去。

“爸爸。”

方篤之正在讀一份文件,擡起頭,眼裡頓時透出無盡歡喜,面上卻緩緩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倆之前哪些矛盾裂痕從未存在,恍若兒子只是出門買個宵夜歸來。

“爸爸……”

方思慎無論如何沒想到,半年不見,父親竟憔悴若斯,淚水立刻奪眶而出。

要說方篤之方大院長看起來比從前憔悴,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半年沒心情染髮。他頭髮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時因爲注重修飾,總是及時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顯得比同齡人年輕。半年不染,當然就現出老態來。身邊人看慣了,雖然有所察覺,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親滿頭華髮帶來的衝擊力,一下子讓他無法接受,幾yù崩潰。

原本這人世間,唯有時間是永恆絕望的,唯有真情是永恆溫暖的。其餘種種,無非點綴。

什麼原則立場,是非對錯,此時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親重要?

方篤之看見兒子掉眼淚,愣了一愣,馬上起身走過來:“爸爸挺好的,別擔心。”心裡又酸又甜,軟得一塌糊塗,多想像許久以前那樣,把他抱在懷中哄上一鬨。最終也只伸手揩了揩臉頰,嘆息道:“傻孩子……這也值當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傷心,聽見這句,整個人似乎一瞬間空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牆壁,緊抿着嘴,一句話也不說。

方篤之追悔莫及。他一時疏忽,竟忘了這是個死過一次爹媽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帶到牀邊坐下。故作輕鬆笑道:“聖人云,老而不死是爲賊。你看這榮譽稱號我是不是堪稱當仁不讓?來日方長,只要你不嫌棄,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爲了哄兒子,方大院長捨得這樣糟踐自己。方思慎從暫時xìng打擊中恢復過來,也笑了:“爸,你要這麼講,那我算什麼?”

他本來並非這樣容易失態,當年經歷蔣曉嵐與何慎思的逝世,一個長期失常,一個孱弱久病,某種意義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頂樑柱意識。然而到京城之後,全然陌生的環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篤之又分外強勢而周到,讓方思慎第一次像個真正的孩子一樣,開始習慣依賴心目中真正的父親。所以他纔會對方篤之那句話反應過激。

方思慎接下來便細問父親病情。心裡也知道高血壓高血脂什麼的,純屬吃吃喝喝作出來的富貴病,免不了埋怨幾句。方篤之唯唯諾諾,chā科打諢,只圖逗他開心。曾經如何暗恨對方無情狠心,哀慼得像個怨fù一樣,早拋到了九霄雲外,天底下誰也沒有自己兒子好。

父子倆說了一陣,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間的高誠實:“爸,高師兄還在外面。”

“啊,是嗎?”方篤之提高音量,揚聲道,“誠實,早點回去吧。開我的車,注意安全。”

高誠實應了一聲,準備走。

方思慎站起來:“我送送高師兄。”

方篤之於是跟着走到客廳,對兒子道:“這些日子,誠實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揮秘書,教學上的事,可以出動學生。高誠實兩者都不算,卻常替他出面,相當於貼身總管。

聽父親這麼說,方思慎更慚愧了。兒子未能及時盡孝,居然麻煩一個外人。他當然知道是人皆有所圖,但用心的程度還是有區別的。很感激高誠實對待父親這般貼心可靠,禮數週全地直送到電梯前。

電梯恰好剛過去,還得一陣子才能到這一層。

高誠實問:“師弟最近忙什麼呢?”

“導師拿到個項目,就忙這個。”

“什麼項目?”

“上古文字數字化,挺繁瑣的活兒。”

高誠實臉色微變,露出猶豫模樣,吞吞吐吐:“是這個項目啊……我記得去年院長說要替我們古夏語研究所拿下來。還說上古文字是弱項,急需引進人才,加大投入……怎麼叫你們那邊拿去了?”

“是嗎?我不清楚……”方思慎說到一半,才意識到高誠實話裡暗含的信息。

呆了呆,半信半疑道:“啓動資金只有十萬塊,聽說都嫌是雞肋……”

高誠實輕聲嗤笑:“師弟哎——這是黃印瑜只肯給十萬。你們院裡文科經費總數再不濟,起碼也有個三五百萬。具體怎麼分,上頭管得又不嚴,還不是幾個頭頭說了算。這項目要擱在我們手裡,至少翻十倍。可惜啊,有心無力,缺個挑大樑的人。”

“高師兄……”

高誠實摁着電梯按鈕,卻不忙往裡進:“良禽擇木而棲,舉賢不避親仇。真有一片冰心,何懼三人成虎?師弟,恕我多言,別辜負了院長一片苦心。”

方思慎開始有些吃驚,這時倒淡定了。回覆他:“謝謝關心,高師兄慢走。”

高誠實似乎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默默走進電梯。

高幹病房連陪護牀都比一般病牀寬敞,方思慎這一夜就睡在父親旁邊。方篤之情緒激動過頭,難以成眠,拖着兒子陪自己閒話。

方思慎說了手頭項目進展,最後道:“爸,我把這事兒做完,老師那裡有了jiāo待,就申請去人文學院博士後流動站。等您退休了,我天天在家陪您。”

方篤之心想這倔孩子總算肯讓步了。嘴裡卻酸溜溜的:“華大鼎要jiāo待,你爸就不用jiāo待?一竿子支到你老子我退休,當哄小孩兒呢?”

方思慎無言地翹翹嘴角,不應他。

這樁告一段落,方大院長又想起白貽燕那樁。白家跟方家頗多牽扯,難堪歸難堪,不提醒卻是不行的。從牀頭櫃上抽出一份報紙,遞給兒子:“你是什麼都不管,這事兒大概還不知道吧?”

方思慎看見標題,嚇了一大跳。匆匆瀏覽一遍,沉着臉將報紙遞迴給父親。

“萬一有人找你,不管是範有常,還是你嬸嬸,你什麼都別應承,就說跟我吵架呢,叫他們聯繫誠實找我。”方篤之叮囑。

據打聽得來的消息,白貽燕近期突然中風,半身不遂癱在牀上。範有常迫於輿論壓力,主動辭去文化署參事職務,瓊林書院也已經悄然關閉。不由得有些意興闌珊,對於下年是否去學政署任職,心底又猶豫起來。

一邊分神盤算,一邊繼續叮囑兒子:“以心那裡,你也去個電話。這種醜聞,挑起大糞臭一窩,誰沾邊禍害誰,讓她看着點她媽,別被白蕊那女人利用了。”

方思慎無聲地點點頭,心緒難平。過了一會兒,才問:“依您看,這個案子會怎麼判?”

“怎麼判?”方篤之嗤道,“聽說老頭子因爲這事兒刺激得癱了,不定幾時就要斷氣,還判什麼判。無非多給些錢,把家長安撫下來而已。”

方思慎不願再討論這事,想起個讓人轉換心情的消息,趕緊說給父親:“以心jiāo了男朋友,半年多了,看樣子很可能會定下來。”

兄妹倆都忙,隔個把月通個電話,是以方思慎也還沒有見過這位準妹夫。

偷窺一下父親神色,道:“您也很久沒有見到以心了,我叫她來醫院看您好不好?讓她把男朋友也帶上。”

方篤之自認是個負責任的父親,女兒沒工作之前,每半年定期見一次面,給一筆生活費。胡以心工作之後,算來父女倆竟是四五年沒見了。

方篤之沉默片刻,道:“她要願意來,就來吧。”

父子二人聊到深夜,才分頭睡下。高血脂高血壓最忌情緒興奮,熬夜勞累。方思慎這一來,倒引得方篤之病情加重,後半夜睡得極不安穩,噩夢不斷,驚喘連連。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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