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人成行

你當真要住這兒?”

樑若谷閉上眼睛,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不覺得……這地兒夠清靜?我媽去了南方舅舅家過年,本來說好我明天動身過去,現在只好不去了。下次我媽要問起來,記得我跟史同一塊兒上的西語班。”

洪鑫垚聽他非要留下,直覺是爲了躲汪浵。想了想,問:“萬一還有別人找你,問到我這兒……”

樑若谷沉默片刻,忽地嗤笑一聲,滿腔自嘲:“你以爲,還有誰會找我?你還不知道那人?貼上去嫌你賤,站開了恨你傲,只肯我負人,不肯人負我……他不過是窩了點火,因爲我沒叫他如意而已。氣撒完了,你指望他會回頭看一眼?沒門兒。”

因爲樑若谷似無還有的主動,汪浵認定他有所圖,一直等着他開口求自己。等了恁久不見動靜,忍不住懷疑對方是真硬氣還是真情意。正當若即若離之際,偶然得知白貽燕那老不死動了自己的人,一股火哪裡憋得住?起手就往死裡整。整完了纔回過味兒有些不對,派人仔細查了查,當即明白這回被人利用了個徹底。

“就當我欠他的,正好兩清了。金土,你要還當我是哥兒們,見了他,一個字也別提。”

不等洪鑫垚回答,樑若谷又看向方思慎:“方老師。”

覺得他趴着扭臉說話費勁,方思慎伸手託一把,將枕頭往下挪挪,讓他胳膊撐得舒服些。

“方老師,您真好。”

洪鑫垚撇嘴:“不用你誇。”

誰知樑若谷卻道:“金土,我有話跟方老師講,你能迴避下嗎?”

洪大少眼一瞪:“不能。”拖過兩條凳子,跟方思慎並排坐下,現場監聽。

樑若谷不再理他,接着跟方思慎說話:“方老師,您聽過首都文化藝術研究所嗎?”

方思慎搖頭:“沒有。”

“燕山學院國學研究中心,您一定知道吧?”

“知道。”燕山學院,是京城二級文科高校。

“首都文化藝術研究所,就是燕山學院國學研究中心的前身。也是,我爸爸從前工作的地方。”

樑若谷整夜折騰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因了方思慎在場,總覺得有些話非趁此機會說出來不可,神經反而莫名興奮。

“己巳變法那年,我爸剛剛工作,在那裡做講師。第二年開始,秋後算賬,他只不過跟着去過一次,不知爲什麼,竟莫名其妙發配支邊,是整個所裡最倒黴的一個。直到我五歲,他纔回到京城。因爲邊區條件太差,得了很嚴重的風溼,又不要命地做研究,等我小學畢業,就撐不住了……我媽實在不甘心,想盡辦法打聽,這些年關於那件事的禁令稍微鬆動,終於打聽到,我爸當年在爲首煽動名單裡。據說,是有人動了手腳,用他替下了另外一個人。”

“研究所併入燕山學院後,人都散了。我聽說,人文學院古夏語專業的嚴知柏教授,當年是我爸直接同事,所以……才急着想認識他……”

嚴知柏,就是那位從樑若谷處借走方思慎靈感,一鍋剩飯炒得十里飄香的學者。

“一直想當面跟您道歉,總也沒有機會。”

方思慎沒想到內情如此複雜。同情之餘,終究不能苟同他的行事方式,只道:“以後別這樣了。”

洪鑫垚聽得似懂非懂,追問:“樑子幹嘛跟你道歉?”

方思慎搖搖頭:“沒什麼。”

忍不住多問一句:“那……被你父親替下的人,找到了嗎?”

樑若谷笑了,笑容中一片寒意:“找到了。人世間總有些湊巧的事——被替下的那個,最近丟了官,動手腳的那個,已經癱在牀上,出氣多,進氣少了。這可不正應了那句,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第〇六〇章

因爲父親提出要回家過年,方思慎便決定先回去收拾一番。這麼久沒人住,雖然高誠實會定期上門幫忙給面果樹澆水,查看一下安全問題,還是覺得需要提前好好打掃才行。

就算只有父子二人,過年也該有過年的樣子。

臘月二十七,洪鑫垚先到學校接人,然後跟方思慎一起去看樑若谷,再送他回家。

從華大鼎的辦公室裡捧出一大摞書,背上還扛着手提電腦,洪大少後悔不迭。早知道這麼沉,就該直接把車開到樓門口來。

兩人吭哧吭哧,走走停停,到達國際會堂停車場時,都累得冒了細汗。

大部分重量在洪大少身上,方思慎十分歉意:“對不起,找個行李車搬運就好了。”

洪鑫垚喘口氣:“別杵那兒啊,還沒到呢,今兒停地下了。”

“啊?”方思慎看看面前這輛黑色轎車,“這個不是你的?”

洪大少無語了。

方思慎很不好意思:“我看着差不多……”

洪鑫垚鬱悶得笑了:“我該謝謝你總算沒看錯顏色?”

面前這輛驍騰C2跟他那輛C3本來就差不多,那點差異,在有的人眼裡天壤之別,在方思慎眼裡基本看不見。

洪大少悻悻道:“今兒換車了,沒擱外頭。”說着,領他從地下入口進去,停在一輛銀色跑車前。

即便方思慎這種根本不懂車的人,也覺得那顏色和造型直閃眼睛。

“晚上有個應酬,得撐着點面子。”洪鑫垚邊說邊把東西放好,示意方思慎坐進去。看他在椅子上左右動動,問:“不舒服?”

“沒有,是有點不習慣。”車內空間看似狹小,因爲設計極佳,舒適度其實相當高。

“梭子街那種地方,平時不能往那兒開。這幾天人少,倒沒事兒。”

方思慎點點頭,沒說話。不管什麼時代什麼地方,奢侈品從未斷絕,已成人類永恆的執念。而貧富的極度不均,總在現實中持續上演。對財富本身做道德判斷,他自問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至於附加其上的前因後果,手段方式,卻又超出他能力之外。

他想了想,哪怕洪鑫垚騎輛自行車,或者乾脆空身一個人,來接自己,與此刻並無本質不同。

微微一笑:“慢點開,注意安全。”

“放心吧。”洪大少用自認最瀟灑最帥氣的動作開車上路,同時補充灌輸常識:“你記住車牌,首字母都是我名字縮寫,然後是地區編號01,黑的那輛尾數868,這輛686。下回別再弄錯了。對了,我手機換雙卡了,你以後打我新號,前三位跟你的一樣,後邊四個27。”說着,掏出手機撥了一下。

方思慎瞧着屏幕上一長串27,把號碼存下來。心裡覺得這數字有點奇怪,到底也沒聯想出是哪裡奇怪。

路上買了些吃食用具,帶到廖鐘的便民診所。方思慎又買了一堆福字對聯、吊錢窗花,每樣分點給廖大夫過年。

院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推開“門診部”的門進去,那倆一個趴在牀上,一個坐在矮凳上,中間擺條方凳,正在玩最幼稚的撲克接龍遊戲。趴着那個臉色蒼白,懶洋洋地,神情卻戲謔輕鬆。坐着那個滿臉嚴肅,緊緊捏住一張紙牌不肯鬆手。

洪鑫垚哈哈大笑。

廖鍾看見兩人手裡拎的東西,板着臉道:“他不能吃。”

“知道知道,咱們吃。”

廖大夫立刻起身接過去:“我看看。”扒拉兩下,往外走,“來一個幫忙!”直接拎起袋子進了“患者止步”那屋。

這時已近午飯時分,方思慎道:“我去吧。”上那邊給廖大夫打下手。

屋裡單剩了樑洪二人。經此一事,洪鑫垚對樑才子多了分佩服,樑若谷對洪大少欠了分義氣,關係無形中比原先更近。

洪鑫垚望着窗外,等方思慎進了廂房,才道:“樑子,昨兒綠莎園的經理給我打電話,說有人擔心你出事,鬧着物業撬開你家門。見屋裡沒人,急得什麼似的,又不肯報警。你說,這事咋辦?”

事實上,不光屋裡沒人,牀上還有血。物業怕出命案,第一時間彙報給經理。那經理知道戶主是四少朋友,立刻報給了洪鑫垚。

樑若谷聽了他這一番話,愣住。

洪鑫垚又道:“我看他這會兒急昏了頭,還沒發現你那窩跟我有啥關係。要不了多久,肯定找到我頭上。咱醜話說在前頭,他一天不問,我一天不知道,他要問到我這兒,哥們可沒法替你瞞下去。”

樑若谷盯着撲克牌發呆。最後蹦出一句:“你看着辦吧。他還能怎麼樣?愛咋咋的,誰管得着。”

又說了一會兒話,那邊叫吃飯。爲了不刺激病患,飯桌擺在廂房。

洪鑫垚轉身往外走,聽見樑若谷在後頭“哎”一聲,停住。

“金土,你跟方書呆……玩兒真的呢?”

洪鑫垚側頭,臉色微沉:“真的又怎樣?”

“不是我打擊你,你當真,人家可未必當真。我看書呆子跟你一塊兒進進出出,哪有半點那個意思?你不覺得他壓根兒沒放在心上?日子也不短了吧?一天天的白費勁,不嫌累麼?”

洪鑫垚擰起眉毛:“我說,你有這閒工夫,不如先替自己操心。”伸手去開門,又補一句,“還有,人有名有姓,別書呆子書呆子的亂吠。”

樑若谷在後邊無奈地笑笑:“你當我故意說難聽的討你嫌?你要覺着不是這麼回事,那敢情好。”

洪鑫垚心情頓時無比低落。

三個人吃着簡單的午飯。廖鍾屋裡不但有醫學書,還有不少文學著作,在飯桌上一板一眼跟方思慎討論起現代文學中的古典意象,意外地話多。洪大少在邊上默默啃燒餅。

臨走,洪鑫垚把電話號碼留給了廖鍾,方思慎又加上了自己的。萬一有事,他就在本地,畢竟方便些。

才上車,方思慎望着旁邊鍋底一樣的臉,問:“怎麼了?有什麼麻煩嗎?”

這句話好似數九寒天中一爐熊熊炭火,將洪鑫垚心裡那坨冰徹底融化。

咧嘴一笑:“能有啥麻煩?就是聽姓廖的裝蛋胡扯聽得想吐。”

方思慎也笑了。

車開進國立高等人文學院,總覺得太招搖,瞅着一個無人的空檔就叫停,結果還隔着好幾排樓。兩人背起電腦捧起書,吭哧吭哧往前走。人文學院近年擴張極快,人事變化相當大。教工宿舍搬遷到新區後,格局與從前大不相同,再加上方思慎中間有三四年沒出現過,碰見熟人的機率其實非常低。儘管如此,他還是低頭疾走,不願跟人打照面。

洪鑫垚打下車起就激動得很。這都多久了,總算熬出了登門的資格。注意到方思慎的不對勁,想想便明白了。故意裝出不堪負重的樣子,一步一挪。方思慎發現他沒跟上,又折回來:“再給我一點。”

“不用不用。”洪大少步子立刻快起來。邊走邊道:“幹嘛跟做賊似的?直接告訴你爸是我送你回來的,有什麼關係?”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才道:“你知道我爸因爲高血壓住的院。上次……衛德禮的事,他就很生氣。我怕……洪歆堯,對不起,請你擔待。”

“沒,沒關係……咳,你說這個做什麼,這有什麼可對不起的。我不也一樣?不敢讓老頭子知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後,那個,以後……”洪鑫垚忽然覺得自己嘴怎麼笨成這樣,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你不用說了。”方思慎低着頭,迅速而輕聲地截住他,“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洪鑫垚腳下一頓。望着前面那個瘦削挺拔的背影,即使抱着重物快走,腰背也繃得筆直。洪大少生意場上應酬,漸漸磨練出更多看人的本事,知道這樣無形中體現出的習慣,來自深厚的個人修養。而那低垂着的頭和脖子,與挺直的脊背相比,便顯得格外柔弱,竟似透出莫名的淡淡哀傷。

心中涌起一股濃烈的憐惜與不安。自從得到迴應之後,第一次實質性地感受到,對方給予的這份迴應,多麼純粹,又多麼沉重。

他心事重重地跟進家門,放下東西。

方思慎問:“喝茶嗎?”

勉強笑笑:“下回再喝。我得走了,過會兒該堵車了。”

“那……洗個手,擦擦臉?”

兩人都折騰得額上冒汗,手上也沾滿了舊書抖落的粉塵。方思慎走到衛生間,才意識到家裡根本沒熱水。還好暖氣沒停,自來水管裡放出來的水並不冰手。

擰了毛巾遞過去:“對不起,將就一下吧。”

洪鑫垚去接毛巾,卻順勢把他整個手掌都攥住,越收越緊。

一雙眼睛幽深透亮:“你放心。”

方思慎只覺得涼水浸溼的毛巾無端燙起手來,燙得整個身體都有些發熱。下意識接了一句:“放心什麼?”

“我知道,空口白牙說什麼都沒意思。總之你放心就是,別瞎想。”

四目對望,十指相交,嘴脣的碰觸始料未及而又順理成章。一個小心翼翼地放肆霸道地步步深入,一個忐忑驚慌中迷亂沉淪中節節退讓,成就了彼此之間真正意義上的初吻。

洪鑫垚彷彿不過癮般含着那兩片柔軟的脣,在牙尖上來回一遍又一遍地磨。

方思慎面上一片火燒火燎,急促喘息:“你……還不走……”

“這就走。明天有事,後天清早動身,等到家了給你消息。”抄起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一把,忽地湊到他耳邊,“還有,春節快樂,恭喜發財。”轉身走了。

彷彿一下子憑空消失似的,人就不見了。方思慎茫然四顧,一片空曠,惟餘自己孤零零一個。可是脣上殘留的細微感覺卻餘韻悠長,似癢似痛,又酥又麻,直滲入神經深處,叫人忽略不得。

他慢慢走到沙發前坐下,一時不知道要幹什麼。想起那句“恭喜發財”,忍不住翹起嘴角。手機響了,慌忙接通,方篤之在那邊問:“小思,在哪兒呢?”

“在家……嗯,剛進門,正準備收拾……嗯,不會的,就隨便掃掃……好,明天下午去醫院接您,知道了,請高師兄開車……好,爸爸再見。”

掛掉電話,這才發現另一隻手裡還抓着毛巾。順便涼水洗個臉,振作精神,開始大掃除。

面果樹早被方篤之搬到了陽臺上,高誠實每週來澆一次水,卻只有大門鑰匙,也不敢動別的地方。幾乎半年沒人住,屋子裡憋着一股濃重的黴塵味道。方思慎把窗簾統統拉開,打開所有的窗戶和房門,通風透氣。尤其是書房,因爲遠比其他房間擁擠,空氣更加渾濁。

接了一大盆水,找出幾塊抹布,捋起袖子,預備大幹一場。

先收拾父親的臥室。室內陳設簡單,牀單被罩換下來扔到洗衣機裡,傢俱擦擦灰,也就差不多了。忽然興起,翻出那兜新年裝飾品,門上粘個福字,又貼了幾處窗花。傢俱窗簾均以素色爲主,金紅相間的福字窗花一出,立刻平添無限喜慶。

於是興致勃勃地繼續收拾書房。書房基本方篤之專用,方思慎也就偶爾過來翻翻書,做做搬運工,幫父親取放高處的資料。房裡三面都是櫃子架子,唯有靠窗擺了張兩米長的大書桌。又橫向接了一張新式電腦桌,手提電腦拿到醫院去了,電話、打印機、文件袋之類仍然佔滿了桌面。

方思慎環視一圈,決定先把桌上的書和資料分門別類放回去。拿起一本抖抖灰,插回架子上。順手蹭一下,果然架上也是厚厚一層塵土。心想不如先把書櫃和書架擦擦。擦到第三個,累了,索性墊本文教科研年鑑,坐到地上,慢悠悠地擦着最下邊一截。

這是書房中最古老的一件傢俱,上邊三層書架,裝着玻璃推拉門,下邊一個雙門櫃。樣子笨拙厚重,顏色黑黝黝的,也不知道什麼木料。方思慎記得自己剛到京城的時候,家裡就有這麼一個櫃子。不由得有些觸動,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擦着櫃門。

“噹啷”一聲輕響,原來碰到了鎖頭。小小一把黃銅鎖掛在中間,已經舊得發黑。

方思慎奇怪自己以前怎麼從沒注意到,這個櫃子上着鎖。極其老式的搭扣鎖,兩邊鐵片用螺絲釘固定,很容易撬開的那種。

起身擦別的傢俱,眼睛卻總也忍不住要去看那個櫃子。不知看到第幾次,終於在房裡找起鑰匙來。醫院守夜時父親夢魘中吐露的話語浮現在腦海,如同高壓泵一般,將往事一點點抽出記憶。

“小思!別騙我!那孩子不是你的,對不對?對不對?……”。

“阿致,對不起……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永遠不必告訴你。我其實……不是你的爸爸……”

“你若願意離開這裡,可以……去京城,找一個……叫做方篤之的人。找到他,說不定……你就能正經唸書,念大學……這封信,上面有地址。你交給他……交給本人……萬一找不到,還回來,我託付了你連叔……”

“從現在起,你跟我姓方,我就是你爸爸。男孩子叫什麼致柔,換個名字……養育之恩不可忘,就叫方思慎罷。”

…… ……

方思慎盯着那個櫃子。這是父親從舊居帶過來的最老的傢俱,也是這個家中唯一一個自己沒有鑰匙無法打開的地方。他幾乎可以篤定,這裡藏着所有的秘密,至少……藏着當年那封信。

當年十五歲的何致柔,是多麼倔強耿直的少年,一封信皺巴巴在貼身口袋裡放了幾個月,竟從來沒有想過偷偷拆開看一眼。直到輾轉尋得方篤之,親手交給了他本人。

信裡究竟寫了什麼,他不知道,因爲方篤之這麼多年不曾提及分毫。收信人讀完後什麼反應,他同樣不知道,因爲方篤之是躲在屋裡看的。漂泊了好幾個月的孩子被擋在門外,累得靠在門檻上睡着了。一覺睡醒,就成了方思慎。

更重要的是,在他心目中,從得知方篤之這個名字那一刻起,便已認定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從未懷疑。現在才發覺,從始至終,這個問題都沒有得到過確切答案。

找到那封信……只要找到那封信……

他打開大大小小的抽匣,在書架縫隙裡摸索,緊張得雙手顫抖,額頭冒汗,最終一無所獲。

扶着櫃子慢慢坐倒,把頭貼在冰冷的銅鎖上。忽然意識到什麼,立即爬起來,跑到廚房一通翻找,找出一把螺絲刀。

卸那搭扣上的螺絲釘時,手抖得不成樣子。好在櫃子材料上佳,竟沒有多少木屑掉下來。

方思慎長吸一口氣,雙手握緊螺絲刀,竭盡全力穩住動作。對真相的渴望戰勝了一切猶豫恐懼,當最後一個釘子卸下來,搭扣“啪”地脫落,伸手輕輕一拉,櫃門應聲而開。

裡邊東西意外地少,寥寥幾疊書本紙張,碼得整整齊齊。最厚的一疊,看起來像是日記。方思慎試着碰了碰,立刻把手縮回來。馬上又覺得不對,輕輕拿起最上面那本。果然,輕飄飄地沒一點分量。紅色塑料封皮上印着開國元首頭像和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一看就是多年以前的東西。打開來,內頁全部沿邊裁掉了,好端端一本日記,只剩下個空殼。掂了掂下邊那些,無一不是如此。

那些紙筆記錄下的經歷與心情,早已灰飛煙滅。單剩了一堆外殼,珍而重之藏在這裡,好似一座衣冠冢。

方思慎把那些空殼日記本小心放好,不覺悲從中來,心頭一片淒涼。呆呆坐了許久,擡手去關櫃門。

他告訴自己:就這樣吧。就這樣吧。這樣……已經足夠好。

目光無意中瞥見角落裡一個扁扁的鐵皮盒子。彷彿心靈感應般,直覺那就是自己尋找的東西。

他的手在半空懸了好一陣,才一點一點拿起那個盒子,恍若千鈞之重。

盒子沒有鎖,打開來,一封信靜靜躺在裡邊。牛皮紙信封並未因時光的流逝而褪色,表面雖然佈滿摺痕,熟悉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帝京,正陽門外東大街百花坊廣福衚衕一道甲二十七號方府,方篤之先生親啓”。

那是方家三十年前的住址。方思慎還清楚地記得,這個地址讓自己找得好辛苦,二十七號居然是一家包子鋪。他問遍了衚衕里路過的每一個人,前後問了十幾天,幾乎準備放棄,打算返回青丘白水的時候,終於問到有個叫方篤之的人,可能住在國立高等人文學院裡。

手心全是汗。他猛然起身,衝到衛生間裡,打開水龍頭,把手仔細洗淨擦乾。然後纔回到書房,輕輕捏住信封,將信箋慢慢抽了出來。

最普通的毛邊紙裁就,不過三頁。鋼筆寫的舊體行楷,和記憶深處同樣工整秀逸。第一行起首雲:

“君遲見字如晤:”

第〇六一章

“君遲見字如晤:

“一別經年,匆匆十五載。提筆之際,萬語千言,終化作無限唏噓。猶記得送你歸京那日,林子裡杜鵑開得多麼熱烈,半邊河水映得像天上的紫霞。你說須當將此美景刻印心中,只因此生無緣再見。我便知曉你心底的恨意,亦如那鮮豔得滴血的杜鵑一般。今生今世,你我恐怕再也無法相見了……

“我自十歲上歸國,第一個認識的同齡人就是你。同窗共讀,結伴千里,與君相交十四年,曾經福禍生死相依,情分比同血脈至親。我本長你一歲,無奈常被誤會你長我幼,恰應了‘癡長’二字。自從離別之後,回思過往,漸漸懂得當年你是何等寬厚包容,情義深重——君遲,是我辜負了你。每每思及你當日之痛,便不禁痛徹肺腑,無可自抑……

“近來時常想起過去。多少年少荒唐,往事夢迴,歷歷在目,自知恐不久於人世。白石句雲:‘人間久別不成悲’。縱有起伏不平、世事坎坷,皆如煙消雲散。唯餘你我共處之快樂,歷久彌新,時時予我安慰……君遲,我這樣記得你的好,直至生命終結之日。便請你將我的不好忘卻了罷!請你原諒了我罷……

“這幾日精力愈發不濟,偶爾得閒,不由胡思亂想。想你我今生千山暮雪,終將陰陽兩隔,若要歸咎,全在當初一念之差而已。然而思前想後,當日我之必須留下,猶如你之必須離開。倘使時光倒溯,命運重來,又當如何?人生不如意,最是無奈二字。重重羈絆,種種難爲,有情有緣而不逢其時,相思相望而不得相親。與其他日咫尺兩逼,何如此生天涯惦念?

“君遲,我這就要走了。我有一個人間最可靠的信使,替我把這封信送給你。他就是我養育了十五年的孩子,名字叫做何致柔。我知你定要再一次惱我,恨我了。但請你不要惱恨這個孩子。他是個苦命的孩子,是這世上除你之外,我最深刻的牽掛。他也是個好孩子,學業上悟性頗佳,性子更是比我好得多了……

“你知我不大相信唯物論的,故而常思與君泉下重逢,來生再見。然而你是相信唯物論的,那麼或者我們的緣分僅止於此生。我總是這樣自私,不肯爲你考慮,就讓我在你面前,這輩子最後任性一次罷。君遲,我請求你,收留這個孩子,待他視如己出,將他撫養成人。如若果真沒有來生,這個你我共同養育的孩子,即是我們生命的延續。假若你不能接受,也請不要勉強,他終將有他的命運,我會祝福他,正如我祝福你一樣。

“年華有盡,歲月無情。君遲,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在這漫長而又短暫的十五年中頻頻回顧,與君相遇,實屬今生最大的幸運。你留給我的珍貴的美好回憶,將比我的生命更加持久。

“願君常懷喜樂,平安康健。

“若得來生,請允許我待你一如你待我。

“子謹戊寅年冬”

“啪嗒!啪嗒!”淚水滴落到信箋上,陳舊的紙張又薄又脆,吸水性極強,迅速渲染開來,暈出一大團溼漬,眼看就要破裂。方思慎一驚,趕緊仰頭,讓眼淚順着臉頰流到脖子裡。過了一會兒,慢慢託着信箋起身,顧不得眼中一片酸澀,找了本塑封的小冊子墊在暖氣片上,信箋輕輕平放其上,再拿大字典壓着。

小時候有一次不小心弄溼了書頁,就是這樣烘乾的。只是印刷鉛字不容易暈開,鋼筆墨水卻沾水即糊。心裡後悔極了,腦中也像那幾團溼潤的淚漬般糊塗混亂,坐在地上傻等。

“待他視如己出……視如己出……如己出……”

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這一句,跟炸雷似的轟隆響個不停。等他凝聚心神側耳細聽,偏又什麼都沒有,惟餘漫天昏昧迷霧,層層包裹,讓人無法思考。這一場霧又濃又厚,天黑了他不知道,肚餓了他不知道。寒冬臘月,門窗大開,靠着暖氣吹風吹到半夜,身上原本汗津津的,直吹成了透心涼。連打好幾個噴嚏,才一激靈清醒過來,爬起來去關窗。

對面樓裡點點燈光,看得見人影移動,充滿了屬於家的溫馨寧謐。遠處不時有焰火騰空,將夜幕下的城市映襯得分外璀璨。此情此景,與三年前除夕歸家時何其相似。方思慎看了許久,終於拉上窗簾。忽然想到,在對面的人眼中,這一窗燈火,一簾朦朧,怎見得不是同樣溫馨寧謐一個家?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不得不承認,無論那背後藏着多少隱情秘密,不管彼此間經過多少矛盾難堪,唯有方篤之,讓他真正感受到了父親式的愛,感受到了家的安全和溫暖。

果然……視如己出。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一下子絞痛起來。

目光掃過撬開的櫃門,鐵皮銅鎖耷拉着,螺絲釘散落在地上,提醒他面對現實,收拾殘局。

挪開字典,信箋彷彿被熨斗熨過似的平整乾燥。把三張紙並排攤開,且不去看內容,單看摺痕字跡,竟分不出哪裡曾是自己滴落的眼淚。之前太過專注於內容,都沒注意到其實紙上早已東一片西一片盡是水印,只不過字跡依然可辨而已。墨水顏色有濃有淡,足見寫的人斷斷續續,前後拖了不知多長時間。末端署名處蓋了一方章子,先頭也沒注意,這會兒分神細看,乃是“真心竹馬”四個字。

真心者,慎也。竹馬者,篤也。篤者,馬行頓遲也,是爲君遲。慎者,僶勉謹誠也,是爲子謹。

方思慎一面訝異於自己這種時刻居然還能進行如此豐富的字源字義聯想,一面強迫症似的琢磨這些聯想。

方君遲,何子謹。

真心竹馬。

跟了前者十二年,跟了後者十五年,方思慎從來不知道二位長輩居然還有字。他直覺這必是隻屬於他們之間的某種約定。這約定如此私密而又鄭重,飽含着承諾意味,即便隔了無法跨越的時光與空間,仍然滿溢深情浪漫,刻骨溫柔,叫人心魂搖盪。

他知道,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他們彼此相愛。

然而更加殘酷的事實是:如果他們彼此相愛,那麼,在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爲什麼會出現另一對母子?

心臟“砰砰”地跳,太陽穴“突突”地跳,身體不由自主跟着顫抖。方思慎覺得自己慌得渾身發麻,彷彿有什麼最可怕的東西就要出現,有什麼最珍貴的東西就要失去,卻無法阻擋。這樣的自己,實在太過軟弱。明知道無非是熬一熬,挺一挺,往者已矣,人生不可能就此崩塌,還是對過去與未來望而生畏。

他捧着信又坐了半天,想起自己的房間還沒收拾。習慣這時候跳出來拯救了他,驅使他放下心事,重新開始忙碌。換好牀單被罩,擦擦傢俱,鑽進衛生間衝個澡,然後打開洗衣機。

夜正在逝去。機器單調而富於節奏的輕微噪音恰好具備安撫情緒的作用,讓人清晰地認識到:過去無可逃避,未來需要繼續。

再次閱讀的時候,方思慎故意代入方君遲、何子謹這兩個陌生的名字,頓時產生了距離感。信中透露的一切,包括提及的那個孩子,都好似能夠用旁觀審視的目光去看待,甚至一邊讀,一邊試着結合已知的事實,推敲揣測起來。

信中說:“人生不如意,最是無奈二字。”

當年何子謹本應該可以跟方君遲一起回京城。因爲後者說過:“跟我走,跟我回去。”方思慎一直以爲,他沒有離開,是掙扎過後的抉擇,多少心甘情願,卻原來不過“無奈”二字。

“重重羈絆,種種難爲”——什麼樣的無奈,令他這樣爲難,脫身不得?那個孩子,在不在這無奈裡,屬不屬於羈絆之一?爲什麼這無奈龐大到縱使時光倒溯,命運重來,也無法改變,讓他感嘆“有情有緣而不逢其時”,發出“相思相望而不得相親”這樣絕望的預言?

何子謹對孩子說:“其實我不是你爸爸”,卻對方君遲說:“他就是我養育了十五年的孩子。是這世上除你之外,我最深刻的牽掛。”自相矛盾,語焉不詳,爲什麼即使在臨終遺言裡,他也不肯清清楚楚做個交代?

他說:“讓我這輩子最後任性一次”。這最後一次任性,卻是爲那個孩子謀取最好的未來。

…… ……

方思慎沒有想到,發掘更多的內情,其結果不過是引發更多的疑問。明明早已長大成人,這一刻彷徨無依的孤獨感,竟比十五歲那年寒冬還要強烈。

於是,他前所未有的思念起母親來。

冷靜地將信件放回去,把螺絲釘照舊擰好,地板上細碎的木屑清掃乾淨。除非趴到櫃門上端詳,否則不可能看出異樣。

躺在牀上,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在心中呼喚:“媽媽……”

方篤之一早起來,左眼皮就跳得厲害。前來幫忙收拾東西的小護士嬌聲笑道:“左眼跳財的啦!方院長您是貴人啊,我呀,一見您左眼就跳,過年紅包要收到手軟咯!”

然後方院長的右眼皮也跳起來。

打電話給兒子,沒人接。改撥家裡座機,還是沒人接。再打給高誠實,這回倒是通了。

“誠實,你先把小思捎上,再到我這兒來。”

“現在?”

“現在,他在家裡。”

高誠實想這倒是方便。十分鐘後,人已經出現在方院長家門口。敲了許久也不見開門,猜想師弟莫非提前自己走了,打電話又不通,索性直接開車到醫院。

不想方篤之劈頭就問:“小思呢?”

“啊?師弟不在您這兒?”

“你沒看見他?”

“沒有啊,您說他在家,可我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啊。”

“他搞什麼!”方篤之拿起手機,又撥了兩通,這回變成“對方已關機”。

“你不是有鑰匙?怎麼不進去看看。”

高誠實心說您提醒我了,回頭趕緊把那鑰匙還您。

方篤之一揮手:“走,回去!”

進門看見四處貼着福字窗花,心頭暖融融的。旋即想起來不對,高聲叫道:“小思!”兩步跨進兒子臥室。

人正在牀上躺着呢,竟似毫無知覺。伸手一摸,皮膚滾燙。

“小思!小思!”方篤之急了,趕緊抱起兒子。

高誠實跟在後頭嚇一跳:“師弟這是怎麼了?教授,讓我來吧,我背師弟下樓。”

方篤之這時也有些力不從心,只得交給他。心急火燎又回了醫院,打電話拉關係找主任醫師來給兒子看急診。

第二天臘月二十九,高誠實早定了這天的機票回老家。雖然他一副赤膽忠心要留下來幫忙,方篤之到底沒答應。

除夕日的早晨,燒終於全退了。方篤之覺得兒子燒得有些迷糊。沒醒的時候,一會兒“爸爸”,一會兒“媽媽”,那可憐模樣瞧得人心都碎了。如今雖然醒了,神情卻有些呆呆的。往往一句話,半天才等到回覆。好在風寒急症,來得快,去得也快。燒一退,方篤之便不肯再給他吊水,改吃成藥。

手裡晾着送藥丸的白開水,絮絮叨叨數落:“這麼大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注意,我看你非把爸爸急死了才高興。總不肯讓我過個安生年吶,真是前世造孽欠了你的……”

醫院裡凡是能走的都走了,那些個大紅燈籠、對聯福字,襯得建築物內部越發空曠。

“爸……”

“嗯?”

“年……已經過了?”

“說什麼傻話,今兒臘月三十,除夕還沒過呢!”

“那……咱們回家吧。”

方篤之看看兒子,忽然高興起來:“對,應該回家!走,咱們回家過年!”

頭天有高誠實換手,後邊卻全是他一個人頂着,那雙高症狀便有點兒復發的意思,出電梯的時候不禁微微晃了晃。方思慎不迷糊了,一把扶住:“爸,沒事吧?”

“沒事沒事,回家補個覺就好。”

在方思慎的堅持下,車扔在醫院停車場,父子倆到門口去攔出租。司機不肯打表,一口價,五十。

“您也不看看,今兒什麼日子?等過了四點,您就是出一百,也沒人肯拉了!”

“成成成,走吧走吧。”

坐上車,方思慎忽道:“爸,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我餓了。”他醒來後就吃了一頓沒滋沒味的病號飯,隨着身體恢復,那點食物立馬消化殆盡。

方篤之一聽這話,當即給司機加五十塊錢,先找地方吃飯。誰知一路上小飯店早關了門,大飯店只接待預訂年夜飯的客人,唯有洋快餐十分敬業地堅持着。勉強要了兩樣能吃的,趕到超市採購。

晚上,父子倆一邊看電視,一邊包餃子。方篤之要守歲,結果不到十點就倒在沙發上睡着了。方思慎叫醒他,伺候洗漱完畢,送到房裡睡下。

坐在沙發上,方思慎端起水杯吃藥,順便等十二點的鐘聲。心想:以後真的不能再這樣馬虎,自己生病了,父親怎麼辦?

十二點,洪鑫垚的短信來了,囉囉嗦嗦分作好幾條才完,又問昨天到家報平安爲啥不回覆,發了個極度委屈的熊貓臉,跟本人頗爲神似。

方思慎笑了,告訴他昨天手機沒電,今天才發現。

初一到初三,方篤之有打不完接不完的電話,方思慎慢慢看書,整理資料,睡前給洪大少爺回信息,此外就是父子倆一起做飯、吃飯。

每當方篤之在書房待着,方思慎便有進去質問攤牌的衝動。每當二人對坐,那股衝動又被他自己理智地壓了下去。別的不說,單是一個高血壓,就叫他絲毫不敢亂來。

萬一……

畢竟,人生已經再也損失不起。

大年初五,正忙碌,聽見敲門聲,擡頭一看,父親就在房門口站着。

“小思,”方篤之輕咳一下,表情帶着慚愧,“爸爸可能要出幾天門。學政署和文化署聯合組織了個療養活動,主要是慰問一些老教師、老幹部,給了我一個名額。機會難得……”頓住,改口,“你特地在家陪爸爸過年,爸爸卻放不下這些俗事,真是……”

方思慎愣了一下,才道:“爸,沒關係的。我本來在家也沒閒着,再說,那是……您的工作。不知道在哪裡?去幾天?”

“就在京畿雲霧溫泉山莊,住個五六天的樣子吧。一會兒日程傳真過來給你看看。”

“好。”

方篤之心裡挺不好意思,裝模作樣關心了一番兒子的研究進展,回書房去了。不一會兒,果然送了日程過來,初六早上出發,初十晚上回京,整五天。

方思慎問要不要收拾收拾,方篤之大手一揮:“那種地方,什麼都現成的,不用麻煩。”

聽見那句什麼都現成的,方思慎道:“藥總得帶吧?您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痛。”

方篤之覺得兒子生了場病,管起自己來反倒更有氣勢,悻悻地把藥裝進公文包裡。

晚上,方思慎照例給洪鑫垚回信息。

“二姐叫我過去玩,你說我去不去呢?那邊好玩是好玩,可也太他媽冷了……”

一個念頭冷不丁冒出來,方思慎盯着屏幕半天沒動。

明天父親就出發,初十纔回來。聽說京城跟圖安早通了直航,五天時間,足夠來回一趟。不如……回去看看?

這念頭一旦成形,便跟野草似的在心裡瘋長起來。

他在房裡轉來轉去,猛地長吸一口氣,拉開門。

“爸。”

“什麼事?”

“之前有學生請我去看桂海碑林,我推辭了。您要是出門療養,我自己在家也沒什麼意思……”

“桂海碑林?”

方思慎把心一橫:“是的,學生就是本地人,很方便。”

方篤之沉吟着:“聽說是很有看頭的一個地方,南邊暖和,去轉轉也好。”他非常想問問那學生是男是女,貴姓大名,品行如何,家世怎樣,到底沒敢問出口。

第〇六二章

方篤之臨出發,纔對兒子道:“書房電腦桌小抽屜裡放着零用錢,你都拿上。出門在外,帶足現金,路上注意安全……”

方思慎指指他腕上手錶:“爸,您再不走,就得自己開到雲霧溫泉去了。”

方篤之笑了:“三四個小時而已,我倒是想自己開。可惜這次安檢級別很高,必須先集合再出發,統一行動。”

多年父子,方思慎知道父親這是繞着彎兒再次向自己解釋,爲什麼非去不可。安檢級別高,自然是有什麼大人物出沒。聯繫頭天晚上那句“機會難得”,可見方院長終究動了心,打算學而優則仕,往政壇發展。

這時候有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了。方思慎想,等回來再看能不能勸得動吧。

春節期間,京城到圖安的飛機增至每日往返各一班:去的中午十一點出發,一點半到,回來的下午五點半出發,晚上八點到。高寒地帶,天氣惡劣,航班隨時可能取消,價錢卻比其他城市貴出一半,且分毫折扣也無。

方思慎查完機票價格,本來不想拿父親留下的現金,也不得不動用了。他手裡並非沒有足夠的錢,華鼎鬆一個摺子,還有課題項目剩餘資金,都歸他保管,臨時挪用一下也沒什麼。然而若真這麼做,那也就不是方思慎了。公事不可曖昧,私事何妨糊塗,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打開電腦桌小抽屜。

先數出三千塊,想一想,真要見了連叔,怎麼也該表表心意,乾脆把五千塊都揣進口袋裡。

直到坐上飛機,置身於萬米高空之上,才後知後覺地激動起來。原來不過是買張票出發而已,跟從家坐公車去學校一樣容易。兩個半小時,就可以回到闊別十三年的青丘白水。爲什麼過去總覺得那般遙遠艱難,從未想過邁開腳步成行?他心裡其實明白,並非空間的距離阻礙了自己,而是時間的距離,十三年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叫人望鄉情怯。

這是一架小客機,正月初六,返京人多,離京人少,客艙滿了三分之一不到。白雲從舷窗旁飄過,室外溫度雖低,天氣卻難得地好,連機翼都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雲朵們更是照得瑩瑩耀目熠熠生輝。方思慎嘴角帶了笑,看飛機騰雲駕霧般向前行進,心情莫名地輕快起來。這一趟結果會如何,好像並不那麼重要了,就當是替自己還個願。

出了圖安機場,入眼一片雪白,清新冷冽的空氣激得五臟六腑都打了個顫。這裡溫度比京城低得多,所幸沒有起風,又是曾經熟悉的環境,方思慎一點兒也沒覺得冷。連着狠吸幾口氣,彷彿心底所有渾濁混沌都被置換了出去,才從包裡掏出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起來。

掃視一圈,居然沒有公交車站。幾個出租車司機看他這模樣,立刻圍了上來:“去哪兒?市裡三十,拼車十塊!”

同行乘客除非有人接,剩下的都在跟出租車司機講價。這趟航班總共也沒多少人,故而搶客搶得厲害。

“我要去也裡……”

“也裡古涅?嘿,早說啊,三點鐘最後一班長途,趕緊走!”那司機拖着方思慎就往車裡塞。

“您等等,多少錢?”

“放心吧,不能多要你的!再磨蹭趕不上車,你就得在市裡住一晚,一晚上住宿費多少錢吶你說……”

方思慎來不及反對,車已經開出了機場。路邊熟悉的景色如夢幻般展開,乾脆什麼也不說了。車少路滑,司機開得很小心,也沒工夫繼續聒噪。進入市區,終於陌生起來。記憶中那個灰暗破落的圖安不復存在。高低錯落的樓房,五顏六色的廣告牌,滿街都是餐館網吧洗浴房娛樂城,和所有偏遠地區的小城市一個樣。

最後,那司機到底磨着多要了五塊錢,十分積極地給他指示長途車站哪邊購票,哪邊候車。

把牆上掛着的車次列表來回看了兩遍,都只找到“也裡古涅市”,卻沒有“也裡古涅右旗”。十三年前離開的時候,除了幾個大市鎮通長途客車,從也裡古涅到圖安,只能搭運木頭的順風車。雖說屬於同一地區,左右兩旗也相距百來公里。方思慎把車次表又看了看,有些地名似曾相識,有些卻聽都沒聽說過,可見整體行政區劃變化都很大。

低頭去問售票員,小姑娘二十出頭年紀,口氣衝得很:“就這一個也裡古涅,哪有什麼左啊右的。你搞清楚了再來買票!”

大廳中間雖然立着“服務檯”,卻沒有人。入口處一排攤販,賣各種少數民族飾品和本地特產,中間夾着一個窄窄的書報攤。眼看就要到三點,方思慎忙跑過去買張地圖,拿出鄉音問那上了年紀的攤主:“大爺,這也裡古涅市是過去的也裡古涅右旗麼?”

“你問這個,可是問對人了,如今不明白的海了去了。我告你啊,當初撤旗並市的時候,左旗的頭頭老厲害了,愣把右旗給併到他裡邊兒去了,左旗政務府直接升了市級……”

“那右旗現在叫什麼?有直達車嗎?”

“叫什麼?改叫阿赫拉,成了市下邊一個鎮啦。這都十來年了,你沒聽說?一個鎮有什麼直達車?你坐到也裡古涅再找車過去。喲,馬上三點了,趕緊的,就這最後一趟,趕不上就得明兒了!不過你就是趕上了,今兒晚上也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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