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不自治,但這裡是港島頂尖的中醫學府,即使是成績最差的實習生,也會明白這些低級的中醫原理。
中國民間有句俗語:男靠吃,女靠睡。話雖然粗糙,卻蘊含着至真至純的偉大哲理。
男人的肌體組成是不斷需要高熱量、高蛋白的食物來補充的,一旦缺失,則會在精、氣、神、血、力這五個要點上全面退化,直到最後加劇衰老,身體各項男性器官嚴重退化,以“陽痿、性厭倦”爲中心表現,慢慢向中性人過渡。
女人的身體構成與男人恰恰相反,任何病症都是從“血”開始,所以中醫婦科有句亙古不變的至理名言:女子不可百日無糖。
紅糖、紅棗都是女人身體的必需品,充足的睡眠可以順暢地完成血糖的轉換、吸收,養血便是養顏,睡眠良好的女孩子必定身心健康,極少生病。
我第一次替狄薇把脈時,已經判斷出她每天的睡眠絕不超過四小時,嚴重偏離了科學睡眠的最低限度。
“沈先生,我明白自己的身體,只是每天有很多工作要做,熬夜太多……對不起,還是麻煩你送我回去,稍微躺一會兒就好了……”
有溫香軟玉美人在懷,是每個男人最大的渴望,只有樑舉那樣的木頭人或者何東雷那樣的冰塊纔對美女避之唯恐不及。
我把狄薇抱緊了一點,背靠冰冷的電梯內壁,看着液晶屏上的樓層數字不斷地變換着。
狄薇的眼角忽然滑落下來一顆晶瑩的眼淚,像是夏日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惹人遐思。
我不敢猜她落淚的原因,恰在此時,電梯已經落到一樓,“叮”的一聲,門開了。
“沈先生,請走側面的員工通道,我不想給外面的記者騷擾。”她睜開眼,長睫毛撲扇了一下,眼底深處滿是複雜的羞怯,楚楚動人。
我也不想被記者狂拍,成爲明天早報上的頭版人物,於是迅速轉向左邊,進入了略顯幽暗的一條長廊。
“謝謝你。”狄薇舉起右手,撩去了覆蓋在前額上的亂髮。她的手指纖細瘦長,應該是雙最適合彈鋼琴的手。
我低低地嘆了一聲,不作迴應。
做爲一個婦科醫生,最重要的職業操守就是摒棄男人最普遍的“自作多情”的通病。狄薇是那麼漂亮、那麼柔弱,正是引發男人“自作多情”的導火索,我不想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必須保持足夠的冷靜。
中醫大的教師宿舍區環境優雅,十幾棟兩層小樓掩映在枝葉茂盛的高大法國梧桐叢中。
狄薇的住所,就在距離綠樓最近的十三號樓的二層,有着清亮的落地玻璃窗和寬大的露臺。從外面看,露臺的白色欄杆旁,幾盆枝繁葉茂的常春藤悠閒地將葉子披垂下來,一直落到一樓的窗前。
看到常春藤,我條件反射一樣聯想起前天那場咖啡廳裡的狙殺事件,腳步遲疑了一下。
“怎麼了沈先生?”狄薇敏感地仰起臉,柔膩的目光一轉,掙扎着落地。
或許是我的嚴肅表情嚇到了她,她又現出了受驚的小鹿一樣的驚恐眼神,脫開我的懷抱後,立刻整理着自己的西裝套裙,刻意地將裙襬向下拉了一下,遮住灰色絲襪包裹下的膝蓋位置。
“我到了,謝謝沈先生送我。”她惶急地後退,踉蹌着扶住身邊的樹幹,再次痛苦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呻吟。
我一步跨過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着問:“能不能請我上去喝杯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知道她心裡的秘密。在樑舉被殺的現場,她表現出來的驚恐大大超過了普通人應有的尺度,所以我判斷,她應該知道某些謀殺案的內幕。
狄薇猶豫着:“房間裡很亂,沈先生千萬不要見笑——”
五分鐘後,我進入了狄薇的房間,才真正體會到她說的“亂”不是自謙,而是實際情況。
接近三十平米的客廳裡到處都堆滿了書,包括沙發上、茶几上、書桌上,無一例外的是攤開的厚重的詞典,散發着只有在藏書館裡才能聞到的古卷黴味。
一個女孩子的房間按理說不會這麼亂,這裡更像是工作狂的室內佈局,如果主人換成是樑舉的話,我一點都不吃驚。
狄薇歉意地苦笑着:“我最近在幫人翻譯一份資料,沒時間收拾,不好意思。”
她搬開沙發上的書,讓出一個可以坐下的空間:“沈先生請坐,我去衝咖啡。”
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沙發對面的牆上,那裡靠牆豎着一塊兩米見方的黑板,上面醒目地寫着“貓、斯芬克司、墓穴、木閘、銅閘”這五個中文詞彙。中文旁邊,則是一一對應的埃及象形文字,古怪曲折。
所有的文字都是用粉筆寫上去的,旁邊的一個紙盒裡亂七八糟地丟着一堆粉筆頭,地上更是落着厚厚的粉筆末。
我的心立刻再次被揪了起來:“貓?樑舉死於巨大的貓科動物爪下,他的女助手狄薇卻在住所裡研究與貓有關的埃及文字?”
三千年前的埃及人把貓視爲天神,在金字塔和各種古建築上留下了大量與貓有關的文字,歷史上再沒有一個國家或者民族,對貓的尊崇能超過他們。當然,物極必反,後期埃及人對貓的殘殺,也創造了歷史之最,與先前的敬畏形成了近乎可笑的鮮明對比。
我迅速向旁邊的書籍掃了幾眼,竟然全都是與埃及象形文字有關的典籍,大部分蓋着中醫大藏書館的紅色印章。
小廚房裡飄來了雀巢咖啡的甜香,狄薇再次出現時,金色長髮已經束了起來,溫順地搭在肩後。她手裡端着一個小巧的托盤,上面放着兩杯香氣和熱氣一起升騰的褐色咖啡。
“沈先生,咖啡好了,請用。”她的聲音依舊柔美,體態也仍然輕盈,但我後背上突然掠過一陣不寒而慄的涼意。
我跟樑舉通電話時,清晰聽到了一次貓叫聲,基本可以斷定,那種聲音是來自於聽筒的,也就是說,電話還沒結束,就有一隻貓進入了實驗室裡。
“是貓?還是貓靈?誰能說得清楚?”我定了定神,不想給狄薇察覺自己的心思,同時,剛纔抱她時產生的一點點綺思都拋得無影無蹤了。
狄薇把托盤放在茶几上,雙手捧起其中一隻杯子,恭敬地遞給我。
我淡淡地笑着:“狄薇小姐,想不到你對埃及文字還這麼有研究,真是失敬了。”
考古學家們對於埃及文字的研究已經持續了幾百年,仍舊無法全部破譯,任何人走進這個房間,都會對狄薇的意圖產生極大的懷疑。
狄薇苦惱地皺起了眉,指向那塊黑板:“沈先生,其實你應該能看出這是誰的筆跡,是嗎?”
我恍然大悟,剛纔看到“貓”字,情緒過分激動,竟沒有辨別出來那是樑舉的筆跡。怪不得房間裡亂到這種程度,除了樑舉那個工作狂,誰還能整日泡在亂七八糟的書堆裡卻無暇收拾?
“哦,是樑醫生寫的,那麼你跟他——”我脫口而出,不覺心裡一陣難言的悵惘,五味俱全。
“不不,沈先生,你誤會了,我跟樑醫生之間什麼都沒有……他只是借用我的客廳和互聯網線路。他在做一項複雜的研究,並且要我做其中的部分翻譯工作,已經支付過我一筆費用。我的任務,是把幾十頁古埃及文字翻譯成中文。”
狄薇漲紅了臉,緊張地看着我。
我微笑着點頭,不置可否。
狄薇急促地解釋着:“我在大學裡選修過古埃及文字,所以賺這份錢並不爲過。樑醫生交給我的文字複印稿都在茶几下面,不信的話你可以馬上抽出來看。這項工作已經持續了五個月,進度非常慢,但樑醫生又催得急,所以,我只能每天加班到凌晨四點鐘,那筆錢……”
沒有人想跟樑舉的死扯上關係,或許這也是她在血案現場過度恐懼的主要原因。
茶几下面也堆滿了泛黃的古書,其中一本里夾着厚厚的一疊複印紙,我順手抽出來,最上面一張,密密麻麻地排滿了直挺挺趴着的小貓,不過都已經被製成了木乃伊。
“這一張,就是那份資料的封面,我查過,它代表的含義爲‘貓的墓地’或者是‘貓靈的棲息之地’。”狄薇淺啜着咖啡,一談到學術問題,她的情緒便慢慢平穩下來。
我粗略地翻閱着這疊紙,應該是四十餘張,其中出現最多的就是貓形木乃伊的文字,或多或少,每頁都有。
“沈先生,這些資料講述的是古埃及人制做貓形木乃伊的詳細過程。我並不清楚樑醫生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而且會付十萬——”她說漏了嘴,手臂一顫,咖啡飛濺出來。
我笑着搖頭:“十萬美金嗎?不要怕,我不會說出去的,只當沒來過也沒聽過。”
狄薇長吁了一口氣:“是,那筆錢我一直沒敢動,樑醫生並不是個太有錢的人,我懷疑在他的背後,另外有人在支持這件事的進行。”
我冷靜地聽着狄薇的敘述,如果換作何東雷的話,不知道又要喝斥打斷她多少次了。
十萬美金對於我而言,不過是個零碎數字,不值一提,但對於樑舉那樣的窮教授,卻相當於他半年的薪水,絕不會隨便就拿出來發放給別人。所以,狄薇的懷疑完全正確,是另外的人出錢請樑舉做事,然後他又僱傭了狄薇,那些錢絕不會是從他的銀行賬戶裡劃掉的。
“請繼續說,如果最後向警察彙報這些情況時,可以把錢的問題省略掉,那都是你應得的。”我明白,按照警察辦案的慣例,一旦發現與死者有關的錢款,肯定是上繳、封存、充公,然後就不知去向了,還不如留在狄薇手裡更合適。
狄薇感激地笑了笑:“謝謝沈先生,樑醫生經常說,你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現代俠士,比起古代的荊軻、要離、專諸等等著名勇士毫不遜色——他果然沒有看錯。”
我忍不住給她逗笑了:“哈,原來我在樑醫生心目中竟然如此偉大?”樑舉排列出來的這三個人物,充其量不過是爭強鬥狠的刺客,簡直跟我風馬牛不相及,這些例子拿來形容唐槍還差不多。
“三個月前的某一天,我翻譯到了‘巫師給貓形木乃伊進行注射’的那一頁,反覆校對後交給樑醫生,他興奮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嘴裡不停地提到‘阿拉伯之神’這句話,還有一次對着電視機自語‘拯救’和‘保龍計劃’——”
我愕然低呼:“什麼……什麼?保龍計劃?”
嚴絲曾經講過,麥義也在執行一個“保龍計劃”。同樣一個詞組,從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嘴裡說出來,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狄薇側着頭,沉思了幾秒鐘,很肯定地點着頭:“對,那天的事給我印象極其深刻,電視裡播放的是——”
我迅速截斷她的話,憑着知覺替她說出來:“是美國人允許‘紅龍’當庭自辯的現場直播,對不對?”
那一次的法庭審訊傳播面之廣,創下了全球收視率之最。據第三方調研機構統計,當天至少有超過十五億人全程收看了“紅龍”自辯的全過程,並且這則消息在第二天登上了全球範圍內的所有頂尖報紙頭版。
“對,你也收看那個節目了?”狄薇瞪大了眼睛,萬分驚訝。
我點點頭,不知不覺捏緊了手裡的紙,突然發現自己的後背襯衫已經全部被冷汗溼透。樑舉的死,絕不是表面看起來這麼簡單,他到底是在進行着一個什麼樣的詭譎計劃呢?
房間裡的書卷黴味越來越重,狄薇善解人意地起身:“沈先生,要不要去露臺上坐一會兒?”
我跟着起身,穿過狹窄的走廊,走上露臺。屋子裡的確很悶,壓得人有些透不過氣來,而且目光每掠過一本古籍,腦海裡就會自動把樑舉死後的慘狀複習一遍,弄得連咖啡都失去了香氣。
露臺上擺着很多瓶瓶罐罐,裡面高高低低地栽滿了各種各樣的小花,只有那幾盆常春藤生長得異樣茂盛。
陽光均勻地穿過樹葉縫隙灑下來,彷彿帶着讓人陶醉的魔力。
露臺正中,擺着一張古藤製成的躺椅,旁邊則是一張低矮的小方桌。
“我住的很簡陋,讓沈先生見笑了。”狄薇又一次表示歉意。
十萬美金應該可以稍微改善她的居住環境,不至於過得那麼辛苦。一個像她這樣的美女,在慾望橫流的大都市裡,完全可以循着另外的途徑改善自己的境遇,但她能堅強自立地安於貧困,本身就是值得別人尊敬的。
滿眼陽光驅散了剛剛被那黑板上的字帶來的莫名恐慌,我迎着她的苦笑:“狄薇小姐,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一個再賺十萬美金的機會。”
“嗯?沈先生在開玩笑?”她撩起長睫毛,眼裡閃過一陣盪漾的柔波。
“不是開玩笑,只要你肯把已經翻譯完的資料賣給我,馬上就能收到支票,怎麼樣?”
我絕不是盲目地向她施捨,而是在腦子裡迅速勾勒着樑舉與伊拉克人“保龍計劃”的關係圖。他是狂熱的醫生,但絕不是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的盜墓高手,不會無緣無故拿到這些埃及文字的複印件。
樑舉死了,兇手的行動仍在黑暗中繼續,如果我能從資料入手找到某些東西,其價值又豈是區區十萬美金能相比的?
“真的?我現在就把資料給你,昨天凌晨已經全部完成……不過,我不會要錢,白送的,希望它會對你有用。”狄薇的情緒明顯好轉起來,當她明白自己的勞動沒有白費時,至少是一種莫大的心理安慰。
毫無疑問,樑舉參與了那個“保龍計劃”,並且成了其中相當關鍵的一環。他對於婦科疑難雜症的研究程度相當高深,當然可以在“龍子龍孫”誕生之前,爲孕婦做最貼心的保健。
“那麼,從哪裡冒出來的十根脈搏的孕婦呢?難道這個‘保龍計劃’保的就是這個古怪的孕婦?一個人怎麼會產生那麼多脈搏……”問題越來越複雜,纏繞得越來越緊,根本無法拆解,但我明白其中最主要的一個核心,那就是——“樑舉到底做了什麼?到底對那個孕婦做了什麼?”
以何東雷與楊燦兩個人的智慧,把這些問題丟給他們,不知會不會把他們愁白了頭?
狄薇轉身去拿資料,把我一個人留在露臺上。
腕錶已經指向上午十一點,我忘掉了吃飯與唐槍寄來的怪畫,所有心思全部在樑舉身上。
“喵嗚——”貓叫聲似乎就響在耳邊,我猛吃了一驚,咖啡杯竟然脫手,“啪”的一聲落地。
聲音來自左後方,我急速轉身,一柄飛刀無聲無息地落在右手食指、中指之間。貓叫聲已經成了我思想裡的一種不祥之兆,彷彿帶着說不盡的詭異殺氣。
大約在十五步外的相鄰樓頂上,伏着一隻渾身漆黑的大貓,身長足有半米,瞪着圓溜溜的眼睛向我望着。
靈異學家們曾一致下過定論:黑貓、黑狗乃至一切渾身通黑的動物,都是黑暗力量的特使,靈魂中封印着某種奇異的力量,一旦身體上的封印被揭去,必將成爲人類世界的禍患。
我能在彈指之間射殺這隻黑貓,不過狄薇的迅速出現,阻止了我下一步的動作,指關節一屈,飛刀重新彈回了袖子裡。落在地上的杯子沒碎,只是可惜了那半杯咖啡。
“喵嗚——”那隻貓又叫了,站起身,懶洋洋地走向屋頂的背陰處,尾巴搖搖晃晃的,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散漫。貓絕不會明白我這柄飛刀的厲害,似乎也沒法理解人類對它的好惡。
“沈先生,資料都在這裡——嗯,那隻貓不知是哪一家的,經常在那座樓頂出現,向這邊呆呆地看,喚它也沒有反應。”狄薇的聲音與動作都輕快了許多。
我把資料攤在小木桌上,以最快速度瀏覽着狄薇的譯文。她說的沒錯,通篇都是埃及人制做貓形木乃伊的事,沒有一點能牽扯到現實世界裡的情節,可以把它視爲木乃伊的“製做教程”。
“十萬美金買一份翻譯教程?樑舉到底在幹什麼?”我開始第二次翻閱資料,速度放慢了許多。古人告誡過我們,書讀百遍,其意自現。所以,我習慣性地對於同一份資料反覆閱讀。
譯文中有一個古怪的詞彙,叫做“死亡契約”,旁邊用紅筆重重地標註了一個問號。
“這個詞,原文上寫的是‘與死神籤立契約,然後從它手裡接過種子’,我只是籠統地這麼翻譯過來,卻不明白‘種子’是什麼?難道有人肯用自己的生命去換什麼種子?”狄薇茫然不解。
她雖然是半個“中國通”,但對某些詞彙的特殊含義卻不是很瞭解,至少“種子”一詞,在中國人嘴裡還有另外一層“傳宗接代”的含義。
以上的話,連起來就是——“所有的貓,與死神簽約,然後接過種子,心甘情願地向死神叩拜,並且將靈魂奉獻出來,任由死神在上面寫滿詛咒、憤怒、怨恨,然後進入地火的熔爐,死亡並且重生。”
(第一部完,請看第二部《十命妖女》)
第二部 十命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