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外家

蓮青色紗帳內傳來幾聲咳嗽,許久,才聽到一聲:“起來吧……”

這時一個紺色繡花裙的丫頭端托盤走了進來,上面的小銀盅內盛着人奶。

老姨太太的規矩是每天早晨必先用人奶服下延壽丹再噙兩片人蔘。

她說起話來吳音頗重,句句尖刻刺心,讓人很不舒服:“年紀小小就這樣三天兩頭的病,可不是思慮過重?陳家也是門閥之後,你也學些大家閨秀的風度,總是畏畏縮縮一副小家氣,趕明兒議親哪家願意娶個病秧子?聽說你老子選官了,以後少不得搬進來住,要規規矩矩的,別給你舅母添煩!”

謹惜垂着頭聆聽,這些年來,唯一長進的就是“忍功”。她如老僧入定般站着,直到老姨太太要擺桌子吃飯才告辭出來。

轉過後罩房從抄手遊廊過東院,就是大太太的居所了。

繞過一座貼金團福影壁牆,就看見三間正房,銀硃油、彩畫貼金。左右各有耳房,房後有假山曲池,四季花木。

因爲大太太體豐畏熱,還沒入伏就挪到臨水的碧紗櫥內。

謹惜和映雪進來問安時,她正坐在東次間的大炕上覈對帳目。

大太太穿着家常藍地團壽紋褙子,下着蹙金裙。

她生着一張笑面,身體發福,有點像年畫裡的人物。雖然別家女眷們都誇陳家大太太長得有富氣,可大老爺似乎更喜歡新從楊州買來的小妾那堪比柳枝的細腰。

不過謹惜知道,凡事不能看表面。雖然大太太對姨娘們都很縱容,可是直到謹惜前生結束,陳家長房也再沒有添過一位庶出的少爺小姐。

大太太見她來了,笑容可掬的撂下筆,讓她上炕坐,還問道:“謹丫頭好些了?倒是你孝順,病好了馬上過來請安,不像那三個成日家就會惹我生氣!”

大房有三子,前兩個兒子陳沂、陳澤其實都不是大太太養的,是姨娘所生,只有最小的兒子陳澈是大太太親生的。當着謹惜的面這麼說,只是爲了顯示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

“大舅舅給表哥表弟請了先生唸書,自然不能成日在舅母身邊侍候,若他日蟾宮折桂,舅母鳳冠霞帔得封誥命就不會說表哥表弟不陪您了!”曾經嫁給端家這樣的門閥之家,謹惜自然學了些寒暄之道。

大太太笑得眯起眼睛:“還是謹丫頭會說話!唉,我若有個女兒這般貼心該有多好……”

一邊侍立的吳銘家的忙說:“姑老爺就要上任去了,表小姐挪進來留在太太身邊不是更好?”

謹惜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當年,單純幼稚的她也以爲大太太是個佛爺般心性善良的女人,雖然陳府的下人經常對自己冷言冷語,但她卻一直對自己很親切,所以才決定留在陳家,卻不知這個鴞心鸝舌的女人差點毀了她一生!

謹惜低頭擺弄着衣袖,爲難地說道:“謹兒也想留在舅母身邊,可實在放心不下父親,所以想要跟父親去任上!”

大太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吳銘家的隨即搶着說道:“表小姐也算大姑娘了,凡事也得自己有個主意!姑奶奶去世了,姑老爺正當壯年,在任上難免會有人提起續絃。萬一找個年青的後母朝打暮罵怎比在外家跟着舅母自在?”

“多謝舅母厚愛,可謹惜身爲人女,自然也得對父親行孝。”

大太太目光一凜,吳銘家的自然明白主子的心意,遂冷笑道:“表小姐倒是孝順,只怕姑老爺沒那麼多銀子帶閒人去!這次上任的銀子還是大老爺出的呢。”

這就是吳銘家的雖然出身低,卻能跟在大太太身邊的原因。大太太“善良”,自然要有人出頭替她說話。

大太太眉挑,呵斥道:“吳銘家的,表小姐做事有分寸,豈用你多嘴!”

當年陳太夫人藍氏去世時給唯一的女兒陳韻寒留下了不菲的嫁妝,那時陳家的生意因北方戰亂賠了許多,老姨太太一直覬覦這筆財產。

她知道,陳韻寒一旦出嫁,這筆錢財都會被帶到夫家,便極力攛掇陳老太爺,把陳韻寒許配給出身低微的蒲嘯原,讓蒲嘯原做了上門女婿,名正言順的吞掉了這筆錢財。

如今謹惜的母親去世,只怕陳家想把這筆帳賴到底了!

只有得到這筆銀子,她和父親才能不受陳家轄制!一定要想辦法弄到……

謹惜忙站了起來,一副不安的樣子小聲說:“我年紀小考慮不周,只想着放心不下父親,卻辜負了舅母的好意,真是不應該!舅母千萬別生氣。”

大太太笑得一臉慈祥:“你這孩子就是多心!舅母怎麼會生氣?這幾天好好陪陪你父親,等他上京再搬進來吧。”

從大太太屋裡出來,謹惜面如止水,平靜得不見一絲漣漪。

映雪跟在身後,覺得那單弱的身影似乎變得有點陌生。

表小姐跟從前不太一樣了,具體哪裡不一樣她卻說不出來……

謹惜忽然回頭,衝她嫣然一笑:“映雪姐姐,我們去園子裡逛逛再回去吧。”

穿過西面的月洞,沿着光潔的石子小徑就到了後花園。花園雖不大卻佈局合理,是仿蘇州的“聚錦式”。

院中花木繁茂,太湖石堆壘的假山峰巒疊嶂,幽深曠邈中略見崢嶸,宛如一幅寫意風景般讓人心情寧靜。

其實謹惜並不是爲了散悶而來,而是憑着前世的記憶來尋一個人……一個至關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