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傲骨

名雖爲外祖母和舅母,但謹惜知道她們之間的親情比紙片還要薄三分!

陳家,就像許多大家族一樣,外表風光,內裡卻充滿了污穢不堪的東西!

陳氏原本是河南旺族,陳老太爺高祖這輩遷到勳城,子孫從商,富甲一方,“有陳半城”之號。

陳老太爺年青時也是個浪蕩公子,讀書不成便承了家族生意。娶勳城巡檢司藍大人之女爲妻。這位藍氏就是陳韻寒的母親,謹惜的外祖母。

因藍氏產下女兒後身子一直不好,未能再給陳家添個兒子,陳老太爺以此爲藉口,陸續納了六房妾氏,共生了四位少爺三位小姐。

在陳韻寒幼年時陳太夫人故去,雖然陳老太爺家資豐饒,可那些有門第的女子聽說家裡姨娘兒女一大堆,都不願意去當填房,所以拖的日久也就罷了,陳老太爺臨終之前便把家業都交與第三房小妾——楊姨娘打理。

這位楊姨娘出身牙行人家,理財管帳是把好手。爲人乖覺機警,更重要的是爲陳老太爺生了長子和次子,所以在陳家跟腳立得其穩當,蒲嘯原所說的“外祖母”就是指她。

走到門外,謹惜對映雪說:“你去房裡把我那件豆綠沿邊蝦青色素花比甲取來,我在這裡等你,一身縞素老姨太太忌諱。”

支走了映雪,謹惜悄悄回到竹溪齋,在窗下潛聽二人談話。

“……這做官的學問可大了,二老爺不就是沒打好上級的關節才丟了官嗎?姑老爺您初入官場自然不懂其中的筋節門道。大老爺考慮周全,這邊已託人找了位經歷老道的紹興師爺。師爺就好比行兵打仗的軍師,有什麼難爲的事都可以與他商議。趕明兒寫個全柬拜帖,擺兩桌宴席請他來,束脩自然是大老爺出!再加上行路的費用,怎麼也得五六百兩白銀。俗話說得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姑老爺一介縣令三年任滿怎麼也能賺個三萬五萬的,等姑老爺回來只與大老爺五千一萬的就是情面了!也不枉大老爺一直看覷着您。”

謹惜吃了一驚,沒想到大老爺竟然派人來教父親貪污!

房間裡的蒲嘯原一直沉默不語。

只聽見胡勉之繼續勸道:“姑老爺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大老爺可是爲您着想啊!除了請師爺,還得帶上幾十個長隨壯壯聲勢,以免被當地的官吏小看了。吃穿用度哪樣不需要銀子?許多鄉下出身的舉人沒處借錢,只好‘舉京債’向那些放債的潑皮借重利銀子,做官竟是爲了還債!哪裡有您這樣的大福,不用語言,銀子倒找您來了!”

“想必長隨也是大老爺選好的人吧?”蒲嘯原終於開口了。

胡勉之興奮地說:“姑老爺放心,都是伶俐聰明的,還有以前跟過二老爺赴任的舊人,都深諳衙門內的事體……說到這裡,小人還有件事求姑老爺垂青下顧。小人有個內侄今年十八了,倒是個聰慧孩子,寫算皆精,想着姑老爺上任正缺人手,讓他充當個門子。若遇到原告被告送人情的事,就讓他去跑,也省得旁人轉交剋扣了姑老爺的銀子?”

除了無恥二字,謹惜還真找不出詞來形容這位胡大管家!

自己只不過受陳家的冷言冷語,父親卻要終日與這些無恥之徒周旋,真是難爲了他!

這時,蒲嘯原卻說道:“你可知二老爺爲何才上任一年就被降職備用賦閒在家?”他的聲音很輕,卻寒冷徹骨:“不是因爲沒有結交好上司,而是一個字——貪!”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若爲了幾兩銀子便貪贓枉法,草菅人命,這官我寧可不做!”雕花木門猛得一開,只聽見蒲嘯原譏諷道:“這屋子今日怎麼如此惡臭?實在讓人難以忍受,胡管家,失賠了!”

蒲嘯原青衫微拂,早已大步遠去,只留下胡勉之氣結半晌,丟下一句:“不認擡舉!”匆匆離去。

謹惜站了起來,脣角含笑,說不出的痛快。父親傲骨天成,怎麼會受這小人擺佈?

過去,她一直壓抑自己的情緒小心翼翼,逆來順受的活着。只希望自己少犯錯誤,不被陳家人嘲諷欺辱以免累及父親,可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刁難。

如今重生,看到了許多前生未能留意的細節,她才明白:人活着,卑微或尊貴不是別人決定的,而在於自己的爭取!

尊嚴不是別人給的,若自輕自賤又怎能不招人欺辱?從今起,她再也不會退縮!

“以一命換來今生的了悟,倒也值了!”蒲謹惜微微一笑,明眸晧齒格外動人。

“表小姐……”謹惜回頭看到映雪拿着衣服正站在身後。

不知她何時到的,屋內的對話可曾聽着?

映雪雖然對自己沒有二心,可她性子急沉不住氣,有些事情現在還不能告訴她。

謹惜衝映雪笑道:“這竹陰下倒比門口涼快!”

她接過比甲穿在身上,從東角門入陳府內宅。對映雪臉上那抹憂色視而不見。

陳府四進院落,正廳爲五開間捲棚式,前後廊檐,院內方磚墁地。正房後隔扇門出去有一段甬路,從甬路進入第二垂花門,就到了上房院。內有三開間的正房,東西各有耳房二間,小院一個。

謹惜進了陳府總感覺心中憋悶,層層疊疊的院落把天空劃分成若干個方塊,住在其中的人擡頭只能望見這一小塊天空。可能望得久了,心也像這房子般狹隘,再也容不得更多東西了。

這裡就是楊氏老姨太太的房子,後院種着兩顆大桃樹,高與房齊,正對上房正中的後檐窗。

此時正值初春,那一樹桃花開得爛漫,花瓣隨風捲起偷入簾櫳。

只有在春天,謹惜才感覺陰鬱的大房子纔有幾分活氣,那股藥氣味也被花香攪得淡了些。

老姨太太似乎不喜歡陽光,終日放着帳幔。

謹惜覺得她屋子裡的丫頭臉色似乎都是蒼白的,像一個個紙糊的小人兒,大概是終年見不到陽光的原因吧。

老姨太太幾乎不下那張巨大的拔步牀,屋子裡的藥堆積成山,人蔘,肉桂,燕窩,鹿茸……她總是不停的在吃補藥。

謹惜還記得老姨太太是在她十五那年死的……越是怕死的人越是活不久。

她走進陰暗的房間,端端正正的行禮道:“給老姨太太請安。”

無論楊氏今時今日過着何種養尊處優的生活,可她的稱呼永遠只能是“老姨太太”。無論謹惜的祖母死得多早,都可以在棺材裡等候陳老太爺併骨,永享後人祭祀……名份,她永遠也僭越不過,可望而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