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蘭珠坐在大瀚王府後院東跨院飛檐上喝悶酒。
她前段日子和戰北野吵了一架,一怒之下也不跟着他了,自己去大瀚玩,途中聽說陛下奉母巡遊北地邊境,並與瀚王同行前往長瀚封地,她也有好久沒見着孟扶搖,有些想念,又捨不得戰北野,便跟了過來,跟了過來又有些小性子,不想就這麼巴巴的出現在戰北野面前,於是便在瀚王府廚房裡偷了酒,找了個屋檐躺着喝酒,王府侍衛自然看得見她,不過紀羽姚迅早已吩咐過,瀚王府的大門,是永遠對這位雅公主敞開的,也就無可不可隨她去了。
雅蘭珠靠着檐角,身邊堆着一堆酒罈子,她酒量平平,卻特意偷的是“朝夕醉”,據說這種酒最烈,三碗便可以讓人醉土一朝夕,然而她今晚別說三碗,三壇都喝掉了,也只是微醺而已,她納悶的拎起酒罈,聞聞,晃晃,最後重重打個酒嗝,嘆氣:“本公主酒量……呃……真是越發精進了……”
她卻不知道,姚迅自從接到那幾只是一起過來的訊息,立刻下令將王府所有放在外面的酒全部換成溫醇的“梨花白”,開玩笑,一個戰北野一個長孫無極再加上一個孟扶搖,彪悍三人行,他們周圍方圓三裡內發生非預料非正常範圍內大大小小事故的可能性無限大,這王府可是他費心操持的,一草一木都價值千金,萬一給三個酒瘋子借酒鬧事破壞了怎麼辦?砸到小朋友元寶大人怎麼辦?就算砸不到元寶大人,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啊。
天生奸商的姚迅,早在千百年前就深得如今假酒酒商的生財精髓,於是,就像茅臺瓶子裡裝二鍋頭一樣,雅公主偷的是“朝夕醉”的罈子裝的“梨花白”……
可惜梨花白喝多了一樣會醉,雅蘭珠眼睛已經都直了,捧着發燙的臉想,戰北野真不是個東西,不就是見他內衣全溼怕他着涼,想給他脫了烤乾嘛,她雅公主什麼時候幹過這種詞候人的差事?他倒好,她纖尊降貴,他還橫眉豎目,哼哼哼……這要換成孟扶搖,還不老大耳刮子煽他?這要換成孟扶搖……不對……這要換成孟扶搖,他根本不會橫眉豎目,只怕還會巴不得吧?
雅蘭珠怔了一小會,有點心酸了,然而她立即啪的拍了自己一下,抓起一罈酒咕嚕嚕的灌下去,她濯得兇猛,似要將剛纔那思緒用大股的酒液灌回肚子裡,喝完她一抹嘴,咕噥道:“雅蘭珠雅蘭珠,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你都喝了人家的酒了,還要再吃人家的醋嗎?”
她搖搖晃晃,眯眼看着天上的月亮,覺得月亮長得不錯,比戰北野那常常黑着的臉好看多了,忍不住沉醉吟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突然又覺得太酸,也和那混賬對不上,想起上次喝酒孟扶搖背的有首詩很好,比這個好得多,於是拍着膝蓋吟:
“昨夜大雪壓大樹,獨自喝酒,醉倒大馬路,衣帽全丟真後悔,爲伊喝得老陳醋,衆裡尋我千百度,驀然發現,誰都一樣,都是困難戶!”
底下一隊侍衛正好巡邏經過,齊齊踉蹌……
元寶大人正好也從院牆下經——過它原本睡在孟扶搖房裡,玉體橫陳的等她,卻等了很久都不見大王臨幸,酒又偷喝多了有點尿急——長孫無極是不許它喝酒的,但是昨晚後來長孫無極也有些喝多了,於是元寶大人鑽進每個喝空的酒罈子裡,那裡的殘酒就夠它喝了,尤其喝酒不精細的戰皇帝,元寶大人鑽了三個酒罈子,肚子便喜馬拉雅山似的鼓起來。
它試圖在花壇裡撒尿,又嫌施了花肥的花壇不乾淨,乾脆東竄西竄視察瀚王府的裝潢,侍衛們自然也早已得到關照,假如看見一團很肥的白球滾過去,千萬別當老鼠打了,無視就好。
元寶大人在某處放完了水,突然聽見頭頂“好詩”,立即味溜哧溜竄上去,攤開四爪睡在雅蘭珠身邊,雅蘭珠一側首看見繫着小紅披風的大白球,立即嘻嘻笑了,道:“元寶,還是你最好,知道陪我。”
元寶大人咧咧嘴,瞄着一個沒喝完的酒罈子,心說大人我只是喜歡在這樣的酒氣裡入睡而已。
一人一鼠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着,雅蘭珠出神看着天邊月亮,半晌嘆口氣,道:“真遠……真遠啊……”
元寶大人瞟她一眼,心說雙關,雙關啊……
然後它爬進一個酒罈子搗鼓,突然鼻子嗅嗅,耳朵豎了起來,雅蘭珠此時也聽見異聲,爬起來向遠處張望。
然後她看見一個人影,跌跌爬爬的遠遠過來,那人似是受了重傷,走得步履維艱,月光冷冷射過去,隱約可以看見他身上滿是血色。
他來的方向,正是大瀚王府,還隔着兩個巷子,然而更遠處,有整隊的灰衣人追了過來,那隊人似乎在拼命阻止這人奔向大瀚王府,其中最前面一人彎弓搭箭,遙遙射向前方那人背心。
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我正義凜然的雅公主眼皮底下……肆無忌憚的殺人?
嗯?
哼!
雅蘭殊呼一下跳起來,立即抓起兩個酒罈,左右揮舞着殺了過去。
她一步跨上最近的一個巷子牆頭,人在半空擡手就將一個酒罈子掄了出去迎向飛箭,扔出去時她眼角覷到白光一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轉頭一看屋檐上沒有了元寶大人,再一看飛出去的酒罈裡某球四爪撐開白毛倒飛眼珠子瞪得又大又黑圓溜溜……
雅蘭珠驚叫一聲便撲了出去,酒罈卻已經撞上箭尖,雅蘭珠又是一聲驚叫閉上眼睛,十分害怕看見血淋淋鼠肉串兒,結果她聽見一聲男子厲吼。
雅蘭珠睜開眼,便見酒罈碎裂飛箭撞落,爪踩飛箭瀟灑飛去的元寶大人一個漂亮的騰身翻躍三百六十度前腿蹬,一腳蹬上了射箭男子的眼睛……
它把人家眼珠子蹬爆了……
那人疼痛之下一聲怒吼,揮刀就砍,元寶大人在他刀下左閃右避,靈活的竄來竄去,好幾次險險被砍着,看得雅蘭珠心驚膽戰,趕緊撲了上去,手一掄又是一個酒罈子惡狠狠砸過去,那羣灰衣人立即蜂擁過來將她圍住,手中刀劍寒光爍亮。
當先那男子擡首望望不遠處巍然屹立的瀚王府,猶豫了一下,手一揮狠狠低聲道:“速戰速決!”
雅蘭珠嘿嘿一笑,唰的一下拔出身後的彩色小彎刀,唰唰一個刀花,道:“來吧,姑奶奶很久沒打架,手癢!”
元寶哧溜一聲回到她肩上,雙爪一架搖出空手道的彪悍雄姿。
灰衣人森然圍上來,雅蘭珠彎刀一亮便是一道七彩弧光生生逼退一人,百忙中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奄奄一息的被救者,對方血流披面頭髮披散,烏髮粘在臉上遮住一半臉,饒是如此雅蘭珠在第二眼時也想起來了他是誰。
她詫然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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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蘭珠和元寶大人在屋檐上喝酒的時刻,孟大王還在睡覺。
她在做夢,夢見自已在一個高遠大殿上喂媽媽喝參湯,殿中很安靜,浮雲氤氳,只聽見羹匙和瓷碗相撞的聲音,她對着媽媽笑,媽媽也在笑,笑啊笑啊笑,突然殿門被人撞開,然後一塊巨石突然撞了進來壓在她身上。
撞了進來……
孟扶搖睜開眼……做噩夢了?夢見鬼壓身了?怎麼好像剛纔夢中那種重物壓身的感覺還在,而不知道從哪吹來極冷的風?
隨即她便聞見酒氣,聽見身上有人的呼吸。
她緩緩擡眼,打量了一下那人身形衣着,豎起眉毛。
那誰……那誰……那該死的戰北野,居然找死的把她孟大王當肉墊,就這麼睡了下去?
孟扶搖立刻伸爪狠狠去推,戰北野卻突然一個翻身,不僅沒有掉落,反而正面對着她抱緊了她。
孟扶搖皺眉,膝蓋擡起就想把他頂下去,一頂,頂不動,二頂,這回用了力氣,那人悶哼一聲,居然還是不動。
孟扶搖黑線,大罵:“戰北野你這灌多了黃湯的,你昏了!居然夜闖我的香閨!”
身上那人突然睜眼,一睜眼眼中神光閃爍,那麼黑的眸子那麼近的睜開在面前,那種獨屬於他的鐵木深淵般的沉黑立即如一個具有巨大魔力的漩渦,那般烏光深刻的要將她拉進去,孟扶搖被這樣的目光生生盯得一呆,覺得自己心口彷彿也被那目光撞着,竟然隱隱生出疼痛的感覺。
聽得那傢伙沉聲道:“這是我的房間。”
“呃……”孟扶搖愕然,轉目四顧才發覺,從佈置看,確實不像主臥倒像客居,難道跑錯的不是他,是自己?
“那成,正好我讓你。”孟扶搖立刻推他,戰北野不動,她用多少真力抵抗他便用多少真力應付,一分不少卻也絕不多出一分,懶懶道:“我喝多了,睡下來就不想動了。”
他不動,肘撐在牀邊,靠着孟扶搖的肩,細細聞她自然天成的微帶香氣的呼吸,這呼吸輕軟芳醇,也似那今晚的酒,梨花般薄薄軟軟淡淡,初時不覺得,久了便覺出那芬芳的韻,像一片純白的花瓣,滑過鼻尖,那般不動聲色的一掠而過消失在風中,卻讓人長久聞見那般深入肺腑的香。
這香,四散流溢,了人追逐,卻遠在風中,不可觸碰。
戰北野閉上眼,深深呼吸……也沒什麼過多想法,只想靜靜沉浸在屬於她的氣息和氛圍中,這一生富有天下,卻未必能有多少機會和時間,能夠擁有這般貼近她的一刻。
不想對她用強,不想違她心意,那麼便讓他這般默默汲取這一刻摻了月色星光和她氣息的空氣,在聚少離多的日子裡慢慢供以回憶。
孟扶搖卻突然嘆息一聲,低低道:“可憐的牀……”
然後她出拳!
一拳砸裂身下的牀板!
轟然一聲牀板從中斷裂,整張牀塌了下去,塌出三角形空隙,孟扶搖好整以暇一滾,從縫隙裡滾出,順腳將落到地下的被褥一腳踢到戰北野身上。
她穿着褻衣,赤腳站在地上,怒目一瞪戰北野,抓了自己外袍便要走,戰北野卻道:“慢着!”
孟扶搖不理他,昂首挺胸龍行闊步,戰北野揮開被褥起身,孟扶搖立即警惕的向外躥,被戰北野一伸手拉住,然後他身子微微向地面一彎。
孟扶搖皺眉,疾聲道:“戰北野拜託你不要逼我潑婦罵街真要到那個程度大家就不好看了好歹大家都是聰明人——”
她突然又怔住了。
開着的門透進淡淡月光,照見戰北野已經站直的身形,照見他手中拎着的一雙鞋子。
孟扶搖的鞋子。
戰北野拎着,向她晃了晃,然後半跪下去,擡起她的腳給她穿上,一邊道:“你要跑便跑,大冬天的鞋子都不穿,存心受涼好讓我良心不安?”
月色微涼,在房門口鋪開半弧形的冷光,冷光光圈裡大瀚皇帝半跪着,並不以爲自己纖尊降貴,也不以爲破格優容,完全以一種坦然平和的態度,專心的給他心愛的女子穿鞋,他的手掌並不細膩,常年握劍練武和大漠風沙磨礪得微微粗糙,觸着她細嫩緊繃腳背肌膚,滾熱而深切的磨着她身爲武者的敏感觸覺,而她微涼的細膩肌膚精巧腳踝握在他掌心,卻也似軟玉一般,熨得他心底那般悠悠一顫。
孟扶搖震驚之中只覺得那灼熱的手指突然發抖燙得人慌張,忙不迭縮腳,又怕他再伺候自己穿另一隻鞋,腳尖一挑把那鞋勾起,慌慌張張穿起單腳跳了出去,卻見大瀚皇帝維持那姿勢不動,從微微下垂頭顱看過去,耳邊卻也微紅了。
戰北野給她穿鞋時,自己確實什麼也沒想,他便是一國之君尊貴無倫,在她面前卻從不以之爲可以居高臨下的資本,他在最艱難的時候便遇見了她,她與他患難共度,大瀚天下有一半都可以算是她的,她更救他不止一次,在這樣的女子面前,什麼帝王至尊什麼天子威嚴都羞於擺起,他真的只是單純的,害怕她着涼而已。
然而每次一觸着她肌膚,他便有些控制不住……
大瀚皇帝半跪着,深呼吸,手按在冰涼的地面,壓抑下那般熱血洶涌蠢蠢欲動,半晌才慢慢站起。
孟扶搖匆匆穿好外袍,實在也不知道說什麼,袖子把臉一捂道:“我走了。”
她一轉身,突然聽見了一陣抓搔之聲。
很奇怪的抓搔聲,像是動物在撓牆,隨即便看見對面牆頭上白影一閃,出現白毛飄揚的元寶大人,揮爪大叫:“吱吱!吱吱!”
孟扶搖笑道:“這丫發什麼酒瘋?”突然眉頭一皺,赫然發現元寶大人白毛上竟然有紅色印跡。
血?
孟扶搖竄往牆頭,身邊人影連閃,卻是戰北野和長孫無極,長孫無極伸手一撈便將元寶大人撈起,他原本就睡在隔院,聽得牀板響的時候已經起身,不知怎的一向衣着整齊極其注重風度的太子殿下,今日衣服穿得不甚齊整,領口鬆鬆未系,露出平直精緻的一抹鎖骨和一點光滑的胸口肌膚,慵懶中別有性感的魅惑,看得孟扶搖臉色一紅,急忙掉轉目光。
長孫無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戰北野,聽元寶大人吱吱喳喳說了幾句,孟扶搖已經躥上牆頭,道:“耗子受傷了?嗯?耗子受傷了!”
最後一句說得殺氣騰騰,元寶大人在長孫無極掌中拼命掙身對外指,三人轉身便見遠隔幾條巷子,隱約有個花花綠綠的影子正在浴血奮戰,一大堆灰衣人列陣圍着她,正有意識的將她慢慢逼得離瀚王府越來越遠。
看那小彎刀的造型就知道,是雅蘭珠。
“反了!”大吼一聲的是兇悍的瀚王爺,“老孃沒出去殺兔子,居然有人膽子大到包天,殺老孃家的兔子!”
她還沒吼完,戰北野已經掠了出去去救雅兔子,底下他的侍衛和王府侍衛都被驚動,孟扶搖叉腰站在牆頭,悍然對那方向一指,道:“去!給我捉活的首領,其餘全部踩死!”
底下轟然應是,瀚王府正門側門後門剎那齊開,大隊大隊的侍衛如同黑色流沙一般從王府中瀉出,快速奔向那個方位,急速的馬蹄聲和沉重的皮靴敲擊在街面上的聲音驚破夜色,驚動整個沉寂的小城。
火把的光亮接連耀起,照亮瀚王府周圍縣城的範圍,那些灰衣人發現不對欲待逃走,然而黑影一閃,一人怒龍狂飆而來,一把拉開酒後乏力戰得吃力已經在圍攻下受了輕傷的雅蘭珠,擡手便捏死了一人。
只是這麼一霎間,訓練有素的大瀚王軍和侍衛已經堵死了附近的全部通道,圍住了灰衣人們,火把光芒熊熊,照亮灰衣人絕望的臉孔,照亮巷子裡滿面血污倚靠在牆上的人的雙眼。
他擡起殘破的衣袖,在閃動耀眼的火光裡看見大瀚皇帝身形如龍掠過,看見大瀚鐵騎風一般捲來,看見火光裡黛色衣衫的清秀少年,自無數人拱衛下大步而來,身形筆直,眼神裡殺氣騰騰。
他看見那少年,衣袖遮着的眼眨了眨,眨出兩道細細的淚,順着一臉的血跡緩緩的流下去。
他喃喃的道:“……玉初……你沒白死……我終於……活着見到瀚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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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搖大步而來,目光一轉便看見雅蘭珠披頭散髮氣喘吁吁,左臂一處鮮血殷然,頓時大怒,霍然轉首,兇狠的盯着那羣已經不敢再圍攻雅蘭珠背靠而立的灰衣人。
那羣人也在驚惶的看着她——這個清秀的,近乎單薄的少年,就是名聞天下,以兇悍無恥善於搞事着稱的孟瀚王麼?
據說孟瀚王是女子?還是最新的十強者之一“九霄”!
那個眼珠被踩爆的首領臉色陰霾,眼神不住變幻,他來的時候,首領就再三吩咐過,無論如何要在求救者到達瀚王府之前將之裁殺,千萬不能驚動瀚王本人,他們這一羣幫中精英,不惜費心思跨越國境追殺此人,爲的只是那筆巨大的豐厚報酬,誰也不願沒事幹招惹強敵,可惜運氣不佳,竟然屢屢出現狀況外變化,如今這般情勢,該怎生是好?
他心中盤算,只有亮出本幫名號,再軟語相求,諒這位孟瀚王再不講理,按說也不該動輒殺人,隨隨便便得罪他國勢力。
至於自己這方的損失,只有認倒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計議已定,他勉強扯出一臉笑容,欠身道:“敢問是孟瀚王?”
你還和我客氣,難不成還想着逃命?孟扶搖很有趣的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道:“不敢,正是在下。”
“久仰王爺大名,今日得見尊範,幸何如之。”灰衣人又欠身。
孟扶搖盯着這個居然還會文縐縐和敵人掉文的刺客殺手,實在覺得很有意思,這麼合作,看樣子刑譏逼供的力氣都不用費了,她眯着眼,慢吞吞道:“客氣,客氣,不知閣下深夜闖入我瀚王府邸,殺傷我友,意欲何爲?”
灰衣人眉頭一皺,心想你這個帽子扣得也太快了,這離你王府最外牆還有四條街,自己追殺的人更談不上是你的朋友,這麼說用心也太險惡了吧?趕緊上前一步,道:“王爺請勿誤會,在下兄弟是爲了追逐幫中叛徒,誤入王爺封地,失禮之處,請王爺看在同爲武林一脈,千萬包涵。”
孟扶搖眼神一閃,緩緩道:“哦?武林一脈?不知貴屬爲何?請報上字號。”
那灰衣人胸一挺,語氣謙虛神情卻很有把握的道:“在下所屬,璇璣國長天幫是也!”他瞄着孟扶搖,道:“如果孟瀚王今日不予追究在下等冒犯之處,讓在下等將叛徒帶走,將來長天幫上下,定感王爺大德!敝幫雖然不及王爺勢力雄厚地位尊榮,但在天下也算得有點小小勢力,將來定有報答王爺處!”
孟扶搖偏一偏頭,她身側萬事通姚迅立即低聲附在她耳側道:“璇璣第一大幫,嘯傲綠林的第一勢力。”
孟扶搖“唔”了一聲,轉頭笑眯眯看着灰衣人,道:“長天幫啊……幸會幸會。”
灰衣人看她神情,頓時心中大定,孟扶搖瞅着他道:“不追究啊……把人帶走啊……也不是不可以。”
灰衣人喜出望外,趕緊道:“只要王爺答應,敝幫幫主一定會重謝王爺大德!”
“不客氣不客氣,都是武林一脈嘛。”孟扶搖揮手,她轉身看向已經被侍衛扶起的那個被追殺的人,眼神驟然一縮。
璇璣成安郡王,華彥。
孟扶搖和他見過兩面,一次是真武大會,他是雲痕對手,當時孟扶搖對他的沉雄真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次是在不久前軒轅封后大典上,他和夫人,璇璣公主鳳玉初被璇璣派來作賀,當時她就知道這對是璇璣皇位角逐中的出局者了。
只是這出局者也未免太慘了吧?慘到在自己國內呆不住,千里追殺竟然追出國境,追到她的地盤來了。
孟扶搖對這人印象還不錯,她記得當初雲痕那一戰,這位郡王打架打得無比投入,認輸認得光明磊落,是個真漢子,配做雲痕的對手。
她眼神在華彥身上一掠,自對方眼神中看見焦慮和急切,卻沒有絲毫畏懼,目光滿意的閃了閃,轉回頭道:“不過,就這樣讓你們走,好像不大好……”
灰衣人臉色一變,連忙道:“瀚王……”
“這位可不是你們長天幫叛徒。”孟扶搖斜睨他,“你們綠林叛徒要都是郡王之尊,長天幫也可以建國了,撒謊,撒到本王面前麼?”
灰衣人臉色又變,抹一把臉上的汗,猶豫半晌道:“王爺要怎樣才肯放過我等?”
“很簡單。”孟扶搖一擺手,“好歹我是長瀚之主,這一帶民生治安都是我的事,你們殺人殺到了這裡來,如果我連一個合理的理由都得不到便放你們走,我大瀚孟王顏面何存?”
灰衣人低頭沉思,孟扶搖負手望天,戰北野長孫無極雅蘭珠等人都不說話,他們都習慣遇事時孟扶搖自己處理,反正她博採衆家之長,戰北野的兇悍長孫無極的腹黑雅蘭珠的潑皮都擅長,樂得省事。
灰衣人心中飛快盤算,知道今日要是一點交代都沒有萬難離開,事實上換成哪國王公都會這樣處理,孟瀚王已經足夠客氣,看起來也不如傳聞中那樣跛扈不講理,倒是懂得審時度勢的那類人,既然這樣,反正上頭遲早會存心交納這位實力人物,現在先賣個好也不要緊。
於是這位瞭解孟扶搖卻又瞭解得不夠徹底,做刺客和做政客都半吊子的傢伙擡起頭來,湊近孟扶搖,低低道:“請王爺萬萬保密……這是十一殿下拜託我家幫主要的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最好,見屍!”
璇璣十一殿下,鳳旋最爲寵愛的皇子,璇璣皇后的第一個兒子。
孟扶搖心中瞬間流過那日長孫無極給她的資料上的內容,笑了笑,道:“哦……這樣啊,但是爲什麼要殺他呢?”
灰衣人奇怪的瞟了她一眼,不明白這位短時間內迅速崛起的五洲大陸著名政客,怎麼會問出這麼個幼稚的同題,但仍然小心翼翼的答:“我只隱約聽說,這位郡王身上有重要東西,需要拿回去……”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了笑,伸了個懶腰,道:“啊啊……浪費了一個晚上的好夢……行了,就這樣吧。”
她對着灰衣人點點頭,露出一個好大的燦爛的笑容。
灰衣人怔了怔,連忙也不敢失禮的露出一個掉了一個眼珠半邊血染的難看得令人髮指的笑容。
孟扶搖甜蜜客氣的笑着,然後,轉身,負手,不再說話,踢踢踏踏的走了。
灰衣人愕然看着她背影,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耳中卻突然聽見一聲低沉的,充滿殺氣的口令:
“殺!”
聲音短促如刀,殺氣如刀,然後灰衣人便覺得後心一涼,眼前突然綻開了大片大片的血花,那些鮮血無休無止的噴出來,在他面前散開了一道血紅的光幕。
光幕裡他看見那女子施施然負手而去的背影,從頭至尾,連頭也沒回。
他慢慢的垂下眼,看見自己的胸口多了個大洞,在那個大洞裡,他還奇異的看見自己的兄弟們,都已經鮮血飛濺的倒了下去,屍體被狠狠踩在塵埃裡。
然後他也軟軟的倒下去。
一生裡最後一個徹悟的念頭是:
她好像根本沒答應過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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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搖彷彿根本就沒聽見身後的慘呼聲,很直接的走到華彥身邊,看了看他,命令屬下將他送進府中,回身問雅蘭珠:“珠珠,要緊麼?”
雅蘭珠大咧咧一晃彎刀,道:“沒事,皮肉小傷。”隨即有點慚愧的小聲道:“扶搖,我又給你找麻煩了……”
“什麼叫你又給我惹麻煩?”孟扶搖笑,“是我自已,天生是個麻煩接收器,再說別的事也罷了,在我的地盤上欺負我的朋友,還想讓我放人?做夢!”
雅蘭珠不做聲,知道以孟扶搖性子,知道華彥千里來奔求助,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在自己家門口被殺的,這樑子一定會結下,但這麼兇悍的立即殺人,還是因爲,她雅蘭珠受了欺負。
你欺負了我的人,我殺你全家。
反正遲早都要對上,便不必再留下什麼餘地,孟扶搖做事,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
孟扶搖瞟一眼華彥,命令屬下好生安排他休息,恢復過來再說話,又要雅蘭珠好好哦休息,自己懶洋洋回去補眠,這回她認準地方了,再沒走錯,進了院子,望望天色,無可奈何嘆口氣,喃喃道:“我發現我皇權雷達器的接收功能越來越恐怖了,這還沒出大瀚國境到璇璣,便直接撞上去了。”
“那是你天生是個惹事精。”身側有人淺淺低笑,孟扶搖眼角一瞟,便瞟着某人敞開的衣領誘惑的鎖骨,立即捂着鼻子,將那傢伙攔下困在牆邊,伸手去幫他扣衣領。
“大哥,不要惹人犯罪。”
“求你犯罪吧……”長孫無極輕笑,道:“我保證不砸牀。”
孟扶搖手腳不停趕緊將他衣領釦好,才放下捂住鼻子的手,道:“好險。
好險,這要當他面噴鼻血,這輩子也不用再見他了。
“馬上還要再睡,系這不嫌麻煩麼?”長孫無極摸摸領口眼波流轉,“其實我剛發覺領口開着比較透氣……”
“那你慢慢透氣吧,我老人家要睡了。”孟扶搖甩開他,大步進門,將門重重一關,咕噥:“不得消停!”
她想睡覺,又不敢脫衣服,外面有隻大灰狼,大灰狼沒走之前,純潔的小白兔必須要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惕。
大灰狼果然沒走,斜斜靠着她的窗戶,月光射上窗紙,在窗紙上勾勒他閒散風流的側影,孟扶搖在室內的黑暗中看着那輪廓驚人精緻的側面,心想,側帽風流,玉人衛玠,是不是便是這般人間天上的出塵風姿?
窗戶上的影子不動,似在出神的看着天上月,半晌聽見他輕輕的隔窗語聲,道:“扶搖,有沒有什麼可以……讓你留下來?”
孟扶搖心中一震,這是長孫無極第一次這麼直接的和她說起關於去留的問題,在此之前,兩人對這個問題都心照不宣,各自小心翼翼的避開,生怕觸及了彼此的雷池,然而今夜,這個素來含蓄內斂,說話做事都喜歡彎彎繞的傢伙,爲什麼會突然這麼直接?
她默然半晌,終於狠了狠心,道:“沒有。”
兩個字重逾千鈞,兩個字如巨石砸得那身影微微一晃,亦砸得孟扶搖眼底水花即將濺開。
她閉上眼,沉默的退開去,摸索到牀邊,無聲的坐下去,坐在黑暗中。
長孫無極的語聲,卻又隔窗輕輕傳了來:“……如果,給你一個家呢?”
孟扶搖怔了怔,這一瞬間她直接理解爲他在向她求婚,可是……他不是知道自己這樣問一定得到的會是拒絕麼?
長孫無極卻悠悠一聲嘆息,道:“扶搖,你似乎從沒說過你想找回你的身世。”
孟扶搖沉默下去,一瞬間明白了他所說的那個家的真正含義,她雙手攥着冰涼的牀褥,絲緞的觸感涼滑如此刻心情,默然半晌她才道:“我……不想擾亂別人的生活……算了……”
既然一心要回,那就讓這一世的生身父母忘記她吧,就如習慣十四年沒有她一樣,習慣永遠沒有她。
以她現在的地位和實力,不須長孫無極等人,她完全有可能找回這一世五歲前的記憶和過去,可是,有那必要麼?
五歲之前的記憶,如今只剩一鱗半爪的碎片,然而便就是那點碎片,也能拼湊出一些模糊的輪廓,她只隱約知道,那是黑暗的,悲哀的,孤獨的,噩夢般的幼年。
給她那樣幼年的父母,就算有苦衷,也大抵是不能好好保護她的吧,如果她一定要回歸,也許反而是他們的煩惱。
她也是凡人,想要琉璃般光滑明亮的生活,害怕苦苦追索最終卻會找回噩夢。
窗外長孫無極也沉默下去,他靜靜靠在窗邊,不說話也不走,兩人一個窗外,一個窗裡,隔着一幅薄薄窗紙,聽彼此無奈而輕愁浮漾的呼吸。
夜如此短,天邊已漸露曙色,而前路,卻如此迷濛而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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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孟扶搖終於動身直赴璇璣,戰北野送她一直到大瀚和璇璣邊境,才黯然而別,他不可能再跟着去璇璣,雖然璇璣也邀請了大瀚皇帝觀禮,但是他畢竟是繼位不久國事未靖的新皇,抽空趕往軒轅已經是不該,最近這一圈算是巡視邊境也說得過去,再去璇璣就沒道理了。
孟扶搖作爲他的代表出使璇璣,對他咧嘴笑:“放心,灑家一定不會墮大瀚新皇的威風!”
“我倒不怕你墮我威風。”戰北野注視她朗朗笑,“我怕你太威風,又把璇璣給搞出問題。”
“沒那事,”孟扶搖搖頭,“灑家這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儘量不犯人。”
“假如人拼命犯你呢?”雅蘭珠好奇的問。
孟扶搖對她齜牙一笑:“那我只好狠狠犯人!”
雅蘭珠攤手,孟扶搖湊近她悄悄道:“珠珠,革命也許快要成功,同志不要放棄努力,就那晚戰皇帝奔去的速度來看,他還是在意你的。”
雅蘭珠眼睛亮了亮,道:“是嗎?那我暫時再在大瀚留一陣,本來我還想跟你去的。”
“釣凱子比較重要,去吧!”孟扶搖將他一推,笑嘻嘻帶着鐵成紀羽和護衛上馬,她這回出門是揚我國威去的,光護衛就整整三千,全是瀚軍精銳,是戰北野怕她王軍來不及訓練,直接從瀚軍從抽選的最勇猛的戰士,一眼望去,紅如烈焰黑如沉鐵,百戰鐵血殺氣凌人。
孟扶搖半回身,看一眼混在侍衛隊伍中的華彥,想起他昨夜和自已說的那些話,微微出一回神,一擡頭看見前方,長孫無極正在馬上含笑回身等她。
她一揚鞭,在一大片奔騰的煙塵裡,快馬馳了過去。
璇璣!
大王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