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求壓歲錢。”長桌上攤開一雙雪白的手,抓着個特製的大紅包,此包非常之大,方圓三尺。
雪白的手旁邊蹲着只雪白的球,立刻有樣學樣的撐開一個肥碩的口袋,該口袋十分之闊,長寬十寸。
一人一鼠涎着臉,目光灼灼的盯着對面那個金主。
金主悠閒的靠在椅背上,手指答答敲着桌面,先輕描淡寫的睨一眼某球,道:“元寶,從你身上我終於完全理解了近墨者黑的意思。”
墮落的元寶大人羞愧的去牆角畫圈圈。
強悍的孟大王字典裡卻從來就沒有“不戰而退”、“自慚形穢”之類的字眼,紅包依舊不依不饒的遞着,猥瑣的笑:“要求不高,只需千兩白銀面值的銀票將此包裝滿,相信尊貴的太子殿下一定不會拒絕我這個小小的要求的。”
太子殿下微笑,擡起長睫瞅她一眼,道:“放心,現在全天下的人都不敢虧待你孟大王的。”
“哦?”孟扶搖托腮。
“擔心你家兔子亂跑。”
孟扶搖咧嘴笑,道:“這句話從紀羽那冰塊嘴裡說出來真是太有效果了……咦,爲什麼帶領我王軍的人是他?戰北野不要他了?”
“也許吧。”太子殿下壞心的道:“你要知道,各國朝廷有例,紀羽這種情況,是不能爲官的。”
孟扶搖含笑瞟他一眼,道:“無恥啊無恥。”
長孫無極謙虛:“過獎啊過獎。”
孟扶搖無奈,某太子皮厚如城牆心黑似墨漿,指望他良心發現還不如指望戰北野當衆跳裸舞,只好轉移話題:“喂,咱們要去賀璇璣女主登位?可你還沒說璇璣女主是哪個。”
“不知道。”長孫無極道:“居然沒有寫明女主名字,也不知道鳳旋玩的是哪一齣。”
“鳳旋沒死麼?”孟扶搖愕然,“沒死新君繼什麼位?”
“做太上皇唄,五洲大陸這樣的例子多了是,早先太淵就曾因爲兒子們太多,爭位爭得老皇只好避位,現在璇璣不僅兒子多女兒也多,自然更加鬧得不可開交。”長孫無極笑笑,又道:“不過就我來看,事情沒這麼簡單呢。”
“到底幾個娃啊?我見過的只有三個。”
“八男九女,早先更多,不過該死的都死了。”
“真能生啊……”孟扶搖感嘆,“下豬崽似的一窩一窩的。”
長孫無極瞟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鑑於你到哪都惹事的毛病,我先給你把那羣豬仔的資料簡單說一下。”
“沒必要吧,”孟扶搖敲着桌子,眯着眼笑,“難道還有誰被壓迫被欺負需要我老人家參合了去幫忙搶皇位嗎?啊……雲痕雲兄弟,貌似離皇位有距離吧?”
“這世上事難說得很。”長孫無極微笑,“保不準璇璣一見你孟大王雄姿英發玉樹臨風,哭着鬧着要請你做皇帝也是有可能的。”
“此話有理。”孟扶搖恍然大悟,一揮手,“說來聽聽。”
“皇后的兩子兩女,是最有競爭力的,然後是榮貴妃的兩女一子,其中長公主和長子都在她名下,寧妃家族勢力雄厚,她的三皇子也頗有地位,據說人也文武全才,很得鳳旋寵愛,至於其他的妃嬪甚至宮女所生的子女,不乏才幹出衆者,但是終究因爲母族地位先天受限,只需注意就好。”
“不對啊……”孟扶搖低頭看着手中璇璣皇子皇女們的資料,愕然道:“璇璣皇子皇女們年紀都好大,怎麼反而是皇后的子女年紀最小?在皇后之後,諸妃再無所出?這不合理啊,按年紀算當時鳳旋還不至於生不出孩子,難道老婆娶多了娃生多了,膩了?”
“鳳旋現在的皇后是繼後,比鳳旋和諸妃都年輕許多,”長孫無極笑得意味深長,“以善妒兇悍,聞名五洲。”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了,道:“萬貴妃?”
長孫無極疑問的看她,孟扶搖搖搖手道:“沒啥,我想起某段歷史,善妒的萬貴妃不許其他女人生皇子,和璇璣皇后真是異曲同工,哈哈。”
她心中一瞬間飛快掠過一個想法,卻又轉瞬不見,一轉眼見長孫無極深深盯着她,道:“扶搖你的歷史又是哪國哪朝的?”
孟扶搖嗆了一下,心道一放鬆又說漏嘴,長孫無極卻又道:“扶搖,你那些古怪的歷史,以後莫在他人面前言及。”
孟扶搖哦了一聲,沒有深想長孫無極話意,心道確實少說比較好,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餓了,讓店家上菜吧,唉,孤零零的年夜飯啊。”
她探頭向窗外張了張,看着客棧之外萬家融融燈火,聽着遠處隱隱傳來的舉杯換盞喧鬧之聲,悠悠嘆息道:“我就沒有過過一大桌子人吃年夜飯的年……”
“誰叫你跑那麼快?”長孫無極拍拍她的頭,“非要昨天就離開昆京,不然宗越今晚一定會在承明殿讓滿朝文武陪你喝酒。”
“那還是算了吧。”孟扶搖嘆息一聲,“我不想留在昆京,看見那滿目瘡痍,看見那牆角下未及拭盡的鮮血,看見被燒得半毀的臨天樓,我就會想起掛在那第四層的父女……軒轅晟死有餘辜,軒轅韻卻又何錯之有?總之……那都是我的罪孽。”
她手撐在窗臺,出神的看着這座軒轅鄰近邊境的小城平靜的燈火,半晌悵然笑道:“建築的廢墟能重建,人心的廢墟難挽回……但望宗越能予百姓休養生息,但望他能做個乖乖的好皇帝……”
“扶搖。”身後男子聲音溫柔,隨即她後心一暖,已經被攬入他懷中,她的背貼着他的胸膛,感覺到肌膚衣物之下的心跳平靜有力而博大,她那般靜靜聽着,在他的溫暖和律動裡感覺到自已沉重的心跳漸趨舒緩,流水般以和他相同的韻律起伏,如指上一抹琴絃清音優雅,驅散這小城冷夜年節之末最後的一點孤涼。
“無論如何,我在。”
孟扶搖微微的笑了笑,看着長孫無極的身影被燭光打在自已身前的牆上,一個輪廓修長的剪影,她慢慢伸出手指,在那剪影的心臟位置,慢慢的畫了一顆心。
嗯……我知道你在。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看着樓下窗外深沉夜色,聽時間在沙漏裡靜靜流過,漸漸走向新的一年。
孟扶搖輕輕笑起來,想,沒有熱鬧,有溫馨也很好很好。
沙漏將盡時,城中西南角突然煙花一閃,“啪”一聲一道紅光躍上夜空,紅光迅速燃亮蒼青的夜色,映亮了孟扶搖的眼眸。
“咻!”
“咻!”
接二連三的紅光耀起,在城中各處星光般點點耀開,越來越多,漸漸連綿成片,那紅光並不是皇城才能用的昂貴煙花,只是尋常百姓用的普通爆竹,然而卻多,家家戶戶,處處燃竹,城中爆竹之聲噼裡啪啦響成一片,沙漏漏盡的那一刻,無數紅光盛開在小城上空,倒映蒼藍蒼穹,如同漫天裡開了深紅而華麗的八重櫻,而那些紅色光帶搖搖曳曳自天際劃落時,又如雲層之下垂落流絲漫長的紅色曼殊沙。
光芒通明之下,各處街道突然都響起開門之聲,各家的大人小孩都提着燈籠歡笑着走了出來,手中抓着或多或少的爆竹。那些浮游的燈火在所有街道里緩慢迤邐,如天河泄落的星光泉水,一道道流過這座剛纔還被黑暗沉靜塗滿的小城。
邊城點亮,剎那之間。
孟扶搖怔怔的看着,看着這一城的心有靈犀的熱鬧,看着這城池的黑色經脈剎那被鮮豔的燈火填滿,她不會認爲這只是巧合,邊城貧瘠,城中最好的客棧都只不過是簡陋的木板牀,露出木材的白茬子,睡上去咯吱咯吱的響,百姓們生活尤其貧苦,不可能家家都買得起爆竹,她想起今天進城投宿時路過官衙,看見百姓們排隊在領取什麼東西,以爲只是官府的年節賑濟,除了奇怪排隊的人特別多之外,也沒有多想,如今看來,那是在向全城百姓發放爆竹,只爲了這守歲之夜,新舊交替之時這一霎的滿城繁華。
因爲她的到來,一個城被點亮。
那一場聲勢浩大的煙花,是那一個白衣如雪的人爲她獻上,他知道她不願在鮮血未散的皇城裡感受那樣的繁華,卻又嚮往相聚的溫暖害怕冷清的寂寞,便選擇了這樣一份方式,爲她照亮剛剛有所觸動而泛上寂寥之意的眼眸。
孟扶搖的眸子很亮,閃着漫天紅色曼殊沙搖曳的絲光。
那一年,她送了一個人一場熱鬧。
這一年,另一個人煞費苦心,送了一場熱鬧給她。
這世間所有美好的心意,寶貴得令人歡喜之後卻想嘆息。
她身後,長孫無極輕輕攬着她,一同注視這滿城的光彩爍爍,心中淡淡的想,其實自己也是有這樣的打算的,只是好歹在人家國土上,好歹扶搖在自已身邊,算了……
不過,感動一會兒也就可以了。
自認爲很大方的太子殿下,輕輕扳過窗前怔立的孟扶搖,很滿意的欣賞了一下某人無意識微張的如花脣瓣,然後,深深吻了下去。
煙花如火,滿城葳蕤,十萬里長空深紅塗抹,將豔光映射在小城客棧的二樓窗前,那裡窗簾半卷,一燈如星,那裡微風和送,衣袂雙飛,那裡頎長的男子和嬌俏的女子,相擁而立,緊緊站立成相依垂柳般韻致天成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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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一個年,也便過去了。
孟扶搖踏着自己充滿血火傾軋的十八歲,走到前途未知路在中央的十九歲。
和一年前,或者三千前的茫然空寂比起來,她覺得自己雖然頻遇艱苦,卻也日漸飽滿。
她來過,留下屬於她自己最鮮明的痕跡,五州大陸記得她,將如同她記得遙遠的前世。
孟扶搖輕輕笑着,牽馬走在小城清靜的曙色和空寂的長街之上。
昨晚一夜的狂歡,今早家家都在閉門睡覺,孟扶搖一路踩着那些遍地的碎紅爆竹紙屑走過,在那樣細碎的觸感裡有種溫軟的心情。
順利的出了城門,一路驅馳,在軒轅國境城關之前繳了通關令,孟扶搖過城門時,擡頭望了望城門之上。
那裡有三個劍洞,當日的鮮血卻早已洗去,就在這裡,三個多月前,黑衣的另一個宗越,用天下第一殺手的詭詐和悍厲,教會她如何矇混過關。
她不是很好的學生,人家剝皮她畫叉叉。
駿馬馳上山崗,她緩緩勒馬回首,就在那夜,她和鐵成伏在這個位置,看着前方黑衣男子流線刀鋒般利落精悍的身姿,看着他剖開黑夜如利刃剖開絲緞一般的漂亮身形。
宗越那傢伙的身材,真是令人流口水啊……
孟扶搖露出一臉豬哥相,淫笑着,想那傢伙如今大概正坐在高高的四面不靠的皇位上,忙着對大臣分類甄別安撫穩定的同時清除異己鞏固帝位吧?
五洲大陸最優秀的男子,應該坐他該坐的位置。
她微笑着,撥轉馬頭。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悠樂聲。
沉厚古撲,哀婉悠揚,不同箭的清越笛的明亮,卻迴旋往復滋味如茶,自城關樓頭之上淺淺飄落,吹起了漫天突降的冰涼雪花。
梅花般的六出雪,伴着蒼涼幽遠的壎聲飛旋落下,素淨通透的落在孟扶搖烏黑眉睫,如青羽之上覆了翩然的白蝶,再無聲融化,溼了那一小片細膩感懷的心情。
長風,古道,離人,壎聲。
一曲《憶故人》。
憶的是誰,故人又是誰?當初大瀚潛府涼亭之巔吹給她聽的曲子說給她聽的往事,如今俱化作飄過邊戍城關荒草之上的飛雪,再在伊人眉間悄然融化,化爲一滴牽記的淚痕。
此刻,她在城外,風塵僕僕裡勒馬半回身,他在城內,亦是一身千里來送的撲撲輕塵,她在城外,漫天飛雪裡靜靜仰首,在撲面的雪花裡聽一曲送別的壎,看天地蒼茫共成一色,想起那個或琉璃眼眸或脣色如櫻的男子;他在城內,白衣如雪中輕執金紅色雲龍紋的古壎,光滑沉厚的壎身在他掌中閃着幽幽神光,他那般出神的吹着,想起皇宮中她撲來的急切……宮闕之巔燃燒的火箭……長劍探入時她擋在他頭頂的手……辛苦製作的恭桶牀……敷藥時細緻的手指……掌心裡溫柔的一吻……院牆下相擁的一霎……技巧做戲落下的巴掌……她悲憤撞在他胸上的砰然的震……崇興宮裡飄落的紅燈籠許下的願……一生裡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她單獨過的年。
那些患難與共,此生難替的日子。
那些朝夕相伴,執手扶持的險程。
從此後他的人生走向尊榮之巔,感情卻洗盡鉛華,謝罷舞裙。
落雪漸密,天地皆白,古道飛雪中,有人一身霜白的細吹古壎,陰山雪花裡,有人半卷衣襟沉靜聆聽。
一曲終了,兩各無聲。
孟扶搖遙遙向城關的方向注視着,城頭上卻始終不見人蹤,她默默半晌,撥出“弒天”,手指在烏黑暗光的刃面,錚然一彈。
“嗡——”
清空銳意聲響嫋嫋傳開去,直入雲霄,孟扶搖向着那個方向微微一笑,輕輕撥轉馬頭。
道路逶迤,健馬翻飛的四蹄踏着關山之雪長馳而去,那一聲獨屬於她錚錚氣質的清越應和,卻久久響在空城上端。
城中,白衣白裘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壎,修長手指輕輕撫過滑潤的壎身。
他清淡雅潔眉宇間,一抹笑意亦如長空飛雪,涼而沉靜。
扶搖,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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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軒轅國境,在合理的,未曾了起軒轅騷動的距離之外,遠遠望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隱約還有人衣襟似火,將這清冷雪氣燃着。
敢情大瀚皇帝一直在邊境處梭巡未去,還在等着接她。
孟扶搖萬分頭痛的勒馬,撫額,道:“前有虎後有狼,身邊還伴着只狐,我咋這麼命苦啊啊啊啊……”
她肩上元寶大人披着個小小披風,滾着滴溜溜的黑眼珠,心道:你個沒良心的崽,用人家的時候就不嫌人多了。
沒奈何,孟扶搖自己也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吸吸鼻子上前去,招呼:“啊,今天天氣忒好啊,陛下出來打獵嗎?”
戰北野烏黑的眼睛只灼灼盯着她,道:“朕出來獵兔子。”
孟扶搖抽抽嘴角——據說現在獵兔子已經成了打劫的代名詞了。
“微臣身無長物,囊空如洗。”孟扶搖手一攤,“實在沒什麼能讓陛下看上眼的。”
“你人就行。”戰北野視孟扶搖身側長孫無極於無物,答得簡單直接。
孟扶搖擡眼望望戰北野身後黑壓壓屬於她自己麾下的瀚王王軍,很頭痛的想這丫能不能不要這麼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的隨意表白呢?要知道那麼多她未來的屬下都在豎着耳朵聽呢。
“聽說你要去璇璣。”戰北野也不等她回答,“你準備從哪裡取道過去?”
“從姚城穿過可以從水路去璇璣,”接話的是一直沒說話的長孫無極,他含笑道:“扶搖已經好久沒有回過姚城。”
“從長瀚封地三縣可以直接進入璇璣。”戰北野目光一擡寸步不讓,“扶搖甚至還從沒回過她的封地。”
孟扶搖再次撫額……各地房產置多了也不是好事啊……
“這事由扶搖自已決定。”說這句話的竟然是戰北野,孟扶搖詫異的擡頭,卻聽他又似乎很隨意的補充了一句,“太后隨朕出來散心,在五十里外的武清縣駐蹕,她希望能見見你,她身子不好,朕不敢讓她跟着軍隊,現在她在那裡等你。”
孟扶搖瞪着他……戰北野你竟然也開始玩心計!
這裡是三國最近接壤處,要取道大瀚或者無極,只有從這裡決定,也是去無極最方便的地方,一旦到了武清縣,那裡沒有國境城關,再去無極就要折回繞路,萬萬沒有去了武清再回頭從無極走的道理。
戰北野看似讓她自己取決,實際上又不動聲色的陰了她一把,去武清縣,就等於從大瀚走,不去武清縣,她怎麼忍心在這個天氣讓病弱的太后空等?
可惡戰北野,怎好把他娘架出來?
戰北野讀懂她目光,揚眉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太后多年沒出門,是自已想出來散散心。”
孟扶搖瞪他——對,是自己出來散心,但是她老人家不至於突然清醒到選擇武清縣駐蹕吧?
戰北野怡然不懼的迎着她目光,孟扶搖無奈,她倒並沒覺得從哪走有那麼重要,只是覺得當着這麼多人面這樣取決,似乎味道有些不對,正猶豫間卻聽長孫無極道:“既然大瀚太后想見你,便去武清縣吧。”
孟扶搖舒一口氣,感激的看長孫無極一眼,後者對她輕輕微笑,露出“該讓步時就讓步其實有時退就是進進也保不準是退從哪裡走不重要昭告主權纔要緊”的意味深長的目光。
孟扶搖對他齜牙笑笑,露出“對你來說沒有最奸詐只有更奸詐腹黑你謙虛第二沒人敢承認第一”的鄙視目光。
兩人眼光交流都看在戰北野眼底,他目光一閃,突然擡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對面不遠處無極國境,笑道:“太子殿下,如果此刻大瀚軍從此處踏翻界碑,揮軍南下,將你無極文武都請去我磐都做客,不知道滋味如何?”
“嚓一—”
話音剛落數十柄長劍橫空出世雪色連閃,交剪成動盪的光網,將戰北野牢牢籠罩在劍網之下。
劍光閃動中長孫無極平靜的微笑道:“與其勞動數萬大軍延請我無極文武遠去磐都,不如干脆由在下恭請大瀚陛下一人去中州做客,豈不更好?”
“鏗!”
和戰北野保持三步距離的大瀚軍勃然變色,齊齊撥刀,戰北野身側默然不語的小七,直接上前一步,劍光一閃便往長孫無極砍下。
戰北野手一揮,止住瀚軍和小七,冷冷看着身周自山坡後樹叢裡草木間突然現身攻擊他的無極隱衛,一臉不屑:“就憑這幾位麼?”
長孫無極淺笑:“還有臨近無極國境的姚城領地軍民,姚城軍民素以忠誠敢爲着稱,其城主有萬夫不當之勇,曾單人匹馬出入戎營取上將首級手到擒來,想來勞動她大駕請請瀚皇,也未必不能成。”
孟扶搖望天……你倆掐架就掐架,做毛又扯上我呢?長孫無極你忒可惡了,得罪你的是戰大炮,你翻我舊賬幹嘛。
戰北野轉頭,看她一眼,只那一眼臉上繃緊的線條便略略鬆了些,恍惚間又看見姚城山野那夜,潭水中埋在水底流淚的那個女子,看見月光下玉色的身體驚鴻一瞥,青石上留下的纖巧的帶着粉色淡淡血跡的足印。
唉……算了。
難道還當真揍無極國一頓?
大瀚皇帝仰首長天,接了一臉冰涼的雪花,滾熱的心稍稍沁涼了幾分,將長久以來因爲長瀚封地以及長孫無極在軒轅靈珠山設計他生出的窩囊氣,強自按捺了下去。
長孫無極笑笑,手一揮隱衛再隱,他手縮進袖子裡,悠然道:“無極和大瀚素來是友邦,開點玩笑,本宮不會介意的。”
戰北野也笑,伸手一牽孟扶搖馬頭,道:“誠然,真要打也就不用開口了。”
兩人對望一眼,都帶着笑,孟扶搖卻覺得空氣中又是“啪嚓”一聲,驚得她抖了一抖。
靠,天雷又撞上地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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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冒雪疾行,在武清縣驛館見着早先的太妃現在的太后,那女子略微豐潤了些,氣色極好,看得出戰北野盡了最大心力侍奉她——他千里血戰搶一國帝位,本來就只爲了給母親一個安定祥和的晚年。
太后看見孟扶搖,立即露出由衷的笑容,張開雙手要她過來,喚:“兒媳婦……”
孟扶搖剛高高興興的要奔過去,聽見這一句直接打了個踉蹌,趕緊回頭看長孫無極有沒有跟來,見他坐在驛館廳堂裡喝茶,突然轉頭似笑非笑看她,孟扶搖立即對他露出理直氣壯毫不心虛的笑容。
長孫無極笑笑,對她舉了舉杯,做了個口型,孟扶搖還沒讀出來,室內太后已經招手喚她:“媳婦,過來。”
孟扶搖害怕她再喊上幾句那就真的天下皆知了,趕緊親親熱熱過去,戰北野坐在太后身側,雙手據膝看她,孟扶搖正在沉思自己要不要象徵性的施個臣子禮給戰皇帝一個面子,太后已經挪了挪身子,示意她坐在身邊。
孟扶搖坐過去,然後便囧了,榻不大,擠三個人實在有點艱難,那啥,戰皇帝,底下那麼多位置你爲什麼一定要坐在這裡呢?你不覺得你一個人的臀部佔據了我們兩個人的面積麼?
戰皇帝不覺得,他抿着脣,端過一盞蔘湯,親自試了試蔘湯的溫度,才一勺一勺的喂母親,太后倚着錦袱一口口喝,神情安詳而寧靜,有着難言的滿足——對她來說,此生能和愛子朝夕相伴,本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至於當不當皇帝,她倒是沒意識的。
屋子裡很安靜,燈光溫柔的亮着,照見喂的人和喝的人都很專注,唯聞銀質羹匙和瓷盞相擊的輕微聲響,孟扶搖不出聲在一邊看着,她很喜歡這一刻的戰北野,燈下微微傾身給母親喂湯的他,脫去白日裡的凌厲霸烈,有種無聲而動人的溫厚。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喂母親烏雞湯的……
孟扶搖微微的笑起來,笑容裡浮着淚花,現在是誰給她煲湯喂她喝呢?
太后喝完,微笑拉起她的手,她向來不說什麼話,每個字說出口卻都會令孟扶搖心顫了顫,她說:“瘦”。
然後她回首,笑看戰北野,戰北野怔了怔,臉上可疑的飄過一抹紅,孟扶搖立即蹦了起來,道:“不用了不用……我……我最怕喝參湯……
這輩子口齒流利說話像崩豆罵人如機關槍沒理也能掰成有理有理更要佔足上風的孟大王,終於出現了她人生裡難得的羞澀和結巴……
那啥,要是戰皇帝真的秉承母訓,也給她喂上這麼一口,她不鑽地洞也要撞牆了……
還好,戰北野終究不是長孫無極,他臉知道紅,就說明他大抵是做不出這事來的。他垂下眼,掩飾性的咳嗽兩聲,似乎想走,想了想卻又沒走。
孟扶搖只覺得此刻渾身不自在,她和戰北野單獨相處也算不少了,如今隔了個長輩,怎麼都覺得受拘束,位置拘束表情拘束說話拘束,有心想走卻又不能,她再跋扈囂張,也不能在太后這樣的女子面前張揚,嚇着她怎麼辦?
只好對着太后傻笑,太后也對她傻笑,用看媳婦的眼光笑得開心,然後戰北野看着她們倆這樣和樂融融的相對傻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脣角也露出笑意。
一屋子三個人,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笑啊笑啊……
孟扶搖終於笑得瀕臨崩潰,扯扯嘴角便在想着告退的詞兒,冷不防太后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以一個病人很難達到的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光速,擡手一捋,便將一個鐲子捋上了她的手腕。
然後便聽見“咔噠”一聲。
孟扶搖低頭,便見腕上多了一個扁扁的鐲子,烏金的,閃着沉厚的光澤,看出來很有些年代,鐲子外圈沒有任何花紋,內圈裡卻雕着線條古撲拙勁的圖案,因爲戴得久了,接觸人體精氣,被養得滑潤溫軟如軟玉,戴着不覺沉重,卻如繫上了一團雲。
孟扶搖的第一直覺就是這一定不是個簡單東西,千萬不要是那種“婆婆給媳婦傳家之寶”之類的玩意,趕緊從手腕上往下捋,不想那東西戴上她的手時候還挺寬大,不知怎的給太后那麼“咔噠”一捏,竟然和手腕一般大小,無論如何也捋不下來了。
孟扶搖一急險些冒汗,突然想起進來之前長孫無極做的那句口型,這時候慌亂中竟突然解讀出來,他在說——不要接受任何東西。
……這人,連這個也猜得到!
看着孟扶搖低頭拼命的捋手鐲,戰北野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豫,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沉聲道:“這是太后自幼戴的鐲子,是她的護身符,你捋什麼?”
孟扶搖覺得這個性質好像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停了手道:“她的護身符我更不能拿啊。”
“我現在是一國之君,你覺得我還不能保護她嗎?”戰北野看着那烏金鐲子套在孟扶搖細白的手腕上,那般鮮明着閃亮,真真覺得再漂亮不過,自然不能給她脫下來,“太后感謝你,這也算是她的謝禮,你不用脫了,這東西里面有機關,套上了便脫不下了。”
孟扶搖不說話,轉着眼珠,心想等下出去了用縮骨功試試,心裡卻知道縮骨功只能收縮筋肉收攏重疊骨骼,卻不能真的改變骨頭的大小,這鐲子這麼緊的套着,想要拿下來確實是難了。
唉……陷阱,到處都是陷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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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房裡出來回自己房,孟扶搖門剛推開一線就看見某人好整以暇的坐在她房裡看書,趕緊把袖子放下來試圖遮掩,不想長孫無極那個眼尖的擡眼一撩,便道:“又收禮了?”
孟扶搖鬱悶,什麼叫“又收禮”?她有經常收禮嗎?
長孫無極拉過她的手,仔仔細細的看了會,不置可否,半晌嘆道:“你啊,成也心軟,敗也心軟。”
孟扶搖深以爲然,嘴上卻絲毫不讓,道:“你叫我怎麼甩開一個病人的手?”
長孫無極望她一眼,向椅上一靠,面上竟然閃過一絲苦笑,道:“這樣的場面,你很喜歡吧?對不起,也許我永遠無法給你……”
孟扶搖心中一怔,纔想起他指的是元皇后,和戰氏母子情深比起來,長孫無極不僅給不了她這樣的天倫之樂,他自己也是享受不着的。
這樣想着,孟大王果然立刻又心軟了,上前拍拍他的肩,道:“皇后總有一日會理解你的。”
長孫無極順勢攬過她的腰,低低道:“有你理解也便夠了……”
孟扶搖母愛氾濫的撫着他的背,輕輕道:“嗯……”
然後她突然發覺太子殿下攬着她的腰的手似乎越來越不老實,然後……
“砰!”
室內突然傳出一聲撞到桌椅的聲響,隨即某人的怒喝響起。
“長孫無極你這隻天殺的死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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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數日,終於進入了長瀚封地,一路上爲了照顧太后,諸人走得很慢,孟扶搖也不急,那個女子一生困於深宮,如今終於有機會在兒子陪同下看看大瀚山水,看她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的快樂眼神,何忍催促?再說時間也不急。
戰北野爲孟扶搖選的王府之所是在喬縣,朝廷撥款派員督造,當地官府十分賣力,造得那是個美輪美奐氣魄宏大,孟扶搖一擡頭看見金匾之上四個奔騰豪放的“大瀚王府”黑字,再看看佔地廣闊綿延不知多少方圓的王府,忍不住咕噥:“不知情的人搞不好以爲我想篡位,弄了個小型皇宮。”
戰北野迎着陽光仰首看着那匾額,笑意比日光還亮幾分,道:“你要皇宮我就讓出來。”
孟扶搖默然,只好當沒聽見,剛跨上臺階,正門突然齊齊開啓,紀羽和姚迅各帶着一隊人涌了出來,紀羽中規中矩的帶着護衛單膝跪地唱名迎接,姚迅卻淚奔着撲了過來,抓着孟扶搖袍角嚎啕:“蒼天啊我的主子你終於回來了啊,可憐我最近賺了好多錢卻沒人誇耀憋得難受啊……”
孟扶搖一腳踢開之,罵:“市儈!”親手攙起紀羽,笑顏可掬:“紀統領,還沒多謝你殺的那隻兔子。”
紀羽脣角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垂首道:“那是瀚王養兔有方。”
孟扶搖大笑,用力拍他肩,道:“想不到你開起玩笑也是一把好手。”回身一彎腰,對笑望着她的長孫無極和戰北野伸手一引:“終於可以在我家中招待兩位大佬了。”
戰北野聽她這句,眼底喜色燦燦亮了起來,對長孫無極挑眉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笑笑,神色不動,欠身讓戰北野先行,戰北野素來不拘小節,喜悅之下當先大步跨入,長孫無極又微笑引他轉照壁入穿堂過走廊一直延入內堂請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然後吩咐丫鬟上茶……端起茶盞戰皇帝終於回味過來,敢情長孫無極從頭到尾是用主人身份在招呼他這位“客人”!
而一路跟着敢笑不敢言的孟扶搖,早已夾着尾巴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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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吃飯時,戰皇帝一直黑着臉,太后怯怯的看着兒子,不知道他爲什麼那個模樣,戰北野發現自己驚着了母親,趕緊放柔臉上表情,孟扶搖心中好笑,也覺得長孫無極過分,只好善盡主人之誼頻頻勸酒,有心把兩個人灌倒大家省事,結果她鬱悶的發現,那兩個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她斟酒斟得手都酸了,那兩個還是面不改色,最後乾脆拋棄她這個斟酒太慢了,兩人直接拼起來了。
孟扶搖很有主人翁意識的坐在一邊守着,怕兩個人喝醉了打起來了什麼的,結果她守啊守,睜開眼看看,那兩個在喝酒……
守啊守,掀起眼皮看看,在喝酒……
守啊守,扒開眼皮看看,在喝酒……
孟扶搖憤然,大步站起走出去——老孃不陪,喝死你們去逑!
她有心回去睡覺,在外院問過紀羽自已的內院寢居的方位,結果這該死的王府太大,她轉了一個時辰,很悲哀的發現,自已在自己的府裡迷路了。
所有的屋子看來都差不多,實在無法辨明哪間是自已的,想着反正整個王府都是自己的,乾脆隨便睡。
於是她很隨意的進了一間被褥齊全很精緻的房間,脫衣睡覺。
一路勞累,在自己的王府,她睡得放鬆,很快進入酣眠。
而此刻。
夜深。
月冷。
青色的長街寂靜無聲。
一個趺跌撞撞的人影,掙扎着踉蹌着奔行在長街,一路滴着血流着汗,不住栽倒再不住爬起,最後扒着牆壁扒着樹木,一步步一步步的挪向大瀚王府。
一個喝得微醺的人,微微打晃的,也在不住扶牆的,一步一步邁向那間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