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意拖着一身殘軀慢慢走出御書房,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若是可以,她寧願當一個聾子,當一個瞎子,想到那暗道中看到的一切,她不得不說天意弄人,天地無情,這萬物生靈竟連芻狗都不會。
葉秦一直在門外等候,看到綰意出來,急忙迎上去,卻被綰意推開,她踉踉蹌蹌得走着,陽光太耀眼,也許黑暗纔是最好的保護色。她不知道該向哪裡去,這偌大的皇宮竟然連她的容身之處都沒有。太監總管李公公很快從後面追上,尖細的聲音如根根細針刺入綰意的大腦。
“公主殿下,皇上讓奴才領您下去休息!”
綰意木楞的看了他一眼,像個提線木偶一般隨着他離開。
鳳儀宮,流雲皇后的寢宮,寓意有鳳來儀,流雲笙歌登基之後,後位懸而未決,因此一直空閒,而今日它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綰意住進鳳儀宮已經三日,這三日內,她不食不語,整日蜷縮在牀腳。外間流言蜚語滿天飛,各宮各院前來打探虛實的比比皆是,卻被她阻攔在門外。
夕陽西下,黑夜再次主宰人間,鳳儀宮緊閉的房門終於被打開,綰意依舊淡泊如清風,只是毫無血色的面頰上那瘦骨嶙峋的樣子讓人看了心驚,她開始正常進食,卻還是不說話。直到七日後,臉上的血色終於被養回來了,一大早鳳儀宮便忙碌不已,沐浴更衣,梳妝打扮,綰意看着銅鏡內,那個淡如雲煙的女子,迷惘的伸出手,卻觸及不到,她的眼底是死絕一般的平淡。
她靜靜拾起桌上的硃筆,額前的雪梨花清若琉璃,淡淡的綻放着,她對着鏡子,慢慢描摹着,身後的宮女都覺得錯愕,直到一朵冰晶雪梨,愣是被她染上了血色,她這才停手,綰意一改往日的清雅,濃豔妖冶如暗夜中的妖精,勾人魂魄,牀上的白色宮裝被她丟擲在地上,披上了妖豔的紅,長袍曳地,寬袖隨風擺動,將她裝點的媚態橫生。
一切準備就緒,她靜靜的坐着,等待着即將到來的絕望,夜正濃,鳳儀宮外傳來太監尖細的傳喚聲。
“皇上宣安寧公主,甘泉宮覲見!”
甘泉宮,帝王寢宮,這番旨意一下,饒是傻子也知道是什麼意思。綰意毫不留戀的走出鳳儀宮,外面已經早已準備好了鑾駕,上了鑾駕,一搖一晃,很快便到了甘泉宮。
甘泉宮內燈火通明,裝點的十分喜慶,綰意漫步走進,長長的拖尾搖曳身姿,一身血色魅舞妖嬈,她被宮人們引進帝王的寢宮,偌大的寢宮之中,空無一物,唯有牆上的明珠發出微弱的光。
宮人們早已退下,綰意慢慢朝裡面走去,珠簾卷卷,琳琅聲響,入眼的是氤氳着熱氣的浴池,金黃的龍頭威嚴呼喝,龍口不斷有暖流吐出,綰意並未停留,而是繼續走,偌大的盤龍大牀出現在眼前,白色的細紗無風搖曳,隱約着有人影竄動。
“還不快上來!”
低沉而磁性十足的聲音帶着威嚴十足的氣勢傳來,綰意知道那是屬於流雲笙歌的聲音。她揹着光,陰暗的臉上有着不知名的苦痛,閉上眼,再睜開,將所有的遲疑都拋開。伸手撩開細紗。周圍光暈突然被逐漸撲滅,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只隱約看見龍牀內人影晃動。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流雲笙歌看着眼前妖冶的女子,他夜能視物,對他而言,白天黑暗並沒有多大影響,但是他知道這女人的倔強,她絕對不允許別人看到她懦弱。
“不必!開始吧!”綰意冷聲拒絕,而後慢慢躺下。她聽到流雲笙歌的惋惜聲,但是她選擇忽略。
很多年後,在甘泉宮值班的宮人侍衛都忘不了那夜在甘泉宮外聽到那道慘絕人寰的叫聲,他們都知道那聲音是屬於那個驕傲的和親公主蕭綰意的,但是他們只以爲那是男女歡愛的動情喘息,而不知道的是那裡面正在進行的是一場痛徹心扉的生命交換!
綰意以爲這夜永遠不會過去,直到破曉的光線斜射進來,她幽幽睜開一雙眼,身旁空無一人,冰冷的氣息讓她渾身森寒,她面容蒼白如雪,嘴角卻始終掛着清淺的笑意,眉眼彎彎,永遠上翹着,長長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微微撲閃着。
周身狼藉一片,身上的紅袍殘破不堪,一隻袖口甚至被整個撕扯而下,裸露在空氣中的手臂上滿是血污,抓痕滿布,血氣縱橫,她掙扎着起身,卻一次又一次的跌回牀上,胸前涌動,嘔的一口污血噴射而出,紅的耀眼,紅的絕望。
她摸爬滾打着從牀上起身,這裡充滿了太多的血腥,她一刻也不想逗留,用力撕扯下搖曳的細紗,裹着殘破不堪的身軀,光着腳丫,從甘泉宮走出。
門外的侍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路邊的宮女太監大膽的議論着她,她卻恍然無知,儼如遊魂一般,她的腦海中只有一件事,便是找到流雲笙歌,因此她發了瘋似的,遇到人就抓住,問:“流雲笙歌在哪裡?”
有些宮人搖頭不知,她便繼續抓另外一個來問,“流雲笙歌在哪裡?”
“陛下還在早朝!”
走過一段路,又有宮人迎面走來,她依舊拉過來詢問,“流雲笙歌在哪裡?”
“陛下剛下早朝,現在在御書房!”
綰意得了目的地,卻依舊不放過迎面的宮人,一遍又一遍的詢問着,即使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她還是鍥而不捨的問道。
百里鳳熙剛下早朝,正準備離開,卻從宮人的耳語中聽到這消息,他心痛如絞,面上陰雲滿布,身旁的年輕大臣都不知道他爲何變了臉色,一臉茫然的看着他疾步離開。
百里鳳熙到的時候,正巧看到綰意拉着一個太監的衣袖,眼神迷亂的問着“流雲笙歌在哪裡?”身上的薄紗早已因爲她的動作而落在地上,大片的雪肌裸露在空氣中,幸好這是晌午,日頭大,若是在夜裡,這人不凍成冰塊。
他大步上前,從綰意手中救回那個小太監,那小太監得了自由,感激涕零的狂奔而去。綰意看着空落落的污手,上面血污一片,她擡頭,看着面無表情的百里鳳熙,突然抓着他的衣袖,嘴裡還是那句,“流雲笙歌在哪裡?”
百里鳳熙眼底盛滿哀痛,多麼精神的一個人卻被折磨成這副模樣,心底的恨被眼前的一幕給激發出來,繡袍下的手緊握成拳,時不時發出咯吱聲響,他剛準備輕輕攬過綰意,就見到鳳紅玉盈盈走來,花衣美服,宮娥成羣,較之綰意的狼狽,她高貴的如天上的神。
“臣參見玉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平身吧!”
“謝娘娘!”百里鳳熙不着痕跡的拂去袍子上的灰塵,站在一旁,並不言語。
鳳紅玉看了他一眼,隨後視線被一身狼狽的綰意佔據,困惑的問向一旁的煙雨,“這是?”
“啓稟娘娘,這是安寧公主!”
“安寧公主?公主怎會如此模樣,誰人這般大膽,竟敢對公主不敬!”鳳紅玉臉有慍色,眉眼裡卻並無波瀾,綰意這般模樣,一看便知道遭受過什麼。
“回主子的話,是……是皇上!”煙雨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說出來。
鳳紅玉聽完,並不言語,恰巧這時綰意像是突然受到什麼刺激一般,突然撲上來,扯着鳳紅玉的紫色繡鳳袍,“皇上,皇上,流雲笙歌,告訴我流雲笙歌在哪裡?在哪裡?”
“哪來的瘋子,還不快娘娘放開!”宮人們急做一團,綰意卻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竟然生生將鳳紅玉撲倒在地,兩人糾纏在一起,扭打成一團,直到好一會兒才被分開。
鳳紅玉被綰意弄得滿身狼狽,雲鬢傾斜,朱釵半落,華服更是褶皺不堪,她憤懣的看了一眼綰意,踩着重重的步子離開。
百里鳳熙一直做一個看客,深褐色的瞳孔中寫滿疑問,視線一直在綰意臉上逡巡,他不相信綰意會變成這般模樣,可惜探究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綰意得不到答案,搖搖晃晃朝前走去,百里鳳熙是被綰意的碰撞給驚醒的,他一路緊隨其後,看着她瘋瘋癲癲的樣子,抿脣不語,直到來到御書房,流雲笙歌的龍輦從身前閃過,綰意像是受到什麼刺激似的,急忙追上去,嘴裡呼喊着:“流雲笙歌,流雲笙歌!”
“好大的膽子,陛下的名諱豈容爾等呼喊!”一個侍衛首領模樣的男子,眼露狠色,揮舞的刀柄朝着綰意腹部就是一擊。
綰意身子蜷曲,趴伏在地上如野狗一般,嘴裡卻不忘喊着流雲笙歌,那侍衛見綰意還敢放肆,便起了殺心,刀劍出鞘,銀光閃閃,百里鳳熙足下一踢,地上的石子便飛了出去,正好打飛侍衛手中的刀。
“誰人竟敢在龍駕前放肆!”
龍輦終於停下,太監總管李公公滿臉慍怒的翹着蘭花指,百里鳳熙慢慢走進人羣,徑自扶起地上的綰意。
“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對安寧公主無禮!”
李公公一見那人竟然是百里鳳熙,連忙換了臉色,變臉般的堆起笑容,“原來是百里丞相,奴才這廂有禮了!”他又看了一眼,百里鳳熙身旁的衣衫不整的綰意,眉頭皺的老緊,“百里丞相不會跟奴才說笑吧,這人是安寧公主?”
百里鳳熙抿着脣,並不作答,儘管心底滿是慍怒,但是他看到流雲笙歌正慢慢從龍輦上走下來。
綰意因爲突來的痛意,小臉皺成一團,視線觸及到流雲笙歌的剎那,像是發狂似的,突然睜開百里鳳熙的手,朝着他撲去,“流雲笙歌,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我要見他,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