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姐姐別縫了,再累着了可怎麼辦?況且這夏天的衣裳王妃也不急着穿啊!”
衛浮煙走到門口就聽到這麼句話,她愣在原地一時不敢敲門。來的時候只是想找個清淨地方待一會兒,沒成想捎帶着把莫潭也罵了。進去能說什麼?逼問宿月和柳輕舟的事?問她對莫潭有沒有那份心?告訴她自己心情不佳所以把莫潭罵走了?跟她解釋一切讓她體諒?
“沒事的,現下閒着也是閒着,能多縫一件是一件,日後只怕未必還能親手給她縫衣裳。”
“月姐姐,不是回暖說你,你也想太多了!這腿有胡神醫照料,無礙的,況且真有什麼事,王妃也不會撇下你不管啊!月姐姐是不知道,王妃這幾日當家,將府上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她賞罰分明又考慮周全,短短几日就深得人心。王妃她總會將一切都爲你安排好的,月姐姐就放心吧!”
衛浮煙聽着那些只是爲了安慰纔出現的謬讚覺得好笑,下一刻卻立刻惘然,因爲宿月嘆了口氣回答說:“我知道的,她不會丟下我不管,但是我卻不能再給她添麻煩了。這麼些年,有些事輪也輪到我來承擔了。”
輪……也該……輪到了……
宿月是那種沒有什麼大志向,雖然柔柔弱弱但是也一直掙扎着活下去的那種人,她常常哭,但是哭完了沒多久又會沒心沒肺地笑。不過那天聽到師父是不夜城人時那種近乎絕望的哭太罕見了,上次她這樣哭時,爲了不嫁差點自己劃花了臉。
這纔是正月,竟然開始給她縫夏天的衣裳了。看來一直在籌謀的不止周懷意和她兩個啊!
“回暖,王爺爲何突然讓王妃當家了?”
“咱們做奴婢的又從何而知呢?不過月姐姐,凡是要往好處想,這懷王府的家,可不該由咱們王妃來當嗎?回暖我總之是很樂意的,這過個年不就圖個賞錢,王妃給的賞錢可是比福管家給的多多了!”
“是嗎?”宿月再度嘆了口氣說,“怕就怕樹大招風啊!不做不錯,多做多錯,若是一輩子清清靜靜過日子,多少能求個平平安安……”
“月姐姐怎能這樣想呢?從前是公主,現在是王妃,就算咱們懷王不讓她當家,又哪裡有清靜可言呢?況且依我看,咱們王妃也不像是個被別人牽着鼻子走的人!人家欺負她,她有手有腳有腦子,背後還有一整個國家,怎麼就會被欺負了?月姐姐你快喝了藥睡吧,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屋裡靜了一會兒後聽得宿月再度開口:“回暖,新年的賞錢,有我的份兒嗎?”
“自然是有的啊!前幾日給月姐姐放在櫃子裡了,呶,全在這兒了!”
“我也用不到,回暖你拿一半,剩下的替我送給綺雲可好?長公主就要下葬,咱們王妃也該忙了,勞她好生伺候着……”
衛浮煙終究是沒進去。
在院子裡坐着,慢慢就靜下心來。出嫁帶了三個人,連她在內不過四個,結果個個過得不如意,她這主子是怎麼當的?
從十七到二十,三年的光陰像流水一樣迅速消逝,仔細想想,除了周遠之和陸仲,這三年根本沒遇到過什麼值得銘記的事情。然後呢?時光繼續荏苒,青春繼續蹉跎,最後在這王府中某個偏僻的角落,像興國長公主一樣死於不知名的爭鬥?
挽夕居,挽夕居。衛浮煙撿起地上一片雪白的羽毛,忽然就看到自己的手,手背上臥着兩個紅腫的凍瘡,看起來十分刺眼。那些牽着她的手走過十六年光景的人,如今是否一如既往無憂無慮地快樂着?還記得她嗎?還認得她嗎?
殘陽哪堪挽?落日不留暉啊!可她不是挽而難留的挽夕,她是高高在上的端陽!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人生都是自己的!
看來自己的籌謀也要加快步伐了,最好在周懷意到達洛都之前、奪嫡之戰真正開始之前!
寫了字條,卻不知該交給誰傳,最終還是給了門青松,她知道一旦門青松經手周懷意就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無所謂,他知道又怎麼樣?
速召羽衛。煙字。
衛浮煙常常覺淺夢多,這天晚上又是一個糾纏粘膩的夢,夢裡到處都是潮溼的氣息,江南如煙的春柳和暖紅的杏花,青黑的石板路和素白的油紙傘,和街上男男女女輕紗軟緞的衣衫,大塊大塊明亮的色彩重重疊疊交交錯錯靜謐如畫,那些人明明遠看着都熟悉,等走到眼前卻發現一個個都不是舊人模樣。她似癡了一般執拗地尋找,到最後,終於讓她找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那麼近那麼真切,執一把柔黃的紙傘,在石橋上衝她笑。那人喊:“浮煙,來。”聲音恍惚難辨,而她則更恍惚地點頭,這一動,就驀然從夢中醒來。
遠處有一點亮光,衛浮煙像被蠱惑一眼迷迷糊糊地走過去,走過題字“一枝獨秀”的荷花圖,繞過雕花回紋木屏風,亮光原來在這裡啊!燭火靜靜跳躍舞動,那個人在寬大的黑色木桌前輕輕皺着眉快速寫下什麼,素白的紙張,暗黑的墨跡,寬寬的袖口兜着風,姿態飄逸若仙,下筆行雲流水,乍看靜謐如畫。
“皇兄……”衛浮煙迷迷糊糊地叫,“很晚了……皇兄……”模糊中弄不明白,方纔還撐着傘站在石橋上,現下怎麼又在批摺子了?永遠是這樣,爲了那一沓一沓的摺子熬到深更半夜,從來也記不得照顧自己的身子……
周懷意聞言手驀然一頓,慢慢擡起頭來,然後清楚地看到披散着長髮一臉迷茫的衛浮煙看到他擡頭突然恍若冷水澆頭,迅速地清醒過來。
周懷意看着眼前瘦小的女人,靜靜地說:“以後不準再認錯。”表面上相親相愛的夫妻竟能認錯人,傳到老三的耳朵裡不知道是多大的笑話。
衛浮煙還在驚愕中未反應過來,她張了張嘴,嗓子卻乾澀得發不出聲來,許久才抓緊門框咬着嘴脣不說話。怎麼會認錯,明明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感覺,怎麼會認錯?
“也不準,再咬嘴脣,”周懷意定定看着她說,“改掉!”
衛浮煙下意識地鬆開牙齒,再度微微張着嘴,神情驚愕。怎麼會認錯,怎麼會認錯,難道未卜先知地知道這個人和那個人一樣不准她咬嘴脣嗎?
周懷意見她仍然愣着,放下筆說:“拓王不會在燕京久留,等他離開,這王府就是你的。不過這幾日應該怎麼辦,想必不用本王交代。”
衛浮煙思緒混亂,腦子裡全是那個人的樣子,一盞孤燈,批着摺子,她好容易央求了德公公進去看他,提着食盒,貓着腰,躡手躡腳走到他身旁,他卻連頭都不擡就知道她來了,一開口就問大半夜怎麼不好好睡還要亂跑,她就扯着他的龍袍撒嬌:“皇兄,很晚了……”然而每一次都不能成功,只得照例盛了湯給他,一人一碗湯,一起擠在寬大的椅子上,一起看無聊的奏摺,然後到天亮時他更衣上朝,她打着呵欠回去補覺……
皇兄,皇兄……
周懷意突然覺得無趣。那個人罩着件寬大的素白單衣,看起來瘦弱得可憐,如今立在門口發着呆,眼睛看着他的方向,卻顯然沒在看他。燭光昏暗,她站得遠,眼神飄忽,真若一縷浮煙一般。
剛剛明明清醒過一次,他不可能看錯的,只是現在又怎麼了?
周懷意想起門青松的稟報,沒話找話說:“陸仲那裡本王交代過了,你暫且不便出府,但是他可以來。”
陸仲?哦,陸仲……衛浮煙的思緒像風箏,此刻才被周懷意扯回來,她仍然有些茫然地點點頭。陸仲,陸仲,對的,陸仲,這裡是有陸仲的燕京,不是擠滿了故人的江南宮殿,不是從前……
“馮老前輩暫且不便現身。”
衛浮煙仍然不開口,周懷意已經徹底沒心思做事了,他淡然吩咐道:“還有,這裡是書房,以後不準來。”
衛浮煙像被嚇到一般猛然後退半步,四下一看,已經徹底退到沒有門的書房之外。
她這一退,讓周懷意無意間更鎖緊眉頭:“回去睡。”大冬天的,只穿件單衣也就罷了,連鞋子也忘了穿?
衛浮煙這一動才覺得腳心冰涼,見周懷意皺着眉,知道他不滿她來了不該來的地方,於是草草行了個禮轉身回去,可是腳卻再也暖不熱,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地再度睡着。
醒來之後周懷意已經離去了。拓王這一來他勢必要處處小心,可是應有的籌謀又一點都不能少,還要準備着回洛都,恐怕真得操勞。
昨晚的夢和之後的錯認讓清醒後的衛浮煙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尤其是起牀後看到荷心齋對面的荷塘心中悔意更甚,她一直都沒敢去想,那個爲了她將整個皇宮的荷塘都填平的皇兄,如果知道她現在每天要生活在一大片荷塘邊上,臉上究竟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只能說,他是真的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