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懷意的神色在夕陽的柔光中變得極爲生動,一貫冷清的眼眸和線條凌厲的眉毛都變得極盡溫柔。衛浮煙伸手撫過他的臉龐,手微微發顫,一直鐫刻在心中的寧靜突然起了波瀾,她動情地喊:“懷意……”
下一句,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懷意,我是因爲如此才愛上你,你又是爲什麼才願意留下我?
懷意,爲什麼我們中間隔着那麼多是是非非?
懷意,黃婉卿在你心裡究竟意味着什麼?
懷意,若要白頭,你是跟誰?
……
那麼多的纏綿糾葛,那麼多的恩怨情仇,那麼多的辛酸委屈,那麼多的幸福甜蜜,全都在轟轟烈烈燃燒殆盡的火燒雲中抽絲剝繭一般一點一點消散,到最後突然認命一般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嘆氣:“你說,我們怎麼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
周懷意心底驀然一動,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三年等待,七個月的錯亂,現如今終於可以安心擁抱,卻不幸即將逢上兵荒馬亂。
“我這人有個壞毛病,”衛浮煙下巴磕在他肩膀上靜靜地說,“我喜歡把一切都算得明白,比如在燕京的時候我就查出我不是公主,青荷還沒受傷我就猜到她可能是真公主,後來她一受傷我又知道真正的公主另有其人,錦年沒離開的時候我就知道太后薨逝燕京會有變,也一早就想到爹會把繁花似錦送我。”
周懷意輕聲說:“不是壞毛病。”
衛浮煙搖搖頭說:“我從一早就洞悉結局,包括很多不能更改的悲劇。我眼睜睜看着那些結局走到我眼前,然後承受我已經想象過千百遍的痛苦。比如現在回家,李少棠夫婦會如何悲痛,我哥哥會如何因爲青荷而恨不得殺了我,秀姬既然告訴我春分秋分是細作,那麼我姐姐宿月未必平安……我猜的到一切卻已經無法阻止,我不敢回去,卻遲早都要回去……”
“不會的,還有我。”
周懷意說得雲淡風輕又堅定堅決,衛浮煙輕輕搖頭停頓片刻。他們二人本是坐在河邊草地上,現如今衛浮煙抱着他身體扭成奇怪的弧度,這一頓便乾脆將他撲倒,然後整個人安安穩穩地伏在了他的胸膛上。
周懷意手上沾了水的絲帕都已經快乾,見她終於停下來乾脆打斷了她,用絲帕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和塵土,他可沒有如此溫柔過,衛浮煙任由他並不輕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蹭在臉上,終於忍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撲哧笑開。
“你別引誘我,你這樣,我怎麼做決定……”
周懷意眉頭略緊,果斷說道:“我說過,不准你單獨行動。”
衛浮煙不答,周懷意便緊接着問:“發生什麼事了?說給我聽聽!”
周懷意額頭驀然抵上她眉心,一雙眸子裡全是看不透的神彩,卻讓衛浮煙一眼望去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的確發生了很多事……”衛浮煙先軟了心思,輕聲開口說,“我慢慢說給你聽,好不好?”
把白雲庵中發生的事一點一點細細地將給周懷意聽,從幽檀芳的深深怨恨到纖芸香的奄奄一息,從秀姬的智勇雙全到送子觀音後的連環大計,一個字都沒跳過。甚至說到那個孩子也沒停下,只是周懷意猛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臉上全是深深的驚疑不定。
“……秀姬的意思很明白,我離開懷王府,然後送鏡玉公主進門,所以我們先前的猜測應當不會錯,鏡玉公主的哥哥夜郎將軍是辰皇選定的月國皇帝,他們要聯手先亂黎國,再定江山……”
“衛浮煙……”
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衛浮煙笑着搖搖頭繼續說下去,李少棠的小女兒其實是她親手害死的,送子觀音後的連環大計是辰皇親自設定的——因爲和她小時候玩過的一模一樣,白雲庵是拓王的一個兵馬糧草庫,而她不打算將這裡送給周懷意,而是想讓繁花似錦的人公然劫了此處……
“……大約就是這些。”
終於說到結尾。
今天她說了太多話,從他們見面的一開始幾乎都是她在說,從過去,到現在,如今沒說的只差一個將來。周懷意那麼冷靜自持的人終於是亂了心思,壓着她的身子有一瞬間似乎在發抖,眼中深深的驚懼藏都藏不住。
伸手拂過他垂落的髮絲,衛浮煙忍不住笑問:“周懷意也會怕嗎?”
身上的人猛然一手掐住她脖子,眼中瞬間變成她曾見識過不止一次的暴怒,帶着濃重的野獸的氣息,像是瞬間從人又變回了當初一身獸性的叢林野狼。
“你知道了是吧?對,是有過一個孩子,對,我是從沒打算告訴過你!現在你知道了是想怎樣呢?殺我償命,還是再跟我來一次冷戰?與其……”
那隻手停留在她脖頸間微微發抖,明明稍一用力就能扭斷她的脖子,卻遲遲沒有行動。周懷意咬着牙,在獸性的暴怒和人性的理智之間糾結不定。
衛浮煙也不動也不開口,只是靜靜看着他的眼睛,周懷意的神色越來越兇狠手上越來越用力,直到衛浮煙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卻覺得周懷意突然恨恨地鬆手,翻身坐起死死盯着前方已然消退的火燒雲。
衛浮煙坐起身來從他背後環住他的腰說:“與其我們再度決裂,不如干淨利落地送我去死,也好過你一次次被我牽絆,是不是?”
這話說起來總是有些羞臊,衛浮煙抿嘴輕笑,半張臉緊緊貼着他僵直的後背說:“周懷意,你是一個大傻瓜!你防着天下第一美人鏡玉公主不要,放着貌美如花的餘絲扣不要,單單隻要我一個毀了容又瞎了眼的假公主,你說你傻不傻?”
周懷意沉默,衛浮煙卻撲哧一笑,環着他腰的手越發收緊,撒嬌一般說:“若我一輩子是醜八怪呢?你這傻瓜也還要嗎?”
“這兩天就會拿解藥給你!”
“爹說你自小在狼羣中生活過一段時間,所以發起怒來像一頭真正的野狼,十分可怕。可你方纔沒下手,爲什麼?因爲面對的是我嗎?”
周懷意這才覺得後怕,方纔他真動了殺意,是手稍稍一動就會出人命的事,還奇怪她過分的平靜,原來只是試探!
“你瘋了!”周懷意將她扯進懷裡恨恨地道,“下次我再發怒你就逃得遠遠的!別人都知道逃,只有你這個瘋子一次次跟我較真,萬一我真的——”
“周懷意,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接下來的事你聽仔細了,不準打斷我,聽到沒?”
衛浮煙神色變得嚴肅,周懷意也不得不鄭重起來。
兩人一起看着遠處夕陽西下,衛浮煙靠在他肩頭終於將思索一路的計謀和盤托出:“秀姬以爲,告訴我孩子的事我就會哭哭鬧鬧地和你分開,可是我聽到此事首先想的就是我不信她,我只信你。你差點動怒,差點就扭斷我的脖子,可我甚至沒有開口求你你就已經放了我。經過這些事我終於找到辰皇這盤棋的漏洞!”
周懷意敏銳地察覺到一點,略帶讚賞地問:“你不叫他‘神’了?”
周懷意一直不喜歡她像秀姬一樣稱辰皇爲“神”,衛浮煙自然是知道的,她扣着他的手笑着說:“他不是神!我也是從白雲庵下來纔看透這一點,他有算漏的地方,他從來沒有掌控一切!”
“我從小被他教養長大,心中對他的崇拜之情根深蒂固,”衛浮煙絮絮地說,“所以秀姬說他是‘神’,我就下意識地覺得他是‘神’,可是你看他今天的這步棋下的多麼糟糕!他用舊事加壓,想讓我主動離開你,他算到的我們的愛大概只有三分,可以被輕易挑撥輕易分開輕易捨棄的那三分。”
周懷意立刻猜到她在打什麼主意,毫不猶豫地說:“別說下去了,我不準!”
就知道是這樣,衛浮煙無奈,固執地問:“難道這棋局還有其他什麼破綻嗎?”
周懷意沉默許久,恨恨地說:“目前沒有,不代表只能用這一個法子!燕京亂就讓它亂,鏡玉公主想嫁就讓她繼續想着,有第四個人,大可以慢慢排查,用不着你我假意分開給別人間隙!衛浮煙,我見不得你跟我分開!”
這樣的心有靈犀真是讓衛浮煙十分無力,她才說了多少啊,他就把她的心思全都看透了!
“對,我們分開吧,辰皇和秀姬唯一算漏的就是我們真心相愛,他們以爲我會一氣之下離開你,那麼我們主動分開就比他們多落了一子,也多有了一分把握。你忙朝中之事,我帶着繁花似錦在一旁幫些小忙。戰爭即將開始,總要有人抽身安頓爹、盛謙等人。”
“這件事我不答應,回去吧!”周懷意起身面目清寒地扔下一句,“這就回家,乖乖在家裡陪師父和初七,外頭的事由我打理,你別插手。”
“懷意——”
“就這麼定了。”
一如既往的冷清平淡。
沒談妥,衛浮煙只得乖順地被他抱上馬,然後在駿馬疾馳風聲呼嘯中聽到一句模糊不清的話:
“你以爲不確定你是死時活,我還有心思與人爭鬥嗎?你帶多少人馬、定多巧妙的計策,我都見不得你不在我身邊、見不得有什麼事你一個人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