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無邊?
眼前全是轟轟烈烈燃燒殆盡的火燒雲,哪來的風、哪來的月、哪來的風月無邊?
“衛浮煙,你聽着!你氣我也好怨我也罷,我今天開始我再也不准你單獨行動,再也不能!”
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低吼,深深壓抑的恐懼仍是一絲一縷地泄露出來。衛浮煙心底驀然一動,摩挲着他僵硬大手的動作也慢了幾分。
“懷意……”單單只是叫了他的名字心底就止不住地發酸,衛浮煙勉強低頭笑道,“我沒事——”
“不準!”周懷意一聲怒吼打斷她。
這一怒手上繮繩驀然勒緊,駿馬長嘶,竟就此停了下來。
樹木是暗色的剪影,歸家的行人像沉默而匆忙的鹿,遠處層巒疊嶂,在金色的夕陽下籠罩着沉靜的安寧,前方是一條靜謐的河流,波光灩瀲,弄彩流金,數不盡的溫柔。
那一聲帶着他從前偶爾暴怒的影子,衛浮煙微微一顫,卻覺得背後周懷意的胸膛猛然僵硬。
“放我下去。”
周懷意立刻想要解釋:“我——”
“放我下去!”
斬釘截鐵地說完,卻見周懷意只是沉默,片刻之後前方握着馬繮的手慢慢鬆開,轉而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
“我不是對你發脾氣,我只是氣我自己。知道你聰明又冷靜,知道你身邊帶着人,知道秀姬大局未定不會殺你,就以爲我可以安心讓你去……”
周懷意那樣的人何曾這樣說過話?衛浮煙一聽便心軟了,她根本就沒因爲他動怒而生氣,只是今天這一切,還有今後她的打算,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懷意,我們下去走一走可好?”
下了馬才清清楚楚看到他身上的傷,於是只隨他走到河邊便藉口累了坐下休息。河水清凌,此刻在夕陽之下波光浮動,清晰地映出衛浮煙的臉。
左臉從眉毛到下頜不滿了暗紫色的紋路,中間是一道細細的刀疤,像是一枝極細的樹枝上開滿了暗紫色的花。若單獨拿下來興許算得上一張不錯的畫,但放在臉上卻是極其醜陋極其可怕。
小心翼翼地放下李少棠的女兒,衛浮煙終於找到了一個較爲合適的開篇。
“我想求你一件事。”
周懷意抽了她懷裡的絲帕沾了河水正要幫她擦臉,聽聞此話手微微一頓,下意識地皺眉道:“求?”
衛浮煙避而不答,只順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你答應我,不管今後你有什麼籌謀什麼思量,但凡與我相關的都別瞞着我,好不好?”
沒給他插嘴的機會,衛浮煙繼續往下說道:“很多時候你說過的話你自己不記得,我卻記得清清楚楚的,你對我說過‘厭惡’,也衝我說過‘滾’,我知道那些話是不當真的,可當時的酸楚與痛苦卻在心裡深深刻下了。即使現在經歷着生平所遇最好的時光,我偶爾做夢夢到你說‘滾’字的神色,也依然會從夢裡驚醒……”
周懷意垂落了手,絲帕上的水噗嗒噗嗒地落在草葉上。
“你對我越好,我越是覺得不真實,我很怕某一個瞬間你突然又變得暴怒、又說那種讓我噩夢連連的話……”
周懷意微微張着嘴,片刻之後又合上,只是緊緊抿着,眉頭鎖着一片鬱結。他見過衛浮煙許多樣子,精明算計的,咄咄逼人的,冷酷無情的,可憐可悲的,卻從沒聽她如此坦白地暴露自己的軟弱。
她從不喊苦喊痛,今天卻突然說了,周懷意心下突然涌起強烈的不安。
“我在辰國皇宮裡長大,我的父皇一生只娶了我母后一人,我的皇兄至我出嫁未曾立後納妃,大約是沒見過後宮爭寵,我自小便認爲女人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男人身上,並且被男人的喜怒牽絆一生是很可悲又很可怕的事,我不想變成那樣。”
直覺地不想聽下去,周懷意道:“煙兒……”
“你聽我說完,”打斷他的話,衛浮煙看着前方的夕陽自顧自地說,“可是現在,我變成了我自小最看不起的那種女人。我看不起我自己,你對我好我就覺得安心;你對我壞我就幾天幾天都睡不好;想起你心中還藏着一個黃婉卿,我真是嫉妒地要發瘋;明明說過很多次你這男人我不要了,可最終還是乖順地留在你身邊……”
周懷意沒再插嘴,只是輕輕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微微收緊,表達他的心意。
“要說對我好,十個你也比不上陸仲,要說能讓我安心,十個你也比不上週遠之,我常常想,我們究竟是因爲什麼才相愛?從前的故事似乎都不堪回憶,你我之間留下的十之*都是並不美好的東西,我一直想一直想,今天在山上白雲庵,聽着秀姬說話才終於想明白。”
轉頭看着他,衛浮煙微微一笑說:“是天意,只因爲你出現地不早也不晚,一切都剛剛好。”
周懷意神色微微驚訝,衛浮煙看着好笑,伸手描畫他的眉眼,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才突然有想哭的衝動,多久……是多久沒好好看過他了?
“三年,我在燕京枯耗三年,所有的驕傲囂張都在三年死水一般平靜的生活中消磨殆盡。那時候我還念着出嫁前的盛寵,還想着幾位哥哥的寵溺,還記得所謂的江山社稷天下大義,我又想逃,又不敢逃,越來越怕越來越膽小。”
周懷意靜靜聽着,原本冷清的臉終於有了一絲動容,這一動便如冬日厚厚的雲層透出一線陽光,讓他的臉變得溫暖又生動,眼中的心疼也瞬間暴露無遺。
衛浮煙終於忍不住伸手勾住他脖子深深溺在了他懷裡。
“那三年,遠之常常去看我。那時的我恰如溺水,卻偏偏又固執地念着舊情。我很明白若我開口,他一定帶我走,可是至始至終我都一字未提。後來我常想,我怎麼捨得錯過這樣一個天上天下難找到第二個的好男人?現在我知道了,他來早了,他來的時候我還沒對過去死心,所以也沒打算開始新的生活。”
“煙兒……”
“而陸仲,他來晚了,”衛浮煙嗅着他身上的獨有的味道說,“我看不透陸仲,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幫我,甚至在我們只有一面之緣的時候就堅決站在我這邊。我叫他一聲哥哥,他就嬉笑着回一聲妹妹,所以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愛過我。但我心裡很喜歡這樣灑脫不羈的人,所以時日長久的話我對陸仲的迷戀會超過你們任何一個人。可是他來晚了,他來的時候已經有你。”
周懷意擁她在懷,卻忍不住低頭看她。衛浮煙脣角勾着笑,神色之間滿是溫柔,似乎陷入生平最美好的回憶。
“然後,你出現了。你對我不好,很不好,但是我只能逼着自己去面對你。你是燕京唯一可以讓我同時想起過去和將來的人,看到你就想起被迫遠嫁,看到你又怕前路渺遠。我對你的好奇心大於其他所有人,因爲我第一次面對你時,我的身份就已經確定——我是你的妻子。”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衛浮煙卻絲毫不顯疲憊,說到這裡反而有些興致勃勃。
“一直在彼此試探中相安無事,後來有一天我知道你要走了。那時候我既盼着你走,又覺得十分絕望。不是因爲被你拋棄而絕望,只是害怕重新回到過去三年死水一般平靜的生活。你回來,我認識了隱衛,認識了興國長公主和固北大將軍,認識了花錯爹爹、不夜城四鷹和幽檀芳,我三年認識的人三年經歷的事都沒有你在的那些日子多,我厭惡顛沛流離的不安定,又懼怕死水般平靜的太安寧。”
言及此處,衛浮煙突然從他懷中掙脫開來,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說:“直到有一天,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你守在我身邊。牀邊放着太師椅,你坐在上面疲憊不堪,可你一直守着,一直沒離開,那之後的整整一個月都是如此。我從那時開始徹底淪陷,不是因爲你好,只因爲你在我最害怕最無助的時候一直都在我身邊,我得到的安定比我三年來得到的都多,我感激那場大病,非常感激。”
衛浮煙敏銳地察覺周懷意目光瞬間沉暗幾分,臉色也微微有些僵硬,她不再開口,只等着周懷意的解釋。
“如果那件事不存在,我只是現在的我,你是否還愛?”
衛浮煙狡黠一笑故作不解地問:“怎會不存在呢?”
周懷意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卻讓她一句話衝散了思路,記憶被拉回燕京懷王府,衛浮煙羅裙一片血紅……
“告訴我,單以現在的我,你愛是不愛?”
多固執的人,衛浮煙抿嘴搖頭暗笑不已。
見她搖頭,周懷意瞬間皺眉道:“不愛?”
衛浮煙撲哧一笑,請點他額頭道:“周懷意,你是一個大傻瓜!”
一道靈光突然擊碎他片刻的遲鈍,周懷意猛然抓住衛浮煙的肩抑制不住狂喜地問:“你……你看得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