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把信封放回抽屜,鎖好,然後把那串鑰匙放在了梳妝檯上。她睡在牀上,但我沒瞧她,徑直回到自己房間。

我想我的心情比這幾個星期任何時候都平靜。我走到臉盆架前,在水罐和臉盆旁邊放着兩瓶醫生爲我配的藥,我拿到窗口,把瓶裡的藥都倒掉,然後點了支蠟燭,下樓來到餐具間。僕人早就回到自己的住處了。離水池不遠的桌上放着那隻盤子,裡面就是我們剛纔喝過藥飲的那兩隻杯子。我知道約翰有時晚上會犯懶,把杯子留到早上再洗。果然如此,兩隻杯子裡都還殘留着飲料的渣滓。我用蠟燭照着仔細檢查了兩隻杯子,看上去一模一樣。我用小指蘸了蘸她的杯子,又蘸了蘸我的杯子,分別嚐了一下。有什麼不同嗎?很難說。可能我杯裡的汁子稍微濃一點,但我不能完全肯定。我離開餐具室,又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我脫掉衣服上牀躺下。黑暗中,我不覺得氣憤,也不感到害怕。我心懷憐憫。她在我眼裡是一個沾染了邪惡,對自己所做的事不負責任的人。一方面在制約她的那個男人的逼迫和驅使下,另一方面由於生活環境和出生的缺陷,缺乏某種深層的道德感,纔會自然而然、十分衝動地做出這種舉動。我想拯救她,但不知用什麼方式。此時我似乎感到安布魯斯就在我身邊,我又活在他身上,或者說他附在了我身上。他寫的那封信,我撕成碎片的那封信,現在得以體現了。

雖然她的方式很奇特,但我相信她是愛我們倆的,只不過沒到離不開我們的程度。她的行爲並非出於盲目的情感,而是出於其他什麼東西。或許她被分割成兩半,有兩個她,一會兒這一半制約她,一會兒又被另一半支配。我不清楚,但露易絲會認爲她一直就是第二個她。從一開頭,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早有預謀的。是不是在佛羅倫薩,她父親死後,和她母親生活的時候她就開始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了?還是在那之前,比那更早就這樣了?死於決鬥的桑格萊提,無論對安布魯斯還是對我而言,都只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而已,他是否也遭受過痛苦的煎熬?要讓露易絲說的話,她肯定會認爲他受過苦。露易絲一向就認爲,瑞秋在兩年前第一次見到安布魯斯的時候,就想好了要爲他的錢嫁給他,當他沒有能滿足她的願望,給她所要的東西時,便決計害死他。這種思路是合乎情理的。她沒讀過我撕掉的那封信呢,要是讀了的話,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說法。

一個女人的陰謀要是第一次得逞了,就還會再有第二次,再卸掉一個包袱。

那封信撕掉了,不管是露易絲還是別的人都看不到了。信裡的內容對我來說已無多大意義,我不再多想了,但我總忘不了安布魯斯最後說的那句話,雖然瑞納提和尼克・肯達爾都認爲這句話只是一個頭腦有病的人的最終言語,因而不必予以理睬,我卻難以忘記。

她終於對我下手了,瑞秋,我的冤家。

只有我才清楚他的這句話是真實的。

我又回到了曾經去過的地方。回到了亞諾河邊的橋上,我在那裡起過誓,或許是不能隨便起誓的,起了就要實施,在一定的時候實現誓言,現在這一刻到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像以往所有自她來後的星期天一樣,我們一起坐馬車去做禮拜。這天天氣晴好,冷熱適宜,已經完全進入夏季。她着一條新的深色裙子,面料很薄、很輕,戴着一頂草帽,拿着一把陽傘。她笑眯眯地對威靈頓和吉姆說了聲“早安”,便由我扶着上了車。我在她身旁坐下,我們就出發了,一路上她把手放在我手裡。

以前我曾多次抓住過她的手,充滿愛意地握着她小巧的手,轉弄着手上的戒指,看着手背上藍色的血管,撫摸着那銼得很短的小指甲。現在在我手裡的這隻手,第一次在我眼裡具有一種特殊的作用。我彷彿看見這隻手很輕盈地抓一把金鍊花豆莢,熟練地取出花籽,放在手心裡碾碎、揉搓。記得有一次我對她說,她的手很漂亮,她聽了哈哈大笑,說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安布魯斯常說,這雙手很有用,”她又說道,“我在做園藝活兒的時候,這雙手就像園丁的手。”

這時我們來到陡峭的山坡,馬車很吃力地往上爬着。她的肩靠着我的肩,撐開陽傘遮住太陽,一邊對我說:“昨晚我睡得很香。沒聽見你走的動靜。”說完看着我笑了笑。儘管她騙我已是由來已久,這句謊話聽起來還是很刺耳。我無法接她的話,爲了不揭穿她的謊言,我使勁握着她的手,但把頭轉了過去。

西海灣的沙灘一片金黃色,海潮退去,海水在太陽下波光粼粼。我們轉過彎,進了小巷,朝着村子和教堂奔去。教堂的鐘聲響徹雲霄,門口等候着很多人,我們下了馬車,從他們面前走進教堂。經過時瑞秋微笑着向他們大家彎腰示意。人羣中有肯達爾父女、帕斯科一家,以及莊園裡的很多佃戶。我們走過長廊,來到我們家的椅子上,這時風琴奏響了樂曲。

大家雙手掩面跪着祈禱了一會兒。我沒有祈禱,而是獨自在暗想:“如果她要表達心跡,會對主傾訴些什麼呢?是對她所取得的成績表示感激呢?還是請求上帝的同情與憐憫?”

她站起身,回到有坐墊的椅子上,打開祈禱書。她顯得安詳、寧靜,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我希望能恨她,如過去的那些日子裡那樣刻骨銘心地恨她。但現在恨意全無,只是對她充滿了古怪而又可怕的同情心。

牧師進來時大家站了起來,繼而開始做禮拜。我至今還記得那天上午唱的讚美詩。“不能讓騙子和我同住一個屋檐下,不能讓說謊的人在我眼前晃動。”她在吟唱的時候,雙脣微微嚅動,聲音非常輕柔。隨後,牧師走上講壇開始佈道,她雙手交叉放在腿上,全神貫注凝神靜聽,目光嚴肅又專注。當牧師開始講“被現世的上帝所控制將是非常可怕的事”時,她擡起頭凝視着牧師的臉。

陽光穿過彩色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能看見鄉村小孩們一張張圓嘟嘟、紅撲撲的臉,他們打起哈欠,急着等佈道儘快結束;我還能聽到他們的腳在做禮拜穿的靴子裡蹭來蹭去的聲音,迫不及待地想光腳在草地上玩耍。剎那間,我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自己能回到小時候,天真無邪地和安布魯斯,而不是瑞秋,一起坐在這條凳子上。

“離城牆很遠的地方有一座綠油油的小山。”我始終不知道爲什麼那天要唱這首讚美詩,大概某個節日是和鄉村孩子有關係的。教堂裡,我們的聲音洪亮又清晰,吟唱時我應該心裡想着耶路撒冷,然而我卻想起了佛羅倫薩新教徒公墓角落裡的一個普通墳墓。

唱詩班走出去後,人們進入教堂的通道。這時候瑞秋小聲對我說:“我認爲我們今天該請肯達爾父女和帕斯科一家去用餐,就像以前那樣。已經隔了這麼久,他們可能都生氣了。”

我略微想了想,便點頭同意了。這樣也許更好。有他們在場,我們之間的隔閡就能隱去,而且她忙於和客人們談話,就顧不上看我一眼,不會琢磨我在想什麼,反正她已習慣了我在這種場合的沉默寡言。在教堂門外,帕斯科一家是一說就接受了邀請,肯達爾父女則稍有些彆扭,教父說:“我一吃完晚飯就要離開,不過可以讓馬車再回來接露易絲。”

“帕斯科先生還要做晚禱,”牧師太太插話道,“你可以坐我們的車回去。”他們開始商議起周密的接送計劃,在他們討論最佳方案之時,我注意到帶領工人們負責修建石階路及那個低窪花園的工頭拿着帽子站在路邊,意欲和我說話。

“什麼事?”我問他。

“打擾了,艾什利先生,”他說,“昨天工作結束後我去找你,沒找到,我是來提醒你,如果你要上石階路,千萬別走低窪花園上的那座橋。”

“爲什麼?那橋怎麼了?”

“先生,那只是個框架,星期一上午我們才能完工。橋板看上去很結實,實際上承受不住什麼重量。誰要是想從上面走到另一邊去,準會掉下去摔死。”

“謝謝你,”我說,“我記住了。”

我轉過身,發現他們已達成了協議。於是就像那第一個星期天,那個似乎已經很遙遠了的星期天,我們一行分爲三組,瑞秋和我教父乘坐他的馬車,我和露易絲坐我的馬車,帕斯科一家坐他們自己的四輪馬車,跟在最後。當然以後又有多次都是這樣安排的。但當開始爬山,我下了車跟着走的時候,卻一直想着第一次,就是大概十個月前,九月份的那個星期天。記得那天露易絲冷冰冰坐着,一副傲慢無禮的樣子,使我很惱火,從那天起一直不願理睬她。而她絲毫沒有動搖,始終做我的朋友。車到山頂後我又上了馬車,問她:“金鍊花籽有毒,你知道嗎?”

她吃驚地望着我說:“對,我知道,我知道如果家畜吃了會死掉,孩子吃了也會死。你怎麼會問這個?是不是巴通的家畜有的不見了?”

“不,沒有,”我說,“這是前幾天塔姆林告訴我的,他把倒地的樹扶起來,因爲籽會掉到地上去。”

“明智的做法。”她說,“幾年前我爸有匹馬就是因爲吃了紫杉果死掉的,死得很突然,根本來不及搶救。”

我們經過小巷,來到草場門口。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把前一天晚上的發現告訴她,她會怎麼說。她會驚恐地瞪着我,說我瘋了嗎?不一定。也許她會相信我。不過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因爲有威靈頓和吉姆坐在前面駕位上。

我朝後望去,其他馬車緊隨我們而來。我對露易絲說:“露易絲,我有話對你說,飯後你爸走時,你找個藉口留下來。”

她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疑惑,我卻沒再解釋什麼。

威靈頓在房前停下,我先下車,然後扶露易絲下車,我們一起站着等其他人。的確,這很像九月的那個星期天。瑞秋滿臉笑容,完全和那天一樣。她一邊和教父說着話,一邊擡頭望着他,想必他們又在談論政治了。那個星期天,我雖然被她所吸引,卻對她感到很陌生。然而現在呢?現在已經對她一點不陌生了。我既瞭解她的優點,也瞭解她的缺點,甚至她的所有行爲動機,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卻揣摩得出。她什麼也瞞不住我了

,瑞秋,我的冤家……

等大家都進了門廳後,她笑着說:“很高興你們能來,真像是又找回了舊時光。”

她掃視了一下整個人羣,便領大家進了客廳。到了夏季,這間房又舒服又漂亮。所有的窗子大開着,裡面很涼爽。花瓶中插着一束束細長的日本花,淡藍色的花朵映在牆上的鏡子裡,顯得十分美麗。窗外,陽光灑滿草地,暖融融的。一隻大野蜂懶洋洋地在窗玻璃上嗡嗡叫着。客人們都倦怠地坐下來,放鬆休息。斯考比端上了蛋糕和葡萄酒。

“這點太陽就讓你們受不了啦,”瑞秋笑道,“對我來說,這根本算不了什麼。在意大利,一年有九個月都是這樣的。我精神很好,來,讓我來招待你們大家。菲利普,坐着別動,你現在還是我的病人。”

她把酒倒進一隻只杯子,然後端給我們。我教父和牧師都站起來表示反對,但她揮揮手讓他們別動,之後她把酒遞給我,我是唯一不喝的人。

“你不喝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我再也不會從她手裡接任何東西了。她把杯子放回盤子,端起自己的一杯,走過去和帕斯科夫人、露易絲一起坐在沙發上。

“我想,”牧師開口道,“佛羅倫薩現在的天氣恐怕熱得連你也差不多無法忍受了吧?”

“我可從沒覺得無法忍受,”瑞秋說,“我們一大早就把窗戶全部關上,這樣別墅裡一整天都很涼爽。我們已經適應了那種氣候。誰要是正午前後外出走動,那就是自討苦吃,所以我們都待在室內睡覺。我很幸運,桑格萊提別墅的屋邊有個小庭院,朝北,一直照不到太陽。院裡有個水池,還有個噴泉。要是感覺空氣有點悶的話,我就打開噴泉,傾聽水珠飛落時令人舒心的響聲。春秋兩個季節,我都是坐在那裡。”

的確,她會在春天欣賞金鍊花蕾吐蕊,花朵綻放,欣賞樹枝上低垂的金色花朵,這次花朵爲那個屹立於池塘上方、雙手緊握貝殼的**男孩搭了個天然篷帳。隨後再看着花朵逐個枯萎、凋謝。當那裡的盛夏——大概不如這裡炎熱的盛夏降臨別墅時,掛在枝頭的豆莢會慢慢裂開來,綠色的種子便掉到地上,她就坐在那個小庭院裡,坐在安布魯斯身邊,欣賞所有這一切。

“我很想去佛羅倫薩玩玩,”瑪麗・帕斯科說,眼睛睜得圓圓的,鬼才知道她心裡又在夢想什麼奇特景觀呢。瑞秋轉向她說:“那你一定要這麼做,就明年,來和我一起住,你們都應該輪流來和我住住。”於是大家馬上熱鬧起來,有提問的,有表示驚歎的,也有表示很沮喪的。她就要離開了嗎?什麼時候能再回來?她有何打算?她都搖頭作答。“我很快要走,也會很快回來,我做事都是即興的,不會給自己定日期。”於是便沒人再問進一步的細節了。

我看見教父從眼角斜了我一眼,然後又邊揪鬍鬚邊盯着自己的腳。我能想象得出他的大腦裡在想什麼:“一旦她離開,他就會恢復正常了。”下午就這樣慢慢過去了。四點鐘的時候,我們開始用餐。又是我和瑞秋分坐桌子兩端,教父和牧師則對坐兩邊。於是又充滿了談話聲和笑聲,甚至還有吟詩聲。我坐在那裡,像最初那樣保持沉默,注視着她的臉。她的臉曾經有些迷人,因爲那時我對她還不瞭解,我以前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能這樣不斷說話,並且談論各種話題,和在場的每個人都談得來,因而是那樣具有魅力。如今我已瞭解了她的所有伎倆:先引起一個話題,用手捂着嘴和牧師悄悄說點什麼,接着兩人一陣竊笑。每當此時,教父便會湊前去問:“怎麼回事?艾什利夫人,你們在談什麼呢?”她立即會機敏而略帶嘲弄地回答:“牧師會告訴你的。”牧師此時則會臉漲得通紅卻又非常自豪,好像自己是位哲人一樣,講出一個連他家人也從沒聽過的故事。這是她喜歡的一個小把戲,而我們大家是康沃爾人的行爲方式,只好就那麼受她擺佈,被她愚弄。

我不知道她在意大利的生活是否會更辛苦,想必不會是這樣的,只有她那同伴才和她趣味相投。有瑞納提在她身旁附和,說着她最熟悉不過的語言,這樣在桑格萊提別墅裡的談話要比在我家這個乏味的飯桌上的談話更爲精彩。有時她會打手勢,彷彿要註解她說的語速很快的話。我注意到她用意大利語對瑞納提講話的時候,這種姿勢更多。今天,爲了打斷我教父的談話,她又這樣,雙手快速而敏捷地劃拉着。然後,在等他答話的時候,她便雙手交叉,胳膊肘輕輕擱在桌子上,一動不動。聽他說話的時候她的臉便轉向他,所以我從我坐的這端看見的是她的側面,這樣她在我眼裡顯得很陌生,像是刻在硬幣上的勻稱輪廓,是那位皮膚深黑、戴着頭巾、縮在門口、伸着雙手的外國女人。然而,當她面對着我笑的時候,就不再陌生了,是那個我所熟悉、所愛過的瑞秋。

我教父的故事講完了,接下來是一陣靜默。我已熟知她的行爲舉動,此時便望着她的眼睛。這雙眼睛看看帕斯科夫人,然後又轉向我。“我們去花園好嗎?”她問,於是我們都站起身。牧師掏出表來看了看,不無惋惜地說:“非常遺憾,我得走了。”

“我也得走了,”教父說道,“路西蘭有個弟弟病了,我答應要過去看他的,但露易絲可以留下來。”

“喝完茶再走吧。”瑞秋說。然而似乎時間已比他們所想的晚多了。於是又一陣言辭之後,尼克・肯達爾和帕斯科一家乘馬車走了,只有露易絲一人留了下來。

“現在只剩下咱們三個了,”瑞秋說,“就隨便一些,到我的閨房去吧。”她朝露易絲笑了笑,便領頭上了樓,“露易絲想喝藥飲嗎?”她回過頭來大聲問道,“我要讓她嚐嚐我的手藝,要是她父親遭受失眠之苦的話,可以用這個治治。”

我們都進閨房坐下。我靠着窗戶,露易絲坐在凳子上,瑞秋則忙着做一些準備。

“英國喝法,”瑞秋說,“如果有一種英國喝法的話,我想是要放一些去皮大麥的。我從佛羅倫薩帶回一些乾草藥,如果你喜歡這種味道,我走的時候可以給你留一些。”

露易絲起身走到她跟前,說:“我從瑪麗・帕斯科那裡聽說你知道每種草藥的名稱,而且還給這裡的佃戶們治好了不少病。過去人們對這種東西的瞭解可比現在的人多一些,現在仍有一些老人能治療肉瘤和皮疹。”

“我能治的不止是肉瘤。”瑞秋笑道,“去他們家裡問問看,草藥的學問歷史悠久。我是從我母親那裡學來的。謝謝你,約翰。”約翰提來一壺冒氣的開水,“在佛羅倫薩時,”瑞秋說,“我常在自己房裡製作藥飲,再讓它多放一會兒,會更好一些。然後我們一邊品嚐飲料,一邊欣賞水珠灑落池中。安布魯斯會幾小時坐在那裡看着噴泉。”她把約翰拿來的水倒進茶壺,“我有個想法,”她又說,“下次我來康沃爾的時候,要從佛羅倫薩帶一尊小石像來,就像我水池裡的那尊一樣。可能要費工夫找找,但肯定會找到的,我們可以把它放在我們這裡正在建造的低窪花園中間,也造一個噴泉。你們認爲如何?”她轉向我,臉上掛着微笑,左手拿着一把湯匙在攪飲料。

“隨你。”我回答。

“菲利普總是缺乏熱情,”她對露易絲說,“他不是對我的話全盤接受,便是毫不在意。有時我覺得我在這裡所做的這一切——石階路,植物園的花草——都是白花工夫。對他來說,粗糙的草地,泥濘的道路也蠻不錯的。來,喝點兒。”

她把杯子遞給坐在凳子上的露易絲。我在窗臺上坐着,她也給我端了一杯來。

我搖了搖頭。“不喝飲料嗎,菲利普?”她問,“可這對你是有益的,它會讓你睡得很香。你以前從不拒絕的。我特意泡製,費了雙倍的勁兒。”

“你替我喝了吧。”我回答。

她聳聳肩。“我自己的已經倒上了,我喜歡多放一會兒再喝。這杯肯定要浪費掉了,多可惜。”她從我身旁斜着身子把飲料倒在窗外,轉身後又把手放在我肩上。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我非常熟悉的味道。不是香水,而是她本身的味道,發自她皮膚的味道。

“你不舒服?”她悄聲問,不讓露易絲聽見。

如果所有的認識、所有的感覺能夠被抹去的話,我願她就這樣,手搭在我肩上。如果沒有撕掉過信件,沒有小抽屜裡鎖着的秘密;如果沒有邪惡,沒有欺騙。她的手從我肩上移到我的下巴,在我下巴上輕柔撫摸了一會兒。因爲她站在我和露易絲之間,所以露易絲並沒看見她的動作。

“我鬱悶的寶貝。”她又說了一句。

我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看到了壁爐上方的安布魯斯肖像。他的眼睛直視着我,完全是青春無邪的目光。我什麼話也沒說。她從我身邊走過去把我的空杯子放回盤中。

“你覺得怎麼樣?”她問露易絲。

“恐怕要過一陣我才能充分適應。”露易絲不好意思地說。

“也許,”瑞秋說,“那種發黴的味道不可能適合每個人的口味。別管味道怎麼樣,它對不安寧的頭腦有一種鎮靜作用。今晚上我們都會睡個好覺。”她臉上含着微笑,慢慢呷着自己懷中的飲料。

我們閒聊了一會兒,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她和露易絲聊了一會兒,大約有半個多小時。然後她站起來,把她的杯子放回盤中,說:“這會兒外面涼多了,誰願和我一起去花園走走?”我望着露易絲,她也看着我,兩人都沒吭聲。

“我答應露易絲,”我說,“要給她看我前幾天見到的派林莊園舊規劃圖,地界標得很明確,上面顯示出那個舊城堡也是莊園的一部分。”

“很好,”瑞秋說,“帶她去客廳,還是在這兒,隨便你。我一個人出去走走。”

她哼着歌走進藍色臥室。

“你待在這兒別動。”我輕聲對露易絲說。

我下樓來到辦公室,因爲在我的文件當中的確有一份舊的規劃圖。我在一個文件夾中找到它,然後穿過院子往回走。當我從客廳跟前向花園的邊門走過時,見到瑞秋正要去散步。她沒戴帽子,但手裡打着遮陽傘。“我一會兒就回來,”她說,“我想去石階路走走,去看看花園中要是有尊小石像是

不是會更漂亮一些。”

“小心點。”我對她說。

“什麼?小心什麼?”她問。

她站在我身旁,把陽傘靠在肩上。她身穿一件用薄紗布料做成的深色長裙,領上飾有白色的花邊,看上去很像十個月前我第一次見她的樣子,只不過現在是夏季而已。空中飄着剛修剪過草的芳香,一隻蝴蝶歡快地飛舞而過,幾隻鴿子在草地那邊的大樹上歡叫。

“小心,”我緩緩地說,“在太陽下散步要小心。”

她笑着走了。我看着她穿過草地,走上通向石階路的臺階。

我轉身進屋,迅速上樓來到閨房,露易絲在等我。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急促地說,“時間很緊張了。”

她站了起來,眼中滿是疑惑。“怎麼回事?”

“你還記得我們幾周前在教堂的談話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

“是的,你當時說對了,而我錯了。”我回答,“但現在別再提它了。我現在懷疑會有更糟的事情,可我必須找到決定性的證據,我覺得她在給我下毒,就像以前給安布魯斯下毒一樣。”露易絲沒說話,眼睛由於驚恐而瞪得很大。

“我是怎麼發現這個的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我說,“但線索可能就在那個瑞納提寫來的信裡面。我想翻翻她的書桌,找出那封信。你懂一些意大利語,加上法語,我們兩個能夠把它譯過來。”

我說着就在她的書桌裡找起來,比我前一天晚上在燭光下找得更徹底,更仔細。

“爲什麼你不告訴我父親?”露易絲說,“如果她有罪,他比你更有能力控告她。”

“我必須先找到證據。”我回答她。

在一個文件夾裡整齊地放着一些文件和信封,還有一些收據和賬單,這些東西要是我教父看了可能會大驚小怪,但我顧不得了,我只是瘋狂地尋找我要的東西。我又試了一下存放那包東西的小抽屜。這次沒上鎖,我打開來看,裡面是空的,信封已經不見了。這也許又是一個證據,可我的藥飲已經被倒掉了。我繼續一個一個抽屜查看,露易絲站在一旁,雙眉焦慮地蹙在一起。“你應該再等等。”她說,“這樣做是不明智的。你應該等我爸爸來,他會採取法律手段,你現在所做的只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做的,一個普通的小偷而已。”

“生與死之間等不及法律程序。”我說,“看,這是什麼?”我丟給她一個長紙條,上面寫着一些名稱,其中一些是英語,另一些是拉丁文,還有一些是意大利文的名稱。

“我不太懂,”她說,“不過好像是一些植物和藥草的名稱,字跡不太清楚。”

她在琢磨這個單子,我繼續翻抽屜。

“對了,”她說,“這一定是她的藥草和藥方,但第二頁是用英語寫的,好像是關於植物繁殖的一些筆記,各個品種,有幾十種。”

“找找金鍊花。”我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馬上明白過來,便又低下頭去看她手中的紙條。

“好,在這兒,”她說,“但說明不了什麼。”

我從她手中奪過紙條,她用手指着上面讓我看。

金鍊金雀花,生於南歐,這種植物可由籽生,也有許多可以插枝和壓條。第一種情況是把籽種在苗圃上或其他適於生長的地方。到春天,大約是三個月左右,但長得差不多的時候,移植到培育盆中,然後一直長到可能被移種到適合生長的地方的時候。

下面是這則資料的出處:《新植物園》,特・包斯萊,波・庫特印刷,約翰・斯托克戴爾公司出版,地址:弗利特街1812號。

“這跟下毒沒什麼關係。”露易絲說。

我繼續搜查桌子,發現了一封從銀行來的信,我認出是柯奇先生的筆跡。我粗暴、蠻橫地把信打開。

親愛的夫人:

感謝您把艾什利家的珠寶存回這裡。因爲您馬上要離開此地,所以我們按照您的指示,把這批珠寶一直保管到您的繼承人菲利普・艾什利先生來把它們取走。

您忠誠的赫伯特・柯奇

我氣得一下把信放回去,不管瑞納提施加了什麼影響,這最後的舉動完全是出於她自己感情用事。

再沒什麼相關的東西了,我已經仔細搜查了每一個抽屜,也看過每個文件夾,要麼是她把信毀了,要麼是隨身帶着。我感到又灰心又無奈,轉身對露易絲說:“不在這裡。”

“你翻過那個記事簿了嗎?”她疑惑地問。

真傻,我把它放在了椅子上,根本沒想到這明顯是個可以藏信的地方。我把它打開,就在中間,在兩頁空白紙之間,夾着那個來自普利茅斯的信封,信還在裡面,我把信抽出來交給露易絲。“就是它,”我說,“試試看,能否看懂。”

她看了一下那頁信紙,又把它遞給我。“並不是用意大利文寫的,”她對我說,“你自己讀吧。”

我讀着這頁信,只有不多的幾行。如我所料,他的信已沒有正式、客套的語氣,可也沒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樣。時間是晚上十一點鐘。信沒有開頭。

因爲你已更多地用英語,而不用意大利語,所以我以你使用的這種語言寫信。現在已過十一點,我們要在午夜起錨。我會在佛羅倫薩做你要我做的每件事,也許還會做更多,儘管我不能肯定是不是值得這樣。至少,當你最終離開那裡的時候,這個別墅和裡面的傭人都會在這裡恭候你。不要耽擱得太久。我對你的衝動和感情並非時刻都有十足的信心。假如最終你捨不得離開那個男孩,那就帶他一塊兒來,但我還是要警告你,這可不是我的初衷。多多保重,請相信我。

你的朋友瑞納提

我讀完一遍,又讀了第二遍,然後把它遞給露易絲。

“這能作爲你想要的證據嗎?”她問。

“不能。”我回答。

肯定還有什麼東西已經不見了,還有一些附言,寫在另一張紙上,她可能把它夾在記事簿的另一頁。我又翻了翻,什麼也沒有。除了本子上面放一個摺疊的包之外,別無它物。我抓起這個包,撕去包裝。這次裡面不是信,也不是藥草或是植物的名稱,而是一副安布魯斯的肖像畫,角落處的首字母已不大清楚,可我猜想它是出自某個意大利朋友或藝術家之手。因爲那些字母后面有“佛羅倫薩”字樣,時間是他死的那年六月。看到的時候,我明白這肯定是他的最後一張畫像了。那會兒他比離家時又老了許多,嘴周圍和眼角處添了不少皺紋,眼神極爲驚恐,好像旁邊站着個影子而又不敢轉頭去看的樣子。臉部表情流露出一種迷茫和孤獨。他彷彿知道有災難要來臨,那雙眼睛在祈求忠誠,也好像在乞求憐憫。在畫的下面,安布魯斯自己用意大利語寫了句:贈瑞秋,僅記住快樂的時光。安布魯斯。

我把畫遞給露易絲。“只有這個,”我說,“這意味着什麼呢?”

她大聲讀着那句話,又想了一會兒。

“僅記住快樂的時光。”她慢慢地念着,把畫和那封瑞納提的信一併交給我,問,“她以前沒讓你看過這個?”

“沒有。”我回答。

我們在沉默中相互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露易絲開口說:“我們是不是誤會她了?你說呢?關於下毒的事?你自己看,什麼證據也沒有。”

“再也不會有什麼證據了,”我說,“現在沒有,永遠也沒有了。”

我把畫放回桌子,把信也放了回去。

“如果沒有證據,”露易絲說,“你就不能指控她。她也許是無辜的,也許是有罪的,但你什麼辦法也沒有。假如她是無辜的,你控告了她,你會永遠內疚的。那樣你就會有罪,她則什麼事也沒有。咱們離開這裡,下樓到客廳去吧。但願我們沒把她的東西翻亂。”

我站在閨房裡打開的窗戶旁,目光越過草地眺望遠處。

“她在那兒嗎?”露易絲問道。

“不在,”我說,“她走了已經差不多半個鐘頭了,還沒有回來。”

露易絲走過來站在我旁邊。她瞅着我的臉。“你的音調爲什麼如此怪異?”她問,“爲什麼你的目光老盯着那兒,盯着那些走上石階路的臺階?有什麼問題嗎?”

我撥開她向門口走去。

“你知道鐘樓下面平臺上的鐘繩嗎?”我問她,“就是那個中午招呼人們吃飯的鐘,趕快去,把它拉響。”

她迷惑地望着我。

“幹嗎?”她問。

“因爲今天是星期天,”我說,“人都不在,或者在睡覺,或者分散到各處去了,而我也許需要幫助。”

“幫助?”她重複了一句。

“是的,”我說,“瑞秋也許發生了意外。”

露易絲緊盯着我,她那憂鬱而坦白的目光,仔細察看着我的臉色。

“你幹什麼了?”她問,但馬上明白過來,露出憂慮的神情。我轉身離開房間。

我下樓穿過草地,走上那條通往石階路的路,那兒沒有瑞秋的影子。

在低窪花園上方的石頭、灰泥和一堆木頭附件上站着兩條狗。小的一隻朝我走過來,另一隻仍在原地不動。我在那堆灰泥附近,在沙子和石灰中發現了她的腳印,還有她的陽傘,鐘聲一直在響。四周如此寂靜,鐘聲肯定穿過田野,一直傳到海邊,海灣上釣魚的人也許都能聽到。

我來到低窪花園上面的圍牆邊,看見人們已經修橋的地方,部分橋身在那裡懸吊着,怪異、恐怖,像一架懸梯,另一部分已落了下去。

我走下去,來到木料和石頭中間她躺着的地方。我抓起她的手緊握着,手已經冰冷了。

“瑞秋,瑞秋。”我呼喚着她的名字。

上面的狗又開始叫起來,鐘聲還在繼續傳來。她睜開眼看着我。我想一開始是痛苦的目光,緊接着是迷惑的目光,最後像是認出什麼來的目光。是的,我錯了,即使那時我也錯了。她叫我安布魯斯。我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死去。

過去通常是在大十字路口執行絞刑,但現在,已經沒有這種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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