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們再沒有說起她走的事,而是把它當作惡魔深埋了起來。我爲了她盡力裝出一副無憂無慮、心情愉快的樣子,她也爲了我故作輕鬆。夏日很快到來,我的身體已經恢復了許多,至少表面看上去是這樣。有時頭痛又會發作,雖說不是疼得要命,但總是毫無預兆、毫無緣由地就疼了起來。

我沒告訴她——說了又有何用?既不是體力活動過多造成的,也不是因爲外出才頭痛,而是隻要腦子一想什麼,就會疼起來。在莊園辦公室裡,有時佃戶們問些簡單的問題都能引發,結果總使得我迷迷糊糊,無法答覆他們。

不過更多時候是因她而起的。我們一般吃過晚飯在客廳窗外坐坐。時至六月,每晚可以在外面坐到九點多再回屋。當暮色漸漸籠罩草坪邊的樹頭,我們靜靜坐着,看着她一邊調飲料,一邊出神,我會突然想,她心裡在琢磨什麼?她是不是在悄悄想,這樣寂寞無聊的日子還得忍多久?是不是還在悄悄想,現在他已經恢復健康,我是否下週就可以順利離開?

佛羅倫薩的桑格萊提別墅,現在在我眼裡完全是另一種樣子,另外一種氣氛了。它不再是我上次去看到的那樣門窗緊閉,陰沉昏暗,而是窗戶大開,燈火通明。一羣羣我不認識的,她稱作朋友的人,在各個房間來回走動,整幢別墅絢麗奪目,所有的噴泉都在噴濺水花。她滿面笑容,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應付自如地穿梭於客人中間。這纔是她真正熟悉、熱愛、理解的生活。和我一起的日子只是小小的插曲而已。謝天謝地,她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我能想象她剛剛到家的情景,那個吉斯普和他的妻子會把大門打開,迎接她的馬車,然後她會踏着急切輕快的步伐,挨個看她所熟悉的、已久違了的房間,不斷問僕人一些問題,聽他們答話,再心情平靜愉快地打開一封封信,心頭涌起千絲萬縷的思緒,都是一些我從不瞭解、與我無關的思緒。無數的日夜,將不再屬於我。

她會突然意識到我在看她,就問:“怎麼了,菲利普?”

“沒什麼。”我總這麼回答。

當那絲疑慮和不安的陰影又從她臉上掠過時,我簡直覺得自己的確是她的負擔。如果擺脫了我,她會好很多。我試圖像過去那樣出出進進,到處跑跑,天天忙於各種事務,以此來消耗精力,然而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即使巴通所有的土地都因缺乏雨水而乾涸,又怎麼樣?我不大會在意的。即使我們的產品在展覽會上得了獎,在整個郡都名列前茅,又有何榮耀?如果是在去年,或許是榮耀,然而在現在,那隻能是無聊的成功。

我發現我在所有下人眼裡都逐漸失去敬意。“你病剛好還很虛弱,艾什利先生。”巴通那個叫比利・洛威的農工對我說,因爲我沒對他的成績表現出熱情,他的語氣裡滿是失望。其餘的人也是這樣,就連斯考比說話的語氣都帶着怨憤。

“你好像恢復得並不好,菲利普先生,”他說,“我們昨晚在管家房還談起這事,塔姆林問,‘主人怎麼了?他到處遊蕩,兩眼發直。’我建議您早上喝杯馬爾薩拉葡萄酒,沒有比這酒更有助於補血的了。”

“叫塔姆林做自己的事,別操這份心,我很好。”我對斯考比說。

星期天和帕斯科一家、肯達爾父女用餐的慣例還沒恢復,這真是件讓人慶幸的事。我想我生病之後,可憐的瑪麗・帕斯科就回到了教區牧師家,一定說了很多有關我瘋了的話。我病癒後第一次去做禮拜時,她斜眼看着我,那一家人看我的眼光都含着某種同情可憐的神色,小聲問候着我,想看不敢看的樣子。

教父來看我,露易絲也來了。他們倆的言談舉止也很彆扭,好像見了一個病癒的孩子,既高興又同情。我感到有人提醒他們不要觸及讓我憂慮的話題,於是我們四個人像陌生人一樣坐在客廳裡。我想教父一定很不自在,後悔不該來,可又覺得是一種責任,非來不可;而露易絲則出於女性特有的直覺,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儘量不去想它。瑞秋和往常一樣,總是能控制局面,使談話的內容儘量限定在合適的範圍。什麼郡裡的展覽會,什麼帕斯科家二女兒訂婚的事,以及最近暖和的天氣,政府部門以後的變化等——這些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然而我們即使都說出各自心裡的話又當如何呢?

“趕快離開英國吧,免得毀了你自己,也毀了這個孩子。”我教父心裡這麼說。

“從你的目光中,我能看出,你比以前更愛她了。”露易絲心裡在說。

“無論如何都要避免他們再讓菲利普擔憂。”瑞秋的心聲。

我則在心裡說:“讓我和她單獨在一起,你們走吧……”

我們沒這麼說,而是都裝模作樣,說一些口是心非的話。拜訪結束的時候,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望着他們的馬車駛向草場大門,想着他們心裡也終於釋然,我就想,要是能在莊園築道籬笆就好了,就像小時候聽的那些童話故事一樣,把所有的客人都擋在門外,把所有的不幸都趕跑。

看得出來,她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心裡已做好了分手的初步計劃。有時晚上,我會發現她在整理書本,像是在選擇哪些書該帶上,哪些該留下;有時又會發現她坐在書桌旁整理紙張,把一些碎紙和不要的信件塞入廢紙袋,把其餘的用帶子紮起來。只要我一走進閨房,她就會馬上住手,坐到椅子上做刺繡活兒,或者坐到窗口去,然而一切都瞞不過我。爲什麼突然要整理起東西來,這難道不是要馬上離開閨房的徵兆嗎?

這個房間在我的眼裡顯得比以前空蕩,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都不見了。本來一冬一春都在角落裡的針線筐,一直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披巾,還有一個客人冬天送給她的這座房子的蠟筆素描,本來一直是放在壁爐上的——所有這些東西都不復存在了。這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離家去上學的情景。斯考比把我的童室清理了一番,把我的書紮成捆,讓我帶走,再把其他那些不是我心愛的東西放進另外一個箱子,準備送給莊園的孩子們。有些我穿小了的衣服,已經很破舊了,記得他堅持要我送給那些沒有我幸福的小男孩,我堅決反對,就彷彿他把我幸福的過去從我身邊奪走了。現在瑞秋的閨房也瀰漫着同樣的氣氛。那條披巾,是不是因爲天氣暖和她自己不用了就把它送了人?那個針線筐,是不是已把裡面的東西分門別類打了包,把筐裝在箱底了?不過還沒見到行李箱的影子,想必要最後纔出現。隨着閣樓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僕人們扛着箱子走下樓,一種混雜着樟腦味和塵封的蛛絲的氣味,便從空氣中飄過來。於是我知道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像對事物變化特別敏感的狗一樣,等待着最後的時刻。另一個變化是她開始早上外出了,這是前所未有的。她告訴我要買點東西,要去銀行辦點事,這種情況是可能的,不過我認爲一次就夠了,她卻一星期要出去三次,每隔一天去一次。這個星期又是這樣,已經去了鎮上兩趟了。第一次是上午,第二次是下午。我對她說:“你怎麼突然有那麼多該死的東西要買,那麼多事要做……”

“我本來早該辦的,但那幾個星期你在生病,就沒辦。”

“你去鎮上的時候遇到什麼人了嗎?”

“嗯,沒有,沒什麼特別的人。噢,我想想,我見到了貝林達・帕斯科以及那個和她訂了婚的副牧師。他們表示了問候。”

“可你出去了一下午,”我執意問道,“是不是把布店的東西都買光了?”

“那倒沒有,”她說,“你未免好奇心太強,太愛管閒事了。我就不能隨心所欲地用用馬車?是不是你怕把馬累壞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坐馬車去波得敏或者特路洛,那裡能買到、看到更好的東西。”

我這麼對她說,她卻並不以爲然,一定是什麼隱秘的私事,所以才這麼深藏不露。

這一次她叫馬車出去的時候,馬伕沒去,威靈頓一人趕車去的。好像吉米耳朵疼。我在辦公室辦完事,去馬廄看他,他正在處理那隻受傷的耳朵。

“你應該問夫人要點油,聽說那能療傷。”

“是的,先生,”他悶悶不樂的樣子說,“她答應回來給我看,我想大概是昨天感冒了,碼頭上颳了一陣大風。”

“你們去碼頭幹什麼?”我問。

“我們在那裡等夫人,等了很長時間,”他答道,“威靈頓說最好去玫瑰皇冠酒屋喂喂馬,讓我去港口看船。”

“那夫人整個下午都在採購嗎?”我問道。

“沒有,先生,”他答道,“她根本就沒去買東西,和平時一樣,一直待在玫瑰皇冠酒屋。”

我兩眼盯着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瑞秋待在玫瑰皇冠酒屋?難道她和店主夫婦一起喝茶嗎?我本打算進一步追問,想了想,打消了這個念頭。或許是他不小心說漏了嘴,可能會因此受到威靈頓的責備呢。看來最近什麼都瞞着我。整個家裡的人都心照不宣,悄悄聯合起來對付我。“好吧,吉米,”我說,“希望你的耳朵能儘快好起來。”我說完就走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瑞秋就這麼想找個伴,以至於要到鎮上的小店去找嗎?是不是因爲我討厭客人來訪,她就租了那個小店,租一上午或一下午,讓人們去那裡拜訪她?她回來時,我對此隻字不提,只是問她下午過得是否愉快,她回答說很愉快。

第二天,她沒有叫馬車。午餐時,她說她要寫信,隨後就上樓去了閨房。我說我要走路去庫木比,去看看那裡的農民,我說的是真的,我真去了。不過我不只去了那兒,而是又往前走,去了鎮上。那天是星期六,天氣又好,許多人都出來在街上閒逛,大多是來自鄰近集鎮的人,和我並不面熟,因此我從人羣中走過時,沒人認出我,我也沒碰到認識的人。那些“有身份的人”——斯考比這麼稱呼他們,是從來不會下午去鎮裡,也不會在星期六去鎮裡。

我倚在港口的牆上,這裡離碼頭不遠,能看見有幾個男孩坐着一條船在釣魚,把自己和魚線纏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他們朝石階划過來,然後爬上岸。其中有個男孩我認識,他是玫瑰皇冠後堂的一個幫工。只見他手裡拎着一串鮮活的鱸魚,大概有三四條。

“你幹得不錯,”我對他說,“是晚飯吃的嗎?”

“不是我吃的,先生,”他咧嘴笑了笑說,“店裡的客人等着吃,我得趕緊送去。”

“你們上鱸魚是配蘋果酒嗎?”我問。

“不是的,”他說,“這魚是店裡的一位紳士點的,他昨日要了一份大馬哈魚,是從上游釣的。”

店裡的一位紳士。我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銀幣。

“嗯,”我說,“但願他付你的報酬會很好。這錢給你,祝你走運,你的這位客人是誰?”

他又齜牙咧嘴笑了。

“不知道他的名字,先生。聽他們說是意大利人,從國外來的。”

他穿過碼頭跑走了,那串搭在肩上的魚晃來晃去。我瞥了一眼表,已經三點多了。那位外國來的紳士肯定要五點才吃飯。我走過小鎮,沿着那條狹窄的巷子來到一個船庫前,這裡是安布魯斯存放他過去常用的船帆和船具的地方。這艘小平底做得很靈巧,我把小船拖過來,上了船,然後把它劃到港灣裡,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停下來。

有好幾個人在拖拽停泊在航道里的大船,往小鎮

的石階靠,他們沒注意到我,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在意的,只不過把我當作漁夫。我把錨拋入水中,靠在槳上休息,同時目不轉睛地盯着玫瑰皇冠的入口。這間酒屋有個入口在側街。想必他不會從這進去,要是來的話,一定走正門。一個小時過去了,教堂的鐘敲響了四下,我繼續等。到五點差一刻時,我看見店主的妻子從那個門口出來,四下張望,像在找什麼人。看來她的客人沒按時來吃晚飯,而魚已經燒好了。我聽到她對一個人喊了什麼,那人站在一些系在石階上的船旁邊。我聽不清她喊什麼,只聽那男人一邊大聲回答她的話,一邊扭頭指指港口。她點點頭,又進了酒屋。到五點過十分的時候,我看見一隻船朝小鎮石階靠過來,船上有個健壯的小夥子在掌舵,船體粉飾一新,像是一條給外地客人租用的船,供客人在港口觀光遊玩。

船尾坐着一位男子,頭戴一頂寬邊帽子。船靠上石階,那男子下了船,和那人稍稍爭辯了幾句,便給了錢朝酒屋走去。在進酒屋之前,他在臺階上站立了片刻,摘下帽子,向四周望了望,臉上帶着一種見了什麼都要估一下價的神情,這種神情我真是再熟悉不過了。我離他這麼近,都能朝他扔一塊餅乾了。他走了進去,是瑞納提。

我拖起錨,迅速把船劃回船庫,然後穿過鎮子,沿着那條狹長小道上了峭壁。我大概用了四十分鐘時間走了四英里路,回到了家。瑞秋正在書房等我。因爲我沒回來,飯菜又收回去了。她滿臉焦慮地迎上來。

“你終於回來了,”她說,“我都擔心死了,你到哪裡去了?”

“去港口划船,”我答道,“真是出遊的好天氣,在水上可要比玫瑰皇冠酒屋裡好多了。”

她眼裡閃現一絲驚顫,使我得到了最後的證實。

“好了,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秘密,”我接着說道,“別再說謊了。”

這時斯考比進來問要不要上飯菜。

“上,馬上就上,”我說,“我連衣服都不換了。”

我盯着她看了一下,沒再說什麼,然後我們就去吃飯。斯考比很善解人意,感到有些苗頭不對,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像大夫一樣勸我嚐嚐他端上來的菜。

“你勞累過度了,先生,”他說,“這樣不行,又會生病的。”

他看了看瑞秋,想得到她的認同和支持,她卻一言不發。我們很快吃完了飯,兩個人都沒怎麼吃,一吃完,她就起身徑直上了樓,我緊跟其後。來到閨房門口時,她想把我關在外面,而我比她動作快,一步邁進房門,靠在門上。她的眼裡又佈滿了憂慮,忙避開我,走到壁爐前站着。

“瑞納提在玫瑰皇冠酒屋有多久了?”

“這是我的事。”她說。

“也是我的事,回答我。”

大概她看出不可能使我保持平靜,也無法再編造謊言進行搪塞,就說:“好吧,實說了,有兩週了。”

“他來這裡幹什麼?”我又問。

“是我叫他來的,他是我的朋友,我需要他幫我出主意。我知道你討厭他,所以沒叫他到家裡來。”

“你幹嗎要他出主意?”

“這也是我個人的事,與你無關。菲利普,希望你不要再像孩子一樣胡鬧了,希望你能對人有份理解。”

看到她這般沮喪無奈的樣子,我可真高興,說明她做錯了。

“你要我理解,”我說,“想要我理解欺騙嗎?這兩個星期來,你天天對我說謊,這不可否認吧。”

“如果我欺騙你,那也是迫不得已的,是爲了你好,因爲你憎恨瑞納提,如果讓你知道我和他見面,那麼早就會有今天這一幕,你又會病倒的。噢,我的上帝,難道又要讓我經歷一次嗎?先是安布魯斯,然後是你?”

她臉色蒼白,面孔走了樣,不過說不清是由於驚嚇,還是因爲生氣。我背靠着房門,兩眼盯着她。

“是的,我恨瑞納提,安布魯斯也恨,但是有理由的。”

“有什麼理由?你說說看。”

“他愛你,這麼多年來一直愛着你。”

“真是無稽之談……”她在這間小室裡來回踱着步,雙手抱在胸前,從壁爐走到窗口,再從窗口走到壁爐,“他是我身邊一個伴我度過每次考驗和困境的男人,從不誤解我,從不會把我看錯。他了解我的弱點,知道我所做的錯事,但從不責備我,而是以我的水平和素質要求我,看待我。如果沒有他的幫助,那麼在我認識他的這些年裡——這些年你一無所知——我就肯定完了。瑞納提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停下來,望着我。毫無疑問,她說的都是真的,或者說,她心裡錯認爲是真的。這絲毫改變不了我對瑞納提的看法。他已經得到了一些回報,在這些年裡,她剛纔所說的,在那些我一無所知的年月裡。其餘的回報也會得到,或許就在下個月,也可能是明年,反正最終會得到,他有足夠的耐心,可我沒有,安布魯斯也沒有。

“讓他走,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到該走的時候他會走的,”她說,“但要是我需要他,他就會待在這兒。告訴你,你要是再這樣恐嚇威脅我的話,我就叫他到家裡來,做我的保護人。”

“你不敢。”我說。

“不敢?爲什麼不敢?這房子是我的。”

於是我們爭吵起來。她的話很有挑釁性,使我無法招架。她那種女人的思維跟我毫不相同。嘴上怎麼說都行,動手是無禮的。但對女人,只有武力才能起作用。我朝她走近一步,她站在壁爐旁,手一把抓住鈴繩。

“站住!”她大聲說道,“不然我要叫斯考比了,如果我告訴他,說你要打我,你難道不覺得丟人嗎?”

“我並沒有要打你,”我說完,轉過身把門敞開,對她說,“好吧,你要想叫,你就叫吧,把你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如果我們要打架,要丟人現眼,就徹徹底底丟個夠。”

她站在繩邊,我立在大開的門旁。她鬆開鈴繩,我卻一動未動。然後,淚水涌進她的雙眼,她含淚望着我,說:“一個女子無法承受兩次相同的體驗,所有這一切以前都發生過。”她手指摸着喉嚨又說道,“就連用手卡脖子,都一樣有過。現在你能理解了嗎?”

我的視線越過她的頭頂,直直盯着壁爐上方的畫像,安布魯斯那張年輕的臉正凝視着我。她把我們兩人都打敗了。

“是的,我能理解了,”我說,“如果你想見瑞納提,就讓他來吧,總比你偷偷摸摸去玫瑰皇冠酒屋見他好。”

我離開她閨房,回到了自己房間。

第二天,他過來吃晚飯了。早飯時她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容許請他過來,看來前一天晚上她的挑釁已無疑拋在了腦後,或者是出於權宜之計放在了一邊,以便我恢復狀態。我給她回了張紙條,說我會吩咐威靈頓用馬車去接他。他是四點半到的。

他來到的時候正巧我一人在書房,由於斯考比的失誤,把他帶來見我,而沒把他帶到客廳去。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他問候了一聲午安。他看上去無比自傲,向我伸出一隻手,問候道:“希望你已恢復健康。事實上,你的氣色比我想象的要好。我聽到的所有關於你的情況都不太好,瑞秋非常擔心。”

“我實際上已很好了。”我對他說。

“這可是青春的力量,”他說,“有了強壯的肺臟,又有很好的消化吸收能力,才能在幾個星期之內就完全恢復。看來你都能騎着馬在鄉間到處奔跑了。我們年紀大的人,像我和你表姐,就要小心,不能受傷了。就像我個人認爲,午後小憩對中年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我請他坐,他便坐了下來,一邊還微笑着四下看看。“這房間沒什麼變化嘛,”他說,“或許瑞秋就想讓它這樣,有一種特殊的氣氛。也好,可以把錢花在其他方面。聽她說,自我走了以後,院子裡已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很瞭解瑞秋,相信完全如此,不過我得先看過以後再作評判。我認爲自己是判官,我的意見很重要。”

他從包裡取出一支細雪茄點上,臉上依然掛着一絲微笑。“我在倫敦的時候,聽說你把財產轉讓了,就給你寫了封信,本來想要寄的,可正在這時聽說你病了。信裡面的內容差不多都可以當面講給你聽。在信裡,我主要爲瑞秋向你致謝,並向你保證,我會留意不讓你在這項移交中有什麼重大的損失,我會留意所有的開支花銷。”他仰頭吐出一股煙,雙眼盯着天花板說,“這個燭臺的品味可不怎麼樣,在意大利可以挑選比這更好的,還有漂亮的畫和精美的傢俱擺設等,我得記着囑咐瑞秋把這些東西記下來,這可是非常明智的投資。最終你會發現,我們會讓你的財產價值升一倍,不過這還是很遙遠的事,那個時候,你肯定已是兒女成羣,我和瑞秋則已經老得只能坐在輪椅裡了。”他說着大笑了幾聲,隨即又微笑着問我,“那個迷人的露易絲小姐怎麼樣了?”

我說她大概很好。我一邊看他抽雪茄的樣子,一邊暗想,他那雙手哪像個男人的手,那麼細膩光滑,簡直有一種女性的味道,與他的其餘部位極不相稱,那枚戴在小指上的大戒指,讓人看了很不順眼。

“你什麼時候回佛羅倫薩?”我問他。

他把掉在衣服上的菸灰往壁爐裡撣了撣。

“這要看瑞秋。”他說,“我要回到倫敦把那邊的事料理一下,然後要麼先回去,把別墅和僕人都準備好,來這接她;或者要麼等着和她一起走。你肯定知道她要走的吧?”

“對。”我答道。

“令我欣慰的是,你沒有強求她留下,”他說,“我知道你因爲生病對她很依賴,瑞秋和我談過很多,她一直急欲設法讓你轉移感情。不過我對她說,你表弟已經不是孩子,是成人了,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獨立生活,那也應該學會獨立,我沒說錯吧?”他問我。

“絕對沒錯。”

“女人們,尤其像瑞秋這樣的,總是感情用事。我們男人,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十分理智的。看到你這麼明智有理性,我真是高興。如果你春天來佛羅倫薩看我們,我會很樂意帶你去看那裡的各種寶藏,你一定會很滿意的。”他說完又朝天花板噴出一團煙霧。

“你在說‘我們’的時候,是不是以一個佛羅倫薩主宰的身份,居高臨下地對我說話?還是把它當成一種法律用語?”

“十分抱歉,”他說,“我已習慣於代瑞秋說話,甚至很多時候想她所想,以至於很難把自己與她分開,使用了這個特別的稱謂。”他看了看我,又說道,“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遲早我會賦予這個詞更親密的含義——不過嘛,”他揮動着雪茄打了個手勢,“還得走着看。啊,她來了。”

瑞秋走進房間,他馬上起身,我也站了起來,她一邊把手伸給他,讓他接過去親吻,一邊用意大利語向他表示了歡迎。吃飯時大概是一直觀察他們的緣故吧,我說不大清,反正他一刻不離開她的目光,她的微笑,以及她那因他而改變的舉止,使我心頭油然升起一股厭惡的心情,感到十分噁心。嘴裡的食物像粉塵一樣無味,就連飯後喝的她親自做的茶飲,都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苦澀味道。他們去花園坐,我獨自回到房間。我剛一離開,就聽他們用意大利語說起話來。我坐在窗口的椅子上,我恢復的最初那段日子

就是坐在這個位置,那時她陪伴我身邊。現在彷彿一下子整個世界都變得面目可憎,而且充滿了酸腐的味道。我實在不願下樓去向他道聲晚安,只是坐在上面聽着馬車過來又離去。過了一會兒,瑞秋上樓來了,輕輕叩着我的房門。我沒作聲,她就推開門走到我身邊來,一手搭在我肩上。

“怎麼啦?”她問道,聲音在嘆息,好像已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他已經是再禮貌不過了,今晚又有什麼不對的嗎?”

“沒有。”我說。

“他對我說了你的很多好話,如果你肯聽一聽的話,就會發現他對你真是無比尊敬。今晚他所說的話都應該是無可挑剔的吧?要是你能隨和一些,不那麼充滿妒意……”

暮色已降臨,她過去拉上窗簾,從她拉窗簾的動作,都能看出她很煩。

“你就打算在椅子上一直窩到半夜嗎?”她又問,“如果想這樣的話,蓋條毯子,不然會感冒的。至於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得回去睡覺。”

她摸了摸我的頭就走了。不是愛撫,而是像大人在拍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實在是罵煩了,懶得再說什麼,就這麼不管算了。

“終於……終於……上帝,終於下手了!”

那天晚上,我又發起燒來。不如上次那麼厲害,但感覺很像。我不知道是不是二十四小時前在港口船上着的涼,早上起來的時候頭暈得站都站不穩,全身發抖,只覺得一陣陣噁心,只好又回到牀上去。醫生請來了,我因爲頭疼心裡在想是不是那可怕的病又發作了。他說我肝臟不調,留了點藥走了。下午瑞秋來我的房間,她坐在我身旁,但臉上還是前一天晚上的那種神情,顯得十分倦怠。我能想象得出她心裡的想法,“是不是又開始了?我註定要像護士一樣永無止境地坐在這裡看護你嗎?”她在給我遞藥的時候,動作很粗魯,後來我感到口渴想喝水,但不想給她添麻煩,就沒要。

她手裡捧着一本書,但是沒看。她那樣坐在我身旁像是無聲的責備。

“如果你有別的事要做的話,”我終於開口說道,“就別坐着陪我了。”

“你認爲我還有什麼別的事要做?”她以問代答。

“你大概想去看瑞納提吧。”

“他已經走了。”她回答說。

聽到這個消息,我精神爲之一振,覺得病都好了。

“他回倫敦去了嗎?”我又問。

“不,”她答道,“他昨天坐船離開普利茅斯了。”

我感到一陣輕鬆,趕緊把頭轉過去,免得這種心情流露出來,讓她看了更惱火。

“我還以爲他在英國還有事要做呢。”

“事還是有的,不過我們認爲也可以用通信聯絡的方式做。家裡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處理。正好聽說有艘船半夜啓航,於是就走了。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瑞納提離開了這個國家,對此我很滿意,但對她用的“我們”這個詞,還有說到家這句話,我都極爲不滿。我知道他爲什麼要走——是要去別墅安排傭人爲夫人回去做好準備。這就是他要料理的急事。我的死期快到了。

“你什麼時候隨他而去?”

“這得看你。”她答道。

我想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繼續生病,就說頭疼,藉口裝病,再拖延幾個星期。然後又怎麼樣呢?東西裝箱,閨房裡空空蕩蕩,她那藍色臥房裡的牀罩上,像她來以前一樣蒙上一層塵土,一片沉寂。

她嘆了口氣說:“如果你不這麼厲害、這麼殘酷的話,最後的這段時光會很開心。”

我很厲害、很殘酷嗎?我從沒這麼想過。我倒覺得是她很殘忍。無可救藥了,我伸出手去抓她的手,她把手遞給我,我在吻她手的時候心裡一直想着瑞納提……

那天夜裡,我夢見自己來到那塊花崗石碑前,又讀了那封埋在石碑下面的信。夢境清晰逼真,以至醒來還歷歷在目,一個上午都在眼前揮之不去。我起了牀,到中午的時候已經能像平常一樣下樓了。我有一股強烈的願望想再去看一遍那封信,無論我怎樣想打消這個念頭,總無法剋制這種願望。我記不清信上是怎麼說瑞納提的,我必須準確瞭解安布魯斯對他的說法。午後瑞秋回自己房裡休息,她一走,我就溜進了樹林,穿過大道,爬上守林人茅舍上方的那條小路,心裡充滿了對自己想去做的這件事的厭惡。我來到石板前,跪在旁邊用雙手刨,一下摸到了我那筆記本,封皮已經發潮,一隻蛞蝓在上面安家過冬,黑乎乎地黏在封皮上,封面上它爬過的地方被它滲出的黏液弄得黏糊糊的。我把蟲子抖掉,打開本子取出那封皺皺巴巴的信,信紙潮溼鬆軟,字跡已不如以前清晰,但還辨別得清。我把信通讀了一遍,第一部分只是一掠而過,雖然上面所說的讓人不可思議,因爲他提到他的病情,雖說起因不同,但症狀卻和我的病很像。但關於瑞納提的那部分……

後來幾個月(安布魯斯寫道),我發現她與那個叫瑞納提的男子來往密切,我以前幾封信中提及過此人。他是桑格萊提的朋友,可能還是他的律師,她常去找他,問這問那,而不來找我。我相信這個男人對她產生很壞的影響,而且我懷疑他暗戀她好幾年了,可能桑格萊提活着的時候就愛上她了。儘管不久以前我絲毫不相信她和他有那種關係,但現在,自從她對我的態度改變以後,我再不能完全相信她了,每當提及這個名字時,她眼中的陰影、話中的語氣,都能喚醒我腦中最可怕的疑慮。

她的父母,都是那種不負責的人,她出嫁前和第一次結婚後過的生活,都是我們之間避而不談的,但我能感受到她的舉止行爲與我們家族的人迥然不同。那樁婚姻並不聖潔。我懷疑,事實上我敢肯定,她從他那裡能拿到錢,金錢——願上帝原諒我這麼說——是現在唯一能打動她的東西。

就是這句話,始終縈繞我心頭,無法忘記。信紙摺疊處,字跡已不清晰,直到又提到“瑞納提”的地方。

我來到平臺上(安布魯斯說),就會看見瑞納提在那兒。一看見我,他倆都不說話了,我不由得想,他倆在說些什麼。又一次她走進屋去,剩下我和瑞納提單獨在一起,他突然問起我的遺囑。我們結婚後,他偶然見到過遺囑。他說按照現在的遺囑,如果我死了,我妻子將什麼也不會得到。這點我清楚,無論如何我會再立份遺囑,糾正這個錯誤的,而且在上面簽上我的名字,如果我能肯定她開支過大的毛病只是一時的而不是根深蒂固的,我會請人連署。

順便說一下,我立的這份遺囑會給她房子和莊園,但只能供她活着時自己享用,她死後歸你,而且還有一個附加條件,那就是莊園應完全由你管理。

遺囑還沒有簽字,原因我已經說了。

注意,是瑞納提問到遺囑的,也是瑞納提讓我注意到了目前這個遺囑的漏洞。瑞秋並沒問過我,但是不是他倆在一起時說到過呢?我不在場的時候他倆會談些什麼呢?

這件關於遺囑的事發生在三月份,應該承認,當時我感覺並不好,頭腦糊塗。瑞納提提及的事可能是他已謀算好的,認爲我活不太長了。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他倆並未在一起談起過,我無法查證。現在我常感到她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警覺,顯然很陌生,我抓着她時,她好像很害怕,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害怕誰呢?

兩天前,我產生了寫這封信的想法,因爲我又像三月份一樣發起高燒。發作很突然,一陣劇痛,一陣噁心,迅即感到頭痛難忍,幾乎要發瘋了。暈得站都站不住,接着,疼痛消失,又一陣難以抑制的睏意襲來,我便四肢無力,跌倒在地,或倒在牀上。我想不起來我父親是否也曾這樣。目前只是頭痛和情緒惡化,暫時沒有其他症狀。

菲利普,我的孩子,你是這世上我唯一能信賴的人,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如果可能的話,來找我。對尼克・肯達爾什麼也別說,對誰都不要說,尤其是千萬不要寫回信,只要來就行了。

有一個想法,一直使我不得安寧,他們是不是想毒死我?

安布魯斯

這次我沒有再把信放回本子裡,而是把它一點一點撕成碎片,再用腳跟把碎片踏進土裡,點點碎片都分別埋在不同的地方。那本筆記本,因爲在地下弄潮了,我隨便一撕,就撕成了兩半,朝後扔去,扔進蕨草裡。然後我就回家了。像是給那封信寫續一樣,我剛一進門廳,就見斯考比拿郵袋進來,是郵差剛從鎮上取回來的,他等着我打開。在那幾封給我的信中,有一封是寫給瑞秋的,上面蓋着普利茅斯的郵戳。我只要掃一眼那蜘蛛絲般的筆跡,就知道是瑞納提的信。我想如果斯考比不在的話,我會把它拿走,然而他在跟前,只好讓他給瑞秋送去。

稍後我去看她,既沒有告訴她我出去散步的事,也沒有說去哪兒了,而她對我的厲害勁兒似乎已完全消失,這倒又是一件具有諷刺意味的事。她表現出往日的溫柔和善,微笑着向我伸出雙臂,問我覺得怎麼樣,休息好了沒有,隻字未提她收到的信。吃飯的時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信的內容讓她很高興,很快活。我一邊吃着飯,一邊想象着那封信的內容;對她說了些什麼,怎麼稱呼她的——總而言之,如果它是一封情書的話。信應該是用意大利語寫的,但總有一些詞我能懂,她教過我幾句意大利語,無論如何我能從信裡瞭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你一直不說話,是不是不舒服?”她問。

“不,我很好。”我答道,但說着臉就紅了,好像心思已被她窺見,讓她知道了我想做的事。

飯後,我們來到她的閨房。她像往常一樣備好了藥飲,倒在杯子裡,放在我旁邊的桌子上,她坐在另一邊,書桌上放着瑞納提的信,上面有塊手巾半掩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意大利人給他心愛的女人寫信是不是拘於禮教?瑞納提乘船離開普利茅斯後,一想到再有幾周就能見面,便吃飽喝足,點上雪茄,臉上掛着殷勤的微笑,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地在紙上傾訴對她的愛?

“菲利普。”瑞秋說道,“你的目光一直盯着房間的一個角落,像是見到了鬼一樣,怎麼啦?”

“沒什麼。”我說,第一次撒了謊。我跪在她身旁,裝出一副十分迫切渴望愛的樣子。我這樣做,目的是讓她不再有疑問,並且能忘掉桌上那封信,把它一直擱在那兒。

那天深夜,午夜過後很久,當我知道她已睡熟的時候——因爲我舉着蠟燭在房間看了看她,知道她已入睡——便又去了閨房。手巾仍在原來的地方,信卻不見了。我朝壁爐裡看了看,裡面並沒有灰,我打開書桌抽屜,裡面的紙張整理有序,但沒有信的蹤跡。信件夾裡沒有,旁邊的小抽屜裡也沒有。還有一隻抽屜沒看,那抽屜是鎖着的。我拿出小刀,在縫裡撬了撬,看到裡面有件白色的東西。我走回臥室,從牀邊桌子上取來一串鑰匙,試了試最小的那把,打開了。我伸手進去取出一個信封,然而我緊張興奮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萬分失望,因爲我手裡拿的不是瑞納提的信,那只是一個裝着結籽的豆莢的信封。籽從豆莢裡掉出來,掉在我手上,撒在地板上。籽很小,是綠色的。我盯着這些籽粒,想起和塔姆林在植物園朝身後扔去的籽粒一樣,這也就是桑格萊提別墅的院子裡到處都是,傭人們清掃的那種。

是金鍊花籽,對牲畜對人都是有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