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祺眸中含笑,意味深長地道:“你別冤枉我,我若是真要佔你便宜,早就佔了,何必要等到現在,你對我是何等吝嗇,你自己心裡清楚。”
那夜色漸漸地籠了過來,小園子裡四處亮了電燈,但這裡四處花木,枝影幢幢,將光線擋去不少,便顯得昏暗了許多,周圍又是茶花的香氣,賀蘭的臉卻更紅了,如敷了一層胭脂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卻解下系在釦子上的手帕,擦了擦手,小聲道:“我不跟你說了,我回家去了。”
她要站起來,他卻把她的手按住了,她迫不得已又坐了下去,卻往旁邊挪,挪到他的對面去,他並沒有制止,只是笑一笑,忽地“啪”的一聲打開了古銅色的打火機,那火苗升騰起來,他卻按着不放,只看着火苗,周圍是麻蒼蒼的夜色,卻只有他手裡那一處火光,格外的鮮亮。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着。
賀蘭突然意識到,他並不是再看那打火機上升騰起來的一點火光,他竟是隔着那火光看着她,看着映在火光裡的她,那跳動的火光連着她的身姿,都被一剎那籠進了他雪亮銳利的眼睛裡。
她的嘴脣上塗着淡色的脣膏,被那火光照着,分外的飽滿瑩潤,她擡起眼眸看了他一眼,高仲祺手中的光亮忽地滅了,四處又暗了下來,一陣微風,拂過葳蕤的花枝,嬌豔的茶花隨着晚風輕擺,發出簌簌的聲響,連帶着那平靜的一池碧水,都起了一層細細的魚鱗紋。
賀蘭的心不由地突突地跳起來,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彷彿是害怕驚了她一般,“賀蘭,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媚,一種能讓人束手就擒的媚。”她雖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說這樣的話,卻忍不住大着膽子揶揄他,道:“什麼媚不媚的,我又不是什麼劉小姐,五小姐的,聽你說些個哄人的鬼話。”果然,昏暗中就聽得他笑了一聲,“你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還沒完了?”
他站起來的時候她也趕緊站了起來,心慌意亂地道:“我要走了。”到底還是慢了他一步,他的雙臂伸過來,就把她籠在懷裡,她一掙沒掙開,身體卻抖起來,“你別欺負我,我真要發怒的。”
他卻只是笑道:“我可不敢欺負你。”
賀蘭這才鬆了一口氣,但也羞得滿面通紅,被他抱在懷裡不敢亂動,那山茶花的香氣滿漾漾地飄了半個池塘,有淡淡的香霧,從池塘上緩緩地升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胸口漸漸地熱起來,是她的呼吸暖暖地拂着,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是獨特的甜,即便被山茶花香圍着,他也分辨得出來,那樣的香,別有一番誘惑性。
昏暗中就聽得他輕輕笑道:“但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下山的時候有早安排好的黃包車在那裡等着,賀蘭可不敢就那麼堂而皇之的坐高仲祺的車回去,高仲祺親自把她送到這裡,副官許重智領着警衛隊的人站在稍遠的地方等着,山路蜿蜒,唯有竹葉簌簌之聲,她抱着那盛着山茶花的細頸瓶,卻一直低着頭,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山風吹到她的臉上,涼涼的,唯有嘴脣熱得好似火炭。
高仲祺朝許重智那邊看了一眼,許重智立即從一個衛戍手裡拿過一樣東西,雙手送到了高仲祺手裡,正是一件蘇繡披風,緞面上繡着雙鳳牡丹,衣領上綴着一些很閃亮的東西,一晃一晃如星光。
高仲祺將披風披在她身上,又很細緻地給她繫好了頸間的扣子,理了理風帽上出鋒的雪白天鵝絨,賀蘭那臉紅撲撲的,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咬着嘴脣,“你怎麼隨身還帶着女孩子穿的披風?”高仲祺笑道:“我看這裡的山風到了晚上比白日裡要冷上許多,你下山又是迎着風,便特意給你準備了這件披風。”
賀蘭便低着頭抿嘴一笑,高仲祺忽地“咦”了一聲,伸手擡起賀蘭的下頷,往她臉上看了一眼,賀蘭急了,把頭一轉,道:“幹什麼又動手動腳?”那話才一說完,臉卻更紅了。
那四下靜寂,離他們最近的,只有一個黃包車伕,高仲祺微笑着凝望了她半天,又俯身在她耳邊,輕聲笑道:“賀蘭,大事不妙了,你帶了幌子出來,可要小心。”
賀蘭一怔,還不解其意,高仲祺卻笑道:“天晚了,快回去吧。”
他扶着賀蘭上了黃包車,又一伸手放下了黃包車的頂篷,朝那黃包車伕吩咐道:“跑得穩當點。”
黃包車伕連連應承,躬下腰拉起車順着山路朝下去,賀蘭捧着那瓶鴛鴦鳳冠山茶花,從黃包車裡側身回頭往他,就見他筆挺如劍般站在那裡,俊挺的面容沉浸在透涼的夜色裡,他沒戴軍帽,烏黑的額發被夜風吹亂了,滑過光潔的額頭,靜靜地凝望着她下山,她的身體隨着黃包車無意識地晃着,卻只顧着回頭看他,伸出雪白的小手朝他搖着,嘴角噙滿了調皮的笑意,卻也漸漸地,就離他那麼遠了。
等到黃包車拐過山路,再也看不見他了,賀蘭才轉過頭來,低頭看着捧在懷裡的茶花,那花香順着山風吹拂到她的臉上來,她伸出手指,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脣,心裡卻又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賀蘭悄悄地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大廳裡依然是喧鬧非常,一對對人在壁爐前跳狐步舞,姨媽也下了場,一身暗紫色裙子,這顏色穿在別人身上是老氣,唯有她穿上,卻是神秘的妖媚,她把這顏色穿活了,恍若盛放的紫羅蘭,足夠顛倒衆生,然而她卻是在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手裡轉圈,笑聲最歡暢,那個男人是一家菸捲商行的老闆,早就覬覦着梅太太,趁着今晚上薛督軍不在,索性勾肩搭背佔足了便宜。
賀蘭只看了一眼,心想從此姨媽的雪茄煙定是不會斷的了。
她害怕姨媽注意到自己身上這件披風,在門口就脫下來,挽在手裡,又一手捧着茶花悄悄地上樓,倒是蔡老闆,他坐在交椅上,手裡拿着一串青皮葡萄,笑眯眯地吃着,目光始終停留在賀蘭身上沒挪開,賀蘭上樓的時候一直都覺得自己的後脊背發涼。
她回到房間心還怦怦跳,才把裝着茶花的細頸瓶放到窗前,又將披風放在牀上,巧珍就在外面拍門道:“小姐,我給你放洗澡水吧。”賀蘭忙回頭道:“不用了,我自己來。”嚕嚕從窩裡跑出來,在賀蘭的腳邊歡快地打轉,戴在脖子上的鈴鐺噹噹作響,賀蘭拿起梳子坐到妝臺前梳頭髮,才梳了幾下,那握着梳子的手卻突然停住了。
鏡子裡映着她的面容,面頰上像是擦了胭脂一般,燦若紅霞,然而那原本抹在嘴上的淡紅脣膏缺了一塊,是被人吮過之後變淡了的一小圈,她的心好似過電般怦然一跳,登時明白高仲祺那一句“幌子”的意思,剎那間羞得滿臉如火燒,慌地用系在盤扣上的手帕來擦,手指還有點發抖。
沒多久姨媽就走進來,照例地不拍門就進來,站在賀蘭的身後,賀蘭坐在妝臺前,擡頭看着鏡子裡映着姨媽嫋娜的影子,恍若迎風的罌粟,鏡子裡不僅有梅姨媽,還有賀蘭,一前一後,彷彿並蒂雙姝。
姨媽說:“披風哪裡來的?”
賀蘭很是若無其事地道:“回來的時候風大,鳳妮借我穿的,明天我還要還給她呢。”
梅姨媽淡淡地笑一笑,眉梢微微上挑,“你少哄我,鳳妮那樣的小家庭,若是能拿出這樣一件披風來,她爹也不用去各大銀行商號央着借錢了。”賀蘭立即頂嘴道:“難道小家庭的女孩子,連一件普通的披風都拿不出來了麼?姨媽你忘了,這樣的披風,我也是有個三四件的。”
梅姨媽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上前來將那放在牀上的披風一扯,指給賀蘭道:“打一進門我就看見了,披風你是有不少,但是這種領子上鑲珍珠鑽石的披風你有幾件?你給我說說看。”
賀蘭心中一驚,自己趁着夜色回來,竟未發現那披風領子上還點綴着閃亮的珍珠,顆顆如蓮子般大小,就連那鑽也不是普通的水鑽,竟是連着幾顆約有幾十分的粉鑽,居然如此貴重,哪裡是平常人穿的物件,賀蘭一想到這是高仲祺親自爲她置辦的,如此大費心思,心裡竟是一暖。
姨媽看她臉上默默的顏色,冷笑道:“這樣一件披風誰敢穿出來,只怕掉了這上面一粒珠子,都要肉疼好一陣了,你那位鳳妮同學真大方,這都能借給你擋風。”
賀蘭見瞞不過去了,索性道:“不是鳳妮,是別人給我的,那又如何?”
梅姨媽冷笑道:“是個男人給的吧?”
賀蘭堵氣不說話,梅姨媽一語言中,神色如常,淡淡道:“我告訴你,我見得男人多了,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那點小聰明在他們眼裡不算什麼,小心哪天死在他手上。”
賀蘭氣不過,卻道
:“不許你這樣說他!”
梅姨媽便冷冷道:“果然是迷了心了,男人有幾個是好的?喜歡你的時候賭咒發誓,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你,一旦負心起來誰也沒有他們狠,把你甩了還要上來踩上兩腳,弄死你拉倒。”
她最後那幾句聲音極是尖銳,刺着人耳,賀蘭不服氣,倔道:“我就偏偏相信他。”
梅姨媽冷笑了一聲,道:“相信?當年我也什麼都相信!”她話說到這裡卻是一頓,聲音竟沙啞了,見賀蘭看着自己,又換了滿臉霜寒之色,冷冷道:“都是我慣得你這樣無法無天的性子,脾氣又壞又不聽話,我提醒你一句,女孩子要自己看重自己,你可小心着點,別最後叫人吃幹抹淨了再回來找我哭,我活着還好,我要是死了,你就等着吃苦頭去吧!”
那最末一句話很是難聽,說得賀蘭臉上火燒火燎,簡直是惱羞極了,又沒法子接話,跺一跺腳,迫不得已轉身趴在牀上大哭起來,卻聽到“嘭”的一聲,是姨媽摔門走了出去,賀蘭又幹哭了兩聲,側耳聽着姨媽的腳步聲遠了,纔要爬起來,忽又聽得一聲門響,她立即又趴在被子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巧珍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笑嘻嘻地道:“小姐,不要裝了,是我。”
賀蘭收了哭聲,回過頭來看是巧珍,便抽着鼻子道:“你這鬼丫頭嚇死我了,姨媽剛罵完我,你沒看見麼?還來幹什麼?”巧珍早就見慣了賀蘭這樣裝哭的把戲,便笑道:“我今天得了假,回家了一趟,我爹孃做了蓬糕給我吃,我想起上次小姐說我家的糕餅好吃,就特意帶回來幾塊,現在還熱着呢,你吃不吃?”
賀蘭本就是做戲假哭,但也掉了幾顆眼淚,這會兒那眼睫毛還溼漉漉地掛着幾顆珍珠一般的眼淚,卻從牀上坐起來,解下釦子上的小手帕擦擦鼻子,眼珠子亮晶晶的,卻破涕爲笑,道:“你拿來,咱們一起吃。”
清平督軍府是水泥磚石結構,石砌臺基,頂是綠地黃色雕花琉璃脊,鋪着綠色琉璃瓦,雕樑畫棟,富麗堂皇,整體府衙呈“凹”字形,秦承煜從一來就住在西偏院的一處帶廊院子裡,他本無意軍政,尤其看不得殺戮和政治上的爭名奪利,一心在國外學醫,誰料還是被父親催回,他底下雖還有個弟弟,但他是家中長子,自小就極受父親疼愛,有道是:父母在,不遠行,他又怎好違背孝道,躲在國外不肯回來。
這夜色漸濃,根伯提了一壺茶進來,見秦承煜正在看書,便放下茶壺悄悄地走出去了,他是秦家老僕人,雖然年紀大了,但對秦家自然是忠誠無比,尤其是看着承煜長了這麼大,大帥便特意安排根伯來清平跟着秦承煜。
秦承煜閒來無事,才翻開那本《哈姆雷特》看了幾頁,就聽到前院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接着就是“唰唰”地抽鞭子之聲,有人哀告求饒,秦承煜皺皺眉頭,站起來推門走出去,聽得那聲音是從北內廳傳過來的,他循着迴廊走過去,進了仿歇山式頂蓋的北面廳,忽見廳外天井路燈照出一片慘白的雪亮,裡種着一顆高大的榆樹,一個被扒得渾身上下只剩一條短褲的男人被吊在樹枝上,另有幾名侍衛用蘸了水的鞭子啪啪地往他身上抽,每一鞭子都是一條鮮血淋漓的口子,湯敬業穿着草黃色呢制褲子,白襯衫上衣,在那裡一面喝着茶一面輕鬆地觀刑。
秦承煜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這樣的場面極是刺眼,便從廳裡走出來,出聲喝止,“湯隊長,你們這是幹什麼?”湯敬業回頭一看是秦承煜,那臉上就出現了很驚愕的顏色,趕緊走過來,殷切地道:“秦公子,定是吵着你了,我們這就換個地方。”
秦承煜看那個被吊起來的人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道:“快放他下來,你們這樣打,他還能活麼?”湯敬業卻面有難色,道:“秦公子,這是我們才抓的革命黨,督軍說了,吊到這裡打死爲止,若是讓他活着,死的就是我們了。”秦承煜回頭看了湯敬業一眼,怒道:“革命黨就不是人麼?政見不同罷了,馬上放他下來!”湯敬業立正道:“屬下也是奉命辦事,公子請不要爲難小的。”
秦承煜被他這幾句話一堵,反而沒法子發作了,耳旁全都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啪啪之聲,那人已沒了慘叫的力氣,鮮血淋漓的身體如同被吊起來的死魚般痙攣着,秦承煜實在看不下去,又制止道:“先住手,既然你們是奉命行事,那我去跟薛叔說。”忽聽得月亮門外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又有崗哨行槍禮,正是高仲祺帶人回來了。
秦承煜一回頭就看到被侍衛簇擁而來的高仲祺,高仲祺這會兒看到這樣的場景,道:“怎麼回事?”湯敬業立正敬禮,露出一臉爲難的神色來,“報告參謀長,督軍下令讓我們處置了這個革命黨,只是秦公子……”他那語氣便頓了頓,猶豫着道:“秦公子讓我們住手。”
高仲祺眉頭一皺,不容置疑地道:“軍令如山,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湯敬業也就明白了,道:“是。”轉而對那幾個行刑的衛戍指揮道:“繼續抽!”那啪啪的鞭子聲再度響起來。
秦承煜憤懣地道:“高參謀長,難道軍令如山就要視人命如草芥!”
高仲祺卻揮手示意許重智等人退了下去,接着微微一笑,劍眉星目,一派從容淡定,上前來對秦承煜道:“大公子何必這樣着急,有什麼話咱們單獨說。”
這北內廳本就距離秦承煜所住的迴廊院子近些,秦承煜領着高仲祺進了院廳,許重智帶着警衛隊的人等在院廊外,高仲祺一進屋子就看到了靠在南面牆的紫檀木書架上上下兩格已是擺滿了書,琳琅滿目,不自禁笑道:“秦公子果然博學,竟連《丹方如神》此類書都看上了。”
秦承煜心中不悅,並不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只道:“你們行事太過殘忍。”
高仲祺那目光在承煜的書架上轉了一個圈,半晌不說話,秦承煜見他如此,竟是有躲避的意思,又道:“高參謀長……”
高仲祺卻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話,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客氣地道:“秦公子,高某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承煜道:“你請說。”
高仲祺便笑了笑,“秦公子,我知道你是一個仁善之人,然而你今天這樣的行爲,實在有欠斟酌,不僅削了薛督軍的面子,更是減損了大帥的威嚴,你是大帥之子,我們早晚都是你的屬下,大帥安排你來清平,就是爲了讓你提前到軍中歷練顯威,你卻如此表現,將來要如何服衆?”
秦承煜皺眉道:“若是用他人的鮮血和性命來鑄就我的威嚴,這種事我決做不出。”
高仲祺見他如此堅決,便走到桌前倒茶,另倒了一杯放在秦承煜的手邊,自己啜飲着茶水,半晌方誠懇地道:“秦公子,你讀的書不比我少,古有冒頓單于鳴鏑爲號,鳴鏑所射之處萬箭齊發,有不從者斬的故事,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江山四分五裂,北有蕭軍,南有虞軍,皆是虎狼之輩,咱們俞軍是佔着望天峽這個地利,大帥費盡多年心力,才能在江南江北你爭我奪的夾縫中留存到如今,但如今治軍若不嚴,無異於自取滅亡,別的不說,這天下早晚都是大公子你的,今日不過是打死了一個革命黨,有什麼了不得,三年前川林剿匪,薛叔爲節省軍糧,暗中將二百多名俘虜連夜坑埋……”
秦承煜握茶的手猛地一抖,幾滴熱茶晃出來落在手背上,熱辣辣地燙着肌膚,他已是聽不下去,道:“夠了,別再往下說了,什麼天下江山,我要它做什麼,不過是放在身上的金枷鎖,哪有什麼好處可言。”
他性子溫和,鮮少發怒,如今竟語出激烈,可見內心之糾結,高仲祺看承煜臉色發白地坐在那裡,便走過來在承煜的肩頭拍了拍,低聲勸道:“大帥對我恩重如山,派你來清平的時候特意先拍了一份電報給我,要我對你多加照顧,我自當竭盡全力扶助於你,我且說一句不該說的話,秦公子你是一個好人,但世事如此,造化弄人,你我又能如何?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
秦承煜坐在桌前,竟是無話可說,心中厭倦極了這種爭來奪去的權勢之爭,他在八九歲的時候,曾趴在門縫裡親眼看着父親是如何將一個孩子打死,那被打死的孩子當時也不過與他差不多年紀,據侍衛說是仇家之子,父親必要斬草除根,他當時受到極大震動,整整兩年未與父親開口說話,一閉上眼睛,就是那孩子慘死的模樣。
這世界上最醜惡的,莫過於權勢之爭,簡直是令人違背本性,走火入魔,從此他便發誓決不從政,當初離家去了國外,也是被秦家長子這樣的身份壓得喘不過氣來而選擇的一種徒勞無力地躲避罷了,然而說到底還是要
回來,身陷權勢紛爭中去。
高仲祺見秦承煜不再說話,臉上陰晴不定,他也就不說了,自己端着茶杯走到書桌旁,書桌上擺放着秦承煜正在看的《哈姆雷特》,他隨手翻了幾頁,另一手端着茶正要喝,那香氣四溢的一杯茶送到嘴邊,卻停頓了一下,眼望着那書的扉頁,面容上閃過一絲淡淡的神色,卻也沒說什麼,又將那杯茶慢慢地喝了下去。
這天夜晚了,只聽得外面罘罳下的鐵馬叮噹作響,高仲祺放下茶杯,回過頭來,向着秦承煜笑道:“秦公子,你來清平也有幾天了,明天跟我去靶場練練槍,順便散散心,總悶在這督軍府裡也沒什麼意思。”
秦承煜哪裡有心思去那種地方,看到高仲祺盛情邀請的樣子,他不好讓人爲難,只能點點頭,又道:“這幾日光看你忙碌,倒沒看見薛叔出來辦公。”高仲祺聞言便哈哈大笑,極是灑脫自如,朝着秦承煜道:“大公子你真是個實心人,這督軍府每天人來人往,沒個輕閒時候,薛督軍哪受得住,早在清平外的玉山另置了一處大宅子,依山傍水,比這裡可要鮮亮許多了。”
那夜色深沉,月涼如水,這督軍府向來都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圍牆上面拉着電網,纏着暗黑色的鐵蒺藜,夜幕下又有許多來回巡邏的哨兵,許重智領着侍衛在廊外站了沒多久,就見湯敬業帶着人從北內廳走出來,許重智向他招招手,等湯敬業走近了,便一面遞煙一面悄聲笑道:“湯隊長,你們下手也忒狠了,整得血糊淋淋的,那人從哪找來的?”
湯敬業將那煙咬在嘴裡,漫不經心地扯嘴笑道:“憲兵隊今天送來的一個死囚,早晚都是該死的人,不用白不用,今天這點算什麼,咱們參謀長還安排了更好的戲給那位面慈心善的佛爺看呢。”
許重智聽到這裡,也是嘿然笑道:“我可真就不明白了,大帥戎馬一生,刀口舔血過來的,養出個兒子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不如咱們參謀長更像大帥些。”他一面說一面拿出洋火給湯敬業點菸,湯敬業就着許重智手中的火連吸了幾口煙,吐出一圈煙霧,方纔冷笑一聲道:“幸而有參謀長在,若是真讓那位佛爺當權,咱們這些個手上沾血的,怕是再也別想撈着半點好處了。”
他們剛說到這裡,就聽得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原來是高仲祺帶人走了出來,湯敬業忙迎了上去,將嘴裡的那一根菸拿下來,丟在腳下踩滅了,他總是禁不住爲自己的高明得意,還沒走出幾個廊子便急着邀功,忍不住低聲笑道:“大哥,你看,我這招不錯吧?”
高仲祺回過頭來淡淡地看了湯敬業一眼,眼神冷冰冰的,湯敬業立即就住了嘴,但還是笑,他的眼角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疤痕,如蜈蚣一般橫亙在臉上,所以即便是開懷地笑起來,也有幾分猙獰的味道。
一行人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高仲祺的辦公室前,許重智自然帶着衛戍守在外面,高仲祺一進了辦公室,就有機要秘書長來送當天的文件資料,厚厚的一沓子放在桌上,但都是早就議好的事項,機要秘書長擰開了桌上的綠罩檯燈,高仲祺一目十行,拿出鋼筆在那些文件上籤下自己的名字,一時之間辦公室裡只有鋼筆在文件上劃過的唰唰聲和紙張飛速翻動的聲響,他向來都是用瘦金楷體批文件,字體勁挺如刀,鋒芒畢露,湯敬業曾與許重智戲言說,高仲祺身邊的秘書班最是可憐,每日裡看着高仲祺批過的文件,戰戰兢兢,滿紙筆鋒凌厲,那纔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高仲祺一會兒就批完了所有的文件,機要秘書長拿着這些文件走出去,他順手把鋼筆扔到桌上,端茶來喝,轉頭就見湯敬業正在欣賞着掛在牆上那一把鏨工鎏金指揮刀,便道:“你要喜歡就拿去,張官佐剛送的,你也知道我向來對指揮刀沒什麼興趣。”
湯敬業立即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把那一把指揮刀拿在手裡揮動了幾下,嘴上還道:“多謝大哥了,改天我尋幾把勃朗寧送你。”
高仲祺道:“邯江幫這幾天有什麼動靜?”
湯敬業一面揮舞着指揮刀朝着牆面做了一個前劈的動作一面開口罵道:“他媽的那個邯江幫的萬師爺,早晚有一天我非砍了他的腦袋瓜子當尿壺不可,做點事兒拖拖拉拉的,這幾天連個影兒都不見。”他跟了高仲祺許多年,私底下都是叫高仲祺爲大哥,說起話來自然是無所顧忌。
高仲祺嘆了一口氣,道:“你出去吧。”
湯敬業就應了一聲,將指揮刀抱在懷裡,很是愛惜地用手在刀身上摸了摸,待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回頭看了高仲祺一眼,又走過來道:“大哥,我要多句嘴了,你這陣子在女人心上用的心思也太多了些,依我看,那姓賀的小妞和什麼劉小姐張小姐的也沒什麼差別。”
高仲祺道:“她與別人不一樣。”湯敬業便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屑地道:“有什麼不一樣,還不都是些臭娘們婊……”他這話未說完,就聽“啪”的一聲,正是高仲祺一手背抽在了他的嘴上,他“哎呦”一聲,朝後退了一步,心知高仲祺發了怒,趕緊一個立正站住了,高仲祺面無表情地解着戎裝領子上的那幾枚釦子,順勢扯了扯衣領,回過頭來望了望湯敬業,淡淡道:“出去。”
湯敬業看高仲祺那英挺的眉宇間很有幾分怒意,他縱然是高仲祺的心腹和義弟,但若是再說下去,恐怕也要吃不了兜不走了,便把剩下的話都嚥了下去,將那頭低一低,推門走了出去。
第二日,也正趕上了一個好天氣,高仲祺便帶了秦承煜去西郊靶場練槍,西郊靶場位於清平遙孤山下,周圍還有騎兵訓練場和步兵訓練場,許重智大老遠就聽到靶場那邊的放槍聲,歡呼喝彩之聲不斷地傳過來,許重智不禁舉目朝那邊望了幾眼,忽聽到一個親近的衛戍低聲道:“許副官,萬師爺來了。”
許重智不由一驚,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邯江幫的萬師爺笑眯眯地領着幾個弟子跟在侍衛後面走過來,他皺皺眉頭,神色很是冰冷,厲聲道:“萬師爺,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按說這你比我們懂,我們參謀長叫你來了麼?!你還敢找到這兒來,你要是嫌自己命長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趁早成全了你!”
萬師爺便把頭上的黑帽子摘下來擋在胸前,施了個禮,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許副官先別怒,參謀長交待咱們做的事情,咱們正做到節骨眼上,這不也是着急跟高參謀長彙報彙報,討個示下麼?”
許重智道:“什麼意思?”
萬師爺笑道:“煩勞許副官上參謀長那兒通報一聲,就說他交待我們要找的那個姓金的傢伙,藏頭露尾鬼得很,但咱們邯江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有一點眉目了。”
靶場又傳來一聲槍響,滿場叫好之聲,聽那槍聲無疑是高仲祺在放槍,高仲祺的槍法向來高明,他收藏的槍種甚多,唯獨鍾愛這柯爾特手槍,此槍火力強勁,舉槍射擊之時,電光火石過處,無不望風披靡,這纔不過是順手打了幾槍,就連中紅心,引得周圍侍從歡聲雷動。
許重智帶人過來的時候卻望見只有高仲祺一個人在那裡打靶,便對靠在汽車旁抽菸的湯敬業道:“秦公子不是一塊來的麼?”
湯敬業冷笑一聲,朝着不遠處一揚下巴,許重智就看到那邊的沙土地裡居然露出幾個黑點,乍一看看不出什麼,然而仔細看清楚了,卻驚了許重智一身冷汗,原來那露在沙土地外面的,竟是幾個人頭。
湯敬業乾冷地笑了幾聲,“那幾個是逃兵,抓回來我就下令給埋那兒示衆,秦公子來是來了,這會兒已經回去了。”許重智也就明白了,但湯敬業如此心狠手辣,更是驚心觸目,又見高仲祺停止射靶,便趕緊走上去,悄聲道:“參謀長,萬師爺來了。”
高仲祺正在上彈匣,那彈匣啪地彈入槍體,一拉槍栓,發出咔嚓的一聲,彷彿是驟然捏斷頸骨一般的脆響,他目光如炬,面不改色地道:“你去告訴他,他再敢不經我允許就擅自出現,我就當場把他當亂黨斃了。”
許重智立正道:“是。”又低聲道:“不過這次萬師爺帶來了消息,說是已經找到了金士誠。”高仲祺那眼中的神色無聲地一頓,望着遠處的天際,他的眼睛像是沁在冰水裡的黑石子,看得人心發沉,好半天才聽到他淡淡道:“先把他帶到指揮室去。”
許重智領命道:“是。”
他轉身往外走,驟然聽得背後“砰”的一聲槍響,他頓覺後背一虛,雙腿一軟,幾乎栽倒在地,卻聽到周圍又是齊刷刷地喝彩聲,心驚膽顫地回頭一看,原來是空中剛飛過一隻大雁,高仲祺擡手一槍,就將那隻大雁打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