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客廳裡便安靜下來,隱約還能聽到偏廳裡傳來麻將的嘩啦聲響,那壁爐上面放着一盆“十八學士”,散發了滿室的香氣,賀蘭沒想到秦承煜居然坐在那裡不動,便問道:“你怎麼不去打牌?”
秦承煜笑一笑,“我不會。”賀蘭淡淡地“哦”了一聲,她可不想留在這裡,正算計着要把秦承煜扔在這裡,自己開溜,又見姨媽與別人都在偏廳裡打麻將,料想一時也管不到她,便站起來道:“那你在這裡坐會兒吧,我要走了。”
秦承煜便笑道:“賀蘭小姐慢走。”
賀蘭如釋重負,才走到拱形門口,又回頭一望,見秦承煜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她不知爲何,便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不然我把無線電給你打開,你聽一會兒無線電,這個時間音樂臺有很好聽的舞曲。”
秦承煜笑道:“不要麻煩了,我坐一會兒就好。”
賀蘭笑道:“沒關係。”她走到小客廳的櫃子旁去擰無線電的撲落,誰料一擰之下,那無線電居然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她禁不住“咦”了一聲,道:“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壞了?”又將撲落輕輕地轉了一圈,胡亂調了幾個按鈕,還是沒有聲音,她正在詫異的時候,忽聽得秦承煜溫和地道:“我來看看。”
賀蘭倒沒有注意到秦承煜已經走過來了,便閃到一旁,秦承煜將那無線電匣子翻轉過來,看了一遍,道:“你家裡有沒有工具?”賀蘭便轉過頭朝着站在外面的丫頭道:“巧珍,去花園裡的吳伯伯那裡借點工具,就說是修無線電的。”
巧珍忙就去了,沒多一會兒就拿着幾樣工具回來,秦承煜做起事情來很是認真,手指修長靈巧,眨眼間就將那無線電拆開來,賀蘭還是第一次看到被拆開的無線電匣子,她向來都是好奇心極強,這會兒只管站在一旁看着他調了幾根線,問道:“是什麼毛病呢?”秦承煜笑道:“沒什麼,不過是極普通的短路,我已經調好了。”說罷又很熟練地裝接上,賀蘭便笑道:“原來你修東西這樣厲害。”秦承煜道:“我雖然在國外主修的是建築,但也選修了幾節機械。”
賀蘭專注地看着秦承煜裝無線電,道:“我姨媽還說讓我以後出國學家政,到時候我也選修機械。”秦承煜不禁一笑,賀蘭擡頭看他,道:“你笑什麼?”秦承煜道:“我只是想家政和機械這樣不對路的兩門課,難爲你想把它們學到一塊去。”
賀蘭聽他這樣一說,仔細地想一想,竟也忍不住一笑,秦承煜又將重新裝好的無線電匣子往桌上一放,笑道:“你再打開試試。”賀蘭將撲落一扭,就聽到極大的華爾茲曲樂從無線電裡震出來,轟然一聲,好似憑空一個炸雷,他二人都不禁朝後退了一步,賀蘭趕緊調小了音量,難過地揉一揉耳朵,秦承煜笑道:“剛纔你把它一陣亂擰,它攢了好大的脾氣,就等着這一下報復你呢。”
賀蘭咯咯地笑出聲來,雙眸彎成了一對可愛又靈氣的月牙兒,“那麼你剛纔也被它嚇了一跳,它豈不是恩將仇報?”秦承煜笑道:“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就聽得巧珍站在拱門外面道:“小姐,給嚕嚕放好水了。”賀蘭回頭應答道:“好,我就來。”又看一看秦承煜,笑道:“你若是在這裡悶得慌,就跟我到後面花園裡走走吧,我們家的花園裡有很漂亮的山茶花。”
秦承煜點頭道:“那也好。”便跟着賀蘭出門去了後面的花園子,那月色遍地,花園子裡又點了燈,照了好大一片,園角種着幾棵黃桷樹,樹下種的幾乎都是很名貴的茶花,尤其多的是玫瑰連蕊和鴛鴦鳳冠,又有好幾處薔薇架子,搭得芳香四溢的花洞。
嚕嚕是一隻遍體雪白的獅子狗,圓滾滾的烏黑眼睛,漂亮得像個小女孩子,賀蘭把嚕嚕放在水盆裡,嚕嚕極怕水,非得人手按着才行,賀蘭一個人又按不住,嚕嚕正對着賀蘭撲騰起水來,濺了賀蘭一身,連頭髮都溼了,秦承煜忙道:“我來幫你吧。”
賀蘭道:“嚕嚕最不老實了,你小心它濺你一身水。”秦承煜笑道:“沒關係。”他纔要伸手幫忙,卻不料嚕嚕更要鬧起來,站在水盆上一陣猛抖,溼淋淋的水珠飛濺而來,眼看着一盆水變成半盆水,賀蘭連退了幾步,笑着道:“嚕嚕,你再鬧我就惱了,我可要打你的……”
她的頭髮還是溼漉漉的,這會兒又被撲了一身的水,連烏黑的眼睫毛都掛着亮晶晶的水珠,她的眉眼是天生的嫵媚弧度,眼形恍若一瓣桃花,眼尾稍向上翹起,睫毛極長,好似隨時都能欺入眼裡,弄得眼睛總是水汪汪似的。
他望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半晌笑道:“你惱起來真的要打它麼?”
賀蘭笑道:“那是自然,我發脾氣來很兇的。”
秦承煜烏黑的眼珠裡透出溫潤的氣息,靜靜笑道:“你剛纔對蔡老闆的樣子,果然很不給面子,弄得我都要小心翼翼的與你說話,生怕哪句話不好被你頂回來,我知道你煩廳裡那羣人,但我跟他們不一樣,可不是什麼一丘之貉。”
她不由好笑,瞧他,“怎麼不一樣?”
他擡起眼眸看她,臉上那一抹笑容卻彷彿是在揶揄她,道:“反正我不是跳蚤。”賀蘭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損蔡老闆那一句,便撲哧一笑,眼珠亮晶晶的,開口道:“你這人倒挺有意思。”她頓一頓,顰起眉頭,把嘴一扁,“我頂煩那個蔡老闆,姨媽也不喜歡他,他還總到我們家來,他那個下巴長的……怎麼就那樣長,仰起臉的時候能擱得下一盞茶,若是低着頭走路,能撅自己一跟頭。”
她這樣維妙維俏的形容了一句,竟把秦承煜也逗得忍不住,望着她笑,兩人在樹蔭下面很快洗好了嚕嚕,賀蘭把嚕嚕擦乾淨了,抱着嚕嚕站起來道:“你進廳裡去吧,裡面那樣熱鬧,一個人在外面站着有什麼意思?”
秦承煜笑道:“裡面吵得很,我委實受不住。”
賀蘭道:“那你還來?”
秦承煜一攤手,很是無可奈何地笑道:“我是被薛叔騙來的,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地方,實在受不了這些熱鬧,又不好折了薛叔的面子,只能先忍着。”他這話一出口頓覺懊悔,看賀蘭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立即道:“賀蘭小姐,你別誤會,我……”
賀蘭卻開口笑道:“我們這個地方烏七八糟得很,你知道就好了,以後可不要再來了。”她抱着嚕嚕轉身要走,秦承煜內疚極了,忙道:“賀小姐,我……對不起。”
賀蘭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見他滿臉歉意,竟是比她還要不好受的樣子,禁不住撲哧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可不用再這樣忙着道歉了,我不過說句玩笑話,你也未免太認真了。”
秦承煜看她笑了,那樣美麗可愛的一個笑容,便彷彿雨過天晴一般,這才鬆了口氣,不禁笑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到廳裡去受那些人的鬧騰吧,只跟賀小姐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我這心就上上
下下好幾回,看是要得心臟病了。”
賀蘭一笑,道:“算了,還是你在這裡坐着,我走了。”她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先把嚕嚕擦乾淨放在地上,自己又去洗澡換睡衣,不多一會兒就穿着白色蕾絲裙子從浴室裡出來,因是夏季,落地窗開着,雪白的薄紗窗簾一層一層地垂下來,直拖到地毯上,賀蘭隨手拿了一本《哈姆雷特》看,纔看了沒幾頁,嚕嚕忽然叫了幾聲,一路鑽到窗簾裡去。
窗簾後面就是露臺,賀蘭生怕嚕嚕從露臺的欄杆縫裡掉下去,慌就一路跟着跑到了露臺上,就見嚕嚕窩在露臺一側嗅着它的食盆,賀蘭心想一定是巧珍疏忽了,把食盆放在這裡忘了收,她過去蹲下身來抱起嚕嚕,嚕嚕嗚嗚地掙了幾下也就老實了。
她抱着嚕嚕轉身的時候又一次看到秦承煜,他還是站在園子裡,卻仰頭看着站在二樓露臺上的她,她的睡裙很長,裙角將她纖白的腳面都蓋住了,烏黑的頭髮垂下來,簇着雪白瑩潤的面孔,更是明眸如水,香腮似雪。
他仰着頭看她,賀蘭扶着乳白色的欄杆,向他道:“你要在那裡躲一個晚上麼?”秦承煜攤手無奈地一笑,“不然還有什麼辦法?”賀蘭笑了一笑,抱着嚕嚕進屋去,不一會兒又把自己那本《哈姆雷特》拿出來,從二樓陽臺上扔給他,道:“這本書是我的,園子裡燈又亮,你看看書解解乏悶吧,看完再給我也行,可有一樣,要是把我的書弄壞了,你要買新的賠我。”
秦承煜接住了那厚厚的一本書,擡頭笑道:“謝謝。”賀蘭抱着嚕嚕,向他擺擺手,便轉身進了屋,順手將落地窗關上,又將窗簾一拉,秦承煜看着她的影子消失了,便低下頭來望着手中的一本書,那書是硬殼燙金,他覺得指腹間有些潮溼,書殼子上也有一點水漬,想來是從她頭髮上落下來的水珠掉在上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爲什麼,竟然微微地笑了笑。
大廳裡依然開着雪亮的燈,梅姨媽翹着蘭花指,從糖果盤子裡拿起一顆糖,慢慢地剝開,樓下依然是一片歡聲笑語,壁爐上的豆釉刻花瓶裡插着一大束鮮豔的芍藥,被煙氣酒氣脂粉氣薰着,籌碼一堆堆地堆在桌上,恆發銀行的吳經理一面搓弄着光滑的麻將一面笑道:“我聽說梅太太最近做公債做的風生水起,發了好大一筆吧?”
梅姨媽便笑着瞧了他一眼,耳垂上一對鑽石墜子在燈下滴溜溜地轉動着,光芒四射,“吳經理說這話就是擠兌我,我那點錢拿出來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呢,不瞞你說,我這陣子黴星高照,股票被套牢了不說,連做的那幾筆公債,都虧了一大半。”
吳經理便笑笑,也就不說了,梅姨媽卻把目光轉向了坐在一旁的薛督軍,“你今天帶來的太子爺難伺候得很,倒像個文質彬彬的秀才,等着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呢,哪裡像是秦大帥的兒子。”
她問的是坐在一旁大抽雪茄煙的薛景德,駐守清平的保安督軍,薛景德那目光彷彿是黏在了梅姨媽的身上,一雙眼珠子只在她的胸前打轉,笑眯眯地道:“你這話沒錯,我們大帥對這位長子真是愛如至寶,可惜大公子好好的家業不繼承,非要跑去國外唸書,說什麼決不做雙手沾血的軍人,把大帥氣個倒仰,由着他在外面學了兩年,這不又給抓了回來,狠下心來送到我這來歷練。”
梅姨媽笑道:“這下可好了,這樣一個貨真價實的太子爺,又在國外學了兩年,定是滿腦子新式思想,我看你怎麼嚼裹得下。”
薛督軍聞言哈哈大笑道:“要說嚼裹也輪不到我,自然有人吃不好睡不好地算計,我還得守着你這個妙人兒,哪有閒空管那些個鳥事兒,你說是不是?”他那肥呼呼的手就朝梅姨媽雪白的胳膊上伸過去,梅姨媽卻將他的手“啪”地一打,接着拿眼一溜薛景德,端的是顧盼生輝,笑道:“你老實點罷。”說完又親自剝了一顆糖果,送到了薛督軍的嘴裡,一旁的蔡老闆自然也沒話說,抽着菸圈吐煙霧全當什麼都看不見。
這夜深了,四下裡漸漸地靜寂下來,賀蘭連着失眠了好幾日,這會兒躺在牀上,聽得遠遠近近地傳來小汽車發動的聲音,想是今晚的熱鬧也就到這裡了,她側臥着凝視着百葉窗外的大月亮發呆,牀頭的電話鈴聲忽然一陣大作,嚇了她一大跳。
她接起電話就聽到那邊傳來他的聲音,“睡了?”
賀蘭一聽他那樣平淡的聲音就心中有氣,沒好氣地答道:“是啊,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攪的我不得安寧,你可稱心如意了。”
他竟是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倒不知是誰攪得誰不得安寧,你這樣倒打一耙是什麼意思?連着好幾日不理我,打電話給你,你又不接,現如今卻向我興師問罪起來了,賀蘭小姐,做人要講道理。”
賀蘭左手拿着電話,右手一下下扯着枕邊的流蘇,聽着他這樣溫柔地說話,眼圈卻禁不住紅了,哽咽着聲音道:“我偏不跟你講道理,我哪有那位劉小姐溫柔體貼,能把雞湯送到你的辦公廳去。”
他笑,“我一口也沒喝,你也要生氣?”
她頓了一下,輕輕地抽噎了一下,聲音不大,足可以讓他聽見,卻又輕聲道:“你喝也罷,不喝也罷,反正不干我事,犯不着拉上我,你以後再也不要找我了,只當從未認識過我這個人,生死隨我去。”她說完就要掛電話,卻聽得他似是嘆了口氣,輕聲道:“賀蘭。”
她不說話,他靜默了片刻,緩緩道:“你誠心氣我。”
賀蘭便小聲道:“你擡舉我了,你是大人物,像我這樣小門小戶家裡的女孩子,怎麼敢氣你呢。”
她說完就輕輕地掛了電話,月色如水般傾瀉到屋子裡,她翻身將被子嚴嚴實實地蓋在自己身上,那是極柔軟的蘇繡錦被,被子上薰了一層蘇合香,香氣悠悠地瀰漫在她的周圍,她覺得全身暖漾漾的,想着剛纔那個電話,那脣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揚,竟露出了極嬌俏得意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鳳妮提議去看電影,賀蘭卻沒答應,推說頭疼,鳳妮沒有一個人去看的興致,於是同賀蘭一起出了學校,兩個人一起走到霞光路路口,便要各走各的路了,賀蘭看着鳳妮走了,自己站在路口準備攔一輛人力車回家,等了好半天才來了一輛,賀蘭纔要上車,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賀蘭小姐。”
賀蘭回過頭來,果然看到許重智站在那裡,許重智是他的隨行副官,平日裡也只按照他的命令行事,最是克盡職守,沉默寡言的一個手下,許重智望着賀蘭,笑一笑,道:“賀蘭小姐,我們參謀長說,務必請賀蘭小姐過去。”
香茗閣是位於在邯江口茗山上的一處茶館,很是幽靜的地方,四面搭着竹屋,垂柳間夾着桃杏,又有無數翠竹遮映,後園子裡是一池塘的碧水,種了無數茶花,或單瓣或重瓣,晚風拂來,其美不勝收,奼紫依風嫋。萬綠叢中秀靨留,更有嫣和俏,而這萬花叢中
,最美不過鴛鴦鳳冠茶花,葉色濃綠,開得花是極豔麗的顏色,噴火蒸霞。
賀蘭把書包放在池旁的亭子裡,自去看那鴛鴦鳳冠,沒多一會兒就聽到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是站崗的侍衛,接着就是他的腳步聲,順着石路朝着這邊來了,賀蘭卻連頭都不回,只望着那嫋嫋茶花,也不說話。
他向她走過來,那腳步漸漸地近了,她忽地摘下了那一朵火紅的鴛鴦鳳冠,回手向他扔去,卻被他眼明手快地攥住了手,笑道:“我忙暈了頭,好容易出來見你一面,難道你還要發脾氣?”
她始料未及,反而真的委屈起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掙着他的手道:“你放開我,你又是劉小姐,又是馮小姐的,我算個什麼?我哪有什麼身份和她們比?”
高仲祺看她這樣,忍不住笑道:“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理都沒理她們,這樣你也不高興麼?那我可沒辦法了。”他因是從督軍辦公廳趕來的,一身戎裝未脫,長身玉立,磊落的眉宇間頗有幾分決勝千里,運籌帷幄的少將風采,英挺的面容被窗外的夕陽照着,竟有一種犀利的冷冽,然而他是在向着她笑,所以這股子冷冽便減了不少。
賀蘭那眼中還淚光盈盈,然而終於不再掙他,卻只是默默地不言語,高仲祺看那晶瑩的淚珠還掛在她凝雪般的面孔上,她低着頭,抿着柔軟的嘴脣,十分的楚楚可憐,他忍不住輕聲道:“你發起脾氣來,還真了不得。”
賀蘭賭氣道:“那還是我的錯了麼?”
高仲祺微笑道:“我對你保證,天上地下只有一個賀蘭,再沒第二個人能取代得了你。”
她還是低着頭,只是面頰上泛出一片紅暈來,被夕陽映着,更是燦若桃花,他卻又笑道:“只要你以後少用你的小腦袋瓜子算計我,就是你對我的大慈悲了。”
她臉更紅了,甩了他的手,沒好氣地道:“誰算計你了?我纔不稀罕。”
她的手裡還攥着那一朵如火焰一般的山茶花,只管在手裡轉來轉去,他湊到她跟前來,輕聲笑道:“你看這山茶花開得真漂亮,你倒好,沒有半點疼惜就把它折到了手裡。”
她捻着鮮豔的“鴛鴦鳳冠”,也覺得可惜了,便低了頭,小聲地道:“等我回去了,把這花插在花瓶裡好好養着。”
高仲祺看看她,笑一笑,伸出手來一拍,自有侍從站在花蔭外面,道:“參謀長。”
高仲祺道:“拿一個細頸瓶來,盛上水。”那侍從應聲而去,沒多久就回來了,拿着一個盛着水的天青釉細頸瓶放在桌上,又低着頭退了出去,店家老闆走過來上了沏好的茶湯,高仲祺拉着賀蘭的手走到池塘旁的亭子裡,兩人坐在石桌前,並肩挨着,賀蘭看着高仲祺拿出隨手佩戴的一把小匕首,在茶花枝的根部劃了一道斜斜的口子,纔將這一枝鴛鴦鳳冠插在了細頸瓶裡,他做事向來細緻,待收了匕首,才連花帶花瓶都推到了賀蘭的面前,笑道:“給你。”
她莞爾一笑,那豔麗的山茶花映着她嬌美的面容,當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淡淡的夕陽鋪在她的身上,一片耀眼的燦金色,她那烏黑的眼睫毛極長,隨着山風一顫一顫地,弄得人心癢癢。他慢慢地垂下眼眸,望着茶碗中青透的茶湯,淡淡笑道:“這的茶就是比別家的好。”
賀蘭道:“我倒有些怕它的苦。”
高仲祺道:“苦過了就是甜。”他頓一頓,又笑道:“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有一座山上有一片很大的茶園,我記得我娘常帶着我去茶園採茶,我那時候太小,她揹着我,一手捧着茶簍一手採茶,孃的嗓子很好,採茶的時候總是唱歌哄我睡覺,這麼多年我都記得。”
她自從與他相識相知以來,卻很少聽他提及自己的身世,只說自己是一名孤兒,被人收養長大,今日卻聽到他自己說出了那些曾經的事情,她很是願意聽,便好奇地問道:“唱得什麼歌?”
他將茶杯放下,將目光放遠,透過窗戶遙遙地望着那邗江上的水霧,竟哼起那熟悉的茶山小調來,“七月裡來七月七,牛郎織女會七夕,茶哥茶妹何時會,茶山茶樹來做媒,妹等哥的好消息……”
他哼到最後,那聲音卻慢慢地低了下來,竟就靜靜無聲了,賀蘭知道這一首歌能勾起他無限傷心事,便轉了話題,道:“光顧的與你說話了,我倒有一件事情,要求求你呢。”高仲祺笑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賀蘭道:“這陣子清平城裡到處都在抓革命黨,連我們學校的李主任都被抓了起來,李主任人很好,他絕對不會是革命黨。”高仲祺略略一怔,看賀蘭那樣急切的樣子,卻是一笑,道:“這個你不用急,他如果不是,調查清楚就能放出來了。”
賀蘭道:“我就是害怕你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亂安罪名,萬一來一個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真是叫人生氣……”高仲祺看她那樣義憤填膺的樣子,笑道:“怎麼?賀蘭小姐忍無可忍,要出來做仗馬之鳴?”賀蘭見他黑眸含笑,那語氣竟有幾分逗弄的成分,便道,“我認認真真跟你說話,你怎麼總是笑我?”
他卻笑道:“這個時間談這些話豈不是大煞風景,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賀蘭倒沒注意,問道:“今天比往日有什麼特別?”高仲祺凝視着她,微微笑道:“由來碧浪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今天是七夕節,我縱是再忙,也要來與你見上一面,你說是不是?”
她恍然大悟,那臉就微微地紅了紅,把頭低了下去,將一個茶果子捻在手裡,卻也不吃,只是看着,高仲祺知道她不好意思了,便伸手過來握着她雪白的手,輕聲道:“他們這裡茶果是極好的,做的小菜也好,若是再有一道雪霞羹,就是錦上添花了。”
賀蘭道:“你這個雪霞羹,我簡直聽都沒聽過。”
高仲祺國學通達,博聞強識,看的書極多,見她發問,便笑道:“這個簡單,採了芙蓉花,去掉花心,蒂柄,用開水一蒸,再用豆腐一起煮,羹色是紅白相間,好似雪上鋪的紅霞一般,所以叫雪霞羹。”
賀蘭聞言就咯咯地笑道:“紅霞是在天上,哪裡就鋪在雪上了,依我看,那紅的紅,白的白,倒像是血鋪在雪上了。”高仲祺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聽聞這一句,卻笑道:“挺好的一道菜,叫你這樣說,誰還吃得下去,反而讓人覺得十分悽慘。”賀蘭吐吐舌頭,眼眸裡閃過一抹俏皮的笑意,“好罷,是我錯了,我壞了你的好興致。”
高仲祺道:“既然如此,你可要賠我。”
賀蘭便望着他,很認真地道:“那我書包裡還有五塊錢,都賠你罷,多了我也沒有了。”她這話引得高仲祺一陣哈哈大笑,看着她的模樣,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忍不住道:“你這樣倒像是我女兒一般。”賀蘭瞪了他一眼,嗔道:“不過比我大了那麼幾歲,就敢說我是你的女兒,平白無故地佔人家便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