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〇四

柳延嗣文才武略,英勇膽識均有過人之處,爲人又正直忠心。只是,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冷清了,又一向那麼鬱悒!

雖然不比前朝,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之事也比比皆是。在他們西峪關營地,自柳延嗣主事後,卻顯得矯枉過正了。方天再雖也反對婦人在軍營,導致士氣不揚,但軍中將士苦樂不均確實是個大問題。這方面柳延嗣與衆不同。他與士兵同飲食,共患難,深受士兵愛戴,士兵也多願爲他賣命。只有一點,他年紀也不小了,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苦行僧一般。說他有父母妻室吧,卻連封家書也不曾見他寫過收過,更別提定期回家探親了。幾年來,他也只聽柳延嗣提過一次。那時正是以少勝多大敗西戎軍的虎嶺谷大捷之後。捷報送至京城,他升任大將軍之職。在慶功酒宴上,大醉之際,他忽然痛哭流涕。人多以爲他是爲那些陣亡將士,只有一旁的方天再冒昧詢問,才聽他含糊提及,他有妻子,還有一個兒子……酒醒後卻一句不提。

柳延嗣在附近小巷裡徘徊,卻又不能靠近。他告訴自己,他只想知道她過得到底好不好,是不是真如這幾天街談巷議所說……或者,更私心的是,哪怕是再看看她的影子;若是真能再相見一次,聽她痛罵一場,那是他應得的懲罰,也算是一點安慰吧……一時思緒萬千,亂糟糟的,心潮澎湃,無法壓制!

方天再跟着他來來回回,不耐煩了。一時飢腸轆轆,也不管其他,便作巧遇狀上前招呼,約他上了附近一處酒樓。

酒樓裡很是熱鬧,酒客們閒得無聊,正議論紛紛。方天再聽這些人正提到新任宰相大人,正中下懷,也就順便聽些消息。只是說來說去,也無非前幾日在街市或者同僚們那裡聽到的一套。

有些膽大的倒也略略論及朝廷政策,弊病得失。

但更多的,便是這幾日早就聽了無數遍的等而下之的街談巷議而已。

一個落魄的世家子弟模樣的人低聲竊竊,似嘆似羨。

“人哪,但凡一富貴起來,馬上就有人奉承巴結!就如我們這位宰相大人,才登相位,多少人送錢送物甚至送女人求個前程的!前幾日,連禮部尚書陳大人都送了兩個絕色歌伎給他!秦大人幾年前可是在他手下做事的啊!”

這樣的談資,自然引起更多人的興趣。畢竟國事少談爲妙,而風流韻事不僅安全,且一向是世人所津津樂道,甚至當事人也會以此爲驕傲資本的。

柳延嗣手中的瓷杯幾乎要捏碎。方天再碰碰他的杯子,意欲與他同飲一杯,他也沒甚反應。

“說起送禮,這位秦大人自登相位以來,是來者不拒啊!想不到這回連女人都一併笑納了!哈哈,果然是富貴風流,風流富貴啊!”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位秦大人在京做官也有四五年,一向倒也安分守己;這回出乎意料地就做了宰相,忽然大權在握,就這般張揚又狂傲,那才真是……”

“什麼出乎意料?我聽人說皇叔趙王爺曾當面罵他只不過會討兩位聖上歡心,一向如此,必然……”

“……他那位夫人從不拋頭露面。當初他剛留任禮部時人皆以爲他沒娶妻,有不少權貴之門還想和他結親呢。”

“這個,我也聽說過。我猜他那位夫人一定是醜如無顏,不能出來見人吧!哈哈……”

“是呀是呀!聽說秦大人出身……嘿嘿,並不很高……以前不敢納妾,定是爲了他夫人原先有恩於他。如今都是宰相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何還會放她在眼裡了?”

柳延嗣騰地站起。

“延嗣兄?”

“說的是!我聽人說呀,他原是有些懼內的。過去從不涉足女樂,像是個不親近女色的人呢!這回,一下子就納了兩個!……”

“說起怕老婆,我們皇上可也算是一個……”又有人爲自己這樣的大膽竊笑不已。

其他人也都一起鬨笑起來。話題漫無邊際,越扯越遠。

“我吃飽了。”柳延嗣向方天再微一拱手,“天再兄,小弟先行一步。”

方天再看桌子對面那根本沒動過筷子的菜餚,那潑灑掉一半酒水的酒杯,奇怪而疑惑,不禁搖搖頭。

處理完手頭的政事,秦助緩步往東宮外書房走去。

一個八、九歲的黃袍孩童正抓着一個宮裝婦人的衣襟,“章姆姆,爲何不帶雯兒來?”

章氏溫柔笑着,“殿下如今有了師傅,該用功讀書了,怎麼還只想着玩呢?”

“我要讓雯兒陪着我讀書,那樣我會讀得更好!”

“雯兒是女孩兒,如何能給太子做陪讀呢?殿下不是有陪讀的人嗎?”

“我不喜歡他們!我就要雯兒來……”

太子昭普還在撒嬌,見秦助進來,慌忙息聲,規規矩矩地站好,與秦助互相行了君臣、弟子之禮。秦助微微一笑,只隨意問了問功課,略略叮囑一番。那章氏退到一旁,悄悄打量着秦助,並不離開。

待到秦助從書房出來,章氏吩咐小內侍和陪讀陪太子玩一會兒,也急急跟了出來。

“秦大人!”

“夫人有事?”

“秦大人,尊夫人可是平州故縣令之女顏氏,顏家小姐?”章氏看秦助腳下不停,不再客氣,直截了當問訊。

“正是。”

秦助停步,緩緩轉身,想到剛纔太子對她的稱呼。以前,他並未太注意這位安分守己的太子保姆章氏。只聽說兩年前皇后回故鄉安湖郡蕪州祭祀先祖,半途太子患了重病,諸太醫束手無策,一民間女子用土方救了太子一命,皇后感激之至。回宮後升她做了保姆,並特封爲榮國夫人,極盡顯貴榮耀,很是寵信。

只是,忽然問及韶玥……

“榮國夫人有何吩咐?”

“不敢。”章氏微微一笑,端莊中又有些輕蔑,“真是沒想到果然是你……哦,秦大人幾年之間居然已經做到了宰相之職,年輕有爲,真是可敬可畏!”

秦助嘴角垂了垂,“過獎。誰又及得上榮國夫人這般好本事,以一介弱質女流躍然登上一品國夫人之位,光耀門楣,傲視天下?如今又身負重任,守護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倚重信任之人,那才真正叫人欽佩。”

畢竟她是憑自己能力,而非丈夫功名。

章氏皺了皺眉。早聽說宰相大人最會奉承人,如今這一番話……語氣似乎倒也算得誠懇,她也懶得理會。

“尊夫人好嗎?爲何從不見她進宮?”

秦助雖新近才做宰相,卻一直受寵,上任來卻不見他上書讓皇帝皇后封蔭其妻;以前也一直在京裡做官,而外命婦每年都有幾次入宮覲見皇后的時候,她也從沒見過,不然她早該知道了。

韶玥一向不喜交際,又怕熱鬧,因此幾乎不與京城裡王公貴族之名媛貴婦交往,他也根本不在乎夫人女眷之間的往來幫襯。但這位章氏問及,又是皇后身邊紅人,秦助聽她語氣又很有些古怪,自然只說妻子體弱多病纔不出門,不欲多談。

“是嗎,秦大人?也有可能……”章氏似有所思,端莊的面容微沉,略點點頭,“只是,身體再不好,難得覲見皇后娘娘,但在京城各官員府裡露面也該有過吧?”

她忽然看向他,聲音也尖刻起來,“秦大人從不讓尊夫人拋頭露面,是大人你以自己曾做家奴爲恥,還是以尊夫人曾是柳家少夫人爲恥呢?”

柳家?秦助眯了眯眼。官話中夾雜的平州口音,章氏……

他緩緩勾起嘴角,墨眉一揚,正視章氏,語氣凝重,一字一頓,“章夫人,本官從不以此爲恥。我敢娶,她願嫁,”轉而鼻子裡哼一聲,又揚起聲音,略帶譏諷,“總比有人花轎到了人家門前,卻進不了門強多了吧?”

章氏面色大變。

秦助哈哈一笑,語氣仍是悠悠然,囂張的聲音略低,揶揄之意明顯,“榮國夫人,說起來你我二人都應該感謝柳家。不是他們,你我焉有今日啊?”

秦助說着,揚長而去。

章氏咬牙。她並不覺得自己剛纔那些話有什麼冒犯之處,秦助本就出身卑賤,她心理有優勢;即如目前身份地位,她也不覺得有必要示弱。所以,她根本沒想到這個秦助竟敢反脣相譏,羞辱自己!

“好個張狂之徒!這人是誰呀,敢對你如此不敬?”

章氏忙收斂了面上怒意,轉過身,深施一禮,“公主。”

來人是當今皇帝胞妹文昌公主。文昌公主看看章氏尚未消褪的微紅面色,笑道,“這人看上去倒風流儒雅得緊,想不到章夫人你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時候……”

“公主休要胡說!”章氏急忙打斷她的話,“他是新任宰相、太子少傅秦助秦大人,公主如何會不認識?”

“哦?”文昌公主看着那遠去的背影,驚詫道,“他就是秦助?想不到竟這麼年輕俊美!我還以爲皇兄一直掛着嘴邊的是個小老頭兒呢!”

文昌公主是一個率直任性、不拘小節之人,一向風流招搖。兩年前駙馬去世,皇帝皇后不讓她過於拋頭露面,只在家胡鬧,因此竟不知朝堂上又出現了這樣一個出色人物。

章氏驚疑地看了文昌公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