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〇七

方天再試探着問:“延嗣兄,莫不是你們兩個真有私怨?”

柳延嗣默然。

方天再只得繼續道:“唉!這個人說來真是怪,也的確不清楚他到底主張什麼。我去見他時,他也只泛泛談些朝堂之事,還總和範大人玩笑戲謔,根本沒當這是什麼正經事似的!但據說他和兵部一向親近,與下屬官員交接也很頻繁……這且不提。只是,他爲何卻將你的功勞一筆抹倒,甚至還如此打壓你?”

他絲毫不提虎嶺谷大捷之事,卻聽從一些無稽之言,說柳延嗣與朝廷委任的諸將領不和,又有貽誤軍機要務之事……大多是歪曲事實,無中生有。還有,他定是要趕柳延嗣出京了。只在兵部尚書範大人的極力諫諍下,才勉強說日後再議。誰知日後他又會生出什麼法子來對付柳延嗣呢?

酒館外,細雨霏霏。真是沒想到,還是他過於敏感,竟也會覺得這北地悽風苦雨與江南雨霧相似得很呢……

“……你若讓他們母子一屍兩命,我發誓要讓你們柳家斷子絕孫,絕不放過一個!”

柳延嗣心中不自覺地涌出這句氣勢千鈞的驚心之語。

當年,那個闖進他家的少年憤怒的目光,那把烈焰似乎可以燒燬世間一切。那時他算得上一個忠義之奴,想盡辦法衝破父親的阻擾,混進賓客裡到他家爲玥兒傳遞消息……

事後想想,也覺此人確實不可小覷,但也沒想到短短几年玥兒竟將他扶持至宰相之位!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她竟如此違心,做這樣的事嗎?可沒有她,那個毫無背景、家奴出身的秦助又如何這麼快就做了宰相!

只是,這回,秦助這般針對他,難道竟還是爲了替玥兒抱不平?可那並非有關他自己,他會那麼重視玥兒的感受?或者說,他竟然還完全聽從玥兒的話,這般苦心孤詣報復自己?而街頭那些流言,尤其是青鴉的話,又怎麼讓人相信他對玥兒還如此忠義敬愛?還有,很多人都提及此人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會不會僅僅因爲出身之事,所以,現在,連玥兒都被他拘禁不得見人?

如果真是玥兒的意思,那他就甘心承受好了;但如果僅僅是那人的猜忌妒恨……

但,不!不!他不敢想象,也決不相信當初他的那個純真美好、不以功名爲念的玥兒會變成這樣一個處心積慮、心機深沉的女子。——雖然他的確傷她太深……

他現在也只有靜觀其變了。

再幾日,範大人散朝回來告訴他們說,宰相大人在朝堂上附和皇后父親的奏議,決定暫停一切與西戎國之軍隊來來往往的“小打小鬧”,只令閉關守城;並任命皇后之族弟陸蘭挺爲西峪關監軍一職,必要時由他執掌軍權。此舉分明是朝廷主和之信號的明朗化。下朝後,宰相大人又召見兵部等屬官,告訴他,說柳延嗣戎馬倥傯,幾年來從未回鄉探親,給假半年讓他歸家以盡孝道。

方天再怎麼也沒想到宰相大人竟如此罔顧國家大事,挾私怨而報復!還如此冠冕堂皇地就將柳延嗣兵權解除,而那休假半年之意不通過皇帝,竟全是他私下進行!而且,這個秦大人居然似乎對柳延嗣之事瞭若指掌!

方天再親到宰相府據理力爭,可秦助毫不理會;又欲通過範大人去面見皇上,秦助卻果然是一手遮天,仍是不得。

他無法可想,雖對柳延嗣忽然如此逆來順受感到奇怪而不懂,但也只得聽從柳延嗣之意,暫回西峪關,協助陸蘭挺。——總不能完全將幾十萬將士交到一個完全不懂軍事的無知之輩手中給毀了。

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青鴉東張西望,時不時停下來買一兩樣東西,交到跟隨的小丫頭們手裡。買好後,讓她們先送回府,然後才和丘大娘一起擠出人羣。

丘大娘手裡輕鬆地提着兩個包袱,可沒青鴉那般虛弱、威風。她體格健壯,頗有武功底子,一向守護在靜苑,這回難得跟着青鴉一起出來。

走出熱鬧的街市,看着不遠處的宰相府。丘大娘左右看看,湊近青鴉,攀談了幾句,又低聲道:“青鴉,你說大人想納妾是不是想要個子嗣呀?畢竟……”

青鴉轉頭看着她,微微皺眉。說來也是,小姐下嫁給秦助也有七八年了,卻一直沒有生養……

“青鴉,是不是夫人身體不好,不能生育呀?其實,外面也有不少閒話了呢……”丘大娘有些小心猶豫。宰相府下人自是不敢議論主子是非,但又怎麼能堵住外人的口?其實,憑大人的身份地位,就是納幾房姬妾也沒什麼的……

青鴉怒瞪了她一眼。小姐怎麼可能不能生育?她心裡忽然一咯噔,這纔想到那個一出生就由她送回到姑爺家的小嬰兒……小姐這麼多年從未提過,真讓人覺得恍如隔世啊!

丘大娘不敢再提了。

青鴉暗暗嘆一口氣。這次她是奉秦助之令,出來買些東西。可小姐自老夫人去世後,就再也不過生日了,每年的準備不過是他們兩個知情人的一點心意罷了,連拿給小姐一看的機會都沒有……

快到側門的時候,她們注意到對街站着幾個人。衣飾算得華貴體面的一個年輕婦人,一手牽着一個孩子,而且是一男一女。男孩看去八、九歲,女孩六、七歲。身後還跟着十幾個隨從僕婦,排場頗是講究。

青鴉不由皺眉,又是羨慕又是妒忌。這女人還真有福氣!唉,她和魏秀才成親也有幾年了,怎麼連她也沒能養個孩子呢?

那婦人站在對街,定定地看着她們,似乎在辨認着什麼。男孩拉着她的手,叫:“章姆姆,這裡不好玩,我們走吧!”

丘大娘目光一凝,低低對青鴉道:“那個女人,好像是太子保姆榮國夫人……”

青鴉驚訝,原來那小男孩是太子?她當然不理會。進了側門,她又忍不住回頭。那一羣人已經離開了,可那角落裡居然還有個小男孩。只是,那孩子比太子略小一點,雖不是錦衣華服,卻有着比那小太子更嚴肅凌人的氣勢!而且眉目之間,竟似乎有些熟悉。可她從來沒見過這孩子呀,如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京城裡最豪華的一家酒樓。

幾個主和官員洋洋自得,約了宰相大人秦助一起到了二樓雅座。旨酒佳餚,歌舞伎樂,極盡奉承巴結之能事。秦助很快就沒了興致,也懶得敷衍,打發了他們幾個。獨自走到窗前,推窗俯看樓下川流不息的人羣。

樓上樓下幾個來往的人似有意似無意地拿眼偷窺他的動靜,然爲他逼人的氣勢懾住,不敢過於靠近。

一個衣飾豔俗,二十一二歲的青年磨磨蹭蹭地上樓。油頭粉面,行止略略扭捏,大約不過是倡優之類。

秦助瞥了他一眼。青年立即緊走幾步,上前見禮。

“小人拜見宰相大人!”

“是趙王府江公子?”

此人乃近幾年來京城最富豔名的名優。上次夜宴他跟着趙王府長史一起到宰相府,據說頗受趙王寵愛。後來又幾次到府裡打探消息,似有所求。秦助雖一直未曾理會,但這回既然遇見了,他也就有意藉故敷衍一番。

江賢頓時一副感激涕零模樣,“正是小人!想不到秦大人竟還記得小人……小人素昔仰慕大人才德,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真是沒想到自己身份如此低賤,這回又沒有引見者,冒昧前來問詢,秦大人居然還這麼敷衍自己!

寒暄幾句,江賢也看出宰相大人並不耐煩,忙磨磨唧唧道及此次來意。原來,他家有一個妍麗端方、多才多藝的妹子,年方二八,意欲獻到宰相府……

“你想讓令妹到本官府中,意欲何爲呢?”

江賢悄悄環顧左右,只道這宰相大人故作姿態。他也不想現在就直說出來,到時候妹子受寵,求他什麼不得?豈必現在就明說?

可宰相大人就這麼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非要得到一個回答不可。江賢白嫩的面龐微微漲紅,囁嚅了半天,長篇大論地又說了一大堆。

“不就是求個前程嗎,廢話那麼多做什麼。”果然是戲子話多,“聽着累。”

秦助上下打量了一下江賢。薄面修身,五官秀美精緻,眉梢眼角,嬌豔嫵媚處不輸於二八少女。心裡略略沉吟,是趙王打發他來試探,還是他在趙王處失意,所以才別尋出路?當然,他是不會將其中任何一點放在眼裡的。

江賢只覺得他在打量自己,似乎很有興趣。想到妹子和自己相像,頗爲得意。又忙補充說明自己妹子一向深閨教養,並不曾出外賣藝。——家中有他一人身爲下賤也就罷了,他不能讓妹妹也入火坑。

“呃……小人聽說秦大人娶親也有幾年,夫人體弱多病,子嗣艱難……”他上次到宰相府恰遇湯太醫進府爲夫人診望,也打聽到他們夫婦至今未有生養。“我妹子不僅容貌豐美,而且,頗有宜子之相……”

“有宜子之相呀……”

“是。”江賢滿懷渴望,恭敬回答。

“好!”秦助手中摺扇一收,“本官一向最重人才,也最能因才適用,量才而行……”

江賢立即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