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

1945年,日本軍閥的絕命年。

兩顆***在日本土地上爆炸。

蘇聯遠東軍,摧枯拉朽,將號稱百萬雄兵的日本關東軍打得落花流水。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的投降詔書通過無線電,傳遍了全球。無條件投降!

九月十八日,中國的國恥日,在漢口中山公園舉行**的受降儀式。

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現場氣氛極其肅穆。上午,一輛黑色轎車,車頭掛着白旗,緩緩開進公園。從汽車裡走下幾個日軍高級將領。他們低着頭,走進受降堂。

堂內整齊的排列着桌椅,88位中國高級官員,正色端坐,冷眼看着眼前這幾個曾經在武漢地區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領頭的日本將領岡布,帶着四名下屬,規規矩矩立正站在受降團面前,聽一個軍官高聲宣讀受降命令。命令宣讀完畢,岡部走上前,解下佩刀,恭恭敬敬交到一個參謀手中。中國受降最高長官大踏步上前,一把奪過指揮刀。

“拿酒來!”司令大聲命令,端起一滿碗白酒,先澆地,告慰抗日烈士在天之靈,然後一飲而盡,將碗摔在地上!大筆一揮,在降書上寫下大名,擲筆仰天大笑!

日軍將領,個個失色,無聲地退出。

全武漢舉行大遊行,幾乎所有能走動的人都上了街,茶水鋪免費供應茶水,酒鋪將酒倒在碗裡,想喝就喝!賣西瓜的,將圓圓的西瓜飛刀切開,一塊塊遞給遊行的人們。大街小巷,到處是人流,到處是歡聲笑語,夜裡,火光燈光,通宵慶賀,武漢成了不夜城。武漢人民,經歷那樣慘痛的蹂躪,對於勝利,從心底裡感到痛快!

日本投降已經多時,最初的激動已經過去,市面上漸漸恢復了平靜。

經濟危機在社會顯現出來。到處是失業者。芷秀只好去找香菸販子,批些香菸,在街上叫賣。她做了個裝香菸的匣子,每天背在身上,大街小巷地走着,沿路叫賣。走累了,就地一坐,將煙匣子支開,等着人來買。這是很小很苦的生意,一天下來,賺不了幾個錢,晚上,倒頭就睡。雖然生活幾乎無望,芷秀卻一點也不灰心。時候還未到,她的人都沒有回來,一旦她的人回武漢,一切都好辦了。

所謂“她的人,”第一是哥哥。那年哥哥投軍,一晃八年了,如今打敗了日本兵,哥哥應該榮歸故里了啊!哥哥不回家,可能是路太遠,也可能是部隊離不開他。芷秀知道,哥哥已經是一個很出色的軍醫。想起哥哥,芷秀就有一種自豪。當年娘得病,無錢醫治,丟下他們兄妹倆,娘一直沒有閉眼睛!要是娘知道哥哥這樣的出息,會多高興啊!

第二就是林連長,林志忠,那年他走的時候,已經是營長了。芷秀記得那雙聰慧明朗的眼睛,那樣詼諧開朗的談話。和林志忠告別的時候,她分明聽到了他心裡的顫動。如今倭寇已驅逐,戰士該回家鄉了啊!軍人的心,哪怕被戰火燻烤,總有自己的家園!已經這麼長時間了,林連長,你總該有個信啊?

芷秀還惦記着傅家,那些忠厚善良的弟兄。小時候,娘去世,傅家姆媽收留她兄妹,傅家所有弟兄,把他們當自己的親人,吃讓着他們,睡讓着他們,使他們在那樣可怕的生活打擊下,能保持活下去的勇氣。

他們怎麼也沒有回呢?顏啓逃了,老四失蹤了,可是老二老三呢?他們總該回了啊?

那天回家,德濟神秘地看着她。德濟是個忠厚的孩子,心裡有什麼,往往掩藏不住。芷秀一看就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不平常的事情。果然,德濟自己說出來了:今天郵局一回送來兩封信!

芷秀一陣狂喜!盼望了多少天,終於有信了。不管是誰,這個時候來信,一定是叫她喜歡的消息。

第一封信粗筆大楷,字體龍飛鳳舞:倪芷秀吾妹親啓。哥哥的!拆信的時候,芷秀的手在顫抖,搞了半天,還是德濟送來一把剪刀,纔將信封剪開。

“芷秀吾妹:

見字如面。吾兄妹匆匆一別,悠忽八年矣!其間倭寇猖獗,生靈塗炭,爲兄一七尺男兒,豈能坐視同胞荼毒,國土淪喪!於是東奔西走,風餐露宿,跟隨大軍轉戰,所幸祖先保佑,歷經數十戰,九死一生而至今安康。轉思袍澤弟兄,多已含恨長眠厚土,則爲兄之於生活,感恩而已。今承上峰提拔,已爲上校院長。一介布衣,於此足矣。

吾妹於危城之中,倭寇橫行之地,帶幼稚謀生,艱辛非同一般。現倭寇已驅逐,大地重光,吾妹想必無恙?甚念。

當今和平建國,萬象更新,吾久處行伍,頗有還鄉行醫之心,唯上級長官尚未同意,我將堅持申請,總以還鄉行醫爲理想。估計兄妹見面爲時不遠。兄字”

芷秀將信逐字逐句唸了三遍,終於明白哥哥說的全部意思。他九死一生,但是活下來了,而且升了上校!他希望將來回鄉從事醫生事業。要是哥哥回了,多好啊!那麼自己處處都有主心骨了。小時候,哥哥總是偷偷塞給她麻花啊油條啊給她充飢,將來哥哥回了,芷秀要做最好吃的菜給他吃。

愉快地想着哥哥,芷秀拆開另一封信。

“倪芷秀同志:”哎,怎麼這樣生分的稱呼?先看後面署名,就是林志忠呀!信很厚,足足寫了三張紙。芷秀從頭看起,漸漸手顫抖起來。

林志忠已經殘廢了!並且就在他負傷的地方,一個農婦收留了他,現在他是她家的人了!

芷秀倒了一杯涼開水喝下,讓自己冷靜一些,回憶着林志忠信裡的話,漸漸的,慈悲之心佔了上風。

林志忠參加了那場著名的滇西騰衝攻堅戰。

敵人頑強得很,堅固的城牆,猛烈的火力,林志忠是突擊營營長,手下的戰士犧牲四分之三,他帶着最後的士兵,衝擊城裡,與敵人巷戰。

一個地堡擋住道路,士兵們衝鋒三次,都退回來,死傷累累。林營長怒不可遏,大喝一聲躍起,將**塞進敵人槍眼,自己卻被敵人交叉火力擊中,腿骨被打碎,不得已做了截肢手術。醫療的時候,一個當地的女子同情他,給他十分溫柔的照顧,傷好後,女子希望他留在她家。林志忠感她的恩,便做了她的丈夫。

“芷秀同志,我永遠記得你的友情,在武漢,是你把我從死亡中拉回來。我也記得我們的分手,我們的約定。但是我已經殘廢!你能理解什麼是殘廢嗎?你是非常優秀的女子,你應當擁有美麗的生活。我在祖國邊陲,爲你祝福。只要活着,我們仍然是親人!”

芷秀看到這裡,忍不住哭起來。艱苦的歲月啊!那麼優秀的人,如今成了殘廢。他不願拖累我,可是他難道不知道我是能夠照料他一輩子的人嗎?

芷秀想得傷感起來。天已經黑了,兵兵說肚子餓,芷秀從沉思中醒來,做飯孩子們吃。吃着飯,她忽然想,那個能讓林志忠感恩的女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可能也是位非常善良,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子吧?以林志忠那樣的聰明,雖然殘了腿,也是不肯屈就的。想必那女子能叫林志忠快樂並且感到尊嚴。

像這樣一想,對林志忠的選擇,有些理解了。

將來有一天,我會去看他的。

陸續又有些人回到家鄉來了。可是芷秀盼望的人一個也沒回。

一天早晨,芷秀正準備出去賣煙,門口忽然有汽車喇叭響。開門,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是美國車,輪子很大,剛剛洗過,烏黑油亮。

從車門裡走下一個人來。高高的個子,胖胖的,戴禮帽,夾着公文包,下巴上有明顯的贅肉。

“芷秀!”來人高叫着她。“啊,是德洪哥啊!”芷秀也驚喜。來人正是德濟的哥哥萬德洪,一個大學金融專業的高材生。抗戰起,他不知去向,連母親罹難都沒能回家。現在他安然無恙地回來了,看精神,應該混得很不錯。德濟看見哥哥,倒沒有那樣親熱,只是規規矩矩叫了個“哥”就坐在一邊。這麼多年,哥哥幾乎不見蹤影,世界上,只有芷秀姐姐是他的親人。

德洪坐在凳子上,高談闊論。他跟着老闆,撤退到重慶,一直在一家銀行做事,待遇很不錯。現在勝利了,他是奉命來接管一家銀行的,職務是總經理。他拿出一張名片給芷秀:“以後你要有什麼事,可以打這個電話。”芷秀看着他,那樣生疏。這個表哥,從小就有些高高在上,直到姨爹去世,他才稍微親近一點,卻又長期不回家。他告訴芷秀,敵人的財產,全部要接過來!房屋啦,地產啦,汽車啦,工廠啦都要接收,已經派了大量的人到各地接收,一些漢奸的財產,也要接收。

德洪就是接收銀行的專員。什麼叫專員呀?德濟忽然問一句。德洪笑一笑,就是專門搞接收的負責人,當然是**委派的。那麼就是官了,表哥德洪真是好運氣。從小就會享福,後來讀大學,做高級管理,抗戰那樣艱苦,他在後方坐機關,現在又來接收銀行。芷秀忽然想起哥哥,哥哥戰鬥八年,九死一生,也沒有德洪風光吧?更不談林連長了,他爲抗戰成了殘廢,如今在雲南邊陲一個農婦家生活。

人和人之間,真是不同啊!

德洪要芷秀他們去他家,“見見你的嫂子。”他對德濟也這麼說。德濟看着芷秀,芷秀說:“我們該去看嫂子。”汽車上還有個司機,戴鴨舌帽,低着頭瞌睡哩!德洪拍醒他,幾個人上了車,去德洪家。汽車開動,街坊們都吃驚地圍觀。

德洪的家,好漂亮!這所房子,原來是大漢奸住的,大理石臺階,圓站柱,地面也是水磨石的,房子很大,足足有十幾個房間,裡面不是名畫,就是壁毯。“好房子都被軍方搶去了!”德洪說:“我們的頭頭打官司打到省長那裡,纔給我們弄來這幾套。後面來的更慘,連這樣的都沒得了!”

芷秀想,你們一來,就搶房子啊?你們可知道我們在七年裡受的痛苦!那麼多被鬼子殺害的武漢人,他們何曾有心思記得房子!

嫂子是個漂亮的女人,蘇州人,蘇州自古出美女,嫂子皮膚極其細嫩,眼睛上面塗着眼藍,嘴脣抹着口紅。嫂子穿一件絲綢旗袍,勻稱的身段,走起來,飄飄欲仙。“是芷秀啊?”嫂子說話有很濃的吳方言味道,細軟,裡面自然有一種親切。德洪指着德濟說,這是弟弟。嫂子“哦”了一聲,微微點點頭。德濟有些尷尬,依在芷秀身邊,和兵兵坐一起。芷秀叫了聲嫂子,問她一路回來可順利?身體好嗎?嫂子笑着說,一切都好。“反正好不好,有你哥哥哩!”她滿意地看着德洪,有些撒嬌的樣子。這樣一個漂亮的嫂子,德洪哥哥所以心情這樣愉快。嫂子帶芷秀參觀她們的臥室。寬大的鋼絲牀,鋪着天鵝絨牀罩,桌椅都是新的,看上去很昂貴,頂上有水晶宮燈,壁上有壁燈,幾幅山水畫掛在牆上,足見主人的修養。靠牆立着一排厚大的衣櫃,嫂子打開衣櫃的時候,芷秀看見,裡面起碼掛着十幾件質地高貴的旗袍。皮鞋也是十幾雙。另一間房是鋼琴室,放着一隻美國鋼琴。

晚飯很好,有十幾道菜,都是新鮮的,有蒸蝦子,炒牛肉,桂花魚,還有一些說不出名的菜,只知道味道很好。廚子是德洪在本地一家酒店挖過來的,能做中西兩大菜。表哥是真氣派啊!就是過去的松本秀子夫婦,也沒有這樣的豪華。可是這樣豪華的哥嫂,卻沒有提德濟的事情。按說德洪是德濟的親哥哥,父母沒了,這殘疾弟弟跟着貧窮的芷秀過日子,受了不少苦。現在哥哥衣錦還鄉,以後德濟的生活理當由哥哥負起責來。可是一直到飯吃完,他們都沒有說這事。

芷秀他們在德洪家一直玩到天黑,司機送她們回來。德濟忽然說:“姐姐,我害怕到我哥家裡去!我就留在這裡安逸些!”芷秀說:“姐姐沒說你去那裡啊!”德濟高興了,主動幫芷秀燒水,又叫兵兵洗腳。芷秀也不喜歡那個地方,覺得離自己這樣的人太遠了。還是這小院子叫人心安。可是又想到,院子本來是姨媽的,姨媽不在了,就是德洪他們的。自己怎麼樣,都只是一個過客。

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過幾天,忽然發現賓佬在街上溜達。

賓佬穿着一件舊軍服,沒有領章,和一般到城裡來賣菜的鄉下人一樣。日本人跑了,丟下無數過時的軍服,地攤上賤賣,扛活下力的苦力,往往去買一件來穿。芷秀看見賓佬,想回避,可是賓佬已經先開了口。“芷秀姑娘啊,你還賣香菸啊?”很快走近:“不是你家表哥回來了嗎?他是大官呀,還有你哥哥,要是回來也是了不得的!”

芷秀看着賓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記得就在前不久,幾個士兵將賓佬捆走的!罪名一定是漢奸吧?日本人在這裡七年,賓佬作爲一個“雞雜鴨雜”,做了多少壞事?怎麼沒幾天就放了呢?似乎回答芷秀的疑惑,賓佬笑嘻嘻地說:“現在和平建國,我也有份呀!別看我老了,我還能做事的。”絕口不提他被抓這事。

芷秀支吾了兩句,匆匆離開,心裡總是不得勁。遇到表嫂,表嫂說賓佬的事,你表哥幫了忙的!看在街坊的份上,表哥替賓佬說了話。“不然他那樣的,起碼坐十年!”表嫂鄙夷地說。

芷秀忽然想起“蝗蟲”這個詞。這些人這樣搞法,不是和蝗蟲一般了麼?

有良心的記者,開始在報紙上抨擊“接收”裡面的黑幕。

與“接收”並行的是賄賂。那樣大範圍的,無處不在的賄賂!一些混過僞事的人,擔心被清算,便想方設法找到有權的人物,送上金條現金,甚至房地產業,以保全性命。一些想做官的人,往往傾其所有,豪賭一回,送錢送物,一旦做了官,成倍撈回來。想做生意的,賄賂地方官,犯了事的,賄賂警察法院,逃稅的,賄賂稅務局,社會賄賂成風,習以爲常。

這是千載難逢的發橫財的機遇。金子、房子、票子、車子、女子,一個也不放過,俗稱“五子登科。”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晚報上刊登了這樣的諷刺詩。抗戰勝利帶來的喜悅,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抵消

顏法和老三帶着漢華淑清逃難到重慶,一年後日本人就投降了。

重慶狂歡。

顏法牽着漢華,老三把淑清扛在脖子上,擠在人羣中,像浪潮裡的葉子,隨波流動。

那樣多的人!重慶每一條道路都擠滿了人。臉盆敲破了,罐子摔在地上,最後只能口喊,沒有辦法,鞭炮賣光了!“日本投降了!”無論誰見了面,就是這樣一句。

這些都叫顏法高興。

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顏法感到空虛正悄悄瀰漫。美國人大量歸國,爲美國人做事的中國人,紛紛失業。老三最先被辭了回來。

老三從牀底下摸出一根竹筒子:“這還是廣西的竹子做的,幸虧沒有把它甩了!我還是重操舊業,去車站做腳伕。”老三真的重操舊業,第二天就去車站,吆喝着給人扛貨物。

顏法也失業了。弟兄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回武漢去。畢竟,自己的老家,路會多一些。

頭一天晚上,在家裡做了一頓好吃的。老三拿出手藝,燒了個獅子頭,燴了個全家福,涼拌了萵苣,用麪粉貼了幾個千層餅。“吃吧孩子們!”老三笑呵呵地說:“這是我們逃難的最後一餐飯了。那時候在路上,要有這些吃的,你們的娘跟嬸孃都不會死了!”說到老婆,老三的聲音有些異樣。他沒有提孩子,那個傷痛更大。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內心的痛楚!顏法看見了老三的細微表情,趕緊把話岔開:“吃吧,吃飽了,坐船不怕搖晃!”漢華問:“二爹,我們坐船,可以看到**嗎?”**就是江豚。顏法說:“**要起大風纔出來。我們坐船,最怕大風了。這樣,回到涵三宮,我帶你們到江邊去看**。”

淑清悶着頭,吃了三個大獅子頭,還要吃,老三說:“丫頭就是憨!你也吃點別的菜呀!”淑清撅起嘴說:“我就愛吃肉嘛!你不是說了隨便吃的?”老三嘿嘿笑着:“是的,是我說隨便吃的。你就吃啊!不過還是吃點涼拌萵苣呀!”淑清不理他,又夾了一個獅子頭。兩個孩子吃飽了,自己去臉盆裡洗了油手,問:“三爹,我們幾時走啊?”老三說:“你們比我性子還急些!要到明天早上纔開船的。”淑清聽說還要睡一夜,不高興了,也沒說什麼,自己爬上牀,到裡面,臉朝牆睡下。顏法笑着,給她蓋上被子。兩個孩子睡着了,顏法跟老三,又合計了好一陣,談着路上可能的情況。老三說:“怎麼有情況也不怕!未必比日本人的飛機轟炸還厲害?”

漢華天沒亮就醒了,不敢吵醒大人,悄悄用手去撓淑清,淑清夢中被撓醒,嘟嚕着:“二爹!三爹!要走了吧?”老三睜眼看是天黑,吼了一聲:“就你鬼大!睡個覺也不肯安生!無緣無故的來煩人!”淑清委屈地說:“是你們把我搞醒的嘛!”老三又吼道:“鬼把你搞醒的!做惡夢吧?”淑清打着哭腔說:“就是,就是你們把我搞醒的,說要走,又不肯走了!”顏法在那一頭,慢聲說:“漢華,你莫做鬼做神的啊,害你的妹妹!”漢華“撲哧”笑了。老三也笑罵了一句:“漢華你個猴子!小心我打你的人!”

看看天,已經黎明,地上灰濛濛的,一家人都睡不着了,顏法把電燈打開,屋裡頓時亮堂堂,老三說:“反正睡不着了,我去把昨天的現飯炒一下,吃了好走路!”說着下牀去廚房。

淑清說:“二爹,我們的老傢什麼樣子啊?”

顏法說:“老家跟這裡差不多,熱天也是很熱。不過我們那裡很多花園,裡面很多小鳥,你們捉迷藏,那是不愁地方了!”

漢華說:“是不是說房子很大啊?”

顏法說:“那是很多年前了。現在房子很小,不過再小,也是自己的房子,住在裡面可以躲雨。冬天,躲在閣樓上,看外面的雪花,很好玩!”

漢華說:“那個樓,我上過沒有啊?”

顏法說:“你們都沒有見過,等過幾天到屋了,你們可以上去玩。”

老三叫吃飯。兩個孩子慌忙穿衣服,穿鞋子,又是一陣忙亂。

天大亮了,跟房東告別,兩個孩子,雄赳赳氣昂昂走在前頭,顏法背個包袱,老三還是挑一大擔,一起到碼頭上去。清晨的朝天門碼頭,霧氣剛剛散去,嘉陵江和長江兩條大河在這裡彙集,水流湍急,翻着巨大的漩渦。千百艘輪船木船,靠泊在沿江碼頭上,水波拍打着船舷,發出嘩嘩的聲音。一條木駁正在上貨,腳伕們扛着碩大的棉花包,駱駝一樣,緩慢地下到河裡,又緩慢地走上坡岸。老三老遠就叫着:“戴老闆,我們來了啊!”河下木駁船上,一箇中年漢子穩穩站在甲板上,點着進艙的貨物。聽見老三喊,他“哎”了一聲,開玩笑地說:“傅老闆莫亂喊嘛,那個不能亂叫的!全民國就一個戴老闆嘛,手底下管的警察局長就是幾千個!你把我叫戴老闆,他的手下聽到了,把我的腦殼都搬掉了!”

顏法抱着淑清下到船上,笑着說:“老闆的膽子這樣小啊,連應承一聲都不敢?”老闆說:“那個不是膽子大小的問題。你們叫我老戴最好!”老三牽着漢華,也下到船上,對顏法說:“你莫聽他鬼說!他的膽子小?天曉得!我告訴你,這世界上,就沒有他不敢賺的錢!”老戴嘿嘿笑着說:“那個是的。錢,又不咬手,不賺,不是傻子嘛!”老戴叫把孩子帶着,到後面舵室安歇。所謂舵室,就是在船尾,用木板釘的一個四方四正的平頂棚子,人站在裡面,可以看見航道前方,操作舵。川江航道,兇險異常,操舵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這老戴就是跑了半輩子川江的老舵手,這千里沿江,無人不知。

舵室裡清潔異常,地板擦得亮亮的,桌子板凳都乾淨。沿着板壁一圈坐櫃,可以坐人,打開又可以放東西。漢華帶着淑清爬到坐櫃上,透過玻璃看外面的江。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幾個人,大人小孩都有。老戴跑這趟貨,都是棉花,船不重,他就順便帶些難民回武漢,賺幾個力資。小小木駁船,有八個水手,都是黑黝黝的年輕人,一身筋肉。這船很古老,行走完全靠人工,船頭有人扳梢,老闆在船尾掌舵。如果順風,可以扯起帆來,那樣就舒服了。但是更多的時候沒有風,只能靠人扳梢。

有時候,甚至要上岸去拉縴。

船緩緩離開碼頭。一個水手拿根長篙,點着岸,讓船慢慢向中流駛去。漸漸水急了,船搖動起來進入中流,浪濤立刻拍擊着船身,激流託着船,快速向下遊走去。老戴早已進入舵室,用手把着舵,眼睛看着前方。

水手們全都上了前甲板,各人把握好梢杆,一聲號子,一起用力扳梢。那船藉着水勢下行,兩岸的山啊人啊房啊都飛快向後退去。

顏法站在甲板上,看着身後,重慶,這個棲息了一年多的城市,離開了!

涵三宮,青青的石板路,石板下淙淙流水聲,路兩邊古老的高牆,一切和過去一樣。

這條路,弟兄倆走過多少遍!小時候,蹣跚學步,看着爹媽在石板路上,挑着擔子,或者提着籃子,從遠遠的街口回來,心裡就有了盼望,盼望爹媽能從裡面拿出一塊餅,或者一個烤紅薯。而一旦真得到,那愉快是不可形容的!

再大些,自己放工回來,老遠就看見自家的屋裡,昏黃的油燈亮着,爹媽倚在門口,巴巴地望着。走到門前,爹媽照例一陣歡喜,轉身去廚房裡,端出熱騰騰的飯菜來。一家老小,熱熱鬧鬧吃飯。

如今這一切恍同隔世,爹媽已經永遠長眠在異鄉,自己也已經是大人了,弟兄姐妹,天各一方,昔日的大家人,只能在夢中依稀。

涵三宮冷冷清清,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顏法揹着淑清,老三揹着大包袱,漢華拖沓着腳步,四個人一步一步向老住宅走去。大門虛掩着。是誰回來了嗎?老三大步上前,推開屋門,只見地上已經打掃了,但窗欄上、牆壁上,仍然灰濛濛,浮塵掩蓋。桌面倒擦過了,上面放着幾隻碗,一個裡面是幾個吃剩的紅薯根,一個裡面是半碗醃菜,另一個是半碗炒豆腐,顏色很黑,是放多了醬油的緣故。“是老大回來了。”老三說:“只有他是這個德性,醬油放得多。”顏法也覺得是老大。老大這人,邋遢散漫,做事漫不經心,這亂放的碗筷,牆上的灰塵,正是他的風格。

兩個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和以往租人家的房子不同,這個“家”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他們立刻在屋裡屋外跑起來,看見梯子,漢華爬上去,下來說:“暗樓上面好多灰啊!”老三說:“你莫看灰大,我們過去都是擠在上面睡覺的!”廚房裡有隻生鏽的冰鐵桶,還沒漏,顏法去外面井裡提來一桶水,招呼漢華:“來幫忙,先把房子洗乾淨,把你們的牀鋪好。”淑清拿塊抹布,和哥哥一起,將牆上的灰塵揩乾淨。顏法爬上暗樓看了看,灰塵實在太大,搖搖頭下來說:“樓上要大搞。現在沒時間,先把樓下搞乾淨。”他帶着孩子,用抹布將所有地方都擦得乾乾淨淨,又用掃帚將地上掃了一遍,屋子裡看上去舒服多了。

在裡間屋裡,架上幾塊木板在凳子上,鋪上被褥,囑咐漢華:“這就是你們的牀了啊!”漢華高興地脫鞋上去,在牀上翻了個跟頭,惹得淑清也嚷着要上牀。顏法在裡屋找到一張鋪板,是過去他跟桃子用過的,他將鋪板架在孩子的鋪旁邊。外面屋裡,已經有一張大牀了,是過去爹媽用的,現在上面鋪着稻草,估計老大在這裡睡。老三說:“我跟大哥擠擠吧!”說着倒在鋪上,很舒服地噓了一口氣。

安頓好睡的地方,該做飯了。米缸裡的米已經見底了,老三一邊用小掃帚掃米,一邊說:“老大怎麼混的,連吃的米都只這一點!”

正說着,老大顏啓一步跨進來,首先叫了聲:“淑清!”

顏啓滿臉胡茬子,瘦得顴骨都很突出,淑清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爹,離開這幾年,她已經不記得爹爹的形象了,如今一見爹,不免驚慌失措。倒是漢華還記得,叫了聲爹。顏啓一把摟住兩個孩子,激動得身體打顫,想去親女兒,又知道自己滿臉胡茬,只得不住地摸着孩子,說:“虧了你二爹三爹!”

老三叫了聲大哥。問:“你幾時回的呀?”顏啓說,他在日本投降的時候就回了,一直沒有弟兄們的消息,前些時聽重慶回來的人說,老二老三把漢華淑清帶着逃難,在重慶,想去信,又不知道地址,一個人在家呆着,天天盼望弟兄的消息。老三說:“你還管我們呀?你手一甩,家人都丟下,害我跟老二差點死在路上!”顏啓說,沒法子啊兄弟!我不能回衡陽啊,回去就是麻煩。再說我哪裡知道日本人要對衡陽下手呢?

顏法問,大哥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呢?還有其他人的消息嗎?顏啓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做的,武漢的失業,遍地都是!老五夫婦也回了,他一個技術員,連口飯都混不到口,現在也在發愁。顏法聽說老五回了,很高興,當下就要顏啓去叫老五回來。顏啓說老五就在附近。他出去了一下,很快就帶着老五夫妻來了,老五的妻子抱着個女孩,只有兩歲樣子。

老五長大了!高高的身材,穿着西裝,臉上有儒雅之氣。他是傅家弟兄中讀書最多的人,已經是機械技術員了。戰爭期間,他和夫人楊女士,隨着軍隊去了恩施,在飛機場工作,現在勝利了,他帶着夫人孩子還鄉,哪知道一回來就失業了。哪裡都不要技術員。“只有靠她在小學教書,混口飯吃。”老五自嘲地說。

弟兄相聚,顏啓覺得自己是老大,該做東道主,可是摸摸口袋沒錢,搖搖頭。老三看見了,說:“大哥是不是要買菜啊?我這裡有錢,看是不是買點肉回來,慶賀你父子團圓。”顏法說:“什麼父子團圓?是親人團聚,老三盡喜歡鬥口舌!”顏啓沒理這些,接過老三遞過的錢,去外面。不一會,就提着籃子回了,籃子裡有一刀豬肉,幾個蘿蔔,一些豆腐和小菜,另外有一小袋米。顏啓動手,老三掌瓢,顏法燒火,很快鍋裡就有飯香,再過一會,菜也熟了。附近鋪子裡,只有苕幹酒,味道很差,但是弟兄重逢,也沒人計較,每人倒了半碗,老五夫人一邊喂自己的孩子,一邊招呼漢華跟淑清吃飯。

這兄弟四個,談天說地,顏法詳細講了逃難路上的事情。大嫂三妹如何病死,新華如何餓死,漢華如何赤足跟着跑路,淑清得病如何活過來,顏啓聽得眼淚汪汪。“好兄弟!”顏啓端起碗說:“媽臨走的時候,叫我們互相照顧,你兩個爲淑清漢華吃了大虧,他們也是你們的後代!我們傅家,有講義氣的傳統。從今往後,我們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管哪個,能混出個樣來,決不能忘了弟兄!”說完一飲而盡。其他三個也都喝了。

顏法忽然問:“老四在哪裡啊?”顏啓說:“我一回來,也打聽老四的消息,都不知道他在哪裡。芷秀在武漢,見過他幾次,後來就不見人了。老四給新四軍做事,也不曉得平安不?”顏法說:“就是新四軍,勝利後也應該有消息啊!”一席話說得幾個人面面相覷,心裡沉甸甸的,擔心着老四。顏啓說了他在武漢落難,兩船紙被詐去,還差點被憲兵隊幹掉,是芷秀冒着危險,到處奔走,使他脫離危險。“芷秀這人,真是心腸好!”顏啓說:“那樣困難的時候,她帶着兩個孩子生活,也不埋怨什麼。如今兩個孩子都大了!”

顏法問:“她現在做什麼呢?”

顏啓說:“莫談!賣香菸。一天累死,賺不了幾個錢。”

老三說:“那我們應該幫幫她呀!”

顏啓說:“這個心我都有。可是現在的情況,自己保不了自己,怎麼幫她呢?”

顏法說:“他哥哥天武,不是在軍隊裡嗎?”

老五說:“軍隊我知道,身不由己的,一時南一時北,顧不了家。除非是做了大官!”

顏啓說:“萬家大公子回來,是個接收大員,按說他的親弟弟德濟,就是靠芷秀養了七年。可是我聽說,那個大公子連弟弟都不要,還在芷秀這裡養着!”

老三說:“人做了官,良心就壞了!我們弟兄可不能像他們,將來不管哪個做了官,都不能壞良心的!”

幾個人都笑了。老五說:“三哥你就是怪話多!我們弟兄,都三十多四十的人了,還做什麼官。有那個機會嗎?”老三說:“也不見得!人的運氣哪個算得到!說不定我就要做官。那時候我把你們都接去,天天買酒你們喝!”一直不開口的老五媳婦說話了:“我贊成三哥的說法!人,不管到什麼時候,不能自己認爲自己不行。總要去爭取。”老五轉身對她說:“你就是性子急。我的事情,我知道的。我不是一直在找朋友嗎?”

顏法問:“老五,工作有眉目嗎?”

老五回答,已經有同學答應給他幫忙,可能在一個航道機構做事。“就是專業不對口,其他的都還可以。”老五媳婦又說:“現在這個年頭,還管什麼專業!只要有個吃飯的地方,謝天謝地了。”顏啓說,老五你是要快點找事做,你看這孩子!那孩子此刻已經吃飽,在母親懷裡舒適地躺着,很快睡去了。

幾個人正說着話,外面跑進來一個孩子,大約十來歲,大眼睛,圓臉蛋,搖着一個撥浪鼓,進來看了看,馬上回頭叫道:“姑姑,都在哩!”顏法正奇怪,顏啓笑着說:“是兵兵!芷秀帶着的。”芷秀提着個籃子進來了,德濟跟在後面。芷秀臉上洋溢着喜色,進門就說:“這些時我就在想,二哥三哥該回了吧?重慶再好,不是自己的家呀!你們不回,大哥一個人在家,吃飯吃得孤孤單單的!”

大家都站起來,和芷秀打招呼。八年過去,芷秀成熟多了,臉上有着風霜的印跡,眼角邊隱隱有着魚尾紋,很細,卻是很明顯。這麼長的時間,她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掙扎在淪陷區,怎麼熬過來的?

芷秀從籃子裡摸出十多個煮雞蛋來。“知道你們一定會喝酒的,我煮了幾個雞蛋,給你們下酒!”芷秀笑着說。顏啓趕緊拿了兩個,放在桌子上磕破,剝去殼,給兵兵德濟一人一個。芷秀說自己吃過了,孩子也吃過了,她讓德濟帶着兵兵,去裡屋和漢華淑清玩耍,自己拿個凳子,坐在桌子旁,和幾弟兄說話。

顏法問芷秀,聽說德濟的大哥回了,地位很不錯,怎麼不把德濟接去呢?芷秀小心地看了一下屋裡,孩子們正在笑。她回頭小聲說:“德濟不願意去。他要跟我們在一起!”可是你怎麼能拖下去呢?顏法想問,話到嘴邊停住了。似乎猜到了顏法的心聲,芷秀說:“我沒問題。七年日本人統治都過來了,現在更不要緊。”停了停又說:“哥哥反正要回的!”顏法無語了。國共兩黨正在進行大規模內戰,天武一個軍醫,哪裡能回?

弟兄都回來了,顏啓馬上就開始工作,重新把籮筐整理了一下,挑起扁擔,神色平和的從涵三宮出發,和和氣氣,一切從頭再來。

老五也很快就到一個航道站工作了。那航道站在漢江上游,老五便搬去了漢陽,一家三口在市郊租了房子住下來。

老三跑了幾天,找到一個糧食行,在漢口江漢路,過去的租界地界內。老三每天早上起來,坐輪渡過江,晚上天黑纔回。

只有顏法,一時找不到工作,每天帶着漢華淑清,在家裡消磨。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錢一天天減少,家裡的開銷由老大老三支出,他倆倒沒說什麼,但是顏法總覺得不大自在。兩個孩子是找到了爹,可是自己一個五尺高的漢子,老是吃兄弟的,說不過去。他心裡暗暗着急。

雖然着急,卻又不肯做一般的事,這叫老三不理解。“我們的命,就是做工,做生意,只要有錢賺,先做了再說吧!”老三提醒顏法。

老三不知,顏法是在履行對一個朋友的承諾。那人叫劉石,和顏法一起做工,很有見識。他告訴顏法,回武漢後,不要輕易找工作,要找工人多的地方。

“你去武漢後,要找一個稍微大點的工廠做工。”劉石認真地說:“一來可以掌握一批工人,二來哩,我的一些朋友也會去武漢,他們到了後,你要儘量爲他們在你廠子裡安排工作。所以你不能給小老闆做事!”

顏法知道,劉石不是一般的人,他在爲一個強大的組織工作,那個組織是要爲工農打天下的。劉石也不瞞顏法,坦率地說,將來的天下,一定是工農的,有良心的人,就該跟着那個組織幹。

窮人傅顏法,對那個組織天然有好感。

就是爲了這個承諾,顏法推掉了一些可以立竿見影賺錢的工作,儘量託人找大工廠,以便等着劉石的朋友。

過了半個月,顏法終於找到理想的地方了。礄口被服工廠需要一個修理工,通過朋友,顏法被招進去。這個工廠,屬國防部管,是很大的一個廠子,工人有幾千人,高峰時候,工人達到一萬多。廠子基本上是爲軍隊製作軍裝,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工廠就是一個小**,有稽查室,廠警隊,都是武裝執勤。工廠下面,是一個個工場,有原料、縫紉、金工等等,吃飯的時候,到處是人,一片鬧騰騰。

顏法在金工工場,都是男工,幹活在一起,工人中,有逃難回來的,有留在淪陷區的,天南海北,各自遭遇不同,休息時候,談天說地,煞是熱鬧。

下工以後,倪海寬到顏法這裡來:“傅師傅,跟我們喝一杯去?”從顏法進廠,跟老倪就很談得來,顏法本來酒量好,一直剋制不喝,到了這裡,正想交幾個朋友,倪海寬邀請,正合意。便爽快地說:“去啊,我做東!”倪海寬說:“那個做不得。我請客,當然是我做東。”老丁也說:“傅師傅莫客氣了,我們弟兄來日方長,有你做東的時候!”顏法就跟他們去了。

一共六個人。老丁、老倪、小彭、顏法,還有兩個,是縫紉工場的,大約都在三四十年齡,除了老丁,都是單身漢。倪海寬看看大家,笑起來:“都是沒有老婆的,除了老丁,是單身委員會!”小彭說:“我不是!我有人在鄉下,就等我賺了錢回去娶。”一桌人哈哈大笑。菜上來了,都是家常菜,燒豆腐、茄子、冬瓜、豆角,只有一個葷菜,紅燒肉,另有一堆饅頭。都是做活的人,各人喝一碗廉價的燒酒,酒酣耳熱,十分暢快。

老倪問:“傅師傅是逃難到重慶的?”顏法說:“我家逃難逃了一圈。先是從武漢到衡陽,44年日本人進攻衡陽,我們逃桂林,又逃到貴陽,最後到重慶,勝利後坐船回來。”老倪說:“從桂林到重慶,那是九死一生啊?”顏法說:“提不得!就這條路,死了四個人。我跟兄弟帶着侄兒侄女,算是祖宗保佑,活下來了。還虧我兄弟身體好,一路挑擔子。曉得幾多人,半路走不動了,就把孩子甩了!”

老丁說:“你們兄弟,很義氣啊!爲侄兒侄女那樣捨命。好些兄弟,爲芝麻大點事,鬧得不可開交。我灣子裡兩兄弟,爲了一匹磚的宅基地,翻了臉,一輩子不來往!”彭在新說:“那是什麼兄弟!人活世上,總要有點義氣!光記得自己一點點小利,枉來世上走一遭!”這話說得顏法心裡一動。剎那間大圓、劉福、陽新老鄧幾個人的影子在腦海裡掠過。言爲心聲,小彭,是個敢擔待的漢子!

幾個人談起了國內的事情。兩黨的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老百姓重新流離失所,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老丁說,**的力量大,兵多,武器好,恐怕“老四”扛不住。

“打仗就是打武器,過去日本鬼子到處得手,就是武器好。”老丁說。顏法說,也說不定。老四的觀點是要窮人翻身,這個東西很得人心的。而這邊扯旗子的都是些老闆富豪,讓士兵爲這些人賣命,真正到了關鍵時刻,說不好。“老四是不是俄國的窮黨啊?”倪海寬問。顏法說是的。

小彭說:“那些個飛來的大官,說是接收,一夜暴富,把東西都搶給自己,留着子孫。我們這些窮人,累死累活,看不到一點希望!真要老四來了,把他們搶去的東西還給國家,纔好哩!”

老丁說:“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就過線了!隔牆有耳。”說着拿起碗說:“今天咱們弟兄一起喝酒是有緣,我老丁別的不敢說,弟兄們有什麼要我幫忙,我是兩肋插刀,絕不含糊!”說完一飲而盡。

小彭說:“老丁把我的話都說了,我沒什麼說的,照老丁說的做就是了。”也喝乾了。顏法說:“今天有緣,結識各位弟兄,我傅顏法也是講義氣的。以後大家有什麼幫忙的,直說,我一定到位!”也喝乾了。一直喝到很晚,還在談東說西,都覺得很愉快。

從這次喝酒後,顏法在工場裡,每天都有人說說笑笑,做起活來,不覺寂寞。進這個工廠,是進對了。只是劉石的朋友一直沒有來,顏法一個人的時候,真的很想念他們。他知道那是些不平凡的人,有趣也有危險,但是三十七歲的單身漢,窮工人顏法,已經情願和那些人一起了。

十七 遠征軍十四 甦醒十 逃亡與驛站九 地下英雄七 煉獄十七 遠征軍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六 地獄中五 北伐壯歌九 地下英雄一 烽火陽夏十七 遠征軍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七 遠征軍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二十 大罷工十八 傷心黔桂路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六 白色恐怖四 孤苦兄妹八 兒女情真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 逃亡與驛站八 兒女情真一 烽火陽夏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一 國難來了十二 別矣,武漢一 烽火陽夏十三 鐵蹄踏江城六 白色恐怖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四 甦醒十三 鐵蹄踏江城二十 大罷工十七 遠征軍九 地下英雄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十 大罷工九 地下英雄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 逃亡與驛站十一 國難來了十八 傷心黔桂路七 煉獄十一 國難來了二十 大罷工十 逃亡與驛站二十 大罷工八 兒女情真十一 國難來了二 啓蒙者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三 鐵蹄踏江城五 北伐壯歌十二 別矣,武漢七 煉獄四 孤苦兄妹九 地下英雄八 兒女情真二 啓蒙者十四 甦醒十四 甦醒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六 白色恐怖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三 鐵蹄踏江城八 兒女情真十五 蹉跎衡陽一 烽火陽夏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五 蹉跎衡陽十五 蹉跎衡陽十一 國難來了四 孤苦兄妹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一 國難來了六 白色恐怖六 白色恐怖九 地下英雄十 逃亡與驛站十五 蹉跎衡陽二十 大罷工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 逃亡與驛站三 燃燒的京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