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傅家鏢局已是正式關門歇業,官府裡報了備,又在鏢局門前貼了告示。另有些大小門派綠林道上需知會的,也具簡告之,再就是關係捻熟和有些交情過往的,祿伯又備了禮品親往告罪,感謝多年來的照顧。

因了紫貂寶藏一事,折損了不少武林人士,十幾日裡,這雄霸兩州並周圍村鎮,靈錢、香燭斥道,擡棺扶柩的是絡繹不絕,不說城外的亂葬崗上填了多少的孤魂野鬼,便是新壘的墳丘也是一座連着一座。關外的棺材店一時是賓客盈門,生意不斷。故此,鏢局停業這等原本的大事相形之下倒並未引起太多的關注來,不過該行的程序、禮節依舊得做,祿伯固然是忙得日夜不着消停,便是燕雲、燕雨兄弟也是忙得團團轉,東家致哀,西家弔唁的。

好在有福伯坐陣,打理調度日常事務,解了祿伯大圍,否則還真有些照顧不周了。

今日剛得了空,午時,鎮邊王楊榮晨還要帶人過來,雖則他是大老爺的晚輩,但畢竟是王爺的身份,鏢局不能失了禮數,福伯又去了唐家辦差,所以祿伯依舊還要操勞。周棋來時,祿伯也是剛坐下來,命人煮了茶。

周棋一邊喝茶,一邊聽着祿伯嘮叨,閒敘了幾句,祿伯問了二哥喜伯安好,周棋又簡單地說了些大明湖的事情,外邊燕傑高聲告進,來給周棋請安。

祿伯笑道:“小周你真是好福氣,倒平白揀了這麼兩個寶貝,燕文跟着鎮邊王,將來自然是有出息,便是燕傑,小小年紀,武功已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真是可喜可賀啊。”

周棋搖頭道:“他們兩個都肯乖乖聽話,平平安安地,我就燒高香了,可不指望他們有什麼大出息。”

這邊燕傑已經行了進來,給祿伯見了禮,便給爹爹叩安,請完安後,就乖乖地跪在地上聆聽訓示。

周棋心裡大爲歡喜,幾個月未見,不僅人是越發俊逸英挺,便是禮數上也這麼周全了,忙過去扶他道:“快起來吧,讓爹爹看看,傑兒真是越發乖巧有禮了。”

燕傑卻沒有起,微垂了頭道:“爹爹,小杰不敢起來,小杰做了一樁大大的錯事,請爹責罰。”

周棋並沒放在心上,笑道:“你做錯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次又有什麼新鮮的。”

燕傑道:“孩兒揹着爹爹,私定了終身。”

“什麼!”周棋着實吃了一驚,卻也並未動怒,只有些好奇地問:“你私定了終身?是哪家的孩子?”

燕傑道:“是姊妹宮的一個殺手。”

“什麼?”周棋這回可是愣住了,老臉不由也拉下來。

“雖然她對小杰並不甚喜愛,還幾次想要陷害小杰,可是小杰就是喜歡她,想着要娶她爲妻。”

“什麼,你,你!”周棋一時都是氣蒙了,手指着燕傑,對祿伯道:“三哥,你聽聽,這孩子莫不是瘋了,說的這是什麼胡話。”

祿伯嘆了口氣,勸周棋道:“小周,燕傑還小……”

周棋就更驚:“那麼說倒是真的了?燕傑,你莫非是想氣死我不成?”

燕傑道:“小杰哪敢如此不孝,爹爹放心,如今燕傑已是娶不成她了。”

周棋一時還沒反映過來,燕傑又道:“孩兒已經一劍殺了她,自是不能娶她回來孝敬爹爹了。”

“什麼?”周棋糊塗了。

燕傑已經接道:“只是孩兒經歷了這些事情也是想明白了,人生苦短,兒女之情更是朝夕變化,紅顏易損,情事易老,小杰日後決不再涉什麼兒女私情,只守着爹爹盡孝便了。”

這邊不僅周棋差點沒被燕傑氣得背過氣去,原來還一心護着燕傑的祿伯也變了臉色:“燕傑,你這兒胡說八道什麼呢?”

燕傑梗着脖子道:“小杰沒有胡說,這是小杰的真心話,小杰雖然不會出家去當什麼和尚,但是已經決定獨身終老了。”

“什麼,你這個混賬東西!”周棋氣得上前就要踢燕傑,祿伯一邊攔着周棋,怕他氣頭上傷了燕傑,一邊訓燕傑道:“你就可勁折騰吧,有本事這話當了你師兄們說去。”

燕傑騰了站起來,強忍了屁股上的疼痛,裝出一副英雄氣概道:“說就說,我這就跟師兄說去。”說完,扭頭便往外走,耳邊傳來周棋的罵聲:“你這個逆子,看你大哥回來不扒了你的皮……”

燕傑拐過影壁,瞧見玉翎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便往他身上靠去道:“小翎,快來幫忙,我要痛死了。”

玉翎一邊樂一邊扶住他道:“你這下將周總管氣得不輕啊。”

燕傑嘆了口氣,很有些內疚道:“我爹身體康健,這點小氣不算什麼的,再說爲了大哥一輩子的幸福,我也只好做一次不孝子了。”

玉翎道:“你這樣做,周總管便會允了你大哥的事情嗎?

燕傑道:“我也不知道,希望能幫上些忙吧。”

玉翎又忍不住笑道:“可是,我聽周總管的意思,好像準備讓你大哥幫忙拍你啊。”

燕傑有些頭疼,道:“我爹就是這樣,每次生氣了想要拍我,又不肯自己動手,都去麻煩我大哥。”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屁股,道:“只是這次不同,這次我雖惹他生氣,總也算是爲他大兒子的終身幸福考慮。”

“是啊,你這次算得上是處心積慮、忍辱負重了。”玉翎誇燕傑。

“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那麼燦爛啦?”燕傑拿眼睛使勁瞪玉翎,“像我這樣一心爲哥哥打算,不惜犧牲自己的好兄弟難道不值得你感動嗎?”

“我挺感動的啊。”玉翎還是笑:“尤其是你那句獨身終老的話,真的很有氣勢!”

玉雲從小莫的牀上起來,躡手躡腳地往小卿的屋子去,走到門邊,偷偷地打開簾子瞧去。

小莫師兄雙手舉着藤棍,跪在桌子旁,老大的帷帳依舊放着,想來還是沒有起來。

昨晚上小卿喊了他來,不過是查問功課,而且難得地不曾發脾氣,甚至可以用和藹可親來形容。不過,他對小莫的態度可就沒那麼好了,小莫明顯是有什麼話想和他說,可是小卿就是不理他。

眼看要到熄燈時分,小卿便吩咐玉雲不用回了,在外間的書房歇了吧。小莫便道:“小弟去告訴一聲吧。”

小卿也沒有反對,等小莫出去了,小卿纔對玉雲道:“你也不用去睡書房了,就去你小莫師兄的房間睡吧。”

玉雲奇怪道:“那小莫師兄睡哪裡?”

小卿淡淡笑道:“你小莫師兄今晚是不想睡了。”

果真,過了一會兒小莫回來,便跟小卿說,有事情要和師兄說。

小卿瞧了小莫一眼道:“你若是想說,就請了板子過來說吧。”

小莫就真自牆邊取了藤棍來,跪下舉過頭頂道:“小弟有事情和師兄說。”

小卿就笑,吩咐玉雲先去睡吧。

玉雲瞧着這陣勢不好,也不敢多說,忙去睡了。他本來在隔壁還豎起耳朵想聽聽,小莫師兄到底想和小卿師兄說些什麼事,可是聽了半響也沒有動靜,最後竟是睡着了。

哪知早上一看,小莫師兄還是昨天晚上那姿勢跪在那裡呢。

玉雲吐了吐舌頭,剛想放下簾子,帷帳被掀開一角,小卿已是醒了。

“師兄。”玉雲連忙進屋行禮。

小卿點頭道:“先去做早課,別誤了給師父請早。”

“是。”玉雲應了,就去瞧小莫師兄。

小卿下地,穿了緞子的靸鞋(saxie,就是拖鞋。絲鞋、緞鞋、草鞋、麻鞋比較輕薄,夏季穿,也可用於室內穿着,便做成靸鞋,就是現在棉拖鞋的樣子),走到小莫身邊。

小莫臉色謙和,還是很恭敬地舉着藤棍,腰也挺得筆直,見小卿過來,輕舔了下嘴脣道:“小莫有事和師兄說。”

小卿伸手拿了小莫手中的藤棍,小莫心中不由一緊,可還是抿了脣未動。

小卿便見藤棍扔到旁邊的桌子上,道:“你這脾氣真是見長啊。”

小莫微垂了頭不語。

“行了,手放下吧,還舉那麼高幹嘛?”小卿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有話起來說吧。”

小莫應道:“謝謝師兄。”手緩緩放下,已是痠痛不已,他暗暗地動了動膝蓋,才用手撐了地,緩緩站了起來。

小卿已經有些不耐煩道:“你幹什麼,平日裡練的功夫都就飯吃了?才跪這麼幾個時辰,腿腳就麻了不成?虧你還是練武之人。”

小莫應道:“是小弟平日懈怠,師兄恕罪。”心裡卻喊冤道,什麼叫才這幾個時辰啊,昨天晚上到現在是沒幾個時辰,可是昨天白天我也跪了好幾個時辰啊,還有前天晚上,前天……這幾天都光跪着了……

“想說什麼還不快說?”小卿看小莫沉默不語,又不耐煩。

小莫忙道:“是,小弟這就說。”老大看來今天很煩躁啊,小莫心裡直嘆氣,自己真是又撞槍口上了。今天楊大哥要來,老大這一關必定是不好過,自己卻還跟着添亂,也難怪老大火大了。

心裡想着,嘴上已經說道:“有一件事情,雖然小莫覺得沒有做錯,可是又怕老大生氣,所以沒有事先稟請,還請老大重責。”

小卿脣角輕揚,道:“你明明就是擅做主張、欺瞞兄長,還說得這般饒舌作甚?”

小莫輕咬了下脣,撩袍欲跪。

“行了。”小卿站起來,“還當自己多聰明呢,你做的這事我早就知道了,你今兒個既然自己說了,也知這幾日沒跪冤了你,滾出去吧。”

“多謝師兄!”小莫一跪落地,忍不住呼了聲痛,又忙站起來,“小弟先告退。”然後一瘸一拐地快速退出去了。

小莫最是知道老大性格。小卿一向喜怒難測,如今明明是心情不是太好,卻連擅做主張,欺瞞兄長這等大錯都不罰了,可是難得的機會,自然是越快消失越好。

小卿忍不住一笑,又嘆了口氣,心道:“你是逃了這一頓打啦,師兄我可是逃不過去了……”

小莫回到自己房間,才連忙地揉着膝蓋,呲牙咧嘴地吸氣,又忙着揉自己的胳膊,推開窗子,外面清冷的空氣在臉上,很是讓人神清氣爽。他瞧瞧院子中的石冕,離給師父請早還有半個多時辰,便又關了窗子,脫了鞋子,往牀上一倒,啊,真是舒服,幾日沒躺在牀上了,才知道牀得好啊。

小莫伸展了身體,來回翻了兩□,躺個一刻鐘在起來浣洗更衣也來得及哦,就這麼無所事事地躺一會兒吧。

小莫這邊心情大好,幾條街外的一棟民房裡,鳳閣的心情也是非常不錯。他那地牢看守的差事,終於做到頭了,七殺令主大人說了,待這個上官小葉的傷養好後,就將他和他的朋友宋玉帶回碧落天總壇青天樓去,那地牢差事的缺兒就歸他們了。

“你的嘴都要笑歪了。”擎羊從裡屋出來,邊坐在桌邊擦劍,邊忍不住出言提醒。

“那個上官小葉怎麼樣了?這都三天了,人還沒醒過來?”鳳閣忙問。

“剛醒過來了,那個叫宋玉的正在照顧他。”擎羊冷着一張臉。

“啊,太好了。”鳳閣高興,又看擎羊:“你幹嘛那麼不樂意?”他走過來坐在擎羊對面:“你是不是做殺手習慣了,做救人的事就特別不習慣?”

擎羊懶得與他口舌之爭,心道,這幾年我做救人的事情做得還少嗎?

“我們這次真是去的及時,”鳳閣忍不住自我誇讚道:“事情也辦得漂亮,用一個死人及時換下了這個上官小葉。你說,咱們要是晚去一步,這個上官小葉真的就要被那個上官鷹活活打死了。”

擎羊冷冷道:“咱們奉七殺令主大人之命行事,自然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不過,這事情總還是有些疑點,”鳳閣沉吟道:“雖說那具屍體年齡與上官小葉相仿,但是自己兒子總能認出來吧,爲何咱們將屍體還回去時,上官鷹竟是認不出來?”

“我怎麼知道,你廢話怎麼那麼多?”擎羊不再理他,自去院子練劍,鳳閣也不再多想,拿了劍也往院子中去了。

三天前的夜裡。丐幫分舵。上官鷹獨坐書房,女兒上官葒的哭聲仍是隱隱約約地傳過來,他知道女兒是在埋怨自己心狠,將小葉用家法處死。

他嘆了一口氣。他也想不到兒子會如此冥頑不靈,自己當初舍了老臉,致信小卿的師父傅龍城,才從小莫那裡得到了兒子的藏身之所。可是沒想到的是,自己就算有原諒兒子之心,兒子卻並不領情。那個當他花重金從發配之地贖回來的兒子,竟寧死也要與那個叫宋玉的男子在一起。

家有家法,丐幫的臉面如何能毀在這樣一個逆子手裡。上官鷹忍不住又是嘆息連連。畢竟是親生骨肉,外人尚且憐憫,何況他這個親爹。

所以他暗暗希望上官小葉能迷途知返,能在家法的重責下清醒過來,應一聲錯。可是上官小葉竟鐵了心,被亂棍打得氣息奄奄、血肉模糊,卻並不鬆嘴。

也許上官小葉是在賭,拿生命賭父子之情,可是,卻賭不過幫主之威,賭不過丐幫在江湖上的臉面。

上官鷹也是強忍了心痛,擰身進屋,他再是如何,也不能親眼見兒子死於亂棍之下。

而就在此時,不知哪裡來了兩個黑衣人,竟將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上官小葉搶走。上官鷹得報後,又是震驚,又是憤怒,連忙調集人馬去追,卻在半路上發現了被丟棄的兒子的屍體。

確切地說,只是穿着兒子的衣服,同樣是被打得血肉模糊地一具屍體。雖然這具屍體也是個年輕人,他的臉也被打得腫脹不堪,失去了模樣,但是上官鷹驚怒之後還是察覺出了不同。

可是他沒有聲張,甚至就是連女兒也沒有說破,而是命人:“將這逆子埋了!亂我丐幫幫規者,這就是下場!”

回想到此,上官鷹不由苦笑,苦笑中更是淒涼。難道是我一生殺伐過重,上天才給我這樣的懲罰,讓我惟一的親子不能盡孝膝前。無論如何,能活在世上,哪怕是隱姓埋名地活着,能和那個你愛的人活在一起,也是好的。父母就拋在一邊吧。

上官鷹不無心痛地想,拿起信箋,沉思良久,只寫了一句話:“雖生猶死。”然後命心腹道:“送給傅家鏢局的傅雲卿少俠。”

小莫舒服地躺在牀上,他其實也很納悶自己營救上官小葉這事做得很隱秘啊,而且他還特意以七殺令主的身份吩咐擎羊、鳳閣,此事由他向碧落天大人親稟,可他還沒說呢,怎麼老大就知道了呢?

這事是三天前做的,他之所以想瞞上幾天,無非就是爲了等這事平息平息,就是老大還想要不允,丐幫那邊的喪事都辦了的話,也不能再把人還回去了。

可是瞧老大今天這意思,分明就是三天前已經知道了啊。因爲就是三天前,自己就開始被莫名其妙罰跪的。

老大真是深不可測。小莫想,以後凡事可是不能再瞞着老大了,就沒有什麼能瞞過他的事兒去。

老大真是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