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涼,君勿忘增衣,頁城酒好,望與君同飲。譽之。”
“諸事順暢,一切安好,勿念。譽之。”
“順,勿念,譽之。”
蘇譽之每月都會給沈涼寫信,一封公,一封私,沈涼其實早就看出來不對勁,因爲蘇譽之的信,越到後面就越是簡短,信箋上還殘留着酒漬。
蘇譽之過得不好,卻沒有回來。這是沈涼透過酒所知道的事。
那天沈涼與蘇譽之一直喝到天黑盡,兩人都沒有醉,反而是越喝越清醒,最後蘇譽之打個酒嗝,站起身看着黑夜裡的沈涼,笑了笑,“你不能再喝了,我也不喝了,我改天再來看你。”
沈涼卻也只是笑,“好。”
“你身子雖好了些,可是這酒到底是傷胃,還是不喝爲好。”
“好。”
“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好。”
蘇譽之這麼說了一路,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婆媽,便笑了笑,“我走了。”
沈涼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什,那東西用黃布包着,沈涼揭了黃布,裡面是塊玉,一塊價值連城的黃玉,他將玉遞給蘇譽之:“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你拿着吧。”
沈涼從不輕易送人東西,所送之物也絕非等閒,這一點蘇譽之是知道的,所以他皺眉:“無緣無故的,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沈涼但笑:“也不是無緣無故,這玉是託人從靈泉寺一位故人那裡求來的,那個故人,你也認識的。”
蘇譽之旋即就有些笑不出來了,“她肯見你了?”
“總歸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就算恨我,也不至於恨到現在,何況出家人四大皆空,她早已經將往事都放下了,又有什麼好執着的。”
“那這玉?”
“雖然你刻意隱瞞,可我知道你們在外遇到伏擊還差點喪生,這玉是我爲你求來,保你平安的,你要記得時刻帶在身上。”
蘇譽之笑嘻嘻的接了玉,“果真是我的好朋友,這都能替我想到了。”
沈涼道:“我就你這麼一個朋友,我只信你。”
蘇譽之笑了一記,“那你的這份心意我就收下了,今後,定不離身。”
沈涼便笑了笑,“好,你走吧。”
蘇譽之把玩着那玉,吊兒郎當的走了,沈涼看着蘇譽之背影,良久才長嘆口氣,莫可名狀的笑了笑,自言自語道:“譽之,永別了。”
人生忽如遠行客,東西永隔若參商。
從此天下再沒有那個算無遺策的沈涼了,可是該去問誰,黃泉路到底有多遠,遠到他連那個人最後一面都不能見。
“王爺,夜將軍有信。”僕人輕輕走過來,將一封信函呈上。
沈涼接過信,僕人又輕輕的退了下去。
沈涼打開信函,確是夜歌的字跡,着墨不多,寥寥幾字:“北疆雖是苦寒之地,但將士軍心似鐵,不日便可歸還,勿念,夜歌。”
沈涼看着信,好半天才輕輕笑了笑,夜歌果真是沒有讓他失望,夜歌本來一代將才,卻在他身邊多年,爲將者,不該就此隕落
,所以沈涼要夜歌去北疆,去爲大永朝守住最後一個可退之地。
沈涼,算無遺策的沈涼,早已經在爲大永朝謀劃了,只可惜,命理如此,莫可強求。
沈涼沒有回信,至此之後再無回信,上次遣走夜歌,便是永別了,因爲他知道,倘若夜歌知道這一切,知道他殫精竭慮用祭朱來撐最後一刻,夜歌絕對不會同意,不,他會拼死反對!
夜歌……
沈涼默唸夜歌名字,最後苦笑,喃喃道:“對不住了。”
對不住,欺騙他,讓他遠赴北疆;對不住,他死後,夜歌與十三月,便再無可能了,因爲夜歌會講沈涼最後的遺願當成他此生最後一個承諾。
太重情義的人,往往都容易和自己較勁,即便沒有人要求夜歌如何做,可是夜歌,卻惟獨不能負沈涼。
沈涼這一步,其實並不算光明磊落,可是他卻已經無路可退。
“王爺,九公主到了。”僕人輕聲稟報道。
沈涼輕輕嘆了口氣,“帶九公主去書房。”
“是,王爺。”
沈涼在蘭苑又坐了片刻,目光有些繾綣不捨,可是已是別時了,他不是貪戀之人。
沈凝也不再是原來那個沈凝,僕人引着她到了沈涼書房,她也沒跟從前似的扭着僕人要問沈涼何時來,或者沈涼爲何要她等這樣無理取鬧,如今的沈凝,端的是端莊賢淑。
沈涼來時,沈凝獨自站在窗前,背影看着有些蕭瑟,卻不知道她那張臉,如今看着夜空是個什麼形狀。
沈涼在門口遲滯,開口道:“凝兒。”
凝兒。
這一聲凝兒,已經許久沒有被人喚起了,沈凝聞聲回頭,朝沈涼走過去,“四哥,你來了。”
沈涼道:“該來的,始終要來。”
沈凝便不語,走過去推着輪椅,將沈涼推進房中,修眉便在外面候着。
“凝兒,再過幾天你就要遠嫁了,四哥沒什麼好送給你的,這支長笛是四哥最喜歡的,如今四哥將它送給你,倘若你想四哥了,便用它吹奏,四哥便知道,你在想四哥了。”沈涼從書桌裡取出一支古樸的長笛,遞給沈凝。
沈凝接過長笛,“我知道這是四哥的心愛之物,如今送給凝兒,凝兒……”說着別過臉去,話已經沒法說了。
沈涼輕輕嘆了口氣,“凝兒,你也莫怪聖上,身在帝王家,這是我們的命。”
沈凝死死攥着長笛,苦笑道:“我不怨,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無奈之事,何況如論怎樣,我也只是一個人,嫁給誰都是一樣。”
沈涼自然知道沈凝去南唐的事,“凝兒,公儀珩不是你該等的人,也許忘記一個人很難,可是記得,自己便會痛苦。”
記得,自己便會痛苦。
這世間的情愛,若真的可以轉身就忘卻,那麼他不必如此,沈凝不必如此,不過都是演戲,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已經忘了。
“四哥,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此去西衛,山高水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你要保重。”
“我知道,倒是四
哥你,夜歌不在你身邊,我放心不下。”
“四哥很好,沒人敢對四哥做什麼,你且放心。”
“四哥……”沈凝喉頭哽咽,喚了一聲四哥,卻不知道往下該說什麼,萬語千言如鯁在喉,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沈涼不忍見她這樣,便笑了笑,道:“凝兒,人生在世,總歸什麼事都不能如意的,你要明白,當放下的時候,就莫要執着。”
沈凝沒答話,只是心中一片滯澀,沈涼過來握住她手,“咱們兄妹難得相見,就不要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走,陪四哥去院子裡走走。”
“好。”
翌日,沈涼府上大門緊閉,任何人不得進去,沈涼一身雪白長袍,一人獨坐在蘭苑之中,仍舊是望着萬里無雲晴朗明媚的天空。
他臉上帶着笑容,不悲不戚。
我也想,快馬加鞭的上路,不顧一切的去見你最後一面,卻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夢。
我真的想……
淺淺,永別了。
從此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就好比彼岸花,花開千年,枝葉卻永不相見。
鐵馬冰河入夢來。
沈涼,到底是做過這樣的夢,夢中他,指點江山,揮手千軍萬馬,爲大永朝開疆拓土,立萬世不朽的功勳。
可是不能啊。
沈涼緩緩笑了,至死都不悲慼,正如他所說,他生來就比常人擁有得多,所以至死,也不該抱怨,只是他仍舊有些不甘心,不過也無所謂了。
腦中不斷有人影掠過,糾糾葛葛,雜亂無章。
他忽然想起那日與卿淺淺的初見,想起她那句開場白,不由淡淡笑了。
“這位好看的王爺,我叫卿淺淺,很高興認識你。”
“我叫沈涼,也很高興認識卿小姐。”
“四王爺下朝了這是要去哪裡?不如四王爺去我們家做客啊,四王爺長得這麼好看,我一定要介紹我兒子給四王爺認識,好讓四王爺教育我家兒子,讓他將來務必長成好看的人。”
“今天天氣這麼好,王爺應該多曬曬太陽。”
“此情此景,卿姑娘覺得應該配哪個成語?”
“紅杏出牆!”
“卿小姐真是個有趣的人。”
“當然咯,我不只是這麼一點有趣哦,王爺和我接觸久了,就會發現我其實是個十分非常有趣的人。”
……
還是忘不了放不下啊,不過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快,他就能忘記了,徹徹底底的忘記了。
碧落黃泉啊……
有風吹過,一陣香風花雨之中,斜陽慢慢的墜落,鮮紅如血,沈涼亦是慢慢閉上眼睛,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片刻之後,沈涼睜眼,雙目四處看了看,不是沒有不捨,只是不得不捨,他推動輪椅,向蘭苑最深處而去,那裡,有一幅棺材,一幅他事先爲自己準備好的棺材,棺材裡外都安裝了機關,那機關還是找宋衍設計的。
宋衍,一雙妙手巧奪天工,他做的機關,除了他自己,無人能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