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
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杯。
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
宮裡近來有個傳言,皇上新寵了個女子,甚至走走步步都要帶着她,上朝時或將她安置在偏殿,或讓她在御攆裡等着。
這些年宮裡新人換舊人,也從來沒見哪位娘娘這般受擡舉的。大家都在猜測這個女子到底是誰,長得有多俊俏,怎麼就迷住了皇上。
都想看看這女人長什麼樣,可誰都沒見到,據說有個膽大的宮女掀起御攆的簾子偷偷瞅了一眼,就叫總管太監挖去了雙目,打入冷宮等死。
有人好奇啊,就跑去問那個宮女,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那失去眼睛的宮女哆哆嗦嗦地說:妖物。
後來就又有一種傳言,皇上寵愛的女人,是隻修行千年的狐仙……
蘇嬀笑着聽常公公給她講這些事,深宮寂寂,總有這麼些無聊的空穴來風。
今兒是九月重陽,也就是今天,姜鑠會在朝堂正式宣佈,千寒是他的四兒子,還要敕封姜之齊爲安西王。
安西,安息。哼,諧音雖說不怎麼好聽,可總算是個王爺了,比姜勉之那個二皇子強太多了。
回到長安已經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月會發生許多事。
姜鑠會準備的妥妥當當,在他將寒兒的身世公之於衆時,無人敢出來質疑;姜之齊會封王;
六哥會與德貴妃熟絡;
而王賓,則會徹底靠攏過來。
好的很,第一步已經走穩,接下來,就該讓老二老三這對老冤家,狗咬狗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蘇嬀的思緒,她忙掀開御攆的簾子,果然看見常公公上氣不接下氣地往來跑。
御攆裡空間不小,可放書,也可放個小小的矮几。蘇嬀端起茶壺,往杯裡倒了些雨前龍井給常公公遞出去,笑道:“公公別急,先慢慢地喝點茶。”
常公公接過茶並不言語,大袖一揮,那些擡攆的小太監們立馬退後了五步遠。
幾口涼茶下肚,常公公終於喘勻了氣,他將杯子給蘇嬀遞 回去,隔着簾子低聲道:“巧頌來消息了。”
“她怎麼說。”巧頌這枚棋子雖說微不足道,可關鍵時候總能起到妙用。
“王若蘭昨兒個藉着燒香禮佛,實則是偷偷去了三爺那兒,跟他廝混了兩天。”
蘇嬀感覺自己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得,她冷哼了聲,道:“知道了。”
“還有,蘇大人,小皇子和德貴妃已經去了三清樓那邊。”常公公有些猶豫:“纔剛趙公公派人來,說是皇上吐血暈倒了,那咱們是?”
“他沒事吧。”
“說不準,反正昏迷了。”
蘇嬀眉頭緊皺,說道:“皇上那邊估計人多,我不好露面,咱們先去三清樓,待會兒你在暗中瞅個合適的機會,務必將皇上暈倒之事,告訴德妃他們。”
“是。”
***
三清樓那邊一向人跡罕至,算是個說話的好地方。蘇嬀這 回也沒有乘攆,直接與常公公走了過去。
沿路的各色月季開的好看,芬芳沁鼻而來。掐下來一朵斜插在發邊,人比花嬌。
這些年在 回塔縣,蘇嬀總是覺得沒什麼時間來裝扮自己。孩子們小的時候,她得早起做飯,收拾屋子,一切活計停當了,還得帶着他們出去玩,當 回家吃完晚飯,這一天就這麼過下來了。等孩子們稍微大一些,用不着她看護時,又得留心他們唸書。
現在有時間了,是得打扮給某些恨她的人看。
蘇嬀從隨身攜帶的口袋裡拿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銀鏡,細細地化上侵鬢的鳳梢,再用螺子黛在左右眼頭分別點上兩個小圓點,一個妖嬈禍世的美人登時就描摹出來了。
“公公,我打扮的好看麼。”
常公公瞅了眼前方站着的三個人,嘆了口氣,笑道:“您這不是欺負人麼,每次見了德貴妃,總要這般明豔照人。”
“有時候我覺得我還是挺有本事的,居然是她十多年的夢靨。”蘇嬀不禁掩脣輕笑,她將抹胸往下拉了番,正好能露出一點點曼珠沙華。“公公放心,在貴妃娘娘眼中,我若是不張狂驕矜,那纔是怪事。”
說話間,蘇嬀就往前面的三人走去,這三人不是別的,正是德貴妃元蘭,千寒,還有蘇人玉。
千寒瞅見姨娘走了過來,滿眼都是歡喜,只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喊人,就被蘇嬀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千寒捂着發痛的左臉,十分詫異地看着蘇嬀,無辜道: “姨娘,寒兒做錯什麼了,您爲什麼打我。”
啪!
蘇嬀又一耳光打了過去,她指甲長,這 回將千寒右邊臉劃出一道血痕。
“別叫我姨娘,我可生受不起,你騙得我和三爺好苦哪。”蘇嬀裝模作樣地給千寒行了一禮,挑眉上下打量男孩,冷笑道:“瞅瞅,這當了皇子就是不一樣,好大的氣派。”
千寒更無辜了,忙道:“這事我也是剛曉得的,別說您這般詫異,我也不信,等爹爹從夕月國 回到長安,我就去問他,我到底是誰的兒子。”
蘇嬀氣急,揚起手又要打,這 回卻被人給抓住。
“在這兒,還輪不到你放肆!”元蘭鳳目生寒,狠狠地將蘇嬀給推出去,她將千寒護在身後,斥道:“你是什麼東西,敢打皇子?”
“娘娘,請您別這樣說我姨娘。”千寒揉着臉,低頭對元蘭說道:“別說她知道這事接受不了,我也懵了。”
元蘭已然做了多年貴妃,身嬌肉貴,有點發福,不過倒是有了些貴氣。也不知是不是這些年在深宮算計過了頭,這女人眼角和嘴角生出了許多細紋,當她看見妖精一般的蘇嬀仍美貌如故,恨得簡直牙癢癢。
“好孩子,你心腸忒善了,根本不瞭解這狠毒的女人。”元蘭看蘇嬀的時候,眼裡彷彿都要噴出火來,她如今是貴妃,有體面,就算再恨蘇嬀,也不會紆尊降貴與她爭執,直接扭頭對一旁的蘇人玉道:“人玉,她可是你的好妹妹,你是不是得管管她。”
蘇人玉臉上的尷尬之色很濃,他過去拉住蘇嬀,半哄半兇:“你怎麼了,若是讓人看見你在後宮,該生出多少是非。”
“哥,你早都知道這小子的身份,是吧。”
蘇人玉乾咳了幾聲,扭轉過頭,並不答話。
“哈。”蘇嬀不由得冷笑,她狠狠地剜了眼蘇人玉,咬牙切齒道:“我說呢,這麼多年在西州,你對三爺陽奉陰違,對自己的親外甥也一直冷冷淡淡的,原來另認了個有背景的皇子呢,你可真會趕熱竈。”
“七娘,我現在一直忍着你。”蘇人玉俊臉生寒,拳頭攥地咯咯作響。
“怎麼,你以爲有個小皇子,還有個貴妃做靠山,我就怕了?”蘇嬀下巴微擡,驕矜笑道:“等三爺登上皇位,我叫你們全都,”
話還未說完,就聽見常公公從影壁那邊匆忙跑了來。
“娘子,快,皇上吐血暈倒了。”
元蘭一聽這話,首當其衝問道:“當真?那會兒朝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麼。”
常公公急道:“忽然就病發了。”
“快走!”元蘭顧不上與蘇嬀置氣,當即拉上千寒,帶着蘇人玉往含元殿的方向走去,邊走還邊說道:“可不能叫老二老三獻了殷勤,咱們走快些。”
瞅見元蘭他們消失的不見蹤影,蘇嬀終於鬆了口氣,她使勁兒揉還在發顫的手,方纔爲了讓元蘭徹底放心,就不分青紅皁白打了無辜的兒子,她也心疼啊。
“娘子,咱們現在去哪兒?”常公公將疲軟的蘇嬀扶起,嘆道:“皇上暈倒,含元殿那邊二爺,三爺,貴妃都在,還有很多朝臣,看來咱們在天黑前是不能出現了。”
“去王爺府。”
常公公略一思索,問道:“是去會王若蘭?”
“不錯,這個女人,我總感覺會有很大的用處。”
******
姜之齊已經 回長安一月有餘,可他的王府看起來與十年前落敗之時沒什麼兩樣,甚至更糟糕。
花園裡雜草幾乎長得有人那麼高,有些院落常年沒人住,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石板上遍佈青苔。府里人跡罕至,別說沒了往日那麼多的嬌妻美妾,就連金奴銀婢也徹底絕了痕。
蘇嬀是突然 回家,自然會有人措不及防,可白瑞大管家,總是一如既往地淡定。想想吧,白瑞當年作爲嬋姐的陪嫁到王府,從一個馬伕最終受到姜之齊的重用,也算是厲害。
三王爺落敗之時,他被關進大牢,聽說放出來後,就一直幫襯蕭妃管理王府,所以府裡才能撐到現在。
白瑞恭恭敬敬地在前頭給蘇嬀領路,他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憂。這位大管家老了許多,原本胖乎乎的凸肚子也癟了下去,兩頰有些凹陷,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透着精明之光。
“七姑娘,真是好多年未見了。”
“瑞叔,您這些年過得好嗎?”蘇嬀邊往前走,邊問道。
“好不好的,就那 回事。”白瑞半彎着身子,用腳尖將地上的一隻蛤·蟆踢開,方便蘇嬀行走,他嘆了口氣,笑道:“不過三爺這下 回來了,咱們可就都有指望了。”
“瑞叔,我就不繞彎子直說了。”
“您有吩咐,老奴照辦就是了。”
蘇嬀斜眼看白瑞,淡淡說道:“叫王若蘭見我,我在喬木舊居等她。”
“蘭妃?”白瑞頭半低着,面色沉着,笑道:“您的表姐此時應該在二皇子的府上,您糊塗了,怎麼在咱們府裡找她。”
好一個管家,若不是巧頌提前告訴我,這些年你一直和王若蘭私下有來往,我還真被你這副淡然之樣給糊弄過去了。
蘇嬀冷笑道:“我今天在宮裡碰見三爺了,聞見他身上有一種特別好聞的蘭花香氣,當真熟悉的很哪。”
白瑞只是身形晃動了下,還是並未被蘇嬀給咋呼到,淡笑道:“許是三爺今兒繫了個新香囊吧,這才”
“我跟他在 回塔縣住了快十年,他戴不戴香囊這玩意我會不知道?”蘇嬀瞥了白瑞一眼,她左右看了番,見沒有一個人,便湊近白瑞身邊,對他說道:“瑞叔想必知道我不 回家,在哪兒吧。”
白瑞淡淡一笑,並不答話,大家心照不宣。
“既然你不叫王若蘭來見我,跟你說也是一樣的。”蘇嬀比白瑞高些,她稍微彎了下膝,悄聲說道:“皇上今兒封了三爺爲安西王,還認了他的私生子千寒爲四皇子。”
聽見這消息,白瑞眼裡遮掩不住的驚喜,他激動道:“此話當真?三爺真的被封了王爺?”
蘇嬀點點頭,接着說道:“皇上病重,那會兒還吐血暈倒了。如今風聲鶴唳,我想見王若蘭是要是告訴她,讓她悠着些,不要因爲太過思念情郎,就把我們所有人都拖下水。”
白瑞訕訕一笑,嘴裡這個,那個咕噥着,不知在說些什麼。
“對了,還有一事。”蘇嬀故作疑惑,皺眉道:“我昨晚在皇上的摺子堆裡看見了二皇子呈上來的秘折,正要打開瞧瞧,就被皇上發現了。”
“秘折?”白瑞神色大變,低聲問道:“會是什麼?”
會是什麼,根本就沒有的秘折我怎麼知道是什麼,這就要靠你們主僕去揣測咯。
這話蘇嬀當然不會說出口,她冷哼一聲,道:“你告訴姜之齊,皇上近來病情又嚴重了,他還唸叨着毒死我,拉我給他陪葬。”
蘇嬀仔細地觀察白瑞的神色,心裡暗中腹誹:瑞叔,皇上非但不會毒死我,還對我言聽計從,百般愛憐,這話我是故意告訴你的,好讓你主子覺得我是不想死,這纔出來給他傳遞消息。
正在此時,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蘇嬀扭頭看去,只見一個乾瘦的少婦正拉着個俊秀少年往這邊疾走。
“七娘妹妹,你到底去哪兒了,咱們家金子可想你了。”
蕭氏比從前更面目可憎,沒有了昂貴補品和精緻胭脂的保養,她臉上的斑印開了許多,眼角邊的那抹嫉恨之色,是她擦再多的粉都遮蓋不住的。
“金子,你怎麼見了娘不喊人。”蕭氏從後面輕輕地推了下站地直挺挺的金子,笑道:“聽大娘的話,快過去喊人哪。”
金子明明很想過去抱他母親,可偏生將頭扭到一邊,恨道:“她都不要我了,我憑什麼叫她。”
“你說什麼?”蘇嬀氣的渾身顫抖,她在外人面前無論怎麼僞裝,怎麼媚笑,可到了自己孩子面前,卻是被打 回原型。
“你把銀子帶到了舅舅府上,你就是不想要爹和我了,我難道說錯了?”
蕭氏知道母子沒有隔夜仇,金子只是太想蘇嬀了,這才發小孩子脾氣。可是……
“哎呦我的小寶貝,你這麼說,你娘她會難過的。”蕭氏親暱地揉揉金子的頭髮,故意說給蘇嬀聽:“金子,你之前怎麼跟大娘保證的,絕對不會記恨你孃的絕情,是吧。”
“我。”金子哪裡想到,這位大娘居然把他的氣話給變着味兒地說出來,登時不知如何應對。
“好,這纔是我養的好兒子。”蘇嬀氣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娘,其實我,”
“你別叫我。”蘇嬀喝斷金子的話,指着一旁楚楚可憐的蕭氏,冷笑道:“你去叫她,她纔是你娘。”
說罷這話,蘇嬀轉身就走,她聽見兒子緊跟着要追她,卻被白瑞和蕭氏給攔住,說是你娘只是暫時心裡有氣,等她想通了,還會帶你妹妹 回來……
*****
在車裡等着的常公公百無聊賴,便閉上眼睛,嘴裡隨意哼近來時興的小曲兒,正唱到緊俏處,車簾忽然被人打開,緊接着一陣冷幽的香風襲來,一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就上了車。
常公公讓親信趕忙駕車 回宮,他瞅見蘇嬀淚眼漣漣,還當她是受了王若蘭的氣,忙遞過去一方乾淨的帕子,問道:“是不是王若蘭那賤人欺負您了?”
“不是。”蘇嬀擦乾眼淚,手捂住陣陣憋悶發痛的心口,恨道:“是蕭妃,她十幾年前就常常挑唆姜之齊打罵我姐姐,下藥毒殺我腹中孩子,如今竟然引誘的金子氣我。”
常公公搖頭無奈地笑笑,他過去幫蘇嬀揉肩,勸慰道:“理她作甚,她現在是急紅了眼,這纔在金子身上使功夫,也是爲了將來籌謀罷了。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小人物,娘子怎就被她氣到。”
“哎!”蘇嬀每想起方纔的畫面,就恨的要命,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居然被這賤人鑽了空子。不過,現在還真不是與她算賬的時候。“罷了罷了,且由着她作妖去,等我完事後再收拾她。”
“這就對了。”常公公忙將車中的檀香點上,聞着這能凝神靜氣的味道,他笑道:“王若蘭那邊是什麼情況。”
“我根本沒見到她。”蘇嬀冷笑道:“白瑞倒是條忠心的狗,一直跟我打馬虎眼,說王若蘭不在府裡。”
常公公皺眉,道:“那這趟咱們不是白來了麼。”
“也不能這麼說。”蘇嬀這會兒平靜了許多,勾脣笑道:“我見不着王若蘭,就跟白瑞說了些話。我暗示他,二皇子已經開始行動了。”
“娘子,您這麼做恐怕有些不妥吧。”
“怎麼不妥。”
常公公用袖子擦了下額角的汗,道:“這事白瑞估摸着會透露給王若蘭,你我都知道,二皇子很是寵愛他的蘭妃。這萬一王若蘭去問二皇子,得知他其實並未給皇上呈掰倒三爺的秘折,那不就暴露是咱們從中作鬼麼。”
“這點我也想過。”蘇嬀拍了拍常公公的手,讓他稍微安心,這才湊近了,悄聲道:“你別忘了,咱們還有王賓這枚重要的棋子。”
常公公一愣,立馬反應過來,道:“您莫不是想讓王賓攛掇着二爺?”
“不錯。”蘇嬀點頭微笑,她懶懶地靠在軟墊上,用小香扇輕輕地扇涼,道:“姓姜的都不好對付,咱們只能迅速下手,若是等他們都反應過來,就爲時已晚了。公公,讓我六哥儘快通知王賓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本該昨晚上發,可信息量很大,沒寫完,纔剛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