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裡,已然華燈初上。
常公公打着宮燈走在蘇嬀側邊,他低聲笑道: “您真打算讓小皇子娶王賓家的閨女。”
蘇嬀聽出來常公公話裡有話,忙問道:“王家丫頭怎麼了,性子不好還是有什麼不足之症?”
一陣風吹來,常公公忙用大袖遮住宮燈,他微微搖頭,輕笑道:“這丫頭出身高貴,長得又水靈,偏生人小鬼大,常愛往宮裡跑,宮裡各位娘娘都挺疼她的呢。”
“正常,有其母必有其女。”
蘇嬀冷笑幾聲,聽常公公這般描述,王家大姑娘的性子像極了她的母親李芷。
多年前她還是前朝公主李月華時,有兩位最好的玩伴,一位是王若蘭,這女人面慈心狠,改朝換代後不僅做了姜勉之的側妃,還私下裡與姜之齊有苟且,後來甚至授意蕭妃毒死嬋姐。
而另一位,就是堂姐李芷了。這位郡主姐姐纔是欺人太甚,明着百般愛護堂妹李月華,私下裡卻與駙馬王賓暗度陳倉,直到她做了蘇家的庶女,纔看清這位堂姐的真面目。
從前她甚是怨恨這兩個女人,可現在忽然覺得沒什麼意思,只要這些死女人在她做大事時不出來搗亂,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放過她們,也未可知呢。
“這沒什麼的,小孩子的把戲罷了。我們看上的是她父親,誰管她是什麼鬼精靈。 ”
“娘子說的是,奴才受教了。”
蘇嬀提起裙子上臺階,飛霞媚妝在進宮前就清洗乾淨了,她甚至還往臉上多添了層粉,特意做出蒼白憔悴之樣。
早在殿門口等着的趙子俊公公見蘇嬀出現,忙迎了上來:“您可算 回來了,皇上偏要等您一起才肯吃飯呢。”
正在此時,殿裡忽然傳來一陣嬌憨的女孩笑聲,蘇嬀皺眉,難道姜鑠還召了哪位后妃來?
趙公公最會察言色,見蘇嬀臉上有些不悅,忙道:“下午時您不在,皇上覺得憋悶,就把寒公子和小楚國公主傳了來,陪他說說話。”
小楚國公主?不就是那位原本同不語一塊和親,卻被夕月人退 回來的封玉麼。今天聽六哥抱怨過幾句,說這小丫頭是個缺心眼的傢伙,和寒兒的關係有些太好了呢。
進得殿裡,蘇嬀瞧見姜鑠坐在重篾席,手肘在旁邊的矮几上,這會兒他氣色不錯,但臉還是有些泛黃。
而在姜鑠的左右,分別坐着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還有個微胖白皙的可愛丫頭。
“哇,好漂亮的大姐姐!”封玉一看見蘇嬀,就急忙拉了下千寒的袖子,努還着小嘴兒示意他也看,挑眉笑道:“這個姐姐和你舅舅有點像呢。”
“別胡說,這位是七姨娘,是玉舅的同胞妹妹。”
千寒用腳偷偷踢了下口無遮攔的封玉,忙站起去應蘇嬀,他好久沒見姨娘了,心情激動之下,眼淚盈眶。
“姨娘。”千寒抓住蘇嬀的手,怎麼也不想放開,其實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就是感覺只要看見姨娘,就會有安全感。“姨娘,皇上說要等的客人,就是您麼?齊叔來了沒。”
“他不來了。”姜鑠給趙公公使了個眼色,示意可以上膳了,他衝站在門口的母子招了招手,笑道:“你倆快過來,準備吃飯了。”
飯菜很快就上來,姜鑠身子不好,平日裡只能吃進去點稀粥,今兒個小寒和蘇嬀在,桌上特意多了好些肉食。
封玉天真爛漫,哪裡曉得坐在她跟前的三個人的關係,她只覺得皇上爺爺很慈祥,而七娘姐姐,哦不對,是七娘阿姨,她很溫柔,是自己見過最美的女人。
“是烤鹿肉哎。”封玉眼前一亮,她夾起塊肉,忽然瞧着千寒促狹道:“寒哥哥,肉可燙了,要不要把你舅舅叫來,幫你吹一下再吃嘞?”
“哈哈哈。”這話逗得姜鑠大笑,不知是不是因爲看到年輕的生命,他心情極爲舒暢,難得和藹道:“這丫頭的小嘴太損,寒兒以後可有的氣受了。”
“小玉!”千寒故作兇狠,急忙瞪了幾眼封玉,對皇帝和蘇嬀忙道:“小玉年紀還小,口無遮攔的,求皇上和姨娘不要笑她纔是。”
“吃飯吧。”蘇嬀並不理會這兩個小孩,只是自顧自扒飯,許是自己的冷漠有些明顯,封玉這丫頭吐了下舌頭,不敢再說話。
姜鑠搖頭笑笑,這婆婆看兒媳婦,大部分情況下總是百般不滿意,可他就蠻喜歡封玉這小姑娘的,最起碼成天在一起,不會太悶。
“七娘,朕打算讓趙王去歸塢國。”
蘇嬀心一咯噔,自從上次在長安見過幼弟李默後,也是多年沒有他的音信了,算算他今年虛歲也快二十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娶王妃。
蘇嬀纔想到王妃這塊,姜鑠就緊接着說道:“在你們 回來前,德貴妃就給朕建議過,讓李默去歸塢國娶了九苑公主,你也知道的,季燃他……”
“你們兩個小鬼吃好了沒,是不是能 回家了。”
蘇嬀不想讓這兩個小傢伙摻和進李、姜之間的恩怨,她也不等小寒和封玉說話,直接就叫趙公公與常公公過來,說是天晚了,是時候送他們出宮了。
沒了封玉的聒噪,殿裡又是一片死寂。
良久,姜鑠的聲音有如金獸裡焚的龍涎香菸,緩緩飄到蘇嬀耳中:“這事朕問過老三的意見,他也是同意的。”
“爲什麼。”蘇嬀拿筷子的手明顯很顫抖。
“歸塢王在長安,我們得送去一個舉足輕重的人,”
“去當交換的人質?”蘇嬀將碗筷放下,眸子盯住桌上的烤鹿肉,她覺得自己眼前有些模糊:“是啊,李默確實夠舉足輕重的,如果他死在了歸塢國,我們李氏遺族只會將痛恨轉移到歸塢人身上,而你們姓姜的,正好有理由攻打歸塢人,順便還能知道有哪些姓李的蹦噠的高,一併收拾了。”
“七娘。”姜鑠咳了幾聲,他端起藥汁子喝了些,等順了氣後,才道:“你別這樣,這事沒你想的那麼”
“他已經被你嚇瘋了。”蘇嬀頭愈發低垂了,強忍住怒氣,幾乎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讓他就待在長安老死,不行麼。”
“七娘,這事朕今天已經同意了。”
蘇嬀一把將碗筷放下,起身就走。
“你去哪兒?”男人的聲音有些慌亂。
“累了,去睡覺。”
蘇嬀越想越氣,越氣越憋悶的慌,她一手扶住門框,另一手使勁兒地捶胸,又是元蘭這賤人,她深恨李默的母親張婕妤十五年前逼殺她,竟然想出這般歹毒的法子,讓默兒先去歸塢國給人家當倒插門女婿,然後再暗中除掉默兒 !
不,不對。這事兒裡透着古怪。
蘇嬀忽然想起在 回塔縣時,她分明看見了化名爲十里先生的張甫明,那會兒瞧歸塢王很是緊張他的內侍十里先生,想來張甫明在歸塢國的地位頗高啊。那李默此番前去歸塢國,應當不會有危險。
不知不覺間,蘇嬀的指甲將門框抓出了條條深痕。
如果元蘭知道張甫明在歸塢國,肯定不敢給姜鑠獻這樣的計策,這不就是縱虎歸山麼,沒錯,必然是有人先給元蘭出主意,她才轉述給姜鑠的。
那麼如此一來,張甫明的勢力並未完全從大明宮消失啊,會是誰呢?
蘇嬀只覺肩頭一熱,知道姜鑠走到她身後了。
“在想什麼。”男人的聲音帶着些許可憐。
蘇嬀不理會姜鑠,直接往內室走,誰知才繞過帷幔,就看見趙公公剛將千寒放平在牀上。
“寒兒!”
蘇嬀大驚,趕忙衝到牀邊,她使勁兒搖兒子的,也不見他醒來。
而正在此時,姜鑠也進來了,他撫着肚子慢慢地坐到牀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太難受,他纔剛坐下,就劇烈地咳嗽。
“你把我兒子怎麼了!”蘇嬀雙眼通紅,瘋了似得扭打姜鑠:“虎毒不食子,他也是你兒子,你怎麼忍心殺他。”
“七娘。”姜鑠被蘇嬀搖晃的頭更暈,他顧不上擦鼻子裡流出的血,喘道:“兒子沒事,只是熟睡了。”
“沒事?”蘇嬀忙去探千寒的鼻息,果然暢順,她這才放心,擡頭看見姜鑠正用絲絹在擦拭鼻血,她又氣又無奈,恨道:“你到底想幹嘛呀。”
“我。”姜鑠大手附上蘇嬀的頭髮,面色悽楚無比:“我只想咱們一家三口,好好地團聚,不分開。”
蘇嬀癱坐在地上,只是苦笑,半響不言語。
他,真的老了,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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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闌珊,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也不知是哪個宮裡的宮人在吹·簫,聲音淒涼纏綿,斷斷續續地飄來。
牀很大,足夠三個人睡。小寒在中間躺,她和姜鑠就在兩側。
“你知道麼,朕想這一刻,想了好多年了。”姜鑠本想去抓兒子的手,卻摸到了蘇嬀的,他輕輕地撫摸女人早已不再細嫩的手,幽幽道:“就算朕明天就死,也無憾了。”
“別胡說。”蘇嬀嘆了口氣,反手握住男人的乾枯的手,道: “你還沒看見兒子成家,一定要好好的。”
“七娘,你看到朕如今這副樣子,會不會很開心。”
“……”
“哎。”姜鑠嘆了口氣,翻轉過身子看蘇嬀,柔聲道:“這些年,你,”
“我過得不好。”蘇嬀打斷姜鑠的話,道:“姜之齊把身懷六甲的我困在 回塔縣,一困就是十年。而你,你卻把無情困在長安。”她替兒子掖了下被子,長長地出了口氣,道:“可是再辛苦,也一步步走過來了, 回頭想想,其實也沒什麼。”
姜鑠知道,她的一切悲劇,都是自己給的,男人忽然用手肘撐起身子,他定定地看着依舊風華絕代的女人,道:“你告訴朕,你要什麼,朕全都給你。”
蘇嬀坐起來,她輕輕撫平兒子緊皺的眉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姜鑠,道:“我不想那些人私下傳言寒兒是私生子,我要你大大方方承認他的存在,你能給我嗎?”
姜鑠一愣,他原本打算在人生最後的時光,讓心愛的女人和兒子陪他走完,從來沒想過公開兒子的身份。
“算了,我不難爲你。”蘇嬀冷笑一聲,背對着姜鑠睡下,她簡直在心裡罵了自己無數遍,怎麼就如此心急,你不知道天下根本沒人敢逼姜鑠麼!算了,既然說出口了,乾脆再加一把火。“我和寒兒,本就該在十幾年前就消失的。”
“好。”
“什麼?”蘇嬀慌忙扭頭,她看着姜鑠,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男人看着他的女人和兒子,斬釘截鐵道:“我說,我答應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先休息會兒,然後去寫第二更,如果11點前沒有更,那就別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