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五六天的奔波,事情總算有了點眉目。在天災面前,哪怕只有一星半點流言蜚語,如果不加遏制,就立馬如同野原上的火星,可以吞沒一切。
近些日子,上到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都聽說了這樣一件奇事。天災發生最厲害的地方,正是利州的燕丹縣。據說地動發生的那天晚上,燕丹縣的天都是紅的,好像是從地底下拱出個黑色的大石碑給鬧的。
這個石碑雖是黑色的,可通身有無數條細小的紅色龜裂紋路,還晶晶發亮呢。據說有個農民膽子大,上前摸了一把,這石碑像人一般嘆了口氣,瞬間破裂開來,裂痕最後竟然成了一首詩:天上一朵雲,地上一條河。
蟠龍呼風來,按爪向長安。
說到底,這地上的一條河,不就是暗指賀麼。詩上說這姓賀的蟠龍,是想要翻雲覆雨地做一番事業,目標直指長安。乖乖,這國公爺難不成真想當皇帝了?
流言傳地越來越快,越來越廣,以至於軍中也人心惶惶的。奇怪的是,國公爺手下的幾員大將非但不遏制,反而添油加醋地往開傳。其實這正是蘇人玉要的效果,網已經撒開,現在就差捕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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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國公府
夜黑風高,最適合殺人。
若實在平日裡,這會兒該聽寵妾蘭嬌彈一曲琵琶,然後枕在小嬌兒柔軟的胸膛上入睡,別提多舒服了。可如今呢,賀連山正皺着眉頭坐在步輦上,往會客的花廳去。
池塘裡的白鶴撲騰着翅膀飛起,賀連山還當是勾魂來的白無常,嚇的半天沒 回過神。
其實賀連山是被最近的風言風語給鬧得心煩意亂,西州來的蘇人玉和陸讎成日家上門拜訪,他是不願見的,日日派人說自個兒身上不自在,不便見客。
後來心腹謀士白新飛在他耳邊一嘀咕,說是近來的謠言很可能就是蘇人玉與陸讎散播出去的,此二人其心可誅。賀連山一聽這話,殺意便起。
他原本打算派武士在夜裡直接宰了這兩個臭小子,可白新飛又對他說,蘇、陸二位將軍來利州借兵,天下皆知,他們若在您的地盤平白無故死了,總惹人閒話。莫不如下帖去請他二人過府一聚,再叫上李易、連應等幾位將軍作陪,到時候儘可說這二人在席間忽然行刺,把他們就地正法了。最後再上長安,在皇上跟前告御狀,說姜之齊起了歹心,意圖派人前來殺帥奪兵權。反正話由咱們說,這次不怕弄不死姜之齊。
賀連山一聽有理,他的最終目的本就是姜之齊,如果此番真的能借故徹底弄倒姜之齊,那再好不過了。想通此關節,賀連山當即派人下帖去請蘇人玉與陸讎過府一敘。
夜宴設在賀府花廳,赴宴的有利州牧,賀連山手下的幾員猛將,義子賀奔,謀士白新飛,再有就是蘇人玉與陸讎。
風中夾雜着一星半點的雨,打在人臉上,卻能涼到腳心。
廳裡方纔還言笑晏晏,可當遠客一進門時,登時靜了下來。衆人都看向進來的兩個男人,爲首的一臉兇相,一看就是慣在死人堆裡摸爬滾打的,不值一提;後面的那位可真真驚才絕豔,就連賀府最美的娘子蘭嬌都不及這男子絲毫風姿。
蘇人玉今兒個穿了身體面的素色袍子,袖口領口都繡有精緻的水雲花紋,頭上用白玉冠豎起發,行動時髮帶隨之飄動,哪裡是刀口舔蜜的將軍,分明就是個高貴的翩翩佳公子麼。
“末將蘇人玉,給國公爺請安。”
“末將陸讎,給國公爺請安。”
賀連山在最上首坐着,看上去五十上下,兩鬢有些斑白,長了雙笑眼,他忙擡起手虛扶了一把,對地上跪着請安的蘇、陸二人笑道:“兩位將軍請起。”花廳點了許多燈,又暖又亮,賀連山看見蘇人玉相貌堂堂,不由得心裡一喜,脫口而出道:“意國公生了個好兒子啊!”
賀連山活了一輩子,妻妾成羣,卻都生的是女兒,他最是羨慕別人家的兒子,如今初次見到蘇人玉,心裡歡喜的緊,甚至想着一會兒要不留這小子一命,只殺了陸讎,震震姜之齊的威風就得了。
蘇人玉只是淡淡一笑,這妖孽般的容顏將屋子裡的人們給看的怔住了,他歪着頭笑問道:“國公爺識得末將的父親?”
賀連山真是越看蘇人玉越喜歡,他叫蘇人玉坐了他下手的席位,輕輕拍着蘇人玉的肩,笑道:“豈止認識,當年跟着皇上打天下時,人人都道左賀右蘇,說的就是我和你爹。”說罷這話,賀連山笑問道:“蘇將軍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
賀連山又問道:“有無婚配?”
蘇人玉隱約覺得這姓賀的老小子想拉攏他,便笑道:“只有個妾。”
賀連山點點頭,他再次打量蘇人玉,模樣是不必說,萬里也挑不出一個的好,難得的是他這般長相,身上竟看不出一點脂粉氣,反倒器宇軒昂,鐵骨錚錚。這小子說他只有個妾,那就是還未娶正妻,聽說蘇照晟瘋了,跑去終南山做道士去了。蘇家家道中落,想來沒人給蘇人玉操持大事吧。
“本公有個女兒,今年有二八年華了,”
“賀公,”蘇人玉忽然打斷賀連山的說親,他扭頭四下打量了番花廳,金碧輝煌之像盡收眼底,只見蘇人玉忽然起身,走到一株有一人高的血珊瑚前,嘖嘖嘆道:“人玉幾年前曾在聖駕跟前行走,在含元殿也曾見過一模一樣的血珊瑚,不過也就巴掌大點,還是賀公厲害。”
賀連山雖喜歡蘇人玉,可他畢竟是經歷過的老油條,一聽這話便知道不對頭,登時收起笑,淡淡說道:“蘇將軍說笑了,老朽豈敢與皇上比肩,這珊瑚原是手下人看着好看才送了來的,是個贗品,蘇將軍若是喜歡,就送給你了。”
“賀公莫要自謙了,利州誰不知道您是土皇,”蘇人玉說到此處,故意不往下說,輕輕地打了幾下自己的嘴,那樣子又帥又騷,讓人看着又愛又恨。
“哼!”賀連山不動聲色地端起手邊的酒樽,悶了口酒,他越發覺得這蘇人玉簡直和那不知死活的姜之齊一樣樣的,有求於人還擺副臭架子。老賀慢悠悠地擡起眼,冷笑道:“蘇將軍好像早都來了,只不過老朽那時候身子不好,沒能見你。現而今陸讎將軍也來了,大家都在行伍中行走,那套假惺惺的客套話就收起來,有話直說吧。”
陸讎遠遠沒有蘇人玉那般受賀連山待見,他坐了最底下的座兒,聽了這話,陸讎忙站起來,恭敬行了一禮,沉聲道:“如今夕月國與歸塢族舉傾國之力襲我戍邊,將士死傷慘重,連連敗退。加之有刺客混入 回塔縣,燒了所屯之糧。西州已然是朝不保夕,末將此番與蘇將軍前來,特意來向賀公借兵。”
賀連山早知會聽到此話,他彷彿連眼皮都懶得擡,懶懶道:“還是那句話,利州的兵都派出去搜救被地動天災困住的百姓去了,無兵可借。”
蘇人玉方纔還在觀賞那株血珊瑚,聽見此話,他瀟灑轉身,勾着脣邪笑:“賀連山,你這是不給三爺面子啊。”
“大膽!”這時,一個身長八尺有餘,身着絹布甲的將軍一拍桌子,喝道:“蘇人玉,你竟敢直呼賀公名諱。”
蘇人玉白了那將軍一眼,抱着拳不屑笑道:“這位一定是賀連山的義子賀奔吧,人都道你是個了不得的聰明人,久仰久仰。”
這名叫賀奔的噌地一聲拔出寶劍,指向蘇人玉,目光發寒,冷喝道:“你再口出狂言,信不信老子宰了你。別說你了,就算姜之齊親來此地,也休想帶走一兵一卒!”
“哦?”蘇人玉瞭然似得點點頭,他慢慢踱步到賀連山跟前,笑道:“賀奔說的是真的?”
賀連山眼中精光大動,點點頭,他慢慢地拿起桌上的茶杯,準備將杯子摔到地上,因爲只要聽到杯碎聲,立馬會衝進來十來個武士,瞬間就可將蘇、陸二人就地正法。
可電光火石之間,誰都沒看清蘇人玉從哪兒掏出把匕首,精準無誤地插在賀連山的喉嚨裡,賀連山臨死前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不相信,自己強橫一世,竟會死在一個二十來歲的毛孩子手裡?
“你敢行兇!”賀奔見義父倒在血泊裡,登時大怒,持劍上前打算宰了蘇人玉,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一同來赴宴的幾位將軍,竟然倒戈相向,聯手製服住他。“李易、連應、東方列、白新飛,你們在做什麼!叛變麼?!”
蘇人玉掃了圈衆人,心道好險,幸好有姜之齊送來的秘密檔案,才能將這些人逐個收服,不然此番真不敢做,不過事情進行的如此順利,還多虧了白新飛,這姓白的居然是姜之齊在多年前秘密安插在賀連山跟前的細作。
只見蘇人玉從懷裡慢慢地掏出個明黃色的摺子,他垂眸看着地上掙扎的賀奔,冷笑道:“皇上的密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賀連山爲一己私仇,不顧大局,貽誤軍機,本將軍決定先斬後奏。”
賀奔忽然暴喝一聲,掙脫開困住他的幾個將軍,持劍奪窗而去。
陸讎見狀,忙跑出去追。蘇人玉手背後,將賀連山的屍體踢開,坐了上座,他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品,懶洋洋笑道:“幾位將軍做的不錯,日後三爺定當重用你們。”
“不敢,不敢,能爲三爺所用,是我等的福氣。”這幾位將軍有致命隱私在人家手裡握着,只能畢恭畢敬地供人支使。
蘇人玉淡淡一笑,今天這場夜宴,明着是賀連山設下的鴻門宴,可暗中呢?這就是大家反撲他,來了個甕中捉鱉。
“蘇將軍。”正在此時,謀士白新飛上前道:“如今賀連山死了,咱們應該早早將兵權拿到手,以絕後患。”
蘇人玉擡眼打量了番這個叫白新飛的傢伙,人長得白白淨淨,頭上戴着方巾,高鼻厚脣,看起來是個連針都拿不動的儒生。不過就是這麼個人,居然在賀連山身邊藏了多年而未被發現,很不簡單。
“哦?”蘇人玉將酒樽放下,笑問道:“還請白先生指點指點。”
白新飛忙道:“此番應先等幾位將軍的部下趕到,將賀府控制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賀連山的死訊散播出去,否則格殺勿論。然後蘇將軍和幾位將軍前去軍營,交接兵權。賀連山常年在利州,勢力盤根錯節,一時間肯定不能完全將他的人全部清除,只能以迅雷之勢,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誰若是不聽話,軍法處置!”
“好!”蘇人玉一聽此話,蹭地一聲站起,他大手按住白新飛的肩,誰知卻把這個聰明果斷的讀書人差點弄倒。蘇人玉哈哈大笑,他挽起白新飛的手臂,點頭讚道:“不愧是三爺身邊最了不得的人,人玉如今真服了你了。”
白新飛忙擺手笑笑,可就在此時,陸讎驚慌失措地跑進花廳,他目呲欲裂,恨恨道:“這姓賀的老賊留了一手,我方纔去追賀奔,誰知他纔剛出府,立馬就有一千多人蜂擁而上,將賀府團團圍住了。”
這下,衆人皆吃了一驚,賀連山事先竟然還有這麼個後招。
“莫慌,咱們只管見招拆招。”蘇人玉冷冷地瞅了眼地上正在慢慢變冷的屍體,他目光堅毅而深沉,帶着衆人向外走去。
賀府外,果然圍了許多將士,他們舉着火把,個個手按住兵器,靜靜等在外邊。爲首的是個年青的後生,看上去還不到二十,他手握着劍騎在馬上,朝出來的一羣將軍們喝道:“怎麼出來的是你們,國公爺呢?難不成真被公子說中了,你們暗害了公爺?”
蘇人玉掃視了一圈,並未見賀奔的身影,他覺得此事不太對勁兒,便扭頭問白新飛:“怎麼感覺包圍咱們的是一堆雜兵?這帶頭的小將軍是誰?”
白新飛忙道:“這人叫唐葉,是賀奔的親信。賀奔這小子有點腦子,他與我不和好多年了,也暗中調查過我多次。想來此番夜宴,賀奔感覺不對勁,特意留了一手。”白新飛說罷此話,忽然一拍大腿,驚道:“遭了,賀奔想來派這些人先拖住咱們,他 回軍營了。”
這還了得?如果賀連山死訊傳出去,軍心勢必會大動的。
蘇人玉咬了下舌尖,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轉頭對白新飛低聲道:“你能唬住這些人麼。”
“我試試。”只見白新飛往前走了一步,也不知是殺氣太重,還是夜風的緣故,他下邊衣襬被吹的四下亂動。這孱弱的書生從懷中掏出塊銅製虎符,他絲毫不懼對面的將士,冷喝道:“虎符在此,有誰若不聽令,就地正法!”
那叫唐葉的將脖子往前探了探,看了幾看,疑惑道:“白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白新飛扭頭看向身後站着的幾位將軍,冷笑道:“唐葉,這幾位都是賀國公最信任的將軍,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們跟前撒野?而這位蘇將軍,更是皇上派來的密使,你當真不要命了!”
這般連哄帶詐,只見這年紀輕輕的唐葉忙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抱拳連聲道:“小人不敢,只是賀公子昨兒個說,只要看他一出府,就說明國公爺遭了不測,要小人團團將府給圍住,不許任何人出去。”
白新飛擺擺手,嘆了口氣道:“罷了,你也是被賀奔糊弄住了。”
就在此時,一陣馬蹄聲與沉重的腳步聲忽然響起,火光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原來正是投靠了姜之齊那幾位將軍的部下趕來了。站在臺階上往下瞧,人烏泱泱一片,足有四五千人。
白新飛見自己人已經趕到,便不與這叫唐葉的囉嗦,直接變臉:“來人,給我將唐葉拿下。”
人多勢衆,不消片刻,就將眼前的危機化解。
蘇人玉暗暗將額上的冷汗抹去,低聲問跟前的白新飛:“先生,你方纔掏出的虎符是真的?”
白新飛腳一軟,靠在蘇人玉身上,他仍在微微喘着氣,道:“是我僞造的。”
蘇人玉暗贊這姓白的果真有兩把刷子,臨危不懼,鎮定自若。可現在還不是歇息的時候,賀奔逃了,那就是條漏網的食人魚。
果然,只見一名小將抱拳上前,悶聲道:“啓稟諸位將軍,軍營那邊已經亂了,賀奔將賀連山的死訊散播開來,賀家舊部好像造反了,揚言要殺了咱們,而賀奔自己帶了五百精兵,逃出去了。”
衆人心裡一驚,亂倒罷了,可這賀奔逃出去,他想做什麼。
蘇人玉嘴角噙着抹冷笑,他翻身上馬,看着陸讎、白新飛等人,道:“咱們兩頭行事,白先生和陸將軍鎮壓賀家軍的叛亂,我帶兩千精兵去追賀奔。”
賀奔啊賀奔,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你是想去長安找太子,告御狀吧。如果真讓你逃了,我們這羣人豈不是全都要完蛋?既然父輩被稱作左賀右蘇,姓賀的壓了我姓蘇的一頭,那現在就讓你和天下人看看,我蘇人玉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