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皇帝陛下的六皇子武宗嚴,因是皇后嫡子,不同於其餘皇子出生只封郡王,而是直接封爲親王,封號爲“安”。他週歲時被正式冊封爲皇太子,病逝後諡號“孝仁”。
康親王只比孝仁太子晚出生兩個月,卻子因母賤,身份不知低微了多少倍。他與太子來往非常少,闔宮少有人知道,這位生性軟弱的庸懦皇子竟是堅定不移的玄鶴會中人。皇帝陛下讓他出質楚國,差點忘了讓他回來,其中不無原因。
想起方纔在暗窗中看見的那張臉孔,康親王心潮澎湃,幾乎不能自己。全天下唯一以真正的兄弟感情待他的孝仁太子,是他的恩人,也是他敬仰且發誓要追隨的君上。可惜天妒英才,太子六哥竟然走在了面前。
出質楚國,其實是康親王向皇帝陛下主動提出的。他寧願去當質子,也再不情願與那些虎狼心腸的兄弟們同處。爲此,他甚至能拋下剛剛出生的兒子。
眼下,他回來了。他回來的真是太好了!屋子裡的少年,蘭真皇姐說,那就是太子六哥唯一血脈!對此,康親王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是蘭真公主拿出了先皇后寫下的血書,上面清楚明白地記述了這個孩子的來歷。
血書上面蓋着先皇后從來不離身的私印,寫有血書的絲帛也是泛了黃的陳年舊物。而剛剛那孩子的那張臉就是最好最直接的證據。是,也許會有長相如此相似的兩個人。但是康親王相信,別人可能作假,蘭真皇姐絕對不會。
想到這裡,康親王緊鎖眉頭。對蘭真公主說:“皇姐,現在父皇病重,每天能清醒的時間很短。咱們要怎樣才能讓父皇承認無悔的身份?當年那名西疆女子害得六哥那麼慘,父皇能允許有她血脈的孩兒名入宗室玉牒?”
蘭真公主臉色凝重地搖頭:“七弟,父皇咱們絕對指望不上。而且,在咱們和無悔沒有絕對的自保實力之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嚴兒還有子嗣存在世上。”
康親王默然點頭。小心翼翼將膝上這幅畫像捲起。用木盒裝起來。“可是……不管是誰繼位,恐怕都不會願意看見無悔。”他低嘆道,“無悔長得太像六哥了!”
“此事。我自有籌謀。”蘭真公主冷冰冰一笑,指着自己剛來時放在案几上的木盒,“你去看看那些東西。”
康親王起身,走到案几面前將盒子打開。他驚呼一聲。手一鬆,盒蓋又重新合上。霍然轉頭看向蘭真公主。他竟然怕得牙關叩叩,好半天才艱難地說:“皇姐,你……”
蘭真公主怡怡然微笑,儀態萬方地走到康親王面前。將那盒蓋打開,將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擺在桌上。她親切笑着說:“別人不清楚,但我卻知道的真真兒的。七弟你有一項別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及的大本事。只要被你揣摩過的筆跡,你就能模仿得七八成相像。”
“七弟。你在楚國固然花天酒地、美人在懷,但也憑着這手絕活兒做了不少離間楚國君臣的事兒。”蘭真公主湊近康親王,輕聲道,“這些功績都不能擺在明面上亮出來,父皇才只能給你族務司主管的位子。我真替你惋惜,你的大才不應該耗費在給族人們操持紅白喜事這些雜務上面。”
康親王緩緩後退半步,眼裡終於露出灼人的精光。若非他有模仿別人筆跡的能力,皇帝陛下也不會委派給他調度大周潛伏於楚國衆多細作的重任。確實如蘭真公主所說,他用這手絕活坑了不少楚國忠臣良將。
此事一旦暴露出去,可想而知自己必然是被楚國絕殺的下場,甚至牽連家小。康親王默默地看了蘭真公主半響,突然說:“皇姐真是好大的能量!季良全就不說了,當年他受過六哥的大恩惠,有些事情會幫着皇姐。但是御前想必還有忠於皇姐的極重要人物吧?”
蘭真公主神秘微笑,卻沒有回答康親王的問題,曼聲道:“七弟,不是皇姐能量大,而是你的太子六哥永遠活在玄鶴會衆心裡。夜色已深,不要多費時間,要勞煩七弟寫三封傳位遺詔了。”
這桌上擺着的東西,儼然是印有金龍圖案的空白聖旨、皇帝陛下御用的明黃色墨段、硯臺和狼毫毛筆。康親王臉色煞白,瞪着蘭真公主低聲問:“皇姐,你到底想做什麼?矯詔可是滅九族的重罪!你就不爲鄭家想一想?!”
蘭真公主毫不隱瞞地說:“不讓他們自相殘殺,無悔能有繼位之望?”她嫣然一笑,“七弟,你不妨想一想,若是他們當中的誰繼位,康王府以後的日子能不能過得舒心?當年你雖然只是暗中與嚴兒往來,但也難說風聲有沒有外露。而且你爲楚國密諜首領之事,未來的皇帝也肯定會知曉。你猜,他們能不能對你放心?!”
赤、裸、裸的威脅!康親王漸漸臉色泛青,他看着桌上這些要人命的玩意兒,整個人都在發抖。
蘭真公主又道:“七弟,其實沒有什麼好怕的。人人都有假遺詔,人人都會說對方的纔是假的,自己的纔是真的。他們不會懷疑你。何況,也許到時候會出現的遺詔除了真的那封,也不會僅僅是咱們這三封。”
蘭真公主的話,康親王聽明白了。他終於點點頭,由蘭真公主口述,他模仿皇帝陛下的筆跡寫下了三份大致內容相同、最關鍵部份都迥異的聖旨。
只不過數百字,寫完以後康親王卻覺得自己的手臂已經不存在了。在等待墨汁乾涸的時間裡,他看向蘭真公主,幽幽地說:“皇姐,你可曾想過,這樣的遺詔一出,大周將會怎麼樣?”
蘭真公主冷漠笑道:“不就是內亂麼?不必擔心,咱們的父皇深謀遠慮,早就防着呢。你且看着,即便是打起來,也不過三兩年就結束。”
“大周承平太久,咱們的皇兄皇弟只顧着爭權奪勢,卻忘了強鄰環伺。父皇設立七輔臣,又放鬆了對玄鶴會的鉗制,不就打着用咱們來磨礪新君的好主意?哼!磨刀石,別人可以幹,但咱們一定要當那把刀!”她傲然擡頭,直勾勾地望着半開窗戶外面的夜幕,低微卻清晰地說,“夜色越深沉,才顯得黎明曙光越燦爛!”
康親王忽然不寒而慄,他從蘭真公主眼裡看到了……野心!他心裡隱隱的不安油然而起,讓太子六哥的子嗣名正言順列入宗室玉牒,這件事他一萬個情願去做。可是事態發展下去,最後的結果是否還能與初衷一樣,他開始懷疑。
“既然已經寫了遺詔,你便再寫一封父皇的手諭,承認無悔的身世。”一不做、二不休,蘭真公主冷笑着說,“父皇眼見連話也說不出口了,成日裡不知有多少聖旨是從什麼人手裡出去的。據我所知,宣旨大太監馮良興就能將父皇的筆跡模仿得似模似樣。”
康親王將這件事辦起來比方纔矯詔要痛快得多。人哪,就有這種心理,反正已經爲惡,那麼再做更多的惡也不過如此。他很快將手諭寫了大部份,問蘭真公主:“皇姐,無悔應該是嗣字輩兒,這名字?”
蘭真公主顯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延嗣,綿延不絕的延。”
“這個名字好!”康親王將武延嗣的大名添上去,飛快寫完餘下的內容。吹了吹墨,他欣慰道,“加蓋上國璽和父皇的私印就行了。”
“你放心,季良全會辦得妥妥帖帖。”蘭真公主看着四封未來必將令大周乃至天下都震動的聖諭,露出舒心笑容,“我已經安排好了人,明晚你進宮悄悄將這件事告訴父皇。”
康親王一怔,隨即驚訝道:“皇姐你不是說父皇不能指望嗎?而且……”她有這麼一出,何必讓他來寫承認延嗣身份的聖諭?由父皇親筆寫就豈不更好?
“七弟,父皇的日子不多了。”蘭真公主的眼眶飛速泛紅,顫着聲音說,“難道不該讓他老人家走得安心?他若是知道嚴兒還有孩子存世,必定十分歡喜。即便指望不上父皇,讓他知道這個消息也是對他的安慰。若非我上次痛陳瑞王弟祥瑞造假一事惹父皇不高興,我會親自入宮去說。”
康親王緩緩點頭,臉上也有悲色,鄭重地說:“我出質多年,長久不曾盡孝於父皇膝下,若能讓父皇高興,我沒有二話。”他向蘭真公主長揖行禮,懇切道,“能找到延嗣,想必皇姐花費了許多心思,我卻半點忙也沒幫上,真是慚愧!”
蘭真公主急忙將康親王扶起,神色哀悽,幽婉嘆道:“有你這樣的弟弟,嚴兒在天上也欣喜。七弟,延嗣若有那一天,必不會忘了你這個叔叔的大功,也肯定委以重用!”
康親王搖搖頭,心情很是低落地說:“無須論功,若能一家子平安度日,盡享榮華與自在,這也就夠了。皇姐,在楚國這麼多年,我過得都是提心吊膽的日子。生怕一覺睡過去,第二天就再也醒不過來。我不要重用,只要安寧!”
蘭真公主痛快點頭:“你放心,皇姐必定保你的子子孫孫富貴滿門,榮華綿延!”
康親王澀然一笑,拿上裝着畫的木盒,出門沒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