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如何追悔莫及暫且不提,這會子皇上既然確認了淑妃“有病”,那寧芳便是無辜的。
既是無辜捱了打,怎能不賠償?
永泰帝金口一開,淑妃只得送上大筆珍玩綢緞,還得打腫臉道,“原就想賞寧書女的。”
皇上很滿意,讓寧芳回去靜養的同時也道,“你抄來的佛經朕看到了,果然好字,該賞。不如等你好了,再來管朕討要吧。”
忍着他那曖昧的眼神,寧芳謝了隆恩。
其實她只捱了一杖,能傷得多重?但此時偏要裝作疼得起不來身的樣子,還告了一小狀。
“論理,臣女說這話,有公報私仇之嫌。可臣女既擔當宮中女官之職,便有糾察宮中風紀之責。”
她話音才落,範維撲通跪下來,“皇上,奴才有錯,奴才該罰!”
與其等人指名道姓,不如痛快站出來吧。他就知道,打不死寧芳,必惹後患!
這回不必永泰帝開口,太監總管連材便冷着臉發話了,“你身爲司禮監總管,卻不守規矩,只爲逢迎主子,便肆意妄爲,實在不配繼續擔當此職。皇上,不如打他二十大板,攆去皇陵守墓,替先帝盡孝吧。”
這個很好。
永泰帝點頭應允,範維苦着臉領了。
若再爭執下去,跟香茜似的,連財產都給清光,那往後的日子要不要過了?甚至,他還在心中暗暗感謝連材,要不是他先開了口,皇上罰他去做苦役怎麼辦?那還真不如守皇陵,好歹能落個安穩終老。
既然處罰完畢,那麼也當曲終人散。
只有塗姑姑,還攥着那本燈謎站在那裡,覺得自己象個傻瓜。
她算是明白爲何文鴛會打發她留下了,根本不是因爲不忍心看寧芳受罰什麼的,那賤婢一定是早知道寧芳根本不會有事!
恨恨的把燈謎扔在地上,還使勁的碾了幾腳,塗姑姑憤怒之餘,更加暗暗心驚。
今天的事,可以說是偶爾,但絕非單純運氣。
如果沒有點特別的手段,寧家那丫頭又不是國色天香,論身板還嫩得很,怎麼就能勾着皇上跑來替她作主了?
還有文鴛,在宮中多年,老於世故的她又爲何會看好寧家這丫頭,甚至跑去施恩香茜,替寧芳樹名聲呢?
塗姑姑不信,一個在宮裡見多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人會有這份好心腸,更何況文鴛從來不是這麼多情的一個人。
那麼在寧芳身上,到底藏着什麼秘密?
要是寧芳如此強勁,日後待她成長起來,豈不會成爲寧懷璧的一大助力?那她的兄弟,還怎麼鬥得過這位縣大人?
塗姑姑渾身一陣激靈,竟是有幾分怕了。
宮中無小事。
尤其還是這麼大節下鬧的一場,很快傳遍了後宮。
然後寧書女捱了這一杖,卻幹翻了在宮中經營多年的淑妃娘娘,實在是驚掉了一地下巴。也在許多人心目中貼上了一個兇殘標籤,輕易再沒人敢招惹,倒給寧芳暗中不知省了多少事。
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魚龍舞。
當夜幕低垂,皇宮花燈的熱鬧場面自不必說,就是尋常大街上,都被裝點得如天上人間一般。
“賢弟,你在看什麼呢?莫非遇到哪個可心的姑娘?”一個披着暗茄色皮衣的年青文士,打趣着身邊忽地焦急上前的那個少年。
雖然這少年比他小了好幾歲,今年不過十六七,個子還矮了一頭,可青年文士卻絲毫沒有擺年長者的架子,只是朋友間的調侃。
少年轉過頭來,那宛若女子般姣好的軼麗眉眼間,卻似有冰霜凝結,在一圈灰白毛領的映襯下,更顯生人勿近。
“蘭兄說笑了,方纔我似是看到我家恩師了。只一錯眼,人便不見了。”
青年文士,蘭廷茂訝道,“可是你曾提及,那位急公好義,救你於水火的寧恩師?”
少年點頭,他便是當年寧懷璧在回鄉途中救助過的謝云溪。
“正是,可恩師遠在桐安任職,怎會出現在京城?大概是我眼睛花了吧。”
蘭廷茂笑道,“這世上多有面貌相似之人,何況今兒這麼多人,你一時眼花也在所難免。回頭等你金榜提名,再回鄉報喜,到時你恩師見了,必然歡喜。”
謝云溪既不謙虛,也不傲氣,只淡淡道,“那就借兄臺吉言了。”
爾後一笑,繼續賞燈。
旁邊百姓聽着二人說話,無不羨慕。
看他們穿着儒服,頭戴儒布,便知是今年恩科得中的舉子,來京城參加春闈的。
雖說青年文士身上的皮裘只是尋常鄉下財主的級別,而少年更是寒酸,身上那件棉袍只在領口鑲了圈皮毛保暖。
但難得他二人這般年輕,一個才十六七,另一個也就二十出頭。真可謂是少年得志,前程似錦。且瞧着眉眼端正,必是正經寒門子弟,倒比那些富家紈絝子們更讓人喜歡。
有那大膽些的小娘,已經眉目含情的悄悄取下繡帕荷包,想不着痕跡的扔到他們面前去。萬一僥倖如戲文中所說,成就一段姻緣,豈不是交了大運?
可還沒等她們出手,大街後頭一陣喧譁,有富家子騎着高頭大馬招搖而過。一路看着眉眼俏麗的大姑娘小媳婦便縱着馬擦擦挨挨的靠過去,四處佔便宜。
有個原先相中謝云溪的小娘一時不察,給人擠着摔了一跤,跌了一身泥,只覺又羞又憤,坐在地上便嚶嚶哭了起來。
偏那馬上的富家子見她肌膚微豐,姿色尋常,還高聲取笑。
“胖成這樣,還敢在你我面前哭泣,美人哭是梨花帶雨,你這是什麼?梨子帶雨!”
同行之人哈哈大笑,“別看梨子胖,剝開了白白嫩嫩,倒也香甜。橫豎今兒撞上了,要不你就領回去。橫豎吹了燈,都一樣!”
那富家公子本就刻意顯擺,聞言頓時扔了一把金錢在那小娘身上。
“聽到沒有?今兒算是便宜你了,拿着錢跟本公子走吧。睡一晚,這錢便是你的。要說睡個引鳳閣的紅姑娘也不過如此了,回頭都夠你置辦嫁妝了!”
要說這一把金錢,約值二三十兩銀子,確實足夠一個尋常人家辦喜事的。可要是拿來買一個未婚少女的貞潔,卻也實在太羞辱人了。
那小娘雖家境平平,卻也是爹孃心頭的寶貝。今兒約了鄰居家女孩一起出來觀燈,沒想到卻無端遭此調戲。見對方富貴,恐怕自家招惹不起,一時之間羞憤欲絕,想死的心都有了。
正在此時,旁邊伸出一雙白淨的手,將掉在地上的金錢一枚一枚撿拾起來,拿帕子包好,交到小娘手裡,並將她穩穩的扶了起來。
“畜生亂吠,難道也要人去跟畜生相爭麼?快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和同伴歸家去吧。錢財只當給你壓驚,拿着沒事。”
那小娘身陷絕境,不意得人搭救,哪怕只是一句暖心的話,也讓她感激萬分。待擡起朦朧淚眼,再看向這好心人,竟是之前自己中意的少年郎時,心中震動,更加難以言敘。
那富家子勃然怒道,“什麼人敢在小爺面前搗亂?你可知道上一個得罪小爺的人,如今怎樣了麼?”
謝云溪把小娘輕輕推向她女伴那邊,轉身擋着路道,“我不知上一個得罪你的人怎樣,但你可知道上一個得罪我的畜生怎樣了?”
他忽地一笑,眉目之間極盡風流,卻是伸出白玉般的手掌,比了一個殺的動作,“那惡狗被小爺設計套住,紅燒吃了。”
富家子大怒,揮鞭便打了過去。
謝云溪擡袖去擋,身上棉袍卻頓時給抽開了一條尺許長的口子,鞭尾還在他秀麗的下巴上,留下一道鮮明的血痕。
蘭廷茂大驚,他和謝云溪算是同鄉,遇到這種情況,怎能不幫?趕緊站了出來。
“你們怎麼能這樣當街打人呢?我們可不是尋常百姓,都是有功名的舉人!見官都可以不拜的,你們憑什麼欺負人?”
他滿以爲這些富家子只是看他們衣飾尋常才如此驕橫無禮,誰知聽了他這番話後,那些紈絝子弟們竟是笑得更加大聲。
“聽聽,好大威風!舉人老爺,那小的打了您,您要不要打回來?呸!”
突然一口唾沫,直接淬到了蘭廷茂的臉上。
那富家子傲慢道,“你們不過才考中舉人,就算考中進士又如何?能不能授個官還是未知數呢。就算授了官,還得熬多少年才能混一個世襲罔替?就算熬到了,可我娘是公主,小爺我生來就是侯府世子,如何就打不得你?”
說着話,他又是一鞭子抽向蘭廷茂,還道,“有種你就去告啊,看京兆衙敢不敢收你這位舉人老爺的狀子!”
要說蘭廷茂,在鄉間也算是富家子弟,從小被丫鬟婆子捧着長大的,幾時受過這種羞辱?
當下氣得渾身直顫,直想和人拼命。
可謝云溪卻攔着他道,“話說得沒錯!人家堂堂公主之子,侯府世子,當街打兩個寒門舉人算什麼?就算是殺了你我,又能如何?你我雖說十年苦讀,耗盡父母長輩心血,可在他們眼裡算得了什麼?只怕比不上人家一根寒毛。橫豎從來只聽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曾管得到公主之子,侯府世子!”
這番話說得又尖又利,只聽得圍觀百姓們怒火中燒,而富家公子們臉色微變。
百姓中已經有熱血的操起一根扁擔,擋在了他們面前。
“二位舉人老爺別怕!他們若真敢傷了你們,小人願意去官府作證,主持公道!咱們窮人家的孩子怎麼啦?憑什麼就活該給人欺負?就不信皇上老人家,會偏着你這種不肖兒孫!”
“說得好!我們也願意作證!咱們窮人家的孩子考中功名多不容易?怎能被人這樣糟賤?你們若要打他們,就得從我們身上跨過去!”
“老漢今年活了七十有二,按理見官都可以不拜。你們有種,就先打死老漢!”
“老伯你退下!讓我們來。看誰敢動手!”
……
無疑,謝云溪這番話,戳中了百姓們最不能被人觸碰的底線。寒門唯一能與高門抗衡,或者晉級爲高門的途徑是什麼?
是讀書!
是科舉!
是功名!
如果好好讀書,考中功名還不能改變個人與家族的命運,那讓天下百姓還有什麼盼頭?他們還爲什麼要節衣縮食,供兒孫讀書,求一個光耀門楣?
富家子調戲小民女,只要不是自家姑娘,百姓看到多半是敢怒不敢言。有些心思狹隘的,說不定還要怪那小娘不該拋頭露面,招惹是非。
但若是富家子當街毆打窮舉子,便不是自家人,也極易激起百姓的憤慨,因爲這侮辱了他們所有人心中向上的信念。
眼看這小舉人三言兩語竟挑唆得百姓大怒,隱隱有圍毆之勢,這幫富家子開始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