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樹孃的婚事

梅十五娘大放悲聲,伏在桌上哭的頭都擡不起來。樹娘靜靜的看着她,也不勸也不動。苗小姐不大明白二人打什麼啞謎,不過她經過的事不少了,英華和她相處幾次,看她哭時從不問她緣由,只撿知道的勸說。她不知道怎麼勸說嫂嫂,看這個樹娘吧,雖說嫂嫂搶了人家的丈夫,人家待她嫂嫂也還算客氣,所以她也不說話,問茶樓的夥計討來盆水,絞了一個溼手巾把梅十五娘,勸:“嫂嫂,擦把臉,歇歇息吃杯茶再哭。”

梅十五娘這幾個月以來受盡冷遇,還是頭一回遇到一個人真心實意待她,格外的心酸,接過手巾一聲長泣,下氣沒接着上氣,頭一歪又暈過去了。

苗氏扶着梅十五,真是心慌,這是今天第二回了呀,她一迭聲的說:“又暈過去了,怎麼好,茶博士,快喊個郎中來。”

茶博士支愣着耳朵,沒精打采拿塊抹布在過道里擦窗格呢,聽說客人哭暈了,叫他去喊郎中,飛快的跑出門,把對過小客店裡一個遊醫喊來。

那個遊醫這樣暑天還穿的一身夾袍,兩隻袖口和手肘處都油黑髮亮,隔着老遠都能聞見一股混着藥草香的騷味,腥不腥羶不羶的。苗氏擔心梅十五娘,顧不上計較這些,忙忙的和遊醫說:“早上在家就暈過一次,我扶着她略靠了靠,醒來她就無事,不曉得怎麼,方纔一哭又暈過去。”

樹娘聞不得那臭味,忙叫使女們把屋角的屏風移過來,她就坐屏風後頭去了。苗氏雖然不悅樹娘擺架子,不過樹娘是沒嫁的女兒,迴避總比不迴避好,她也不理論,等遊醫切過脈,問:“我嫂嫂這是怎麼了?”

遊醫先聽她稱嫂嫂,臉上就帶出三分笑,再把暈倒的人再看一眼,確是婦人妝扮,就把鬍子摸一摸,笑着拱手說:“恭喜恭喜,這是喜脈!”

“恭喜個屁。人還是暈着的哪。”苗氏一急,就顯潑辣。

“無事無事。”遊醫彎腰去提放在腳邊的醫箱,摸摸索索半日,摸出筆墨來,就在桌上茶杯裡傾出點點茶汁磨墨,寫了個方子,說:“令嫂平日思慮太過,有些體虛,這個方子呢,是溫補的,她樂意吃就吃,不樂意吃,平常少動多睡,挑她愛吃的吃些,好好養着就是了。”

苗小姐嫁到蕭家也有時日,曉得蕭家看重男丁,蕭明又是族長之子,梅十五怎麼也是明媒正娶來的,頭胎孩兒正是要緊,給那個遊醫兩陌錢打發他走,另使人去請府城有名的郎中來看。

郎中來看過,說的話和遊醫差不多,給梅十五娘手上掐了兩下,把她弄醒。梅十五娘醒來一無所知,只是哭,苗氏也不和她說什麼,就叫使女去喊個轎子,請郎中陪着,把梅十五娘送回家去了,從頭到尾,她也不和屏風後頭的樹娘說話。屏風後頭的樹娘也沒作聲,等人走了,她出來加付了茶資,到傢什麼都沒說。

樹孃的未婚夫是隔壁常州府人氏,才女樹娘要在曲池府嫁常州才子,許家臉上都有光彩,親戚們都轟動了,都吵着要看才女新婦,許才子一口氣接來五六百的男女親戚。樹娘雖然有錢,自家在曲池還沒有置房舍,住的是柳家的房舍。頭天許家親戚們住下,轉天五柳鎮就曉得了,樹娘過幾日要成親,夫家來觀禮的親戚足有五六百!

英華和李知遠把李大人一行送到金陵,英華順便還去看了看她兩個侄女纔來家,小兩口才回到五柳鎮,李知遠把英華送進東院他自去外書房料理家務,杏仁把英華不在曲池這半個月的事一一稟知,英華聽說許家來人這樣多,驚的話都說不利索了,問:“真的來了這麼多人,全住在柳家的客館裡?樹娘姐姐也不問也不管?”

“樹娘小姐把家務都託給她小叔小嬸料理。”杏仁語氣裡有些替樹娘不平的意思,樹娘一個做小姐的,清高點兒也說得過去,可是做她小叔小嬸的,再年輕也有三十多了,有家有業曉得人情來往,把侄女未婚夫家的親戚朝侄女舅舅家一丟,又不管又不問算是個什麼事?

英華眨眨眼,又問:“樹娘姐姐家是怎麼一回事,我以前也沒留心過。舅母那邊肯定是曉得的,我在南京夫子廟給表弟們買了幾樣玩具,你送過去,問問月琴姐姐。”

杏仁答應一聲,把玩具收拾出來,匆匆的去了。李知遠搖着一沓子大紅的請帖進來,看到杏仁出去,奇道:“這是怎麼了?”

英華把樹娘夫家來了幾百人,樹娘小叔小嬸都不管的事一說,李知遠就樂了,道:“這個小叔沒安好心,這是想讓你舅舅家惱了不管你表姐,他們好拿捏你表姐啊。”

“雖然我也是這樣猜的,可是我娘常說過日子總要把人往好處想,”英華苦笑,“先叫杏仁去問問,若真是,時機合適給表姐提個醒也罷了,她過的不好,丟下的爛攤子脫不了還是舅母和五姨替她收拾。五姨一生氣就睡不好……我先攔一下吧,讓五姨多睡幾個安穩覺也好。”

李知遠覺得老婆這個態度甚好,在他看來,這位樹娘表姐和他的舅母們有得一拼,心地其實都還好,但是沒什麼見識,愛折騰,愛虛榮好面子,有事只顧自己不大體貼旁人。區別可能就是舅母們過的日子窮些,所以她們不清高,要更實際些。樹娘呢,過的全是順心日子,就更任性些,格外不把錢財當數。辦個詩會花的錢不少的,像蕭明那種人都只好一個月辦一次,她眼都不眨,一個月能辦兩三次。問題是蕭明精啊,他撒錢出去是爲了撈好處,樹娘撒錢純是因爲她高興!她這樣陪嫁豐厚的姑娘,又任性,又沒正經長輩肯照管她,簡直就是額頭上綁塊白布,上頭寫着:人傻錢多速來!看吧,樹娘不只把她小叔小嬸招來了,那個姓許的未婚夫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

李知遠看英華眉頭還微微皺着呢,甚想替娘子解憂,就說:“舅母只曉得表姐家的事,我估計未來的表姐夫也要訪一訪纔好。家裡現成的有人手,我使人去常州問問。”

英華一動不動看李知遠半天,笑道:“我五姨有人手不奇怪,怎麼咱們家也有人手了?”

夫妻本是一體,英華既然要問,李知遠覺得也不消瞞着她,道:“是我爹在泉州任上的攬下的人,有一些辭了回家去了,有一些不肯轉投新主,就跟着我們回曲池來了。拖家帶口的也有三四百人,分散安置在府城周圍,要是找個什麼人,訪個什麼事,用他們最方便不過。你有什麼事,直接使小海棠去外書房和來旺大叔說。”

上回送零花錢來的就是來旺,這回又讓小海棠直接找他,英華就曉得了,這個來旺是她公公手底下最得用的人。明明兩家混在一起住了幾年,都沒發現來旺大叔,公公和李知遠,藏得怪深的。英華把李知遠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才笑道:“我害臊,有事只找你。”

兩口子還裝樣假客氣,李知遠在英華臉上彈了一下,才笑着把紅請帖亮出來,“三省草堂的同窗,有十一個下個月初八成親。我是來問問你,你曉得梅家姐夫那邊送同窗的禮是怎麼送的嗎?”

“折銀五錢。”英華想了一想,又道:“要是家境很差的,再另外補點什麼,送口豬啊,送席面上用得上的什麼,隨便找個藉口送去,大家臉上好看就使得。從我姐姐嫁過去,姐夫家這些事就是我姐姐管,我學收禮送禮,都是姐姐教的。”

“啊。那你幫我看看?”李知遠把帖子一張一張排開來,看一個,回憶人家的家底,說把英華聽。英華撿張紙把人家名字抄一抄,批個折銀。有的就補一筆,少的送豬半口,多的送豬送油送米不等。李知遠看她寫完了,把她寫的那張紙折一折收起來,就把請帖又收起來了,說:“還是娶了媳婦好啊,不然這樣的事,我又要查舊帳,又要使人去打聽,亂幾天都理不清。”

英華抿着嘴兒笑,道:“你又哄我,我再不信的。”

“真的。”李知遠樂了,湊到英華耳邊吹氣,“在泉州呢,我們家有一個專門的收禮送禮本子,我爹給母親編的,收禮送禮大致不差就照着那個走,跟人家關係近就添點,走不到一塊就減點。那個本子芳歌倒是背熟了的,不過,她嫁給八郎,老帳本就用不上了。咱們回富春來,那個帳本也不好套,照泉州的例同窗成親我送二兩禮金省事,只怕鄉親們會拿姐夫和我比,說話就不大好聽了。”

“哎,你那個帳本子,拿來我瞧瞧。”英華把李知遠推開,“我先說好,我嫁過來之前,我娘就再三叮囑我了,我是長嫂,弟妹都小,母親身體還硬朗,是不許我逞強管家務的。帳本子拿來我瞧瞧,給你出個主意可以,該你管的,你不許推我這裡來。”

“知道!”李知遠清楚英華這個話裡的意思,雖然他們家四個孩子都是沈姐生的,陳夫人待他們如同親生,但是到底不是親生的。如今離着陳夫人孃家近近的住着,陳夫人管家,和親戚們來往,縱有疏漏人家都不會說什麼,若是英華出頭管家,那是吃飽了撐的自己找罵。李知遠把英華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其實這個家,他也不合適再管了,他飛快的說:“我且管幾個月,等爹孃回來,我就把這些雜事交出去,專心讀書。”

“好,到時候你讀書寫字,我給你添茶研墨。”英華對李知遠的表態表示相當滿意。

她外祖父家,外祖父和舅舅都不管家裡的小帳。她外祖父說過,家務帳管的再細,錢都是花掉的,花在自己家人身上,花多花少不都是花麼。經手管帳的有私心想借家務帳撈錢,只能說明當家的男人是孬種,不會往家扒拉錢。外祖父會摟錢,家務帳?柳家老太爺有妻還有許多妾,沒生養的後來都打發走了,剩下的妾們,柳家大宅裡一人一個院子住着,自己捏自己院裡的帳本管吧,給的錢都很不少。心裡明白又能幹的,似柳三孃的親媽,過日子就曉得檢省,省下來買田買地,教女兒管帳掙錢。會看臉色的,看英華的親外婆格外被丈夫和大房看重,也曉得跟風。給多少花多少,只曉得享受的也有好幾位,柳家老太爺也不管不問,反正他老人家的目地是達到了,最出挑的三娘五娘是養出來了,這兩好閨女順便還把他的兒子拉撥調……教的猴精。剩下的女兒大半也都是當家過日子的好手,有限的那幾個,孃家兄弟和姐妹精明能幹,差點就差點吧,還能照顧得上她們。

在柳家,一等能幹的是掙大錢不管家務帳的,比方柳三娘和柳五娘,二等能幹的是掙小錢會過日子的,像柳六娘那幾個,三等能幹的是會管家的,柳十娘就是那種,開不了源節流也不錯,可惜她死的早。最沒用的當數柳大娘和柳二孃,不會掙錢也守不住家當,最後只能靠孃家接濟。

在英華看來,做女人的守着家管家務帳都不算能幹,她丈夫要是隻在家料理家務,她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她孃家如今管帳的都是使女好吧,她屋子裡幾個大的,在家看着不出挑,其實杏仁紅棗和林禽這三個,隨便拉一個出去也把李家的家務管起來。舅舅總誇她丈夫能幹,她丈夫就天天在家幹丫頭都能幹得好的事?她一直在心裡攢着勁兒,想要李知遠把家務帳交出去。

李知遠這般識相,英華心裡好生快活,就畫個紅袖添香的大畫餅給李知遠。李知遠被嚇着了,彈起來跳到一邊,說:“別別,你要說話算數,我得等你回家才能看書,你累了一天到家不要歇歇?哪能勞動你小人家。換我給你捏肩好不好?”

英華瞟了他一眼,李知遠放下手裡的東西過來給媳婦捏肩,新婚燕爾,捏肩嘛,捏來捏去捏到羅帳裡是順理成章的事,爹孃還盼着他們替李家開枝散葉呢,正需努力,正需努力。李知遠就理直氣壯的把媳婦推倒了。英華最近也覺得紅燒肉好吃,一路奔波幾天沒吃,怪想的。

到晚飯後,杏仁纔回來,湊了個李知遠不在的空當,把打聽的消息說了。樹孃的父親有親兄弟六七個,他們家老太太指望兒孫讀書出頭,性子略清高,兒孫們花錢比讀書在行,看到摟錢的多少都有點嫌棄,兒子們養兒育女都很努力,光樹孃的親爹,就給樹娘添了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她們家掙錢的祖父撒手歸西之後,出的多進的少,真心是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已經快要到賣鋪子賣田的地步了,樹孃的祖母私蓄很不少,大家其實都眼巴巴的盯着呢。偏偏樹娘最得疼愛,老人家把好東西都給了她,樹娘自己孃的陪嫁,田莊商鋪都是柳五姨幫着管,金珠首飾之類值錢的好東西都在樹娘手裡。這些不算,柳笠翁還許下了樹娘出嫁給她添嫁妝。樹孃的妹妹和堂妹們十來個,眼巴巴都盯着祖母撒芝麻,樹娘自己有她孃的一整份不算,還挖走了祖母的一大半,最過份的是她外祖父還要給她添一份,她一個人佔兩份半,那十來個分她不要的小半份。樹孃家裡的人真心喜歡她的估計只有她祖母。樹孃的小叔小嬸估計是覺得老太太不太好哄,就把主意打到樹娘頭上來了。樹孃親娘留下的鋪子和田地被五姨經營的很好,她名下的田估計也有近萬畝,光田租一項就非常誘人。鬧得樹娘和外婆家翻了臉,他們纔有好處拿嘛。

想來外祖父許的那份陪嫁現在也不會拿出來。樹孃的小叔小嬸要蹦達就蹦達吧,樹娘吃過了虧,她自己拿定了主意纔好過日子。英華覺得這事她娘已經有了成算,無需她擔心,她就把這頭放下了。李知遠還沒有回來,她去洗了個澡,換件舊紗衫穿着,頭髮也散下來挽了一個一窩絲,小海棠送來兩朵粉紅的薔薇花兒給她簪上,她也不繫裙子,散着玉色紗褲的褲腳,赤腳穿一雙繡荷花的拖鞋,坐在堂屋的廊下吹風看閒書。頭上的聯珠琉璃燈亮晶晶的,小蟲子從院子裡前赴後繼撲上去撞琉璃燈罩,英華看一會書,擡頭看一會那些小蟲,樂了,只是笑。

李知遠從外書房出來,就看見他媳婦倚在廊下的長榻上仰頭看燈傻笑,有一隻腳還不老實,翹得老高晃拖鞋耍子,微黃的燈下,那一隻玉足細白如玉雕,讓人看見就想摸。

想摸就摸吧,李知遠輕輕咳了一聲,朝左右看看。上燈之後,使女們不當值的都回第三進去了,當值的也很識趣,都在西廂房裡頭呆着呢。王家這個規矩真不錯,李知遠就悄悄的潛過去,蹲下來把英華的腳捉住,用力摸了兩把,還在人家的腳心窩輕輕掏了幾下。

英華癢得全身發軟,倒在榻上嬌喘着說:“壞人,放手。當心叫人看見。”

李知遠看廂房裡有人影晃動,只有放手,把英華扶起來拉他懷裡,說:“許家的事打聽出來了,你要不要聽?順便還有個大喜事,值得先和你說說。”

“這麼快?”英華推開李知遠,他正湊到她頭髮邊聞花香呢,“說正經的。”

“大喜事是梅十五娘懷孕了。”李知遠大樂,“咱們要備份禮送他們小兩口啊。”

“一定要,一定要。”英華歡喜非常,“十五娘姐姐一準能給蕭大才子生一窩的小才子小才女。說許家,怎麼樣?”

“許家在常州府也是大族,許大才子呢,在常州口碑甚好,有個族叔做過一任知縣,也肯拉撥族裡子侄。許才子就是跟着他族叔讀書的。這人打小讀書就出挑,聽說他那個知縣族叔跟人誇口說過,說他這個侄兒,品學兼優,配帝姬都不爲過。常州府看中許才子的人家也不少,但是他族叔一個都沒看上。據許家族人的意思,是要留着許大才子榜下捉婿吧。”李知遠對許知縣的理想不以爲然。

“這個人聽說州試沒有過哎。”英華想一想就想明白了,樹娘有錢,娶了她不只有錢,還跟她家拉上了關係,到時候擠三省草堂來讀書,肯定還有許大才子的族兄族弟。這個知縣叔叔好打算呢。“這麼說,他們成親,樹娘姐姐肯定會特別給我們家下請帖呀,我娘肯定不會去的,脫不了是咱們去。”英華頓時頭疼,“幾百的親戚啊,怎麼能來那麼多?”

“我也猜我們肯定得去,已經使人去府城提前收拾住處去了。”李知遠嘆口氣,“在家歇不到兩日又要到新鎮去。你一心想看帳,再忍忍啊,過了初八纔有的看哪。”

英華啐了李知遠一口,推他去洗澡。一夜無話。

第二天果然許大才子親自到五柳鎮來請樹孃的姨母舅母並天波府的親戚去吃喜酒。天波府收了拜帖說主人們都不在家,沒放他進去。柳家收了拜帖也說主人們都不在家,沒放他進去。三省草堂大門是開的,還有許多學生在呢,王翰林在家,沒奈何請他吃了杯茶,收下請帖。

許才子也沒把李家和梅家漏下,往梅家送帖子,瑤華叫門房收了帖子回說男人們都在三省草堂就完了。李知遠這日在家理家務沒去三省草堂,又是曉得他會被打發去吃喜酒,不好閉門不納。許才子上門,李知遠只能客客氣氣把他請到廳裡坐,擺上茶請他吃,大家親親熱熱閒話。

英華早上去柳家打了個轉,柳三娘嫌她管幾天又要甩手交接麻煩,叫她等下個月再接手,所以她接了幾個雜事做了,一時插不上手,在五柳鎮轉轉就回家了。

門上說樹孃的未婚夫來了,英華就繞路從廳後進裡間,從屏風縫裡偷看。這個許才子生的真心不錯,也是蕭明那一款的,眉眼裡帶着些風流態度,風度甚好,說話也能看得出來是個用功讀書的。看上去比蕭明還好一點,確是樹娘姐姐良配啊。

許才子說過了客氣話,果然從懷裡掏出兩張請帖,說樹娘特別吩咐他給英華表妹送來的,請英華表妹去觀禮。

李知遠客客氣氣收下,說一定會去。許才子也甚識相,不等李知遠叫上湯,就請辭去,李知遠送人家出去,還很客氣的問他們婚事忙不忙得過來,要人幫忙儘管開口。許才子樂呵呵感謝妹夫,說有事一定會說。英華聽着兩個年紀輕輕的老油子一套一套朝外頭甩客氣話,笑的要死。

送走客人,李知遠回來湊媳婦面前就說:“這個表姐夫看着還不錯的。”

英華也道:“若是頭回就說的是他,樹娘姐姐出嫁肯定比我風光。”

樹娘出嫁沒有曬嫁妝,婚禮在租的一個大花園裡辦。大花園前頭大戲連唱三天,還有幾臺小戲雜耍,擺的是流水席,不愛詩的親友儘可以在前頭消磨時間。後頭一個大敞廳擺着桌椅筆墨,拿屏風隔出十幾桌給女客坐,才子才女們寫詩寫詞賀一對新人百年好合。

李知遠和英華小兩口起先在後頭看了會熱鬧。李知遠頭回出席詩會,是個生面孔,席間居然有個才女看上他了,給他捎紙條兒要和他聯句,李知遠不理,那位才女接二連三送了六七張紙條兒,李知遠不勝其煩,索性過來女客這邊,把六七張紙條兒亮出來,說:“哪位小姐吃多了酒乾的這事兒?我呸,就這幾個狗扒的字也想裝才女勾搭人,要裝也裝的像點啊,寫的這些淫詞豔句都是什麼東西?我媳婦呢?咱們走,別讓那個**的騷味把你薰壞了。”

李知遠的聲音不小,屏風裡外都聽得清清楚楚,屏風裡女客面面相覷,好幾個都愣住了。屏風外頭的男客,倒有一多半看着罵人的李知遠張嘴的,還有一小半交頭結耳相互打聽:這人誰啊,哪來的書呆子,有佳人看上他,他對不上來詩就算了,怎麼罵人啊?

英華高高興興站起來,跟面色鐵青的樹娘告個罪,服服帖帖讓李知遠拉着她的手,小兩口頭也不回的離席。

他們兩個才繞出屏風,就聽見屏風裡頭有人嬌聲痛哭。英華拿眼瞟李知遠,李知遠得意的擡頭,大聲問:“娘子,我是不是罵的太客氣了?”

161

確實有點過,不過——勾搭丈夫又被丈夫當衆罵騷貨,做媳婦的開心都來不及了,哪裡會計較這些小節。英華極是滿意的給李知遠撐面子,笑道:“也還好了,下次再有這種給你塞什麼紙條兒的,你看不順眼就替人家改一改,用的典不對啦,韻不合啦,用硃筆給人家批一下,再貼大門外去叫過路君子評一評,公道自在人心,也省得人家的絕世華章被你評成那什麼的心裡委曲。”

英華的聲音不比李知遠方纔罵人來得大,可是這會兒除了屏風裡頭有個哭的,滿堂靜默,她的話大家都聽的很清楚。

這一對小兩口是新婚夫婦的什麼人?做丈夫的極是不識相,說話夾槍裹棒的連新娘子都紮上了,做妻子的更狠,還嫌沒把人家的詩改一改貼出來。

在坐的才子們心裡有都數,屏風裡頭的才女們,有幾個的詩是真心寫得好的?這年頭的女子,略識幾個字會寫個買單會記個帳,婆家就很快活了,親友提起來就要稱她能幹。正經上女學不便宜的,南邊有數的也只有金陵女學和泉州女學兩個女學,曲池府捨得給女兒正經上學的人家也就是有數的那幾位。

女孩兒正當好年華,會對個對子,說話不俗氣,長的又不太醜,家裡又肯放出來拋頭露面的,都是才女!才女們字略差些,也將就了,才女們聯句把詩,語句通順就使得,什麼平仄啊,什麼押韻啊,什麼用典啊,謝謝,在座的才子們有好些讀了十來年書還拎不清楚呢,你要求那麼高幹嘛?

這兩口子,一個說人家寫的是淫詞豔詞,一個還講究上了用典和押韻,當衆罵人還補打臉,太過份了!當即就有個熱血才子站出來,喝道:“欺人太甚!你們站住。”

英華和李知遠兩個分開來都不是怕事的人,湊一塊更不怕事。李知遠小心護着媳婦慢慢轉身,樂呵呵問:“這位才子是要爲方纔那位才女出頭嗎?”

“那位才女的詩……他喜歡?”英華唯恐天下不亂,,極是八卦的補了一句,掐架時轉移話題什麼的,女學生玩的比男學生精。

席間立刻有十幾個人面部表情變得微妙起來。屏風裡頭也有嬌聲驚呼。那位才子懷着滿腔的正氣要替無辜被辱的才女出頭,結果方纔很正經的小兩口一人一句不甚正經的說話,立刻把局勢歪到神奇的方向,那位才子咬着牙想說什麼,被身邊的朋友用力拉回去了。

在這裡頭混的,其實還是有明白人的。李知遠一笑,拉着英華掉頭出去,慢悠悠遊園去了。他們倆鬧這一場,做主人的樹娘和許才子都沒發作。

李知遠罵的那些話,明明白白捎上了誰,大家都能聽得出來。樹娘沒和李知遠打過交道,但是從前蕭明偶爾提過一兩句,她曉得這個表妹夫不好惹,其實她表妹更不好惹。才女姑娘不長眼跑去撩撥李知遠,挨幾句妹夫罵算是輕的,表妹還沒上拳頭呢。

但是他們兩口子這樣發作確實是下了她的面子。樹娘心裡怪難過的,覺得表妹發作也不看場合,表妹夫說的話太難聽,又惱那個哭的不長眼亂給人家塞紙條,嚶嚶嚶嚶甚是煩人。李知遠兩口子一走,她小姐脾氣上來了,站起來掉頭就走。

外頭的許才子臉色更難看。他是親自去五柳鎮上挨個請的,除了王翰林和李知遠這對翁婿,樹孃的親戚們連見面都不肯見。柳家親戚對樹孃的婚事是什麼態度,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就給他留了一條讀書出頭的路。族叔的要求更明確,他不只得自己拱進三省草堂,還得往裡頭帶人,越多越好。李知遠能來,意味着他肯定能進三省草堂讀書,可是往裡頭帶人,就要看他能不能在這對翁婿面前說上話了。李知遠兩口子在詩會上翻臉,簡直就是把他和許家通向三省草堂的大門關上了。

這是哪個騷貨,勾搭人也不看場合,生生壞他好事!許才子的牙咬的嘎嘎響,在坐的幾桌許家子弟臉色都不大好,其中一個兄弟對許才子不停的使眼色。許才子猶豫了下,拍案而起,道:“我和樹娘因詩結緣,從來都是正大光明的。以詩會友原是賞心樂事,若是在座諸位亦能以詩成就好姻緣,也不失爲一段風流佳話。可是給我妹夫偷偷塞情詩像什麼話?此舉傳出去,人家都要說我們詩會上的女孩兒都是優倡之流。我家樹孃的名聲還要不要?既然如此,詩會不辦也罷。”他站起來把酒杯摔了,也不管不顧徑直離開。

主人都走了,還發狠以後不辦詩會?客人們面面相覷。許才子的堂兄弟們幫着打圓場送客,識相的拉着不明所以的先告辭,機靈的曉得以後沒機會白吃白喝了,抓緊機會找冤大頭結伴而走。愛才女那款的也曉得曲池地方以後不會再有詩會了,三三兩兩都蹭才女們那堆去挨光。一場曲池府萬衆矚目的詩會,生生被李知遠罵散。

李知遠和英華到家,坐在他那個後院的小壩子裡乘涼,大松樹底下有風,極是涼快,他們兩口子湊頭着頭,看李家管家蒐集來的許家新消息。原來這次光許家的叔伯就來了二十來位,叔伯們有子有孫,再加上他們的親、友,親友的親友,大部分都是拖家帶口來的,而且大部分都還不富裕!

“這是打算讓你表姐養全族的勢頭?”李知遠壞笑,“樹孃的小叔小嬸要想不開了吧。”

英華把記事簿從頭到尾翻一翻,着重看了一下,許才子的寡母孃家兄弟姐妹都是全家上陣,兩位嫂子孃家和妹子夫家也是全家來的,連吃奶的娃娃都帶上了,還捎上了旁系親戚,這是打算在曲池長住了哇。樹娘那樣的清高的人,以後要過的日子,嘿嘿,再加上她小叔小嬸,俗氣和熱鬧都是必需的。英華把手輕輕按在石桌上,站起來看向四周。李家的宅院深深,偶有管家使女走動,但是極是清靜,“知遠哥哥,你們家要不是一回來就打一回臭蟲,現在日子也不好過吧。”

“估計蹲牢裡補稅呢。”李知遠冷笑,“我爹從做官就沒回來,一畝田都沒置,爲何?就是怕李家偷偷在我爹名下掛田地避稅。富春縣裡,開始查稅了?”

“嗯。已經開始在查了,聽說明日會張榜會布。”英華笑了,“我娘說前幾日知縣親自上門來問我們家在富春有田沒有。我娘把分家文書拿出來給知縣看過,知府蹭了一鼻子的灰走人了。你舅舅家沒偷過稅吧。”

“他們沒機會。”李知遠搖頭笑笑,“十來房人擠一塊都不肯分家,爲什麼?窮。好容易曲池的地價貴了,在外府淘換了地,立刻就要分家,就是怕交不起賦稅。”

查稅是從曲池府開始查的,府衙和各縣衙張榜公示,嚴禁託名詭寄避稅各項,要求地主們自檢,若有陳年遺漏,三個月之內補交賦稅既往不咎,三個月之後,歡迎出首和舉報,後面還附有各項獎罰措施,罰的重,基本上是傾家蕩產的罰,獎的也重,把賦稅補交乾淨,剩下的田產,官府和出首或是舉報的人對半分。此舉一出,不只是清涼山下的地主傻了,全曲池府的地主,都驚呆了,江南四省的地主,都不想活了。

告示出的頭一夜,曲池一府三縣算盤聲響徹雲霄,第二天當鋪之類的地方就排起了長龍。老實厚道和不得不老實厚道的地主們聚在茶樓吃茶看笑話的也不少。許才子的族叔把許家親戚帶走了多一半,留下的只有許才子的母兄妹家人,差不多還有七八十口人,柳家的客館立刻就清空了一大半。楊氏舅母使人從五柳鎮來捎信,把柳家暫管的樹娘田產和商鋪的契書和帳都帶來了,讓英華轉交樹娘,同時轉告樹娘:她嫁人了,不能再在柳家住,該上哪上哪去。

英華使個人先和樹娘說知,說要和她辦交接,請她小叔小嬸和婆婆做個證見。待得英華到樹孃的住處,好傢伙,外頭男女老少一堆的人在院子裡看熱鬧,廳裡濟濟一堂也是一圈的人頭。英華進去,跟樹孃的小叔小嬸先問個好,又問樹孃的婆婆好。許才子在邊上幫着說了幾句話,樹娘眼圈紅紅的,坐在椅上一動不動。

英華也不理她,叫人把箱子擡上來,開大箱子取小箱子,把那個帶鎖帶封條的小箱子朝樹娘面前一頓,說:“姐姐成親了,舅母和五姨都說不好再幫姐姐管這些,這是十姨走的那年的封條,鑰匙是姐姐收着的,裡頭有什麼姐姐心裡有數。這箱是這些年的帳,一年一本。每年的出息姐姐都清楚,都是按年送到姐姐手裡。管田莊管鋪子的人姐姐都是見過的,若是要留他們使,就留下,若是不留,也隨姐姐心意。”

英華說這話的時候,飛快的掃了一下週圍,不只樹孃的小叔小嬸眼睛放光,連許才子的哥嫂都面露興奮。英華略等了一會,樹娘什麼話也沒有,她也不大耐煩,就說:“舅母讓我來和姐姐辦交接,姐姐你收下這些,寫個收單與我。我好去帳房銷帳。”

“五姨,她真的不管我了嗎?”樹娘整個人都木木的。

哎,舅母和五姨給你管了二十年的田地,年年你只伸手拿銀子花,現在成親了還給你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當着婆家人的面,連個謝字都沒有?英華突然明白了,其實她不如舅母和五姨瞭解這位樹娘表姐,難怪舅母讓她來出頭做惡人,這不是讓她來得罪人,這是讓她以後不要沾麻煩來的。英華就把原來準備好的勸說的話都爛肚子裡了。

“傻孩子,你成了親,就是大人了。怎麼還能讓你姨管你。”小嬸歡樂非常,親親熱熱把樹娘摟懷裡,“你自己管啊,不會也不要怕,小叔和小嬸教你。”

那邊小叔已經和許才子的妹夫把墨都磨好了,順手就把收單寫下來,示意許才子遞給樹娘寫名字。許才子把收單交給樹娘,樹娘愣愣的把名字寫好,還是怪傷心的。

英華把收單看一看,說:“姐姐,舅舅家的館舍還有他用。你沒有嫁人,舅舅舅母照管你,自然留你在這裡住,你嫁了人,上有婆婆外有丈夫,還有孃家叔嬸,舅母說留親戚們全族在館舍住着也不像。姐姐若是還打算在曲池居住,還是要趁早打算,房價,聽說又要漲了,要買趁早。”

上頭坐着的樹孃的婆婆腮幫子立刻就耷拉下來。這位樹孃的表妹出嫁是曬過嫁妝的,柳家給了她一個五柳鎮的別墅,聽說極大極體面,佔地一百畝都不止,五姨還體己給她一間倉庫。一樣的外甥女兒,怎麼到樹娘這裡,柳家就要讓她自己買房住?

小嬸聽說要樹娘買房,當場就沒忍住,揚聲把樹娘婆家的心聲問出來:“樹娘,你舅舅沒給你五柳鎮的別墅做陪嫁?”

樹娘搖搖頭,反問:“我要那個幹什麼?”

“那你外祖父許給你的嫁妝呢?”小叔也不淡定了。

樹娘愣了一下才說:“早就給了呀。”

“什麼時候給的,給了什麼?”小嬸很激動。英華有空打量周圍,好像除了許才子很鎮定,大家都有點激動。

“孤本詩集,字兒畫兒,好字帖,香爐,好香。”樹娘提起外祖父,臉上總算帶點笑,“都是我喜歡的,外祖父最疼我了。”

“哎喲傻姑娘,那些東西雖好,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小嬸被打擊的太厲害了,一不小心把實話都說出來了,“哪有田地鋪子好!”

樹娘不屑,“小嬸,你怎麼也這樣俗氣。”

眼看方纔還親熱的嬸侄兩有翻臉的趨勢,英華連忙打圓場,說:“姐姐,你有家務事要商量且商量,帳本交與你,柳家與你就兩清了,妹子先回去。”

“等等!”這是樹娘夫家的親戚?那人拉長了聲音喊:“等——等,兩清是什麼意思?帳都還沒有查,就叫兩清了?”

許才子撲上去打斷那個冒傻氣的,喝道:“六叔,你這話什麼意思?舅舅舅母給樹娘管了二十年的帳,咱們感激的話說少了心裡都過意不去,你還要查帳?你再說這樣的話你就不是我六叔,別怪侄兒不認你!”

英華笑一笑,道:“柳家做的帳,從來不怕查。”說完掉頭就走。

她回家也惱的很,和李知遠說:“柳家又不欠她的。給她管了二十年的田地,她一個謝字都沒有,反怨五姨不管她了。”

李知遠忙忙的倒茶,狗腿的送茶把娘子吃,勸說:“莫氣莫氣,人家天生沒吃過苦頭,只說人對她好都是該的,怎麼會想到謝字。你舅母姨母替她做了多少事,把這些壓箱底的東西都還她了,是存心不要管她了吧。”

“舅舅五姨管不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要管了。”英華惡狠狠的把涼茶一飲而盡,“養個小狗你對他好他還會對你搖尾巴呢,五姨明裡暗裡爲她做了那麼多事,她都不曉得體貼五姨,淨做事惹五姨生氣,還嗔着五姨不管她!”

“我們在人家詩會上發作了那一場,已經傳開啦。”李知遠笑的甚壞,“許家沒法拿咱們當招牌在外頭招搖撞騙,你不管樹娘,就更省事了。”

“她夫家那羣親戚,沒一個好的。”英華冷笑,“我一進門就看出來了,從頭到尾就沒跟他們客氣過。這事其實也只有我去,我舅母去估計得跟她們打起來,我五姨去會被氣死!”

李知遠把英華摟懷裡替她順氣,“不惱啊,讓你表姐作吧,作窮了她就老實了。反正你外婆家也不缺給她吃口飯的錢。”

英華哼哼,“我大姨和二姨現成的例子在那裡。”提到這兩位主,英華覺得樹娘這樣的其實也不算太出奇,也就不惱了,她自己出去院子裡轉了一會回來,蹭到李知遠身邊問他:“梅十五娘那事兒,你打聽出來什麼沒有?”

“聽說鬧了一場,蕭明那王八蛋居然把梅小姐安撫住了,如今梅小姐在家安胎呢。”李知遠要讓英華高興,有什麼說什麼,“聽說梅小姐曉得蕭明的詩都是抄來的,哭的那個傷心。”

“那現在呢,現在呢?”英華一邊高興,一邊覺得自己有點不厚道,“現在她怎麼樣。”

“蕭明說會發奮讀書考取進士。”李知遠搖頭,“三年一考,你說考多少次梅小姐纔會失望。”

“怎麼也要十來年吧。”英華扳指頭數一數,道:“回家咱們是不是要給爹提個規矩,考前班沒過州試的不許參加?”

“略嚴,沒過縣試的不許參加比較好。”李知遠很認真的考慮,“我回去就和老師說,那天吃喜酒許才子就和我提,說他上回得見老師一面,得益甚多,想日日和老師親近呢。看他拉撥親戚這個實在勁,我都怕了,不然我也不會在他詩會上那樣落他面子。”

英華樂了,“他想的美。樹娘姐姐的鋪子,田產,嫁妝,理清敗光總要好幾年吧,等他有心思讀書,黃花菜都涼了。”

英華猜的一點都沒錯,爲着在曲池府還是去五柳鎮買房,樹孃的婆家和樹孃的小叔小嬸就吵起來了。許家子弟要去三省草堂聽講,非要住五柳鎮不可,小叔小嬸好容易把樹娘從柳家的手裡摘出來,哪裡肯讓她重投柳家羅網,堅持要帶樹娘小兩口回北方去。

英華和李知遠去新鎮陳家參加婚禮,驚奇的發現,蕭明和樹孃家買的房子,門對門哎。陳家的婚事完了,英華又聽說樹娘在新鎮上給婆家親戚們買了房,許才子的哥哥妹妹俱是三進宅院,還送了小叔小嬸和婆婆娘家各一個五進的大宅。英華到家,杏仁飛報:許才子的六叔和樹孃的小叔打夥去理田莊鋪子的帳去了,聽說莊頭什麼的會全換掉。英華忙道:“我要我要,那幾個莊頭全是好的,別人沒搶去吧?”

“夫人已經搶下來了。”杏仁掩着嘴笑,“杜家姨父慢了一步,嗔着夫人下手太快,夫人讓了兩個給他。給樹娘管鋪子的管事們,舅太太說有用誰也沒給。”

六月天氣炎熱,曲池府又在查稅,梅家老家那曉得四郎和瑤華兩口子能幹,族長親自來請他們回家幫着理賦稅,梅大人全家都回老家。草堂的學生們陸續有辭了家去的,王翰林索性把三省草堂關了,叫學生們秋涼再來。恰好柳五姨這一向身體不大好,玉薇又懷孕有五個月,,柳三娘和楊家舅母商量,英華歷練的也夠了,留英華在五柳鎮看帳,她去杭州頂到玉薇坐完月子。王翰林在家除了帶孫子也沒什麼事,這樣暑天,要是把小學辦起來吧,小孩子天天跑也怕中暑,索性柳三娘連王翰林和兩個孫子都帶杭州去了。

李知遠閒下來無事,和英華商量,讓英華搬去舅舅家暫住,他抽空去泉州一趟搬家當,現在江南的地主們都在補賦稅,急着賣地的不在少數。買賣田地的時候,交割契書本身就是要查稅的,現在風頭正緊,也不怕人家玩花招,交稅記錄不清楚的,沒有補稅的證明條子,不買他的就是。李家人手不少,李知遠把人手散出去打聽,他爹是三品,照朝庭的規定可以免若干頃地的稅,若是名下還有祭田,還能再免若干頃地的稅,他就在隔壁曲江府買了兩個莊,一共五十來頃地。反正地也不太多,就是以後稅改了,交稅也交得起。這頭來旺親自在莊上監工蓋莊院倉庫,那頭他就去泉州搬家當去了。

英華在舅舅家住,每日足不出戶。王家親戚爲稅的事找到三省草堂,管家們把人請進去轉一圈,讓他們看,王翰林兩口子去杭州還沒來家。找到王翰林的兩女婿家去,大女婿回老家理稅去了,小女婿一家人也都不在,找到柳家去吧,英華頭幾回出來見親戚,就把話說明白了:她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大伯家送田莊上的出息給她孃家用,分家時她娘連姓王的田契都沒見過,一個銅板都沒有拿。她家的帳本上就沒有田產出息這一項,除了每年給大伯家送錢,給哥哥王耀祖送幾百兩銀,王翰林和王家並無別的銀錢來往。稅什麼的,別問她們家。若是鄉親們補稅錢不夠,英華可以借錢。做假帳什麼的,就不要提了,柳家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絕無可能做假帳。

顯然王翰林是避到杭州去了呀。王家人碰了幾次壁,英華這裡表示可以借錢幫補稅,別的辦不到。找王耀芬哪,那廝現在就是個瘋狗,誰也不敢去惹他。王家族人聚在族長家裡理稅,去縣城抄公告回來細細參詳,這次補稅不罰錢啊,和上次拆遷的辦法比,若是把多年的賦稅補上,損失的其實也不算太多,補吧!王家人腦子轉的還算快,把該補的稅算出來,砸鍋賣鐵湊錢,不夠的到處借。英華一聽說王家要補稅了,二話沒說,把壓箱底的五百兩黃金送到族裡,請族長幫忙分借給族親應急,又和族長打招呼,補完稅趕緊的去錢家曹家把地賣了。現在不怕人家查稅,祖傳上百年的地,查契是不怕他的,五十兩一畝速速賣掉。有了銀子,新鎮上買房她給折扣價,外府多的是便宜地,隨便買!

王家恍然大悟,跟後頭有狗追着一樣補交賦稅,前手拿到官府補款的條子,後手就去錢家曹家賣地。曹家查過沒有半點違規的地方,也只有捏着鼻子照五十兩的價錢收下。王家一動,別家思量再三,這二三十年交易過的地不敢賣,祖傳的怕什麼,先賣了再說,橫豎稅是交了齊全的。錢曹兩家反應略慢,等倉庫裡的銀子都搬空了才明白,怕查的都沒來,來的都是不怕查的。

錢曹兩家的現銀,在富春地主們手裡打了個滾,歡快的奔向了柳家。柳家對王家親戚和富春鄉親一樣熱情,買房子,來吧,現出圖紙,買地,車已經套好,隨時出發帶你去外府買地。柳家缺現銀啊,最喜歡從前姓錢姓曹的銀子了。英華前手才借出去的黃金,後手就變成了一錠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排着隊回了家。

富春知縣也沒辦法,補稅這個事是上頭壓下來的,人家來補他只能收。從前買地查稅的那個辦法是錢曹兩家自己定的,他幫着實行,但是畢竟不是自上而下行文,說白了,上頭沒有明文規定,這個辦法就是知法守法的商家誠實經營,知縣有權查地主偷稅漏稅,他們要怎麼辦都成。現在上頭明文規定補稅的辦法,人家把稅補了,你就沒法拿稅這一條卡人家。

富春縣的地主大多數是老派人家,買地可以有,賣地除非他家出了敗家子。炒地的本地人並不多。錢曹兩家看着來賣地的地主越來越多,恨柳家恨得咬牙切齒。得還手!有數的王耀祖就是個炒地的主,還有王耀芬,拿他們開刀吧!富春知縣查底,王耀祖和王耀芬名下的田地稅目不清楚,點讓他和原賣主一起來清稅。黃家親戚急了,直接奔杭州去找王翰林。王耀芬也急了,他岳父帶着王家大伯母到五柳鎮來找王翰林,在三省草堂撲了空,只有去柳家堵王英華。

162

英華住在柳家內宅,每日早起到大帳房,中午吃飯回二門內,下午辦完事直接回內宅,陪舅母說話,陪表弟們耍。隔三差五楊氏還能回孃家轉轉,英華卻走不開。好容易柳家沐休,她自家還要排開算盤算她的陪嫁田,計劃夏收秋藏,估量各莊的賦稅該交若干,忙的夠嗆。

這日中飯後,英華睏倦思睡,還覺得自己有點燒,杏仁攔着不讓她出二門,說:“事情都做完了,下午去不去前頭都不要緊,既然思困,就去睡一會。請個郎中來瞧瞧,若是哪裡不好,小病小治,拖成大病你倒下了這一檔子事就真無人管啊。”

杏仁勸的有理,英華真個歇下小睡片刻。她起來正洗臉呢,郎中還沒有來,前頭飛奔來報,說大伯孃來了,堵着柳家的大門不許人進出,拉着一個路過的君子要人家給她老人家評理呢。

王耀芬來鬧是意料中事,他自己不出頭把大伯孃搬來也不出奇。英華就叫把她娘留下的後手取出來,她不慌不忙理妝,思量大伯孃穿的不會太好,還把身上的紗衫換下,另挑了件舊的珠白紗衫穿,底下繫了條草綠色的舊裙,連鞋子都換成洗過幾水的舊鞋,自家攬鏡照照,是個規規矩矩的富春中等人家小媳婦,她才滿意。小海棠那幾個跟着二小姐出門走動的甚有眼色,看到小姐叫拿舊衣,都忙忙的退下去換舊衣裳穿。

少時英華帶着一羣灰不溜秋的使女媽媽出來。只見大門外頭,大伯孃扯着一個不曉得哪裡來的客商在那裡數落王翰林藏傢俬等語。被扯住的人滿面通紅,掙扎着要走,又怕把老太太推搡壞了,正一臉爲難。周圍圍着一圈不明所以看熱鬧的,俱是外地來等着買房的客商,本地人多少都曉得王家分家事,正經人家背後提起王山長的老妻大兒,沒有不罵的。老太太來親戚家門口鬧騰是王家家務事,富春鄉親們不好攔的,也不湊上來看熱鬧。英華的大伯孃說了好大一會,柳家門外出入的人數以百計,通沒人理她,只有三四十個外地商人閒着沒事,圍聽她說天書。

英華一出來,扶着大伯孃的一個婦人就扯大伯孃的衣袖,說:“人來了。”

大伯孃放開那個可憐的客商,朝着英華的方向長聲喊:“英華侄女,你們恨我,就把我殺了吧,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可憐的兒。”

英華氣定神閒站定腳,笑問:“大伯孃,你老人家要我們怎麼放過你可憐的——兒?”

大伯孃還不及說話,扶着她的那個婦人幫腔說:“哎,這是侄女兒?翰林老爺家真是好家教,一個嫡親的大伯孃來說話,上來連個禮都沒有,看個座兒都不給?”

大伯孃冷笑道:“受不起她的禮,二房從上到下,都是目無尊長的壞下水。”

“目無尊長的帽子都扣上了,見面問好看坐什麼的,就省了罷。”英華一點也不生氣,笑嘻嘻道:“大伯孃,你在外頭數落了我爹不好也有小半個時辰了吧,要是隻爲說我爹不好來的,你接着說,我就回去看帳去了。”

“站住!”大伯孃伸出手指顫巍巍指向英華,“你爹呢,叫你爹來和我說話。”

“我爹去杭州了。我現使人去叫,你老等着?”英華歪頭,示意管家去叫人,她身後就有管家應了一聲。

“翰林家的小姐,杭州離着富春縣幾百裡,你叫你大伯孃等着?你哄孩子呢?”婦人撇嘴,“你們一向就是這樣糊弄伯母的?”

“我爹孃不在,家裡的事我全能做主,你們到底要怎樣,直接說吧。”英華樂了,“現在是你們求我,你們說的有道理,看親戚份上我自然會幫。你們拿長輩的帽子扣下來說的話我不樂意聽,幫不幫就兩說了。”

老太太方纔在大門外說半天,其實還不是爲了錢!其實大房窮了問二房要錢,你軟和點要,二房也不見得不給,一來就對着外人數落二房,壞話一把一把朝外甩,是人也不樂意跟你行禮問好給你看座。

英華的口氣軟下來,扶着大伯孃的那個婦人腰立刻直起來,小聲提示大伯孃:“稅!”

大伯孃清了清嗓子,就道:“我們家那田,不該交稅。叫你爹馬上回來,寫個證明按律免稅的條子,用上印,送到縣裡去。”

“咱們家還有田?”英華大驚,奇道:“分家的文書我也看過,上面沒寫有田啊。分家的時候,就提了一個書院。我爹可是年年給大伯送二三千兩,一送二十八年。分家時就一個書院,耀芬堂兄連片瓦都沒分給我們,整個的不都是他拿走了?”

“你們桑榆堂本來是有田的。”王耀芬的岳父覺得親家母搞不過王英華,咳了一聲闖進人圈裡,替親家母說話,“你大伯辦學賠錢,把田地典賣乾淨,所以分家時沒有田分。”

“辦學賠錢,把田地典賣乾淨?”英華做恍然大悟狀,點頭應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既然典賣乾淨,分家時沒有田,那現在大房的田哪裡來的?”

“你堂兄問親友借錢,把典的田地贖回來了。”大伯孃中氣十足,“那是王家祖傳的田地!”

“分家時說沒有,分過家又能贖回來。耀芬堂兄好本事啊。”英華一臉真心覺得堂兄真心了不起的模樣,“那這個田,大伯孃一向爲人公正,不會不分給我們吧?”

這個小姑娘,不是清貴翰林家的女兒嗎?怎麼提到錢,提到分家產一點都不矜持,直接就問窮伯母要上田了?又精又滑倒像是做生意的老油條似的,有錢就不要面子!耀芬的泰山覺得找錯了突破口,其實王翰林應當更好對付一點吧。

“呸,你們分家時藏下了多少好東西。光你陪嫁的田就有六十八頃!”大伯孃激動的頭髮都立起來了,“你們摸摸良心,你們虧心不虧心!”

“大伯孃,”英華擼袖子,笑道:“我有大伯每年寄給我爹的富春書院的收支流水帳,還有富春書院一個汪先生孝敬的書院開支細帳。你說你們家爲了書院典田賣地,你說我們虧心,我們把三十年的帳對一對,看看到底是誰虧心,可好?”

大伯孃愣了一下,呸道:“你什麼意思?”

“我爺爺辦起來的書院,那時可沒有我爹一年寄幾千兩銀子給書院花用。爺爺他老人家攢下了好大一份家當,不是嗎?”英華對着扶大伯孃的那婦人調皮的笑一笑,“到大伯手裡,怎麼就虧錢了呢?這個話大伯孃你也只好哄一鬨不會看帳的傻子。咱們不如把書院的帳都提出來對一對,看看這個錢到底是不是真虧!來,人把我娘留下的帳本亮出來給大伯孃看看!”兩個管家挑着一個大擡箱過來,裡頭幾十本帳磊成小山。

王家這水,好深哪。連王耀芬的岳父都頗覺英華的話可信,圍觀的外地商人們,沒得顧忌,有些還存心要討顯然在柳家說話算數的英華小姐喜歡,議論的聲音就不小了。

“是喲,年年送幾千兩銀回家,還要說他家欺心。翰林有數的清貴,一年能有二千兩到手,就是極有出息了。”這是對京官收入比較瞭解的。

“老子手裡賺錢的書院,到兒子手裡少賺錢不賺錢都說不過去,一年幾千兩的朝裡頭賠錢!哄誰呢這是。”這是就事論事的。

“典出去的田地分家都不提,欺心!”這是說話公道的。

大家嗡嗡嗡,說的熱鬧極了。話題有一部分轉移到王耀芬的岳父身上。做生意的人最怕什麼,不怕人家罵他倒買倒賣生意精,最介意人家疑他人品,說他不誠實。若是這羣客商的話傳揚開來,他在清涼山還有的混嗎?他老人家被人說的面色如土,一咬牙,喝道:“親家母,你只說二房翰林兄弟如何不好,翰林二叔年年送銀子這些話,爲何不對我說!”走到了幾步,他下定狠心,還喊:“王耀芬你這個騙子,我怎麼把女兒嫁你,我要退親!”

柳家大宅內外一片鬨笑,英華看着那人的背影,冷靜的對左右說:“挑撥離間又背棄盟友,記下那人的名字,咱們柳家在清涼山不和他做生意。”

人堆裡頭立刻有個管事大聲把前岳父的姓名,家鄉,至親的名字報一報,喊:“黑名單第一百二十一號,都記住嘍!”

柳宅大門前後出入的柳家管事齊聲應和:“記住啦,不做他生意!”

英華笑眯眯盯着扶着大伯孃的婦人,也不說話。那個婦人臉色越來越難看,扛了一會扛不住,大聲道:“我是王耀芬僱來的,我什麼都不知道,說的話都是他教我說的。”說完把大伯孃的胳膊朝外一推,也掉頭就跑。

狗腿管事湊過來,英華微笑着搖搖頭,道:“聽她說話是富春鄉親,不過是爲錢,就不要理她了。”

一轉眼,友軍起義的起義,撤離的撤離,只剩大伯孃孤軍奮戰。大伯孃按着胸口猛喘氣下,朝後一倒。柳家管家手快,早就伸手在她身後,半空中就把她撈起來了。

先前杏仁怕英華不舒服請來的郎中其實早就到了,人堆裡看半天的熱鬧,一看見他有機會上場,忙喊讓讓擠進去,撩袖子給老太太翻眼皮,掐虎口,說:“沒事沒事,大家讓讓,想是方纔圍的人太多不透氣,老太太身體好着哪。”

大伯孃方纔是裝的,這回真被氣着了,兩眼一翻身體一挺,真暈過去了。郎中搖搖頭,老太太身體不錯,暈一暈沒要緊。揚聲問:“老人家的兒女在不在?”

英華皺眉,道:“別喊了,我大伯孃三個兒子,分家的時候偏心,家當都是耀芬堂兄一個人的,那兩位堂兄雖然良心好,一個去杭州趁生活,一個去了京城,來不了。這時候耀芬堂兄怎麼會來?大伯孃醒來怕是還要惱我跟她清三十年的舊帳,看見我再暈如何是好?我也不敢管她,使個人去請族長來吧。”

王氏家族絕大部分人家的地都是祖傳的,這幾十年發家的除了王翰林一房,也只有少數幾個,那幾個會劃拉錢的跟族親們走的也不是很近,不消操心管他們。族長正興興頭在新鎮看蓋王家祠堂呢。

英華出頭張羅,柳家在新鎮給王家專門劃了一大塊地蓋新楓葉村。王家族親雖然補稅都被砍了一大刀肉下去,可是要論心疼,真不大心疼,三十年稅全補起來,一畝地也就補二兩多的銀子,然賣錢曹二家,五十兩一畝啊!拐個彎去外府買地,柳家做的中人,雖然十幾兩一畝略貴,可是扣掉補的稅錢,一畝清涼山下的地能換三畝多外府的田地,少買幾塊田,新鎮上嶄嶄新的大房子,你想怎麼蓋都蓋得起,族親們還是聚在一塊住着,有事招呼一聲太方便了。別說才賣地有錢的,就是族長這樣的小地主,從前二三十兩銀賣光了地,他老人家把賣地的銀子撥拉撥拉,他也能在新鎮上蓋個三進的房子。他跟風也要去外府買地,柳家管事勸說他:田地少了,你要在外府安家也罷了,守着族人住着親熱,去外府孤零零的也沒意思,不在外府住吧,跑來跑去不划算,這些銀子完全可以在京城和新鎮上買幾個鋪面啊,按月收租,吃的米麪菜有錢還怕買不到嗎?攢十來年的租錢,或是等新京城人多了,鋪面漲價再賣出去,三百畝就能變六百畝!

老族長被管事說的心裡活動,跟着管事去新京城看在建的街道,聽說不遠就是國子監和太學,二話沒說就拍板定了兩個鋪面,管事也爽快,馬上就把他帶到蓋好的那條街道去,指着圖紙讓他在沒有打勾的上頭挑。老族長指了兩個,立刻鋪面的鑰匙就送來了,前頭他交完銀子換契書,後腳就有外地商人來找他租鋪子,雪白的銀子擡來求他寫租約,老族長還愣着哪,人家自己就把價漲上去了,從十兩銀一個月漲到十二兩。

新京城的房子還沒有開始賣呢,多少人盯着柳家這幾條街,有數的兩百來個商鋪,才蓋好一半,全是富春地主們的。一聽說新鎮上有哪個在新京城的鋪子交了鑰匙,求租房的商人都能搶破頭。兩個鋪子租出去,租房付一年押一年,轉眼五百七十六兩銀就到手,老族長這回不要人教,轉頭叫兒子還有親兄弟幾個湊錢,又去柳家買鋪子。這一回現鋪子沒有了,等幾個月交房他們也不挑。

柳家一開了頭賣鋪面,富春地主的銀子從錢曹兩家擡出來,都沒隔夜就姓了柳?太過份了,那兩家坐不住了,三家重新湊一塊吵架,劃一條街出來歸曹歸錢,他們就出圖紙賣鋪子!在他們家賣田地的,給優惠,打九折,比柳家便宜!

富春地主們在誰家買鋪子,柳家根本不問,有人來柳家撤單,只要房子還沒有破土動工,都給退錢,富春地主們撤單的也有不少。王家族長跟着族人去那兩家轉了轉,把姓王的都拘一塊開了個不許外傳的會,也不曉得他是怎麼說的,王家沒有撤單的,反而有幾個王家親戚拿着銀子來買鋪子。

柳家投桃報李,英華就請族長和族老來說話,說新來的個出圖紙的師爺說了,新鎮有塊地前有池,後有山,東邊還有活水,蓋祠堂極好。若是王家樂意拿下來蓋祠堂,地算柳家白送,桑榆堂兄妹五個出一半的錢。王家舉族搬到新鎮,本來就要重蓋祠堂的。看吧,英華孫女就是這麼知情識趣,她自己要做好人也沒把她兩親哥兩堂哥拉下。老族長也很識趣,出圖紙的時候,規規矩矩要求蓋個和原來楓葉村一樣的,算造價六七百兩銀,英華當場付了一半。剩下的族裡湊一湊極是容易,第二天就交到柳家帳房,第三天新祠堂就開工。老族長和幾個族老把鋪蓋都搬工地上了。

聽得王翰林的嫂子在柳家大門口鬧事。老族長那個恨哎,他也不肯出頭,一邊使人去尋王耀芬,一邊使了個和王山長家姑爺走得近的族人去喊他們來接丈母孃。這兩年曲池府和富春縣裡蓋的房子越來越多,就是很窮的人家,也有幾畝地可以賣,蓋不起房租房子也不困難,住在柳三娘莊上的王家親戚陸續都搬回來了,散在富春縣周圍租房子住呢。王耀芬的姐妹們搬回富春縣住,也常去看顧老太太。聽得說丈母孃又去找翰林叔叔家麻煩了,大女婿直接就躲出去了。大小姐氣的要死,把家和孩子託給鄰居照管,請來喊人的孃家兄弟陪她去找二妹夫。二妹夫和三妹夫家住的近,離四妹夫家也不太遠,四個女兒帶三個女婿齊齊的跑到五柳鎮上來,天都快黑了。

大小姐看她老孃歪在一棵樹底下,頭上出的那個油汗,白頭髮都糟成一團灰毛,邊上只有一個郎中留下的小藥童陪着。王耀芬那個岳父,人也不見。她就惱了,喝道:“王英華人呢?一個親大伯孃來找你,你就把人撩外頭?”

二妹夫弱弱的拉二小姐,說:“娘怕是不行了,先請郎中來看看?”

二小姐和兩個妹妹商量,大家把銀子掏出來湊一湊,一個去五柳鎮上尋轎子找下處,一個叫藥童帶着去尋郎中,大家誰也沒理髮作的大小姐,七手八腳把老太太擡到一個小旅舍裡歇下,燒水給老的換洗,少時郎中來看過,留下一個藥方讓吃吃看。敲開藥鋪子買藥,老闆說藥裡有麝香和冰片,一服藥足足的要四兩銀!四兩銀雖然現在拿得出來,可是天知道老太太要吃多少天的藥?她老人家病三天好一天。原來吃藥吃補藥都是耀文兩口子照管。好容易老太太將養安好,耀文兩口子去了杭州,現在到哪裡去再找一個掏錢乾脆的?王耀芬現在縮頭不出,女婿們都是窮的,連房子都買不起,這樣貴价的錢吃下去,幾時纔是盡頭?

三個妹夫湊一塊商量着把銀子付了,臉色都不大好看,對說抱怨王耀芬不是東西,爲着錢氣死了岳父,又要送岳母性命。

小姐們聽說四兩銀一帖藥,也都不快活,大小姐就嚷嚷着要找王英華拼命,被三個妹子死命攔下了。老太太只偏心大兒子,大女兒份上也還過得去,後來日子越過越窮,待底下的兒女都不過爾爾,幾個小的論做人都比大的明白。最小的就勸大姐:“王英華不管固然可惡,娘一把年紀了,她自己又不會走,誰把她丟柳家莊門口的?”

二妹夫煩的要死,插嘴說:“王英華她和你們一樣都嫁了人,她也管不到王家的事。都分了家了,誰也不欠誰的,就是娘死在人家大門口,也只有姓王的好出頭,咱們都是幫忙的。大哥他人呢?族裡說同時使人去找的他,他人在哪裡?等他來了我們要回家去,孩子在家沒人管呢。”

半夜王耀芬才尋來,二妹夫照王耀芬臉上呸了一口濃痰,把娘子的手一帶,什麼話也沒交待就要走。二小姐甩手,二妹夫把她拉角落裡,輕聲說她:“你自己摸摸良心,二叔那邊待你們家怎樣?二叔分家沒要錢,還肯拉撥耀文和耀廷讀書上進,大姐她們沒屋住還借莊子給她們住,做人做到這一步還想人家怎麼樣?。你大哥八成是故意把老孃弄到柳家大門外送死。王英華她只要不傻她都不敢出頭,王耀芬那人存的什麼心思我不想弄明白,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我是不敢沾的,你要跟着大姐陪他胡鬧,我寫休書與你,你留下我走。你要還想安生過日子,咱們就走。”

二小姐瞧一眼王耀芬,滿面通紅一身酒氣,從進來到現在都在罵人,一句人話都沒有,她扭頭看看她娘,老人家眯着眼不停在點頭呢,她越看越煩,沒說話,拉住了丈夫的手。二妹夫就把二小姐拉走了。五柳鎮鄉下地方不行宵禁,半夜街上鋪子都開門,他們很容易尋到一個開門的車馬行,租了輛車回家去了。

這兩位走了半日,三小姐和四小姐商量,大哥糊塗老孃也不是明白人,她們多承二叔二嬸照管,親孃親哥哥要鬧攔不住,走人吧,順便再給王英華捎個信,叫她小心些。她倆把丈夫喊出來,就在旅舍櫃上給英華寫了個字條。等墨幹了揣懷裡,四小姐好心,把打磕睡的大姐拉了一把,哄她出來和她說:“娘吃過藥睡的安穩,想來是沒有事了,大哥在這裡,我們要回去了,你和我們一起回縣城去?”

大小姐哼哼,道:“明日還要找王英華算帳,就這麼回去?你們都不許走!”

“找她算帳?”三小姐說話很不客氣,“這兩年你住的誰家房子,你吃的誰家的米!人家替娘照管我們,你說個謝字成不成?你還有臉着娘瞎胡鬧!我們走,別理她。”

大家上車,馬車的車輪沒轉幾圈,大小姐喊車伕停車,自己爬上來了。

王耀芬靠在桌邊睡至天亮,尿急醒來一看,屋子裡頭只有一個老孃,姐姐妹妹和妹夫們都不見啦,他問到旅舍櫃上,守櫃的小夥計從地席上爬起來,把四妹夫寫的個紙條給他,說:“客人把房錢結過了,你今天要是不走,記得來付房錢啊。”

王耀芬拆開那個紙一看,上頭寫着:你要幹缺德事,妹夫們就不奉陪了。你要陪丈母孃回家,以後咱們還是親戚,你要不消停,我們還敬丈母孃,就不搭理你這種禽獸。

四妹夫這個話說的極是不講情面。王耀芬惱的要死,把這個紙條撕碎了還氣的直跳。天亮他的攙着老孃去柳家大宅門口要找王英華理論,守門的指點他:“老太太昨天來鬧,要死要活鬧的英華小小姐害怕,嚇病了,燒了一夜。若是爲着兩家分家事帳目不清,直接去縣衙,自己寫不來狀紙,縣衙門口左邊紙筆店裡有專門代寫狀子的王老瞎,找他寫一個爲分家事狀告親叔的狀子去。”

王耀芬愣了一下,反問:“她傻不傻,一告就抽走三分之一。”

“你不告,耀祖和耀宗少爺一根草都不得到手,你去告,你手裡的還能弄三分之一回去。”守門的樂呵呵指點王耀芬,“快去吧,怎麼告都成,小小姐早把帳本什麼的準備好了,就怕你不告。”

明明是來鬧翰林叔叔給他寫免稅證明的,怎麼變成爲分家事狀告親叔了?其實當初真不該分家!二叔那個後老婆手裡有錢他是曉得的,但是有多有錢他是真沒想到。若是不分家,書院沒錢二叔還得給啊,他家要用錢二叔能不掏?他沒有柳三娘有啊。分家時人傢什麼都沒有要,族裡說起來,看見他通沒一句好話,都說他虧心,說二叔厚道!虧心的人過的什麼樣的窮日子,厚道的倒可以給女兒陪嫁六十八頃田地!學政還辦了他一個不孝二叔的罪,革了他縣試的錄取資格!有這麼欺負人的嗎?明明是二叔藏了私,把家當都塞他老婆嫁妝裡頭了。現在一說起來,都說他不好!嫌貧愛富也沒這樣勢利的,王家全族沒一個好東西。

現在王英華還想摳他手裡的田地?一畝五十兩銀呢,她想的美,告她,就說她的嫁妝是姓王的,一經官府手,叫她不死也脫層皮,王耀芬惱恨交激,咬着牙恨道:“告,非告不可。”

王耀芬僱了個車,帶着老孃要到縣裡寫狀子,車在半道上就給他前岳父截住了。岳父也沒跟他客氣,就說了兩件事,第一條散夥,讓把墊的銀子還回來,第二條,退親。

163

王耀芬手裡捏着的地契,一大半是前岳父寄在他名下的,一小半是前岳父墊的銀子讓他贖回的典地。買的地賦稅確實不大清楚,舊年富春縣那場大火燒掉了半邊縣衙,放帳的庫房燒掉了一間半,有些人家運氣好,舊年交稅的帳目還在,有些人家過日子仔細,把幾十年交稅的收據都留下做了帳,查稅補稅當然不怕。但是運氣不好的沒了底帳怎麼辦?縣裡沒有底家裡沒有帳,又跟有數的幾個當過官能免稅的捱上不邊,只能賣地!當時知縣背黑鍋就是典史暫署印,買賣田地人說帳本燒了他問都不問,那會兒富春田地買賣好生興旺,都說買的沒有賣的精,一點不假。

王家出了個進士,王翰林掛名給親戚免稅錢幾十年,典他家地原也是圖這個好處的。(典地不是一次性賣地,比方說一畝田直接賣是四兩銀,典出去最多三兩銀,地契什麼的都不改,還是姓王,賣主想贖回非常方便,要賣斷只能優先賣給典他家地的。所以敗家子都是先典地再賣斷,這裡頭花招不少,不必細述。)

若是分家時把田地依舊掛在王翰林名下,其實還是能接着免稅的,然王耀芬當時只想着獨佔書院,分家時二叔的後老婆說什麼都不要,他那個喜歡哎,生怕二叔反悔,哪裡還想得到田地掛名免稅的事情。他分家時沒成算,不只坑了全族,其實坑的最慘的就是他自己。從前沒分家,守着做翰林的二叔在,大房名下的田地何曾交過稅?老山長又是隻會典地的,他王耀芬就不曉得什麼叫做賦稅。如今要補稅了,有做商人的泰山指導,翁婿使錢去縣裡查過底,大吃一驚,他們手裡的地,全得補稅啊,如果不掛二叔的名頭,極少也要補交三千兩銀。

王耀芬一向和這個岳父處的都不大好,本來兩個人就是爲着錢湊一塊的,王耀芬自持手裡有地,待岳父本就不大客氣,岳父也是看中他是富春本地人,還想借他和柳家搭上線,拿個丁點大的十歲小女兒許他,其實也是留了後手的。他們這對好翁婿一共湊了小兩千畝的地,光清涼山底下那幾百畝,照曹錢兩家之前的辦法賣,一查起來要補稅肯定是虧的。不過當時王家全族都還指望王翰林出來做好人,王耀芬只說他二叔有個不愛錢的雅名必出頭,他也不急。

然王翰林一直沒鬆口,王家全族都拖在那裡進退不得,族人提起來恨王耀芬恨的恨不能咬他幾口。現在補稅的新辦法出來了,補了稅賣田地其實還是划算的,別人家補不起還有王英華借給族裡的五百黃金可以挪借,族裡陸續補稅賣地搬回來的是現銀,大家轉轉手,補稅甚是容易。然王耀芬他還是補不起——他手裡只有欠的賭債,一沒恆產二沒現錢。他好賭也沒親友敢借錢給他。岳父的錢都砸地裡了,去王家族裡說借錢都沒人搭理他,補稅的錢他也沒有,眼看着人家大捧銀子朝家搬,只要王耀芬低頭跟他親叔認個錯說幾句好話就能把銀子搬回來,王耀芬提起王翰林一家一句好聽的都沒有,惱死岳父了。

親家母鬧了一這場,王英華立場堅定不鬆口,顯然在王耀芬身上已經撈不到任何好處,岳父生了拆夥的心思,也不思量補稅這回事,柳家的大門關上了,但是錢曹兩家給他捎了信,他還有拿田地入夥那條路可以走,還有賺錢的指望,既然如此,還守着王耀芬做什麼!

王耀芬聽說要拆夥,瞧着岳父,冷笑道:“你想怎麼折騰隨你。地契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岳父冷笑,道:“你不仁我不義。別忘了我墊銀子時你是寫了欠條的。”喝手下管家把前女婿一頓臭打——王英華都和他翻臉了,顯然王翰林那邊是不會管這個侄子的,怕什麼?連大呼小叫喊救命的前親家母一塊塞車上,拖回他們家去。王耀芬打小也是嬌生慣養的主兒,使皮鞭沾水抽打,沒幾十下就把把藏起的地契拷打出來了。

前岳父都沒等隔夜,提着半死不活的王耀芬和地契去了錢家賣地。錢家高高興興寫了合同,逼王耀芬在銀錢兩訖上按了指印,另和前岳丈重新算帳,給人畫了一個極美極香甜的大餅,許下將來分紅。王耀芬名下的田地在錢家換的銀子抵了欠條,從手續上來講,是合法的——反正王翰林不會替他出頭,富春縣知縣是自己人,這人都已經打的半死,他岳父吞了他的銀子怎地,跟錢曹兩家沒關係,不怕他鬧。

前岳丈待前女婿還有三分香火情,沒把人扔錢家大門外不管,還叫人送他回家去。守着半死的大兒,大伯孃哭的死去活來,託鄰居給女兒們捎信,一個來探的都沒有。倒是前兒媳苗氏的孃家兄弟聽說,來把三個親外甥接走了。王家的族長來轉了一圈,大伯孃對着族長好不抱怨,非要告翰林二叔和前岳父,族長道:“告你親家是你家務事,我不管。告我翰林侄兒?我們王家全靠這個翰林支撐門戶,他又沒有對不起你過,他也肯拉撥族人。你把他告倒了,你就是全族的仇人。你們這樣鬧騰,也不要怪族裡容不下你們。族裡合計過了,遂王耀芬出族,他不是王家人,你還是王家的人,不能叫外人養活你,我送你去你女兒家,叫你女兒照管你。”

族長叫人把老太太擡起來送她四女兒家去。到底是親孃,四女兒不能不管,尋了間屋子養活老孃,日日供給吃用,老太太罵人女兒女婿也不理她,只是鎖住屋門不給她老人家出來。

王耀芬精窮,從前僱的幾個人陸續捲了他一點家當走人,他是被遂出族的,有限的幾個跟他好的族人也不敢觸衆怒來招他,只有妹妹們隔幾日來送回吃的給他。王耀芬養傷不在行,養了一個來月,兩條腿都爛掉了,害瘡流黃膿,臭不可聞。他拖着兩條爛腿去尋和他一塊嫖賭的朋友,人都繞着他。

他摸到縣裡投狀子要告,一來替他出頭沒有油水,二來柳三娘不好惹,王耀芬送上門錢家曹家都不敢拿他當槍使,別人更不敢沾他邊,三來,他的田地是錢曹兩家強買去的,拉扯上那兩家,受他的狀也不好辦。富春知縣摸摸自己的紗帽,覺得這事雖有好處他一個人辦不起來,得罪柳家他不敢,只叫把亂喊的瘋子打出去。

打過兩回,王耀芬才曉得什麼叫做官官相護,什麼叫做天下烏鴉一般黑,告是不敢告了,拖着爛上加爛的兩條爛腿走不動路,老老實實蹲縣城門口要飯,發狠要臥薪嚐膽等機會報仇,他見人就罵,狀若瘋魔,孩子們經過都怕他,也沒人施捨給他飯食,脫不得還是他四個親姐妹照料他,接他回家妹夫們不幹也不敢哪。

黃家人在杭州一個多月都沒見到王翰林的面,又聽說了王耀芬的故事,親侄子王翰林都不理不問,還會給前妻孃家行方便?偏偏王耀祖買田置地都是瞞着他老子的,王翰林只裝不知道,黃家人見不到他的面也沒法提,守許久見不到人,眼看補稅的期限要過了,黃家甚怕被出首檢舉,回來典賣家產補稅,富春縣的地除了清涼山下的地是柳錢曹三家的盤中食,別的地只要賦稅帳目清楚,外地商人們搶着要。把補過稅的地賣掉一部分,再把清涼山下的地稅補起來。拆東牆補西牆,算算帳黃家這大半年白陪王耀祖折騰,說好的紅利都補了稅,其實也就是剩個本錢押在清涼山腳下的地裡,黃家人提着一堆補好稅的條子去錢家賣地。錢家那個開心哎,第二個王家人來送地來了,只說沒有現銀給,直接拿商鋪抵,黃家拿田地換了十來個大鋪面的房契到手,約定一年半之後交鋪子。

富春縣剩下的地主裡,這二王是標杆性的人物,一個被遂出家族在縣門口要飯,一個補過稅拿田地換了鋪子。手裡還有地在清涼山下的大小地主們,只要不傻都曉得怎麼辦,補稅吧,沒有銀子拿,換鋪子也成啊。沒看王家那個老族長,兩個鋪子的鑰匙到手立刻就換了六百兩銀?換鋪子不虧!富春縣補交賦稅積極,曲池府反應也不太慢,到底這兩年地價大漲啊,最便宜都能賣十兩銀一畝,補稅賣地拿銀子,不想買鋪子,搭柳家的便車去外府買地,方便!

柳家做人更大方,當初買地時賦稅不清楚的早就挑出來登記好了,等富春縣的地主們都補交的七七八八,柳家自掏腰包就把帳目不清楚的那部分田地的稅補上了,愣是逼得錢曹兩家又自查一次,捏着鼻子給官府送銀子。督建新京城的劉大人守着富春縣的銀庫,不許三家開白條,非要收現銀,銀子一入庫,就手就把銀子調走了。柳家現在不缺現銀無所謂,錢曹兩家本來就缺現銀,現在缺的更厲害了,使勁的賣圖紙吧。錢曹兩家來者不限,到他們兩家買房的也不少,工期都排到後年去了,他們兩家眼看着白銀黃金流水入庫,也沒心情和柳家鬥了,新京城街道的規劃,略吵一吵,大餅一分三塊,把銜接的幾塊商量好,大家蓋房子搶錢先。

曲池府地方,想要地的得了地,想要銀子的也有了銀子,地主們有大賺有小賺,還沒有聽說虧本的。炒地的都被錢曹兩家綁一塊了,望着人家給畫的大餅變現,也怪快活的。查稅這個事鬧了幾個月,順順利利過去。江南地方都看着曲池府呢,曲池府查稅查的順利,別府也開始查起來,買地賣地熱鬧非常。柳三娘坐鎮杭州,不動聲色把剩下的地出脫,迅速套現了大筆現銀,悄悄弄了幾支船隊,在蘇杭一帶蒐羅瓷器綢緞茶葉諸般貨物出海,泉州那邊專跑外洋的幾家都忙着在查自己家田地的交稅記錄呢,誰也沒發現柳家朝外洋伸手。新京城這邊的錢曹二家,還以爲柳家集中精力在清涼山和他們鬥,也沒發現柳家在悄悄轉移重心。

李知遠從新置的莊上來家,一見面英華高高興興和他說王耀芬的下場,他也大樂,道:“明兒咱們去縣裡逛逛,專程路過丟他兩銅錢怎麼樣?”

“瞧他做什麼。如今大房那邊四堂姐養着大伯孃呢,我聽說之後還給她家送了六兩銀子。”英華搖頭笑笑,王耀芬如今衆叛親離淪爲乞丐,下場沒有比這樣更慘的了,還看他做甚,因道:“耀文堂兄前天才回來,他說四堂姐養大伯孃養的很好,他就不和四堂姐搶,他給四堂姐家在新鎮買個房。”

“大姐夫沒鬧?”李知遠和幾位姐夫打過交道,對姐夫們的爲人略知一二。

“鬧了,大姐夫也吵着要堂兄買房,耀文哥說買房的銀子是嫂子給的,他自己都是吃老婆的,沒錢。他給四堂姐買房,四堂姐管大伯孃養老,以後他就不給銀子了。四堂姐也算明白人,說誰要給大伯孃養老誰拿這房子去她沒二話。不曉得姐夫們怎麼商量,最後還是四堂姐養大伯孃。”

英華拿着扇子扇風。一陣一陣小風颳過她的留海,越發顯得她的小臉蛋紅撲撲的,鬢角有細細的汗珠滲出。已經是七月底,他們家屋子又高,外頭移種的樹都長的很好,風吹過來並不熱啊,李知遠摸摸英華額頭,略略有點燙,他就問:“是不是哪裡不好?”

英華搖搖頭,道:“哪裡都好,不礙什麼。”

一轉身李知遠發現杏仁和幾個使女去了西屋放鋪蓋,這是英華惱了不要吃紅燒肉?李知遠滿心想着晚上就吃呢,忙忙的把娘子拉里屋上坐坐下,打拱做揖求饒:“夫人,小的錯了,小的不該眼裡只有錢,爲着藏傢俬拋下新婚嬌妻一個來月不着家,小的不要睡西屋。”

英華抿着嘴笑,溫柔而堅定的搖頭,“你,睡西屋。”

“想不想吃紅燒肉?”李知遠利誘。一向愛吃肉的李家少夫人搖頭搖得有點艱難。

外頭堂屋裡三葉嫂子咳了幾聲,揚聲說:“我新做了一對虎頭鞋,二小姐來看看鞋樣子好不好?”

英華帶着笑瞅他一眼,依依不捨地去看小鞋子。李知遠心都碎了,跟在她屁股後頭扒門邊看,那雙小鞋做的極是精巧好看,停在他娘子的掌心,他娘子眼都不眨盯着看。英華幾時喜歡上這些小東西了,看那雙虎頭鞋的那個眼神,跟看孩子似的!李知遠眨眨眼,只想到一個可能,愣住了,掛在門框上半天都不會動彈。

164

英華託着小鞋只顧細賞,冷不防三葉嫂子對她使眼色,她回身去看,她相公跟壁虎似的掛門框上,怪好玩的。三葉嫂子有心嚇壁虎,走過去福了一福,說恭喜姑爺。姑爺就咣噹一聲從門框上摔下來了。

英華笑嘻嘻去扶他,李知遠自己飛快的爬起來,一邊哆嗦一邊問:“我要當爹了?真的?怎麼這樣快?”

“真的。”英華甜甜蜜蜜回答:“請過幾個郎中來看,都說是喜。不過沒滿三個月,三葉嫂子教我不要和人說,連爹孃和舅母那裡都不曾說。”

李知遠緊緊握住英華的手,呆笑半日,才道:“沈姐有孕時,極是思困。你到牀上歇息去,想吃甜果子還是酸果子?我去府城給你買!”扶着英華到牀上歪着,他就要去張羅買酸甜的小零食,又問英華腳腫了沒有,要脫英華的鞋子瞧她的腳。三葉嫂子站在一邊笑眯眯看着姑爺似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也不提醒,捂着嘴只是笑。

英華拿腳輕輕踢他,他也不躲,站定受踢,嘴裡還說:“輕些,當心腳疼。”

自這日起,李知遠睡在西屋,每日搶在英華前頭起,睡在英華後頭,英華去舅舅家看帳,他也寸步不離守在邊上,不是幫倒茶,就是給捏腳,趕都趕不走,鞍前馬後服侍極是盡心。

起先舅舅舅母只說小兩口新婚又小別,格外恩愛,還打賭看李知遠要做幾天老婆奴。舅舅賭十天,舅母賭十五天,不曾想日日如此。一轉眼英華腰身略粗,舅母看出來不對勁,叫舅舅把李知遠哄出去,再三的哄問,才曉得英華有孕已經三個月出頭。

舅母大驚,道:“頭胎呢,原該小心纔是。你怎麼也不說一聲?日日坐着看帳,萬一哪裡不好怎麼辦?”

英華笑道:“我也只有第一個月貪困了些,如今只腰有些沉,也不愛睏,也不覺累。沒什麼的。”

舅母哪裡肯放心,叫郎中來再給英華瞧。郎中說:“小小姐身體健壯,這胎極穩,不妨事的。如今月份略大,坐久了起來走一走就好,也不消特別保養。”

舅母把李知遠招回來,當着舅舅的面罵了一頓,就商量讓英華回家休養。

舅舅聽說英華有喜了,愣了一會,瞪李知遠,道:“臭小子,怎麼不早說。”

李知遠低着頭不接話只笑。英華嗔舅舅道:“三葉嫂子說過了三個月才叫說,我連爹孃那邊都不曾說呢。我不要回家休養,天天在家不出門,悶的人難受。”

“不成,你回家呆着去!”舅母瞪欲言又止的舅舅,“悶了讓你男人陪你出門閒走散悶。玉薇就是懷的時候坐太久,生的時候吃虧,好容易才生下來。沒事你們小兩口沿着清涼山慢慢轉圈散步也比呆坐帳房看帳好。頭胎生養難似過鬼門關,豈是玩笑。”

舅舅愁眉苦臉點頭,說:“說的我想一想都害怕,錢帳都是小事,養孩子是大事,馬虎不得。如今咱們手裡有現錢,不怕資金鍊斷掉,流水帳不消看的那麼緊的,橫豎那一套底下人也熟了,材料成本都是定額,也不消緊盯。小英華,聽話啊,回家安胎去。”

英華不堅定搖頭。舅母笑勸道:“你們家芳歌身子就弱了些,她婆婆都不敢讓她現在有孩子呢。要曉得你們搶了先,八郎一定急死。”不管英華依不依,舅母拘着不許英華來看帳,又使專人送信去杭州。

沒幾日柳三娘老兩口回來,親家不在家,柳三娘直接就把女兒女婿接回三省草堂住。王翰林到家先細細把女兒看了有一盞茶功夫,問得女兒能吃能睡也不思吐,他老人家放心,就招呼女婿去西邊草堂。

女婿如何肯走,就差抱着柱子跟媳婦搖尾巴賣萌求留下了,冷不防泰水冷冷盯了他一眼,李知遠立刻老老實實低着頭跟泰山出門,連頭都不敢回。

英華偎着親孃一個勁的笑,柳三娘彈她額頭,啐她:“仗着大人疼你啊,你就嬌吧。好好養胎,玉薇生產時吃了大虧,到現在還在坐雙月子呢。”

“她可養得好?”英華和玉薇雖有書信來往,但是玉薇生產之後,那邊主事的人少了一個,這邊的帳房壓力就大了許多,英華忙的夠嗆,聽說她生了個兒子,備了份禮送她,卻是不曉得詳情。柳三娘和柳五姨怕英華曉得嚇着,寫信也不和她說詳情。英華問,柳三娘只含糊說:“養得好的,只是她懷着的時候動的少了。你多動動罷,到時候生起來就容易了。”

王翰林回來不久,梅大人一家也從老家回來。 梅大人家原來在曲池府有五頃地,賣掉得銀在常州府某縣買了九頃地。瑤華藉着全族賣地買地的東風,還有孃家媽的書信指點,將出她壓箱底的黃金四百兩,置辦了嫁妝田八頃上等水田。梅家收拾畢莊園,瑤華兩口子奉着公婆,帶着族裡精挑細選的十個堂兄弟回來五柳鎮。頭一日王翰林替親家全家接風,在三省草堂設接風酒,席上發現英華有孕,瑤華極是快活,倒是梅四郎有些悶悶的。散了席梅四郎陪着父弟回家。瑤華留下來陪母妹說體己話,不等娘問她,就說:“十五娘上個月早產生了個女孩兒。我婆婆去看過,回來氣的幾日都吃不下飯。說泉州那邊看重兒子,十五孃的婆婆嫌她頭胎生的是女,說話好不客氣呢,要她今年再懷一個,明年必要抱孫子。”

柳三娘冷笑道:“生兒生女天註定,哪是她想要就能要得到的。”

“我婆婆想公爹出頭說說女婿,不過公爹沒理她,這一向她老人家看誰都不順眼,連着四郎和十九郎都悶悶的。娘和妹妹別理他。不過是婆婆嫌她頭胎沒生兒,多大點事。生孩子這種事,只要會生,慢慢生,總是能生出兒子來的,又不是窮人家養不起孩兒,怕什麼。”瑤華彎腰,親切的摸妹子微凸的肚子,笑道:“只要平平安安的,生兒生女都一樣,對不對?”

英華扶着肚子微笑,她如今月份漸大,能感應到胎動,最喜歡人和她肚皮說話,可惜王翰林不好意思對着女兒肚子說話,柳三娘對英華都是慣在心裡,當面都不怎麼有好臉,只有李知遠喜歡隔着娘子的肚皮和他孩兒閒話。然自從搬回三省草堂住,李知遠白天跟着老師在三省草堂忙,晚上回來和媳婦說不上幾句話又被打發回三省草堂去睡——他媳婦還住在做閨女時的那個院子,那院子在柳三孃的內院後頭開門,做女婿的出入不方便,索性柳三娘就把他丟西邊去了。 總的說起來,英華搬到孃家,日子過的極是輕鬆悠閒,但是李知遠真陪她閒逛的功夫還真沒有多少。難得姐姐回來,英華極是快活。對於生男生女,她還真不大擔心,就似姐姐所說,又不是生不出來,兒女她都喜歡,都要生,先生兒還是先生女不是問題。

如今天氣不冷不熱正好辦學。王翰林和梅大人帶着子侄女婿湊一塊商量了幾天,先把小學辦起來,沒幾天兩個班六十個名額就佔滿。橫豎李知遠和梅四郎都是考得起的,平常在家也沒少指點弟弟們讀書,就是他兩個帶孩子,李知遠帶外舍,梅四郎帶內舍下。王翰林又把他平常看中的學生喊了幾來個搭把手。一轉眼換了夾衣,三省草堂裡頭重又熱鬧起來,小先生們教完書還要跟着老先生用功,小學生們有樣學樣,都能專心讀書。

不曾被先生喊來的學生們看着眼熱,天天都有人跑來問幾時聚會講學。王翰林鄭重使人打聽,曲池府補稅的事已經塵埃落定,他就發話十月初一三省草堂講學聚會。王翰林是九月二十五說的這個話,二十六就有八十來個學生跑來,二十七剩下的幾十人也跑來了。這些學生還有帶了親戚朋友來的。三省草堂還沒來得及安排住宿,好在五柳鎮上的旅舍也還有幾家,去住旅舍吧。先來的都住旅舍,後來的也不好意思去住草堂。到了九月二十七八,五柳鎮上幾個旅舍都住滿了。

二十九這日上午,蕭明去岳家探望,梅家子侄不理他,他自己蹭三省草堂門口求見岳父,守門的放他進去了。到中午,樹孃的丈夫許才子帶着樹娘來探望三姨母,守門的聽說是表小姐樹娘兩口子,直接就把許才子指草堂那邊去了,領着樹娘朝東邊住宅來。

瑤華在孃家陪着妹子呢,姐妹兩個對坐樹下說說家務帳,扯一扯怎麼養孩子,猛然看見杏仁帶個人進來,瑤華以前只和樹娘見過一面,都沒把她認出來。如今的樹娘極是憔悴,臉上脂粉甚厚,瘦的活像紙片人,庭中輕風一吹,她的衣裳都好像要飄走似的。英華被她襯得格外圓潤嬌妍,便是瑤華吧,已是三個孩子的娘,薄施脂粉之後也明媚水嫩,看着都比樹娘年輕有生氣。

姐妹們對坐行禮,樹娘訕訕的,瑤華因爲自己小姑子搶了人家的未婚夫,待她十分客氣。英華心裡有氣還沒有消,待她淡淡的。大家述完閒話,相對無話可說,瑤華怕冷場樹娘臉上不好看,請樹娘移步到後園去。瑤華來時把孩子們都帶來了,孩子們在後園玩耍,笑鬧奔跑,大人沒話說逗逗孩子混混,自然不會尷尬。英華看到外甥們,就去逗孩子,親姨親外甥親親抱抱極是親熱。瑤華要照應三個孩子,也不怎麼能和樹娘說話,樹娘獨坐花叢邊發呆。瑤華偶爾和她說話,她要麼不答,要麼半晌纔回一句半句,人都呆呆的。

瑤華給英華使眼色,兩個人藉着喊孩子走到一棵大樹背後,還沒來得急說話,門上來報,說杜家九娘和嫂子清娘來了。英華忙叫請,少時杜九娘和蕭清手拉着手進來,杜九娘還是老樣子,看到英華腰身略粗,曉得她有孕,老遠就笑。蕭清勉強對英華打個招呼笑一笑,就湊樹娘那邊去了。

這邊英華替瑤華和杜九娘介紹過後,她們三個回頭一看,蕭清和樹娘抱着在哭呢。蕭清軟軟的靠着樹娘,哭訴:“他們……待我都不好,還說這一回要是大郎不能進三省草堂,就要休我。”

樹娘淚落如雨,臉上的脂粉被淚水衝開,現出焦黃的臉,她只不停的抽泣,雙肩聳動,模樣極是可憐。

東宅這邊後園跟西邊草堂其實是連在一塊的,道路曲折相通。這邊有婦人做嚶嚶泣聲,那邊就有人尋着聲音過來查看。李知遠打頭,跑的飛快,跑來把英華上下看一看,他媳婦頭尾俱全面帶微笑,捎帶把大姨子和三個外甥捎一眼都無事,他就安安靜靜伴着他媳婦,不管閒事。

後頭許才子跑的也不慢,遠遠看他媳婦和一個嬌滴滴的美人摟在一塊做悲聲,他的腳步就慢下來了。緊接着蕭明按着帽子跑過來,看到蕭清和樹娘摟在一塊哭,他先愣了一下,走到二人身邊和顏悅色問:“清妹這是怎麼了?可是妹夫欺負你?”

蕭清仰頭看見堂兄,沒敢出聲。樹娘一仰頭看見舊情人關切的臉,哭的格外傷心。他兩個從前摟抱慣了的,樹娘一時激動,情不能自己。就倒向蕭明懷裡。

蕭明反應過來,也沒客氣,半推半就把樹娘摟懷裡安慰上了。

明明樹孃的丈夫就在不遠處,這兩位是被狐精迷住了嗎?

杜九娘受到驚嚇,捂着嘴連連退後。李知遠反應也不慢,扶着娘子退後幾步,順手還把瑤華第二的那個三歲多的孩兒撈起來護在懷裡。瑤華十分冷靜地把小的抱起來,提着大的衣領,也給許才子騰地方。

165

許才子一步一步朝樹娘走過去,面孔鐵青,眼睛都紅了,雙手緊緊捏成拳頭。

他後頭還有一長串的人,梅四郎打頭,看到這邊有男有女,瑤華又對他使眼色,他就轉身把後頭的人都領走了。

許才子肯定會衝蕭明揮拳頭,若是這人脾氣暴燥些,估計樹娘都得挨拳頭。英華看着他們直皺眉,她對蕭明的人品本就不抱希望,樹娘今日這樣也甚可惡,如果這兩人捱揍,她一定不攔!

李知遠護着娘子,不住冷笑,方纔蕭明非要遊後園,拉着大家東轉西轉轉到這邊他就不肯走,原來樹娘在這等着他呢。看來他和樹娘是重新勾搭上了。這世上,有哪個男人會忍受在親友面前親眼看到妻子撲到前未婚夫懷裡?若是樹娘丈夫忍不住揮拳,樹娘和他和離順理成章,他若是忍不住,只怕蕭明還有後招吧。

許才子走到緊緊貼在一塊的兩人身邊,把緊緊捏起的拳頭鬆開,輕輕拍一拍蕭明的胳膊,好聲好氣說:“我來勸她,樹娘這一向神思恍惚,哭起來就不認得人,把誰都當成我。”

呃,明顯做好捱打準備的蕭明愣住了,準備看蕭明捱打的大家都愣住了。許才子笑的比蕭明還要溫柔體貼,伸手要把樹娘從別的男人懷裡挖出來。

樹娘抱着蕭明抱得緊緊的,許才子挖得額頭上冒青筋,也不能把這對狗*男女分開!他急,圍觀的親戚們更急,英華都在不自覺擼袖子,杜九娘也有躍躍欲試的意思。李知遠甚怕自家媳婦一時衝動撞上去壞人好事,硬拉着英華又朝後退了兩步。他這一動,杜九娘也甚乖覺,跟着退了兩步。

瑤華好生爲難,樹娘算是她表妹,蕭明又是結結實實的親妹夫,表妹夫還在邊上呢,她做爲梅十五孃的親嫂子,是非說話不可的。瑤華把懷裡的孩兒摟了一摟,揚聲道:“妹夫,你快鬆手。”

蕭明應聲張開雙臂,艱難的對老婆娘家嫂子露出苦笑,“嫂子,我鬆手了。”

許才子的那個臉都沒法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樹娘,你也鬆手。”瑤華聲音不小,“有事好好說,你這樣算什麼?”論親戚關係,樹娘和她隔的遠一些,而且這一向她和妹妹閒話,曉得柳三娘非常反感樹娘嫁姓許的才子,所以她說話也就不大客氣。

樹娘鬆開手,許才子把她摟懷裡,她推許才子,哪裡推得動。許才子臉色鐵青,裝溫柔也裝的好辛苦,索性拿雙臂緊緊圍住樹娘,不許她掙扎,生硬的說:“不要動,你病的又厲害了,我帶你回家去。”

“我沒有病!”樹娘尖叫,“你放手,我不要跟你回去。阿明,救我,救我。我要和離,我不要和姓許的做夫妻!”

“樹娘!你不要胡鬧。”許才子大驚大怒,提高嗓門。

杜九娘大驚,拿手堵着嘴,眼珠子轉來轉去。英華也大驚,樹娘過的不好她能料到,樹娘要和離,她是真沒有想到。李知遠輕輕拉一拉明顯激動的娘子,輕聲說:“樹娘這是要朝大里鬧了,她都憔悴這樣,要是讓許姐夫把他弄回去,怕是活不成了。我在這裡攔着不讓許家把她弄走,你快去找師母和舅舅,看要怎麼辦。”

英華哦了一聲,提着裙子就悄悄溜走了,走到後園門口,喊園門口玩耍的小海棠跟上她,走了兩步不放心,又叫守在門邊的三葉嫂子:“出事了,不許放人到後頭去,你進去把姐姐的三個孩子抱出來。”

三葉嫂子答應一聲忙忙的進去。英華扶着小海棠穿廊過堂到內室去,柳三娘因爲明日三省草堂聚會人多,今日不曾去柳家看帳,還在家安排僕役。英華一陣風樣闖進來,她就叫黃鶯把幾個管家帶出去,問:“是清娘還是樹娘鬧事兒了?”

果然還是娘厲害。英華按着受驚嚇的小心肝坐下來,說:“是樹娘姐姐,她要跟許姐夫和離。”

“哦,姓許的怎麼說?”柳三娘冷笑。

“許姐夫說樹娘姐姐病了,要帶他回家去呢。”英華忙忙的說:“知遠就叫我來問娘怎麼辦,他說樹娘看着不大好,要是被帶回去,怕是活不了。”

柳三娘站起來,嘆口氣,說:“女人啊,靠孃家靠夫家都不如靠自己。她兩頭都靠不到,難道姨母就能讓她靠一輩子了?走吧。看你十姨份上我就幫她一回,這事到此爲止。英華,你日後在五姨那頭說話仔細些,莫讓五姨曉得樹娘這樣不爭氣又生氣。”

“哎。”英華答應着站起來,跟在她娘後邊再到後園去。

方纔英華走的時候,樹娘還在許才子懷裡,英華轉了一圈再來,樹娘居然換手依偎在蕭明懷裡。許才子氣的夠嗆,滿面通紅雙目噴火,捏着拳頭人一直在哆嗦。瑤華臉色也很不好看,妹夫當着人家丈夫的面把人老婆摟懷裡,像什麼話?

柳三娘一進來,李知遠立刻向丈母孃靠攏,小聲說:“要請個郎中來瞧瞧表姐纔好。”

柳三娘看樹娘那個模樣,面頰紅的異樣,也覺得不大對勁,就點點頭,李知遠對英華使了個眼色,立刻小跑着溜出去了。柳三娘走到樹娘身邊,把樹娘扯她懷裡,甩手就給了蕭明一個巴掌,喝道:“你這樣對得起十五娘嗎?”

蕭明立刻就捂着臉認錯,道:“三姨,我一時衝動了。”他一連退了七八步才站定腳,還苦笑着對瑤華說:“嫂子,你別惱,我自和十五娘成了親,心裡真的只有她,僅的一個妾都送了人。我沒有二心的。今天真是……真是……”

今天真是樹娘主動的。人家主動你不能推開?頭一回半推半就把人摟懷裡,第二回是從人丈夫懷裡把人搶回出來,樹娘主動摟你你也沒反對啊。瑤華沒好氣的別開臉,她家小姑子也不是個爭氣的,要挑這個妹夫的毛病,她真不大好意思。

樹娘倒在柳三孃的懷裡,無聲的哭泣。柳三娘也不問她發生了什麼,由着她哭。

許才子定了定神,試探的走近兩步,被柳三娘一瞪,擰着嘴又退後邊去了。

少時李知遠帶着個背藥箱的遊醫進來,柳三娘見那人不是常到柳家行走的郎中,略愣了一下才把樹娘扶到草亭子裡坐下,讓郎中瞧樹娘。

那個郎中請討盆水給樹娘洗臉,三葉嫂子忙忙的提着盆桶來服侍,瑤華幫着給樹娘洗過臉。郎中請三葉嫂子把樹孃的眼皮翻一翻,又鄭重切脈,完了他也不說話,只看李知遠。

柳三娘喝道:“她丈夫就在這裡,你有什麼說什麼!”

“這位小娘子一向體弱,只宜溫養。”郎中斟酌字句,想一句說一句,“這幾個月,想是家人太過急切,補的太過……用參了?”郎中看許才子,許才子點點頭,郎中又說:“其實只用參也未嘗不可,想是還用了些別的大補之物,這個……這個……”

“直接說!”柳三娘瞪郎中。

郎中偷瞄李知遠,他家少爺在丈母孃面前跟耗子見了貓似的,他立刻就懂了,飛快的回答:“補藥有幾樣藥性相沖,中毒頗深,現在治,還有得救。”

許才子面色如土,蕭清驚呼:“姐姐,怎麼會這樣。”三步並做兩步過去扶捂着心口的樹娘。蕭明可憐巴巴看着柳三娘,跟中毒的是他娘子似的。英華和杜九娘對視一眼,兩個都驚訝極了。柳三娘冷冷的看了一眼許才子,道:“知遠,先把你許姐夫扣住。”

李知遠哎了一聲,走過去緊緊捉住許才子的手腕,道:“對不住了。”

許才子沒說話,順從地讓李知遠扣住他的手。

柳三娘瞟了一眼蕭明和蕭清,道:“瑤華,送九娘回孃家去,英華,你送蕭清到你舅母那邊去,再請你舅母來。你們兩個現在就走。”

瑤華沒吭聲,過去拉蕭清的手,蕭清唬得臉都焦黃,站在那裡都不敢作聲,瑤華拉她她不肯動,瑤華沒二話,使出從前京城女學女子馬球隊長的本事,提着她的衣領,就把她拖起走人。英華和杜九娘手拉着手跟在後頭走了。許才子和蕭明都被瑤華突然顯露出來的彪悍嚇着了,蕭明都沒敢吱聲去攔,許才子的臉色何止如土,簡直是成渣。

李知遠雖有心理準備,也不免嚇了一跳,這個大姨子一向軟聲軟語說話,再想不到還會提領拿人這一招啊。回頭再一想,他大姨子跟他的親親小英華一樣,小時候寄養在天波府楊家,楊家把女兒當兒子養,把兒子當牲口養,大姨子單手拖個把人走路太正常了。

柳三娘摟着軟得沒了骨頭似的樹娘,吩咐三葉嫂子:“多叫幾個人來。”

三葉嫂子心領神會,撒開兩隻大腳飛奔,一轉眼帶來幾十個男女僕人,管家們把許才子和蕭明團團圍住,女人們把樹娘圍在當中,七手八腳要把樹娘接過去。樹娘摟着她的親三姨怎麼也不肯撒手。柳三娘只得說:“把許公子和蕭公子兩位嬌客分開安置。他們兩個要是傳出去半句話,你們提頭來見。”

三葉嫂子帶頭,大家低頭答應一聲。管家們先拿許才子,許才子還想掙扎,回頭看蕭明自己就老老實實把雙手反縛後背,極是順從,他長嘆一口氣,有樣學樣讓管家把他綁起,隔着許多人看向樹娘,柔聲說:“樹娘,我真不曉得你小叔小嬸給你吃了什麼東西,我只是想把你養得結實些,和你養兒育女。”

樹娘別過臉,珠淚連連。柳三娘發話說:“樹娘,你要是不捨,三姨現在也可以撒手不管你。”樹娘輕聲央求:“三姨,你管我呀。”

柳三娘冷笑着對許才子說:“此事柳家會徹查,你若清白,樹娘還樂意,你們還是夫妻。”

許才子盯着樹孃的雙目陡然一亮,整個人都精神了。蕭明冷笑着低哼一聲。李知遠暗暗搖頭,這個許才子看着是個玉瓶,其實是個草包啊。不過也難道,他是族叔教養長大,他族叔指望他拉撥全族,又怎麼會把他教的足夠精明呢,正要他傻一點纔好捉在手裡使喚他。

這邊後園人才散開不久,舅母楊氏帶着一隊人騎着快馬奔來,到書房和柳三娘商量着說了幾句話,楊氏就命人去天波府調家將。柳家這邊收拾出一個馬車,柳三娘陪着樹娘坐車回新鎮,楊氏領着數百家將把許才子和蕭才子帶上先行。李知遠瞅人堆裡沒有他娘子,急的很,轉來轉去在三省草堂門口轉半日,纔看到他娘子和瑤華手拉着手回來,姐妹兩個邊走邊說話,神態極是親熱。

看到李知遠,英華就問:“人都走了?”

李知遠點點頭,指指邊上那個提着藥箱對少夫人點頭哈腰的遊醫說:“這人是咱們家的,現在就在曲池府一帶行醫,要不要聽他閒話幾句。”

瑤華不明所以,英華立即明白了,這人是她公公從泉州任上來回來的人手。她和李知遠成親也有時日,曉得李家父子的脾氣都一樣,平時有事不顯,若是覺得事情不當讓女眷知道,就一個字也不會說出來。若是有特別提來歷,必然有事情非說不可。英華就道:“好,咱們到小花廳裡坐。”

瑤華躊躇了一下,道:“娘去新鎮了,明日的聚會還有雜事沒有安排好呢,我去問問。妹子你和妹夫去吧,若是有什麼可以和我說得的,你得閒再和我說說。”她不太想摻和到樹孃的事情裡去,說到底,她是不想管梅十五娘,她只是做人嫂嫂的,十五孃的爹孃現在,十五孃的家事還輪不到她先出頭管。。

英華理解姐姐的難處,姐妹兩人在大門邊分手,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李知遠拉着英華的手,默默向小花廳走去。王家這個小花廳在二門以外的夾道邊空地上,專門用來接待王家族親用的,鄉下地方也沒有大講究,男女坐一處說話很常見。但是王翰林家和族親家比要更講究一些,前頭廳裡,親族的女人不好進去,二門以內也不好放王家的男人們進去,所以就特別弄了這麼一個地方給親戚們閒話。明日三省草堂聚會,王家族親也來了十多位要聽講的,他們的母妻也有跟來順便探望王翰林的,現在都坐在小花廳裡閒話呢。英華遠遠看見小花廳門口有幾個孩子趴在臺階下玩耍,嘆口氣,拉着李知遠從二門邊的夾道繞到後園去了。

方纔熱鬧過的後園亭邊,現在一個人都沒有。冬天的陽光照身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園中松柏綠的厚重,地下一片金黃的松針,七八隻麻雀在林間跳來跳去。李知遠陪着英華在亭中坐下,示意遊醫說話。

遊醫鄭重跟少夫人拱手行禮,方纔柳三色的行事他已經領教,所以這一回他就說的非常簡潔乾脆,“樹娘小姐的夫家和孃家聯手把她架空了,她婆婆還說樹娘身體不好,要好好將養,要幫她保管田房契紙,被她小嬸鬧了一場,說樹娘雖然身體不好管不了,可是她父母都在,哪有嫁妝田讓婆婆管的,要管也是孃家爹管。”

英華不停冷笑。李知遠連連搖頭。

遊醫又道:“樹娘小姐不曉得把契紙收藏在何處,兩邊都不得到手,轉過來又日日給樹娘小姐送補品。這裡頭有幾樣……咳,咳,分開來吃其實不妨,但是湊在一起吃,一吃幾個月,身體就吃壞了,若是再吃幾個月,會怎麼樣很難講。好在樹娘小姐從前底子打的甚好,停下來不吃那些大補之物,好好將養幾個月也就無事。”

“要查兩邊的補品是哪裡來的嗎?”李知遠偏頭看向英華。

英華微笑着搖搖頭,道:“沒必要,樹娘要是死了,她又不曾生養,她的東西肯定是她孃家的。許家肯定是不想她死的。她的小叔小嬸吧,如果真有那個心,勁了好大勁把她弄死,樹孃的東西弄回孃家,他們也撈不到大頭,其實不如樹娘活着幫她管家好處大。”

遊醫手下點頭附和:“補品的事應當是湊巧,若是想把人弄死,借別人的手送點什麼吃食相沖中毒更乾脆有效。”

“如此,不查更好。讓你表姐的夫家和孃家相互攀咬,她和離的事就容易了。”李知遠冷笑幾聲,道:“許家回頭鬧起來會很熱鬧。”

“那就和咱們家沒關係了。”英華樂的很,“只是蕭清表姐有些煩人,她一見我舅母就吵着要見她哥哥蕭賢。我舅母說蕭賢跟着船隊去海外了,她又是哭又是鬧,寧死不肯回杭州沈家去。我舅母沒二話,直接把她綁起,叫笛子姐姐把她送回家。”

“看來她在沈家過的也不大好。”李知遠對英華的這個表姐相當討厭。

“說是沈大郎納了妾,妾都有孕三個月了。”英華搖頭,“沈家估計不會讓蕭清表姐生下孩子。”

“這種蠢貨,養出來的孩子也是蠢的,還是不要生的好。”李知遠把手輕輕蓋在英華的肚子上,“你別想這些煩心的事了,有什麼都交給我啊。”

英華高高興興點頭,她的丈夫不只願意操心婆家的事,還樂意幫她操心孃家的事,不管將來有事要不要她去管去操心,他表達出來的心意,比頭頂的太陽還暖人呢。

英華眯起眼看太陽,紅日掛在青松翠柏的枝頭,她孃家的後園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又安靜又舒適。李知遠對郎中擺擺手,郎中悄悄的退下。他把英華摟在懷裡,下巴搭在英華的肩窩上,輕聲說:“太陽真好。”

166

柳三娘和楊氏舅母陪伴樹娘足足有七八日。樹娘要和離,許才子的娘哭天搶地喝罵不止也不能阻止。許才子甚是識相,柳家只求和離,還沒有去告他爲財謀害妻命呢,所以他老老實實在和離書上簽名字。

樹娘也甚大方,送出去的房子她也沒有收回。許才子陪財女睡了幾個月,給兄弟姐妹們和母親孃家每家掙了一處宅院,他的哥哥妹妹並母親孃家親戚在新鎮上住着,不捨搬走,他娘也不肯離開天子腳下回常州去,從樹孃的大宅搬到他哥的小宅住着。許才子一個人孤伶伶回了常州老家。

樹娘自然是不肯再在新鎮住的,央着柳三娘把她的五進宅院出脫,重在曲池府城買了一個大花園搬去住,又問舅母討了十幾個貼心的管家使女使用。樹娘又覺得她孃家小叔小嬸居心不良,把田產交給孃家人管她不放心,她自家管她又不樂意,執意把田產鋪子全賣掉。柳三娘再三的勸她都不肯聽。在曲池府和清涼山一帶找機會的富商不計其數,樹娘說聲要賣田地,立刻有人捧着銀子來買。那邊許才子的六叔和樹孃的小叔還興興頭在辦交接,這邊樹娘已經把房契和田契都換成金銀,這許多金銀她看着嫌煩,不樂意自己管,央舅母和姨母替她收藏。

柳三娘和楊氏商量:樹娘嫁過一次和離,嫁妝也輪不到她孃家人管,但姨母和舅母幫她管錢也不好,她孃家畢竟是窮了的,守着樹娘這一注大財一個銅錢落不到手也會生事,替她管錢落人閒話與柳家聲譽有損。二來錢在誰手裡都不重要,這畢竟是樹娘自己的錢,她若是自己把得定,自然守得住她的財,她若把不定,她來討要做舅母姨母的還是要錢把她。橫豎柳家不貼她,她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吧。等她精窮,若是曉得悔改,替她備副嫁妝再嫁也不是難事,若是死不知悔改,一年幾百兩養着她更容易,柳家似她這樣養歪了的,她也不是頭一個,也不大可能是最後一個。

既然如此,還替她管錢做什麼,柳三娘和楊氏都拒絕替樹娘管錢。柳三娘和她說:“雖然你和你孃家不親近,可是你還有親爹有親祖母。從道理上來講,和你一姓的比我們和你更親近。你本心防着他們,安知他們不防着柳家?你只圖自己省心,可有想過會替柳家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樹娘低頭無語,楊氏冷笑道:“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人,若是你拿定主意把銀錢捏在手裡,你一輩子花用是足夠了。若是你拿不定主意,我們今日替你管,明日後日你再來討依舊要還你,幫你收着錢又有何用?讓你的爹孃和祖母罵我們嗎?舅母是個俗氣的人,吃力又不討好的事不樂意多做,舅母自己的錢還多的管不過來呢,你那幾個小錢還是你自己收着吧。”

樹娘面紅耳赤,頭都要低到胸口。從前嫌棄舅母和三姨五姨俗氣的也是她,她甚至當面說過舅母掉錢眼裡的話。便是現在,她心裡其實還是覺得自己管錢俗氣的,舅母和三姨不給她管錢,她現在就不曉得怎麼辦好了,只會可憐巴巴的看着柳三娘。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她自己還是一點主意沒有,柳三娘搖頭,楊氏嘆氣。休說英華能幹曉得理財,便是柳三娘從半道上教出來的瑤華,也不消大人替她多操心,她嫁過去手裡捏着錢,也曉得藏富,曉得置點田地,在婆家打理家務十分利落,婆家人都敬她疼她。似樹娘這般,有人管着她,各種矯情煩人,沒人管着她,她連路都不會走。這樣的孩子,還是窮點好,做米蟲也安份些。

楊氏站起來說:“三姐,我們回去吧。”柳三娘瞧瞧樹娘,嘆着氣說:“舅母借人把你使,也不能借你一輩子,你自己家也培養些人手使用。”她看樹娘又爲難皺眉,後面的話就沒有說了,嘆着氣和楊氏回五柳鎮。

且不提樹娘回到曲池府,重過詩酒風流的日子,也不提許才子回到常州被他族叔如何如何。只說梅夫人聽說女婿當着親戚和嫂子的面把前未婚妻摟在懷裡安慰,極是喜歡女婿體貼,一時激動中風,好容易才救回來。

蕭明陪着十五娘回來探病,十五娘居然又有孕了。女兒出月子不久又懷上,可見小兩口極是恩愛,梅夫人更加的喜歡,第二次中風直接就西去極樂。本來梅家也只有梅夫人和梅四郎待十五娘還有幾分好臉色,梅夫人駕鶴西遊,四郎看到妹子就想念母親,索性避而不見。十五娘在親孃靈前哭的死去活來,梅家上下也無一個人來安慰她,到底被蕭明勸回家去了。

梅家新年過的甚是沒有滋味。王家卻過的極是熱鬧,三省書院雖然少了梅大人一家人,講學聚會還是辦的又成功又熱鬧,王耀祖兩口子趕在臘月初幾回來,順道還彎去南京把玉珠姐妹帶回來過年。

從南京到五柳鎮恰好經過富陽縣的黃家,王耀祖在黃家歇了一日。黃家人不曉得在王耀祖兩口子面前說了什麼,耀祖和幾個舅舅吵了一架翻臉。他來家不提,王翰林和柳氏當然也不會問。趙恆給王耀祖在新京城新設的國史館弄了個從八品的小官兒,說是閒職,每日都要去才裝好門框隔扇的國史館坐班。說是要職,國史館除了王耀祖大官人,只得一個從六品的副館長隔幾日來望一趟,那個副館長人家還是兼的。王耀祖興沖沖去皇城跟劉大人報道之後,每日上班都是坐在門房烘火吃茶看雜書,正經事一點沒有。

英華私底下和李知遠說笑,道:“這還是在建呢,無事也不去找點事來佔着手,等建好了官署,大哥就更閒了。”

李知遠笑道:“這個官真心不錯,薪水不高不低,雖然閒卻不好亂走,閒來讀史也有益處,大哥什麼都不用做也不會犯錯,一年一年熬着,二三十年總能換個四五品致仕,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

英華嘆息點頭,道:“大哥纔來家還有些不樂意呢,和爹長談之後才露笑臉。聽嫂子說黃家還叫他不要做這個官,說他只差幾名就是進士,下科再考必中。他們就不曉得,大哥這個差幾名也是走的人情。”

李知遠搖搖頭,道:“黃家這幾十年也沒有一個真考出來的,好容易在大哥身上看到指望,想出個進士外甥也情有可原。大哥做着這個閒官,與老師是省心放心的好事,與黃家卻無益處,他們自是不樂意。好容易教養出來一個外甥,眼看能出頭倒叫親爹截走了,怕是惱的很吧。”說完了壞笑。

英華也笑,黃家沒少在耀祖身上花心思,打小她這個大哥就和親爹後母不親,不曾想和黃家親近了三十年,如今做官了,她大哥重又跟親爹親近起來,黃家白做了二十多年的壞人呢。英華笑道:“反正柳家是不和黃家來往的。咱們就更沒必要和他們家來往了。你昨日陪大哥在鎮裡逛,可有看中的房子?”

李知遠搖頭。王耀祖覺得已經是官,還附着爹孃居住不自在,到家把行李卸下馬車,就急吼吼要買房。然他手裡並沒有多少現銀,只有黃家均給他的五百兩銀子和十幾個還在圖紙上的商鋪房契。五百兩夠在新鎮那邊買個小的四進宅院,在五柳鎮這邊,房價這半年已經漲了許多,五百兩買四進的非常很勉強,只夠買個三進小宅。銀子若是全花在買房上,傢俱佈置他又沒有錢。更何況看房子的時候,王耀祖只看四五進以上的大宅,還嫌四進的窄小呢。李知遠陪着耀祖跑了一天,王大官人挑挑撿撿一副懷裡揣着五千兩的豪爽模樣,李知遠只能默默的站在一邊摸鼻子微笑。

王大官人還沒有看中鎮裡的房子,他看上了瑤華家不遠的一處別墅,那處背後有山,前有澗水,臘梅一樹樹在庭院和小山坡上綻放,香氣襲人,論景緻可以入畫,論價錢,足足的要兩千八百兩紋銀。

耀祖幾次暗示李知遠幫他和柳家管事講價,李知遠只當沒看懂耀祖的眼色,英華問他,他才道:“大哥看中一個別墅,就是園子種得許多蠟梅的那個,管事開價兩千八,貴倒還罷了,你大哥手裡有這麼多錢嗎?”

英華聽了笑一笑,道:“是不是門口靠山澗那邊立了個一人多高的石燈籠的那家?那是沒賣出去的別墅裡最貴的一個。那個屋子後頭的山上還有許多梅花呢,光采買那些花樹,就花了許多本錢。大哥居然看中那個,講價怕也要小兩千兩才能到手,他哪裡有那許多現銀?轉過年玉珠和雪珠的學費就要七八百兩,脫不了還是我爹孃給他掏。我猜爹是不會給他墊這個錢的。”

李知遠搖頭嘆氣,“大哥真是……今日陽光甚好,咱們家去住幾日吧,回頭回來陪老師和師母吃年夜飯,元旦還要祭祀呢,咱們非得在家住。”

三省草堂東邊其實只是三進的宅院,前頭給王耀祖一家住下,嫂子侄女一堆人,李知遠住外頭書房也不便,住英華那院也不便,他說要搬回家去住原也是正理。更何況新年祭祀原是各家管各家。柳三娘雖然不放心,家裡也確實住不下,不得不讓他小兩口回家去。

到家他兩人也不分開,李知遠把家務帳挪到東院頭一進的書房,和英華一人佔一個書桌,面對面坐着,他料理李家的家務,英華看她自己的陪嫁田產。

英華在孃家住着,兄嫂來家,親戚們來來去去,她都要出來露個臉陪着說幾句話。一直都不得空細看。現在得空理她的嫁妝,她就先把田產都提出來,照着地契上的四至去查府志和縣誌,看地方氣候和出產,再把跟她陪嫁過來專管田莊的幾個管家喊來,商量過完年先種什麼,後種什麼。然後估算賦稅各項,每個莊大約留多少現銀,又要留多少開支,還有存糧如何處理,耕牛過冬等等等等。英華的幾個管家說的頭頭是道,英華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聽,等管家們給出建議,她比較之後再選一個,雖然說起來事情繁瑣,其實處理起來很快。李知遠那邊才把一年的家務帳理過一遍,英華這邊已經把明年田莊上一年的大事都安排好了,連賦稅的預算都做好了,最後扣除各項開支和留出來的明年費用,今年的實物地租不算,到手的現銀差不多有四千一百兩銀。

英華把實物地租的單子取來過目,就問李知遠:“咱們家備年禮是怎麼備的?都送親戚們什麼?是花銀子買還是怎樣?”

“從前沒分家,都是冬至加年禮折現二百四十兩銀給大舅。”李知遠提到送年禮就皺眉,“今年冬至我是折現的,一家十兩銀。分開來看,十兩銀略簡薄了些。然要配禮我又沒有頭緒,你幫我參詳一下?”

“我孃家送王家親戚們,冬至禮是二十斤臘肉,魚乾、菌幹、紅棗、栗子各一簍,再有雜色乾果子一布口袋。送年禮就是兩盒過年的點心,兩盒江米。除了點心是現買的,別的都是我娘莊上出產。”英華就手取了張紙,寫:臘肉一刀,乾魚一簍,點心兩盒,雜色乾果子半口袋。寫完給李知遠看,說:“點心你使人去鎮上的點心鋪去買,別的我那裡現成,我幫你備好?”

“好。”李知遠答的十分乾脆,這些東西其實也不是很值錢,但是看着很豐盛,又都是過年用得上的,送親戚們很合適。他把這個單子拿去抄給舅舅們的禮帖,抄完了又想起來,問:“這些都是你莊上的地租?多的你打算怎麼辦?勻些與我吧,我有用呢。”

“我用不了的,鎮上的糧鋪會作價收購。”英華笑了,“五柳鎮如今也有五六萬人常住,再加上皇城那邊的城廂軍,一天要吃多少下去!糧鋪那邊的管事巴不得我全賣給他。不過聽我爹說,學裡很有幾個用功上進的學生家裡過的不大好,所以我特意多留了些,打算備點年貨,回頭你用三省草堂的名義給人送去吧。”

李知遠大樂,道:“我本來和姐夫商量好了我們兩個湊些銀錢,給素日用功刻苦的那幾位同窗辦些年貨,你這裡有現成的,那就更好了。娘子,你要怎麼配年貨送人?”

“一石米,兩隻板鴨,十斤臘肉,十斤鮮肉,兩尾魚。”英華笑道:“鮮肉和魚要現買。我把送舅母和楊家還有親戚們的數扣下來,剩的不少。你看你要多少。我一起開個調單去倉庫調來。”

李知遠不樂意英華掏私房送親戚,皺眉攔道:“送舅舅和楊家還有各家親戚的禮當是家裡備,你自己還備一份做什麼。我去泉州弄到幾百壇好果子酒,還有一百來瓶不錯的香露花露,各色香料並象牙犀角都得論箱數。香露花露留不久的,咱們打點打點,今年全送出去罷。”說着就拉英華去看倉庫。陳夫人正院後頭的倉庫一打開,饒是見慣了好東西的英華,都覺得閃花了眼。和倉庫裡擺着的這些金閃閃珠子寶石亮晶晶的物件比,原來擺她屋裡的那幾架紅地屏風真心算樸素的。英華一邊走,一邊看着好木料上鑲的那些華麗寶石,心都碎成渣渣,摸着一個五光十色閃閃亮的燈籠架嘆息:“真真是好雕工,可惜了。”

李知遠搖頭,拉着媳婦兒到角落裡,拉開一個大櫃給她看,櫃裡有幾格,每一格里都是一排一排碼得整整齊齊的銀螺紋蓋琉璃瓶兒,裡頭裝着澄黃的,淡粉的,淺紫的諸如此類的香花露,英華順手撿了一瓶搖一搖,聞得是玫瑰香露,她就放了回去,重撿一瓶再聞,淡淡的薔薇花香。英華就把這瓶撈在手裡,笑道:“這個香味兒我喜歡,別都送人,給我留幾瓶。”

李知遠樂了,道:“這個是泉州附近的言氏作坊秘製的香露,你喜歡,我每年給你買十瓶來,如何?”

英華把那個瓶兒放在手裡擰來擰去,搖頭道:“我一年頂多也就用兩瓶的量,留六瓶與我就足夠了,過幾年新京城的鋪子多起來,有什麼是買不到的?”

李知遠親自把香露點數。回來把今年新添要走的親戚數一數,和英華商量着把禮配齊了,朝各親戚家送禮。陳家那樣的親戚自然是送實惠的,柳家那邊的親戚和天波府楊家,又另是一樣送法。兩口子在家比在三省草堂還忙,這邊送禮出去,那邊親戚們回禮還要收進來。李知遠還要抽空代表老師送年貨給三省草堂的幾位同窗。

王耀祖年前最後一次沐休,指望妹夫陪他去接着看房,使人去李家喊,英華回說李知遠去同窗家去了,體己送了嫂子兩瓶桂花香露,送了兩個侄女一人一瓶茉莉香露,就叫來的人捎回去。

王耀祖倒是曉得他老子有意給幾個窮學生送年貨的事,李知遠給窮學生送年貨,他一個人懶得出門,就在堂屋看書。黃氏收拾了幾日家當,東拼西湊也湊不齊正月回孃家的禮。恰好英華送了四瓶香露。這個香露的價錢她是曉得的,一瓶差不多也要四五十兩銀,貴在其次,最主要東西難得。若是將了這四瓶香露到府城換錢,送禮之餘還能落些錢給女兒們做幾身新衣裳。黃氏就把這四瓶香露拿給王耀祖看,說:“英華妹妹送來的,京城裡賣四五十兩銀一瓶的貴貨吶,你幫我將去府城賣掉,換些銀子備些禮,正月我們回富陽臉上也好看。”

“回黃家?回去做什麼?”王耀祖惱了,冷笑道:“你還想着把玉珠和雪珠許回黃家去?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不許就不許,你那麼大氣做什麼?”黃氏也惱了:“黃家是我孃家,也是你舅舅家。親上做親也沒什麼不好。”

“我的女兒光念書就花了我爹多少錢!”王耀祖把手裡的書用力一摔,“她倆光學費就夠兩副體面陪嫁,你讓我女兒嫁到富陽鄉下守着黃家那兩個不成器的外甥侄兒過日子,我呸!休說我不同意,就是我爹和柳氏繼母,也不會答應。”

“親生的女兒,許哪個不許哪個,親爹親孃怎麼就做不得主了?”黃氏甚是想把女兒許回孃家,說話就不似平常軟和,“嫁回去,守着親外公外婆是祖父母,誰能委曲她們。”

她兩口兒吵架,就忘了女兒們就是住在隔壁的,玉珠和雪珠把爹孃的爭吵一句不落聽在耳內,雪珠還小,玉珠過完年就喊十四了,說懂事不不大懂事,說不懂事,她也曉得成親是女人一輩子最要緊的大事。玉珠正經讀了兩年書,相與的多是高官顯宦人家的女孩兒,雖然她還沒有想過要嫁什麼樣的男子,但是她更加沒有想過嫁給黃家的表兄。黃家雖然有族人做官,可是她親外祖父的幾個孫子,讀書都不怎麼用心,她纔不要嫁呢。

玉珠這幾年跟祖父母和小姑姑親近,爹孃爲着她的親事吵嘴,她覺得和祖父母說不大合適,倒是可以和小姑姑說一說,問小姑姑討主意。所以她就開箱子取了一本繡樣,走到祖父的書房裡和祖父說要給小姑姑腹裡的孩兒做件小衣裳,想問問姑姑喜歡衣上繡什麼花樣,央祖父使人套車送她們去小姑姑家。

王翰林哪裡曉得孫女心裡曲裡拐彎的心思,真個叫老田媽送玉珠和雪珠去英華那邊耍。玉珠到了姑姑家,一看英華身邊全是自己人,就把事兒和小姑姑說了,一邊哭一邊舉着手發誓說:“我和雪珠都不要嫁回黃家去,那幾個表哥沒有一個是好的。”

167

玉珠哭的可憐。雪珠雖然還不大懂事,可是嫁到黃家去要做什麼她是看得見的。那些表嫂們要侍奉兩層婆婆,還要輪值督廚,一人只得一個婆子一個使女服侍,差不多的事都要自己動手,還要做自己那一房的衣裳鞋襪,等閒不得出門。最苦的是手裡都沒有錢,想買點什麼還要問丈夫討要,要看婆婆臉色。這種鄉下地主家兒媳婦的日子,若是沒有得比較,她們還不覺得難過。可是現放着她們自己的娘是極讓黃家表嫂們羨慕的榜樣,祖母是不要娘立規矩的,孃的日子過的不要太快活。

孩子們的衣裳鞋襪什麼的,祖母和姑姑不聲不響就替她們打理好了,她們兩個的學費一年幾百兩,極少要念三四年,光學費就足夠她們姐妹兩個打兩副最體面的陪嫁,銀子全是祖父祖母掏,大事小事何消她爹孃煩神過?小姑姑還把自己的陪嫁勻給她們了,哪怕爹孃一文錢也不給她們添,她們的嫁妝也足夠體面,嫁給家世相當的人家足夠了,她們過和娘一樣的日子不好嗎?爲什麼要嫁回外婆家去!雪珠想到表嫂們的苦,輕輕扯着小姑姑的衣袖,也哭起來。

怎麼就哭起來了?英華愣了好大一會,哭笑不得,把兩個侄女兒哄到第一進東邊的書房裡坐。書房向陽的那邊大窗戶上貼着雪白的窗紙,太陽照進來又亮又暖和。地下還擺着一個銅火盆,通紅的炭邊還有個架子,架子上頓着一隻銅壺,壺裡的熱湯冒着熱氣呢。英華把兩個侄女讓到火盆邊坐下,叫人打水來與她們洗臉,安慰她們:“你們的爹爹不是也不樂意把你們許回外婆家嗎?他不樂意,你娘說了不算的。”

“可是……”玉珠吞吞吐吐的說:“爹最聽太外婆的話,太外婆要是發話讓我們嫁回去,爹一定會聽的。”

“別怕。”英華給抽泣的雪珠擦眼淚,“咱們多能幹哪,你們的爹爹捨不得的。”

“娘都和爹吵架了,非要把我們許回外婆家。姑姑,我不要。”雪珠一邊抽泣一邊說:“我不要做鄉下地主婆,一輩子困在二門以內不得見人,太苦了。”

“不會的,不會的。”英華拍雪珠的背,笑道:“等一會小姑姑送你們回去,就去勸一勸嫂嫂好不好?要過年了,眼睛哭腫了怎麼走親戚呢?”

雪珠極是聽話,就不哭了。杏仁帶她到一邊去重給她洗臉,替她梳頭。王姑太太婆媳兩個被淑琴的孃家接回去暫住,李知遠公中送的禮和送陳家是一樣的。但是英華心中很是敬愛她這個姑母,有心再送點什麼給她老人家,方纔正在思量呢,她就和玉珠閒話,問她:“你們學裡教送禮沒有?”

玉珠點點頭,道:“教了。小姑姑可是要打點送誰的禮?”

“送姑祖母啊。”英華故意裝爲難的樣子說:“可是姑祖母現在住在文才舅母孃家,這個禮就不大好送了呀。”

“文才表舅中了進士,爲何還要讓姑祖母住到別人家去?他就不曾買房置地?”雪珠不解,她爹還沒中進士呢,得官就整日琢磨着要買大房子了,文才表舅是結結實實的進士,更該買房住纔是。

“呃,你們表舅才中進士,做官不久,怕是沒有多少錢。姑祖母說等他來家讓他自己張羅。”英華不好說姑太太其實是怕置房產張家會來找麻煩,只好給文才找個現成的理由。

“給姑母和舅母送兩身新衣料,再有荷包拿一盒,小銀錠新銅錢什麼的一個荷包裡頭裝兩個。”玉珠一邊皺眉一邊想,因爲小姑姑一直笑嘻嘻盯着她,她就解釋說:“姑祖母借住在親戚家,送吃食就不大好了。荷包多幾個,姑祖母在親戚家住着見人家小孩塞一個,大人孩子都高興是不是?”

英華含笑點頭,叫人取荷包來,又叫杏仁取鑰匙開箱子取一包各式花樣的小銀錠來。少時杏仁帶着人擡着一個小箱子進來,她自己摟着一大包銀錠,先把銀子擱在桌上,再把箱子擱到兩條長板凳上,開箱請英華看。

這個箱子裡頭分着許多格,按着顏色和形狀放着許多的荷包,材料和繡工都很不錯,擱店裡賣,差不多要賣四五百錢一個。送人絕對拿得出手。雪珠撿了一個大紅葫蘆形繡金蓮花的,拿在手裡翻看,贊:“這個繡的真好,底下墊了絲絮呢,花骨朵跟真的似的。”

英華笑道:“你們幫我幹活,我送你們一人六個,你們送同窗好耍。喏,先把你們喜歡的挑出來擱一邊,再取那個書架上的兩個大錦盒來,一個盒裡放二十四個。”

玉珠羞答答還要推辭,雪珠已經歡呼一聲,摟着小姑姑親親熱熱道謝,飛奔去挑她愛的荷包了。英華樂呵呵看着她們兩個,極是疼愛。

黃氏前前後後生了五個孩兒,一來孩子多兒子爲重,二來玉珠略大些她日子就開始不大好過了,她分在兩個女兒身上的疼愛真心不多。玉珠就不記得她娘似姑姑這樣嬌慣過她們姐妹,得姑姑這樣疼愛的目光一掃,玉珠心裡又是酸又是甜,走到英華身邊貼着姑姑的肩,輕聲說:“姑姑!”

шшш¤ttκд n¤C〇

英華其實心裡也憐她們。爹不靠譜娘也不靠譜,這兩個小人兒也會看人臉色說話,人對她們好也曉得感激,甚是懂事,在學裡還曉得用功讀書,其實也不容易。英華拍拍她,笑道:“我們王家的女孩兒,不作興隨便哭的。要是有人欺負你,能上拳頭就上拳頭,估計上拳頭打不贏,先認個輸,回頭多喊幾個人揍他找回來就是!”說着還捏拳頭給侄女看,“有事自己上,不許找大人幫忙哦。姑姑從前在女學裡,一個月極少也要打三回架,先生捉不住我!”

玉珠撲哧笑出聲來,英華把她推到箱子邊揀荷包。

杏仁又去取了幾串當十的新銅錢並一卷新紅繩,就用一個新的圓竹匾端了進來,錢串子上還擱着一柄銀剪刀。她把竹匾朝邊桌上一擱,就把系錢的繩子剪掉了,嘩啦啦滿室都是銅錢響。玉珠揀夠荷包,把那個錦盒擱到一邊,就走過來幫杏仁的忙。她看杏仁十個錢串一串打結,她就默默的把錢摟一摟,數十個疊一疊擱在杏仁手邊。

雪珠把錦盒放好,擠不上就有些着急了,英華抿着嘴兒笑,衝她招手,示意她來幫着分小銀錠。她就看書架底下擱着一個荷葉邊的木盤,跑過去取來,幫着把那包小銀錠都倒盤裡。一邊是銅錢嘩啦啦響,一邊是碎銀子嘩啦啦響。

英華就手把才揀好的荷包倒在盤子裡,就把那個空錦盒擱在邊上,取了一個荷包,數四個小銀錠塞進去,示意雪珠照做。雪珠還是小孩子脾氣,數銀子分錢這種事做起來十分的過癮,塞好一個荷包,就跑去那邊朝荷包裡塞一串銅錢,再把荷包端端正正擱在錦盒裡。等到四十八個荷包裝完,她已經跑得滿頭是汗,玉珠把她拉到一邊,取手帕給她擦汗,說她:“快擦乾,出了汗回頭出門叫風一吹,怕是要着涼了。”

英華看着杏仁把兩個裝荷包的盒子理好,就叫杏仁取一盒走,喊林禽給姑太太和淑琴配兩身正月走親戚好穿的衣料,再搭一大盒杭州造的細巧點心,一大包雲片糕送過去。

她這邊桌上剩的銅錢,杏仁順手就連匾端出去了。倒是木盤裡的銀錠還剩下一大半。

英華就取了兩張紙,抓了兩大把包起來,笑道:“正月親戚裡頭來拜年的不少,有喊你們姑姑的,你們就與他們一兩個。姑姑不是白喊的呢。”玉珠本來還不肯要,叫英華一句姑姑不是白喊的,說得她張開的嘴又閉上了。雪珠調皮,把紙包接在手裡就喊了六七聲姑姑,樂得英華連聲答應。

杏仁出去又回來,拿來一個不大起眼的小包袱,把荷包什麼的都包起,打個小包遞給跟進來的三葉嫂子。一會兒功夫紅棗和小海棠都換好出門的衣裳過來,伴着英華回孃家去。

王耀祖兩口子吵架,王大官人在家呆不住,到西邊草堂藏書樓看書去了。兩個大的女孩兒去看姑姑,金聲帶着玉振在西邊園子裡玩耍,順便連抱着小妹子蕊珠的奶孃都喊走了。黃氏一個人閒坐在東廂窗下,正悶呢。看見她兩個女孩兒左右擁着英華進來,她只說女兒看見爹孃吵架,喊姑姑來勸架的,忙站起來說:“這兩孩子,小姑姑身子重,天又冷,老遠的把姑姑喊回來做什麼!我和你們爹不過吵幾句嘴,又不是大事。”

吵嘴不是大事,把玉珠許回黃家纔是大事。玉珠本來高高興興的,聽她娘這樣說話,眼圈一紅,低下頭就出去了。雪珠緊跟着也出去了,留下愣神的黃氏,對着笑眯眯的小姑子不曉得說什麼好。

英華也在心裡想着怎麼勸說嫂嫂。玉珠和雪珠的情況又和王耀宗不一樣。她二哥的婚事她娘不肯出頭,是怕姓柳的出頭主張那邊就吵事反對,反誤了她二哥的事。畢竟二嫂嫁進來,黃家是親孃舅,年節走動還要跟那邊打交道的,何苦讓二嫂夾在兩家中間爲難呢。所以二哥的親事柳三娘不輕易張嘴。

玉珠和雪珠說親,嫁到誰家,王家都是正經孃家。黃家怎麼和王家鬧騰,都不會影響她們在婆家的生活,反倒是她們嫁回黃家去,肯定會受夾心氣。

“嫂嫂。玉珠姐妹兩個今日幫我裝荷包呢,我叫她們也給嫂嫂裝了幾個,嫂嫂正月回孃家拿去給孩子們玩罷。”英華示意小海棠把錦盒送上來。黃氏本來就爲正月禮發愁,看到這麼一個沉甸甸的大錦盒在她面前打開,裡頭碼得整整齊齊三大排的荷包,每一個都揣得胖胖的,她取一個拉開抽繩看,裡頭裝着一串十個當十的大錢,金燦燦的極是招人喜歡,還有四個小銀錠,看着大小,差不多一個也重二錢。一個荷包連錢加銀錠一兩銀子差不多,別說送孩子,就是送大人這份禮都算不輕。這一盒荷包,省了她多少事!

黃氏立刻鬆了一口氣,把荷包收起,高高興興謝過英華,又謝她送來的香露,讓小姑子到窗邊曬太陽閒話。英華和她說話,慢慢繞到玉珠的親事上,問黃氏可有看中的人家。

黃氏一向是緊抱婆婆大腿的,就把她孃家爹孃的打算說與小姑子聽:“玉珠嫁過去,那頭親舅舅親舅母是公婆,一來丈夫打小相處的熟自然和氣,二來舅舅本來就疼愛她,做了兒媳只有更疼她,三來上頭還有親外公外婆守着,也不怕她受委曲。我也覺得這樣甚好,偏你大哥不肯。”

英華在心裡念阿米豆腐,大哥現在明白事理也不晚,這事堅決不能答應啊。黃氏說話完,帶着期待看着英華笑,指望她贊同,英華就笑問:“那邊親戚提起我娘,還是沒有好話罷?”

黃氏頗尷尬,苦笑道:“老人家年紀大了,性子就跟孩子似的,有點事總愛掛在嘴上說。”

“玉珠和雪珠都跟我娘極親近,我甚怕她們因爲和我孃親近的緣故,在外婆家吃夾心氣呢。”英華不慌不忙,又樂呵呵道:“我猜大哥在黃外婆家想是受過夾心氣了,所以他捨不得侄女受氣呢。把玉珠嫁把不是姓黃的人家,她祖父是翰林,她爹是官,孃家門第也不算低,高的不敢說,找個和我們家差不多的人家不算難的。便是偶有拌嘴,或是受了氣,我們家誰都能替她出頭說話。嫁到黃家,我娘和我肯定只有迴避對不對?若是公爹也是考出來的,又做着官,女婿科舉不得出頭還能蔭官。玉珠嫁過去,最晚過十年八年就能跟着丈夫到任上去了。”英華看黃氏臉都變色,說話格外乾脆,“玉珠嫁回親舅舅家,再疼她愛她,她表兄過十年八年一定能做官?更何況玉珠在女學上學,學的是當家主母的本事。你要叫她在鄉下地主家裡,十幾房擠在一處住着,和十幾個小媳婦一塊侍奉公婆,一身本事都無用武之地,她心裡虧不虧?若是她丈夫考一輩子都不得出頭,你們心裡虧不虧?”

黃氏面色如土,甚想和小姑子翻臉,又強忍住了。

英華一步緊逼一步,又道:“我再說一句至勢利的話。金聲玉振極少還要讀十幾年的書纔有望科舉。那個時候咱們家還有沒有人情給他們用,誰也說不準。便是他兩個有出息自己得出頭,做官也要有人幫他,一定有出息的女婿和懸在半空中拿不準有沒有出息的女婿,你挑哪一個?”

“黃家……也不見得就考不出進士來。”黃氏語氣很不好,英華這話就差直說黃家男人沒出息了。黃家確實沒有一個是考出頭的。黃家原來和王家一樣,都是曲池府平常的小地主,是她大伯本朝開國的時候捐了一個陳倉縣的典史,一步一步升上去的,然她大伯十幾年前升到工部水部員外郎就再也升不上去了,黃家後人科舉不成,都是走捐官的路子,說起來做官的也有七八個,然加一起也沒有一個進士受人敬重。

總的來說,黃家雖然有些門路,但是黃家人情黃家子弟用都不見得夠,若是想他們拉撥外姓人是不可能的。黃家其實有心求王翰林拉撥黃家子弟,可恨當初鬧的太過,他們拉不下來這個臉。黃家現在不如王家是事實,所以黃氏雖然惱小姑子說話直接,她說話也硬氣不起來,只軟軟的說:“其實,咱們家拉撥了這許多富春子弟,拉撥拉撥玉珠她幾個表兄也是順手的事。”

拉撥黃家人,想都不要想,英華避而不談,只笑道:“嫂嫂,孃家好,再找個好婆家,玉珠能過上比我們還要好的日子,你爲什麼要讓她回頭去過小地主兒媳婦那種苦日子?”

黃氏心裡又覺得堵,又覺得英華說的有幾分道理,她皺着眉,欲言又止,再言又止。玉珠在門外偷聽好久,娘不作聲姑姑也不說話,她嚇着了,帶着妹子進來,跪在黃氏腳下,大聲說:“娘,女兒不要嫁回外婆家,表兄弟們不愛讀書,還說我和雪珠讀書是亂花錢!”

雪珠年紀小沒有玉珠有成府,直接就說:“我聽見表兄們說了,說我們交學費的那個錢,就該做陪嫁留着丈夫花用!”

“哎喲,人還沒有許嫁呢,就嫌棄學費貴陪嫁少了。”英華都氣樂了。

黃氏愣了好半日,只會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孩子不懂事,亂說的。”

“孩子天真淳樸哪裡會說這樣的話,八成是外人壞了心挑唆的。”英華甚是體貼,飛快的給嫂子遞板凳讓她下臺階,“嫂子,你看,玉珠也不樂意,結親有意思嗎?”

黃氏仍然猶豫,黃家便是不夠好,可是有她親爹孃守着,對她女兒又能壞得到哪裡去。把玉珠許給不大熟的人家,就是平白把王家的好處給了外人,又不曉得人家對她女兒好不好。兩相比較自然是嫁回孃家更好。然英華和她說了這許多話,也像是很有道理的樣子,找個門當戶口對的人家,女婿有出息,女兒自然能過得好,還能拉撥孃家兄弟,聽上去也很美好。

黃氏愣在那裡,玉珠和雪珠一左一右抱着黃氏的膝長跪不起,英華就衝玉珠擠眼,教她哭,待玉珠哭出眼淚來,英華又摸着下巴裝摸鬍子,意思是叫她們去找王翰林。

玉珠就自己站起來,一邊哭一邊走一邊說:“我找爺爺去。”雪珠還抱着她娘在努力擠眼淚呢,玉珠都走到門口了,她才反應過來,拿手擋着眼睛跟着姐姐跑了。

英華咳了一聲,說:“嫂嫂,大哥也不樂意把玉珠嫁回黃家的,不然你兩個也吵不起來,玉珠也不會拉我回來勸架。嫂嫂,玉珠也大了,挑女婿的事大人也要幫她挑,也要她自己樂意,小兩口才過的和氣嘛。”

反正英華這個小姑子,軟話硬話正話反話夾在一塊今日全倒出來了,黃氏其實心裡也明白,繼母柳氏和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姑子爲人大方,不只待玉珠她們是真心好,便是待她吧,黃家提起柳三娘沒有一句好話,王耀祖從前完全是和婆婆對着幹,可是做婆婆也沒有遷怒她和孩子們。英華今日說的話雖然不大好聽,其實也還是爲玉珠着想,想來是玉珠去求她來說的。

做孃的雖然有心把她嫁回外婆家去,她自己不樂意,強扭的瓜不甜,又何苦來。黃氏嘆口氣,軟下來了,說:“她不樂意,就不許唄。可是,就是咱們曲池府,要再找她外婆這樣的人家,也不容易呢。”

“守着新京城近近的,多少王孫公子任我們玉珠挑!”王翰林來的神速,小老頭兒也不進門,就在院子裡吼上了:“玉珠的婚事我自有打算,你叫耀祖不許添亂!”說完掉頭又出去了。玉珠打着簾止讓妹子先進來,一邊一個摟着娘撒嬌,爭着說:“娘最好了,娘最疼我們了。”

黃氏被女兒們搖來搖去,幽怨的看着英華,英華笑着把雪珠摟懷裡,道:“你們兩個機靈鬼,白叫你們爹背黑鍋!”

玉珠和雪珠都笑起來,黃氏覺得丈夫背黑鍋很解氣,忍不住也笑起來了。英華便問玉珠:“你們女學教你們管田莊沒有?”

玉珠點頭,道:“有教,每次考試我都考頭名呢。”

英華便道:“既然如此,你外祖父新置的二十多頃地我就交把你管了。今年我還帶一帶你,明年全讓你管。走,到你們住的那屋裡去,我叫人把家裡的帳拿來給你看,你來算賦稅,看明年按排種些什麼。”

王耀祖被老子喊去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好的,氣沖沖回來要找黃氏算帳,結果王大官人一鼓作氣衝進東廂,使女指指西廂,他的氣勢就再而衰,等他進了西廂,看到他妹子把他的二閨女摟坐在東頭一張長榻上,他的大女兒玉珠坐在一邊低着頭讀帳,跟她姑姑商量明年那塊田地種什麼合適,他娘子黃氏陪坐在另一邊,歪着頭也聽得津津有味,他那一肚子的惱火哎,就自己熄了,居然還點頭衝英華笑笑,說:“英華妹妹來家了?叫你嫂子沏碗好茶你吃。”說完居然自己出去了。

大年三十前一天,黃氏的親老子陪着黃家老太太,帶着一個十五六,一個十二三的孫子親自上門來提親。王翰林哼呀哈呀,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親舅舅兼岳父就看着王耀祖,耀祖就看着黃氏。黃氏都要哭出來了,結結巴巴背英華教她的話,說:“咱們家守着京城近近的,過一兩年多少王孫公子就在眼前,我們不着急,儘可以慢慢挑女婿。”

老黃被親生女兒這話氣了個仰倒。黃家老太太八十多的人了,指着外孫和孫女兒,罵他們:“如今翅膀長硬了?看不起人了?想着攀高枝了?若是沒有黃家,能有你們?玉珠和雪珠她們兩個,你許也得許,不許也得許!今日定親換婚書,正月就把玉珠給我嫁回黃家去!”

168

黃家老太太的說話聲中氣十足,哪怕是站在廳外的玉珠和雪珠都聽得十分清楚。太外婆說話父親一向都是聽從的,她老人家都快九十歲了,說話又這樣激動,父親能不聽她的嗎?玉珠還算鎮定,只拉着英華姑姑的手發抖,雪珠嚇的眼淚都出來了,緊緊的摟着小姑姑的胳膊,英華已經顯懷,腰身不細,小姑娘摟不住。

李知遠不停的搖頭冷笑。黃家幾十年都沒有看清楚王翰林的爲人,這麼鬧別說娶王家的孫女,親戚都沒得做!其實事情已經是明擺着的了。先師母黃氏在世時給長子定了孃家侄女。她過世黃家還想再塞一個女兒給王翰林,朝好聽裡說,這叫重結兩家秦晉之好,朝不好聽上頭說,這是想把這個翰林女婿牢牢的捏在黃家人手裡。黃家行事太過霸道,誰會喜歡?他老師好容易逃脫了黃家的魔爪,怎麼可能把孫女送回黃家去吃苦。

黃氏覺得自己扛不住了,懦弱地把雙腿朝後縮一縮。王耀祖跟外祖母還是很有感情的,他動搖了,看着老人家的白髮和欲噴火的雙目,十分的想點頭。可是他老子罵他的話猶在耳邊,那些話也說的十分的明白:你的兩個女兒也給她們讀書了,你繼母也給她們配好嫁妝了,滿朝文武的官兒家裡都可以嫁得,將來上門求親的人家多的是!你多幾個有勢力的親家不好?你多幾個有本事的女婿不好?你把女兒嫁回黃家去,你還要費心費力拉撥那兩個小兔崽子讀書出頭,那倆小兔崽子讀書好嗎?都過了十二歲連府學都沒有考上,連金聲都不如!你要敢把女兒嫁黃家,老子不只打斷你的腿,一個錢的陪嫁都不與玉珠和雪珠添!

黃家爲什麼要求娶玉珠和雪珠?玉珠雪珠有出息的話都是虛的,其實就是看着英華的陪嫁眼紅。不然看她姐妹兩個好,六七歲上頭爲什麼不說?偏要等到英華出嫁才提?

王耀祖看着上頭激動又帶着企盼的目光盯着他的外祖母,嘆口氣,說:“外祖母,玉珠,其實……其實父親已經給她看好一門親事了。”然後他就緊緊閉嘴,低下頭看椅子扶手。

這個兒子!居然也學會滑頭了。王翰林倒是不生氣,頗是欣慰地摸鬍子。柳三娘也樂,她嫁到王家二十年,黃家開腔,哪一回王耀祖不是站在黃家立場上幫腔的,現在進步很明顯啊。她笑着看看王翰林,小老頭兒衝她點點頭,她就說:“親家老太太,聽我說兩句罷。”

黃家老太太瞪柳三娘,恨道:“你又想攪和我重孫子的婚事!”

“自我們到富春之後,我掏銀子給玉珠姐妹讀書,照管她們穿衣,一年學費就要好幾百兩。”柳三娘樂呵呵的看着對面臉色明顯不大好看的黃親家,“我說句至見外的話,玉珠雖然喊我祖母,可是她爹一不是我生的,二和我不親近,我本也沒必要待她們這樣好。曲池府裡,多少親爹孃都捨不得給女兒上女學的,我一個做後祖母的,耀祖又是分了家出去的,他供得起女兒上學他自供,他供不起我兩眼一閉是叫守本份,我掏私房給他女兒上學,是因爲我真喜歡玉珠和雪珠這兩孩子。她們喊我祖母喊的真心又親熱,我的孫女兒,我想她們嫁的更好,過的更舒心。”

“嫁到我們黃家,親舅舅舅母做公公婆婆,她們會過的不好?”黃親家吹鬍子瞪眼。

柳三娘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笑道:“親家老爺,耀祖的親事是他親孃給他定的,親上做親我就不提了。我們瑤華的親事是我主張的,她公公梅大人是正經進士出身,做過幾十年官兒,梅女婿去年也是州試考過了的。我們英華的公公李大人也是正經進士出身,女婿去年州試也過了。這兩個女婿擺在這裡,我給孫女挑女婿,論人品,論家世,論學問,絕不能比他們差!”

“你又不是親的,你說了不算。”黃家老太太說話聲格外響亮。

王翰林拍桌子,“我夫人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親爺爺奶奶說的都不算,難道外公外婆說了就能算?孫女的親事爺爺奶奶做不得主,誰做主?玉珠的婚事要不如我們意,我們一文錢的陪嫁都不掏。夫人你接着說!”

“府上來求娶玉珠和雪珠,我們也不是一定就不答應。”柳三娘笑一笑,道:“論家世,親上做親是蠻好,我就不挑了。論人品嘛,我看這兩孩子,長的平頭整臉的,坐在這裡也怪精神的,想來親家也不會拿傻孩子來坑自己親外孫女。只有孩子們的學問,老爺,是不是要查考一下?若是過得去,就把玉珠嫁回外婆家?”

王翰林哼了一聲不理柳三娘,還怕黃家人看不明白,他老人家還故意挪了下方向,把背對着柳三娘,表示他生氣。

黃家這次來求親,自然也是算計好了的。柳氏嫁到王家二十年,自從那年把前妻的遺產都交割給大兒子,遇到黃家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搭話,從來都是繞着走。黃家覺得這一回來求親,柳三娘一定會置身事外。玉珠雪珠又不是她親孫女兒,又不是她從小養大的,和她也不親,她一定不會管這個事。只要她不管,王耀祖被黃家捏在手裡三十多年,一向是聽話的,略壓一壓,這事就成了。

事情走到這一步,果然柳三娘讓步了。眼前一共就兩孩子,怎麼考?就是一個不行,總還能襯得另一個是好的,許了大的能不許小的?黃家老太太得意的笑了,道:“翰林女婿,你想考就考罷,我這兩個孫子,自然是極出色的。不怕考。”

站在廳外偷聽的玉珠小聲補了一句:“府學都沒有考上,那個誰,字兒寫的還不如雪珠。”

英華一邊笑一邊安撫的在玉珠背上輕輕拍了幾下,輕聲道:“放心,你爺爺奶奶早安排好了,就等他們上套。”

“有沒有本事,拉出來考一考。”王翰林沒好氣,“當場考,考得過就許,考不過,你們找別家去,我孫女我留着慢慢挑好的。”

“考就考!我們兩個評卷子。”黃親家激動的不行,這裡一共就倆孩子,憑王翰林出什麼題,他說好,王翰林說不好也不頂用。“你一個人出題不成,我也要出題。”

黃親家苦讀四十年呀,一直覺得自己學問夠了,每次考不起都是不走運。王翰林在心裡替他嘆息一聲,故意爲難了半日,才道:“使得,出十題,你一半我一半。叫玉珠和雪珠也來考一考。啊,這一向忙,沒顧上查考金聲的功課,順便把他喊來一起考。”

王家人手多,沒一會功夫就在廳裡擺好五套桌椅,李知遠牽着金聲走前頭,把玉珠姐妹領進去,帶着他們和長輩親戚行禮,叫他們坐下,又請那兩位黃公子來坐。

英華在側廳早看着人磨好了墨,在兩張輕便的小方桌上鋪好紙擺好筆,把硯臺擱好,叫人擡進去。黃親家走到一張桌前擡筆寫題。

黃家這兩個孫子,都只有十來歲,還沒有開始寫成篇的策問呢,黃親家出的題,都是平常孫子上學時做過的。他老人家真心沒把外孫女和小外孫當一回事,只說女孩兒上女學認得幾個字也罷了,小金聲怕是還在認字背三字經,都沒想過出點難的。

王翰林叫孫子孫女來考,自然也是有偏向的。考女婿這個主意其實是前兩天柳三娘和英華定的,定完了李知遠就把侄兒侄女捉去書房,弄了題目教他們,英華也沒閒着,在一邊陪考,指點女孩兒要怎樣答卷。完了李知遠擬好題目送岳父審閱。所以現在王翰林出題也快,高高興興挑難的出了五個。

黃親家拿到親家出的題,拿眼溜了一遍,先就吸氣,暗罵:尼瑪,縣試都沒有這麼難,王翰林,狗*日的你不厚道啊。黃親家也曉得玉珠姐倆在女學學的都是管家算帳什麼的,至於金聲,這個外孫才七八歲,正經上學有沒有兩年?王親家是逗孩子玩吧,他這麼想着,還輕蔑的看了王翰林一眼。

王翰林看過黃親家出的題,笑一笑不理論,道:“遠兒,你把題目抄一抄。”

李知遠答應着把題接過去,看了一眼黃家那題,也暗罵:臥槽,這麼容易?放水也不是這樣放的啊。他動手極快,一轉眼抄了五份,就給孩子們發下去了。

金聲拿到卷子,立刻進入狀態,拂紙,取鎮紙壓題,取筆,舔墨,答題紙上寫名字,走的是正經考試的那一套。小人兒一本正經做大人的事,嘴抿的緊緊的,看着格外的招人疼愛。休說王翰林和柳三娘盯着孫子笑容滿面,黃氏和王耀祖頭一回看到兒子這樣有出息,激動的眼圈都紅了。便是黃親家吧,看到這個外孫的行事,也在心裡暗暗點頭:親家會調*教孩子。金聲小時候不顯,經他手兩年,只這個勢子,就是個狀元胚子啊。

玉珠和雪珠動作沒有金聲那樣快,但是姐妹兩在女學也是經常考的,端莊優雅理衣袖,拂紙,壓題紙。雪珠取筆寫字姿勢十分的好看,玉珠還先看看弟弟妹妹的桌子,幫着把金聲桌上的筆洗移了下位子,才慢慢取筆寫題。

黃家那兩可憐孩子,先被金聲的熟練鎮住了。再者,十四五的那個年紀也不小了,到了慕少艾的年紀,這一回又是來給他提親的,所以他盯着玉珠看的時候多,玉珠已經提筆寫字,他的手還沒摸到鎮紙呢。小的那個略好,已經在看題,看看他親爺爺出的那五題,眉開眼笑,再看看翰林爺爺出的那五題,就笑不出來了,看着親爺爺皺眉做苦相臉。

李知遠低頭微笑,王翰林和柳三娘養氣功夫甚好,只當看不見。王家的三個孩子只顧自己寫卷子,什麼都不管。耀祖和黃氏對看一眼,這倆準女婿坐自家孩子身邊,生生被比下去了。不說金聲,便是玉珠和雪珠,沒有人比着不顯出挑,現在端端正正坐在他們身邊,通身都是官家小姐的氣派和風度。黃家那倆孩子,襯的要多村有多村。不配,真心不配。

王耀祖在心裡搖頭,黃氏微微搖頭。黃親家在心裡都已經哭上了,他眼又不瞎,倆孫子其實都不小了,姑且不論書讀的好不好,只這個拿筆寫字的勢子,纔開蒙的小金聲就能把他們兩甩一條街!玉珠小時候看着軟懦無用,現在這個樣子,正正經經是做官人家的女孩兒作派,又秀氣又文靜,做事從容不迫,見人大大方方。出去讀幾年書,果然不一樣。有這樣一個孫媳婦撐門面,哪怕是沒有嫁妝,也足夠了呀。外祖父看外孫女兒,目光越發不捨,再看看他孫子,着實悶氣。

黃家老太太眼裡沒別人,看的是她兩個孫子,在她看來,她的兩個孫子足夠好了,娶誰家的閨女都綽綽有餘,玉珠和雪珠兩個,要是沒上過學嫁妝少點,她還看不上呢。她兩個孫子,論長相,天堂飽滿,下巴圓潤,每回算命人都說這兩孩子大富大貴,極有福氣。論讀書,也是極好的,要不是他們叔祖父得罪了人,他們豈會被攔在府學外頭。便是不在府學讀書,平常也很用功,考什麼都不怕。

金聲雖說是王翰林啓蒙,其實算是李知遠手把手教出來的。李家現放着一個去考童子試的小青陽,可見李家的家教。小金聲年紀雖小,動作極快,自家祖父出的題他本來就會,前幾天溫習過,姑丈又再講了一遍,他寫起答案一點不費事。至於外祖父出的題,他拿到手就寫,想都不帶想一下的。於是他就頭一個交卷,他舉着卷子朝前走幾步,看李知遠使了個眼色,他就把卷子送到外祖父手上去了。

黃親家想說王家作弊了吧,一來金聲做他出的題更快,二來金聲這張卷子做的真漂亮。字雖然寫的不是特別好,但是一個一個整整齊齊,距離間隔跟用尺子量過似的。他也不裝樣子,先看他出的題外孫怎麼答。

金聲答的非常好,比他兩個大孫子答的都好!可惜了呀,黃親家吸氣,就不該和王翰林鬧的這麼僵,若是早幾年和和氣氣來往就好了。如今王翰林自己都不和黃家來往,若是不再結一次親,不打着讓親家教孫女婿的招牌,他要怎麼把孩子們塞進三省草堂?

雪珠和玉珠交卷也不慢,雖然她們在女學主要不是學這個的,但是爲人處理的道理先生一樣會教,女學裡的先生們和同窗閒話,天下的大事小事一樣會談,聽一聽想一想說一說,長了見識眼界開闊,答題什麼的,可以借鑑的地方很多。外祖父出的題又不難,容易答,祖父出的題,姑丈都給打過小抄了,小姑姑還從女學生的角度幫她們分析了一遍,教她們從女人的角度去看問題寫答案。所以她兩個的答案雖然大致相同,但是各有各的見解,走的又不是金聲那個路子。兩張卷子送到外祖父手邊,倆小姑娘福了一福,就退到側廳去和姑姑站一塊去了。

黃親家把外孫女的兩張卷子對着金聲的看過,不得不承認,他是小看這兩個外孫女了。三張卷子答案各有各的見解,水平都不低。他把這三張卷子放下,再看他倆孫子。

王翰林出的題太難,黃家兩孫子一個放下筆在抓耳撓腮,一個提着筆在出神,筆尖的墨都滴到紙上,卷面上黑了一團都沒發現。黃親家都有點坐不住了,頻頻看他老孃。黃老太太寵溺的盯着她兩重孫子看着,雙目滿滿都是愛啊。

李知遠很不厚道的在心裡幫她老人家補:我重孫子連出神都出的這麼有學問!

小金聲眼巴巴看着外祖父發呆,他其實更想祖父給他看卷子。外祖父家裡孩子多,小時候的事他不大記得,這兩年跟着母親回去也少,有限的一兩次外祖父母也就摸摸他的頭,不似祖父母疼他,見到他要把他摟懷裡,問他功課,試他冷暖,把他當寶一樣疼愛。所以他是真心跟外祖父母不親啊。外祖父一直看着卷子發呆,他看看爹的臉色也不大好,不敢朝娘身邊湊,直接就奔柳三娘懷裡去了。柳三娘把孫子摟懷裡,給他看衣袖沾沒沾到墨,又摸他手問冷不冷,金聲說冷,她就說帶你洗手去,站起來直接就把孩子帶走了,走的時候還和黃氏說:“你給你祖母做的那件皮襖,做好了沒有?收拾出來給老人家換上罷。孩子都說冷,老人家只怕也冷。”

黃氏跟婆婆處久了,也曉得婆婆說話的意思,答應着就站起來,踩着婆婆的腳印跟着溜了。她這兩個侄兒她也不是很瞭解,平常孃家人都說好,她自然當那兩個是好的,現在提出來略考一考,根本就配不上她女兒,她自然懂得公婆的意思,放心的就出去了。

王耀祖也想走,外祖母盯着他他不敢動,生怕他說點什麼老人家惱了生氣,一口氣喘不上來在他家那什麼了。他只能盯着他老子。王翰林笑眯眯摸着鬍子看着小女婿笑,姿態擺的太明顯了:我這個女婿好,我就喜歡這樣的。

李知遠站在一邊,樣子還帶點靦腆,笑容裡帶着被丈人誇獎他很難爲情的意思。

黃家兩孩子最後都把筆擱下了,兩個都沒把題答完。小的那個咂巴咂巴嘴,想說什麼,看到祖父鐵面掛霜,沒敢吱聲。大的那個到底懂一點事,紅着臉把卷子倒扣在桌上,站起來退到祖父身邊去,小聲說:“爺爺,我們走吧。”

黃親家看看他老孃,他兩個孫子這兩張卷子,真拿不出手啊,和女孩兒比比不過丟人,和才上兩年學的小孩子比,比不過更丟人。王親家也沒有說啥,就把女婿的榜樣留在這了,他後老婆生的女兒嫁的男人很不錯,人家也沒偏心,給瑤華挑的丈夫也不比這個差啊。提親什麼的,還是別提了,丟人啊家裡這兩孩子。

黃家老太太在黃家當了四五十年的家,一向說一不二。這十來年她年紀大了,兒孫們和她講話越發客氣,老太太就差走路橫着走了。今日到王家來求親,她老人家說話其實比在家和兒孫說話客氣許多。她發過火柳氏說話就軟了,她只說這門親事考一考走個過場就能定下來。她老人家心裡黃家子孫最金貴,她重孫子自然比重外孫有本事,金聲小,玉珠和雪珠又是女孩,她兩重孫子都上了七八年的學了,怎麼考都是比人家強的。

王翰林不說話,柳三娘又迴避走了。自然是因爲這個親事的事他們不得不接受的緣故。重孫子自己怎麼提出來要走?兒子怎麼又一臉踩到屎的樣子?老人家頗不能接受這種轉變,瞪兒子,道:“你也是爺爺的人了,胡說什麼呢!”

王翰林咳了一聲,吩咐李知遠:“把五份卷子都拿過去給老太太瞧瞧。”

李知遠先過去直接把黃親家老爺面前的那個桌兒挪到老太太面前,又過去把那兩張卷子送過來,黃老太太雖然認識的字不太多,但是看寫字好不好,看卷面整潔清還是會的。名字上帶王的三張卷子都是清清爽爽,名字上帶黃的兩個都跟鬼畫糊一般,她老人家臉上很是下不來,掃一眼老臉就似掛上樹上太久的柿子,紅得發黃。

王翰林樂呵呵說:“親家,明日還要祭祖,我就不留你們住了。早些回去罷,晚上風冷老太太受不住。”

他前邊這話才說完,黃氏帶着一個使女,捧進來兩件厚皮襖,她也不作聲,就當着她親爹的面抖開來,親親熱熱說:“爹,你老人家看看合不合身。”

王翰林認得那是他新做的皮襖,他一次都沒有穿過呢,心裡頗有點吃味,再看那一件給老太太準備的是柳三娘自己的新皮襖,他老人家立刻就笑了,說:“一定合身,那件給你祖母試試去。”

黃氏把另一件抖開,請老太太看。老太太哼了一聲,指着她的鼻子罵道:“養了你二十年,照管了你三十年,你現在只曉得抱你婆婆的大腿了?要你何用!”撥開孫女就朝外頭走。黃親家嘆氣,跺跺腳跟上,黃氏愣在那裡,眼圈都紅了。李知遠把那五張卷子卷巴卷巴折起來,把嫂子手裡的皮襖接過來,認認真真把卷子塞大袖口縫的口袋裡去了。然後把兩件大皮襖塞到大的那個黃家小公子手裡,親親熱熱和人家說:“走罷,我送你們出去,你們是坐自己家的車來的,還是僱的車馬行的車?柳家莊的車馬車有大馬車,冬天裡頭放火盆的,我已經喊了一輛等在門口,等一會你們就坐那個馬車回家啊。”

又揚聲喊:“英華,你幫着嫂嫂備的禮物備好了沒有?”

王英華扶着腰,另一邊雪珠小心扶着她姑姑的胳傅,姑侄兩個出來,張羅着叫人把黃氏給孃家爹媽準備的年禮拿出來捎上。

黃氏愣了一下,湊到英華身邊,道:“現在就帶上?我正月不用回孃家了?”

英華一點都不小聲的說:“都這樣了,嫂子正月回孃家是去討舅母罵啊?我把你回孃家的禮都準備好了,叫人押着車一路送回去就得了。玉珠雪珠不說親,你回去都是找氣受。回去做什麼。”

黃氏頗高興的點頭,小姑子這樣說話,分明是故意讓前頭的兩侄兒幫着傳話的,她借個勢子彆彆扭扭答應一聲,不回去就是。

李知遠把人送到大門口,一邊是黃家自己的小馬車,一邊是人家準備好的大馬車,車門簾一拉,熱氣撲面,黃老太太還要耍矯情,當不起黃親家老爺再三的勸她,唧唧歪歪上有火盆的馬車去了。李知遠扶着黃親家老爺上去,順手還把小的那個一手提起來甩上去。小傢伙真心被嚇到了,愣了一會才曉得鑽車廂裡去。大的那位黃少爺爬上車,把兩件皮襖子抱進去,李知遠就幫他們把門簾拉下來,吩咐馬車一路小心。

送年禮的老田媽第二日回來,說黃家人發現了那五張考卷,兩位黃公子被族中的叔伯兄弟嘲笑,還被親爹吊起來狠揍了一回。大年三十,別家祭祖放炮,他家打孩子打的好生熱鬧,公子的哭聲都蓋過了鄰里的炮聲。

耀祖聽說,當着他爹的面就說:“該打,十幾歲的大孩子,連金聲都不如,舅舅就急着給他娶親,真是昏了頭,還是多給他讀幾年書是正經。”

169

有意到王家說親的其實也不只黃家一家。正月王耀祖沒有帶黃氏回孃家去。親戚故舊來拜訪王翰林,十起總有三四起都帶着十二三到十七八的男孩兒,和王翰林閒話之後,還要正正經經尋王大官人說話,教帶來的孩子喊王耀祖兩口子世伯、伯母。性急的還把內眷帶來了,大娘大嬸們看看到玉珠和雪珠姐倆那個親熱哎,看到金聲也沒捨得放過,爭着要認乾孃的都有。

玉珠見過幾次伯母,煩的要死,推說要給祖母看帳,每日早飯後就帶着雪珠鑽柳三孃的帳房裡去了,家務帳看完了她也不肯出去,問柳三孃的侍婢黃鶯討積年的管田帳看。誰來喊她她都不肯出那個帳房的門。

過了沒兩日,金聲也煩了,拿着書本也鑽帳房裡看書,黃氏親自來喊他去見某嬸嬸,他抱着帳房裡的一根柱子,死活就不撒手。玉珠埋頭看帳,都不肯擡眼看她娘,雪珠悄悄看她姐姐紋風不動,她低下頭溫習九章算術的習題,也不肯伸頭。黃氏在帳房裡站了許久,兒女們都不理會,她怏怏的自去了。

英華初二陪着柳三娘在柳家吃了一日酒,初三芳歌回孃家,初四柳三娘去杭州看望柳五姨。英華甚是想跟着去,無奈她肚子不小,大家都不許她亂跑,柳三娘還嫌三省草堂的事多,拘着英華在家不許她回孃家去。

李知遠更忙,三省草堂的同窗們正月相互請吃酒,他要請同窗們吃年酒,走的近的那幾位相邀也要去人家家走走,陳家的親戚們請吃年酒,一去就要好幾天。偶爾得了幾天空閒,他還要去新置的莊上轉一圈,比着不過年的時候還要忙,每日早上出門,經常是深夜纔回。

是以這個正月英華過的頗清靜,每日早起送李知遠出門,她在家看看小狗逗小貓,在後花園轉幾圈,回來到使女婆子們聚一堆做針線的東廂去,杏仁頭一個就把她朝外趕,說:“閒不住叫小海棠她們陪着你轉轉去,咱們這裡做毛衣呢,二小姐你來了就是添亂。”

英華被推出來了,甚是好笑,對小海棠說:“明明是給我的孩兒做衣裳,爲什麼還不許我看了?真是!”

小海棠拉着英華朝外頭走,笑道:“過了初八,店鋪都有開門。今日太陽這麼好,婢子陪小姐在鎮上轉轉好不好?”

英華這幾年何曾在家裡呆過這麼久,真真是悶的緊,小海棠說出門轉轉,她便叫三葉嫂子去喊人。英華出門照例有兩個僕婦兩個使女四個管家跟隨,自懷孕之後,家裡人都要英華沒事到處溜達,楊氏舅母還撥了兩個身手很不錯的使女跟着出門伏侍。是以英華出門,前頭有管家開道,身邊有使女攔着,身後還有押陣的,極是安全。

英華在五柳鎮上轉了一圈,信步就朝別墅那邊走。南邊本來就暖和,再經柳家的着意修飾,山道邊景緻極是清幽,一邊的山澗裡,流水在澗底的大石上流過,擊起一陣一陣雪白的浪花,澗邊向陽處青草翠綠嬌嫩,偶爾可見道邊有一兩枝臘梅綻放,和風吹過,幽香襲人。各家在大門外掛的燈籠都是新換的燈罩,石燈籠也都被清洗過,一派欣欣向榮熱熱鬧鬧過日子的勁頭。英華經過梅家的住處,從梅家半掩的大門朝裡看,幾個僕人在掃院子。看這個樣子,估計梅家過完正月會回來了。英華也不進去,順腳再朝裡走,經過王耀祖看中的那間別墅時,大門外居然留着十幾輛馬車,馬車車輪和外車廂上都是舊泥上糊新泥,顯然這家人是才從外地來的。

大哥看中的房子被人買走了呀,英華對着牆角伸出來的樹枝笑一笑。她這個大哥挑挑揀揀許久,一口咬定看中這個別墅,怕是因爲王家的子女只有他在山上沒有別墅的緣故吧。可惜大哥有一點沒有想明白,他不曾像二哥和大姐那樣真心把娘當成親孃待,她娘待他也只會有面子情。這個別墅,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得到手的。柳家沒把他算成自己人,他根本住不進來。

英華順着山道溜達了一個多時辰,還特地去她二哥的別墅裡轉了轉。王耀宗的這個住處是英華親自收拾的,英華對着東邊牆下種着的薔薇藤,那是她替梨蕊種的,梨蕊最喜歡白薔薇,去年夏天這邊牆上爬滿了白薔薇,極是好看,可惜梨蕊一直沒有回來,王二哥也是。英華輕輕嘆息,道:“也不曉得二哥怎麼樣了,走到杭州說有急事又回京城去了。這一去有多久了?一點消息都沒有。爹和娘也不急,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三葉嫂子勸:“能有什麼事?這幾年都沒有打仗,想是楚王殿下又有什麼事,只有咱們二少爺能幫他,所以悄悄兒去辦了。”

英華頗有些擔憂,“我也猜是這樣。可是我二哥那個脾氣,真刀真槍和人在戰場上打仗我還不怕他吃虧。替趙恆做事,八成是要和趙元佑打交道的……”

三葉嫂子瞟了小海棠一眼,小海棠識趣地把幾個人都帶下去了。三葉嫂子才道:“二小姐是怕將來趙元佑當了太子咱們家會吃虧?”

英華點點頭。三葉嫂子小聲道:“二小姐放心。我哥前幾天纔回來看過我娘,他透了口風,楚王殿下過幾個月就要做太子了。”英華一驚,三葉嫂子的孃家哥哥是五姨那邊的人,先得到消息是有可能的。三葉嫂子笑一笑,道:“都佈置好了,就等發作。二小姐放寬心吧。”

英華嘆口氣,又問:“會亂起來嗎?”

三葉嫂子搖頭,道:“估計大長公主那邊會鬧一鬧,亂起來肯定不會。”

果然沒過兩日,柳三娘就忙忙的從杭州帶着大批工匠回來,柳家的工人增加了許多,京城的街道蓋的飛快。英華覺得日子過的更快,梅家從老家回來,草堂辦了一次聚會之後,李知府也帶着妻妾子女從京城回來。李青陽在童子試殿試上考了第九名,但是他年紀是考生中最小的一個,官家殿試的時候還說他是親戚,把他拉到懷裡說話,賞了他一個七品的官兒,叫他回家再跟着父兄讀幾年書,滿十八歲去做官也使得,他要想來直接殿試考進士也使得。李青陽得官家看重,名滿京城,雖然他年紀還小,爭着要把女兒嫁他的達官貴人絡紆不絕。本來李大人還在京城多住幾日,過完了寒食節再回來的,被上門來說親的人鬧的昏頭昏腦,辦完了相應的手續,逃一般的回富春縣來了。

陳夫人到家頭一眼看到的就是兒媳婦那個不算小的肚子,她老人家拉着英華的手又是哭又是笑。沈姐在一邊也陪着抹淚。芳歌嫁到楊家之後,沒少給孃家媽寫信,信中提及婆婆說她體弱,不讓她現在生養。陳夫人擔心完了女兒,又擔心兒媳婦也不肯現在生養。

李知遠呢,也壞,寫家書到京城去,也不提英華懷上了。陳夫人盼孫子盼的那個苦,日日都要念幾回。這回看到英華的大肚子,她老人家心裡一塊石頭落地,極是快活,英華生了頭一個,難道後面會不生?自然是要接着生的。她老人家也不求三年抱倆,英華今年才十九歲,生到三十多,生七個八個就夠了,生男生女都使得啊。陳夫人和沈姐一左一右把英華夾在中間說婦人生子那些話,李大人幾次想問話都沒擠進去。

李大人其實心裡也是盼孫子的,老兩口商量,只說來家要是英華還沒有動靜,就勸着兒子些,再忙也先生一個嘛。不曾想來家一看,英華再有個把月就要生了!李大人鎮定的瞄一眼兒媳婦的大肚子,把兒子拉書房去問家務,他老人家的嘴裂開就沒合攏過。

李知遠把家務跟他老子清一清,就說:“爹,英華有了孩兒,我更忙不過來了。那些人情來去送禮請客什麼的,多是要和陳家人打交道,還是母親管合適。”

李大人摸着鬍子樂呵呵看着兒子,笑道:“我和你母親回來時商量了一路,該給你們分家了,咱們也學你老師分產不分家。還在一塊住着,你們的小帳你們自己管。怎麼樣?”

李知遠嚇了一跳,愣愣的看着李大人。李大人看着怪快活的樣子,說:“等青陽到娶親的年紀,你們極少也要給我添三四個孫子吧。萬一我們挑走眼了,沒給青陽挑到好岳父岳母,你們長兄長嫂就難做人了。便是岳父母人好,誰家沒有幾個挑事的親戚?想來你也是怕這個,所以現在不肯管家。”

李知遠被說的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實他是怕管事和陳家親戚打交道,平白讓英華吃夾心心,還真沒想的那麼長遠。

“分了家。你們小兩口能掙多少都是你們自己的,別人眼紅不來。”李大人一點都不因爲分家的事難過,“你媳婦那個柳家倉招人紅眼啊,早早的分家,青陽以後娶了親,他媳婦孃家也沒法借這個吵事。你們兩兄弟自然和氣親近。只要你們兩個親近,難道哪一個有事,另一個會袖手旁觀。親兄弟,還是要明算帳纔好哪。早分早清楚。”李大人深深嘆息,“你兄弟再過幾年就能出門走動,結交朋友。一但有了朋友,人家說話不好聽,挑撥的話聽久了,平白叫你們兄弟不和又何苦。”

李知遠低下頭沒說話,兄弟再親,娶了親心裡先揣着的都是自己小家,先妻子後兄弟是人之常情。若是將來因爲沒分家的緣故讓他和青陽生了嫌隙,那確實不如早分家。分不分家他老子說了算,他低頭聽着就是。

李大人拿定主意分家,使人去請劉大人來做中人。劉大人一請就來,聽說要請他爲證給兒子們分家,劉大人樂了,笑道:“老李,你想的太多了,要分家等你們家的小神童成親了也不遲。”

李大人搖頭苦笑,道:“下官和大人說實話,英華的嫁妝太過豐厚,光那個柳家倉的一半,一年能進多少銀子!守着會下金蛋的金雞在隔壁,誰能不眼紅?我在京城,就有人手眼通天鑽到我這裡來了,想要在柳家倉裡摻一股。我把得定,青陽能把得定嗎?他纔多大,過十年二十年他性情不變把得定,他娶的媳婦,他媳婦孃家的親戚要是有想頭怎麼辦?他的兒子孫子要是有想頭又怎麼辦?爲着我大兒媳婦的嫁妝叫我小兒子家鬧不和氣,也不成啊。倒不如現在就給他們分家。誰把女兒嫁青陽都在這上頭撈不着好處,別有用心的人自然不來了。我給青陽挑兒媳婦也省好些心。”

劉大人摸着鬍子感慨,“當初柳五娘要蓋柳家倉,多少人笑她是有錢燒的,誰能想得到如今柳家倉是新京城門口的一把鎖啊,誰家的貨物進不去柳家倉,就進不來新京城。你兒媳婦手裡捏着一半的柳家倉,確是分家最好。我與你寫分家的文書就是。”

因爲李知府現在就兩兒子,劉大人寫下家產平分,就問分給李知遠什麼。李大人想了半日,說:“家裡的倉庫分六號、七號和八號倉庫與他,再分把他一萬五千兩黃金。分產不分家吧,東邊院分把他們,跟他使的人都歸他,他媳婦兒能幹,吃吃喝喝穿穿他們自己照管。”

劉大人一邊寫文書,一邊羨慕的感嘆:“李大人是真有錢。我看着這些錢都心動,我有個老生女兒不錯的,今年才九歲,配你們家青陽正好,我和你結個親家?”

李大人摸着鬍子樂,道:“下官都請大人來寫分家文書了,老底都把大人看過。下官倒是覺得和大人結親最省事不過。可是孩子們還小呢,等他們長到能成親的那幾年,他們自己會不會去尋媳婦,找姑爺?等咱們兩家的孩子到年紀,若是男女都無意中人,咱們再撮合看看?”

劉大人本來也就是隨嘴一說。萬不曾想李知府居然半推半就答應下來了。李大人這話雖然說的極活絡,其實就是說等孩子們長大,若無意外,肯定就會上劉家來提親的意思。劉大人喜出望外,高高興興的說:“我家今年必搬來清涼山,等家眷們到了,咱們兩家內眷多來往,先看兩個孩子處得來處不來。”

李大人對着劉大人拱拱手,兩位心照不宣微笑。劉大人在李家的分家文書上用過印。李大人就把這個文書拿到後宅去,把李知遠小兩口喊到陳夫人處來,又把沈姐和青陽也喊了來。一家人團團坐齊,李大人說要分家,頭一個沈姐就驚呆了,結結巴巴問:“老爺,爲何要分家?”

青陽離位鑽李知遠和英華兩人中間,張開手一邊拉住一個,道:“我喜歡哥哥嫂嫂,我不要分家。”

英華早得過親孃的教導,李家的事情她只帶眼睛看,只帶耳朵聽,哪怕心裡有許多話想要問,她也不當面開口。李知遠以爲他老子說說就算了,真沒想到李大人雷厲風行,說分就分哪,他爲難的看看弟弟,弟弟眼圈兒都紅了,他就把青陽拉自己懷裡來,擡頭看他爹。

李大人看看陳夫人,陳夫人無奈的嘆口氣,道:“你們的爹把道理都和我說透了,雖然我也不樂意看你們現在就分家。不過親兄弟,還是明算帳的好。分吧,分清楚了等青陽娶親,你們親兄弟會更和氣。”

李大人就道:“分家的文書在這裡,一式四份,咱們家的帳目一向清楚,照着文書分出去給遠兒,剩下的就是青陽和鶯歌的,反正鶯歌的嫁妝不會比芳歌少,青陽你呢,留把你的也不會比分出去給你哥的少,平常你哥看帳也帶你看的,以後分家了,這個帳你要自己學會看起來,等幾年爹就似前幾年撒手讓你哥管那一樣,撒手讓你管。”

李大人把話說開了,把分家的文書分給李知遠一張,分給小青陽一張,又分給陳夫人一張,他自留了一張在手,道:“雖說是把浮財分開來了,但是咱們還是一家人,青陽,你別把眼淚鼻涕糊你嫂子衣袖上。”

“爹,我不要娶親,我不要跟哥哥分家。”青陽把分家的文書拋開,牢牢抱住李知遠,哭道:“不分開呀,不要分開呀。”

沈姐抹着眼淚在一邊點頭,李家的四個孩子都是她生的,她心裡都是一樣疼愛。好容易兩個大的成親了,眼看她就要抱孫子了,老爺卻要分家!在她看來,分家把兒子分出去,就和斷手足似的。

李知遠看看英華,英華歪着頭拿帕子給青陽擦眼淚呢,兩個相對苦笑。這時候說同意分家,傷青陽和沈姐的心,要說不分家,將來青陽娶了親,就能保證兩兄弟一點齷齪不起?李知遠摸着弟弟的頭,長長嘆氣。

李大人苦笑道:“不分家,我都沒法給青陽說門好親,非分不可!難道分了家你哥就是不我兒子了?你有事他就不照管你了,他有事你就不照管他了?”

他對着小青陽問一句,小青陽就把頭點一點,再問一句,小青陽又把頭點一點。李大人看兒子不停點頭,就笑道:“這不就結了嘛,就是把該給你哥的那份提前給了他。你這份爹給你摟緊點,等你長大了交給你媳婦,好不好”

小青陽使勁搖頭。李大人把兒子拉他自己身邊,勸他說:“你哥比你大十歲呢。咱們家一向是他管家的。他成了親,嫂子要給你添侄兒侄女,他們小兩口用錢花錢的地方很多,他再管帳就不合適了。若是有人說他幾句閒話,咱們一家人都曉得你哥嫂的性子,自然不會介意別人說什麼,可是你媳婦兒和你媳婦的孃家不清楚啊。說多了你和你媳婦生氣又何苦?平白叫你哥和你嫂子擔罵名也不成,你哥和你嫂子就要生氣了。對不對?”

小青陽看看哥哥,再看看嫂嫂,把頭點一點,傷心的說:“不能因爲我媳婦不懂事叫哥哥嫂嫂受氣。我分家。”說着自己就彎腰把那張文書拾起來了。

小人兒這話說的,好像他已經娶了個不懂事的媳婦的似的。陳夫人一邊傷心,一邊又笑出聲來,說:“老爺,你別逗孩子成不成?咱們青陽還沒娶親呢,給他說親時咱們好好挑,給他挑個懂事的啊。”

“不分家不好給他挑啊。”李大人很是爲難,“我倒不介意青陽的媳婦兒嫁妝是多是少,差不多的人家看到我們家是長兄管家,長嫂又是極有錢的,陪嫁差點的,咱們去提親人家也不見得敢許啊,怕嫁進來受委屈。再說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話,我兩個兒媳婦要差的太多,我就是一碗水端平了,窮的那個,孃家心裡也要不痛快吧,嫂嫂有錢,弟妹窮,怎麼能都給一樣的呢?是不是?分了家。家裡除了鶯哥的,都是青陽的,人家也沒必要跟嫂子拼,也不消懷疑哥嫂多吃多佔,大家都省心,你們的媳婦心裡沒有蒂芥,兄弟自然就處得好了。”

陳夫人看小青陽還不大明白,笑道:“青陽,你只想想,前幾年你大舅舅把你八個表姐都帶來咱們家的事,你就明白了。”

陳夫人重提舊事,不只青陽嚇的一哆嗦,連李知遠都嚇着了,趕緊的捏住英華的手苦笑。英華瞪他,他也不肯鬆手。

李大人叫兒子們把分家的文書收起來,拉着小青陽的手,說要教他藏文書,就先把人帶走了。陳夫人嘆口氣,道:“你們東院的倉庫不小,今日就把那三個倉庫的東西搬過去罷。我這裡使人跟過去照帳清點,你們搬完了我好把這個帳和留在我手裡的文書收一起,糊封條收起來。”

李知遠站起來低低應了一聲,陪着英華回東院,到他們臥室裡,英華看邊上沒人,才問:“好好的爹爲什麼要分家?難道是你不肯管帳傷了他老人家的心了?”

李知遠搖搖頭,苦笑道:“有人打你那個柳家倉的主意,就把歪心眼動到青陽身上了。爹怕因爲這個,平白讓青陽被人引誘壞了,傷我們親兄弟的和氣,所以主張分家。分家絕了人家的指望,青陽說親也能省好些心,娶親也容易些。”

英華都氣笑了,問道:“怎麼把歪心眼動到青陽身上,你說與我聽聽。”

“先結個親,把女兒許給青陽,再哄着青陽,挑撥他,什麼哥嫂有錢啊,爹孃偏心啊,說一年兩年不信,娶個老婆說十年二十年,青陽就是不信,心裡添上堵,再引誘他或是嫖或是賭解悶取樂,只要不分家,他把李家的財產敗乾淨了,再欠下鉅債,我們不給他填?不給他填人家去告官,你的柳家倉就成人家碗裡的肉了。”李知遠冷笑,道:“再有什麼代管啊,幫管啊,再不然就是說他們家誰想做事,求你安排到柳家倉去,花樣多着呢。我在泉州看的不少。日防夜防,家賊最難防。咱們分了家。青陽就是真被人哄着走了歪路,他欠下潑天的鉅債,他還不起拿命去抵,和咱們不相干。再說分了家,你樂意照管青陽老婆娘家的親戚叫人情,你不樂意人家也沒法拿捏你,給你氣受,對不對?”

英華歪着頭想一想,笑道:“這麼說着,還非得分家不可呀。柳家倉就有那麼好,值得人家花心思用十幾二十年的水磨功夫來哄來騙來奪?”

“都說日進斗金,有沒有”李知遠說了一氣,自己心裡倒是舒服多了,就和英華開玩笑。

英華想了又想,還拿指頭扳起來算,許久才說:“頭十年能回本吧,後頭新京城蓋好了,柳家不消再運大宗物資,估計能賺點。實話說與你聽。柳家倉在我五姨手裡的那一半,回本之後會拆成若干股賣給滄州諸商人,到時候我手裡這一半,也不可能全在我手裡捏着,等我舅舅家的表弟們長大了,誰有本事撐起柳家,我就把這一半置換給他。這個呢,用我舅舅的話說,叫風險分散什麼的。柳家倉那麼重要,安能長長久久的在我手裡呢?這些人,真是看不透。”

“滄州的親戚們不會來找你買?”李知遠也點想不透。

英華樂了,笑道:“不會呀。我這一半是從柳家來的,我要賣得先賣柳家,就是先賣舅舅家的表弟,輪不着他們。他們越不過柳家去,只能盯着五姨手裡的那一半去爭搶。只要我手裡的這一半將來肯定姓柳,柳家倉還是柳家人說了算。我們吃肉他們就只能喝湯。”

“難怪有人想從青陽那邊下手,”李知遠長長嘆氣,“雖然分家有各種好,不過我心裡總有些難過,好像分了家不像是一家人似的。”

英華緊緊捏住李知遠的手,柔聲勸他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我娶你,本來就該連你那份責任一起扛起來。夫妻一體,談何連累。”李知遠把英華拉到牀邊坐下,笑道:“其實我心裡也明白,現在不分家,將來青陽成親肯定要分的。那時候分家,就不曉得要多多少麻煩了。早分早好。”

杏仁站在外頭堂屋裡請李知遠,說:“來旺大叔有事,請姑爺出去。”

李知遠嘆氣笑一笑,道:“我搬家當去,你這邊叫誰開倉庫門點收罷。東西入庫的時候我抄了一套帳備用的,回頭我把備用的那套取來咱們再覈對。都是我兒子孫子的,你要小心收好。”

英華微笑,說:“好。”

170

李家分家分的很快,也沒驚動太多人。第二日李大人帶着兩兒子到三省草堂來,順便和王翰林說了聲。王翰林愣了下,笑眯眯摸着小青陽的頭頂,道:“我們青陽比大人有出息,也該把他當大人對待。”

青陽頓時從傷感變驕傲,神氣活現出門向左到藏書樓看書去了。他童子試得殿試第九名,已經得官,又有了直接殿試的資格,完全沒必要去府學上學。所以李大人到三省草堂就把他捎上了,讓他在藏書樓自學。三省草堂現在還沒有到聚會講學的時間,但是藏書樓裡還有二三十個家在五柳鎮附近的學生每日來看書,還有十來個鎮上的人來抄書。樓底下的大屋子裡,窗明几淨,幾十人每人守着一張矮几,各自幹自己的事情,偶爾纔有人站起來活動下。這種一心向學的氛圍感染了青陽,他在書架裡找到本時卷精選,再看進門的架子上擱着筆墨紙硯,就取了一套,挑了個空矮几,一邊看一邊做記錄。

李知遠上完了課,繞到藏書樓來看他弟弟一眼,青陽認認真真在那裡做摘抄呢,他也沒作聲,悄悄就退出去了。

傍晚柳三娘來家,聽說小女兒家不聲不響就分了家,笑道:“親家真是乾脆人。其實極該孩子一成親就給他分家分出去的。一大窩的孩子都成了家,死困在一處,都指望公中不曉得自立,再有出息的孩子都能養成豬。”

轉眼到了四月中旬,英華生產,從發動到分娩也就半個時辰的功夫,她順順利利生下個大胖小子。李家得了長孫,極是歡喜,洗三時王家柳家親戚都來不必說。新鎮那邊的舅老爺舅太太們都提着雞蛋和江米來看,看孩子洗過澡,舅太太們和陳夫人坐在一處閒話,陳夫人說已經給大的分家分出去了,俱都大驚。

大舅太太很是不解,說:“我瞧着遠兒是個極愛守弟妹的,你們家兒媳婦自己手裡也有錢,待弟弟妹妹們也極是友愛。大的兩口子都是有本事的人,有他們看顧着小的們,你們老兩口也省好些心力,何苦把他們分家分出去?”

陳夫人在京城住了將近一年,李大人無事帶她到處逛,得空就和她說某家某事,還帶她去看大理寺審案子,帶她和沈姐去瓦子裡看戲,聽說書。陳夫人看的多了,掉回頭想一想自己孃家,深深體會兄弟同居的不便處,大舅太太這樣問,她想也不想,便答:“我小兒比大兒更有出息,轉眼就要給青陽說親了。我大兒媳陪嫁豐厚,大兒子兩口又都能幹。和差不多的人家說親,人家一看嫂子那麼能幹又有錢,心裡要打鼓吧。一怕嫁妝少了到婆家受輕視,二怕兄嫂太能幹做弟弟的會吃虧。肯和我們家說親的人就少了。我現在把大的分家分出去,將來再給小的說親,明明白白家裡的都是小兒子的,兒媳婦嫁過來就能當家。兄嫂再能幹,他管不到小兄弟家裡的錢,嫂嫂再有錢,也不在一個鍋裡吃飯,不消掐誰多誰少,是不是?”

大舅太太環視諸弟妹,深以爲然點頭。九舅太太不以爲然,道:“大姑,就你們家那許多錢,手裡隨便漏點出來也夠了。小兒媳婦就是窮點,你多補貼點就是,何必分家。”

“手心手背都是肉,娶得到什麼樣的媳婦是各人的命,強不來的。”陳夫人對着九舅太太笑一笑,道:“說親之前咱們是要挑,家世長相人品嫁妝都俱備的當然好。說定了娶來家,哪裡能兩個兒媳婦恰好一般整齊?我不想大的妨礙小的說親,也不樂意偏了小的虧了大的。還是早分家省心呢。”

大舅太太瞟九弟妹一眼,笑道:“不是我說,咱們沒分家那會兒,每年到了做衣裳的時候,光分衣料你們就要吵幾回?那年我們家大兒媳婦分到塊抽絲的料子,我做婆婆的貼錢給她重買了塊,是誰家兒媳堵着後門指桑罵槐罵了半天?這是分了家我才說,憑什麼我們大房的孩子就總要吃虧,分料子分東西都要等你們挑剩下了才接手?”

幾位舅太太你看我我看你,都沒說話。大舅太太清清嗓子,又道:“其實我也想給幾個孩子分家來着,只是孩子爹陪守義去京城考進士,考中了又陪着孩子去畫什麼天下州縣圖,一直不曾來家。”

九舅太太忙問陳夫人:“守義是進士跟着楚王殿下做事原是使得的,爲何守拙不是進士也跟着去了。咱們三省草堂的幾十個,除了王家老大回來做官,別個爲什麼都不回來?”

陳夫人在京城也沒遇着守義守拙他們。趙恆帶着三省草堂這班人繪天下州縣圖,從北向南要把天下的每一個州縣都走遍,根本就不在京城。京城裡的人提起楚王殿下,看的明白的曉得楚王是不想的的攙和他哥與堂哥的爭鬥,看不明白的都說王翰林自己傻,教出來的一羣學生都冒傻氣,便是天下州縣圖有用,叫官家下令,每個縣畫一張上來不就是了,何必自己親自去看。陳夫人聽人家說着熱鬧,也拿來問過李大人,李大人搖頭笑笑,道:“官家不是還沒想立誰爲太子?他們哥幾個掐的厲害。楚王在京城呆着,誰都想把他拉過去做膀臂,他也沒法安生。弄這麼個事全國各地到處走走,一邊繪州縣圖,一邊遊山玩水。三省草堂的學生都是楚王的自己人,把誰丟京城都不好,不如全拉一塊跟着他走,等人家當了太子他再回去,誰也不得罪是不是?”

陳夫人把李大人糊弄她的這一套說出來。舅太太們恍然大悟。九舅太太深有體會的點頭咂嘴,說:“可不是。得罪人是不好的。”

芳歌和一羣小媳婦們陪坐,看小媳婦們都在陪點頭,她咬着汗巾死命的忍,不敢笑出聲來,好容易得了機會溜到東院去,英華已經從產房挪到東里間去住了,門窗大開,屋子裡甚是清潔,瑤華正手把手教英華怎麼給孩子拍奶嗝,看到芳歌進了院子就喊她進屋。芳歌在楊家住久了,行事不拘小節許多,大大方方進來,她還忍不住,把她母親哄舅太太們的話說出來,笑的都倒到榻上去了。

英華和瑤華也笑。瑤華嘆氣道:“要不是咱們家有事,四郎和知遠兩個怕不是也跟着楚王滿天下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等長知識的好機會,就這樣錯過了。”

“其實該讓他兩個去的。”英華在心裡思量半日,爲難道:“只是他兩個現在各管着一班小學生呢,想去也甩不脫手,真是可惜。”說完姐妹兩個相對嘆惜。

芳歌和八郎成親一年不到,八郎這一年常年在江南打轉,隔十幾天纔回來一趟,歇一兩日又走了。芳歌心裡極是捨不得八郎出門,看她嫂子和嫂子的姐姐都是巴不得丈夫出遠門的模樣,她將心比心,頗不解,道:“八郎常出門,我心中總是掛念他,只願他似我哥哥一般總在家。嫂嫂,我哥哥若是出遠門了,你就不想他了?”

“想。”英華成了孩子媽,說話比從前更乾脆,“從前你哥跟着我二哥去販牛馬的時候,我就總掂記着他。可是他守在家裡能做什麼?總守着他我還嫌悶氣呢,他總守着我,他也急啊。和他差不多的人都去幹大事去了,獨留他在家做教書先生,我替他憋曲。”

瑤華也說:“我爹還出使過西夏呢,我公公半輩子都在宦遊,沒有誰一輩子窩在一個地方的。他們老了安定下來教教書是極好的事。四郎和知遠正當青年,守在家太可憐了。我看四郎心裡是極羨慕那些跟着楚王繪州縣圖的同窗,只是嘴上不說罷了。這個事做好了,青史留名是虛名,與國益處極大就不說了。只說這世上有多少人能把全天下的州縣都親自走一遍?把全天下的州縣都裝在心裡,他做事的時候,自然站的高看的遠。我公公和四郎閒話,說二十年後的宰相估計就在他們這羣人裡邊了,只是不曉得能出幾個。”說完了又嘆氣,她公公恨梅十五娘恨到死,都不準家人提十五娘三個字。上回寒食節十五娘送禮回來,老頭子親自把禮盒丟出了大門外,十五娘在大門外哭了半日都沒讓她進門。

芳歌低頭思量半日,才道:“若是打仗,八郎上前線我不攔他。”

英華輕輕握住她的手,笑道:“別怕。武將們其實有不成文的規矩,沒生兒子的不給上前線,就是真打仗了,也輪不到八郎在前邊衝鋒陷陣。”

英華不說這話還罷了,一說這話,芳歌臉都嚇白了,結結巴巴說:“我婆婆說,我身體調養的差不多了,可以養孩子了。嫂嫂,是不是要打仗了?”

英華本是無心之語,聽得芳歌這樣說,愣了許久。她在心裡把最近的事情過了一遍,還是沒有頭緒,笑道:“哪裡就要打仗了。想是你婆婆看到我養孩子眼熱,她老人家又想抱孫女了吧。”

天波府楊家上一輩只有楊氏舅母一個女兒,這一輩略好,元帥夫人生了兩個女兒,然從大郎起到五郎,生的全是男丁,一個孫女都沒有。大郎的妻子前陣子生第四胎,李夫人許下重賞,生女立刻就給五十頃地,結果生出來還是個有小丁丁的。英華拿這個事來說笑。芳歌啐嫂嫂道:“大嫂好生難過又生兒子,嫂嫂莫拿這事開玩笑。”

英華傻笑,瑤華就在妹子胳膊上輕輕拍了一下,道:“越長大越不會說話。你奶孩子罷。你們家舅母們肯定都是要住下的,我和芳歌一路回去,明日再來看你。”就把芳歌勸走了。

晚上李知遠吃醉了來家,洗過澡,到東里間看看英華,看看兒子,不捨得走,英華都打呵欠了,他還賴在牀邊和英華說話。奶媽索性把孩子抱出去了。

奶媽一走,李知遠挨着英華坐下,把他孩子媽的手拉起來,一遍又一遍的摸。英華被他摸的發毛,甩手發作,道:“你這是怎麼了?”

“有個事……”李知遠好生糾結,最後一咬牙,發橫說:“趙恆來了。”

“他們到南邊來了?”英華有點跟不上李知遠的思路。

“不是,他一個人偷偷來的,我和姐夫陪着他在老師書房吃了半日的酒。”李知遠面龐滾燙。

英華伸手去摸他額頭,體貼的朝牀裡挪了挪,讓李知遠歪着。李知遠爬到牀上,把英華緊緊的摟在懷裡,輕聲道:“趙元佑瘋了,縱火焚燒文成武德殿。據說皇城燒掉了三分之一。趙元佑燒掉半邊臉,皇后被宮人推到荷花池裡避火,受了涼又被煙嗆着了,估計也好不了。”

英華鎮定的看着李知遠,問:“放火這事,真是趙元佑自己乾的?”

李知遠肯定的說:“不一定,不過事發當晚,趙元佑家的十幾個胡姬把王妃和小世子綁走了,大長公主如今沒頭蒼蠅一樣滿京城找人呢。”

英華心裡便清楚了,這事不是趙恆乾的,是她五姨乾的。她咬着嘴脣半日沒有說話。李知遠看媳婦兒沉默,停了半日才道:“那十幾個胡姬是西夏國主送給趙元佑的。估計要打仗了。”

“趙恆找你們幹什麼?”英華定了定神,對着李知遠露出笑容。

“估計事清查清楚了他得回京。他一回京城,畫天下州縣圖這一羣人只怕就散了。所以他來和老師說,讓我和梅姐夫去。”李知遠的聲音很堅定,“英華,我要去。”

“好。我叫人給你收拾行李。”英華起身,她雖然才生產幾天,但是身體極好,下牀走動無礙。少時杏仁幾個進來,聽說要給姑爺收拾行李,夏裝冬裝都要,俱都嚇了一跳。使女們看英華臉色不好看,都不敢問,分頭去搬箱子,取衣物。英華看她們裝的差不多了回來再看。李知遠坐在牀沿掉髮呆呢,看英華進門他趕緊把眼淚擦一擦,笑道:“繪天下州縣圖不是幾個月一年就能辦成的事,也不得明日就走的。我明日挨家挨戶給他們討家信去。”

“要……去幾年?”英華問。

“他們一年才跑了幾十個縣,估計北方就要幾年吧。”李知遠皺眉思索,“幾年不回來也不成,我跟趙恆說說,咱們在富春子弟裡再挑一二十個跟着去,放幾個人回家來看看。這樣輪班,說不定明年我就能回來看看你們了。”

“好。你去,等孩子略大點,我帶孩子找你去。”英華聽說不是一去幾年,就把心放寬了,笑道:“公公曉不曉得這個事?”

“我去和爹說一聲。”李知遠彈起來,道:“你先躺一會兒。”

李大人動作比英華更快,這邊李知遠說要給人捎家書,他立刻就派出去幾十個管家去給人家送口信,叫人家家裡人趕着寫家信,有什麼東西要捎就是管家專人帶回來。這邊馬上打點李知遠的馬車,挑選隨從。李知遠天亮在英華腳邊睡了一小會兒,第二天早晨起來,親親媳婦,親親孩子,他就悄悄的帶着二十來人兩三輛馬車出門,繞到梅家接梅四郎。梅四郎卻是一個人來的。十九郎想跟着去,被梅大人攔下來了。瑤華騎着馬送他們幾十裡地,一路哭着回來,到五柳鎮邊上才把眼淚擦乾淨回家去。

英華纔出月子,京城就傳來消息,西夏刺客混入趙元佑的府邸,刺殺趙元佑不成,挾持王妃和小世子逃往西夏。大長公主帶着兵一直追到邊界,母子兩雖然搶回來了,但是王妃和小世子都被拷打過,落下殘疾。大長公主回京之後直接闖了朝會,要官家派兵打西夏。官家發狠要爲孫子討回公道,親征西夏,大長公主爲先鋒,立趙恆爲太子監國。

還沒等大家緩過勁來,徵兵收糧的告示就貼出來了。新京城這邊,每日都有文臣武將們的家眷搬來,每天都能在送別的長亭聽到哭聲,男人們把家眷送到新京城來,又行色匆匆回北方去了。

七月,大長公主冒進,大敗。八月,楊二郎領兵長驅直入西夏。九月,天波府楊元帥夫人募集軍費購買糧草。柳五姨把半個柳家倉作價賣把滄州商人,得銀二十萬在杭州收購棉服和草藥。

十一月,楊八郎要押送糧草去前線,走時特地到李家來,和英華說:“此去若是戰事順利,明年必歸,若是……你看顧着芳歌些兒,她已是有孕了,生男生女我都喜歡的。得空我就寫信回來。”

英華一一答應,八郎走到門口又回頭,突然道:“妹妹,李大哥和梅姐夫去了西夏。我會把他們找回來的。”

英華驚呆了,看着八郎說不出話來。八郎哎了一聲,沒說什麼,撥腿走了。英華對着空牆發了半天的呆,叫備馬去梅家。

梅瑤華在家算帳,看到英華滿面是淚闖進來,就曉得妹子曉得了,放下帳本拉她坐,道:“你先不要哭。八郎都和你說了?”

英華含淚點頭。瑤華道:“其實你姐夫也沒跟我說實話。楚王來喊他們去吃酒的那天,楊七郎來見我了,說四郎和知遠可能會去西夏做探子,叫我攔着他不要讓他去。”瑤華一邊說一邊眼圈也紅了,“我想啊,四郎要和我說實話,我就讓他去。他要不說實話,我就不讓他去。可是他只哄我,說他是去繪天下州縣圖的,說的時候還帶笑。我看他裝的那樣辛苦,我沒捨得說破,就答應他了。”

英華放聲大哭。瑤華把妹妹摟懷裡,拍着她,道:“沒事的,不會有事的。打了勝仗他們就回來了。七郎上個月還捎信給我,說他們從西夏國都捎信出來了,人都好好的,都沒事呢。爹孃怕都不曉得,你在我這裡哭一哭,回家別露出來。”

英華哭夠了,自己把眼淚擦一擦,挽袖子打洗臉水洗臉,還給默默陪在一邊流淚的姐姐絞了個溼手巾。瑤華接過手巾把臉擦一擦,非常平靜的重取筆寫帳。

英華瞧着姐姐寫字的那手由微微顫抖變得沉穩有力,曉得她姐姐這般平靜,揹着人不曉得哭過多少回了。她依舊不能平靜,恨道:“李知遠和姐夫這兩個王八蛋,爲什麼要瞞着我們!我真想去找他們算帳。”

“瞞一天你過一天快活日子,不好嗎?”瑤華把筆放下來,“你別使性子胡鬧。我也不只一次想去找你姐夫,可是不說公婆,我們家爹孃都是瞞着的,我一跑全曉得了,老的們還要不要活?小的們讓誰管?”

英華低頭,輕聲道:“我曉得的,我只是說說。”

瑤華嘆息,許久才道:“難過了來姐姐這裡,姐姐陪你哭一哭。回家把什麼都揣心裡去。”

英華輕輕點頭,回家言笑如常。早上她照舊抱着孩子給公婆請安,小青陽坐車送她去柳家帳房看帳,傍晚再去接她和小侄兒來家。只是隔幾日她就去尋瑤華說說話,去一個時辰半個時辰即回。休說公婆,便是如今和英華最近的小青陽,都沒看出來英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殘冬才過,新春又來,太子趙恆奉着皇后李氏和太妃杜氏搬到新京城來,皇帝搬家百官跟從,清涼山下的熱鬧沖淡了打仗的陰影,老百姓們熱熱鬧鬧看皇帝搬家,商人們熱熱鬧鬧在新京城搶地盤。柳家一腳一個腳印,收銀子出圖紙蓋房子。那兩家自從趙恆當了太子之後,蓋好房子就喊富春的鄉親來拿鑰匙,極是老實。

官家下詔,新京城取名臨安,新鎮賜名平安鎮。大家都以爲五柳鎮也會換個帶安字的名字,卻不料五柳鎮還是五柳鎮。

王二哥揀了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回三省草堂。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背上揹着一個女兒,懷裡還摟着一個小兒子,翻牆進了他爹的那院,站在堂屋裡喊爹孃,說:“我給二老添了兩孫子。你們要想有孫女孫子,就得認孩子媽,要不認,我走了就不回來了。”

王翰林披衣出來,看到王二郎就怒喝:“你幹什麼去了?”小老頭教書練的嗓門大,登時把王耀宗懷裡那個小的嚇醒了,小的大哭,又把王耀宗背後那個大的嚇壞了,大的也哭。柳三娘舉着一個燭臺出來,忙忙的把燭臺擱桌上,就去接王耀宗懷裡那個孩子。小孫子到了祖母懷裡,顛兩下就睡着了。柳三娘也不多話,朝王翰林懷裡一揣,就幫着王耀宗解揹帶,把大的那個抱懷裡接着哄。大的認生,哭着喊:“娘,我要娘。”

柳三孃親親熱熱摟着孫女兒,看孩子眉眼極是標緻,生得和梨蕊有j□j分相似,心裡就有數了。孩子都生了,又是兒子真心喜歡的,攔他做什麼?她就把嘴閉的緊緊的,什麼也不說。

王翰林摟着小小軟軟的肉糰子,眯着眼琢磨這個小的有幾個月大,老臉哪似方纔板成一塊,盯着小孫子要多溫柔又多溫柔,還怕孫子在他懷裡不舒服,極是笨拙的悠一悠。

王二郎看他爹這樣,就說:“喜歡吧?梨蕊生的,這個兒媳婦你認不認?”

王翰林瞪他,要發作又怕嚇着孩子,低頭看看懷裡這個,心都化掉了,輕聲道:“打你一頓再認。”

“隨便打。只要你認兒媳婦就成,她肚子裡還揣着一個哪。”王二哥高興了,轉過臉跟柳三娘說:“孩子娘在牆外頭馬車裡,我把兩小的送回去,明天正經帶她們娘幾回來。對了,還有我岳父。他老人姓江,我媳婦姓江啊,叫江七娘。上家譜別給我寫錯了。”

王翰林狠狠瞪二兒子,喝道:“半夜你們能上哪裡去?叫你娘使個人帶你們去你家。你妹子給你收拾了個住處,樣樣都是妥當的。使女都是你妹子挑的,你們那邊住去。”

柳三娘摟着小孫女親親熱熱哄着她,老兩口親自把兒子送到後門,柳三娘使個心腹把他們帶山上別墅去了。第二日王耀宗帶着岳父和妻子兒女,大大方方回來見爹孃,江親家年紀頗老,說一句咳幾聲,補完了婚書還歇了半日。江氏羞答答抱着肚子見過公婆,柳三娘沒說話,讓人送江親家和她回山上別墅去了。

王翰林雖然極不滿意兒子沒有結到門當戶對的好親。可是兒子這招太損了,孫子孫女給他帶來兩個半,他也只有認帳。第二日親自帶着二兒子和婚書去王家祠堂給兒媳婦和孫子上家譜。別人不論,英華極是快活,第二日備了禮物,帶着兒子去見二嫂,和二嫂說了一天的體己話,天黑都不捨得回家。還是王二哥到家,怕自己媳婦累着了,拼着捱打把妹子和小外甥提出門,送她們回家。

柳五姨從杭州搬到五柳鎮的別墅裡住着,老太妃再三的使人來接她去說話,她都不搭理。沒奈何,太子陪着老太妃來見她。柳五姨也只讓太妃進內宅,太子殿下連二門的邊都沒有挨着。太子碰壁碰的莫名其妙,摸着生疼的鼻子掉頭去老師家說話。恰好那日英華在孃家,牽着一歲多點的孩兒在園中學走路,孩子一步一步朝前挪,英華低着頭只顧逗孩子說話,冷不防孩子撞到一對大腿,英華滿面笑容擡頭,正好對上趙恆的臉。

趙恆看看英華,朝孩子伸手,輕聲道:“來,舅舅抱一抱。”

孩子看看趙恆,扭身鑽到孃的懷裡。英華把孩子抱起來,退後一步行了個禮,喊:“太子殿下。”

趙恆被英華這聲太子殿下喊的,立刻就把從小受欺負的那副委曲表情擺出來。英華到底不忍心冷待他到底,又舉着孩子教他認人,說:“這是太子舅舅,你喊太子舅舅。”

孩子努力半天,也沒喊成舅舅,倒是叭搭了兩下嘴,像是喊了兩聲大大似的。富春鄉下,喊爹就是喊大大的。趙恆高興的別過臉偷笑,道:“不做舅舅,認我做爹也成的。”

英華呸他,道:“休想。”

趙恆把孩子搶過去摟在懷裡,在孩子臉蛋上用力親了一口,笑道:“太子妃一直不曾生養,英華妹妹,你借一個孩兒與我好不好?”

“想都別想。”英華又呸他。趙恆舉着孩子就逃,逗英華來追。英華鎮定的站在道上,涼涼的說:“把你外甥再舉高點。”

趙恆真個把孩子舉高些逗他耍子。孩子面對着趙恆,天氣暖和穿的原是開襠褲,不防一陣和風吹過,小丁丁就露出來,灑了太子舅舅胸口一大泡童子尿。趙恆立刻就僵住了,扭頭看英華,愣愣的問:“他爲什麼尿我身上?”

英華把孩子接回來,瞅一瞅太子身上大灘水印,道:“我們家人身上他都尿過。”

這是把趙恆算自己家人了,趙恆立刻又快活起來,撣一撣袍子挺直胸,問:“我外甥大名叫什麼,說來我聽聽。”

“爺爺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平夏。”英華停頓了一下,才道:“說大名等他爹來家再取。”

趙恆琢磨許久,笑道:“這麼說,你們家二郎三郎要叫平金平詔呀。這麼好的名兒,怎麼就讓你佔了去?該我給我兒子取的。”

“你今日取,明日金國南詔就要跟你打仗了。這樣的好名字,還是留與你外甥用吧。”英華嘲笑他。

“就留與我外甥們用!”趙恆伸手指頭小心翼翼戳平夏的肉臉,低聲道:“瞞着妹妹是我們不對。之前一直是我在西夏。只是京城突然出了事,我要回京城,西夏那邊的事,唯有姐夫和妹夫可以託付。後來鬧到要打仗,是我對不住你。”

英華輕輕搖頭,笑道:“你有事,我們不幫你誰幫你?”

“是啊,你們不幫我,誰幫我。”趙恆輕輕重複了一聲,來時的悶氣一掃而空,笑道:“老太妃去瞧五姨,路上老太妃還掂記着你呢,我帶你們去給她老人家瞧瞧去。”

拿英華做幌子,柳五姨才肯見趙恆一面,見了面也不搭理太子,只顧把英華的孩子抱在懷裡逗哄,教孩子喊老太妃老太太。老太妃笑眯眯誇孩子養的好,問得小名叫平夏,甚是快活,解下自家身上掛的一塊玉牌與孩子,笑道:“叫我老太太呢,這個玉牌是我這幾年常帶的,與平夏帶着玩罷。”英華謝過,把玉牌用手帕包起來揣起。

趙恆就湊上去,指着自己胸口的一團水漬說:“奶奶,你看,平夏在我身上尿的!”

老太妃笑眯眯湊到孫子胸口聞了聞,道:“好啊,這是你媳婦有孕之兆呀。”

柳五姨好容易才露個笑臉給趙恆,問他:“成親也有一年了吧?你的妻妾們可與你添孩兒了?”

趙恆搖搖頭,道:“不曾。潘氏身體不大好。”

“你既然曉得她身體不大好,休要惹她生氣。”柳五姨啐他,“你的姬妾也不少,別看着平夏眼熱,也生一個孩兒給你祖母解解悶。”

“哎,回去就生,明天就給五姨抱來。”趙恆又扭頭看英華,“生了女兒給平夏做兒媳婦,要不要?”

“長得醜的我不要。”英華把孩子抱回去,笑道:“我們不娶醜媳婦兒。”

“哎,就你們家李知遠那張像,他兒子也俊不了。”趙恆跳腳,“我生的多好看,我的妻妾,個頂個的漂亮,能養出醜姑娘?你們家平夏要長的醜,我還不要他做女婿呢。”

這兩孩子又跟小時候似的鬥嘴,老太妃笑的嘴都合不攏。五姨瞧着他們兩個,滿意的嘆口氣,道:“恆兒,給你爹寫信,馬上把我兩個外甥女婿給我弄回來。不然以後你別想進這個門!”

老太妃忙忙的就催:“小英華,拿套筆墨來。恆兒,你快給官家寫信,叫他把那兩個女婿弄回來,還有,把他自己也給我弄回來。就說我說的,他要是不回來陪我過端午節,我就……我就……上他丈母孃家哭去。”

“奶奶,端午節已經過了,春節成不成?”趙恆對老太妃非常有耐心,好聲好氣勸說:“還有,我舅舅和外祖母還沒有搬來臨安。要不然,咱們去皇城門口哭去?說你兒子不來家陪你過節?”

“皇城門口,不大好吧。”老太妃看向柳五姨:“會不會丟官家的臉?”

“不會。”柳五姨捂着胸口樂道:“官家回來了,大臣們都能回來過節了,文武百官只有感謝你的。”

“那好,就這樣寫。官家從小老實,不禁嚇,一嚇他就聽話了。就說我說的,叫官家帶大臣們回來過春節。打完了西夏還有後金,收拾完了後金還有南詔,做兒子的陪老太太過個節,吃個飯再回去打仗,天經地義!”老太妃很是得意的指使孫子去寫撒潑信。“再寫上,我就在你五姨這裡長住,等他來接。他不來我就去皇城門口哭去。”

可想而知,官家收到這封家書何等爲難,憋的足足兩宿沒睡好覺,把楊元帥喊來,與他看家書,問他:“春節能回家嗎?”

“不打後金?”楊元帥盼打仗盼多少年了,不捨得。

“過完節再打。”官家指着家書上的指示給元帥看。

“那南詔呢?”楊元帥眼尖,瞄到了南詔兩個字,覺得可以確定一下,打完南詔他解甲歸田正好嘛。

“打完後金,接着回家過節,掙錢,再打南詔。”官家美滋滋摸鬍子,“順便把交趾什麼的一塊摟了。”

八月,西夏大敗,九月,西夏國主獻玉璽。十月,官家凱旋歸國,分西夏爲六州。十一月底,官家帶着十幾騎先行,風塵僕僕奔回臨安,都沒直接回皇城,直接就上柳五孃家接老太妃去了。

李知遠和梅四郎兩個被官家提着,一路飛載,到了柳五姨家門口,官家踹他們一人一腳,道:“你們也回去跟你們的媳婦團聚去。”

官家這等不拿他們當外人,梅四郎都驚呆了。李知遠心裡有數,拉着姐夫出來,看柳五姨院子裡有幾匹備好鞍的馬,直接就衝過去了。那幾個僕人中有一位認得李知遠,立刻就把繮繩交出來,一邊扶他們上馬,一邊就狗腿的叫開門。梅四郎上了馬又下來,道:“我家不就在隔壁嘛,我走回去就是。”

李知遠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躥出去,頭也不回的奔鎮上去了。走到路口,一邊是通向柳家的大道,一邊是通向李家的大道,李知遠都不帶猶豫的,直接就拐向柳家。

英華看完了帳,正逗平夏吃果子,突然外頭一陣吵嚷,小海棠出去馬上回頭,喊:“二小姐,二姑爺回來了!”

李知遠帶着一身的汗氣奔進帳房,邁過門檻止步,理理帽子和衣裳,微笑道:“夫人,我回來了。回來的有些匆忙,沒給你捎點什麼。”

英華看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指着他教兒子,:“這是你爹,喊爹。”

平夏清脆的喊了一聲爹。李知遠大樂,把兒子抱起來,道:“真沉。”把兒子拋起來耍。平安被逗得咯咯笑。英華抱着胳膊笑道:“餓不餓?”

“餓,有紅燒肉來一碗。”李知遠一本正經。

英華扭過頭微笑。只有平夏拍手,歡呼:“吃紅燒肉,吃紅燒肉,爹爹愛吃紅燒肉。”

作者有話要說::)撒花。本來想分兩章的,後來想想,不分啦。

新書準備中,我再改一改開頭。

╭-╮  ╭-╮ ━━━━━━━━━━━━━━━━━━

┃ ┃  ┃ ┃ ╭︿︿︿╮o(≧v≦)o 本書由(hollie)整理

┃ ゛”゛ ┃ (TXT之夢 )

┃ ┃ ┃ ┃.o○╰﹀﹀︿╯ 好書盡在→TXT之夢

ミ ~~ · ~~ミ

╰━┳━┳ ╯ http://www.11dream.net/?u= 1909012

╭┫ ┣╮

┺┻┻┻┹━━━━━━━━━━━━━━━━━●●━━━━━━━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一百二十六章婆婆的心第150章搶進士第三十一章爲了和二小姐成親,努力!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154章 舉案齊眉第一百三十章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下)第158章有些答案不需要說出來第155章 以聖人之名解封汝之處……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一百二十六章婆婆的心第五十六章富春縣的泰山石敢當第155章 以聖人之名解封汝之處……第三十五章失望的陳夫人第156章 新婆婆的考題第五十六章富春縣的泰山石敢當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第一百四十六章柳家的勝利第五十六章富春縣的泰山石敢當第159章真假詩人第158章有些答案不需要說出來第159章真假詩人第三十一章爲了和二小姐成親,努力!第一百四十六章柳家的勝利第156章 新婆婆的考題第150章搶進士第一百二十六章婆婆的心第159章真假詩人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第六十四章 一潭混水第157章婆婆的第二問第154章 舉案齊眉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150章搶進士第五十一章好捉難放第157章婆婆的第二問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三十五章失望的陳夫人第157章婆婆的第二問第154章 舉案齊眉第156章 新婆婆的考題第153章洞洞洞房考試夜第152章總算嫁了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第158章有些答案不需要說出來第157章婆婆的第二問第七十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第156章 新婆婆的考題第三十一章爲了和二小姐成親,努力!第156章 新婆婆的考題第155章 以聖人之名解封汝之處……第三十五章失望的陳夫人第103章 救風塵第一百四十六章柳家的勝利第六十四章 一潭混水第157章婆婆的第二問第155章 以聖人之名解封汝之處……第154章 舉案齊眉第103章 救風塵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一百三十章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下)第157章婆婆的第二問第五十一章好捉難放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157章婆婆的第二問第150章搶進士第156章 新婆婆的考題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第152章總算嫁了第一百二十六章婆婆的心第一百二十六章婆婆的心第三十一章爲了和二小姐成親,努力!第103章 救風塵第155章 以聖人之名解封汝之處……第一百二十六章婆婆的心第159章真假詩人第156章 新婆婆的考題第七十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第158章有些答案不需要說出來第103章 救風塵第一百四十六章柳家的勝利第150章搶進士第158章有些答案不需要說出來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第六十四章 一潭混水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第三十五章失望的陳夫人第五十六章富春縣的泰山石敢當第150章搶進士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第三十五章失望的陳夫人第三十一章爲了和二小姐成親,努力!第一百四十六章柳家的勝利第151章嫁妝太低調惹來的麻煩第152章總算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