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本的第一頁,是一個齊字。他在提醒,他也是齊家人,無論齊家以什麼目的愛他。第二頁,是他要寫好文章而寫下的鼓勵自己的名言。
他拿起筆又在這篇文章末尾,加了一行:
驕陽烤着他睫毛上的薄冰,冰化作他的淚。
“你老師喜歡吃蛋糕對嗎?”聞若江問齊潮。
“對。”齊潮摳着手指,擡頭應答。
“當天你是帶着蛋糕去的對嗎?”聞若江又問。邊問,還邊拿出照片叫齊潮看了兩眼。
齊潮勾勾嘴角,道:“是的。”
“你只在趙文嫺家中停留了一個小時,爲什麼說是一個半小時?”
“我是說平時都是一個半小時,這次是因爲老師說她有事情,所以叫我提前離開了。”齊潮回答。
聞若江冷冷一笑:“不錯啊,你這一說,我到無從考證了。”畢竟趙文嫺是個死人了。
“你老師說是什麼事情沒有?”
“沒說。”
聞若江又問:“你這麼喜歡語文,老師減你的課程,你不問問嗎?”
“這麼喜歡語文?”他反問聞若江。
“不喜歡了?”聞若江又問回去。
“不喜歡了。”齊潮回答。
“爲什麼?”聞若江繼續問。
“因爲趙老師啊。”齊潮淺淺一笑,不再說話。
齊潮拿着自己的本子,坐在餐桌上,看着趙文嫺從客廳走過來,手裡端着一碟蛋糕和一杯咖啡。
等她坐下後,就伸手要齊潮的本子。齊潮有些猶豫:“老師,您能告訴我,您爲什麼不還我嗎?”
趙文嫺轉着眼珠子說:“幫你整理。”
“我自己就可以整。”齊潮立刻道。
“寫都寫不好還想整嗎?”
“老師爲什麼覺着我寫的不好,不好爲什麼不叫我修改?”齊潮逼問。
趙文嫺冷冷一笑,道:“你在逼問我什麼?你是來審問我還是來上課的,語文很好嗎?”
果然,趙文嫺再一次繞開了齊潮的問題,然後一句話直擊齊潮軟肋。
齊潮愣愣的看着趙文嫺,不知道說什麼好。
“老師,影疊是誰?”齊潮還是問出來了。
趙文嫺端着咖啡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她的目光從蛋糕,移到他的筆記本上,從筆記本,又移到齊潮的臉上,最後定睛於他的眼睛。
那是兩道如同刀刃一樣的光,從他的心底出鞘。
“是您嗎?”
趙文嫺的手又一次抖了一下,她看向正嫋嫋的冒煙的咖啡,濃郁的香氣往她鼻腔撲來,她知道,紙包不住火。
“怎麼了?”
齊潮道:“這個人的寫作手法和我很像,都喜歡那樣描寫環境,都喜歡一類字樣的名字,有時候……”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死死的盯住趙文嫺的眼睛:“連文章題目都是一樣的。”
趙文嫺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機械的翻開桌子上齊潮的筆記本……
他寫的很好,一直都很好,因爲他接受過苦難,所以苦難造就匠人。她以爲她是遭受磨難最多的人,沒有人比她更可憐,她以爲自己可以裝作清高,裝作高人一等,她以爲她是最可憐的人,她以爲她永遠無法欺壓任何人。
然而這個少年,他憑什麼比自己寫的好,他難道有自己那麼多豐富的經歷嗎?難道他比我遭受的還要多嗎?不可能,這全是他胡謅的,他也有江郎才盡的時候,他怎麼可能會有什麼苦難的經歷,他那樣年輕,那樣平凡。
沒錯,齊潮看到了趙文嫺眼中所有的情緒,羨慕,誇讚,嫉妒,憤恨,惱羞成怒。
趙文嫺究竟在看自己的東西,還是在看別人的東西?
趙文嫺根本不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每個人都可以因磨難成爲匠人。沒有誰比誰可憐,只有誰比誰更勇敢,誰都可以成爲自己的巨匠。
十年前,她把自己的文章投到雜誌社,之後,她十篇文章只有四篇可以被留下。她自我感覺很差,對文學的興趣越來越少,她幾乎就要放棄文字。就在這時,闖進來一個少年,他說他熱愛文字,熱愛語文。
她笑了,她以爲這個少年會和她一樣,在歲月裡把清高的東西沉澱下來。
直到她看到齊潮語文筆記裡的短文,她突然萌生了想要看下去的慾望,她提出了要爲他修改的意見。
之後,她就試着將他的文章作爲自己的文章發表。這是近三年以來,她第一篇發表的文章。
起初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別人對齊潮的看法,卻沒想到好評遠遠多於差評,偶爾還會有幾個資深的來指點不足。
屢試不爽的她一次次將齊潮的文章改到影疊名下,她的目的越來越醜惡,又越來越純粹。
她每每見到齊潮,都會有索取的慾望,還有要壓倒他的慾望。她要打垮他。她一次次諷刺齊潮,一次次對他冷笑。但她也在矛盾裡掙扎。將他打垮,就沒有源源不斷的資源,不將他打垮,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然而她最恨的是,齊潮總是可以向她雙手奉上文章,並且優美程度一直不斷的進步。
趙文嫺到底有沒有意識到,她的陰謀,也是在給齊潮賦予苦難,賦予心得。
齊潮四歲被父母拋棄,六歲被養父母帶走。他不是唯一的孩子,卻是唯一的男孩。他所受的冷眼,諷刺太多,壓力太多,以至於過去的趙文嫺所給他的冷眼嘲諷就是家常便飯。他喜歡大他一歲的遠房表姐,而表姐卻成了攪散他家庭的主動力。就在他從門縫裡看到父親牀上不僅有父親之後。
打罵,侮辱,任何東西他選擇閉口不言,然而文字。
當他看到趙文嫺的電腦上“影疊”兩個字的時候,一股不安就在心裡油然而生。他開始追着趙文嫺要自己的筆記本,又不得不上交自己的筆記本。他去買文秀看,發現和自己的文章相比,只有一些句子成分順序,和關聯詞什麼的有差別,其他的毫無改變。
他知道自己受騙了。
然而是什麼驅使着他依舊和趙文嫺一起上課的?一是母親叫他學習,其二大概是懦弱,他可以揭發,但他不明白如何公之於衆,他寫小說的事就會被發現,養父母會不會再燒一次他的書本,同學會不會孤立他,就算是鬧了糾紛,到了法院,檢察院,他能不能贏?他覺得什麼都是未知數。
自上次補習一別,他一週以來都是魂不守舍的,他就眼睜睜的看着,這個火爐一樣的校園,蟬還在耳邊叫。
齊潮今天是值日生,他正在給地灑水,一擡頭,就看見高三教學樓頂站着一個人。那個人的頭頂,是白花花的太陽。
他心下一愣,怔在原地。水壺裡的水一個勁兒的淌,一個勁兒的淌,漫在他的腳底,像膠水一樣粘着他的雙腳,他動不得,只有呼吸,還有心跳。
然而其他人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上廁所,背書,掃地,高三教學樓下沒有一個人在教室外,透過窗口,可以看到那一排排埋頭做題的人。
樓頂那個女孩的頭髮隨着風飄揚起來,那好像是最清涼的風,她的臉龐被太陽照的近乎透明,近乎雪白。
緊接着,齊潮就看到一個如同木偶形狀的東西“咚!”的一聲從眼前墜落。
他一下跌坐在地,水壺從手裡掉下,水從壺口淌出來,一直淌,沿着凹凸不平,但是是下坡的水泥地往下淌,淹沒了一隻蟬的屍體,往聞聲轉過身來的一個女人腳下流去……女人手裡拿着一本筆記本,筆記本的右下角,寫了一個“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