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老房在來信中沒把事說得這麼全、這麼細,畢竟他安插在滎陽城的眼線是在王世充佯作撤兵引誘守軍出戰那個當口趁亂溜回來報信的。其後王世充便封鎖了百花谷一線的所有道路,小股人馬根本無法通行,滎陽城的詳細消息就此斷絕,只知道當地仍在不時交戰,應該是尚未陷落。
楊霖一時還搞不清楚老鄭家爲啥突然暴走,卻也被驚出了一頭的冷汗——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沒想到原本看起來老實巴交、欺負起來很順手的鄭老財主居然是個不要命的主兒!要是老鄭家幾個月前就暴走了……楊霖簡直無法想象自己會是個啥下場,反正他不認爲自己會比王世充能打。不過這樣一來他就愈發奇怪了:都是跟鄭老財主無恩無怨的,自己還曾犯賤沒少欺負人家,鄭家幹嗎那麼對老王那麼反感排斥,反而對自己逆來順受的?難道因爲我長得好看?
就算他再想搞清楚鄭老財主迴路清奇的腦結構那也是以後的事,當務之急是趕緊解了滎陽之圍,否則就枉費了鄭家一番苦戰給他製造的戰機。如果那樣的話,鄭老財主就算死了也得託夢來削他。
“老盧,你知不知道李仲文現在跑到哪兒了?”
“啓稟主公,卑職此來之前,義真將軍已經率軍抵達東都,房相留下萬人駐防東都,令義真將軍率餘部開赴偃師,丘穆成將軍前移至鞏縣,等待主公的下一步命令。”
“都這時候了,還等什麼等!老盧你馬上……算了”楊霖打量了兩眼精疲力竭又渾身是傷的盧少陵,轉頭對他的親兵隊長下令道,“你立刻派出兩路人馬,一路分別去找房相、李仲文和丘師利,令其分兵五千監視天陵山至陽城一線,其餘全部兵馬立即前壓至汜水、百花谷,對王世充擺出決戰之勢,必要時不妨出兵與其打幾架,絕不允許他再毫無顧忌的攻擊滎陽城!下一步行止待我趕到再做定奪。
另一隊去找李孝恭和侯君集,讓他們別去東都了,直接奔滎陽……必要時借道潁川亦無不可,看來我那位老丈人是一門心思打算坐看他女婿的好戲了,咱也不能辜負他的一番盛情不是?無論如何令其三日內務必趕到滎陽城以南潛伏,待我從東線打響之後,他們如何配合接應讓李孝恭隨機應變,但務必堵住老王的後路,絕不能讓他跑了!”
親兵隊長得令而去,楊霖回頭對李家姐弟和雄闊海等人苦笑道:
“看來咱們一時半會回不了家了。掉頭吧,老王給咱們擺下這麼大個席面,咱們要是去晚了,飯菜涼了老王該不高興了。”
李秀寧、李玄霸和雄闊海都是一聽打仗就兩眼冒光的戰爭狂人,自然不會反對他的意見。於是楊霖這一小隊人馬立刻掉頭直奔箕山,也就是半年前他跟屈突通演戲大鬧兩京時反覆走過的那條路。這條路雖然不利於大軍通行,但是對於楊霖這支不足千人的小隊人馬來說根本不算事,所以不足一日一夜他們就穿過了箕山趕到了陽城。在補充了食水之後立刻馬不停蹄的直奔百花谷。
李仲文、丘師利、周大虎還有從東都匆匆趕來的長孫無忌早就在百花谷厲兵秣馬磨刀霍霍等着他了。而且這幾位也沒閒着,派出數路人馬橫掃滎陽城以西的大片地域,將王世充用來阻絕交通的前鋒部隊殺的殺、攆的攆,一度衝至滎陽城垣附近,直到撞上匆匆趕來赴援的王世偉的大隊騎兵才撤回來。不過滎陽的敵情他們也打探得一清二楚:王世充似乎放棄了對滎陽的攻擊,轉而集中兵力固守管城、圃田,甚至連原武都放棄了。而李君羨則以不變應萬變,貓在陽武死活不露頭,連空城一座的原武也是睬也不睬,讓王世充對這隻縮頭烏龜根本無處下口,再加上東都方向突然間轉守爲攻,似乎意味着援軍已至,所以老王也有點心生退意,近來不斷的向圃田轉移物資兵力。
“李孝恭和侯君集那邊有沒有動靜?”
“啓稟主公,尚無消息。”
“那先不管他們。老李老丘,你們手頭現在有多少騎兵?”
“啓稟主公,衛軍府以步軍爲主,騎兵只有三千人。”
“夠用了。老李,你找個可靠的人手,把騎兵都交給他,再加兩千步兵。這些人除了要分兵把守汜水和百花谷這兩個要點之外,把騎兵都給撒出去。將來不管滎陽打成什麼樣,如果有王世充的小股兵馬流竄過來,就用騎兵給我圍而殲之,如果人多就退守。只要百花谷和汜水不失,就是大功一件!”
“末將遵命!”
“長孫無忌何在!”
“微臣在!”
“你立即派人去找李君羨,告訴他老子來啦!他用不着再貓着啦,也不用管陽武,立刻發兵搶佔原武,之後留小部兵馬駐守,主力直奔滎澤待命。不管將來咱們在滎陽還是管城跟王世充打起來,他立即出兵從北面側擊之。”
“微臣尊令!”
“其餘人等立即下去準備,明日一早即拔營起寨,兵發滎陽!”
百花谷到滎陽不足百里,大軍急行不足一日即可抵達。儘管楊霖此前在老房的書信和李仲文等人口述中早已得知滎陽守城一戰戰事之慘烈、死傷之慘重爲大隋立國數十年來所僅見,可是耳聞不如眼見,等楊霖親臨滎陽城下,親眼目睹那一幕活地獄的場景之後,還是被驚得呆住了。
滎陽之戰至今已歷時近半月,但是主要的戰事都集中在圍城的前五天。在這五天裡,攻守雙方僅陣亡者就達七萬以上,其中大部分都是滎陽百姓。整個滎陽城裡家家戴孝、戶戶治喪,甚至整個街坊死到沒剩下一個活人的也非孤例,全城人口銳減到戰前的不足一半,尤其是青壯男子幾乎傷亡殆盡,全身上下一個零件不缺的還不到三成。
待到王世充撤兵之後,如何處理陣亡的屍體就成了一個大難題。一者城內殘存的勞力不足,無力處置數量如此之多的屍體,二者王世充雖然表面上撤了圍,實則仍窺探於側,隨時隨刻等待時機捲土重來,所以守軍也不敢派人出城掩埋屍體。可是時值初秋天氣依舊炎熱,屍體若不及時處理必生疫情,無可奈何之下鄭善果只得下令將城內的屍首拋到城下,再澆油焚之、潑灑石灰土石掩之。可是大戰之後城中萬物皆缺,所以屍首的處置難免敷衍潦草,不但在城下堆積如山,而且還迅速的腐敗發爛,臭氣不但蔓延全城,而且遠至城外數裡仍讓人聞之慾嘔,直欲掩面而走。
雖然城內疫情已起,可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包括鄭家在內的闔城百姓已經無處可退、無路可逃。尤其是城下那些正散發着惡臭,在烈日暴曬下發黑髮脹、不時有肚腹爆裂將腐敗的內臟和烏黑的汁水噴出數尺之高的屍首,那可大都是他們的父兄親人啊!他們又能往何處躲、何處藏?
滿城戴孝,城頭盡是哭嚎之聲終日不絕。時間久了,眼淚流乾了,嗓子哭啞了,臭味也聞不到了,不時有人染疾病倒,不久也被拋進城下的屍堆。可是他們依然守在城頭,在距離親人最近的地方手握着刀槍麻木的堅守着,實際上現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着王世充再次殺來把他們屠幹宰淨就此與親人泉下團聚,還是等着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來的援軍把他們從這個修羅場中拯救出去。
所以當打着“楊”字大旗的這支軍隊來到城下時,他們既沒有狂喜的歡呼、出迎,也沒有抓起弓矢刀槍橫眉冷眼相對,他們依舊麻木的像一個個死人一般坐在城頭,目光依舊死死的盯着城下屍堆,似乎要在那些已經燒成一團團烏黑的焦炭或是腐敗變質的區分不出形體的屍首間找尋自己的親人一般。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這麼說也不對,楊霖身後的士卒們早就嘔聲一片,要不是有軍紀壓身,恐怕這些傢伙們早就跑個精光了。可是楊霖不能吐,儘管他的胸腹中早就翻江倒海,可是他還在強忍着,憋得兩眼通紅,眼淚都要下來了。
許久,城門處發出吱吱嘎嘎的難聽到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摩擦聲,城門下堆積的屍體被緩緩的推開,城門被推開了一個僅容數人通過的縫隙。
又過了半晌,從黑洞洞的城門裡走出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這老頭楊霖沒見過,可是長孫無忌卻很熟,附耳過去告訴他這位就是之前被楊霖攆回家,也是這次主持滎陽守城之戰的滎陽鄭氏族老、武德郡公、前大理寺卿鄭善果。
楊霖恍然大悟,連忙擠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剛要迎上前去,卻見鄭善果身後又出現了兩名壯漢,而且還擡着一副肩輿。肩輿之上躺着一個面容枯槁、一臉病容,看上去比鄭善果還老的老頭。這個老頭楊霖可認識——不正是當初惹他生氣、還險些被他掄起大棒子揍一頓的鄭老財主嗎?不過他還記得這位鄭老財主當時可是紅光滿面,身體倍棒的啊,這回怎麼看上去病得起不來炕了?等會兒——這老頭的右腿還包着厚厚的麻布,看來真是起不來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