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王世充不可能有什麼撒豆成兵的本事,但這不意味着他無兵可調。
他這次偷襲東都,成功的希望全寄託在兵貴神速這四個字之上。如果他能迅速拿下滎陽郡、並以此爲據點,進可威脅東都,使楊霖的大軍在南北兩線疲於奔命,如果能一擊拿下東都固然求之不得,即便一時難以得手也可以解放王世惲,南北夾擊之下一舉消滅楊霖的主力並非難事。就算楊霖這小子奸猾似鬼能逃得一劫,那是王世充在北全力經營滎陽、蠶食東都,王世惲在南攻略南陽、襄城、淅陽等郡,照樣可以逼得楊霖步步退縮,東都早晚也得像只熟透的果子一樣落入他的掌中,只不過時間拖得長一點罷了。
就算楊霖走了狗屎運,王世充的南北兩路進攻受挫,那麼只要滎陽在手,他也有了迴旋的餘地。不管是打出朝廷正統的旗號以道義威壓之,還是設法聯合屈突通、李淵甚至瓦崗等各路諸侯,或是以利誘之或是以謀惑之,對其分化瓦解、遠交近攻,只要給他一塊立足之地和一兩年緩衝的時間,他就有信心在羣雄並立的中原大地上殺出一條血路,建立起屬於他王世充的一片大好基業。
所以就算他不管王世惲的死活,也不再糾結於東都的歸屬,那也得先把一個完完整整的滎陽郡拿下來,這樣一來王世充纔算有了與楊霖分庭抗禮、與各路諸侯平起平坐談一談利益劃分的資本。而要實現這一目的,他就必須要剪除掉李君羨那兩萬大軍,可是在此之前他無論如何也要拔掉滎陽這根刺,否則一旦楊霖的大軍回援穩定住了滎陽的防線,再與李君羨聯繫起來,到時候被南北夾擊的就是他王世充了。到時候就算他能守住原武、管城、圃田一線,可是他在一個戰火紛飛的滎陽郡如何發展壯大,只能被活活拖瘦、拖垮,大好基業終成泡影。
時間不等人,所以王世充很急。爲了迅速拿下滎陽這塊難啃的硬骨頭,他先是把王世偉的三千殘兵調回來,又從暫無戰事的管城調兵七千,再不顧被李君羨圍攻得焦頭爛額的王世師的激烈反對,從原武又抽調了兩千人,湊齊了萬餘人馬增援滎陽。
所以鄭善果所以爲的王世充是以南門吸引守軍兵力,趁機偷襲其他方向的聲東擊西之計,其實壓根不是這麼回事——王世充其實就是要四面圍攻,沒有什麼虛招,哪路得手哪路就是實招,反正守軍兵力不足這是他心中有數,只要他一點擊破,則闔城可下。
滎陽的西城與索水相接,護城河的水源就是來自索水,所以從這個方向攻擊而來的王家軍順水漂至城垣附近登陸以後,便合力將木筏推上岸邊靠在城牆上,木筏變成了雲梯,萬餘人馬幾乎只用了兩盞茶的工夫便擺開了陣勢順着木筏攀援而上。猝不及防,兵力又佔盡劣勢的守軍幾乎一觸即潰,即便鄭善果反應及時迅速調派了數千民夫增援,也難阻攻勢,西城數度搖搖欲墜,沒奈何之下,鄭善果只得再遣來兩千族兵才勉強穩住陣腳。
隨着西城戰鬥打響,王世充的各路大軍彷彿打了雞血一般開始了瘋狂的進攻,而且不顧天色漸暗居然一反常態的打起了夜戰。在東城,迅速從北城迂迴過來增援的王世偉部騎兵改行做了弓箭手對城頭進行壓制,城上的守軍一時間壓力驟增、傷亡慘重,一度幾乎被攆下了城牆,幸虧鄭善果把最後的援兵——一千族兵和三千民夫增援上來纔將將穩住局勢。而在南門,在王世充親自督陣之下,王家軍的攻勢更加猛烈,本在城頭上死守防線的那個小突破口開始轉守爲攻,幾乎佔據了半面城牆,破城幾乎在即。便在此時,鄭氏老族長鄭元壽趕到了,還帶來了鄭家幾乎最後的精華,比如那幾位輕易不出山的老供奉,還有他們的徒子徒孫、也就是給鄭家祖宅看家護院的千餘名武師、貼身侍候的管事、奴僕甚至婢女都沒放過,不管是須發皓然的老朽、足不出戶的婦人還是年不過總角的幼童,統統拿來充數廝殺。
那一夜,滎陽城內幾乎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死寂,而在四面城牆之上戰火硝煙和喊殺哭嚎之聲則徹夜不絕。在老鄭家以毫無保留的決死一戰之態帶動下,闔城百姓不分老幼青壯,不分男女之別,不分健全傷殘統統登城死戰。王世充的兵都是職業軍人,個個都是合格的殺人機器,與之相比守軍在幾日之前還是安分守己的農夫、商販、匠人甚至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弱婦孺,別說殺人了,不少人連殺只雞的膽子都沒有。可那又怎麼樣?城牆後面就是自己的家,就算破爛窮困還不如狗窩那也是自己的家啊!更何況身後咫尺之遙就是父母妻兒——那是全天下自己最親的人啊!對面那些武裝到牙齒、面目猙獰可怕的傢伙是什麼人,那是西胡兵啊!老人們說的從來不會錯,西胡人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要是自己的家和親人落到他們的手中下場將如何悽慘簡直讓人無法想象。既然如此,還不如豁出這百十斤拼個你死我活!
城下,王世充派出的督戰隊手持利刃,凡有無令擅自撤退畏縮者統統就地斬首。城上,紅了眼睛、扭曲了面孔、發出滲人嚎叫的守軍像瘋子一般不避刀矢忘命廝殺,甚至不惜與敵同歸於盡,被夾在中間的王家軍士卒們退無可退,唯有搏命向前。屍體,到處都是奇形怪狀或者殘缺不全的屍體,城頭的守軍甚至不管是同伴還是敵人的屍體當滾木礌石往城下扔,而那些還沒掛掉就被從城頭推下或墜下的倒黴蛋其實也不怎麼倒黴,因爲城牆根底下早已摞起一座厚厚的屍山,摔在上邊只要沒走背字走到底還真摔不死……
漫漫長夜即將過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王世充終於下令鳴金收兵了。他不收兵也不行,雖然這連綿了一天一夜的狂攻猛打幾度使得滎陽城搖搖欲墜,但是在守軍的拼死抵抗下最終還是令他無功而返。尤其是他的兵力損失太大了,粗略的統計僅這一天一夜便已經超過了萬人,加上前三天他的兵馬折損近半,再這麼下去,不用楊霖回援,僅滎陽這個血肉磨坊就得把他的兵耗光了。沒了兵,就算他能拿下東都又有何用?
雖然王世充很清楚滎陽的損失比他還大,可人家是全民皆兵啊,闔城百姓加起來不下十萬人,又有堅城在手,就算傷亡比他高上一倍那也耗得起啊!可他沒料到的是滎陽的損失其實比他想象的還要慘重,滿城的青壯男子幾乎全部傷亡殆盡,無數個家庭滿門俱沒,全身上下沒缺零件的還不到全城人口的四成,現在頂在城頭第一線的全是最後一波登城的老弱婦孺,王世充要是敢再賭一把、傾力再攻一次,說不定就能得手了……
可惜他不敢。其後幾日,王世充絞盡了腦汁、想盡了辦法,比如派出精銳騎兵冒險西進突襲百花谷,卻被早有防備的丘師利一舉擊退;比如佯作後院起火倉惶退兵,糧秣輜重扔了一路,兵馬慌亂逃竄跑得漫山遍野,企圖把滎陽守軍誘出城外一舉殲之,結果卻是然並卵——不是鄭善果不想追,而是真的無力追……再比如王世充退而求其次,留下少量兵馬監視滎陽,主力真的退兵了,不過卻是回頭去找李君羨的晦氣。不過李君羨並不傻,他很清楚王世充即便損失再重兵力也佔據着優勢,右屯衛的戰力更不在他衛軍府之下,如果硬拼不但佔不着便宜,弄不好還得把楊霖在滎陽郡最後的一點指望敗光。所以權衡之下李君羨掉頭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回陽武據城死守,無論王世充怎麼勾引叫罵就是死活不露頭。
滎陽的形勢一下子陷入了僵局。王世充要是糾集剩下的三萬多人再硬打滎陽城,估計已經耗幹了精血的滎陽再也無力堅守,不過這樣一來他就要冒巨大的風險——李君羨人精着呢,肯定會趁機抄他的後路,一旦管城和圃田落到他手裡,楊霖再從東邊氣勢洶洶的增援過來,王世充就算佔領了滎陽,照樣還是被逼進死衚衕,到時候別說什麼大業了,能殺出一條血路逃得一條性命都是老天爺保佑。要不回頭幹掉李君羨,先據大半個滎陽郡以自守?可李君羨是那麼好乾掉的嗎?他手下的兵可不是滎陽城的老百姓,陽武也是一座堅城,以王世充現在的兵力絕無把握能在短期內拿下陽武,就算打下來,估計也是個慘勝。老王現在已經夠慘的了,再慘點都沒法活人了,要是這樣的話還不如趕緊逃回彭城,起碼還能給日後留下點本錢。
可是就這麼溜掉王世充有點不甘心,還心存着一絲僥倖——萬一王世惲得手了呢?所以即便南線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他的信使和探子還是一波波的往出派,而他自己則天天站在管城的城頭上翹首西望,就盼着他的大兄弟王世惲猶如神兵天降一般殺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