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姝

隔水笑拋一枝蓮

是夢?

是要重活一世?

還是魂魄離了體?

她的雙膝如今都沒在水中,她竟能自由地穿梭在碧葉裡,芙蕖間,碧幽幽的水波盪滌着她的裙裾,雲頭紋如意錦履不溼,蓼蘭色銷金羅裙不濡,她沒有一絲一毫浸於水下的感覺。

婉轉的歌聲自迭迭翠蓋、菱花深處飄來,歌得珠圓玉潤、娓娓動人。歌曰:“吳姬越豔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溼衣。來時浦口花迎入,採罷江頭月送歸。”一歌罷,又一歌接來:“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嫋嫋的歌聲迴盪在彎彎曲曲的荷澤,驚飛了翠蓋下棲息的一雙鶼鰈,那比翼鳥抖了抖鮮亮的羽毛,撲棱棱地打着荷葉、參差滑上了藍天,水珠便從藍天滑落,跌至迎風舉起的翠蓋,再濺向貼水新生的小荷錢,日光裡瑩瑩閃爍着。

“菱葉縈波荷颭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歌聲越來越近,透過籠罩於芙蕖間那層薄薄的水汽,依稀可辨出一物正搖搖晃晃而來,打得周邊的荷葉撲撲作響,原是一精緻的小型朱漆畫舫,舷底輕輕擦着枳白色的菱花而過,硃紅的舫燈與探上來的水芙蓉繾綣廝磨,若萬千蝦鬚攢集而成的金流蘇徐徐晃動,風拂時撒開又合攏。

舫內黃鸝囀啼般的歌聲依舊不絕如縷:“若耶溪傍採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歌畢,一戲謔的女聲笑問:“也不知是誰家遊冶郎,竟讓姐姐如此掛肚牽腸,甘願被父親破口責罵,也要冒險前來私會她的遊冶郎。”那聲音聽起來如此熟悉。

“媱媱——”舫內傳出擊案之聲,“說好了不取笑你姐姐的。”

那戲謔的女聲卻再次升起:“姐姐出來與太子殿下私會,還要拉上我做掩護,不知姐姐要如何回報我纔好,一會兒見了太子我非要喊他一聲姐夫才覺得解氣呢。”

“沒羞沒臊的,是你這小妮子家說出的話麼?也不怕被人笑話,你這傻妮子,是想逼着你姐姐早些嫁人麼?不知那曲伯堯以前都教了些什麼予你,叼着別人的小辮子都不會饒人了。”

音落,舫內二女相繼掀簾而出,低眉引袖時,水波映照下的玉搔頭瀲灩晃動,身形窈窕的二女立在甲板上,迎着溫涼的水風,罩紗絹衣翩然欲飛,一個破瓜年紀,一個豆蔻年華,那不是記憶中的姐姐鄭姝和自己麼?此時,她的靈魂似又覆上了十三歲自己的身。

姐姐與她在甲板上說笑了兩句,立了一會兒又轉身進了舫,留她獨自一人立在甲板上。她左顧右盼,望見對面有漣漪蕩來。待足下所立的畫舫再往前移了一段距離後,那亭亭荷蓋掩映的精緻一角便顯露了出來,也是一隻畫舫,匿在一處靜謐而隱蔽的水灣,幾乎靜泊。看來太子殿下已經等候多時。

再細細窺看,一望無邊的翠色裡,稀稀疏疏地點綴着團團緋紅,幾抹眩目的光華正透過荷葉隙裡耀目地閃爍。那爍光周圍,四爪青蟒若隱若現。她看見的,正是男子腰間的琉璃碧玉帶和所穿的青蟒袍。她伸長了脖子,翹首再看,心想,那背身立於舫頭,正出神冥想的男子定然是太子。

隨着畫舫的前行,前方一支斜斜探出的水蓮越來越近,她靈機一動,待船行至,快速折了來,不斷調整方向去對那人的背影,卻不料那人陡然回身,與她四目相接,她尷尬地不知所措,而手中的蓮花已經不聽使喚,直直朝那人擲去。那人一個側首,將飛來的蓮花穩穩握在手裡,而後全神貫注地盯着她看,手中的蓮花只剩了未飽的蓮蓬和金黃的花蕊,花瓣早已四散了漂在水面。

本欲背後捉弄人再迅速逃走,熟料被當場抓住。兩舫近在咫尺,不待看清那人面容,她尷尬低首,真應了所唱歌詞,碧玉搔頭泠然入水,匆忙跑入舫內癡坐。

那人一聲淺笑,走到舷邊探身望了望,見水下青荇交錯,搖了兩下櫓,屈膝俯身,高高挽起華麗的衣袖,探手入水,稍一摸索,輕而易舉地拾起了掛於青荇上的玉搔頭。

姐姐來詢問,她只道外面風大,日光又熾,吹曬得臉紅,不敢告知姐姐實情,唯恐那人真是太子。此時竟有男子在外慢吟《詩經》:“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姐姐雙頰一紅,喜悅地拉她:“太子殿下來了,妹妹快隨我一起出去見駕。”她死活不肯:“是姐姐要來見太子的,又不是我。”姐姐拉不動她,便兀自出舫。很快,傳來姐姐曼妙的嗓音:“見過太子殿下,魏王殿下。”

“咦?怎麼不見你二妹?”詢問之人與吟誦《詩經》者乃同一人,應是太子。太子又道:“不是說要帶你二妹一起出來才能更好地掩你爹孃耳目嗎?我怕她一人在旁尷尬寂寞,還帶了五弟一同前來,呆會兒好陪她敘話呢,怎麼她人沒來?這下可不要令我五弟一人尷尬寂寞了。”

“她膽子小,沒見過什麼人,此刻正羞在裡頭不敢見人呢!”姐姐答罷,喊話於她:“媱媱,太子殿下和魏王都在呢,你若不出來見駕可就失禮了。”

姐姐可真會騙人,她想,之前說好的只是陪她來見太子,怎麼生生又多了一個魏王,呆會兒姐姐與太子殿下幽會去了,自己可不要戰戰兢兢地陪着那魏王講話?躑躅着,聽見姐姐又催來:“媱媱——”只好硬着頭皮出去。

畫舫已經停泊,姐姐與對面那兩位男子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向她看來。她一路低着頭,慢慢行至姐姐身後,微微欠身,低聲道:“見過太子殿下,魏王殿下。”

太子見她一直低着頭,便調笑道:“不知二娘子何曾見過孤與五弟?”

她便大着膽子擡頭去看太子,太子服飾圖案爲四爪赤蟒,視線又掃向太子身邊的魏王,她一怔,斂睫答:“這就見過了。”

魏王所服乃四爪青蟒,剛剛要砸的男子原來是魏王。雖然養在深閨,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她也曾聽過府中的下人們議論:公孫氏的皇子們都生着一副好皮相,個個風流俊雅,比芝蘭玉樹,除了那混在軍中、常年領兵、殺人不眨眼的秦王。

眼前的太子與魏王是皇后所出的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性情都較溫潤,相貌亦有幾分相似。不過,太子爲人更加沉穩持重,而剛剛及冠的魏王風流落拓的名聲早已在盛都沸沸揚揚地傳了好幾年。

“二娘子伶俐。”太子讚道,平日裡多言的魏王卻一聲不吭。

沒想到姐姐眼尖,一眼瞥去魏王手中,奇道:“咦?魏王殿下手裡拿着一支凋謝了的水蓮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