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雙人
“相國府是秦王登基的絆腳石,所以,你恨的人不該是我!”隨着他語氣的加重,他手中的力道便加重一分,捏得她下顎的骨頭幾乎於皮囊下切切暗響。
“若恨我在衆人跟前一箭射了你......”粗重的呼吸噴在她脣邊,與她鼻息交織,玉扳指挨着了她雪膩的肌膚,他手下千鈞的力量頃刻間又化爲萬千繞指柔,白玉的涼意,像噬血的蠱蟲,侵入她的五臟六腑。空氣裡忽然靜謐,他拋出這一句竟也沒有下文。注視她的雙目倏爾閃過烈焰般的光曜,炯炯然堪比夜色裡的虎狼之目。“秦王暴戾,還好色,”他霍然將她的頭狠狠揉在自己胸腔,鄭媱駭得驚叫一聲,一顆心劇烈地搏動,那按住她頭顱的力量越來越重,似乎要將她的頭顱揉進他的胸腔裡去:“所以,我爲什麼要讓別的男人,碰你的身體!”
門哐然一聲被抵開,來人是春溪,春溪此前出去打熱水,回來時許是在門外聽見了鄭媱的聲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高呼“娘子!”當發現曲伯堯也在時,嚇得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請罪。
曲伯堯鬆了手,轉身大步離開。
春溪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近前問道:“娘子沒事吧。”
鄭媱尚處於怔愣中未回神,怔怔望着春溪不說話。見她眼裡似有淚花打轉,回想起剛纔偶然撞見的一幕,春溪小心地探問:“奴婢剛剛見相爺眼睛發紅,像是發怒了,是不是娘子剛剛不欲從了相爺,才惹他生氣了,相爺也真是的,明知道娘子重傷在身......”
鄭媱卻不回答,春溪愣了下,打水爲鄭媱擦臉,又問:“娘子是不是從前早就與相爺相識?”
“你爲何這樣問?”
“相爺不好女色的,卻唯獨對娘子如此......奴婢從來也沒見過......”
“他不是有妻妾麼?”
春溪道:“呂夫人那裡一直冷清,我從未見相爺去過,衛夫人那裡倒是偶爾去去坐坐。”
“哦......”鄭媱又漫不經心地問:“你是伺候衛夫人的,他與你們衛夫人感情好麼?”
春溪想了想,說:“衛夫人一直一心一意地伺候相爺,凡是與相爺有關的事,事無鉅細都要親自打點過問。相爺嘛,人前與衛夫人出雙入對,恩愛得似一對佳偶。人後相敬真是如賓,如賓反而生分了不是麼?”說到此處,春溪又回頭看鄭媱,見她眉團微蹙,笑問:“娘子是不是擔心日後要與夫人分寵,娘子大可不必擔心,奴婢覺得,衛夫人與相爺貌合神離,若不然也不會遲遲不添生。”
“哼——”鄭媱冷嗤一聲,脫口道:“我還能苟活多久?就是能苟活一百年也不會給他做妾!”
他是在救她,免她被罰爲軍妓或被新帝充入後宮受辱,她只是裝作不知罷了。
庭中落雪聲簌簌入耳。
那年冬,天降鵝毛大雪,冰凍三尺,好多人冒着風雪來相國府謀職,那些人排着長長的隊跺腳呵手站在府外,心急如焚地等待父親召見。父親卻單獨挑了他問:“如此凜冽的天,汝爲何只穿一件單薄的褐衣?”
“因爲家貧。”他回答的時候,音聲朗然,謙遜地微低額角,束冠的葛布垂在一側,髒兮兮的雪水順着他臉部的弧線溜下,一滴一滴濺落在玉磚鋪砌的地面上。應父親之聲他緩緩擡首,露出一個堅毅的輪廓來,視線穿過水晶簾幕,定定地落在窺看的她的臉上,那眼神自若,渾然沒有自卑之態。
無論父親考他什麼,他皆對答如流。
父親問他年紀,他回答:“已經及冠。”父親捋須大笑,一眼識破他說:“汝在欺騙。”他忙改口說他只有十七歲,欺騙亦是情非得已,只因相國府外張貼的榜上明確注了只有及冠者纔有入府謀職的資格,從而爲他的欺騙找到了一個情有可原的藉口。
事後,父親抱她在膝問:“媱媱,簾後窺看了半晌,汝以爲那人如何?”
她說:“衣裳好髒好破,卻是個有智有膽的人,他不畏嚴寒身衣薄褐來譁衆取寵。”
父親撫摸她的頭贊她聰慧。“汝今尚稚不足髫年,竟能識人如此,爲父讓他爲汝授業解惑如何?”
於是,父親並沒有重用他,僅僅將他留在府中做一個教書先生,只教她一個。
一晃九年過去,如今他二十又六的年紀,也早該娶了妻了。
子時夜半。衛韻從廊中走過,發現被雪壓彎的鬱竹後方仍有幢幢燈影,遂打着燈籠近前,見房門開着便走了進去,一挑簾幔,竟看見那人坐在燈下拭着嶄新的匕首。衛韻不由訝道:“這麼晚了,相爺怎麼沒睡?”
曲伯堯擡目看了她一眼,繼續擦拭手中的匕首:“你不也沒睡麼?”
衛韻嘆了口氣,放下燈籠,挨着檀木方杌坐下,撥了撥案上的燈花道:“奴家剛剛去探視鄭娘子了,在她窗外站了好久,發現鄭娘子也沒睡着呢。”
“家破人亡,姐妹失散,她如何睡得着。”曲伯堯繼續着手中熟稔的動作。
“是呢,鄭娘子也是可憐。”衛韻又蹙眉看向他道:“那相爺日後要如何安置鄭娘子,她現是罪臣之女,相爺瞞天過海將她留在府裡已是不易,還不知能不能一直瞞着,將來相爺若是想和她長相廝守,怕是也難給她名分。”
曲伯堯放下手中的匕首:“我自有主張。”
衛韻又道:“今日,鄭娘子在知道了奴家和夢華是相爺‘妻妾’時,似乎更不快了,奴家以爲,鄭娘子心中是有相爺的呢。相爺明天去和她說清楚吧,以免鄭娘子誤會。”
曲伯堯微露笑意,看着她道:“衛韻,讓你和夢華空頂着我妻妾的身份不能嫁人,誤了你們的年華,實在是委屈了你們,等到時機成熟,我自會給你們尋個好人家。”
衛韻一聽,忙近前蹲下身爲他捶膝道:“奴家與相爺相識五年,在相爺身邊侍奉了三年,已經習慣,無以回報三年前相爺收留我的恩情,奴家願意永遠在相爺身邊服侍相爺。”
曲伯堯欲言又止。
wWW¸ тт κan¸ CΟ
衛韻心知他的顧慮,逐漸頓下手中的動作,突然跪地,仰首看他道:“奴家不是想賴在相爺身邊求個名分,相爺讓奴家和夢華頂着相爺妻妾的身份,只是爲了掩人耳目,讓外頭的人都以爲衛韻是相爺的糟糠之妻,陛下便不好再給相爺賜婚,那些世家貴族也不好再塞女兒過來。相爺不願娶她人,是爲了鄭娘子吧。奴家知道鄭娘子纔是相爺心中認定的妻。即使相爺從未說過自己的身世,但奴家也能隱隱猜測出相爺出身不凡,奴家自知自己的出身配不上相爺,所以不敢奢求什麼,只希望能長久呆在相爺身邊,做個侍婢就已心滿意足,但求相爺到時不要趕奴家走。”
“你先起來。”曲伯堯伸手拉她,“我也不是要趕你們走,只是我這一生若娶妻,便只會娶鄭媱一人爲妻,希望你能明白,回頭對夢華也說說吧,她若是有中意的人可以先來告知於我。”
衛韻點頭。外人的眼裡,她和夢華是他的妻妾,外人歆羨她們的時候卻不知這妻妾之名只是一個幌子而已,沒有拜天地、沒有合巹酒,沒有任何儀式......他那時說:“我需要你和夢華假扮我的妻妾來掩人耳目。”她喜悅地答應,心中還期盼着:有一天或許能走進他的心中。
後來才知道:自己所期盼的,不過是南柯一夢。
衛韻說與他相識了五年,曲伯堯卻想到了鄭媱,他與鄭媱相識九年,在一起有六年呢,他十七歲那年,隔着水晶簾初見六歲的小鄭媱,她有着肉嘟嘟的精緻小臉,她睜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神讓他看出了她的早慧,他那時知道這窺看的小女孩,必然是鄭覺的小妹媱媱,從前在軍中,鄭覺跟他提過,鄭覺離家從戎的時候,她剛會走路說話,這麼些年,鄭覺都沒再見過他親妹妹呢。思罷,曲伯堯繼續埋頭擦拭匕首。
衛韻奇道:“這麼晚了,相爺爲何不停擦拭匕首?”
“陛下召我明日入宮,要單獨與我議事。”
“陛下初登大寶,局勢未穩,皇位還未坐熱,尚離不開左膀右臂,依奴家看,應該是尋常召見,相爺爲何如此警惕?難不成,是怕陛下懷疑和發現了什麼?”
曲伯堯答:“陛下根本不信李叢鶴的話,他依然懷疑鄭媱沒死,只是如今屍身已焚,沒有確鑿的證據。明日,陛下不過是想從對話中試探我,若認定我欺君,後果自是不堪設想。”
衛韻一驚,不由絞緊了裙裾:“可是,宮禁森嚴,相爺要如何才能做到私帶利器而不被發現?”
曲伯堯目光一烈。衛韻急忙低下頭去:“奴家知錯。”心道:自己方纔真是欠思,那宮禁中必然有他的人。
“不該問的,別問。知道得越多,對你越不利。”
“是。”回想起他烈烈的眸光,衛韻依舊心跳如鼓。
曲伯堯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遞至她掌心,叮囑道:“明日午,萬戶炊煙時,我若回不來,你就遣散府中的人,然後帶她走,不要讓亞父發現了,拿着這個,去找長公主,長公主自會收留你們。”
衛韻雙手顫抖地接下,淚水已漫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