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脫胎

芳洲入夢不可留

張耀宗離去後,曲伯堯一人孤坐,以手撐額,不知不覺竟打起了盹兒。

春陽從門裡耀入,一束光點亮無數細小的塵埃,映照在他明朗的額前,半晌似有一片陰翳遮了過來。

察覺面上好像有女人的影子在跳躍,曲伯堯猛得睜眼,果然看見了鄭媱。

鄭媱不知何時來的,正站在他跟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匆忙收起他的狼狽,他幾乎是一躍而起,挺直了胸膛,俯視着她,半晌才自乾澀的喉裡擠出了一句:“媱媱......”

鄭媱的眼波似不易察覺地泛了一下,開門見山便冷冷道:“媛媛在哪裡。”

如一盆冷水澆滅了所有期待,曲伯堯眸光黯了黯,握了握拳頭,側過身去,繞着她踱步打量:“想知道?”

“想知道。”

他點頭,踱着踱着忽然於她背後頓下腳步。

聽不見腳步聲時,鄭媱微微側了臉,卻猝不及防地與他貼過來的臉相擦,他將脣貼在她的耳垂輕輕吹氣:“知道之後呢?”

鄭媱沉默不語,只覺後背的脊骨上泛出一層細細的栗子來,雙肩忽然一沉,身體往前一傾,驀地被什麼烙鐵般的灼熱從後頭抵住。整個人登時如木偶般僵住,驀然反應過來去推,肩膀卻被那雙有力的手扣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媱媱......”背後的男人緩緩在她臀部摩挲起來:“若我告訴了你,你是不是想逃?”

鄭媱腳底輕飄飄得打顫,寒噤沉沉襲來,伸手去掰那壓在肩上的雙手,壓根掰不動,卻被他壓得愈緊:“你且說說,你是不是想離開我?”

腳步聲自外頭響起,鄭媱慌得側首,恰看見衛韻從那扇未闔的門外經過,羞憤地漲紅了臉,低聲咬牙怒斥:“拿走!”

曲伯堯卻不聽,伸足一勾,一矮杌子被掀起,疾疾向門邊砸去,嗵得一聲,卻是將那半扇□□給闔在了外頭。

趁他分神之際,鄭媱迅速蹲身,從他手中溜脫後拔腿便跑,眼見就要到了門邊,那人忽然高喊了一句:“我可以告訴你。”腳步又頓住。

“不過有個要求,媱媱你若答應了我的話......”

“什麼要求?”鄭媱不敢回頭。

腳步一聲比一聲沉重,地上的影子慢慢疊來,頭頂的陰翳逐漸將她籠罩,指尖觸及她的腰肢,他慢慢靠近,壓低的聲音如同沉沉的暮靄,低迷而渾濁:“我要你再親親我......”

“右相大人!右相大人哪!”外邊連喊帶哭的腔調忽然打破了室內的靜謐,曲伯堯快速上前,不由分說地攬過她的腰,三兩下輾轉將人塞去了簾幕之後。

熟料剛轉過身,來人就破門而入、倉皇失措地朝他撲了過來。

他面色一滯,連忙避開,那人撲了個空,一轉身又朝他撲來。來人是翰林院的蔣學士,蔣學士抱住他的腿就是一場哀天動地的訴求:“右相大人,求右相大人救救我女兒別讓她入宮啊.......”

“蔣學士,你女兒到了年齡,按規矩是要參選的。你想讓本相怎麼幫?本相可沒那麼大的本事!”曲伯堯甩開了他死死抓住自己衣袖的手。

蔣學士一愣,老淚漬面蜿蜒縱橫:“微臣就這麼一個女兒啊,她才十五歲啊,微臣不想斷送了她的性命啊......”他且泣且訴着再一次激動地鎬住了他的衣袖。

曲伯堯冷冷抽手:“採選之事,可不爲本相職轄,蔣學士該去找禮部的人,再說,令千金入宮不好麼?指不定就得了聖心呢。”

鄭媱小心翼翼將簾子拉開一線窺視,只見那蔣學士涕淚交加的面上溢滿了一言難盡的神色,突然癱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什麼事是右相大人辦不到的,禮部的人也得聽右相大人的啊......”他不斷以頭搶地,像是以鐵槌敲磚頭那樣打着大理石地面,很快磕破了腦袋,血珠子一顆顆濺起來、漬上曲伯堯乾淨的靴面:“求右相大人幫幫微臣啊,救救微臣的女兒啊.......微臣......微臣往後必惟右相大人馬首是瞻......做牛做馬,鞠躬盡瘁.......”

“行了!”他眼中一厲,雙目一斜:“你先回去。”

“右相大人答應了?”

“本相姑且想想辦法。”

蔣學士眼內如日光衝破陰霾,重重磕了個響頭,再三道謝後退去。

曲伯堯走去簾幕前,一把撩開,熟料無人,猛得側首,只見大開的窗子.....

鄭媱是剛剛奪窗而逃的,在蔣學士走之後。

不巧,那扇窗子外頭是一片花圃,昨夜的雨一下,花圃裡的青蒿嚯嚯躥了老高,障了人的視線,泥土也被大雨浸得鬆軟,一腳下去帶起一鞋子溼泥。鄭媱沒法前行,脫了鞋,赤腳踩在泥中,分花拂葉,狼狽地忙着找出路。眼見要鑽出花圃了,一雙烏靴映入眼簾。“爲什麼要逃?”

——

他慢慢蹲了下來,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一雙瞳仁漆黑得如波瀾不興的古井,莫測而深不見底:“爲什麼要逃?”

鄭媱移開目光,不答也不與之對視。

他將她別過去的臉掰了回來,死死卡住,強行逼迫她注視自己:“我的要求對你來說就這麼難?難道你不想見你妹妹了嗎?”

鄭媱瞳仁一轉,與他的瞳仁對聚,忽然莞爾:“想......”恍然,似有一點螢火自她眼底璀璨地升起,鄭媱定定地注視着他,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指頭:“先生不告訴我媛媛的下落,是怕我逃出去找她嗎?先生不忍我死,也捨不得我走,難道是真的喜歡我?”她慢慢起身將臉湊近他的耳畔,直至可以聽見他急促的呼吸:“可是,先生似乎從來沒親口說過喜歡鄭媱呢,即便當初在相國府鄭媱不懂事,追着說喜歡先生、正中先生下懷的時候,先生都無動於衷呢!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有備而來的先生後來放棄利用鄭媱了呢?”

曲伯堯愣住。

她眼底重現當年的光芒,險些叫他信以爲真。她是故意的,必是故意的,她在心底裡恨他,故意折磨他的心。養傷的數月,他沒有想到她竟一點一點、悄悄地脫胎換骨了,他偏過臉來,擡起她的下顎,與她鼻尖相觸,徐徐勾了脣:“媱媱,在這世上,誰也沒有我瞭解你,你在想些什麼,我都知道。”

“那你且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17、竊物

窈瞳檀口利如鉤

石築的心隨着她一寸寸黯淡的眸光而塌碎:“你怨我恨我,不忍向我復仇,卻是在想着,要如何折磨我的心,如何讓我告訴你媛媛的下落、如何逃出去,如何找機會刺殺公孫戾,但.......”

“錯——”鄭媱一把推開他,垂下飄搖不定的目光,起身倔強地反駁他的話:“你猜得一點都不對!”

他卻像是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地說他自個兒的:“但你如何找機會殺公孫戾?不會在想着入宮去他身邊找死吧!你知道剛剛那姓蔣的爲什麼哭着喊着不讓他女兒入宮嗎?廢太子案牽涉的官員適齡女,全部充入後宮,按其父官階高低,輪流侍寢,自虎吟臺遇刺後,公孫戾變本加厲,一夜御數女,天未旦便擡出一具具屍體......消息一出,未涉案的官員都惶恐不已,如今誰還願意將女兒送進宮去!”

任他如何聲色俱厲,鄭媱左耳進,右耳出,面色也不改,絲毫沒有被他的話駭住,視線亦不知飄去了哪裡,頭頂兩三枝桃花隨着春風一起搖曳,在他專注顧她時,她卻是陡然回眸睨向他。

落紅簌簌自她眉心掠過,她若無其事般“唧”得一笑,彷彿妖魅附體,眼波橫流,蓮步珊珊地來到他跟前:“先生你在說些什麼胡話?說得這樣慷慨激昂,那逆賊害死了我父親,我會爲刺殺他而進宮給他侍寢?”

專注地盯着他的眼睛,纖纖玉指伸起去勾他的下巴,她慢條斯理地對着他的口吐氣如蘭:“鄭媱其實在想:要如何,才能與先生,長,相,廝,守呢.....”

曲伯堯再次訥住,只覺得剎那間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似他從前認識的那個純粹的媱媱了。

輕輕彎下腰拾起繡鞋,磕了磕繡鞋上的泥巴,她擡起一隻足來,足背潔白晶瑩如雪,染了泥的足底小心翼翼地貼上鞋內滑軟的緞子,身子一傾險些跌倒,忽然與他伸來相扶的手交握,她再次莞爾:“扶着我......”

他神思恍惚地躬身下來,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玉足,引袖擦淨泥垢,再輕輕爲她套上繡鞋,一擡首卻見與之相矚的可人兒眼底露出的脈脈溫柔。

明媚的笑意自她微薰的兩靨舉舉飛撲,她紅脣微翕:“先生......”伸手捧住了他的側臉,輕輕摩挲着,看他的眼光卻叫他難以捉摸:“鄭媱怎麼會逃呢?鄭媱一直都那麼喜歡先生,怎麼可能離開先生呢?”說罷又笑,彷彿沒有經歷家破人亡的變故,笑容和幾年前相國府裡的那個小娘子一樣靈動惹人憐愛。

曲伯堯不再說話,只定定注視着她眼底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光芒。少了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他只覺得心在一抽一搐地痛,尤其是她慢慢踮腳、脣擦到了他側臉、將冰涼的溫度傳遞給他的那一刻。明明似飲了冰,卻無故叫他血流一熱,汩汩地沸騰咆哮。

驀然摟住那纖細的腰肢,將人揉在懷裡,激烈地堵上她嬌嫩的紅脣。

少女的柔脣有種甘冽的誘惑,一沾染,便如蠱毒般進入五臟六腑,一點一點地腐蝕着血肉,他只想飲鴆止渴、於是不斷探索,一路攻城略地。鄭媱立刻透不過氣,連連自喉中逸出一兩聲痛苦的嚶嚀,入他耳中卻是銷魂奪魄,快意無比,更加恣意地摧殘......

第一次親吻:教她寫字時不經意擦上了;第二次親吻淺嘗輒止。當時她舔了舔脣,調皮地眨着眼睛問他:“先生,你是不是吃了辛蒜?”第三次親吻爲此......攻城略地,勢如破竹......

出乎意料,鄭媱開始激烈地迴應他,她甚至大膽地叩開了他的玉帶......

那纖纖玉手靈活地摸索時讓他猛然僵住。

怕他察覺,她更急切地索吻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便迴應着不拆穿,直到那層貼身單衣裡夾攜的玉牌被那隻手靈巧地偷走。

他目光如火焚一般灼烈,卻是將她摟得更緊,按住了那隻剛剛拿了東西的手,又扯着人往懷裡一帶他又加重了口中力道,與她的丁香舌交纏得難捨難分,纏得她連連窒息地嚶嚀。且看她如何藏物脫身。

脣間立刻傳來一陣撕裂的痛苦,濃烈的血腥之氣蔓延入口,她像只發狂的雌貂,尖牙利齒毫不留情地咬着他的脣舌。

攥緊的手像一尾狡鯉靈活地從他手中滑脫了,一躍彈上他的脖頸之後,從他後頸處單衣裡插了出來,雪白得與他的裡頭的中衣渾然一色,她兩手環住他的脖子,悄悄交握,快速將玉牌藏進了袖中,而後爲了不讓他發現,又抱住他的脖子一通胡亂齧咬。

死死閉上眼睛,他咬着牙一把將人狠狠推開。

鄭媱被推得往後踉蹌退了兩三步,站穩後張口大喘了幾下,卻是望着他狡黠地笑,確定沒被發現,袖中攥緊的拳頭才慢慢鬆開了。

曲伯堯快速平定心神,整飭好凌亂的衣襟,擦掉脣上的血,眼神依舊鉤着她,冷然道:“若不是你有孝在身,我必吃了你......別再鋌而走險.....”

翌日,刑部審理的虎吟臺刺殺一案有了初步了結:刺客從前忠於廢太子,身上所攜的書信內容乃阮明暉親筆,而刑部入阮府搜查時,搜出了阮明暉與鄭崇樞從前互通的書信,內容涉及互贈詩、閒情雅趣、行賄貪贓之聊,還有商討如何輔佐廢太子勳的箴言良策。據此定阮明暉第一宗罪:謀逆,阮明暉與刺客皆有不臣之心;第二宗罪:栽贓,刺客被俘後一口咬定是右相曲伯堯所爲,妄圖擾亂視聽,離間君臣;第三宗罪:包庇,包庇竇巍貪贓。

幽閉獄中的阮明暉以刑部沒有確鑿的證據爲由,抵死不認自己是刺殺陛下背後主謀。刑部將案情宗卷和物證一併呈至御前請聖意裁決。出人意料,公孫戾盛怒之下,並沒有殺掉阮明暉,而是革其一切職位,暫幽獄中。又將貪贓的竇巍革職,發配嶺南......

天光黯淡,夜色漸漸瀰漫上來。

一道閃電灼亮了挑起簾旌的玉鉤,寂滅時接來柳外的輕雷,春雨瀝瀝難駐,聲聲將一池芙蕖滴滴敲碎。

春溪點亮室內一豆燈火時,兩道黑影循着暖光撲棱棱地闖了進來,春溪一悸,悚然舉起燭臺去查,燭芯的火焰漸漸堆高,勾勒出坐在妝鏡臺邊專注墮釵的鄭媱,來回跳蕩的火光襯得她一頰如玉,兩隻新燕在她頭頂的橫樑間剪剪雙逐着上下穿行,咿咿呀呀地鳴叫,她卻是連眼睫也沒眨一下。

春溪好一陣忙活終於將那雙不速客趕出了窗外,欲閉窗時竟瞥見遠方深濃的夜色裡現出一個疾步趨行的人影來,所衣的連帽風氅被掀起,露出一個女人纖細的身形,當撲面的冷風吹掉那帽兜時,春溪隱隱約約地看見了那個女人的側臉,於是閉窗回身,走去鄭媱身後:

“阮家娘子來了......”

鄭媱充耳不聞,打散了鬟髻,一頭烏黑有澤的頭髮披下來,堪堪遮了她半張臉去,鏡中那一半容顏姣好得宛如一塊無瑕的璞玉,剔透通明,瑩潔如雪,卻是一塊泛着悠悠寒光的璞玉,燭焰在那兩丸墨玉般的瞳子裡上下跳蕩,她與那鏡中人對視一眼,斂下一雙烏窈的眸子,拾起一柄象牙梳優容地篦起發來。

18、阮娘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春溪有些生氣,一溜煙在她身後坐下來,提高了語調:“阮繡芸來找相爺了!”

鄭媱依舊充耳不聞,一雙眼裡波瀾不興,放下象牙梳後起身挨去牀沿掀帳,春溪卻急急將她攔住了:“說你這個女人傻你還真傻是不是?”

“跟我有什麼關係?”鄭媱掰開她的手,窸窸窣窣地褪衣入被。

“你——”春溪惱她不爭,一拉凳子跺坐上去憤慨道:“你一介罪臣之女,也只有右相府敢收留你了,如今你在府裡又是別人的眼中釘,惟有相爺能夠庇護你!那阮繡芸是個有手段的女人,鍾桓跟我說,她和相爺的關係可不一般,每次二人都是支退旁人獨處,今日都這麼晚了她來找相爺,你不覺得蹊蹺?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相爺有一天不喜歡你了,誰還會管你的死活?現在你還不想想對策,早早爲自己打算!”

鄭媱憤然坐起,怒目圓睜:“誰說我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

聽她語氣如此強硬,春溪一時怔愣分神,軟下語氣道:“好好好,你不依靠男人也能活下去。可是那阮繡芸的心思鄭娘子你該看得出來吧,你心裡是忘不掉他的吧,他若是跟她好上了,你難道不難過?”

鄭媱不接話,卻在心中思:一枚對主人有了感情的棋子,若是知道自己的主人以前精心設下了一局棋,現在要動她這枚棋子了,而主人卻還要裝出一副依依不捨的爲難模樣,在她跟前顯示他的不易,然後叫她對他感激涕零,看透了一切的棋子豈不是很難過?

“你怎麼不說話?”春溪鬱悶得很,眼白一翻說道。

“那你想要我怎麼做?你覺得我該怎麼做?去阻止他們今晚的幽會?”鄭媱緊緊盯着她問,問得春溪啞口無言。

鄭媱又一轉話題問她:“春溪,你且說說,人有時候,爲什麼會那樣厭惡自己?”

春溪想了想:“大概是缺乏自信。”

“不......”鄭媱說,“也許是因爲回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過的某些事、說過的某些話而感到後悔。”

“那你可有對自己以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感到後悔的時候?”

鄭媱想了想,點了點腦袋:“有的......”說罷又勾脣,回到正題:“我對阮繡芸沒有旁的想法,只是同情而已。”

“你還同情別人?”春溪晃着下巴數落她:“人家有你這般遭遇?你怎麼不先同情同情你自己?”

“我?是呢,”鄭媱說,“也不知道同情我的人會是誰?”

“我!”春溪又白了她一眼,“瘦成什麼樣兒了,看你那副任人欺凌、也不吭聲的神情,可憐兮兮的,我看着都同情你不忍再對你下手了呢。”

鄭媱但抿脣笑而不語。

自然要在春溪、衛韻、夢華等人跟前忍氣吞聲,僞裝得弱不禁風,那樣她們纔會對她疏於防範。

人往往對她們看不起眼的弱者掉以輕心,在她們以爲的弱者跟前找到自信,充分展示自己的優越感和所長的同時也充分暴露所短。

衛韻是個懂得韜光養晦的聰明人,夢華卻是個鋒芒畢露的率性子,春溪是個嘴硬心軟的直腸子。

站在暗處窺視明處,洞若觀火;站在明處窺視暗處,霧裡看花......

“你背後的人指使你如何害我,你遵照他的吩咐便是。” 那日她故意說的,她本來也不想傷害本性善良的春溪。

有的人就是這樣傻:她來殺你,你伸了一隻手來裝作要拉她,她便會猶豫而後選擇懸崖勒馬;

你對她好一點,她便會感動地對你掏心掏肺,譬如春溪這個傻丫頭——

——

曲伯堯靜靜坐着,視線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窗紙上跳躍的燭火。滴滴淋淋的雨聲中忽然清晰地響起咯嚓咯嚓聲,是鞋底踩過碎石的音響,閃電越來越密集,如日光破雲噴薄,連連將窗紙照得通明,窗上魅影一轉而過。

門外人聲低喧,鍾桓輕輕推開門,做了個入內的手勢,那女人便從容走了進來。

待門被闔住,鍾桓的腳步聲漸遠,阮繡芸才解開領口的瓔珞繩結,取下斗篷帽兜,露出被雨水輕微凌虐過的白皙面容來,她將垂在額際的兩綹溼發略一打理,眸光一轉定定注視曲伯堯。

而曲伯堯此時卻並未將視線放在她身上,手裡正捻着一枚棋子,望着案上一局棋冥思苦想躊躇難下。

阮繡芸矚了他半晌,見他仍不分神回眸來顧她,拖着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朝他挪去,斗篷下沿垂落的水珠像霏霏細雨一樣滴滴淋淋地打着光滑如鏡的地面。她來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髻邊斜斜高插的一支蝶釵玲瓏墜伴着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大幅搖晃了幾下,她音聲一發便帶了三分哭腔:“相爺,阮家如今已經走投無路,繡芸無計可施,才斗膽來求相爺救救我父親。”

曲伯堯方施施然轉過臉來顧她,眼前的女人臉上正梨花帶雨,沒有上妝卻已淚痕闌干了。

瑽瑢一聲他丟下手中的棋子,伸出一隻手來叩住了她的手腕拉人,“地上涼,別跪着。”

阮繡芸卻依舊低泣不止,身子也開始一頓一頓地抽搐,快被扶起的身子突然又重重沉了下來,頃刻間情緒如蓄勢而發的山洪對他暴發:“求相爺救救我父親!他真的沒有指使那人去行刺陛下,鄭府都被抄了,我父親怎麼可能還保留着與鄭相國有關的東西,那書信是被人栽贓嫁禍的。”

他回:“令尊的事我早已知曉,共事了一段時日,我也曉得令尊的爲人,我豈會見死不救?”

“那,那相爺打算如何救?”她忙激動地追問,下一刻卻看到他微微擰成小山的濃眉,心底燃起的火苗又漸漸黯淡下去。

“昨日刑部審理的結果一出,我便上書爲令尊說情,卻惹得陛下不悅;我是從相國府出來的,陛下本就忌憚於我,若頻頻上書呈情,只怕會適得其反,徒添陛下對令尊的猜忌了。”他神色十分愧疚,愛莫能助地盯着她說,“芸娘,不是我見死不救,我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阮繡芸一聽,兩行熱淚滾滾淌落,頹然坐在地上,還是不依不饒地抓着他的衣袖求他,卻因哭泣而說得含含糊糊:“不!你一定,一定會有辦法的,我求求你,求求你,無論如何要救救我父親!”

他輕輕喟嘆了一聲:“辦法,亦不是沒有,只是......”

“什麼辦法?”她急切地問,一雙晦暗的眸子立刻明亮起來。

“芸娘,”他蹲下身來,眼裡滿是憐惜和同情,修長的兩指微微托起她瘦削的下巴:“你若入了宮,得陛下專寵,興許能救你父親......”

阮繡芸哭得渾濁的眼珠立時不再轉動,只愣愣地瞪着他,良久,動了動脣:“我入宮?真的只有入宮一條路可以走嗎?相爺真的要我入宮?”

“是,”他語氣逐漸肯定,“入宮是救你父的唯一手段,芸娘要獲得陛下的專寵,才能救你父親。”

阮繡芸斂下眼睫:“可是,虎吟臺刺殺案一發,禮部就已將我除了名。”話落,卻見他伸了一隻手過來,她還是沒有任何抵抗力地將自己的手遞了上去,被他拉了起來。

“哭泣沒有用,”他接住她下顎溜下的一滴滴晶瑩的淚珠:“芸娘你且振作起來,回府去準備待選吧,禮部的事就交給我,我一定會想方設法爲你弄一個名額。”

阮繡芸輕輕點頭:“有勞。”餘光一瞥瞥見案上焦着的棋局,心底沒由來地涌起一陣失落,突然問了一句:“倘若,繡芸是相爺心尖兒上的人,相爺是不是還是隻有這一條路可以幫繡芸?”

腦中重複閃現出那個女人的身影,他望着阮繡芸泛紅的眼睛,重重點了點頭,胸前驀然被狠狠一擊,他沒有料到阮繡芸會突然撲入他的懷中,撞得他胸口發麻,她將他抱得那樣緊,用一個女人望穿秋水的渴望與期待漣漣泣訴:“唯一一次,抱抱我,好嗎?”

任她柔腸寸斷地漱漱落淚,如何嬌弱不勝憐,他的心卻始終堅硬得如磐石,風吹雨打紋絲不動,又或許是因爲生了根,始終是嚮往地心的,深深往地心駐紮了千尺,前來撼搖的人縱然精誠所至,也無法開了金石。

終於,他伸了雙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她以爲他會抱抱自己。卻不曾想他那樣狠心地將她拉開了,語氣雖平和卻毫無溫度:“芸娘,別這樣,隔牆有耳,樑上有目,若在今日落下把柄,日後恐對你不利。”

阮繡芸一時怔愣了,好久纔回神擦去面上闌干,轉身後又卻步回頭:“你心尖上的人是鄭媱吧?”鄭媱二字一脫口便接上他的目光,鋥亮鋒利得像一柄開光的刀凌空立了起來。

阮繡芸的心往下一沉:“那日,我看見了繡帕上的雙夜合。”又苦笑:“我還記得當年相國府的花園裡,很多千金小姐們圍着鄭氏姐妹說笑,有個男人路過時過來見禮,他衣的,是穿結的、粗礪的褐衣,矜貴的娘子們紛紛以千金扇掩口捂面、交頭接耳地奚笑,她們言語刻薄地說:‘哪裡來的叫花子?從頭到腳都泛着一股子窮酸氣,這種人也能出入相國府?’就在大家以取笑他寒酸爲樂的時候,鄭媱卻大發雷霆地跳了出來,極力維護那個男人,你還記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麼?”

19、天驕

千嬌百媚藏舊恨

阮繡芸講到此處,淚如凝結的珊瑚,垂首低語道:“你怕是,不想再記得了吧......”

他的思緒被她的一番話所牽引飛飄,目光滯滯,心一勃一慟。

“那個時候,我從那個男人的眼神中就看出他喜歡鄭媱了。”阮繡芸的下顎微微昂起一個美好的高度來:“心尖兒上的人又怎樣呢?你還不是將她殺了?縱然是心尖兒上的女人,也敵不過你們男人的野心。你放心,入宮後,我自會用盡一切手段獲得陛下的專寵,努力救我父親,同時,做你的內應......”說罷衝去開門,頭也不回地投入茫茫夜色裡。

那日到底是沒認出鄭媱來,他懸起的心方稍稍落塌。

鄭媱當時說了什麼?

她似被氣昏了腦袋,又跺腳又掐腰的,拿手指着那些大家閨秀們的鼻子高喝:“誰敢笑話他?他是我的先生,只有他纔是我的貴客,你們一個個算什麼東西?這樣取笑別人沒有讀過書嗎?徒不教,師之過!你們的先生都是草包,連他一個手指頭都不如!”話落迎來姐姐鄭姝的一巴掌,一氣之下捂着臉哭着抓着他的衣袖跑開了。

機關算盡,他的確不是個好人,可對於心愛的女人,他自始自終沒有算計過,惜之愛之唯恐不及,又怎麼捨得利用和傷害?只會將她視作明珠裝匣,一生貯藏。

譁然一聲,案上的棋子被用力拂掉,琤琤彈打滾落在地面上,他高喝道:“鍾桓——”

鍾桓應聲推門入內:“主子?”

他凌厲的眼神劈來:“我的玉牌被鄭媱偷了,傳令下去,接下來,若有人拿着我的玉牌出府,不—準—放—行!”

“玉牌被偷了?”木頭木腦的鐘桓的關注點似乎偏了,“怎麼被偷的?這種東西,主子不是貼身攜着——”說到此處好像頓悟了什麼一般,急匆匆地捂住口,仍是無可避免地接上他主子鄙棄的目光......

三日後,翰林院學士蔣汝周之女蔣氏阿蓉突發惡疾,被禮部除名,替補人爲阮氏繡芸。

——

撲棱棱,一隻信鴿落在了窗前的檀木花架子上,咕咕,咕咕地來回踱步,曲伯堯捉了來,解下用金絲線纏繞在其足上的竹籤,取出裡頭的布帛拆開,怵目驚心的六字赫然闖入眼簾:寵姬,廢太子妃。捲起放入香爐焚燒,更衣入宮。

重華門外的長長甬道上,竟與剛剛面聖完畢預備出宮的西平郡王不期而遇。

相距數尺,西平郡王已經卻下腳步,眼中怒火熊熊蓄勢。

他視若無睹,未曾卻步只意態從容地前行。此時恰有後宮的車攆從他身後駛來。公孫戾未立三夫人,後宮的女人品秩皆在他二人以下,出人意料,那攆中的女人竟沒駐攆向他二人見禮,徑直讓驅車的宮人轆轆駛過,倒讓立在道中的西平郡王避讓。

攆上的宮鈴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響,紗幔輕飄飄地隨風揚起,露出女人的雲鬢高鬟,釵光鈿影搖曳在如玉的側臉。

他前行的腳步未停,視線一直追隨那帷中麗影,直至宮車遠去,紗幔垂落。恰好迫近西平郡王。

“站住!”

他目不斜視,逾他而行。

“站住!”西平郡王又喝了一句,顯然是被他不屑一顧的輕蔑給灼痛了眼。

他方頓下腳步,慵懶地掠了他一眼,又快速收回視線:“殿下何事?”已經聽見西平郡王拳頭咯咯攥響。

西平郡王轉身,快步繞到他跟前,向他橫眉怒目。眼神與之激戰數百回合,明明底氣十足卻無故敗下陣來。身處偏遠的寧州郡,短短數月已聞他陰狠手辣之名。當他親手殺掉鄭媱的消息傳入耳中時,西平郡王始終難以置信,當年見到此人時,此人謙遜有禮,循規蹈矩。今日再親眼見到此人這般姿態時,才知此人心機頗深,往昔不過是將骨子裡天生的倨傲給隱藏起來了罷了,一朝得勢便鋒芒畢露、狂狷得目中無人。

他斜飛的眉梢綻放嘲意,狹長的眼角微闔,耀目的戲謔即將自他勾起的脣畔躍然而起時,西平郡王血流往上一衝,猛然撲上前去絞住他的衣襟,瞳孔賁張,血絲畢現,惱羞成怒地對他咆哮道:“爲什麼要殺了她?”

雖被他揪住,他卻還是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睥睨着他,面色不改,嘲意猶增,他只挑了一邊的眉峰,動了動脣,口氣沉穩地一字一頓:“西平郡王,好—風—流——”

似被一柄利錐狠狠戳了下,西平郡王面色劇變,煞白一片。旋而鬆手,七尺身量竟也不由自主地晃了幾下,目中哀慼懊悔之色盡顯。

他陰鬱的笑意不斂,撞着他的臂膀趾高氣揚地走過,徑直入乾極殿面見公孫戾。

殿前空曠,女人乘過的車攆內已經空空無人,此刻與他一起候在殿外。守在外頭的宮人匆匆下階迎上前來,臉上的褶子裂成一朵花兒來,一揮拂塵道:“右相大人,您瞧,您來的真不是時候,剛剛,”他似是想不到什麼稱呼,只喚那女人娘娘,“娘娘來了,此刻正在裡頭伺候陛下。”

宮人一面含笑說着,一面窺視他的神情,被他的眼神一掠,不由心驚肉跳,“還請右相大人,別爲難奴才。”

他肅然開口:“那裡頭是什麼地方,又是青天白日的,陛下難道不是在裡頭批閱奏章麼?”

“呃......”

“通傳!”

宮人被他這一喝喝得險些魂兒飛,只好灰溜溜地登着階梯去叩門。

很快,門開了,宮人又飛快地跑下來,請他入內。他方掀了掀衣袂,提步登階。

“呵呵呵呵......”女人的嬉笑聲在殿內迴盪成一片,一路入他耳中,“呵呵呵呵,四郎,你輸了......”

公孫戾粗重的喘息入耳。

待他入殿時,公孫戾正一手擁着美人在懷,一手高舉酒樽,傾觴覆酒,酒水汩汩灌入喉中,公孫戾又含着美酒渡入懷中美人之口,咂咂對呷。

曲伯堯一眼看清那個女人的面容......

從容整飭衣裳,跪地:“臣,曲伯堯,叩見陛下。”

酒水未被完全灌入口中,溢出來的瓊漿玉液沿着鄭姝下顎美好的弧線流淌,混合着厚重的脂粉,渾濁地淌過她半露的擠成玉峰的酥胸,肩頭輕薄的煙霞羅早已滑至腋下,裸出半邊滑膩的香肩,濃烈的眼妝幾乎遮去她的眼神,她姿態慵懶而嫵媚,禍國紅顏般斜斜倚在公孫戾懷中。

聞聲,鄭姝丹鳳眼斜斜一挑,眼波婉婉流向了曲伯堯,蘊藏的殺意很快被新泛的眼波湮滅,一流轉又去了公孫戾面上,“四郎......”鄭姝低頭對公孫戾輕輕耳語了幾句,聘聘婷婷地起身,撩起滑下的衣裳覆住香肩,步步生蓮,輕盈若凌波飄行,所飾環佩相擊有聲,高鬟間七隻金步搖瀲灩晃動,長長的鳳尾裙裾逶迤了一地,自他身邊窸窸窣窣地曳過。

察覺一道犀利的寒芒劈空而來,他以眼角餘光去探,她已珊珊退出殿外。

公孫戾沉黯着一張臉:“何事?”

“竇巍獲罪被髮配,眼下當甄選人才,儘快彌補兵部尚書一職的空缺。”

公孫戾睨了他一眼,問:“那依愛卿之見,朝中何人堪任?”

他道:“臣舉薦李叢鶴大人之侄,李鑫。李鑫有十年從軍經驗,武藝雖不精,卻睿智果敢善於洞察,且自幼熟讀兵書,懂得治軍,在協理軍政要務、統籌兵部人事方面應不在話下。”

“哦?”公孫戾狐疑道:“愛卿看好李鑫?可是,朕倒覺得李鑫資質平平。”

他不語。

公孫戾攏了攏凌亂的龍袍,又道:“朕以爲,左相大人舉薦的人要比愛卿舉薦的李鑫更能勝任兵部尚書一職。”

他依舊無話,逐漸露出失望顏色。落入公孫戾之眼,卻讓公孫戾漸漸得意。公孫戾又道:“左相大人舉薦的人,是護國大將軍王隗之孫——王臻。”

“陛下——”

公孫戾立馬打斷他:“愛卿不必多言,朕意已決。”

他方悻悻開口:“陛下聖明。”

退出殿外,宮人立刻上前闔閉乾極殿的門。

他走得緩慢,金烏靴踏着青玉地面雕刻的祥雲蟠龍,徐徐放遠了視線傲視宮外撲地的閭閻,暮雲瑟瑟,血色殘陽正薄西山。

李鑫,並不是他的人。也許公孫戾死到臨頭的時候纔會知道,他不叫曲伯堯,其實與他同姓,名灝。灝的母親,名叫王妜。護國大將軍王隗,是王妜的父親;護國大將軍之子王甲,是王妜一母同胞的兄長;護國大將軍之孫——王臻,怎麼可能不是他的人?

先帝公孫羿(韓王)生前犯下的一大錯誤,就是斬草未能除根。衆所周知,王氏一族對公孫氏忠心耿耿,王氏的祖先曾助大曌開國帝王征戰天下,浴血殺敵。建國分封后,王氏一族又獲得御賜的免死金印。世人曾說:王氏一族之所以能延續幾百年的榮耀,皆因一條族訓:精忠爲國,不涉黨爭。殊不知,王氏所忠的,乃是正統。

另,公孫戾欽定的新任戶部尚書,邱仲遠,也是他早早就埋下的人。

臨下御階之前,他再次矚了眼足下只待點睛的飛龍,有朝一日,他還會站在這個位置。

屆時,他將承王冠之重,睨旭日東昇。

20、執念

人生若只如初見

自重華門出來的西平郡王鬱鬱寡歡,曲伯堯那一句好風流真真是一針見血,將他一腔憤怒和意氣全數挫骨揚灰。

風聲從兩側孤峭的牆壁隙裡灌入甬道,發出一絲絲尖嘯的嗚咽,西平郡王神思恍惚地以爲是歸來的魂魄,虛浮的腳步在青石磚上打着漂,趔趄着疾疾追尋那淒涼的悲號,十指攀着高牆,勾着磚隙,卻徒抓一手風化的磚灰。一鬆手,灰塵灑灑隨風逝去,西平郡王萎靡不振地靠着牆壁跌坐下去。

此番抗旨前來盛都面聖,他本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大概是以爲他性情溫順,從來與人無爭,不足爲患,公孫戾放了他一條生路。儘管半個時辰前他還當着公孫戾的面,低聲下氣又大逆不道地請求,請求公孫戾准許他將他未過門的王妃的骨灰遷回寧州郡。

公孫戾龍顏大怒,一腳踹在他的喉骨將他掀翻在地,劈頭蓋臉地痛斥他說:“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爲了一個死去的女人——一件穿不了的衣裳,你竟敢抗旨冒死來盛都求朕。瞧瞧你那沒出息的模樣!”

西平郡王從地上爬起來,擦去嘴邊的血漬,整飭好衣襟,再一次端正地跪在公孫戾跟前:“四哥既說兄弟如手足,那爲何不顧念兄弟之情要殘害手足?爲何不能放三哥和八弟一條生路?爲何要逼得九弟走投無路,誠惶誠恐地去守皇陵?爲何要將沒有犯錯的十二弟流放到遙遠的瓊州?

鄭媱是父皇爲臣弟欽點的王妃,過了文定就是臣弟的妻,如今,她身既歿,臣弟要求遷回她的骨灰,乃是情理之中。如今,四哥依舊不念手足之情,浮光掠影的體恤都吝於施予臣弟!”

“混賬東西!”公孫戾狠狠捅了他兩腳,捅得他腹部絞起一陣陣穿腸的痛苦。“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出口,你活膩了是不是?”公孫戾一聲冷笑:“死了這條心吧。鄭媱被右相曲伯堯一箭射死後,屍身就被焚了,如今,卻是連灰燼都不剩,朕又上哪裡給你找骨灰?滾——朕不想再看見你,馬上給朕滾——”

......

夕陽如一塊紅彤彤的胭脂餅,懸在宮城飛翹的檐角之上,一雙燕子剪剪掠過。西平郡王閉上眼睛,猶記那年,畫舫之上那女姝尷尬低首的情景;他從水下交錯的青荇間拾起玉搔頭;他說着美人之貽時她霞飛的雙頤。

他一出生便佔盡了父皇母后的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獵過無數寶貝,閱過無數美女,從來沒有一樣東西如她那樣讓他着迷,着迷得無法自拔,寧願沉淪喪志。他是人人稱羨的魏王,是天之驕子,他在音樂上的造詣無人能及,無數女人對他趨之若鶩,他一個多情的眼神、一個撥絃的舉止便能顛倒衆生。唯獨,唯獨她拒絕他的靠近,偏偏不正眼瞧他。

他公孫羽不服,於是不顧她的意願向他父皇請旨賜了婚。大婚在即,世事難料,彈指的光陰便物是人非,良辰美景和佳人俱作了古。兄嫂被殺,愛妻被奪不成反被誅,叫他一腔恨意怎能平?

重將玉搔頭擲在鼻端輕嗅,含在脣間親吻,西平郡王終於忍無可忍地落下悲憤的淚水。

不遠處的腳步聲漸漸急促,那人飛奔而至,一下子跪在他跟前,用兩隻雪白而溫暖的葇夷握住了他的手,她擰着眉隨他一起無聲落淚:“王爺。”

西平郡王迎着夕陽睜開眼,看清來人,立時狂躁不安。每每多看她一眼,他就會從心底漫出無邊無際的恐懼與愧疚來,西平郡王奮力地甩開她的手,惶急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避開她,嘶吼道:“你走,本王不想看見你,走——”

她仍是不走,急急追逐着他趔趄虛浮的腳步,時不時伸手拉他一把,卻總是被他嫌惡地拂開。

夕陽轉過宮城飛翹的檐角,斜斜照進重華門外漫無盡頭的甬道,將落寞的西平郡王撕裂成長長的一竿瘦影。

她鍥而不捨,任他嫌惡地在前頭罵罵咧咧,依舊執着地跟在他身後行走。

她是左相顧長淵庶出的、離經叛道的小女兒,顧氏琳琅。

自宮中回來更衣時,曲伯堯卻找不到之前放在那件衣裳裡的繡帕了。東翻西找,快將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仍是不見那繡帕的蹤跡。此時,恰逢衛韻進屋。衛韻疑惑地問:“相爺在找什麼?”

他依舊埋頭翻找,問她:“你收拾屋子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方繡帕?”

“繡帕?”衛韻挑眉,吟吟一笑,從袖中拿出遞給他道:“是這方嗎?”

他急忙搶奪過去,一展開,翻來覆去,只見潔淨的絹子上一雙夜合花,眉心擰成一團。

“是這方嗎?”衛韻追問。

“洗過了?”

“是啊,”衛韻笑道,“奴家見那繡帕上有血漬,就拿去洗了。”

他轉過臉來,正色而平靜道:“衛韻,本相一直以爲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對你百般信任;如今看來,本相待你似乎太優渥了,本相早就說過,不要有多餘的心思。”

衛韻一顆心砰砰直跳,忙跪地垂首道:“奴家不解相爺這話何意,奴家真的只是見那繡帕污了,纔拿去洗的。”

鍾桓的聲音忽然自外頭響起:“主子,西平郡王求見。”

“以後不準動本相的東西!”曲伯堯竟勃然大怒,瞥了她一眼,又緩和了語氣:“西平郡王來府一事,不要告訴鄭媱。”說罷闊步出屋。

衛韻擡起頭來,略作沉思:看來,他的心裡真的已經容不下任何人。

衛韻去找鄭媱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而鄭媱午睡纔剛剛起來,正由春溪給她梳頭。衛韻輕叩了兩聲房門,得到應允後施施然入內。

鄭媱轉過臉來,笑道:“衛夫人來了,正巧,我剛剛準備去找衛夫人呢。”

“哦?”見她笑得這樣開朗,講出的話也完全沒有了最初的犀利,衛韻有些詫異,“這麼巧,我也有事要找鄭娘子呢。”

“的確巧了,”鄭媱阻止春溪爲她上簪,“既然衛夫人來了,那就不必出門了,這簪就不上了。”又笑對衛韻:“那衛夫人先說。”

衛韻低頭看了腕上所搭的一件男人中衣,說道:“從前我就聽說鄭娘子生有一雙巧手,繡出的花樣獨一無二。相爺這件衣服破了,卻一直捨不得扔,就勞煩鄭娘子在這裡繡一朵夜合吧。”

鄭媱移目瞥了一眼,欣然應允:“好......”娉娉婷婷地起身,纖細的五指一攥,輕輕抽了過去。

衛韻趁機近距離觀視。香腮罥霓暈,綠腰沉水薰。鄭媱臉部的氣色較之以往似乎好了許多,眉目間也沒有憂愁,衛韻心下更加詫異。忍不住又多看了鄭媱兩眼,竟發覺她眼神中一點倔強的銳利已消靡的無影無蹤,整個人溫潤得如瓊脂迷魂香,氤氳而出的香氣沉沉卻叫人微微目眩神迷。

凝視她溶溶月色般無瑕的容顏半晌,衛韻方開口道:“鄭娘子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心情也似乎不錯。”

鄭媱一雙瞳仁內柔意畢現,微低了螓首,兩靨泛紅,曼聲細語道:“我實在想念媛媛,昨日我問過他了,他告訴了我,我與他說想去看看媛媛,他應允了,還說改天要帶我一起去看媛媛。得知媛媛現在被照拂得很好,知道她安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算是不負我母親死前囑託。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是,令妹如今的確過得好。長.....”衛韻話到此處,心中突然警醒,再次定定地對上鄭媱期待的視線,她分明是急切渴盼着她的回答,原來是在套她的話。險些說漏嘴了,衛韻莞爾一笑:“令妹如今的確過得很好。”又問鄭媱:“剛剛鄭娘子說準備去找我,鄭娘子有什麼要求儘管告訴我。”

“哪裡是什麼要求。”鄭媱執起她的手笑道:“我一個人總是覺得無聊寂寞,想去與衛夫人敘敘話罷了,就是怕有些時候不便,叨擾了衛夫人。”

“哪裡會叨擾。”衛韻拍拍她的手,“鄭娘子沒事就多出來走動走動,相爺也期盼着見到鄭娘子呢。”衛韻說完便起身,“時候不早了,我得去看看廚房晚膳準備得怎麼樣了,春溪,你呆會記得來端膳。”腳步到了門檻處時又忽然回頭,一敲腦袋:“喲,瞧我這記性,我來找鄭娘子還有一要事呢,今日府中有貴客,相爺特意讓我來通知鄭娘子,不知鄭娘子想不想見那人。”

鄭媱目中疑惑。

“是西平郡王,”衛韻再次莞爾,“西平郡王他人,現在就在府中,專程爲了‘死去’的鄭娘子而來。”她微微以袖掩口低笑,“也許此刻正與相爺劍拔弩張呢。”

“鄭娘子,你要不要去幕後看看故人?”

“不去了,”鄭媱面色柔和,笑道,“就如衛夫人所言,鄭媱已經死去,魏王也成了西平郡王了......”

衛韻微笑着頷首,姿態嫺雅地轉身閉門。

長......長......長......

“ 長.....”“長......”“長......”

鄭媱喃喃重複,冥思苦想,莫非,是長公主?

21、多情

多情卻被無情惱

鄭媱問春溪:“右相府與長公主府的關係如何?”

春溪蹙着眉想了想,回答:“似乎並沒有什麼來往。”

媛媛應是在長公主府裡了。

長公主公孫瑛,公孫戾的姑姑。出嫁不至一年,駙馬暴斃,長公主無兒無女,卻沒再嫁,守了幾十年的寡。外界傳其性情乖張,行爲放蕩不羈,異於常人。但她幾乎不與朝臣來往。

他究竟是什麼人,竟能讓性情乖張、不與朝臣往來的長公主與之爲伍?

曲伯堯見到西平郡王公孫羽的時候,他正立在正殿外數十竿子修竹之下,鼓張的衣袂隨着竹濤颯颯清響,曲伯堯上前兩步,向他一揖:“西平郡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入殿。”

“不了,”西平郡王斜了他一眼,冷冷道:“本王怕自己一身晦氣髒了右相大人的玉堂金屋。更怕媱媱在九泉之下不肯原諒本王,死不瞑目。”

他笑,顧了顧四周:“既然西平郡王不願入殿,那本相就只好怠慢西平郡王了,此處環境清幽少人,倒也是侃話的佳處。”

......

剛剛從鄭媱居處的月門走出,便有婢女匆匆趕了過來,向衛韻稟告:“夫人,外頭有個女人,自稱是西平郡王妃,吵着鬧着要進來。”

“西平郡王妃?”衛韻狐疑,舉步前行......

繞過長長的朱漆迴廊,衛韻一眼瞥見數十竿子修竹之後,曲伯堯和另一長身玉立的男子身影,不巧那男子陡然回眸,卻是將衛韻看得一怔。他應該就是西平郡王羽了,羽風流倜儻,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傳言說他溫潤如玉,眼神漫如桃花,能看醉人。此時的西平郡王卻與傳言判若兩人,繃緊的面部極爲嚴峻,眼神卻無一絲絲桃花氣,倒是能凍住人。

西平郡王漫不經心地掠了她一眼,又收回視線繼續與曲伯堯講話。衛韻也匆匆收回視線,去會那自稱是“西平郡王妃”的女人了。

還未步至府門,女人急切而自信的呼喊已經飄入衛韻耳中:“讓我進去!我是西平郡王妃,是來找西平郡王的。”

衛韻濃烈的好奇心被挑起,加快了步伐,現身府門時,只見一個女人擠破了腦袋要入內,卻被守門的家奴攔住了,衛韻衝攔住她的家奴呵道:“快放了人,不得無禮。”

那得以解脫的女人擡起頭來,蛾眉淡淡,明眸善睞,雪膚上施了層薄薄的脂粉,沒有女兒家半分靦腆的霞色,是個和鄭媱年紀差不多的妙齡女姝,姿色亦與鄭媱不相上下。她着一身蓮花色的百褶裙,移步時一擺一動如曼展的芙蕖瀲瀲出波來。

她毫不避諱什麼,近前兩步直勾勾地打量衛韻,講話時音聲更與嬌軟毫不相干。她一眼辨出衛韻的身份,喊了聲:“曲夫人。”

衛韻怔了怔,也只有府外的人會喚她一聲曲夫人,叫她聽起來卻是格外的舒心。她仔細打量眼前這美貌的小娘子,倒像是個待字閨中的。衛韻笑道:“小娘子,西平郡王的王妃不應是鄭府的二娘子麼?你爲何要稱自己是西平郡王妃?”

那女姝自信笑道:“現在不是,很快就是了。”笑時靨邊香輔微開,倒讓衛韻想起了靨邊同樣生有淺淺香輔的鄭媱,雖然兩人是迥異的美貌。

西平郡王再次憤然怒斥曲伯堯:“你曾在相國府爲她授業六年,我實在不解你爲何下得去手,哪怕留她一命,讓她進宮......也比讓她死了的好。”

話落良久,仍不聞曲伯堯答話,西平郡王追問,曲伯堯方緩緩擡眸,眸中映了修竹鬱色,深泓得叫人愈發捉摸不定。他說:“看來,你並不瞭解鄭媱。”

西平郡王一聲冷嗤,咬牙道:“別跟本王說你瞭解,你不過是想爲你的自私自利找藉口來安慰你未泯的良心罷了。你不過是怕鄭媱萬一,萬一得寵於陛下,再蠱惑陛下殺了你。”

“哦?自私自利?”曲伯堯謔笑道:“彼此彼此。那在我殺她之前,殿下怎麼不來救她?殿下心裡到底還有沒有將鄭媱視作殿下未過門的王妃呢?”

“她當然是我的王妃!”西平郡王斬釘截鐵地說。

“喔——”曲伯堯點了點頭,“原來殿下還知道鄭媱是您過了文定的王妃啊。殿下您倒是一片真心待她,在她家破人亡的時候,爲了保命,就與那顧家的小娘子——”

“你住口——”西平郡王一聲怒喝打斷他的話:“本王沒有,沒有,沒有想過要負她,本王當時醉酒......是公孫戾,是公孫戾設的計謀,他要以不孝之名貶謫我!”

曲伯堯仍是笑,笑意和眸色一同加深,絲毫不爲所動,繼續用之前不疾不徐的語調說道:“ 顧家的小娘子雖是庶出,卻一直被顧相溺愛,所以行事大膽,離經叛道,顧相都拿這個小女兒沒輒......顧家的小娘子對殿下癡心一片,倒是樂意將身心都交付於殿下......”

“別說了!別說了!你住口!”西平郡王迅速失去了理智。

曲伯堯目中倏爾狠戾,上前兩步咄咄逼視他道:“殿下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衆人不知殿下活下來的緣由,本相知道;衆人不知陛下貶謫殿下的藉口,本相也知道;殿下的父皇齋戒期還未滿,殿下就與那顧家小娘子媾和了!事後,顧家小娘子以死要挾顧相,顧相才盡心竭力地在陛下跟前爲殿下說情,殿下才得以保命。因此,殿下雖被謫了,卻保住了一條命,殿下與那顧家娘子一夜顛鸞倒鳳的時候怕是早就將他未過門的王妃忘到九霄雲外了吧!”

西平郡王一拳朝他揮了過來,他忙抓住他的手腕,略一用力,西平郡王面色猙獰,骨頭一響,整個人被他狠狠撂倒在地。西平郡王不服,奮起後再次揮拳向他,卻又被他扼住手腕。

他沉着陰鬱的眸色,繼續不依不饒地用犀利的言語刺激着他:“殿下快爲人夫爲人父了吧,殿下可真厲害,一個晚上就與那顧家的小娘子,珠胎暗結了......”

那最後一句話一出口就成了最厲害的武器,挫得西平郡王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羞憤愧疚交加,西平郡王崩潰泣訴:“我不是故意的,是被人算計了,那酒水有問題,是公孫戾!是公孫戾的圈套,是公孫戾算計我,他要以不孝之名貶了我,我,我有想過要救她,可是我有什麼辦法救她?”

曲伯堯鬆了手,任他跌在地上。“辦法不是沒有,只是你怕死罷了。”音聲飄來的時候,人已經走遠。

那女姝被衛韻請進屋後,不待衛韻追問,便詳實地娓娓道來,聽得衛韻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她說她是顧相的小女兒顧氏琳琅,又說到她與西平郡王有了肌膚之親、懷了西平郡王骨肉、只差一個正式的洞房花燭的時候,竟不臉紅,也不羞愧。

衛韻愣了愣,善於察言觀色、巧舌圓滑的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了,目光掃向顧琳琅懷胎數月尚未顯懷的肚子,心底突然對對一切尚不知情的鄭媱生出絲絲幽微的憐惜之情來,儘管她知道鄭媱根本不愛西平郡王。

顧琳琅起了身,坦然追問她道:“曲夫人,可否帶我去見西平郡王,我怕他一衝動會冒犯了右相大人。”眉黛春山,盡態極妍,又將衛韻看癡了,顧琳琅展顰顧盼時,眼中有西子剪剪秋水的波光。若說西平郡王爲她照人的華彩而心動移情,衛韻一點都不奇怪。

22、質生

慈悲殘忍能雙全

“曲夫人?”顧琳琅又喚了一聲。

衛韻這纔回神,方要開口,一陣珠簾聲動,夢華從簾幕後走了出來,白了顧琳琅一眼,昂着下巴說道:“還沒過門就說自個兒是西平郡王妃,臉皮可真夠厚的,也不知那名正言順的西平郡王妃曉得了會是個什麼樣的情景。”

“夢華!”衛韻急急上前將夢華拉往身後,向顧琳琅賠禮道:“她心直口快不懂事,顧娘子別和她一般見識。”

顧琳琅忙辯解道:“還未過門便不叫名正言順,且那女人已經死了,難道要殿下一輩子爲了她不娶?”

“呵呵——”夢華卻覺得極爲好笑,又探首望向顧琳琅道:“原來你也知道沒過門不叫名正言順,還說自己是西平郡王妃,臉皮可不是厚得很麼?”

顧琳琅被嗆得有些尷尬,雙手都不知放向何處了,只好護在微微有些疼痛的小腹上。

“也對,”夢華又睨了她一眼,“懷了西平郡王的種,怎麼也會弄個名分的,當然要胸有成竹地說自己是西平郡王妃了。”說罷泠然一聲又挑起珠簾,轉身鑽入珠簾之後走了。

被夢華一鬧,顧琳琅很是不快,沉暗的臉色也一直沒有緩和過來。

“顧娘子。”衛韻見狀忙上前想安撫顧琳琅,熟料她立馬別過頭去,轉身就去了外頭。

衛韻在身後疾步追隨,顧琳琅頭也不回,腳步愈發加快,不料一擡頭,恰瞥見西平郡王疾行的影子,飛快衝上去撲進他懷裡,激動地喚了一聲:“王爺。”卻見他又鼻青臉腫的,似磕在了哪裡,顧琳琅剛欲伸手去撫,不料他眉頭一皺,氣惱地瞪着她。顧琳琅猶有怯意地縮了手。

西平郡王不耐煩地移開視線,一掃便掃到了衛韻和她身邊的婢女,又不好發作,只沉着臉疾步往府門走去。

“王爺。”顧琳琅口中喚着,小跑着跟了上去。

衛韻微微抿起脣來。

......

“鄭媱,你看見了沒有?”夢華特意把鄭媱拉了出來,指着那一男一女對鄭媱道,“那顧家娘子可說她是西平郡王妃呢,早就與西平郡王好上了,肚子都快大起來了,鄭媱你也真是夠可憐的。”

鄭媱收回視線,轉過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繞過夢華,默默無言地往屋裡走。

“鄭媱!”夢華急得跺腳,“你怎麼不說話?”

鄭媱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呂夫人若嘴裡閒着,就嗑嗑瓜子兒,若手裡閒着,就去拿把劍來庭中練練,順便幫我修修花枝兒。春溪,送呂夫人出去吧。”

夢華瞪大了眼:“.......”

一邊走一邊忿忿不平,夢華似在對春溪說,又似在自言自語:“想不到鄭媱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嘴皮子倒是挺厲害的嘛,講出來的話真叫人慪火兒。”

“我覺得,鄭娘子說得挺在理的,庭中那兩株木芙蓉的確生得有些旺,呂夫人不如找個閒暇拿把劍來幫忙修一修。”

“死丫頭!”夢華白她一眼,又推了她一把,“滾回去!”快步越過她走了。

春溪笑着轉身,險些撞上一人,如見索命鬼差般,駭得六神無主。

黎一鳴環顧了下四周,壓低了聲音問她:“我讓你找機會殺了鄭媱,你爲何遲遲不下手?”

“因爲......因爲......”春溪戰戰兢兢地低着下顎不敢擡頭:“因爲,鄭娘子,太警惕了。”

“你不會是被她發現了吧。”

“沒有!”春溪果斷回:“沒有,鄭娘子沒有發現我。”

......

春溪心裡很清楚:若被黎一鳴知道她被鄭媱發現了,她得死;

若她不按照黎一鳴所吩咐的,遲遲無法殺掉鄭媱,她得死;

若耽擱久了,鄭媱變卦了,告訴曲伯堯她想殺她,她得死;

若她背叛黎一鳴,此時去告訴曲伯堯,他的亞父黎一鳴有想殺鄭媱的心,指使她去殺鄭媱,她還是會死,因爲曲伯堯不會拿他的亞父怎麼樣,事後她會被黎一鳴除掉。

她想逃,逃不掉,爲了那最後一絲能見到姐姐的希望也不能逃。

如果她真的殺了鄭媱,還有一點生的希望,事成之後曲伯堯若知道了是她殺的會殺了她,黎一鳴可能會殺她滅口,也可能兌現承諾,助她離開並讓她與她失散多年的姐姐團聚......

拖着沉重的步伐,春溪慢慢走進月門,敞開的窗子裡,鄭媱側坐在珠簾後,眼睛盯着某處正恬靜地出神,春溪的淚水不由漫溢出來。

她還是太善良了,明明發現了她要殺她,還不去告訴曲伯堯,要放她一條生路。

“她給了你一條生路,你卻要斷絕她的生路?怎麼忍心?”“你不殺她,難道你自己想死?”兩種不同的聲音在春溪腦海裡爭執不休時,鄭媱轉過臉來,發現了她。

春溪對她扯了扯嘴角,慢慢走進屋子,隔着幾重珠簾,與鄭媱靜靜對視。

“怎麼了?”鄭媱問。

春溪答:“奴婢是爲鄭娘子難過,儘管鄭娘子不鍾情於西平郡王,可鄭娘子好歹是與西平郡王有過婚約的;鄭娘子剛‘死’,屍骨未寒,西平郡王就有了新歡,馬上要娶顧家娘子,拋棄鄭娘子了。”

“有什麼好難過的,”鄭媱道,“西平郡王不是那樣的人,他再糊塗也不可能在先帝齋戒期就......必是受人陷害了。顧家小娘子對西平郡王癡心一片,也與西平郡王般配得很,若娶了顧家娘子纔是西平郡王幾世修來的福氣。”說完,鄭媱再次去看春溪,卻發現春溪仍然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鄭媱站起身來,穿過了一道珠簾:“春溪,你怎麼了?”

春溪不說話。

鄭媱在最後一道珠簾後停駐了腳步,一顆心突突直跳,全神貫注地凝視着神情異樣的春溪。

“鄭娘子......我......我......對不起......”春溪閉上了眼睛,匕首滑落,被她牢牢握在袖中,咬牙逐漸攥緊。

鄭媱的心跳得更加厲害,在她即將拿出袖中匕首時,嗵得一聲,一雙膝蓋直直磕在地上,朝她跪了下來。

“鄭娘子!”春溪急忙藏起匕首,譁然一聲撩開珠簾,也跪在了鄭媱跟前,雙手扶着鄭媱的雙肩,凝視鄭媱的眼裡已有泉涌般的熱淚滾滾噴薄。

鄭媱逼視着她的眼睛,音聲哀痛地問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是不是?”

“鄭娘子......”她只不停搖頭,閉上眼睛,淚流不止地說着對不起。緩緩拿出袖中匕首,鋥亮的光反射在鄭媱臉上。

寒芒入眼的時候,鄭媱始終不曾眨眼,一雙瞳子緊緊鎖住春溪。她在賭......

春溪舉起匕首的手開始瑟瑟發抖,一咬牙,閉上眼睛,握住匕首的手腕忽然用力,卻不是對向鄭媱,而是朝她自己的腹部捅了去。她也心軟了,她給了她一條生路,她怎麼可以自私地斷絕她的生路?

鮮血流了出來,春溪睜眼,卻見緊緊扼住了她手的鄭媱輕輕搖首,她阻止了她繼續捅下去。匕首剛剛刺破了春溪的衣服,劃破了腹部的皮,她只受了一點皮外傷。

鄭媱奪下了匕首,一手捂住她腹部的傷口,另一手擦去她面上的淚珠。“莫哭,將眼睛哭腫了......”

她一頭埋進鄭媱懷裡,卻哭得愈發厲害了。

“莫哭,莫哭,莫哭......”鄭媱只不斷重複地說着這兩個字,入她耳中卻像是催淚的藥物,淚水更加洶涌。

鄭媱不停替春溪擦去淚水,望着流淚的春溪,自己卻安靜地笑了。“莫哭,”她拍着她的背道:“我有個辦法,可以不讓你如此爲難,只要你願意幫我......”

23、熾色

春情與共花欲燃

“脣亡齒寒,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的。”鄭媱說罷又湊近春溪的耳邊喁喁耳語了一通,春溪如釋重負、毫不猶豫地垂頭頷首答應了。

鄭媱亦如釋重負,她之所以敢走這一招險棋,是賭定了她不會殺她。

將春溪扶到榻邊,鄭媱小心翼翼地掀開她的衣服替她上藥,雖是皮外傷,但傷口癒合之後足以留下一道疤痕。藥水漬上傷口,疼得春溪蹙緊了眉頭。

望着春溪腹部那略略外翻的皮肉,鄭媱上藥的動作頓了一下。明明可以在料到春溪會因愧疚而自裁的那一瞬間從春溪手中奪下匕首,使她免受這一刀,可是她偏偏沒有阻止。當一個良心未泯的人極度眷念生存卻又不得不視死如歸時,再來解救她於生死之濱,目的,就是爲了叫她記住,記住愧疚的痛苦。

什麼時候變了,鄭媱自己也不知道。

......

不知從哪個時辰開始的,院子外頭的腳步聲漸漸雜沓,走動的人影突然多了許多,此時距鄭媱偷來玉牌整整兩日。曲伯堯必然是發現玉牌丟了且懷疑到她頭上來了,鄭媱拿出玉牌,拇指輕輕摩挲着上頭的麒麟獸祥雲紋理,玉牌算是白偷了。

鄭媱繼續苦心孤詣地經營,卻遲遲等不來一個機會,直至是日,迷路至曲闌深處,偶然聽見了曲伯堯和李叢鶴二人的對話。

李叢鶴立在曲伯堯身後,微微伏着腰,唯唯諾諾道:“右相大人,三夫人定下來了,阮家娘子位列貴嬪;貴人是馮尚書的侄女兒,馮尚書和左相大人的關係臣就不多言了......貴妃,就是那日在‘浴仙池’......咳咳......隨侍陛下的寵姬,陛下給了她一個新的身份——東陽郡名門望族甄氏後人,明日頒下聖旨之時,衆人心裡即使明白那小娘子是罪臣之女,礙於陛下的顏面,也無人敢出來異議了。”

曲伯堯似在專注思慮什麼,半晌沒有接話。

李叢鶴又擡起兩隻眼皮睨着他玄亮齊整的後鬢,視線掃過他眉骨一隅,落在那束髮的象牙玉簪上,慢悠悠地說道:“也不知是哪位罪臣的女兒,陛下竟對她寵愛至此,之前與她一道充入後宮的娘子們,全都因侍寢而死掉了,唯獨她活了下來,這小娘子可有幾分本事咧,傳言有說她懂得媚術才蠱惑了陛下,有說她生得像極了美豔的廢太子妃......” 話到此處,李叢鶴不禁想起了廢太子妃的姊妹鄭媱,“鄭媱是和廢太子妃一個孃胎裡出來的親姊妹,姊妹倆的姿色也差不到哪兒去.......”李叢鶴似乎仍對鄭媱的死耿耿於懷,每每提起選妃的事皆有意無意地跟他談論起鄭媱,搖頭晃腦,語氣透着十足的惋惜:“對一個金釵之年的小娘子,曲相當初究竟是如何下的手?太不會憐香惜玉了......”

曲伯堯身後的栗色貂絨斗篷在暮春的冷風中梭梭地響,直鼓到李叢鶴臉上去,啪啪——像是在鏟李叢鶴的耳光,李叢鶴眉心褶子皺成一團,悶悶不樂地後退兩步,自背後斜斜睨了他一眼,不料他突然轉了腳步回頭,李叢鶴機敏得迅速撥回眼珠,心虛地在一片泛黃的眼白中滾了兩圈。

視線掠過某處時,曲伯堯身形一頓,又將視線投至李叢鶴面上,肅然道:“一塊生肉都被嚼爛了,李大人還不吞下去,卻每每要吐出來噁心人......”說話時眼角餘光卻在四下不停捕捉。

李叢鶴忙不迭地擠出笑臉:“一定吞下去,一定吞下去,吞下去......”

曲伯堯又問:“明日冊立三夫人的聖旨一頒,陛下是不是要在瓊花臺設下夜宴?”

“是,”李叢鶴道:“屆時,陛下會攜三夫人出席,爲新上任的邱尚書和王尚書囑酒賜印;微臣可真期待一睹那貴妃娘娘的芳容呢,究竟是何等禍國紅顏,才能叫陛下寵溺至此......”

曲伯堯廣袖一揮示意他退下,李叢鶴抿了抿脣角,向他一揖,謙卑地伏着身子退去,在望不見他人時,直起腰來,大搖大擺地出府,徑直趕往左相府找顧長淵去了。

確定李叢鶴走遠,曲伯堯才提步快速迫近那叢番石榴,盯着颯颯拂動的綠葉看了半晌,突然發聲高喝:“出來!”

綠葉窸窸窣窣地抖動起來,一個女人慢慢從番石榴樹底下鑽出來,一面伸手拍着頭上的葉子,一面擡眸睇眄流光地望着他笑,秀鼻上被含露的榴葉滴了水汽,像極了新沁的細細碎碎的汗珠。

那笑容卻看得他一顆心在腔中惴惴地跳。

鄭媱目光柔和地望着他笑,喊了他一句“先生”,翕動的紅脣間,齊如珠貝的皓齒若隱若現。音容笑貌與她身後那片盎然的綠意一道叫人耳目一新。

笑容是久違的無邪,叫他不由自主地憶起從前:端午的榴花開得熠熠,她從一樹火紅的榴花底下鑽出來,頂着一頭榴花東張西望,見四下無人才對着正憑樹凝神閱書的他粲粲地笑,趁他失神時快速朝他面上擲來一把熾烈的榴花。

一不小心斜視了薄薄絹衣緊貼於胸前的雪膚,嗅到她輕絹夏衣間的汗香,嗒一聲,書落在地,飛走的神魂竟再也回不來了......

此時正值暮春時節,清明將至,綿綿下着冷雨,呼吸時猶能感到空氣裡溼溼的冷意,可他鼻端卻總是被一股子處子的香汗充斥,既揮之不去又無法自若消靡。

“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捉了她的葇夷握在掌心:“手真涼......”正欲解下身上的貂絨斗篷,卻聞她說:“我剛剛看見先生在這裡......”

他頓下了手中的動作去看她,她香輔盈盈地低首,玉膚籠上薄薄的紅雲:“遠遠地看見先生在這裡,我就過來了,誰知,走過來才發現先生是在跟李叢鶴議事。”

對他而言,她就是一汪清澈的湖水,只要望上一眼,他幾乎就能窺到湖底所有的秘密。

將她的小心思盡收入眼,他解下身上的斗篷裹上她瘦削的肩頭。

即便是冰凍三尺的心,也未必不可被融化。

冷風拂來,雨後的榴葉簌簌流珠,滴滴淋淋地打在兩人的頭頂、額前、眼睫、脣上......

忽然伸手將眼前麗人圈入懷中,他再也不想放開那團溫香軟玉......

鄭媱愣了下,翡翠耳墜子碧幽幽的瑩光凝聚成一個小小的綠色光暈,開始在她雪白的脖頸上灩灩跳蕩起來。她沒有推拒。

水珠滑過他挺起的鼻樑,隨着他的埋首,涼嗖嗖地落在了她的頸項。被他吮得,耳根子都開始一寸寸地酥麻起來。密密麻麻的灼熱落下來,沿着她被迫擡起的下巴去尋她的柔脣,她一側首避開了,削如蔥白的指尖按住他的脣,仍靦腆而溫和地笑:“先生,會讓人瞧見的......”

他沸騰的血液這才漸漸冷卻,自她的眼神中再也尋覓不到往昔那種溫度。即便知道她似乎鐵了心......他還是嘗試着最後一次耐心地用無比誠懇的語氣先引導她說:“媱媱,這世上,還有你的親人......”

鄭媱點頭:“我一直有種直覺:哥哥,他還活着。”

猶豫再三,他還是決意暫時不告訴她鄭姝的事,只將她圈得更緊:“你還有我.....”

鄭媱脣畔的笑意加深,陡然轉首看他,距離近得能叫他看清她白皙膚色下極其細微的血絲,她問:“明晚,先生估摸着什麼時辰能從宮中回來?”

耳邊被她一絲一絲潤而溼的氣息撩撥着,周身瞬間騰起簇簇火苗來,摧枯拉朽地往下畢畢剝剝地蔓延。他只覺得呼吸要被奪去。

鄭媱保持着腳尖踮到最高的舉動,湊近他耳畔,講話時柔脣若即若離地擦着他的耳垂:“明晚,我等你......”

24、夜宴|貴妃|良宵

宮北瓊花臺夜宴

瓊花臺落在碧螺嶼,四面臨水,三面有飛橋連陸,一面隔水遙望公孫戾朝歌夜弦的後宮。碧螺嶼上遍植瓊花,狹狹簇簇地擁繞着瓊花臺,乃公孫戾一個月前命人從揚州加急覓來的良種,花色天下無雙,花期本在四月中下旬,但經宮娥精心培植,已經提早盛開,香蕊積積如粟米,八朵五瓣花骨環成一冠,盤盤囷囷似白玉盞銀瑙碗,皚皚一片猶隆冬瑞雪覆蓋。

戌時,伶官起奏宮樂,遠近的華燈寶炬次第明亮,照得瓊花臺亮如白晝,文武百官始攜家眷入宴。

戌時三刻,夜空陰霾,仍不見星月。司天監報:子時將雨,是以將在子時之前結束此次夜宴。

一線涼風帶動水中芙蕖濯濯搖曳,鬱郁水汽混合着瓊花香氣陣陣襲人侵鼻。宮娥着一色碧紗宮裙,排成兩列,頂着玉壺金樽,擺着陌陌柳腰,嫋嫋婷婷地上前爲入座者斟酒。

右相曲伯堯與左相顧長淵對面而坐,相顧一眼,利鋒交匯,又各自移開。坐在曲伯堯身側的衛韻,算是官夫人中年紀最輕的了,頻頻接來一衆官夫人打量的目光。

禮部尚書李叢鶴在曲伯堯下座,時不時探首向上座的人諂言逢迎。都說物以類聚,那李叢鶴的夫人裴氏倒是與李叢鶴夫妻同心、惺惺相惜,亦頻頻與衛韻侃侃而談。衛韻則始終保持着端莊的儀態,任裴氏如何眉飛色舞,她也只是頷首微微一笑。

裴氏以爲沒有投其所好,便挖空了心思與她搭腔道:“外人一瞧就覺得曲夫人是個有福氣的人兒,模樣兒生得好,年紀輕輕就當上右相夫人了,多少女人歆羨不來的福氣,偏偏相爺還是個會疼糟糠之妻的。”

衛韻始終保持着雍容的笑意,力求不動聲色,可逢迎慣了、善於察言觀色的裴氏還是瞧出了她面上逐漸流溢的華彩,心中大喜,這下真是投其所好了。

用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目光,衛韻深情款款地注視了曲伯堯一眼,回覆裴氏道:“李夫人自己又何嘗不是?李大人可不也是個會疼糟糠之妻的......”

聞她言語甜蜜,見她神情和藹,裴氏心中更加歡喜。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周身,但見華服盛裝裹挾下的她體態微微有些發福,以爲她是有孕了,又大膽地攜了她的手連揉帶搓地擠眉弄眼:“曲夫人是有喜了吧,兒孫滿堂,承歡膝下才是花好月圓。”

衛韻面色陡黯。

裴氏自信不察,仍在竊喜,不料一擡眸陡然接上曲伯堯犀利的目光,裴氏笑意還未來得及退散,便蔫在了臉上,再也不敢發話。

李叢鶴有些慍怒地瞥了裴氏一眼,清清嗓子賠禮道:“賤內無教。”

曲伯堯目光隨處遊離,那句“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卻似一漆炭火無故烙在了心頭,滋得心綻肉卷。

......“我等你”......周身立時一熱。

風過處花飄如雪,簌簌襲衣,墮入酒中,散下清逸的瓊花脂香。

冷風無法涼去身上的熱度,曲伯堯舉起酒樽,汩汩灌下一口烈酒,酒水一入喉,竟都是那處子身上的香氣,渾身更猶架在火上煎熬地炙烤。

衛韻瞥他一眼,眸光漸趨黯淡。

宮人尖利的音聲自瓊花臺上空飄忽地劃過後,接來肩輿嘎吱嘎吱搖晃的聲響。舉着儀傘的宮人從兩面石橋齊整前進,後頭分別有八人擡着一輿上來,輿上有麗姝端坐,面容被儀傘半遮去了,至多被人隱約窺見秀麗的檀口。

肩輿落地,宮人俯首伸臂請兩位麗姝各自下輿,待一雙纖白的葇夷搭上腕後,再小心翼翼地引人就座。

待雙姝於御幄左右兩側就座,儀傘撤去,衆人方看清兩位麗人芳容,羞花閉月、國色天香。分別是貴嬪阮氏、貴人馮氏。

朝臣行完拜禮又靜靜就座等候公孫戾與貴妃甄氏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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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繡芸將視線掃向左側的人,那人也恰轉首,對上她的視線,嘴角勾了勾。阮繡芸收回視線,拈了一顆櫻桃入口,一顆心怦怦亂撞。

琤琤——泠泠的琵琶音忽然劃破了靜謐的夜色,與水相溶,婉婉盪滌在波心。

衆人循音望去,但見盞盞芙蕖間泊來一葉輕舟,輕舟從對岸的後宮拔錨啓航,舟上十二名櫓手。紅紗燈球鱗次櫛比,首尾相屬,飾在舟上,舟艙鳳翥鸞回的雕紋栩栩如生。篷角龍首昂翹,亦銜着一枚紅紗燈,罩內動燭搖曳,被夜色與水汽氤氳成融融霏霧。

女音飄渺,如小溪般涓涓匯入耳中,所歌所奏極能取悅人心、迷人神魂,卻是靡靡之音。

輕舟裡的人,正是公孫戾與貴妃甄氏——廢太子妃,鄭姝。

輕舟和着琵琶的音律行得極緩。

舟內,公孫戾斜斜憑在榻上,一壁舉酒呷飲,一壁凝視着眼前的美人。

低首撥絃的鄭姝時而擡首回眸,送來湛湛秋波。公孫戾擲去酒樽,奪下她手中的琵琶,隨手一拋,琵琶奪窗而出,譁然落入篷外湖中,水花彈起尺餘,舟內隨侍的小宮娥自覺退出。

鄭姝身子一歪,斜斜憑在了公孫戾懷中,雙頰嫣紅,默默含情地凝睇着他,只吃吃、吃吃地笑。

陡然,夜風穿透薄薄的綃紗,熄滅了舟內所有光源,漆黑的夜色裡,只見她一雙黑曜石般閃爍的妖瞳。公孫戾乘着酒勁兒,將手探入她衣衫內。

貴妃羞臊得滿面通紅,只嗤嗤地笑,嬌軀一寸一寸酥軟下去。

不斷聽見貴妃嬌喘低笑,候在簾帷之外的小宮娥面紅耳赤。眼見要到瓊花臺了,櫓手們只好收櫓,任輕舟自然泊於水面。

公孫戾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急不可耐地要撕開衣裳親吻懷中美人,鄭姝吃吃笑着拍打着公孫戾厚實的背脊連連推拒,嬌嗔道:“臣妾才上的妝,梳的髻,都要被四郎弄壞了。”

公孫戾不發話,像是一頭飢餓的獅子啃着剛剛捕獵的食物。

鄭姝咯咯笑着,口中連連求着不要,苦苦求了一通才終於說服了公孫戾。

鄭姝坐起身來,邊整飭歪掉的釵冠邊斜飛着眼角睨向公孫戾,嘟噥着紅脣嗔怪道:“都怪四郎,臣妾呆會兒可要怎麼見人,四郎就不能再忍一忍?”

公孫戾一把攬過她的細腰:“情難自禁,愛妃只能怪自己太好吃了罷,怎好怪到朕的頭上......”又將鄭姝抱來膝上,勾了她的粉頸,將嘴湊在她白皙的耳垂,唧唧噥噥地呷了好一陣兒。鄭姝只是嬌滴滴地笑,笑得雲鬢半偏,金步搖顫顫巍巍地搖晃,泠泠撞擊着絞成一團兒。

“不打緊,等愛妃梳理完妝容,朕再叫他們泊舟。”公孫戾說罷放開懷中美人,起身拍手。

小宮娥魚貫而入,快速點亮舟內燈燭,訓練有素地近身替二人收拾起來,收拾完了公孫戾才命櫓手起行。

樂斷琵琶入水,舟停燈滅又明的一幕已經落在百官眼中,衆人但心照不宣、耐心等待,終於等到那輕舟靠岸。

儀衛舉着輿傘先行開道,公孫戾與貴妃最後現身。

但聞一陣襲人的異香撲鼻,衆人皆睜大了眼睛明目去窺,只窺見輿傘下,跟在公孫戾身後的那女人不盈一握的蠻腰,行走時娉娉婷婷,玲瓏玉墜、珠玉環佩泠泠相擊,鳳尾裙裾曳地拖行數尺,裙下蓮步珊珊無聲,恍若輕雲出岫來。

帝妃就座,輿傘撤去。

看清那貴妃的容顏時,底下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突然都反應了過來,忙出席跪地伏拜。“萬歲萬歲萬萬歲......”

鄭姝!那貴妃,分明是鄭姝!鄭姝沒死?沒有隨太子勳殉節?萬萬想不到,貴妃竟是鄭姝,廢太子妃。

咚得一聲,難以置信的阮繡芸一不留神就打翻了手中的金樽,樽內瓊漿玉液汩汩地流淌,潑濺了自己一身。

鄭姝變了,眼神疏離冷漠,看上去不像以前那個鄭姝了;鄭姝又沒變,還是那個敢做敢爲的鄭姝。

阮繡芸不解,鄭姝從前深愛太子,如今苟活爲仇人妃,她是在假裝溫順,忍辱負重以圖良機麼?

凡是從前見過廢太子妃的,沒有不詫異的。可如阮繡芸那般詫異的,還有跪在曲伯堯身邊的衛韻。衛韻從前並沒有見過廢太子妃,不識得鄭姝,之所以覺得詫異,是因爲帝王身邊那妖媚的貴妃,竟然與鄭媱有五六分神似。

衆人皆跪伏於地,惟有阮繡芸一人因爲怔愣而忘了行禮。阮繡芸緊緊攥住衣裾,直勾勾地盯着鄭姝,她算是她從前最好的姐妹了。想不到,她竟與昔日判若兩人。

從前的好姐妹,竟像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相遇。鄭姝的眼波掃過她,卻若不曾相識,沒有在她面上多停留一瞬,直接斂了下去,望向自己染了酒漬的裙裾,眉頭顰蹙,又擡起頭來轉顧公孫戾,語氣嬌軟、眼神嗔怨: “四郎?”

“大膽!”公孫戾望着阮繡芸一聲怒喝,阮繡芸的雙膝這才一軟,磕在地上,惶恐道:“臣妾失禮。”

公孫戾眸中慍怒不減,踢翻了貴嬪榻前几案,紅彤彤的櫻桃滴溜溜地滾落一地。“貴嬪阮氏,御前失儀,降爲昭華,來人,拉下去。”

阮繡芸的身子一癱,還沒來得及爲自己辯解一句,人已被宮人拖了下去。

曲伯堯暗暗擡眸,正接上鄭姝打量的目光,不禁攥緊十指,憂從中來。

夜宴還未開始,他就折了一顆棋子,看來,今晚的夜宴,註定是不會好過的了。

公孫戾讓百官平身就座,朗然宣道:“貴妃,乃東陽郡甄氏後人,只是與廢太子妃生得有些相似罷了。”

何止是相似,簡直是完全一樣。若硬要找出不同,那便是:從前的太子妃,美豔端莊,如今的貴妃,連一個睨人的眼神都風情萬種,一舉一動都妖冶狐媚至極。

陛下說她姓甄?誰敢說她姓鄭?知情者惟有噤若寒蟬,心照不宣。

歌舞上罷,公孫戾欽點了新上任的王、邱兩位尚書,親賜獸印並舉酒相囑。

王邱二人連連拜謝,待要退去時,不料貴妃突然舉起了金樽,拖着長長的鳳尾裙裾下階,她音聲嬌柔地說:“本宮也想敬兩位尚書一杯。”

宮娥嫋娜地端來酒水,獻給二人。

二人接過,一飲而盡。

出人意料,飲盡酒水的兩人狀況截然不同。王臻安然無恙,邱仲遠卻七竅流血,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人羣中爆出女人的尖叫,邱仲遠的結髮妻子劉氏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瘋狂地搖晃不省人事的夫君,嘆他的鼻息時,發現人已經斷了氣。

劉氏雙眼熬出血絲,憤慨地朝鄭姝撲去:“妖孽!我夫君與你有什麼仇?你竟要這樣毒死他?”

鄭姝像只受驚的鳥,瑟縮着連連後退。

公孫戾一聲威喝,劉氏已被指揮使徐令簡押解在地。

“臣妾也不知。”貴妃淚眼盈盈,梨花帶雨,瑟瑟縮在公孫戾懷中:“陛下,臣妾也不知道,臣妾不知邱大人爲何突然......莫非,是被人在酒水中下了毒?”

劉氏依然歇斯底里地在口中辱罵着她,不斷掙扎着要撲起來。公孫戾盛怒之下,放話要賜死劉氏,曲伯堯連忙站出來道:“還望陛下開恩,體諒邱夫人喪夫之痛,饒她一死。”

鄭姝丹鳳眼一挑,睨了曲伯堯一眼,曲伯堯憂怒交加,卻聽她從中道:“陛下,右相大人所言有理,邱夫人喪夫之痛,確該體諒。”

公孫戾心底沒由來地騰起一陣無名火,如此,他是說他昏聵,不體諒那女人喪夫之痛了?公孫戾竭力壓制着心頭的無名火,一甩龍袖:“把這女人趕出宮去......”又不迭爲懷中美人拭去淚水。

衛韻有些疑惑了,看那貴妃的眼神,似乎對他極爲怨憎,貴妃與鄭媱有五六分神似,莫非,是鄭媱的親人?

精心部署了許久的棋子,想不到竟毀於一旦,倒叫曲伯堯十分焦頭爛額。

鄭姝的確不簡單,她似乎知道一些人是他安插的,夜宴還未開始便拔了阮繡芸,接着,又除了邱仲遠。給了他好大的一個下馬威。

看來,必須儘快找機會告訴她:她的親妹妹鄭媱,不是被他殺了,而是被他所救,如今,正被他攥在手中,好叫她有所忌憚而收斂。

正凝神思慮的間隙,不料那貴妃娘娘又出了新的招數。她偎依在公孫戾懷中,眼波一泛:“四郎——玩投壺助興吧......”眼底流露的真情假意叫她身後的男人目眩神迷,真也好,假也罷,公孫戾似都當真了,飲鴆止渴也甘之如飴。

望着媚態至極的鄭姝,曲伯堯不禁想到了鄭媱,姊妹倆有着相似的神韻,不愧是一個孃胎裡出來的,連變化都如此相似,有朝一日,鄭媱會不會也變成鄭姝那樣?只現在,她就越來越像喜怒不形於色的鄭姝了,許是鄭姝已爲人婦,眼中才多了許多鄭媱如今尚缺的媚態。偏偏鄭媱又是那種固執的性子,他心底騰起一陣惶恐,惶恐她將義無反顧地走向沼澤,最後與他刀劍相對。

“好——”公孫戾一口答應鄭姝,道:“就依愛妃。投壺,依次投矢入壺,中多者勝,負者飲。”

說罷便命人拿來一青玉壺,放在中央,又讓官夫人都參與其中。衛韻偏好女紅|歌舞樂藝,向來不喜這類遊戲,因而在投壺時表現極差,壓根投不進去,是以每回落在了最後。

公孫戾挑眉一笑:“看來投壺之術,右相夫人着實不精。”說罷欲派宮人賜來酒水,貴妃卻從中勸道:“四郎,宮中御酒性烈,怎麼好叫右相夫人一介女流飲這些烈酒?四郎也不先問問,若是右相夫人懷了麟兒不宜飲酒可怎麼好推辭四郎?依臣妾看,不如讓右相大人代爲飲下吧。”

衛韻一聽,忙道:“臣婦的身子能飲酒,不用相爺代勞。”

公孫戾道:“那就依愛妃所言,請右相大人代爲飲下吧。”

“臣領旨。”曲伯堯遂舉步上前去接御酒。

百官心中躁動。不知那邱仲遠是如何得罪了貴妃,竟要讓貴妃鴆殺?而陛下卻縱容貴妃?現在又賜下御酒讓右相飲,莫非是要重演一場鴆殺的戲碼?貴妃是廢太子妃,右相射死其妹,傳言還說右相逼死了鄭相國和興安郡主,那麼貴妃鴆殺右相的動機可以理解,但陛下真的就會縱容貴妃?若陛下也坐視不理,看來,陛下也是起了誅殺右相的心了。

衛韻不由攥緊了手指,在曲伯堯即將接過御酒時飛快地撲上去搶了過來一飲而盡。

貴妃道:“怎麼?右相夫人是怕酒水中有毒?如此心切地護夫?”

衛韻擦擦脣:“不,臣婦,是有些渴了。”

貴妃但笑不語,又從案上舉起一金樽緩緩朝曲伯堯走來:“不知右相大人可還記得,去年,右相大人還在潛龍邸輔佐陛下的時候,家父曾來盛都會友,家父的友人恰好也是右相大人的友人,家父因此與右相大人結成了忘年交,”貴妃咬着牙一字一頓道,“本宮今日,要代家父,敬右相大人一杯。”

衛韻嚇得兩腿發軟,一顆心要奪出嗓子眼兒了,腦中一片茫然,僵在原地,手足無措。橫豎是逃不過一死了,他若死了,她馬上殉節。

“記得,”曲伯堯亦笑,接過金樽道:“謝娘娘賞賜。”

衆人斂息屏氣地望着他緩緩舉酒,隨着他傾杯的舉動,酒水慢慢上溢,眼見要流出來了,殿前都指揮使徐令簡忽然跪來御前道:“陛下,東宮走水了。”

曲伯堯這才放下手中的酒樽。

“走水?”公孫戾急急追問:“太子怎麼樣了?”

太子乃顧皇后出,公孫戾的嫡子,亦是唯一的兒子。

徐令簡道:“臣不知,剛剛纔接到東宮傳來的消息。”

“起駕——”

剛動了兩步,有一宮人興沖沖地跑來:“陛下,火撲滅了,走水時,太子殿下他人,並不在東宮。”那內侍說完,悄悄瞥了貴妃一眼,匆匆退去。徐令簡與曲伯堯對視一眼,微微擰起了眉。

公孫戾如釋重負。衆人又將視線轉移至曲伯堯身上。

曲伯堯低頭看向那酒水,微微晃了晃,樽底立時呈出一片蓼蘭來,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貴妃脣畔的笑意如曇花一綻,盯着曲伯堯一步一步回座。

衛韻惶急地從案下握住他的手,低聲焦問:“相爺?”他回:“沒事。”衛韻依舊忐忑難安。

此時又有宮人來報:“陛下,西平郡王來了——”

“傳——”

衆人紛紛移目,一眼瞥見西平郡王身後姿容俏麗的女人,曉得西平郡王未婚,官夫人們相互交頭接耳、竊竊嬉笑。

顧琳琅絲毫不覺羞辱,自信昂首,坦然跟在西平郡王身後,每一步都落得極穩。

西平郡王清瘦得有些脫形,輪廓更加突出,彷彿夜風一撩便能撩落他眼神裡的憂悒,散作漫天的螢火,讓星輝都相形見絀。落落寡歡的美男子竟是另一番賞心悅目。

西平郡王一眼瞥見貴妃鄭姝,與她對視了半晌,由宮娥引導着坦然就座。

顧琳琅也在西平郡王身邊落座,小宮娥忙上前來侍酒,鄰座的官夫人探首與之招呼,喚她郡王妃。顧琳琅斜目凝睇西平郡王,欣然抿脣笑,笑時兩靨生姿。西平郡王彷彿置身事外,對眼簾一切都無比漠然。

顧琳琅嚥下喉中苦澀,在案下執了西平郡王的手,卻被他生硬地掰開。顧琳琅目中一澀,淚珠險些從眼角滑下來,餘光一掃便掃到了一雙鋥亮的眼睛,顧琳琅連忙垂下眼睫,今日的出席卻是叫一直溺愛她的老父親顏面盡失了。顧琳琅不太敢擡眸去瞥顧相,生怕望見他失望而慍怒的臉色。

官夫人們口中雖熱情地喚她郡王妃,心中卻在嘲笑這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寡廉鮮恥。顧琳琅都知道,她不忍看到父親失望的臉色,可是她實在不放心西平郡王——她腹中孩兒的父親。

痛失所愛,又遭兄長打壓,他再也不是昔日人人尊敬逢迎的、如日中天的魏王。‘虎落平陽被犬欺’,在寧州郡,連一個郡守都不將他放在眼裡。顧琳琅極度惶恐,怕離開一步,抑鬱困頓的西平郡王就尋了短見。

西平郡王的眼神又遊離着去了李叢鶴面上,李叢鶴急忙避開了他的目光。上回從右相府中出來,他直接就去了李府,可李叢鶴卻閉門不見。顧琳琅很清楚他今日出席的目的。

衛韻連連側首不放心地去看曲伯堯,卻發現他面色無恙,或許那酒水真的無毒,提起的心也就漸漸放了下來。衛韻再次擡目去瞥貴妃,卻窺見她眼中稍衆即逝的落寞,就連落寞的情態都與鄭媱神似極了。沒有聽說鄭氏有什麼表親,貴妃的真實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曲伯堯忽然執了她的手,起身對公孫戾拜道:“陛下,臣不勝酒力,欲先行告退,望陛下恩准。”

公孫戾準了。

曲伯堯半晌沒有從地上起來,衛韻心下一慌,忙去拉他,他身子趔趄了一下。

公孫戾揮了揮衣袖:“愛卿不勝酒力,早些和夫人回府去。”

曲伯堯告退,一轉身,總覺得背後的目光如利刃似要透背。

公孫戾的聲音再次自背後響起,他說要給西平郡王和顧琳琅賜婚。身子搖搖晃晃,曲伯堯加快了出宮的腳步。

衛韻快步跟上他,出了宮陡然扯住他,音聲顫顫地追問:“相爺到底有沒有事?”

他的腳步這才站穩:“沒事,剛剛是裝給貴妃和陛下看的。”

“真的沒事?貴妃是不是鄭姝?那酒水裡究竟有沒有下毒?”

“是鄭姝,”他說,“酒水裡下了毒。”

“相爺還說沒事?”衛韻失聲痛哭。

“哭什麼,我不是還沒死嗎?”他道:“趁宮人稟告東宮走水間隙,我在那酒水裡下了一樣東西,將酒中毒物沉了一些下去,也不是什麼劇

毒,短時辰內不會發作,死不了的......”

......

良宵

“什麼時辰了?”

春溪瞅了瞅屋角的銅壺,道:“亥時了。”

“哦......”鄭媱躬起身子抱膝蜷在榻上,“你估摸着,他會在什麼時辰來?”

春溪手中銀剪一滑,頓下剪燈花的舉動,側首顧她,柔和的光暈打在鄭媱如玉的兩頰,她正擡着一雙烏黑髮亮的眸子期待着她的回答。空氣裡靜謐得只有清晰的漏聲,嘀嗒、嘀嗒、嘀嗒。

春溪搖頭,猶猶豫豫道:“鄭娘子,你,確定要在今晚.......”

鄭媱篤定地點了點頭。

“萬一......萬一.......”春溪咬牙道:“萬一.....”

咔嚓——地上的斷枝被腳步踩碎了......

“把薰香點着吧。”

春溪放下銀剪,將合好的香傾進香球,移來燭臺,火星“嗤”得濺起。春溪闔上香球,掀帳入內,小心懸在帳角的銀鉤......

“是不是要下雨了?”鄭媱道:“我聽見窗隙裡有風聲在喧咽。”

......

“好像要下雨了,”衛韻打着燈籠爲他照明,“相爺當心,地上被風颳下來好多斷枝。”

曲伯堯仰頭望了一眼陰霾密佈的夜空,陡然停駐腳步,凝視月門中一幢燈影,道:“今日讓你擔驚受怕,卻是苦了你了,你回去早些歇息吧。”

衛韻側首往月門中瞥了一眼,點了點頭,打着燈籠快步離開了。他這才伸臂扶牆,嘔出一口淤血來,匆匆摸到一囊,解開來,餵了一粒藥,又靠在壁上緩和了良久,才轉了腳步循着那束透過窗紗的暖光前行。

推門入內的時候,春溪正要吹熄屋子裡唯一一盞燭火,見他入內,大吃了一驚:“這麼晚了,相爺怎麼來了?”

“出去——”

春溪快速退出,闔門時,瞥了正背對着自己的鄭媱一眼。

鄭媱正俯身於案前寫字,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擡,只氣定神閒地運筆。

“怎麼這麼早就從宮中回來了?”

“怎麼,你不希望我早些回來?”他走過去,立在她身後靜靜觀看,一字字,一行行,累累如貫珠。想不到時至今日,一帖秀麗的簪花小楷如今竟成了遒逸無雙、一氣呵成的行書。

“誰說的?”她擱了筆,轉過臉來,道:“我一直在等你。”說罷飛快低下眼簾,曼聲重複道:“一直在等,一直在等......自先生走後的秋天,就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不來的時候,就臨摹......臨摹倦了,繼續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來的卻不是先生,是賜婚的聖旨......”

他面上仍是波瀾不興,忽然伸臂從背後圈住她,取下筆塞入她手,再次執着她的手在纖塵不染的宣紙上寫下了一個“媱”字。

她面上再次被薄薄的紅雲籠罩:“如今,不用先生執手,就是閉上眼睛,我也可以寫出和先生一模一樣的‘媱’字來了。”話落已經感受到貼於她背部的心跳。

低沉的聲音起於她的耳畔,他說:“我也一直,在等你......”

目中一澀。箍在她腰部的力道漸漸加重,他將下巴擱在她柔軟的肩窩:“今晚,我若不早些回來,你是不是就要狠心地離開我了......”

鄭媱的身子動了動,臉部與他的臉部輕輕摩挲:“你捨不得我走?”

“捨不得,也不會讓你走。”

“那你是打算一直將我藏下去了?”她笑,“能藏多久呢?”

溼潤的吻開始落在她的眉心眼角:“藏到,藏不住的那日爲止。”

“藏不住之後呢?”

“嫁我爲妻,跟我圓了房,我就放你走。”

“呵——你倒是盤算得好,圓了房,你纔給我自由?我都是你的人了,走,能去哪兒?”鄭媱輕輕一笑,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巧笑倩兮地凝視他,輕輕伏在他耳畔說道:“我有件東西要給你。”說罷像一陣風躲開了去。

牀榻間好一陣翻找,她像只靈狐一樣鑽出紅綃,衝他莞爾一笑:“想不到幾年了,繡的夜合花的絲線都爛了散了,先生還是捨不得將這件中衣扔掉。”

“怎麼會在你這裡?”難怪他這幾日一直找不着。

“衛夫人給我的,她說,衣服破了,讓我再繡一朵夜合。”她一步一步走近,將中衣搭在腕上,纖纖玉指輕輕一勾,叩開了他腰間的玉帶,扒下了他的外衣,輕描淡寫地問:“每晚,是先生自己寬衣,還是衛夫人爲先生寬衣?”

目光一滯,他脫口辯解:“我沒有娶衛韻!”

她絲毫不覺得意外,笑意不消:“我當然知道,因爲先生,是喜歡媱媱的,對不對?”話落,陡然察覺有什麼東西掉落,俯下腰拾了起來。“原來真是先生取走了,”將繡帕翻來覆去,她眼裡流光溢溢:“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縱然不捨,可該洗的,還是會洗的......”

玉手一揚,繡帕旋轉着飛落在地。

她這次似帶了十足的怒意,急促地撕扯起他的衣裳來,柔軟的手掌探入最後一層中衣,貼向急促的心跳。

慢慢滑着,挑着。

他熱血倒灌,高喝了一句:“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鄭媱並未停下手中放肆的舉動,挑眉道:“先生難道不清楚?還要這樣問我,莫非,是真的醉了酒嗎?先生何不問問,自己想幹什麼?”

酒氣陣陣上涌,他一下子捉住她的手:“我早跟你說過,不要鋌而走險.....”

“若是一隻愚蠢的飛蛾鐵了心,還管那是不是會叫它葬身的火?”鄭媱吃吃笑着,慢慢湊近他的脣邊,閉目一嗅,冽人的酒香,又勾出嬌紅的舌尖兒舔了舔:“果然是喝多了......”

理智盡失,他低吼了一聲,突然提住她,把人一甩翻上了肩頭,三兩步跨到榻邊。

鄭媱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待眼前的漆黑消失的時候,人已被他壓在了身下。

他像只發狂的野獸,瘋狂地吻她。自她的額吻到眉心,又從眉心吻到眼睫,吻得她睜不開眼。他的脣像一塊烙鐵,烙在她的脖頸,細膩嬌嫩的肌膚上立刻現出一塊塊深紅的印記。

衣衫被他層層撥到肩下。

她快速伸出玉藕似的皓腕環上他的脖頸。

他的舌頭伸進來,撬開了她緊閉的牙關,捲起她的丁香舌一圈一圈地纏綿,在她透不過氣時又快速退了出來,輕輕吮|吸|舔|舐着她的柔脣。

鄭媱渾身一僵,但覺脖頸間一陣疼痛,忽然被他摁住了手腕,狠狠齧咬在脖頸,吃痛地悶哼了兩聲。

他整個人燙得如火,意識迷離地喚她:“媱媱......媱媱......”

神魂顛倒間,她奮力尋回了一些清醒的意識,奮力擡起一條腿來,蹬亂了紅綃帳,銀鉤上的銀球香爐翻倒着垂下來,香氣開始嫋嫋地向外逸出。

男人總是在這個時候忘記警惕......

銀球裡的香焚得正烈,逸出的香氣也愈發濃厚。

拼盡了全力,她翻身而上。

相顧時毫不赧然。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散落下來,遮去了她的臉,只剩一雙深窈的眸子,烏黑得發亮。

他一時安分了,伸手捧住她的臉,專注凝視着她的眼睛,雙目早已意亂情迷。

亦捧起了他的臉,她含淚問:“先生,假如沒有那場宮亂,先生會不會眼睜睜地看着媱媱與魏王成親?”

“不會,”他道,“無論如何也要把你搶走,就是死,也要帶着你一起......”說罷按住了她的細腰,慢慢將她拉下來貼向自己的胸膛:“媱媱,你別恨我,安心地呆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我幫你復仇......”

“復仇?向誰?是向那舉起屠刀的劊子手,還是所有參與其中的人?”

“媱媱,”他痛心疾首,“有時,耳聞目見,並不一定是真相。”

“不是?”鄭媱嫣然一笑:“我聽聞父親身首異處的消息,看見母親拿金簪刺了胸腔,我也希望那不是真相。哦,先生說的對,眼睛看到的,並不一定是真的,的確。

我從前看見的先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爲他是個心胸坦蕩的謙謙君子。卻不曾想,頂着這樣一副好皮囊的他,狼子野心,機關算盡。我聽說他助秦王篡位時,以爲他只是助紂爲虐,不料他其實心比天高,想取而代之呢。原來那逆賊秦王,也不過是,爲他人作嫁衣裳......”

“鄭媱!”他狠狠將她揉在自己懷中,一雙手揉弄着她腦後的頭髮,抱得越緊卻覺得好像愈要失去她,“我的確是個機關算盡的壞人,但我永遠不會算計你!”

“你不是......”

他訥住。

“不是鄭媱從前的先生了,不是鄭媱一個人的先生了。如今,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了。”

曲伯堯急切地昂首,異香入鼻,忽然沉沉睡去。

鄭媱從容地翻身下牀,拉過被子將那男人蓋住。

背過身去俯身拾衣,一件一件穿回身上:“先生,你想幫我復仇,可是,仇人,是要手刃的;無奈,媱媱卻對你,下不去手。”

25、欲擒

萬頃波中得自由

優容地將褪盡的衣裳一件一件穿回到赤|裸的身上,鄭媱頭也不回地撩開紗帳,跣着一雙雪白的小足往窗邊走去,地面的涼意如能噬骨,每一步好像都沉重無比。

打開窗時,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絕於耳,鄭媱憑窗佇立,漆黑的夜色裡望不見一家燈火,夾雜着雨絲的冷風吹得一她頭青絲蓬蓬亂舞,舞亂了她的心。迎着冷風吹了這麼久,一呼吸竟還能嗅到自己身體上殘留的男人的氣息。

鄭媱伸手剝剝地敲起窗棱。

聞聲的春溪很快出屋,撐着油傘朝這廂來了。

鄭媱走回榻前,俯身撿起帳下的繡鞋快速穿上,最後去瞥那榻上睡得正酣的男人,他的身子忽然動了動。鄭媱快速扭過頭去,收拾完包袱,開門迎入春溪。

春溪的視線掃過凌亂的紗帳、一片狼藉的牀榻和落地的男人衣裳,有些赧顏,飛快去拉鄭媱道:“趁着夜闌人靜,相爺不省人事,鄭娘子快走吧......”

鄭媱遂點頭,由春溪攙着快步往外走。不料前腳還未踏出門檻,身後就傳來了一句:“媱媱.......”

驚得春溪背部沁出一層冷汗,鄭媱亦不敢回頭。

兩人瞬間僵在原地。

“媱媱......”

“媱媱.......媱媱......”

鄭媱長舒一口氣,回頭一看,原來只是一兩聲夢囈......

春溪將門闔上,撐開傘攜着鄭媱朝西牆走去。

不敢打燈,兩人低着頭在雨中走得急促。春溪一顆心都焦着,生怕遇上了巡夜的守衛,地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楚,啪一聲,春溪一腳踩進了低窪。

“什麼人?”

不料還是撞見了巡夜的鐘桓,鍾桓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還隔着很遠一段距離。

鄭媱趕緊拉着春溪躲在了一叢灌木後。

鍾桓回頭瞥了一眼,耳朵動了動,卻又聽不見動靜了,欲走,卻又躊躇着轉了腳步,朝音聲傳來的方向一步一步探着前行。

執起鄭媱的手拍了拍,春溪壓低了嗓音:“興安郡主的墓,在盛都西北城郊的薜蕪山.....”說罷快速解下一香囊塞進鄭媱手中:“也不知日後我與鄭娘子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香囊裡有枚玉觀音,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我希望她能保佑鄭娘子,畢竟......”話到此處,春溪的音聲突然哽咽:“右相府,其實不比外頭兇險......”說罷抹淚起身。

“誰?”鍾桓加快了腳步往她們這廂來了。

春溪快步迎上去,笑道:“木頭,是我呀——”

“春溪?”鍾桓詫異道:“深更半夜的,你怎麼不在房裡休息,府中亂跑幹什麼呀?”

春溪睜大了眼睛瞪着鍾桓,伸手在他肩上攘了一下:“說你是木頭你還真是塊木頭是不是?”又作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情態,小聲跟鍾桓耳語:“相爺晚上在鄭娘子房裡歇下啦......我睡不着,白天聽阿七說相爺叫你今晚巡夜......我就想着,想着出來找你了......”

鍾桓大吃了一驚,又訥訥地疑惑不解:“相爺歇在鄭娘子房裡,你爲什麼睡不着?你又不和鄭娘子住一間屋?鄭娘子住院東,你住院西——”

“木頭——”春溪白了他一眼,越過他舉着傘快步往前走。

鍾桓疾步跟上。

母親留給她的?隔着香囊摩挲了幾下,鄭媱目中一陣酸澀,但她絕對不會流淚了。待春溪將鍾桓引走,鄭媱才起身,夜雨裡摸索着往西牆走去。

之前,每至一處,鄭媱便會記下週邊的地形,並繪在絹子上,夜晚的時候就拿出絹子來看,看多了自然就熟悉了,此前她還偶然發現西牆有一洞,專爲狗出入而設的。

正蹲下腰的時候。頭頂又傳來一個聲音:“深更半夜的,你鑽狗洞要去哪裡?”

“與你無關。”鄭媱看也不回頭看,往洞口挪了兩步,準備往裡鑽。

“看來還真是鐵了心要走了。”夢華快步走到她跟前堵住洞口,負手而立,道:“鄭媱,有種的話,走了就別回來!”

鄭媱笑,擡眸睨了她一眼:“以爲我稀罕?讓開。”

夢華讓開,在她鑽得正起勁的時候,音聲又隨春雨一起淅淅瀝瀝:“有本事的話,你就自己好好過,別再賴上他,別再叫他不顧一切地出面爲你收拾殘局——”

鄭媱已經毫不猶豫地從狗洞裡鑽了出去......

雨水沿着瓦隙匯聚,滴了一夜,屋檐後的泥土已被一夜如注的水流打出一道道溝壑來。紅日漸漸東昇,直直照進大敞的窗子。屋子裡的人不知什麼時辰醒的,赤膊坐在狼藉一片的紅綃帳內發怔。

千算萬算竟被她算計了。掀了被子,他起身拾衣,一眼瞥見帳內懸垂的銀球,憤然扯下擊擲在地。於是怒意一發便不可收,繡有夜合花的中衣在他手中嗞嗞地碎裂瓦解,就如他的耐心,“媱媱,最好別讓我再找到你!”

逃出來時正是清明。這個時節出逃也是鄭媱計劃過的,她希望親自去母親墳前看看。父親是“叛臣”,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母親因爲是皇親,才得以在薜蕪山擁有一塊荒蕪的、不起眼的墓地。

薜蕪山就跟它的名字一樣,薜荔遍佈,蕪草雜生,萋萋沒人腰。子規鳥泣血哀啼,血色的杜鵑花漫山遍野地開着,清靜的空氣中浮動的都是杜鵑花幽遠的馥香。

鄭媱分開萋萋荒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着,走了好幾個時辰,目光掃過一座座白幡拂動的孤墳,遲遲沒有找到母親的墓。身後的影子一閃而過,鄭媱匆忙回頭,卻不見人影,惟有風聲自耳畔尖嘯劃過,不由怵目怵心驚,怕叨擾了亡靈,鄭媱急急轉了腳步,愈走愈快,總感覺身後被什麼跟着,最後駭得小跑起來,腳下突然一崴,一下子撲在一座碑上,嚇得一骨碌爬了起來,一眼瞥見那碑上刻字,正是母親......

所有的駭怕與不安突然煙消雲散,鄭媱忙俯身跪下,磕頭時發現母親碑前很乾淨,像是不久之前才被人打理過。擡頭仔細一看,墓前還有些香灰。清明時節陰雨不斷,香灰保存不了幾天便會被雨水衝去。可見,最近幾日,是有人來祭過。

不可能是最善於趨利避害的曲伯堯,是誰?鄭媱冥思苦想想不出來。這時,從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鄭媱趕緊躲在了母親墳邊的野蒿中。

兩個人影漸漸走近,看行頭像是附近的村民,清明來山中上墳的。那兩人經過興安郡主墓前,忽然頓下了腳步。一人道:“看看,皇親國戚又怎樣?最後葬的,還不如普通黎民。”“誰說不是呢?清明連個祭拜的人都沒有。”兩人走了。

鄭媱更加疑惑,究竟是誰會來祭拜母親?方纔那兩個男子的話倒提醒了她。鄭媱決定先下山去買些好些的香紙衣物燒給母親,黃昏人少時再來看她,陪她多說一會兒話......

第三日,鍾桓回來與曲伯堯稟告:“找到鄭娘子了,果然不出主子所料,她去了興安郡主的墓地。白日裡不敢去郡主墓前祭奠,許是怕遇着上山掃墓的人,大晚上的才跑去,晚上又下着雨,點不着香。鄭娘子跪在墓前淋着雨,扶着郡主的墓碑,低低說了一通,沒有流涕。”鍾桓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問曲伯堯:“主子看,是不是將她抓回來——哦不,是......是請回來。”

曲伯堯面色沉暗,憤而不發,只平靜道:“先讓她吃些苦頭!”

第四日,鍾桓回來道:“鄭娘子打聽着去了長公主府外,在長公主府外盤桓了一整天,被長公主府裡的管家發現了,和她講了幾句話,講了些什麼聽不清楚,鄭娘子似乎很高興,馬上就離開了。”

第五日,鍾桓道:“鄭娘子一個人走在街上的時候,銀子和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偷了。她飢腸轆轆地在包子鋪前站了很久,之後又去了長公主府外,碰見了長公主歸來的車攆,長公主掀簾看了她一眼,沒理會她,進府了。”

第六日,鍾桓立在他跟前,怯怯地望着他不敢發聲,被他催問,才低聲囁嚅道:“人,人,人,跟丟了。”

“廢物!”他一把拂落案上所有瓷器,起了身,劈頭蓋臉地罵他:“跟個人都能跟丟,本相養你何用!”

鍾桓怯怯道:“西平郡王大婚,百姓都站在街道兩旁爭搶着圍觀,熙熙攘攘的人羣,一眨眼,一眨眼鄭娘子她就不見了。”

曲伯堯焦躁地來回踱了兩步,又咬牙切齒地怒瞪了鍾桓一眼,轉身疾步趕往馬廄牽馬。

26、情鍾

玲瓏骰子安紅豆

皇帝爲西平郡王賜的婚,賜婚的詔命一下便挑選了最近的吉日,八百里急信送去寧州郡的郡王府邸,命郡王府日夜加急籌備大婚。公孫戾不讓西平郡王回寧州郡,卻命其安心呆在盛都臨時府邸,迎親當日從臨時府邸出發,去顧府迎出新娘後直接回寧州郡。

浩浩蕩蕩的迎親儀杖宛如一條蜿蜒的長龍,盤繞着街巷徐徐蠕動。百姓摩肩接踵地擁道觀睹,爭先恐後地俯身搶着從天而降的喜錢,鼎沸的人聲幾欲鼓破耳膜。

今日本要如約趕赴長公主府,不料卻遇上這種盛況,鄭媱被人羣擠着前行,聽見有人高喊了一聲“西平郡王來了”,陡然擡眸,遠遠地看見了緩緩朝這廂馳來的高頭大馬上的男子,鄭媱方知今日成親之人乃是西平郡王。

一身硃紅色的吉服更襯西平郡王勃勃英姿,惹得人羣中圍觀小娘子們竊竊議論。她們在說西平郡王變了,褪去了往昔的風流氣,眼底的溫柔變成了冷漠也好惹人心動。說得兩靨飛霞。

鄭媱背過身拼命擠出人羣退去角落,不小心撞了人,讓那些正踮腳翹首的津津有味窺看的小娘子們氣燥不已。

眼前的盛況讓鄭媱想起了姐姐鄭姝出嫁的場面。鄭媱心底對公孫羽是有一些怨恨的,倒不是因爲他娶了顧家娘子,而是因爲,他爲太子勳和姐姐做媒。因爲太子,鄭媱有些遷怒西平郡王。

儘管太子爲人溫文爾雅,沉穩持重。鄭媱卻一直對太子喜歡不起來。

那日從門縫中遠遠地看見前來迎親的太子,鄭媱不甚悵惘,轉身走去鄭姝閨房,扶靠着門棱悄悄瞻望。未施粉黛的鄭姝一下子從鏡中發現了她,問:“媱媱......你怎麼不進來?”

鄭媱才慢慢踱步去了鄭姝身後,伸手摸上她一頭烏黑的頭髮,觸手竟有一種堅韌的柔軟,順直得彷彿只要放上一柄木梳不動,木梳就能自如滑脫。

從小看着她們姐妹倆長大的李嬤嬤笑吟吟地捉開鄭媱的手:“出嫁日是女兒最美的日子,二娘子是不是也憧憬着這一天,快了,你姐姐一出嫁就輪到你了。”鏡中的鄭姝也笑:“屆時,媱媱一定是盛都最美麗的新娘......”

李嬤嬤爲鄭姝篦發,娓娓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雖經一段時日的調理,小產後的身子依舊虛弱,鄭姝的形容有些枯槁,婢女爲她撲粉,一層一層地遮去顴骨下的枯黃,用胭脂“嫩吳香”在腮邊虛上了兩抹燻人欲醉的酡紅。

鄭媱伸手輕輕環住鄭姝微暖的脖子,溫熱的水滴忽然滑落在鄭姝掌心:“姐姐,媱媱捨不得你......”鏡中的鄭姝只是盈盈地笑,眼底的明媚彷彿枝頭含苞的春花,東風輕輕一噓,就次第開遍了奼紫嫣紅。鄭姝擡起被浸潤的手拍拍她的臉,道:“傻丫頭......”

那是她見過的她一生最美的時候,鳳冠霞帔,熠熠照人。被胭脂粉黛裝點出來的麗姝——

母親送姐姐辭家,將腕上一對金鳳鐲撥去她的腕上,親暱地叮囑她:“囡囡......太子妃並不好當......”眼角細紋乍現,似笑似哭,最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鄭媱覺得自己當時似乎讀懂了母親那聲嘆息......

太子當時也是極爲愉悅的,忍不住從蓋頭底下偷窺。從他的眼神中,鄭媱似乎已經提前知覺,姐姐,不會是他此生唯一的女人......因爲他看姐姐的眼睛,沒有一期一會的專注,有的只是無根的浮萍般漂在虹膜間的一晌貪戀......

不過他還是對姐姐百般寵幸,雖然陸續有了妾室......

想到已經香消玉殞的姐姐,鄭媱不禁惋惜地哀嘆。

有些人就是如此,情之所鍾,一葉障目。她自己又何嘗不與姐姐一樣,偏偏要喜歡那個狼子野心、心懷叵測的男人......

西平郡王忽然勒馬。

身邊的近衛問:“王爺,怎麼停下了?”

西平郡王說:“我剛剛,好像在人羣中看見了鄭媱......”

“王爺眼花了,鄭娘子,已經死了......”

“死了?”西平郡王喃喃重複,“死了,死了......她怕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她剛死我就娶了別的女人了。”

“王爺,快走吧,吉時要誤了。”

西平郡王躊躇着,卻見對面馳來一馬,馬上的人輕袍款帶,悠然驅馬至他身側勒了僵繩,斜斜瞥了他一眼,笑道:“恭賀殿下大婚。”

西平郡王鼻端一嗤,懶得顧他,疾疾驅馬前行。

曲伯堯執起繮繩準備驅馬,肩頭的鷹隼卻在此時鼓舞着雙翅躁動不安,曲伯堯立時別過頭去,犀利的目光急急在人羣中搜尋起來。

在他看見她之前,鄭媱已經先發現了他,彎下腰快速鑽進了人羣中。像只無頭蒼蠅一樣穿梭,不料被人一把鎬住臂膀。鄭媱心驚肉跳地擡頭一看,是名男子,相貌有些醜陋。

欲掙,卻被扣得愈緊。“小娘子,”那男子低頭睨着她道:“你踩到我的腳、將我的鞋踩髒了。”

鄭媱連忙拂去他鞋上的灰,不迭賠禮道歉:“對不住對不住——”說罷又去掙他的手,不料那男人竟不講一點道理,還振振有詞:“不能走,我的銀子不見了,是你偷了,你偷了我的銀子。”

“我哪裡偷你的銀子了?”鄭媱道,“我自己的銀子還被人偷了。”

空中傳來一聲唳叫,那男子擡頭一看,見頭頂一隻鷹隼盤桓,一不留神,她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手溜跑了。

鄭媱拔腿飛快地跑,只知道要快點找個地方躲起來。頭頂那隻隼卻盯上她了,一路跟着她,邊飛邊叫。

鼎沸的人聲中響起了馬蹄聲。

鄭媱的腳步愈發加快,跑得氣喘吁吁,面紅耳赤。一口氣躥進了前邊一個傘坊,傘坊是個開闊的場地,用銅絲拉起了許多架子,一排排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晾着新制的油紙傘,五色斑斕,一眼望去叫人眼花繚亂。

鄭媱一頭紮了進去,躬着腰摸索着找到了一個隱蔽的角落藏了起來。

油紙傘障了鷹隼飛行,它只不停撲棱着翅膀在鄭媱隱藏的傘架上空盤桓,鷹隼盤桓了兩週就有一聲迂急的馬嘶響起。

鄭媱斂息屏氣,靜靜地豎起了耳朵聆聽着傘外的一舉一動。

很快,馬蹄聲息了,腳步聲漸漸清晰,是朝她這邊來了。

鄭媱的心跳得愈發厲害。

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似乎就隔了一排傘架子。鷹隼仍不停地在上空盤桓。

那腳步聲突然停了。他站在了那裡。

希望不要發現她。

鄭媱正默默祈禱着,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喝道:“出來——”

心也隨着那忽起的音聲陡然往上躥了一躥,鄭媱不動。

“出來!”他又催了一遍。

鄭媱還是不動。

“是你自己出來,還是我進去將你抗出來?”

鄭媱小心翼翼地慢慢轉身,欲轉個方向繼續逃,不料身後不知何時多出一人,竟是剛剛一直污衊她偷他銀子的男子,鄭媱嚇得張口險些尖叫出聲。

那男子捂住她的口,壓低了聲音道:“別叫,我不會傷害你。”

聞他語氣誠懇,鄭媱眨了眨眼睛,似相信了。

那男子又道:“把你身上的玉牌拿出來。”

玉牌?鄭媱掰開他的手,低聲問:“你怎麼知道我身上有玉牌?你要玉牌做什麼?”

“自然是幫你,”他說,“你別問這麼多,還想不想逃?想逃的話就把你身上的玉牌交出來給我,我出去幫你應付外面那人。”

“你怎麼應付?”

“少廢話。想的話就交出來給我,我出去的時候,你立刻從後面逃走。”

鄭媱有些猶豫。

“猶豫什麼?”男子道,“你怕我對你的相好兒不利?你大可放心,我認識你的相好兒,且與他無怨無仇,問你要玉牌不過是想捉弄捉弄他罷了。”

鄭媱仍在猶豫。曲伯堯又在外頭猶有慍怒地催促:“你再不出來我真的進去抗你了!”

男子譏笑:“既然小娘子心底那麼在乎你的相好兒,那又是爲何躲着他不想見他?小娘子再不交出玉牌我可就要站起來大喊一句:喂——右相大人,我幫你把你的相好兒捉住了,你還不快拿重金感謝我。”男子說罷真的站起了身作勢要喊話曲伯堯。

鄭媱白了他一眼,從袖中掏出玉牌,遲疑着,扔給了他。

男子俯下腰撿起來玉牌,打量了一眼,衝她笑道:“小娘子,我出去的時候你記得走哦。”說罷移動腳步,分開層層疊疊的油紙傘,又取下一把油紙傘遮在頭頂,蔽住半張臉,走出那一排傘架,現身於曲伯堯跟前:“別喊了,出來了出來了出來了。”

曲伯堯神色大異。

“唉——”那男子拿開傘露了臉,又扔掉傘舉起雙手無辜道:“草民怎麼好勞煩右相大人貴手相抗,草民怕右相大人扛不動呢。”

曲伯堯欲繞過他,卻被他擋住,往左走他擋左,往右走他擋右。

“滾開——”

那男子眨了眨眼睛:“別用這種眼神看着草民,不然,草民會以爲右相大人,”他衝曲伯堯擠了擠眼睛,“看上草民了。”

曲伯堯一把將他推開,飛快繞過那一排傘架,衝進去東翻西找,卻不見鄭媱的蹤跡。那男子後腳跟了上來,舉起玉牌笑道:“右相大人是在找這個東西嗎?”

“怎麼會在你這裡?”曲伯堯一把奪下來,追問:“她人呢?去哪兒了?”

“她?誰?”男子裝作不知道的樣子聳了聳肩,“這東西是我撿的。”

“真的是你撿的?”

“真的。”

男子說罷打了個呵欠,越過他走了,甩過來一句話:“右相大人下次可別遺失了這種貴重的東西呀,可不是所有的草民都如草民我這般拾金不昧的......”

鄭媱這時已跑出了傘坊,長舒了一口氣,不料一個麻袋憑空而降,眼前一黑.......

鄭媱到底去哪裡了?

鷹隼盤旋着,撲簌簌落在了曲伯堯肩頭。曲伯堯拿着玉牌在指尖磨了磨。玉牌被製作的時候在裡面加了種獨特的香精,可以被他精心訓練過的鷹隼嗅出來。

他仍是不死心地扎入一堆傘中尋找,細心地發現有些傘的傘面並不朝陽,一定是有人從中急切地奔走,纔會將如此多的傘面都撞歪了去。心中一驚,快步循着歪掉的傘前行,一直走到霍然開朗處。

鄭媱應是從這裡跑了。欲轉身回去牽馬,腳下似踩着了什麼東西,他擡起足靴,望見一隻翡翠耳墜子,拾起來,耳墜子折出一圈綠色的光暈,那日從身後擁着她時,她戴得就是這隻耳墜......

27、貴主

名花傾國兩相歡

長公主府

暖陽融融地照進水榭,微風中鼓動的紗幔若即若離地撩着丹墀,紗幔內置了一張鳳榻,長公主以手支額懶散地斜憑於上,五六個緋衣婢女圍繞着半跪於地,正用手中輕重相宜的力道爲其案杌。因榻旁的玉蟾蜍口中緩緩傾吐的煙氣嫋嫋撲鼻,昏昏欲睡的長公主眉尖或顰或蹙,額間細碎的褶紋堆起:“都退下吧。”

小婢娥們輕手輕腳地起身,硿——玉蟾蜍陡然被其中一人不小心碰落在地。一衆小婢頓時面如死灰,全數匍匐跪地,冷汗涔涔如雨。

長公主僅掀了一線眼簾又快速闔上,口中慢條斯理地問:“是誰?”

知其性情乖張喜怒無常,被世人稱呼爲“老妖怪”。衆人瑟瑟顫抖,因顧念着平日裡姐妹情誼,皆緘默不言,偶爾用眼神去窺看那不小心碰落玉蟾蜍香爐的小婢。

長公主又閉目催問:“是誰?自己站出來。”

那小婢猶猶豫豫地站了出來,戰戰兢兢道:“貴主,是,是奴婢......奴婢該死,求貴主恕罪......”

長公主嘴角躍出哂嘲的笑意,鼻端輕哼了一聲,陡然沉斂笑意:“拉下去,杖——斃——”

“貴主,貴主饒命,貴主饒命啊.......”

兩名內侍當即上前,拖人出了水榭,徑直將人頭按在丹墀上,拿着數尺來長的棍棒直打得人皮開肉綻,小婢聲嘶力竭的呼救揪心斷腸,榻上的人絲毫不爲所動。

血水濺上丹墀,與之渾然一色,屍體被拖走了,有人上前用水沖刷,濺了血污的丹墀恢復如洗的潔淨,彷彿一切不曾發生過。

婢娥一個個心驚肉跳,此時但聽長公主透着春日倦怠的嗓音響起:“還跪着幹什麼?都起來吧。”

婢娥們這才軟着雙膝起身。

長公主也緩緩坐起了身,塗滿蔻丹的指甲搭在兩名婢娥細白的手腕,緩緩伸足下榻,兩名婢娥不迭俯身下腰,恭敬地拾起丹墀上的錦履恭敬地奉上,又有兩名婢娥接過小心翼翼地向那雙尊貴的玉足嫋娜着走去。

正穿錦履,又有一青衣婢娥來報:“貴主,照顧小娘子的婢女說,小娘子又哭着不肯吃喝了,奴婢們怎麼哄都哄不住她。”

長公主眉心一皺,伸手按揉着頭部的穴位,口氣十分慍怒:“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可算是把姊姊給哭來了.......”

緋衣婢娥爲她整理曳地的裙尾。

青衣婢娥立在水榭外,音聲怯怯地詢問:“貴主?”

長公主拂開紗幔從容踏出了水榭,一身深黑鑲金披帛翟鳥紋衣,行走時腰下白玉雙綬環動輒有聲,行至青衣婢娥身側,長公主眼內折射出尖銳的決絕,道:“不吃,那就什麼都別給她吃了,水也別給她喝,什麼時候不哭了,什麼時候想喝水了,什麼時候想進食了,讓她自己來求本宮。”

“是。”青衣婢娥告退之前,又道:“貴主,剛剛右相府來了信,申時,右相大人將來府與貴主晤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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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始西斜,曲伯堯如期而至,青衣婢娥領着他穿過蓊蓊鬱鬱的芳苑,來到牡丹園中的雅軒。長公主正端坐在石几後,微微闔目垂首品茗,似乎已經候他多時,斜暉脈脈照在她指甲上的蔻丹,熾烈得恍如流淌的鮮血。

曲伯堯立在軒外,朝軒中人恭敬一揖:“見過貴主。”

長公主無視眼前玉帶華冠的男子,伸手提起紫砂玉壺,緩緩傾了壺嘴,沸水落入對座杯中,杯中是上好的“武夷水仙”,葉尖褶皺如蜻蜓首,葉緣紅跡斑斑似硃砂染,沸水沖泡出一層細乳,卷葉展出春日新發的嫩意,旋轉着自橙黃的湯色裡徐徐升起,一縷近似於蘭花的香氣嫋嫋飄逸。長公主緩緩擡首,執杯至脣際而不飲,卻是定定地望着他道:“也不知今兒個颳得是什麼風,怎麼把右相大人刮到本宮這裡來了?”

曲伯堯慢慢踱步入軒,與長公主對視一眼,掀起衣袂在長公主對面坐了下來,之後竟不拘小節地端起茶水便飲。

“味道如何?”

“入喉回甘......”

長公主道:“說吧,究竟何事?”

“那就恕晚輩直言,”曲伯堯放下茶杯,盯着對面儀態萬方的老婦人,正色道:“勞煩貴主,將鄭媱交出來。”

長公主一時怔愣,回神時粗礪地譏笑出聲:“鄭媱?誰是鄭媱?鄭媛的姐姐?呵——你膽子可真不小,偷龍轉鳳,瞞天過海,從前苦苦祈求本宮收留鄭媛,你自己藏嬌,如今,自己嬌養的女人跑了,你倒有臉來本宮這裡興師問罪了,虧得本宮還冒着風險替你藏匿鄭媛......”

“貴主,將鄭媱交出來吧。”他似沒聽見一般再次重複說道。

長公主一口回絕:“本宮可沒看見鄭媱。”

“貴主!”

“外頭都說本宮是‘磨鏡’,可你是知道的,”長公主真如世人口中的老妖怪般把弄着指甲上的蔻丹,“本宮其實並不喜歡女人,更不喜歡,沒頭沒腦的女人.......”

“貴主,”曲伯堯攤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支金雀翎,“我真不願相信是貴主抓了鄭媱......”

長公主脣邊又淌出笑來,掩住遽變的面色:“拿着一支金雀翎,你就指定是本宮抓了鄭媱,委實可笑,本宮真是冤枉,再說,本宮已經幫你收留了一個鄭媛,再抓鄭媱幹什麼?豈不是往自己身上多攬了一件棘手的活兒?你且說說,本宮要抓鄭媱做什麼?退一步講,就算本宮真的抓了鄭媱,不是正好幫你拿了燙手的山芋?你不感激反而對本宮如此興師問罪,又是爲何?”

“單瞧它,就是一支普通的金雀翎罷了,”曲伯堯轉着手中東西亦笑:“可是,我知道金雀翎爲貴主的烏衣衛所持,這東西,是在鄭媱失蹤的地方找到的。恕我愚鈍,實在不解貴主爲何要抓鄭媱,畢竟貴主與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本宮的烏衣衛的確持有金雀翎,可金雀翎也不難得,”長公主神色自若,“盛都那麼多貴族子弟買金雀賞玩,你如何斷定這金雀翎是從本宮的烏衣衛身上落下來的?即便這金雀翎真的出自本宮的烏衣衛,說不定,是本宮的烏衣衛恰好經過鄭媱失蹤的地方落下的。你可有證人目擊本宮的烏衣衛抓了鄭媱,若沒有,那就是血口噴人——”

曲伯堯不答,一改口氣祈求她道:“貴主,還是將鄭媱交出來吧,不要傷害和利用她......”

“你太過分了!”長公主言辭激烈地指着鼻子反駁他:“本宮好心幫你收養鄭媛,你竟然還懷疑本宮藏了你心愛的女人,拿不出確鑿的證據,還以這種肯定的口氣質問本宮,你走吧,今日的談話到此爲止。”

曲伯堯嘆息一聲,轉身之前又道:“我也不願再與貴主多費口舌,只是有一句話必須提醒貴主:鄭媱,貴主不可動!告辭——”剛舉步出軒,遠遠地竟看見了一個約摸五六歲的小女娃,那小女娃正飛快地奔跑着躲避身後追她的婢女們,一邊跑一邊哭着鼻子嚷道:“別跟着我,我要姐姐,我要我姐姐......”

三兩步跨到了她所奔跑的小徑,他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一下子撞在他的膝上,“哎呦”地吃痛呼聲,擡起一雙小手抹去眼淚,睜大了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身後追隨的婢女見了曲伯堯都止住了腳步跪地見禮。

“媛媛......”曲伯堯喊了她的名字,蹲下身來一把將她抱起擦去她腮邊淚水,“你哭什麼?”

他離開相國府的時候,鄭媛才兩歲,因而認不出他。天真純稚的年紀沒有防人的心思,鄭媛癟着委屈的小嘴,音聲稚嫩地對他如實講道:“我想我孃親和姐姐了,我要見她們。”即便當初在門縫裡窺見那一幕,對於“死亡”尚沒有清醒認識的鄭媛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姐姐“死”了。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鄭媛閃爍着一雙純淨的眸子,仔細審視着他,問:“你是誰?能帶我去見我孃親和姐姐嗎?”

他正要回答,不料身後走來的人突然接話:“他是你姐夫!”

他一聽,笑着摸她的雙丫髻:“沒錯,我是你姐夫。”

不欲面對突然出現的長公主,鄭媛怯怯地往他脖子裡藏了下,卻被快步而來的長公主一把奪了下來,長公主將她抱在懷中,硬滑的蔻丹不停摩挲着她柔嫩的腮,語氣竟十分親暱:“媛媛快別哭了,只要媛媛乖,媛媛很快就能見到姐姐了。”

鄭媛眨眨眼睛,大了膽子問她:“真的嗎?阿婆。”

“真的,阿婆不騙媛媛。”長公主說罷將她遞給隨侍的婢女抱了下去。

“看來,貴主並沒有食言。”

“本宮並不是言而無信的人。”長公主睨了他一眼,又嘲道:“說你是她姐夫還真是正中下懷......”

“所以,貴主不能動鄭媱。”他笑着離去。

長公主只勾了勾脣。

微風送來陣陣浮動的花香,長公主轉過水榭,上了通往芳苑的羊腸小道,踱入花木深處,隨手牽引來一朵牡丹,置在鼻下輕嗅,神情雍容孤傲,自言自語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28、磨鏡

寶劍鋒從磨礪出

眼睫沉重得好像扇不動,但一直又處於半醒半寐的狀態,渾身卻軟得提不起一絲氣力,只能跟只傀儡一般任人支使擺弄,這種狀態不知僵持了多久,鄭媱才慢慢轉醒恢復了意識,略略揭開一線眼簾時,但見眼前蒸蒸的白霧,一縷縷一片片,數條無形的皎紗水乳|交融般逸動,迷朦的霧汽籠在周身,恍如置身姑射仙境。

隱隱約約地,鄭媱似乎看見了女人的裙裾曳動,還聽見了細碎迭沓的腳步聲,那是一列婢娥娉娉嫋嫋地舉着三寸金蓮小步快趨時纔會有的聲音。

鄭媱漸漸睜大了眼,簌簌——對廂有人朝她拋來了馥郁的牡丹和芍藥花瓣。緋色的裙裾在乳白色的紗霧裡隱隱綽綽地拂動了幾下,隨後起了泠泠的掬水之音,接着,有人語低低喧道:“水不夠溫,再兌些熱水。”

迅速有暖流裹住周身,水波漫溢着平到胸前,不停在周身晃盪着,鄭媱猛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一低頭,竟發現自己足底踏着微涼的玉磚,全身浸在池水中,霍然瞪大了雙眼,雙手抱胸連連驚咋呼聲。

尖銳的叫聲驚得池岸侍浴的小婢娥素手一溜,花簍抖落,厚厚的芍藥花片翻墜入池,水面鋪開一幀幀錦繡。

青衣婢娥挑開紗幔入內,隔着水霧目視池中警醒抱胸的鄭媱,輕輕一笑,摘下簾後懸垂的繡扇,走到池邊揚手一揮,揮走了一團一團白霧,青衣婢娥又執繡扇佇立池畔,直勾勾盯着鄭媱看了兩眼,旋即以繡扇掩口低笑起來。

“你是誰?”鄭媱將身子往水下壓了壓,雙手環在胸前,緊緊盯着岸上那青衣婢娥,警惕而赧顏道:“爲什麼要把我抓來這裡?又......又爲什麼把我的衣裳全脫了去?”

青衣婢娥約摸二十五六的年紀,綰着靈蛇髻,髻邊一抹碧色瓔珞流蘇瀲灩在側鬢拂動,卻用靜如深潭的眸色望着鄭媱笑而不語,矚了鄭媱半晌才轉過身去,蓮步輕移着去了帷幔後,冷然拋來一句話:“伺候沐浴......”

“是——”岸上侍浴的婢娥們柔聲應和,嫋嫋婷婷地鞠身施禮,起後竟不約而同地開始脫衣。

鄭媱又驚得瞪大了眼睛,親眼目睹着那些婢娥們窸窸窣窣地脫去了身上緋色的薄紗。

待脫去了衣衫,那些婢娥又紛紛伸出修腿下來池中,激起陣陣撲通撲通的水聲,一個個卻是撥着水花從四面徑自朝鄭媱遊了過來。

鄭媱渾身一僵,想起那青衣婢娥說的“伺候沐浴”,急急閃躲,口中嚷道:“你們別過來!”

婢娥們一個個面色自若,絲毫沒有羞赧神色,反而唧唧笑着圍堵住鄭媱,三四個婢娥過來拉她擋在胸前的手,兩個婢娥去她腦後解簪,剩下的已經伸手摸去了她的身上,柔軟的手掌一觸摸,鄭媱渾身立刻被激出細細的粟粒來。

鬟髻散了,墨玉般的三千青絲紛紛揚揚地披散下來,垂落入水,溼漉漉地覆在白雪堆成的香肩上。小婢娥們捉開她捂在胸前的葇夷,澆上花蜜釀成的精油,竟赤手伺候她沐浴起來。

鄭媱面色滯得通紅,雙頰更猶烈火灼燒,按住那婢娥伸來胸前的手甩開了:“走開,我自己會洗。”

幾個小婢娥相視微笑,又蜂擁着上前,兩人按住鄭媱的胳膊並迅速地擡起,其餘的又將手貼上鄭媱,輕輕地搓洗起來。

鄭媱羞憤不已,閨中沐浴時也只有一兩個貼身婢女在旁伺候,哪會像這樣脫光了衣服跟她一起泡在水裡伺候她沐浴?至多在浴桶外幫她搓洗一下夠不着的背脊,待她沐浴完畢出了水時,貼身婢女拿幹巾幫她擦去身上的水珠鄭媱都會覺得有些羞赧。

環視着這些陌生的婢娥們,一個個的,竟像地獄裡纏人的厲鬼,甩脫不開。

正在掙扎間,一個婢娥又將手探去了水下。

鄭媱身子一擰,激動地跳起,像一尾頑固滑溜的鰍魚般跳脫了去,惱羞成怒地喝道:“滾開——我自己會洗,不需要你們伺候。”說罷轉過身快速撥着水花往池岸遊。

身後的婢娥們則急急在她身後追逐。

水中一幕像極了一羣鱣魚要捕食一條亡命的鰍魚,仍是迂迴地將鰍魚捕捉住了。

鄭媱這時已經游到了池岸邊緣,被人從後摁住了肩膀,一羣婢娥圍上來,好言相哄仍是哄不住她要上岸的決心。

一個婢娥擰起眉來愁道:“小娘子,這是規矩,新來的娘子們在侍奉長公主之前都要由奴婢們先伺候沐浴,洗淨身上塵垢,否則,長公主怪罪下來,奴婢們興許就保不住命,還請小娘子莫要爲難奴婢們......”

話落一衆婢娥跟着點頭附和。

“侍奉長公主?”鄭媱睜大了眼睛,長公主的喜好常被人拿來談資,姐姐和那些娘子們也在閨中議論過,鄭媱自然聽說過一些,但她仍是不敢相信,遂疑惑地問:“侍奉長公主是,是要怎麼個侍奉法兒?”

小婢娥們壓低了聲音,頃刻間雙靨飛撲霓暈,道:“爲長公主......侍寢......”

鄭媱瞪大了眼睛,脫口便問:“長公主難不成真是‘磨鏡’?我要見長公主!”

“小娘子萬萬不可這樣說出口!”婢娥們惶恐不已,忙捂住她的口道:“侍奉長公主當是小娘子的榮幸。”話落,簾幔外竟起了腳步聲。小婢娥們一聽便識出來人長公主,接着傳來綬帶雙環相擊、鳳釵金步搖晃動的聲響。

鄭媱轉首一看,方纔那個青衣婢娥又進來了,青衣婢娥撩起簾幔,躬着腰恭敬地退到一側。未幾,一身深黑鑲金披帛翟鳥紋衣映入眼簾,來人儀態雍容,周身似有熠熠華光,進了簾內便佇了腳步,逼着鄭媱打量。

那日盤桓在長公主府外,她僅掀簾瞥了她一眼,便給了她一種抹不掉的驚鴻一瞥的瑰豔。鄭媱以爲,眼前這年過半百的長公主雖然遲暮,卻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看她的眼神,卻有一種明滅不定的寒光。

“貴主——”一衆婢娥的喚聲鶯燕啼聲般婉轉。

青衣婢娥上前睨了鄭媱一眼,轉顧池中婢娥,問:“可伺候人沐浴完畢了?”

婢娥皆垂首緘默,面露羞愧之色。

“一羣廢物!”青衣婢娥斥道:“這麼些人伺候一個人沐浴都完成不了!”

小婢娥們只將腦袋垂得更低。

長公主卻突然發話:“都穿上衣服起來吧。”話落又將視線放在鄭媱臉上。

小婢娥們皆游到池岸邊緣,上岸穿完了衣裳,留了鄭媱一人在池緣。

與長公主對視半晌後,鄭媱方垂首喊了一聲:“貴主。”

長公主深黑的翟衣裾下蓮足探出,一步一步朝鄭媱走來,近了鄭媱跟前後俯視着她,輕聲道:“出來,讓本宮好好瞧瞧。”

鄭媱詫異,難道長公主真是磨鏡?遂道:“貴主,勞煩貴主先行迴避,容我穿身衣裳。”

哪知長公主微微彎下腰來,朝她伸出一隻手,扼住了她的手腕,在她的驚呼聲中用力一拉就將她拉了上去。

青衣婢娥忙拿來白帛上前爲鄭媱擦去身上淋漓的水漬,兩名小婢娥又取來透薄的浴衣要給她穿。

鄭媱感激不已,哪知長公主一聲威喝:“都退下!”小婢娥們立刻被斥退了。

長公主伸了一隻手觸上了鄭媱的鎖骨,激得鄭媱周身一凜,立刻蹲在了地上。

“呵——”長公主嗤笑,“這就怕了?”她也蹲下身來,擡起鄭媱的下巴,血紅的丹蔻點上鄭媱的朱脣,道:“這樣的女人,能成什麼器?”

鄭媱不卑不亢地凝目顧她:“我沒怕,我只是覺得貴主這樣很侮辱人。”

“侮辱?”長公主用護甲按壓刮弄着她的朱脣,笑道:“這就覺得在侮辱你了。”繼而伸了手探去了她前,鄭媱下意識地往後瑟縮。

長公主粗噶的嗓音笑起來着實像個叫人捉摸不透的老妖怪,她道:“那個男人這樣碰你的時候你怎麼不覺得是在侮辱?嗯?”又擡高了鄭媱的下巴道:“就這點兒膽識,還敢來找本宮?不是本宮刻意數落你,即便本宮心甘情願地幫你,你也成不了什麼氣候!”說罷放開鄭媱起身:“翠茵,給她穿上衣服。”

青衣婢娥聞聲走過來拉起鄭媱,爲鄭媱披上浴衣,鄭媱迅速拉起衣服裹住身體。見她這般舉動,長公主又嗤得一笑:“你來不是還想見見你妹妹嗎?”

鄭媱目中一亮,不迭點頭,忙跪地道:“求貴主開恩,讓我和媛媛相見。”

“想要本宮開恩,那要看你付出什麼代價了。”

“那貴主想要什麼?”

長公主轉首凝視她,緩緩啓口:“你的,身體。”

鄭媱詫異,心下更加確定長公主是磨鏡的傳言不虛,卻道:“鄭媱駑鈍,不解貴主此話何意。”

長公主笑着走近她打量:“確實駑鈍,除了一張臉姑且能夠看看,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就是個普通的女人罷了。”

鄭媱又道:“斗膽請長公主將話說明白一些。”

長公主睨着她道:“你來找本宮,無非是爲了兩個目的,一,見你妹妹,二,想讓本宮給你一個復仇的機會。”

鄭媱不語,似是默認。

“那你這張臉都有誰看過?”

鄭媱想了想不說話。

“去鄭府抄家的人都看過了吧。”長公主道,“想要本宮幫你達成目的很簡單,要麼,你換張臉,要麼,將那些看過你臉的人都殺了,包括李叢鶴,曲伯堯——”

29、換臉

故人故人來何時

鄭媱一愣,詫異道:“貴主難道不是和曲伯堯一條心的?”

長公主側首,脣角徐徐揚起一個孤絕的弧度,眼角褶紋綻開,周身逼人的陰氣似乎已經通過銳利的眼神傳遞給了鄭媱,令鄭媱不寒而慄。長公主笑:“本宮就知道你辦不到,你走吧,什麼時候達到本宮的要求了,什麼時候再回來。”說罷舉步逾她前行。

鄭媱急急轉身撲上前去拉住了長公主的衣裾,跪地求道:“貴主,求貴主開恩,讓我見見媛媛。”

長公主回頭,微微敲起蘭花指去撅鄭媱的臉:“本宮已經給你指明瞭兩條路,你只要在其中任選一條,本宮便可爲你達成兩個心願,可是第二條路你卻不肯走,那你還有多餘的路可以選嗎?”語氣陡然鏗鏘:“當然是換臉!”

“換臉?”鄭媱瞪圓了眼睛,震驚道:“這世上有人可以換臉?貴主說得換臉莫非是易容術,用人|皮|面具易容?”

長公主面際展露陰鬱的笑意,一口皓齒若隱若現:“不,本宮說的,就是換臉......換一副容顏。”

緊緊揪住長公主衣裾的力道一鬆,雙手順着華麗裙裾溜下,鄭媱頹然坐在地上,緩了緩,又沉靜道:“原來貴主既想要我換臉,又想要我交出身體作爲代價。”

“原來你比本宮意料中的還要蠢,”長公主搖頭,撫了撫鄭媱垂在腦後的溼發,“不是本宮想,爲了你自己的目的,你必須付出。換臉不是爲我,身體也不是給我,畢竟,本宮不是磨鏡。”

鄭媱點頭,又咬牙道:“我還是不信這世上有人可以換臉。”

“你不信,那隻能說明你見識短淺。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辦到的,只是你不敢想罷了。現在你可考慮清楚了?本宮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吧,一,你離開,永遠別想再見到你妹妹;二,你去薜蕪山找個人,江思藐,讓他幫你換張臉再回來,回來後本宮就讓你姐妹二人團聚,然後給你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助你復仇。”

鄭媱果決答:“我當然選後者。”

“可別答應得太早太乾脆!”長公主說:“你可要先想清楚了,換了臉,即便你姐妹二人團聚了,你幼小的妹妹,是不會認出你來了,他日,再見到你的心上人,他也許,也認不出你來了。”

“呵——”鄭媱苦笑,睨着她道:“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沒錯,本宮的初衷就是不給你留任何餘地!”

.......

右相府

見曲伯堯歸來,衛韻忙上前相迎:“相爺走後不久,刑部尚書張大人來過了,相爺不在,張大人等了小半晌又因急事離去了;張大人走了,李叢鶴又來了,等了半晌也走了。”

“知道了。”

見曲伯堯一臉悻悻的神情心不在焉,似乎沒有聽見,衛韻又追問:“奴家看張大人在等待相爺的時候,不停地來回踱步,似乎焦急得很,相爺看要不要立刻去會會張大人?”

“不用,”曲伯堯道,“你替我寫封信差人送到刑部去罷,親手交到張大人手中,信中告訴張大人,邱大人的死因就按他查出來的,上稟陛下。”

衛韻聽得半解,遵照吩咐匆匆去案前提筆,待寫得差不多時一擡眸卻發現他人不見了,用漆封了書信,喚來小廝叮囑着交完了信,衛韻匆匆走出去尋他,一出屋,瞧見落日餘暉裡,他正立在院子裡盯着一樹含苞的番石榴出神,挺立的身形如同院西的修竹。腦後的辮髮盤結得整齊,嵌在其中的琥珀環瑩瑩泛着光澤。

衛韻靜靜地佇立在廊廡下,盯着那枚琥珀環看了半晌,輕輕挪動腳步向他走去,他仍在出神。 直到她從他身後繞到他身邊與他並肩時,他才發現她,側首問:“書好了?”

綺麗的晚霞潑在榴花苞尖兒,尖兒頭已有嫣紅爆裂,衛韻點頭,笑着摘下一含苞的骨朵道:“日子過得可真快,酷暑已經不遠了。”

聞出她話中深意,曲伯堯淡笑:“會過去的,酷暑之後,是豐倉的金秋。”

衛韻亦笑,剛想開口,卻聞他疑惑道:“誰將這盆栽隨意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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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將至,華滋都茂起來了,有些障路,奴家就命下人將這盆番石榴樹往路旁移了移。”衛韻答。

曲伯堯蹙眉道:“障路,可以修剪花枝,引導她生長,弄個冠形出來,何必要動她原來的位置?”

“奴家明日就命人把它搬回去。”

他才似滿意了沒再說話。

衛韻躊躇了片刻,又忍不住開口問他:“找到鄭娘子了嗎?”見他襟口有些凌亂,許是風塵僕僕地趕路所至,衛韻遂伸了手要去幫他整理。

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曲伯堯突然轉身避開了她的觸碰,踱步向屋裡去:“在長公主府,也不知長公主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抵死不承認。”

衛韻心知曲伯堯與長公主關係密切,急忙追上他的腳步,跟在他後頭道:“在長公主府豈不是很好?長公主不會對鄭娘子不利。知道鄭娘子現在很安全,相爺應該放心纔是。奴家估摸着,長公主此舉是想幫相爺呢,既然長公主能幫忙藏匿了一個鄭媛,再多藏一個人也無妨。況且,她們姐妹二人還能團聚,鄭娘子應該是高興的。”

曲伯堯剛要落座,聞言瞥了她一眼,疾呼道:“鍾桓——”

很快,鍾桓聞聲急急從外頭趕來,擦去額頭大汗:“主子有什麼吩咐?”

“你帶些人去長公主府外守着,隨時傳信回來。”

鍾桓應聲告退,衛韻斂下眼睫也告退了......

撲棱棱——宮中飛來的信鴿又準時落來窗前的花架子,曲伯堯拆信一覽,面色遽變.......

“貴主,”青衣婢娥翠茵走來長公主跟前稟道:“鍾桓欲送回去的信鴿全部被烏衣衛射殺了,這是鍾桓欲傳給右相的信。”

待長公主拆信觀覽,翠茵又娓娓稟道:“鍾桓等人發現鄭娘子出府時,一路跟蹤着鄭娘子,半個時辰前,烏衣衛設伏將鍾桓等人全數抓住弄暈了,之後僅有烏衣衛跟蹤鄭娘子,而鄭娘子現在已經上了薜蕪山了。”

“呵——”長公主把弄着指甲上猩紅的蔻丹,譏笑道,“這個木頭木腦的鐘桓還是沒什麼長進,改天得和他說說,這樣蠢的東西跟在身邊,總是辦事不力......翠茵,”長公主說罷仰面閉目。翠茵會意,忙取來鼻壺上前置在長公主鼻端。長公主嗅了一會兒覺得神清氣爽,又睜眼笑道:“本宮剛剛還犯困來着,現在又睡不下了。”拍拍身側的軟榻,“你且坐過來,來與本宮賭一賭。”

翠茵遂小心翼翼地坐過去,緩緩擡眸問長公主:“貴主想與奴婢賭什麼?”

長公主笑:“賭江思藐會不會答應鄭媱。”

翠茵亦笑:“既是貴主授意去的,必然會答應鄭媱。”

長公主搖頭。

“不會?”翠茵不解,“貴主既然知道不會,那貴主爲何還要讓鄭媱前去?”

長公主還是搖頭,又說:“罷了,不能這樣賭,應該賭:江思藐答應鄭媱的請求需要多久。”

黯淡天色裡伸手不見五指,密林深處迴盪着一兩聲狼嚎,偶爾呼哧哧地躥起一簇“鬼火”。

離開長公主府的時候,長公主給了鄭媱一塊玉玦,說:“江思藐住在墓裡,你找到江思藐的墓,見到他人後把這塊玉玦拿給他看,說明來由,他就會幫你。” 聽得鄭媱背後泛出一層冷汗。

蟲聲唧唧,穿行在一座座墳墓間,一點風吹草動都讓鄭媱不寒而慄,幸虧身後有長公主府的人跟蹤。

經過母親墳前時,鄭媱本想再去看看母親,才動了兩步,一旁的草叢中忽然躥出一名男子,也不知是人是鬼,嚇得鄭媱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慘白的月光照在男子的面上,他來到鄭媱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了鄭媱一會兒,對她伸出了一隻手。

鄭媱這才藉着月光看清了男子的面容,疏眉朗目,挺拔的五官如刀刻斧斫,眼神非常熟悉,鄭媱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沒有將手放上他要來拉她的手,鄭媱自己撐在地上爬了起來,一直好奇地盯着他看。

男子笑了笑,也不尷尬,自如收回了手。

“你是誰?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鄭媱問。

男子端詳着她,神情專注,又是一笑:“小娘子,你難道不認得我了麼?”

鄭媱更加疑惑。

男子擡起衣袖遮面,待遮面的闊袖移開時,已經換了一副醜陋的容顏。

鄭媱驚駭地瞪直了眼,指着他:“原來是你。”他正是污衊她偷他銀子、又幫助她從曲伯堯手下逃脫的那人。

“看來小娘子還記得我。”男子又以袖遮面,換回原來的容貌。轉身,掏出火摺子,在興安郡主墓前蹲下身焚起香紙,哧得一聲,躥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暖光在他高突的鼻樑側影間熠動。

鄭媱快速上前,緊緊盯住他問:“你認識興安郡主?”

他也不看她,繼續燒紙:“認識,確切地說,我認識她的孩子。”

“你到底是誰?”

男子只是笑,丟下手中即將焚盡的香紙,站起身來,走近兩步俯視她,香紙的火光似乎還未從眼中熄滅一樣,他的聲音如同深濃的夜色:“真糟糕,我並不想告訴小娘子,小娘子不妨猜猜我是認識郡主的兒子呢,還是認識郡主的女兒呢?”

“那你是認識郡主的兒子還是女兒?”

他目中的銳利射入她的瞳孔,動了動薄脣,說:“女兒。”

女兒?鄭媱想了想,自己不可能認識他,媛媛太小,也不可能,他應是姐姐的朋友。

正思索,他卻問起了她來:“爲何會出現在這裡,也是我想對小娘子說的話呢。”

30、山鬼

處幽篁兮不見天

“我?.......”鄭媱連忙轉身躲避他的注視,胡謅道,“我也認識興安郡主,興安郡主樂善好施,從前我......”

男子立刻打斷鄭媱:“興安郡主是令慈吧!”

鄭媱一下子僵在原地。滿頭青絲隨着風浪滌盪,山中的林濤漱漱如雨,如銀的月色薄薄地籠在周身,裙帶也隨着微涼的夜風翻卷起來,恍如披紗浴霜的仙子,怔愣時一雙眸子清冽如雪,盡落入男子眼中,微微怔愣後,男子舉步朝鄭媱走了過來,伸手至鄭媱額前揉了揉,笑道:“我若沒記錯的話,小娘子單名一個‘媱’字......”

“你是誰?”鄭媱烏沉沉的眼睛愈發明亮。

他聳肩:“我並不想告訴小娘子,因爲告訴了小娘子,小娘子就對我沒有好奇心和新鮮感了、我就吸引不到小娘子了不是嗎?”

鄭媱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他,再次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人。真奇怪,他竟認識自己,既能來母親墳前祭拜,說明他從前可能真的認識母親或受過母親什麼恩惠。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份,應該也不會宣揚出去。

男子又問:“這樣晚了,小娘子一個人在深山裡走夜路不害怕嗎?”

鄭媱走去母親墓前跪下,拿衣袖擦去碑上灰塵,閉上眼睛,一壁在心底默默祝禱,一壁回答他:“怕,但是沒有辦法。”

男子不再說話,抱臂凝視着鄭媱看了半晌,伸手從旁扯下一片圓闊的蒿葉放在脣邊銜葉吹奏。

鄭媱耳廓微動,專心聆聽了一會兒,那葉子發出的低啞喧音恍如冷雨陰風泣山鬼。起承轉合的旋律正合那曲瑰麗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路險難兮獨後來......

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處幽篁兮終不見天?鄭媱詫異,站起身直視他問:“你難道常居此山?那你可知道江思藐?‘江思藐’的墓,在何處?”

男子並未停下吹奏之舉,只別過頭去往前走。

鄭媱急急追上他的腳步:“閣下......”

男子手一鬆,指尖的闊葉隨風飄去,他說:“小娘子急什麼?我不正在爲小娘子引路麼?我很奇怪,深山密林,孤男寡女,小娘子就這麼相信我。”

鄭媱道:“從你常來祭拜家慈和那日助我逃脫,我看得出來,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

男子點頭笑:“相信我是對的,我不會傷害小娘子的。”

他個頭兒高,腿亦長,一步能跨好遠,走得極快,鄭媱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

右相府

披星戴月回來的鐘桓急急趕着去見曲伯堯,來到廳堂外,卻聞裡頭激烈的爭論,鍾桓立在外頭悄悄一窺,竟發現堂中還有左相和六部尚書。

曲伯堯一眼窺見了鍾桓的劍柄,清了清嗓子道:“天色已暗,向陛下舉薦人選一事,不如明日再論吧。”座上賓紛紛起身,慍怒地揚袖各自散去。

鍾桓才走出來,愧疚道:“屬下辦事不力。”

曲伯堯目中火勢漸蓄。

鍾桓道:“鄭娘子從長公主府出來後,屬下派人一直跟蹤,後來發現了長公主府尾隨在鄭娘子身後的烏衣衛。”

他擡眼迫視他道:“爲什麼現在才把消息帶回來?”

鍾桓答:“信鴿都被人射殺了。三十餘名烏衣衛圍住屬下死纏,屬下好不容易突圍,五六名烏衣衛突然飛身從身後勒住屬下的脖子,對屬下用了迷藥。不過當屬下漸漸失去意識的時候,屬下在那人冠翎後藏了一支竹籤,裡頭封有人的嗅覺識別不出的香精,只要那烏衣衛走動,香精便會自己融散着逸出,經久不消,主子的鷹隼可以嗅出,現在主子若放出鷹隼,應該可以尋到那烏衣衛去過的地方,進而找到鄭娘子,就是怕有些遲了......”

曲伯堯這才鬆了一口氣,又道:“你太輕敵了,烏衣衛也敢小覷?發現了烏衣衛還正面與之纏鬥?明日自己去領罰。”

鍾桓告退。

他想,也怪自己輕敵了,並沒有派更多的人手去,他沒有料到長公主竟然動用如此多的烏衣衛......

——

鄭媱尾隨着那男子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遠,中途還遇上兩匹兇惡的豺狼攻擊。男子將鄭媱拉往身後,指尖一彈便有葉片飛出,穿眼而過,瞎了目的豺狼號叫着躥跑了。

兩人繼續穿行在密林間。

鄭媱兩腿走得發軟,頻頻用衣袖擦去汗珠,一擡頭望見一彎孤寂的下弦月,疏疏密密的枝椏間泛着清冷的光輝。子時了都。

一隻夜鶯撲棱棱地從枝頭掠起。

男子忽然卻步,鄭媱不察,徑自一鼓作氣地往前走,一下子撞在男子的臀上,男子嘶叫了一聲,捂住臀轉過身來,盯着鄭媱道:“想佔我的便宜就直說。”

鄭媱無語,尷尬得兩頰微燙。撞上那臀部的腦袋還痛得在嗡嗡地響。

“到了。”

“唔?”

“江思藐的墓。”男子偏了偏腦袋。

鄭媱側首一看,果然看見一座普通的墳墓,碑上纂刻的主人姓名確是江思藐。

“江思藐住在墓裡,你找到江思藐的墓,見到他人後把這塊玉玦拿給他看,說明來由,他就會幫你。”

回憶起長公主交代的話,鄭媱不解,這墓與普通的墓無異,也沒有入口,怎麼才能見到江思藐呢。遂欲擡頭去問男子,不料一擡頭就接上了他正在她臉上逡巡的目光。鄭媱恍如未見,若無其事地詢問他:“你知道怎麼才能見到江思藐嗎?”

他移開目光,轉身走去一開闊地帶。

鄭媱以爲他要走,忙追着喊他:“閣下請等一等——”

他定住腳步,目光四下搜尋,倏爾拔高了嗓音喊:“諸位的任務完成了,還不回去與貴主覆命,難道要葬身在這墓裡?”

聞聲,隱藏的烏衣衛如流星般颯沓着遁走,只留下一陣風吹草動。

他轉過臉來,月光將他的眸色打上一層薄薄的霧靄,笑容也被映襯得愈發柔和了。“怕我走了丟下你一個啊?”低啞的音聲一發便如風過處水晶簾的相擊聲在琤然迴盪。

鄭媱坦然昂起下巴道:“送佛送到西,你乾脆就好人做到底帶我去見江思藐吧。”

他竟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來,笑聲撞擊到對面的山石又撥回來。他步至墓前,徒手移開了那塊墓碑,露出一個窈黑的洞來,他起身,拍去手上的灰:“想見江思藐,就從這裡下去。”

鄭媱站在一旁向洞下望了望,一片漆黑,似乎深不見底,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恐懼的。

“怎麼?”他眉峰一挑,“不敢?”掀開衣袂,自己縱身跳了下去。

鄭媱隨後也探腿入了洞內,欲跳,忽然被人從底下拽住雙腿,驚呼一聲,縱身往下陷落。墓碑又自己合上了......

“哎呦——”倒地的男子輕呼一聲,將壓在身上的鄭媱抱起來,接着一點微弱的光線往她胸前一掃,道:“原來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小,觸感還好......”

鄭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一把推開他,四周打量,但見黑漆漆的一方狹小空間,只從頂上透下一束微弱的光,問他:“江思藐在哪兒?”

男子低沉帶笑的語聲再次傳來:“想見江思藐,跟我走就是了。”伸手在黑漆漆的壁上摸了一下,一扇石門打開,前方竟是一片開闊的草地,男子伸足踏了出去,鄭媱立刻尾隨其後。

步入了一片竹林,潺潺的水聲入耳,鄭媱看見了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溪,溪上流螢點點,溪面碎銀粼粼。

藉着月光放眼一望,可以望見竹籬院落,山腳水畔稀稀落落地散有十幾戶人家,原來江思藐的墓下竟是一片別有洞天的桃源。

男子俯身拾起一枚石子投入水中,叮咚——清越的聲響劃破了靜謐的夜色。他說:“這條小溪附近,原來是一片漁樁蟹舍,現在,只剩一戶人家了。”

“其他人呢?搬走了嗎?”

“都死了。”他回。

鄭媱追問:“怎麼死的?”

他不再說話,忽而轉首,凝睇她的眼神頃刻間冷淡清寂。他避談這個問題,卻正色詢問鄭媱:“你聽過《山鬼》的詞麼?”

鄭媱點頭。

他道:“詞中的姑娘孤獨地坐在赤豹拉的辛夷車上,薜荔爲衣、女羅爲帶、披着石蘭、結着杜衡,朝思暮望,卻等不來情郎,只能在幽篁深處慼慼。”又移開視線望着碎銀般浮動的溪水,笑道:“山鬼,蓋山魅也,我就是山鬼,是這山中之魅,也在等人.....你不是想找江思藐嗎?我就是江思藐,人稱我爲——‘山鬼’。”

31、要心

欲上青天攬明月

“主子,”鍾桓盯着半空中不斷盤桓的鷹隼,對曲伯堯道,“烏衣衛停留得最久的地方除了興安郡主墓附近,就是這裡了,可是,這附近.......這附近都是墳墓,鄭娘子一人,會去哪兒?”

曲伯堯眼裡泛着寒色的光芒,定定地注視着某個地方。順着他的視線,鍾桓發現了一座墳墓,墓上纂刻的主人姓名爲江思藐,鍾桓心下一悸,忙道:“主子,傳言都說山鬼就是這江思藐的魂魄,鄭娘子,會不會,被山鬼抓去了?”

話落接上曲伯堯凌厲的目光:“把墓碑拔了。”

“拔......拔了?”鍾桓極度震驚,道:“主子,鬼神之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對於鬼神,還是敬而遠之吧。”

曲伯堯卻無絲毫動搖。

鍾桓無奈,只好喚來手下的人一齊上前去搬那塊墓碑,不料數十名年富力強的壯年合力去拔,竟連撼動都無法做到,只累得滿頭大汗,拔不動時,又換上了另一批人,依然拔不動,在場的快輪了個遍,那墓碑連晃都沒晃一下。

鍾桓回頭,神色爲難道:“主子,這碑像生了根一樣,壓根撼不動。”曲伯堯走上前,徒手撼了兩下,的確牢固得很,那墓碑似乎與一般的墓碑埋得不同,硬拔鐵定是拔不動的了,又仔細繞碑打量了一週,道:“這碑有蹊蹺。”又轉顧那墓穴,說:“把這墳刨了吧......”

“啊?”

鄭媱訝得說不出話,原以爲江思藐會是個白髮蒼蒼、眉髯盡霜的老叟,卻沒想到竟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怔了半晌鄭媱才難以置信地開口:“你,你真的是江思藐?”

男子輕笑:“怎麼,小娘子覺得不像嗎?”

想起他之前可以用那麼快的速度變幻容顏,又聽他的口氣自信,鄭媱才覺得他就是了。她說:“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這麼年輕。”

“難道小娘子一直以爲我很老?”

鄭媱微微點了點頭。

他嗤得笑出聲來,又伸手揉了揉鄭媱的腦袋:“我猜,小娘子心裡一定以爲江思藐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

鄭媱垂頭默認低笑,忽然想起了正事,忙問:“你可以幫我換一張臉麼?”

“換臉?”他面上還是掛着春日般融融的笑意,堂而皇之地伸出兩指捏住鄭媱的下巴,左搖右晃地來回打量:“換臉的主意,是長公主出的吧。”

“你怎麼知道?”鄭媱瞪大了眼。

他說:“那日,我看見你被烏衣衛抓走了。”又揪了兩下鄭媱的腮幫子:“若是生得醜,我可以幫你換得好看一些。但你這張臉生得還不錯,着實沒必要換。”

“我有長公主的信物。”鄭媱連忙從袖中掏出長公主交給她的玉玦遞給他。

他接過玉玦,快速收入袖中,道:“信物我收下了,但換臉的事我還是希望小娘子能慎重考慮一下,長公主不過是在玩弄小娘子。”

“玩弄?”鄭媱覺得他想表達的意思其實是“利用”,回答他說:“我知道長公主是在利用我,但是我心甘情願,因爲我也有我想要達到的目的。”

“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

江思藐頷首,轉身往幽篁深處走去,鄭媱急急跟上他。

溪水沖刷着岸邊的鵝卵石,泠泠的音色入耳。

月光搖落一地婆娑的影子,雙人踏枝前行,寂靜的夜晚,只有迭在一起的腳步和穿林的風聲。

江思藐走在前頭,仰望頭頂的一鉤彎月,放浪形骸地吟道:“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鄭媱哪有那個心思去理解他的心境,只追在後頭不依不饒地、嘰嘰喳喳地央求他:“我希望你能幫我。”

“唉——”江思藐嘆息了一聲,停下腳步倚上一根修竹,嘎——林葉颯颯,修竹往下彎了一彎,他抱着臂打量她:“寂寞了這麼久,終於等來一個主動找我的人,想不到,卻不是爲了我而來。”遂拒絕鄭媱說:“小娘子,對不起,我不能幫你。”

“幫幫我吧。”鄭媱眼裡不斷閃爍着期盼的光澤,像是畫中走出的雙瞳剪水的姑娘。

“非要在今晚說這個請求嗎?”他指了指頭頂的月亮,“ 雨洗娟娟淨,風吹細細香,你卻要辜負了今晚的好月光。不如你先看看月亮,我來生堆火,給你烤個香噴噴的番薯吃吧。”

鄭媱說:“我很急,你若肯幫我,我將感激不盡。”話落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尷尬得想敲自己的腦袋,真沒出息,一說到番薯自己就餓了。

“晚上一定沒吃東西吧。”他竟笑得愈發輕快,蹲下身,撿來一些幹樹枝,鋪上一層厚厚的乾落葉,用火石生了火,坐在地上衝鄭媱勾了勾手:“坐過來。”

鄭媱果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又道:“幫幫我吧,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

“先吃了烤番薯再說好不好。”他乾脆折下兩片竹葉塞進了耳朵裡。

鄭媱這才安靜了下來,沒有唧唧喳喳了。

只看着他不斷添火,也沒看見有番薯,小半個時辰後鄭媱忽然聞到了香噴噴的番薯烤熟的味道,肚子又咕咕噥噥地響起來。

他退了火,用枝椏撅開厚厚的火灰,撥出兩個烤熟的黑漆漆的番薯,撣去灰,拿大筍葉包了,掰出黃澄澄的薯瓤,吹了吹,送到鄭媱眼前。

那香噴噴的味道實在太誘惑人,鄭媱太餓了,狠狠嚥了兩口口水,快速接過啃起來。

“別吃這麼快,燙呢,當心嗆住。”

不說還好,一說真嗆住了。

他忙不迭地給鄭媱拍背,口中還嘟囔道:“原來女人的喉管這麼細啊,說嗆就嗆。”起身去溪流上游接了一竹筒清水回來遞給鄭媱。

沒想到吃完了番薯,鄭媱又問他:“你到底要怎麼樣才願意幫我呢?”

江思藐這回狠狠皺起了眉,笑容完全斂去,一下子板起一張臉道:“我真的不願意現在與你談論起這件事,我若不答應你,恐怕這一晚上都要被你陰魂不散地纏着了;我若答應你,給你提了要求,你怕是一個晚上都睡不着了。”他道:“要我爲你換臉也不是不可,但我的要求,很苛刻。”

“你有什麼要求儘管說,我不怕。”

江思藐站起身,在竹林間來回踱了兩步,又出現在鄭媱跟前,眸下血絲畢現:“我要一顆美人心。”

“‘美人心’?”鄭媱詫道:“美人心是什麼東西?是一種玉石?是一種香草?是一味藥?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美人心就是美人的心,”他竟說得雲淡風輕:“像你這種姿色的,美人的心。”

鄭媱訥住。

江思藐又神情肅穆地補充說:“可別會錯意了,不是要你現在以心相許,我要的美人心,是剖開美人的胸腔,拿出來的美人心,要活的,要仍在搏動的。”

鄭媱後退兩步,只覺得眼前溫潤如玉的男子一下子就好像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竟比他更加可怕。鄭媱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問:“你要活人的心做什麼?”

“做藥引。”

“荒謬!”鄭媱道:“我從未聽說過有拿人心做藥引的。”

他不理會她,繼續叮囑說:“記住,是美人的心,若是那女人不美,也是沒有用的。”

“太荒謬了!”

他低低笑了兩聲:“荒謬是嗎?你要換臉,那我可辦不到了。”

鄭媱義憤填膺道:“人與我無冤無仇,我不能去殺無辜的人。”

他忽然轉身,步步逼近鄭媱:“你想復仇,卻沒殺人的狠心,還談什麼復仇呢?”

鄭媱被逼得連連後退:“這不一樣,我若殺了無辜的人,豈不是給她的親人施加痛苦,那她的親人也會向我復仇。”

他繼續逼近,逼得她單薄的脊背直直撞在一根修竹上。他用膝蓋死死摁住她的大腿不讓她逃脫:“那你就不會想一個讓她親人無從知曉的辦法殺人於無形?若辦不到,就是沒本事,復仇也不會有什麼希望了。”

“我沒有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人。”

“哈哈哈——”他忽而鬆了膝蓋,褪去周身的肅殺之氣,頃刻間又笑若薰風,“嚇到了?所以,你剛剛應該記住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好吧,我就知道你辦不到的,你太缺少磨鍊,現在,仍是一個稚嫩的韶齡弱女子,讓你直接去殺人你是辦不到的了,那我可以將對你的要求放寬一些。”

鄭媱有些氣惱地瞪着他,仍然抱着一線希望,又追問道:“你還能換其他的要求?”

“是,”他說:“我不要‘美人心’了,要九塊九尾白狐的喉骨。”

32、念想

只緣感君一回顧

“小娘子一定很奇怪爲什麼要九尾白狐的喉骨吧?”江思藐道:“九尾白狐的媚態與生俱來,傳說,其修煉成精能化爲禍國美人兒,而其周身的靈氣精氣不在心、不在脾、不在目,皆在喉骨,若取其喉骨、再輔以我特意調製的藥物和香草燉汁,將是上佳的藥引,對換顏駐顏都大有裨益。”

聽得鄭媱如聞天詔玄咒,瞪直了眼睛,驚奇不已。

江思藐折來一截竹枝,用竹枝尖細的末梢指向鄭媱的喉骨,輕輕摩挲了兩下後一路上引,描過鄭媱的下顎,點過她豐潤的朱脣,沿着她挺秀的鼻樑上滑,直迫她微翹的鳳眼眼角。

鄭媱下意識地不停地眨巴了幾下眼睛,江思藐拿着竹枝在她眼角描了一週,在鄭媱欲拿手拂開竹枝時,手一鬆,拋了竹枝。

“你剛剛在做什麼?”鄭媱問。

江思藐似在對她評頭品足:“小嘴兒和鼻子生得尚可,眼角還不夠翹,哪有狐狸眼那種惑人的本事呢?”說罷又云淡風輕地笑:“小娘子雖然尚有幾分姿色,卻遠遠稱不上媚,還不會賣弄風騷,哪裡能讓男人一眼看上去就心動得無法自持,想立馬將你撲倒呢?現在若真有一個看見你就無法自持、想立馬把你壓在身下的男人,那可真是.....”

鄭媱一愣,臉頰一紅:“你到底在胡說什麼?”熟料他又指了指他們來的方向,晃着指頭補充說:“現在正在上面刨我墳的男人可真是又缺德,又瞎了眼了。”

“什麼?”鄭媱又瞪直了眼睛:“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沒什麼。”他忽然過來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

“走去哪裡?”

“當然是睡覺嘍。”

“睡覺?啊——”人已被拖走了。

起初掙了兩下,卻被握得愈緊。詭異的夜風從幽篁深處襲來,嗚咽着入耳,鄭媱本來有些害怕,被他這麼牽着,竟莫名地心安踏實起來了。幽篁似乎無邊無際,隨意舉目一眺,都是修竹,夜色裡那種郁郁青青的色澤更加濃醇深厚,一眼也望不到邊。風過處,林葉如濤涌動,浪聲傾吞入耳。

林徑上的落葉相繼被二人踏碎,發出梭梭的響聲,他最終將她牽出了那片深密的幽篁。

鄭媱看見了青翠的竹籬院落,被一片火紅的杜鵑花環繞着烈烈灼燒。立在竹編的門前,鄭媱一擡頭看見一塊竹匾,竹匾上用方正的小篆刻着:幽篁。走在前頭的江思藐打開竹門,領着她步入,院內遍植蘭卉,暗香如縷,藍蝶翩躚,月光從斑駁的枝杈間漏下一片空明的積水,水下的花光竹影錯雜相迭。

恍如置身香海仙境的鄭媱以爲自己誤入南柯。

院內有兩間竹屋,江思藐打開一扇竹門,請她入臥房。

臥房內的陳設簡單至極,僅有一幾一案一屏一榻,榻在屏扇內。

“啊,不好意思,”江思藐走進屏內,躺在榻上,笑道:“因爲不知道有美人兒寄宿的一天,所以屋子裡就只有一張牀。隔間是生竈的地方,也不能宿人的,小娘子不介意的話就過來與我睡吧。”

鄭媱尷尬僵在原地。“不用.......我睡在地上就行了。”說罷目光在地板上搜尋,欲尋一個能睡覺的地兒。

屏風內靜了片刻,又傳來聲音說:“其實這附近有十幾處廢棄的竹屋,屋內也都有牀,你可以去別人家寄宿的。只不過,屋子裡的主人早作古了,那些廢棄的竹屋裡經常鬧鬼,也經常有野狐豺狼叼着白森森的骨頭鑽進去,然後在裡頭築窩交|配,生出一窩一窩的幼崽來,你若是不怕就去別人家寄宿吧。”說罷拍響了牀板:“要是怕還是過來跟我睡吧,睡在地上也容易着涼。”

鄭媱已經坐在了地上,後背滾下一層冷汗,躺下道:“不用,我睡地上就行了。”

“也行,”屏風內扔了一卷鋪蓋過來:“好好睡,別胡思亂想,養足精神,明日我就告訴你怎麼去抓九尾白狐。”

將自己卷在鋪蓋裡,鄭媱怎麼也睡不着,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不由好奇地與屏風裡的人搭腔:“你說這裡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戶人家,就是你了對嗎?”

“對。”

“那你一個人在這裡生活了多少年了,不覺得孤獨和害怕嗎?”

良久,他輕嘆一聲,回:“孤獨,所以想娶個妻子,生一堆娃娃了......”

鄭媱不再說話,閉上眼睛開始休憩。

屏風內的人靜靜躺着,沒有輾轉反側,卻始終睜着眼睛,輕輕從袖中拿出玉玦,又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玦來,喃喃自語道:“終於成雙了是嗎?”

朦朦朧朧地,耳邊似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鄭媱翻了個身,恍惚間看見人影晃動,很快又被沉沉的意識壓下。

——

沒有想到將江思藐的墳給刨了也毫無所獲。那是一座假墳,用土培出了一個峰來,下面都是平地,連下棺的坑都沒挖。曲伯堯在平地上來回踱了兩週,沒有發現機關,又將視線投至那塊屹立不動的碑上。

鍾桓上前,小心稟道:“衛夫人剛剛傳信說,宮中來信了......”

曲伯堯擡頭望了眼林杈間的曦光,道:“留一些人暗伏在這附近,隨時觀察這裡的動靜。剩下的都撤回吧。”

一覺醒來,鄭媱發現自己正躺在榻上,驚坐而起,匆忙掀被,衣衫尚整齊,正詫異,一陣羹湯的香氣忽然撲鼻。

屏風外有人影晃動:“先出來洗簌,早上做了蘭羹。”

鄭媱穿上鞋步出屏障,但見他端着一盆熱氣蒸蒸的水朝她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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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爲什麼會睡在你的榻上?”

他放下熱水,饒有興味地盯着她笑:“我就知道你在心底裡覬覦着我,想佔我的便宜,昨晚你趁着我睡着了,自己偷偷摸摸地爬上來了,騎在我的身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幸虧我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寧死也不肯從了你!”

“你胡說!”鄭媱面色大囧。

“信不信由你。”他擰起臉帕遞給她道:“先擦擦你臉上的口水吧。”

鄭媱伸手在臉上摸了摸,哪裡有什麼口水,白了他一眼,接過臉帕狠狠擦了幾擦。一拿開,又見他得意地笑着遞來裝有鹽水的竹筒給她:“好好漱漱,美人有口臭真是一件特別煞春光的事兒。”

鄭媱氣得說不出話,慍怒地接過,定定地對着竹筒裡的水照了良久,確定臉上脣上沒有什麼異樣,才漱起來。

江思藐在案邊坐下,朝她推來蘭羹:“別磨蹭了,快吃,吃完再梳妝,不然要涼了。”

鄭媱也坐下:“你已經吃過了?”

“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吃很孤單?”

“不孤單。”鄭媱埋頭吃起來,一邊吞嚥一邊問他:“你做的?”

“難不成是鬼給你做的?”

鄭媱低笑:“可不是鬼做的嘛?”

他瞪大了眼睛,卻聽她說:“人哪裡會做的這麼好吃?”心頭一熱,咧嘴衝她笑了起來。視線驀然相接,定定地相互注視了一瞬,又各自移開了。

對上她清冽水眸的一瞬,他只覺得心在胸腔內狂跳了幾下,默默注視着垂首的她抱起陶碗舔光了蘭羹,瞧見那一點硃紅的小舌頭輕輕捲動,忍不住滾了滾喉結。

33、沉淪

小樓吹徹玉笙寒

宮廷

穿窗而來的風撩起了芙蓉紗帳,帳角懸着一串銅鈴,叮叮咚咚地碰撞起來,阮繡芸精神懨懨地甦醒,鼻端細碎的汗珠滾落,又聞不遠處的玉樓笙歌起奏,呼喚宮娥阿蘭,阿蘭不見蹤影,阮繡芸起身下榻欲去閉窗,卻見窗外前幾日開得正豔的紅薔薇已開始繽紛地落英。

宮娥阿蘭的聲音從宮門處傳來:“今日,貴妃娘娘給各個宮中都分有齊紈,水枝,你自己剛剛不也替你們主子領了,你現在憑什麼搶我們主子分得的齊紈?”

“憑什麼?你們主子都進了冷宮了,還要這麼明貴的齊紈做什麼?裁來做衣裳穿在身上也沒有人看,真是白白糟賤了......”

位分被降爲昭華,阮繡芸住的地方無異於冷宮。主子一落魄,連服侍的宮娥都叫人瞧不起,連日來處處遭人欺壓。阮繡芸一聽這話,推門便朝宮門走去:“怎麼回事?”

阿蘭卑微地低下頭退至阮繡芸身側,用細如蚊蚋的嗓音說道:“主子,水枝要搶貴妃分給主子的齊紈。”

那名爲水枝的宮娥見了阮繡芸也不見禮,卻趾高氣揚道:“能穿齊紈的,只有三夫人和皇后娘娘,雖無明文規定,但卻是後宮默認的規矩了,難道阮昭華不知?”

阮繡芸哂笑:“本宮只知道,現在是貴妃娘娘執掌後宮,貴妃娘娘既要給各個宮裡分發齊紈,看樣子是有意打破這個默認的規矩,而你們馮貴人怎麼還不識好歹,卻要墨守成規呢?”

水枝一聽,辯道:“每個宮裡雖都領了齊紈,但除了貴妃娘娘和我們貴人,還有哪個宮的主子敢穿?奴婢這是爲阮昭華好,阮昭華他日若穿着齊紈裁成的衣裳出去,衝撞了貴妃娘娘,可就更難翻身了。”

話落就接來了一巴掌,水枝吃痛地捂住火辣辣的臉,憤憤難平:“昭華,你憑什麼打人?”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只是個操賤役的奴婢,”阮繡芸道:“本宮再不濟,身份也高於你這個操賤役的奴婢,你一個操賤役的奴婢用這種口氣同本宮講話,還有沒有規矩,難道不該打?”

水枝嗚嗚哭泣着跑了。

阿蘭瞥了一眼水枝消失的方向,說道:“主子,水枝回去一定會跟馮貴人告狀。”

“哼,”阮繡芸哼了一聲,道:“那姓馮的能拿本宮怎麼樣?即使心裡百般陰毒,面子上總要維持她一貫的好人做派的。”

阿蘭聞她的口氣強硬,又見面上她往日憂心忡忡的神情一掃而空,不禁有些歡喜,趁勢勸慰她說:“主子不要急躁憂心,往後日子還長着,不愁沒有機會,主子的榮華還在後頭呢,那馮貴人也沒有得什麼寵,不過就是侍了兩回寢罷了,空頂着貴人的頭銜縱容手底下的人仗勢欺人。”

剛拾了一級,阮繡芸足下一絆。

“主子當心。”阿蘭忙從旁扶住。

阮繡芸突然怔愣,不要急躁憂心,她竟也這樣說。怎麼能不急,她卻是有些急呢,前些日子,她的情緒可謂低到了谷底。

也不知是不是某些人有心的,那日宮娥內侍們的議論恰好就讓她聽見了,他們議論說她的父親阮明暉在獄中過得生不如死,被獄中的毒鼠一咬,得了失心瘋......她又遭降位,成了他一顆廢棄的棋子,更加無法救父親了。腦海裡的思緒百轉千回,突然萬念俱灰,救不了父親,她覺得再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氣了,那個月光清皎的夜晚,一條白綾被拋上了樑,就在她蹬掉了椅杌煎熬掙扎時,一柄錯刀透窗而來,白綾斷裂,她吃痛地摔在地上,一擡頭但見窗紙上透出一個輪廓來,看那冠形,好像是宮中的內侍。沉沉的音聲透過窗紙灌入:“阮昭華,你難道就甘心這麼死了?”

“你是誰?”阮繡芸從地上爬起來,欲去開窗,窗子忽然被夜風撐開,她只看見一個穿着內侍玄服的男子高亢地揹她而立,他的衣袂在夜風中獵獵地飄揚,他道:“相爺讓我轉告你,就這麼死了,真的於事無補,難道你放棄救你父親了嗎?”

阮繡芸淚盈於睫,哀道:“我沒有辦法了。如今,陛下專寵貴妃,根本不會想到還有我這個人。我對他也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我只求你轉告他,叫他念在昔日我爲他做了一些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救我父親一命。”

“愚蠢,”他說,“這世上最難測的是君心,今日是陛下的心頭兒好,明日說不定就是他的詔下亡魂。你當沉下心來,榮辱不興纔是。”

“好難.......”她想着想着,百感交集,哭出聲來。

他又說:“難?有人比你更難,不如想想貴妃。”

“貴妃?”阮繡芸陡然止住哭泣,“雖是故人,卻裝作不認識我,貴妃必然在僞飾溫順,臥薪嚐膽,她既不愛陛下,又與我從前相識,爲何要陷我於此境地?”

他說:“雖是你從前閨中密友,但貴妃卻識破了你是相爺的人,貴妃痛恨相爺,因而要拔除你,但又顧念閨中舊情,因而沒有取你性命。貴妃專寵,是因爲貴妃懷的恨比你更重,因而無所不用其極。但貴妃有把柄在相爺手中,有朝一日,或許能與相爺聯手。你現在可先親近貴妃,但時機不成熟,還得提防着她一些。待時機成熟了,相爺會再通知你。最後,相爺說:你若死了你父親也別想活了,你看着辦吧。”說罷離窗而去......

“主子?主子?主子?”阿蘭連喚了好幾聲,阮繡芸才從怔愣中回神。道:“進去爲我上支釵吧,我要去見貴妃娘娘。”

......

正伏案挑琴,宮娥細聲來稟:“主子,阮昭華在外求見。”貴妃按住琴絃,默然片刻,道:“請。”

少頃,阮繡芸拖着曳地的海棠紅繡金綢裙嫋嫋婷婷地出現:“臣妾參見貴妃娘娘。”

貴妃盯着她打量了一眼,屏退了所有下人,道:“阮昭華來見本宮何事?”

阮繡芸熱淚盈盈,凝視着她,情緒激動地開口喚了一聲“阿姝。”恍如一柄鋒利的刀子,陡然挑開結痂的傷口,划進她肉裡去,剜出多餘的腐肉來,貴妃面不改色,卻笑道:“阮昭華這是糊塗了?本宮不叫阿姝。”

阮繡芸卻珊珊落淚,只不停地喊她:“阿姝......阿姝......阿姝......”一聲一聲親暱的阿姝將她的思緒拉回她們及笄的同年。

貴妃漠然,面上漸漸現出倦怠神色,掌心嵌下指甲掐入的深印,夾雜着慍怒的音聲漸拔漸高:“阮昭華是瘋了麼?張口就胡言亂語,敢對本宮這樣無禮!”

“阿姝,我不忍心看到你這樣......”阮繡芸仍是不依不饒地喊着她真實的名諱,且泣且訴:“我真想念當年那個明媚的阿姝......”

貴妃陡然起身,神情堅毅,高喊道:“來人——”卻聽得殿外的內侍揚長了尖細的聲音高喊:“陛下駕到——”

貴妃繞過阮繡芸,匆匆上前接駕。

公孫戾入內,本沒看見阮繡芸,待聽得緊隨在貴妃音後的一聲“臣妾阮氏參見陛下”後才發現了阮繡芸。

“都平身罷。”

貴妃起了身,身後的阮繡芸也起了身,小心擡目去瞥公孫戾,恰接上公孫戾打量的目光。公孫戾只看見她眼底粲然的星輝,卻如流星般隨着她低首的舉動逝去了。“你是阮昭華?”

阮繡芸稱是,回答時兩靨飛霞,主動告退。

公孫戾徑直上前抱了貴妃,坐在鳳榻上,提着她的腰叫她坐來膝上,動手除了她的外服和小衣,探入綾袴內捧住她的臀峰捏|弄,貴妃疼得嬌哼了一聲,連連推拒道:“陛下,臣妾今日身體不適。”

公孫戾濃眉蹙起,面色陡然鐵青,見她一臉不甚愉悅的神情,不由怒從中來,望着她怔忪的不知將視線聚在哪裡的眼睛,默了片刻,忽然抄起她往內殿裡走去。

人被拋進了紅綃帳內,腦袋撞上了玉枕,嗡嗡的響聲迴旋在腦中,還未歇去,身上陡然承重,公孫戾已經騎了上來。

衣裳在他寬大的掌下瓦解成碎片,他低頭咬住她白馥的香乳,常握兵器的粗糙的手掌已經摩着她嬌嫩的肌膚一路往下探去,直探到花心,伸手插|進去粗暴地撥弄。

貴妃的眉心慘淡地擰做一團,死死咬住牙關仍是呻|吟出了聲。

待底下溼成一片了,他弓起身來,悍然往前一聳,貴妃杏目驀然一睜,痛楚地驚叫出聲,他卻像是醉了酒一般瘋狂地抽動發泄,抽得筋疲力盡了才退出來。

貴妃面色早成一片黯然的酡紅,香汗透胸,張口大喘,還不待平復呼吸,人又被拉了起來。

公孫戾將她摁倒,使她跪伏在榻上,兩手拖住她的股,突然從後沒入,貴妃又是一聲淒厲地尖叫。

“愛妃不是不快麼?”公孫戾低頭在她白璧般無瑕的背部狠狠咬出一口淤痧來:“朕就來叫愛妃快意......”說罷加快了速度,似將她當成一匹烈馬,騎上去就狂顛起來。

鄭姝咬出一口血腥,垂下眼簾,額前的汗液與淚珠混合着滑入微涼的被衾,不知任身後的男人宰割了多久,眼前一黑終於栽了下去......

34、插花

春歸猶記插花人

山中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一兩聲鳥鳴也極度悅耳。屋檐後數畝黃澄澄的菜花開得正豔,蜜蜂穿梭其中,嗡聲不絕。

鄭媱佇立在香氣襲人的院中,攤開一雙雪白的手掌,藍色的蝴蝶翩躚着落來掌心,鄭媱不知不覺咧了紅脣,露出雪白的貝齒,翩翩引袖旋轉了起來。

檐下那人長身玉立,衣裳的色澤與青翠的竹屋渾然一色,正盯着她打量得出神。

鄭媱一個旋轉陡然接上他定定注視的眸光。脣角尚懸的一絲笑意全然僵在臉上,手一落,藍蝶翩躚着飛走。

款款下了階梯,驚飛了棲息在階上的一排排闊翼蝴蝶,他邁步朝鄭媱走來。

鄭媱佇立不動,等待他走近。

在距她兩三步的地方停駐,他仍然近距離地注視着鄭媱。

卻不知爲何,每次被他盯着看時,總能被他盯得侷促。鄭媱剛要開口打破沉寂,他忽然舉起一串子東西,看上去像是鐵和銅鑄成的。

“這是什麼?”

“捕獸器。”他說,“給你抓九尾白狐用的。”說罷拉住她的手徑直將她扯去屋檐後。

他給她示範捕獸器該如何放置,又問她看清了沒有。

鄭媱蹲下身嘗試了幾番,曉得如何使用之後,又聽他道:“附近常有九尾白狐出沒,你就把這些捕獸器設在這附近,不要跑太遠了,免得遇上兇猛的豺狼虎豹和蟒蛇。若察覺到四周有危險,就吹竹葉發聲。他摘下一片竹葉問她:“你會吹竹葉吧?”

鄭媱沒有立刻接話。

他有些納悶,道:“你的吻還沒被奪走?不該吧,我想吹竹葉應該就跟親吻差不多,雖然我還沒有親過誰,你真的不會吹?”

鄭媱噗嗤一笑:“知道了。”奪過他手中的那一串子捕獸器,甩在肩上,轉身就走。

“喂——等一等。”他在後面揚長了聲音喊她說:“捉到九尾白狐了記得回來叫我。”

鄭媱一路往前走,越過那條涓涓流淌的小溪,攀上兩塊大岩石,沿着一條山溝往上爬,很快就嗅到了狐狸身上的騷味。背後起了窸窸窣窣的動靜,鄭媱回頭一看,九條雪白的尾巴搖晃着一閃就過去了。

走過去俯下身四處尋覓,鄭媱找到了一些狐狸腳印,在腳印最密集的地方下了一個捕獸器。附近做下標記後鄭媱又輾轉着去了另一個地方尋覓狐狸腳印。

漸漸升高的日頭掛上了樹梢,才終於將所攜的捕獸器下完了,鄭媱擦擦汗往回走,不料走了一段距離,竟看見自己先前設下捕獸器的地方有九尾白狐上鉤了,遂激動地跑了過去。

九尾白狐縮成一團雪球,通體雪白得沒有一絲雜色,澄淨的、琉璃般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動,九條絨絨的尾巴搖晃着開屏的雀扇,鄭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熟料九尾白狐忽然翹首,一下子咬住了她的腳踝不鬆。

鄭媱吃痛地呼出聲來,任她如何掙脫,它的利齒卻死死卡在她肉裡不放,鮮血汩汩地滲出來,額間很快有汗珠沁出。

一顆石子驀然從身後飛來,一道血潑來面上,待睜開眼睛時,已見眼前的九尾白狐奄奄一息地仰在地上,脖頸處一個洞口正汩汩往外淌血。

“我看看,”江思藐闊步走來蹲下,捉住她的腳踝察看了一眼,忽然低下頭吮住出血的傷口。

鄭媱異道:“你這是做什麼?”

他擡頭吐掉一口血,道:“九尾白狐的利齒有毒,被它咬傷了一時不致命,但若不及時清理毒物,將會頭痛,渾身發熱,脫水,嚴重者會死亡。”說罷又起身尋覓了一遭,拔來兩株野蒿,放在嘴裡嚼爛了敷在她腳踝的傷口,又從身上撕下一塊布條,包紮處理完了,一擡眸,發現鄭媱正在打量他。

“感動是麼?”他沒心沒肺地笑,眼裡的東西卻沉靜的如同湖心的腐葉:“不如以身相許吧。”

鄭媱沒說話,縮回目光,慢慢地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一個人影忽然躥來了眼前,他背起她就走,動作麻利得待她上了背才反應過來:“我自己可以走。”

“走到日薄西山麼?”他說,“你是想看夕陽麼,還想讓我跟在你身後陪你一起看夕陽?”

鄭媱被堵得無話。被他揹回了竹屋。

他將她放在椅杌上,走出門去,不一會兒又抱了一堆花枝進來。

花枝裡有幾株杜鵑幾根蘭卉,還有幾條竹枝,幾串紅彤彤的枸杞子。鄭媱納悶地問:“你抱這麼多花枝進來幹什麼?”

“插花。”

“插花?”

他回:“從前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得過且過,現在屋子裡多了個女人,沒有詩情畫意哪成呢?”咔咔——手中的銀剪剪掉多餘的枝葉花骨,朝她指了指:“不如你來插吧,我去生竈。”說罷抱來花枝放在案前,又拿來一個高頸白玉瓷,叮囑她道:“不要插得太好看了,以後你走了,花蔫了,我插不來那樣好看的花束怎麼辦?”

鄭媱哪裡會插花,學着他剛剛剪掉多餘花葉的樣子剪了一地的花苞,一根根塞進了玉瓷中,低頭輕嗅那混合的馥郁,鄭媱十分滿意。

不一會兒,他端着飯菜進來了,驚訝地盯着玉瓷中的花團錦簇看,漸漸溫和地笑。

“是不是很好看?”

他繼續笑,點頭:“好看,比我插得好。”

鄭媱盈盈衝他笑起來,露出靨邊淺淺的香輔。

他低下視線,將飯菜推到她跟前:“趁熱吃,吃完你歇午覺,我去收狐狸。”

鄭媱埋頭吃了起來。

一朵杜鵑花忽然凋零,旋轉着落在他碗中白花花的米粒上。他拈起來,趁她埋頭吃飯不備,悄悄別在了她鬢邊,又端起碗一邊扒飯一邊盯着她打量。

鄭媱渾然未覺。

他想:她真是純得像一汪涓淨的溪水。

收完狐狸歸來時,他走進屏扇,她正憑在榻上熟睡。他悄悄走近欲去蓋被,卻瞥見她恬靜的睡顏,攥着被子的手一時無法動彈了。

午後的暖光從窗隙裡照進來,曬得她靨邊微微泛起紅潤。他想起了在慈恩寺的初見,天真純粹的年紀,她的腮邊也是這樣的桃紅,她伸手捧來一朵桃花至他眼下時,無憂無慮的笑容也像桃花一樣爛漫灼人眼。

望着那似硃砂染就的櫻脣,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慢慢靠近。

鄭媱驀然睜眼,伸手去推拒他,驚呼道:“你做什麼?”

狠狠扼住她的手腕,任她奮力掙扎,他還是貼了上去,死死堵住了她溫熱的脣,死死地堵住不動,封了半晌才移開。

鄭媱惱怒地盯着他,不停用手去擦。

他卻若無其事地笑笑:“原來親吻是這樣美好啊。”

鄭媱眼中的怒意更甚,舉起枕頭朝他砸了過來,被他接住:“先別殺我,殺了我這世上可就沒人有那個本事幫你換顏了。”又轉身道:“九隻九尾白狐都齊了,明日就給你換顏,你很快就能走了。”

第二日,白玉瓷瓶內的花蔫了。

鄭媱一起來就看見他坐在案前修剪新折的花枝。他埋頭全神貫注地修剪花枝,卻一心二用地對鄭媱道:“快把臉洗乾淨了,等我插完了花,我就來爲你換顏。”

鄭媱乖乖去洗臉,洗完時卻見那瓶中的花插得美韻十足,極爲雅緻,全然沒有昨日自己插的那般臃塞。

“原來你會插花。”鄭媱悻悻地說,“你真是虛僞,我明明插得不好,你卻要說好。”

他笑說:“我沒有說謊,在我眼裡的確是好看,在別人眼裡可就不一定了。”

鄭媱覺得他很奇怪,越來越喜歡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了,聽起來總像是在挑逗自己。她在一邊坐下,靜靜地看着他執着銀剪修形,聽他又道:“插花不是要把開的好的都塞進去,會顯得臃腫。插花需要耐心,要先選枝。”他拿起一根杜鵑花枝打量:“先將花枝執在手中觀勢,或橫或斜或側,最好取一個疏瘦古怪的姿態,而後剪掉雜枝和冗餘的骨朵,置花梗入瓶器時,或折或曲,忌直插入瓶,那樣易使葉背花側。最後可佐一兩支蘭草竹枝,配上幾顆鮮紅的枸杞子。”話落,已經插花完畢擡起了頭。

“鄭媱——”他忽然站起身,喊她的名字。

鄭媱一愣,卻見他撥弄了下白玉瓷瓶:“你瞧這瓶中的花,都是經過了精心的修葺,修葺後的美好衝擊着人眼,可要返璞歸真,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慢慢將視線投放至她面上,拈起案上的冗葉餘花捏碎在指下:“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想再換回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35、朱顏

浴火鸞凰涅槃時

“換顏可不是那麼容易。”他說,“鳳凰涅槃,要先在熊熊烈火中自焚,焚成灰燼後才能獲得新生。其中痛苦,你可承受得住?”

鄭媱篤定點頭......

“那好......”

他按住她的肩糾正她的坐姿,讓她放鬆地坐下。自己慢慢蹲下身來,陡然屈膝跪在了地上。

鄭媱一驚,急道:“你跪在地上做什麼?”

他笑得眉眼彎彎,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爲你換顏,豈不是使你不孝?我覺得對不住你,所以要給你跪下。”

鄭媱知道他是在風趣地玩笑,想了想,許是因爲他個頭太大,站着費力氣,又因要移動,坐着不便又太遠,但跪着在地上移來移去的姿態着實太奇怪了。

他一隻手託在她鬢側和耳後,另一隻手拿了一隻類似畫筆的東西,一筆一筆地在她眼角附近勾勒,鄭媱閉着眼睫,睫毛不停翻卷顫動。

“眼睫倒挺長。”他描完了左邊的眼角,又去畫右邊的眼角。清晰地看見她右眼旁有顆不易察覺的黑點時,一邊描畫一邊問她:“咦?傳言說眼旁有顆淚痣的人愛哭,可是當你特別害怕的時候,我也沒見過你哭呢。”

鄭媱愣了愣,果決道:“我不愛哭,也不會哭了。”

他開始沉默,描完了眼又去畫眉,畫完了眉又去勾脣弧描鼻,完了拿來銅鏡遞給鄭媱:“你瞧瞧,修形後口鼻眼眉大概就成這樣了。

鄭媱接過銅鏡,看後大驚,他所用的似乎爲一種熒色的染料,經他寥寥數筆一勾勒,五官變化雖不大,但她幾乎就以爲是從鏡中看見了另外一個女人,驚訝地張了口。

“怎麼?”他轉動着手中的畫筆,仔細打量着她,道:“這就被自己驚豔到了?我還未開始幫你換呢。”

鄭媱恍惚道:“真的要變成這樣麼?”

“當然,”他說,“這樣那些只相皮囊的男人才會喜歡。”又望着她道:“也不知日後右相大人見了是心動多一些呢還是憤怒多一些,唉——我可是冒着被人日後拿刀架在脖子裡、丟掉生命的危險幫你,你真的忍心.......”

鄭媱垂下眸子。

他端來煎好的藥汁:“喝了。” 鄭媱接過飲下後,他又拿來調好的藥泥在她臉上塗抹一層,在畫筆描繪的地方塗上另一種香氣刺鼻的藥泥,裹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再換另一種藥均勻地塗抹下一層,又裹上一層薄紗,如此反覆......塗抹包裹一直到深夜,鄭媱只剩下一雙眨巴的眼睛.......

半旬內,每時每刻鄭媱都覺得臉部如同火焰灼燒,起初像是小火炙烤,最後竟似火上澆了油,熊熊的火勢起來後直接環繞着臉部灼燒,疼痛越來越劇烈,疼到汗流浹背、夜不能寐。

他讓出了自己的牀榻給她睡,自己睡地上,鄭媱卻疼得從牀榻上翻滾着跌落在地上,搶着硬邦邦的地面掙扎,磕破了腦袋流出血來。

他將她打橫抱起,輕輕放回榻上,蓋好被褥,自己睡在牀榻外沿,以防她滾下去。明明痛不欲生,她卻總是先咬緊牙關將呻|吟悶在口中,憋得滿臉通紅,渾身溼透了,覺得承受不住時纔會翻滾着用頭搶打他物以轉移自己臉部的苦痛。

他不敢點她的睡穴,怕她疼得在昏睡中死亡無從知曉,但又實在不忍心,每每在她忍受不住時還是點了她的睡穴,叫她沉沉睡去。

如此,終於捱到疼痛漸消,紗布被解的一日。他將最後一層紗布輕輕拉起,看見如含豆蔻的紅脣,心一顫,手一揚,紗布飄去。

雖然已經有所預料,可揭下紗布看到她容顏的那一刻,他心底還是有種說不出的震驚,果真是涅槃了:被“烈火”的肌膚比之以爲更加瑩潔嬌嫩,幾乎吹彈可破,那樣飛翹的眼角眼輪,徹底顛覆了她整個人的氣質,以往雪映瓊枝的清韶悉數化爲禍國狐媚的綺豔......

唯一不變的,是眼內的瞳子,鑲在從前的眼眶裡時,是兩泓秋水;嵌在現在的眼眶內,是煌煌的火樹銀花。

只她如今尚不懂如何施媚,他怔怔地開始幻想,幻想着有朝一日,當她拋棄了少女的青澀拘謹,斜溜嬌波,一顰一笑,無不是韻致千般,風情萬種,就連骨子裡,都是細數不盡的媚,不由憂心起來。

鄭媱起身走去銅鏡前顧盼,不由怔住,鏡中的人完全不是自己了。

他出現在鏡中,問她:“可真想好要回長公主府,復仇?”

“是。”

他低頭輕輕嘆息了兩聲,道:“我現在說什麼都無法使你復仇的決心動搖,是不是?”

“是。”

“好吧,”他的語氣十分遺憾,“你走吧,趁着外頭的月色回去吧,我馬上放出消息給烏衣衛,等我帶你出了幽篁,烏衣衛差不多就從小路上來了。”

鄭媱望着他,感激道:“這些日子,叨擾你了。”

離別總是來得這樣沉重,沉默了片刻,他祈求她道:“能不能不要回去了?就留在幽篁。”

鄭媱轉過臉來,明豔的嬈瞳照射着他,他又避開轉身道:“罷了,走吧。”

他先出了竹籬院落走在前頭,鄭媱跟在身後。

二人走進了茂密的竹林。

很快就聽見了風吹草動,他知道是烏衣衛從小道上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腦海中兩種聲音爭執得愈發厲害,一個聲音道:“她此行兇多吉少,不要讓她去涉險,把她囚在這裡,爲你生兒育女......”另一個聲音說:“愛不是自私地佔有,是成全,成全她所有的抉擇......”

於是一路沉默着,在即將出了竹林時驀然頓下腳步。

鄭媱看見竹林外等候的烏衣衛,凝了他一眼,告別說:“後會有期。”不待他回答越過他就往前走。

“等一等。”他叫住她說:“保重——”

鄭媱回頭,道:“你也保重——”提步又走。

他驀然衝上前去拉住了她的衣袖,看了那些烏衣衛一眼,烏衣衛見此情形皆自覺後退了數尺,隱匿了起來。

“鄭媱......”他忽然伸手圈在了她的腰際,低頭去嗅她的髮香,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若你報完了仇還活着,但,沒地方可去的話,回來幽篁,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鄭媱訥了下,心頭一暖,沒有推開他,語氣淡淡回答:“大概是不會活着的吧。”

溫熱的水滴濺在頭皮上,他泣道:“我是說假如,假如還活着......你回來幽篁,與我做一對平凡夫妻吧,遠離外面的喧囂,只有我們兩個人,安靜地過我們兩個人的日子。”

鄭媱不說話,只靜靜地聆聽他且泣且訴地講:“你不愛我也沒關係......”

眼角一澀,她掰開了他的手,回頭拍拍他的臂膀,最後望了他一眼,掙脫他的手決然離去......

默默地望着她隨烏衣衛遠行的背影,他攤開匿在袖中的一雙玉玦仔細審視。

那個女人的本意哪裡是真的要她來幽篁換顏,其實是將她送來給他做妻子的,此番他幫她換了顏,放她回去,她又會拿她怎麼樣呢?那個處事極端、行爲乖張的女人,真的會助她復仇吧.......

轉過身去,仰頭望着一天清輝,且行且徐吟:“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36、豔光

似曾相識燕歸來

“貴主。”翠茵上前,細聲稟道:“她回來了,他爲她換了顏。”

長公主斜倚鳳榻的姿態慵懶,似沉寐在午後暖陽,本闔着眼,聞她如此一說微仰起頭,驀然睜開了眼,目光如炬般映照在她的臉上,翠茵微微低了頭,碎步趨恭敬地遞去鼻壺。

長公主嗅了一嗅,長吐一口氣,長長的護甲輕輕敲擊着檀木香案,語氣聽不出波瀾:“換成什麼樣了?”

翠茵想了想,說:“半姿絕世。”

敲擊香案的音聲漸漸歇了,長公主輕輕嗤了一聲,嗤聲似騫動簾櫳的三月微風,鳳眸一轉,眉心波漾,卻是宴宴笑着凝睇翠茵。“你去殿外候着吧。”

翠茵退出內殿,來到殿廡下對鄭媱道:“小娘子先等一等。”

——

“阿嫦。”長公主喚了一聲。

簾幔後緩慢地踱來一個腰背微駝的老嫗,向長公主躬身啞聲道:“貴主?”

長公主問她:“你且說說,是爲什麼?”

阿嫦默然,只關切地凝視着神情倨傲的長公主。她只覺得滿面榮光的長公主這般眄視傲物、目空一切的儀態,普天之下恐怕再也無法從第二個女人面上找到了。思起以往,阿嫦在心底裡唏噓不已,長公主還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少女時,她就一直跟在長公主身邊,跟了這麼多年,親眼目睹長公主一步一步地從風華正茂的青蔥歲月踏入丰韻猶饒的遲暮之年,美人雖然遲暮,高華但增不減。

阿嫦見過她情竇初開時青澀羞赧的眼底嬌波;見過她被迫痛別愛人與骨肉至親時的肝腸寸斷;見過她出嫁之日沒有一絲歡喜的鎮定眸色;見過她洞房花燭夜面對駙馬殷勤執手時的冷如冰霜。阿嫦知道,長公主一路走來不易,是那些不爲人知的、風刀霜劍裡的磕絆坎坷成就了今日的長公主。

長公主望着阿嫦無聲地笑着,良久,才嘆息了一聲,又柔聲道:“那個孩子真是沒有什麼心眼,總是喜歡先人後己。”

“是,”阿嫦頷首,平淡的音調彷彿與長公主閒話家常,“公子性情至醇。”

“本宮都把人給他送去了,他竟然不要又給本宮送回來了,呵——”

“或許公子沒有揣測出貴主的心思,”阿嫦道,“或許貴主當初不應只讓鄭媱送去一枚玉玦,該讓烏衣衛給他一封信,信中說明貴主送鄭媱去的意圖。”

“不——”長公主頓了頓,說:“他揣測出來了。”揚手一掀,繁複的翟衣裙裾空中翻卷着曳到地面,長公主直起腰來,探足下榻,小婢娥過來爲她穿屐理裾。

長公主雙足穩穩落在地面。“本宮去看看,那鄭丫頭如今變成什麼樣了。”說罷由小婢娥扶着出了內帷。

鄭媱正立在四面通風的殿廡之下等候,翠茵爲她換上了一身紗衣,紗衣尾長,曳地數尺,其色深絳,火紅得如裂苞而吐、恣肆綻放的番石榴。殿廡外是如碧玉倒扣的水池,中植紅蓮,時入初夏,已經接天連葉,密密匝匝的翠蓋向陽而舉,隨風濤波浪起伏,中有玲瓏球燈大小的芙蕖破葉頂起,已現嫣色,將展未展。

微風過,送來一陣清雅的芙蕖香,四方貼着廊柱而飾的紗幔鼓鼓而動。望見長公主到來,鄭媱連忙理衣上前福身施禮,身後輕薄的曳地紗衣陡然乘風而起,似要脫離了那纖瘦的身體,輕若無物地翻飛飄舉着直出殿廡,拂打上了蓮葉,足見其長。

立在一旁的翠茵看得失了神,只覺得換顏歸來的鄭媱脫胎換骨,穿上一身冶豔的絳紗,一改從前的冰玉清麗之姿,宛如九重天闕之上的絳霞仙姝,綺貌豔光惟有年輕時的長公主可與之媲美。

長公主以塗滿蔻丹的護甲輕輕勾起了那尖俏的下巴,仔仔細細地審視了鄭媱片刻後,對上鄭媱的眼神,眉心一擰,似是不太滿意,她說:“只有個皮囊,就是金蟬脫下的空殼,一拈就碎成灰燼了,裡頭卻沒什麼東西。”

鄭媱眼睫顫了兩下,追問道:“鄭媱不解貴主在說什麼?貴主可否將話說明白一些?”

“哼——”長公主捏着她的下巴道:“說你單純倒不如說你愚蠢,你真是比本宮年輕時還要愚蠢。”長公主鬆了手。“豔貌倒是有了,豔骨卻沒有,此種吸引也只是一時,不能持久,你拿什麼復仇?”

鄭媱眸中浮冰般漂出數碴氣喪和細碎的失落。

“別用這種清冷的眼神看人!”長公主叱令道:“哪個男人愛看?”吼得鄭媱眼中一酸,竭力壓回去並將喉頭不斷上涌的酸澀吞下。

阿嫦馱着背從長公主身後走來,慢條斯理道:“貴主息怒,鄭娘子換顏回來就是有了一些變化。貴主卻想要她一步登天,怎麼可能呢?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鄭媱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恰對上那老嫗慈祥的笑容。

長公主平息一口氣,又望向鄭媱,道:“本宮差點忘了再一次徵求你的意見。你失蹤的這段日子,有人隔三岔五地就來威脅本宮,暗地裡把整個盛都都翻遍了,薜蕪山都不知道搜了幾遍了,哼,到底是解不了近千年的機關。你若放棄復仇,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鄭媱答:“怎麼可能放棄,鄭媱聽貴主的,容貌都換了,貴主可不能食言。”

長公主笑:“本宮決不食言,從現在起,你叫玉鸞。”

鄭媱點頭,又道:“懇請貴主先讓我見見媛媛。”

“好,”長公主道,“不過,你可要再一次想清楚了,鄭媛還小,對以前苦痛的記憶沒有那麼深刻,現在正在慢慢地忘記過去,性情也漸漸開朗起來了。見到鄭媛,鄭媛不一定能認出你,若你告訴鄭媛你是她姐姐,聽聲音她也許就相信了......等你姐妹二人親密無間的時候,你又要離她而去了......再叫她傷心抑鬱一次嗎?”

鄭媱心下一慌,長公主說得並無道理。“難道要不見嗎?可是......”

“本宮的意思是,你姐妹二人可以相見,但見面時,你不如不說話,讓翠茵告訴鄭媛你叫玉鸞.......她對你沒有那麼依戀,離別時就沒有那麼多痛苦。翠茵,帶玉鸞去見鄭媛......”

翠茵領着鄭媱穿過匝地的濃蔭,來到長公主府中的後花園。

翠茵在薔薇園外頓下腳步對鄭媱道:“薔薇園中有架鞦韆,令妹最近常常領着一羣年紀相仿的小婢娥來薔薇園中盪鞦韆、踢毽子。一會兒你隨我進去,先不要驚擾她,免得她被驚動從鞦韆上摔下來了,你就隨我先在一邊觀看着。”

鄭媱點頭。

翠茵款款步入,鄭媱緊隨其後。

園中樹了許多花架子,茂密的薔薇騰葛順着架子爬起來攀成一道道青翠的花牆,密密麻麻地綴着顏色各異的花朵,濃郁的香氣叢叢撲鼻。

隨着翠茵在葉茂花深裡穿梭,鄭媱聽見了稚嫩的歡聲笑語,清風騫動簾幕,串上的水晶泠泠相擊那般清越,媛媛的聲音。鄭媱的心緒只如緣木縱橫攀爬的薔薇藤葛,糾纏着攪成一團,尤其是看到她一角裙衫的那一刻。

薔薇花條編成的花環,套在媛媛的雙丫髻上,薔薇花一朵連綴着一朵,紅彤彤的,是最入人眼的那一抹。她一身鵝黃衫子,坐在鞦韆上,背對着鄭媱,兩手高高握着鞦韆索。一羣與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婢娥圍繞着她,兩人兩人的輪流上前爲她推着鞦韆。

她雙手鬆鬆地握着鞦韆索,鵝黃的衣衫已經高高地飛起。她咯咯笑着喊道:“推高一點兒,推高一點兒,再推高一點兒......”鞦韆盪到一定高度時還騰了一隻手要去摘那開得正好的薔薇。

“推那麼高不會摔下來嗎?”鄭媱急急舉步欲上前,卻被翠茵拉住,“你突然闖過去,說不定她就驚得摔下來了。放心,貴主特意叮囑過隨侍的小婢娥們,若她有個三長兩短,她們一個都活不了......你別看她們年紀小,都能幹謹慎着呢。”

鄭媱的目光仍然緊緊鎖在鞦韆上的人影,眉心微微擰起。

翠茵又道:“玉鸞就讓她恣意地玩吧,她好不容易纔開朗起來。”

鄭媱回望着她,似在詢問。

翠茵爲其解惑道:“是右相大人,右相大人來看了她幾回後,她突然開朗了起來,最近喜歡上了盪鞦韆和踢毽子,每天領着這羣年紀相仿的小婢娥溜進薔薇園,從早玩到晚,玩得滿頭大汗,樂不思蜀。貴主一直悉心照顧她,對她寵溺無比。言語從來溫和,亦從無責打辱罵。貴主昨日還說,先讓她玩一段時日,過幾個月再請個師傅教她讀書。”

鄭媱點了點頭,又將目光放回媛媛身上,這下安靜地和翠茵一起隱在薔薇花架子後觀看了。風過,薔薇如雨落。

鄭媛這時下了鞦韆,混進了一羣小婢娥中,很快與她們玩起了踢毽子。

翠茵撣去身上的落英,對鄭媱道:“玉鸞,我們可以過去了。”

鄭媱腳步一虛,卻覺得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快要走近她時,心底竟生出了怯意。

鄭媛的身形輕盈極了,毽子落在她的繡鞋上又高高地彈起,彈起復跌落,跌落復彈起,她偶爾側身轉圜來個花式,鞋上的銀鈴鐺鐺響着......一連踢了幾十個仍然沒有使毽子落地。

小婢娥們在一旁讚歎地拍手驚呼。

翠茵也忍不住拍手讚道:“小娘子踢毽子的本事可是越來越厲害了!”

鄭媛這下用力過猛,毽子一彈彈來了翠茵的掌心,秀足落穩後鄭媛回頭,一眼瞥見翠茵身後那相似的輪廓身影,拔腿就往鄭媱衝來。

翠茵十分意外。

鄭媛飛快地奔跑,越過了翠茵,徑直往鄭媱奔來,待距離近得看清鄭媱的面容時猛然僵住定下了。她遲疑着,定定地站在原地,仰望着鄭媱,眼內清波漾出,喊了一句:“姐姐。”

鄭媱一愣,她似乎長高了些,眼中的熱流隨着她成行的淚水蜿蜒下落時險些也溢流出來了。看她的衣着和身上的裝飾,臉上泛紅的色澤,翠茵應該沒有撒謊,長公主應該待她很好,鄭媱放下心來,沒有動,只是衝她微笑。

鄭媛瞪大了眸子,一步一步朝她踱過來,摒住呼吸仰面凝視着鄭媱的眼睛,凝視了一會兒,突然伸出一雙小手去抓鄭媱的手。

鄭媱覺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收了笑容,面無表情地俯視着她,卻見她粉嫩的櫻脣微翕:“你是誰?怎麼生得那麼像我姐姐?”

翠茵長舒一口氣來。

鄭媱不說話,擡手揩去她額前的汗珠。

“你是誰?”她轉着眼珠不停地追問鄭媱:“你是誰?是誰?”問了半晌沒有聽到鄭媱的回答後,有些失落地問:“你不會說話?”

鄭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翠茵上前摸摸她的臉道:“小娘子,她叫玉鸞,是個啞巴。”

她瞪圓的眼珠還是滴溜溜地轉,漆黑烏亮得像是秋雨浸潤過的紫得發黑的葡萄,仍然盯着鄭媱的眸子看,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她笑時靨邊也有香輔,與鄭媱略有不同,她的香輔僅在一邊有,她笑眯了眼睛,說:“玉鸞,你也是個美人兒,你的眼睛很像我姐姐,但沒我姐姐好看。”

翠茵微微詫異,到底是親妹妹,眼中總是家姊好......

37、玉鸞

姊妹花間蹴鞦韆

“玉鸞,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鄭媛暖而柔的小手緊緊地執着鄭媱的手,擡頭仰望着鄭媱,雙目中滿含期待,見鄭媱不說話,面上也沒了表情,一急,眼中的清波又開始盪漾,眼中紫黑烏亮的葡萄頃刻間被了秋霜。

鄭媱緩緩展露笑意,伸手去摸她的臉頰,她便又開心地笑起來。鄭媱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囑託,她一定會做到的,她要她永葆這種天真無邪的笑容,要她無憂無慮地成長。只要她活一日,家仇便不會落在她孱弱的雙肩上;如果自己活得夠久,她會爲她遮去一切風雨,她願意代她嘗受她一生中所有可能的痛楚、辛酸和悲苦。

“玉鸞,你答應了是不是?”

鄭媱擡頭看了翠茵一眼。翠茵猶豫了下,微微朝她點了頭,走過來叮囑媛媛道:“小娘子,玉鸞今日纔來府中,一切都還沒有得到妥善的安置,小娘子不要纏着玉鸞玩得太晚,否則玉鸞晚上一個人要忙到很晚,貴主知道了也會不高興的。”

鄭媛不迭點頭:“嗯,翠茵姐姐,我明白。”

翠茵臨走前又叮囑道:“玩到酉時就不要纏着玉鸞姐姐了......”

翠茵一走,媛媛便激動地扯着鄭媱往鞦韆走,一邊走一邊囉囉嗦嗦地嘀咕:“玉鸞,你真的很像我姐姐,胖瘦差不多,個子差不多,眼珠也特別像.......”媛媛猛然轉身,把鼻子湊近鄭媱懷中嗅了嗅,“我姐姐身上也是你這種味道,可是你爲什麼不會說話?”說罷有些疑惑地盯着鄭媱看。

鄭媱極度想開口問一句:“你想你姐姐麼?”只怕一開口就被她認出來了。

鄭媛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鄭媱慌了,忙上前掐住她的腰把她抱起,坐上鞦韆,讓她坐在自己膝上,不迭撫背安慰她,她還是哭。她低頭在她額前輕輕烙下一吻,不住用肢體語言哄她。

她還是哭,哭得眼圈鼻尖兒泛紅,眼淚和鼻涕一起源源滾滾地漬上她的衣裳。鄭媱擡手去擦,又聽她哇得一聲,洪亮得跟驚雷似的,她閉着眼睛張大了口,含含糊糊地、邊哭邊呲着牙講:“姐夫騙我,他總是說,只要我乖乖的,我姐姐很快就會來看我,可我姐姐一直沒有來......姐夫是個騙子,大騙子!”

姐夫?鄭媱愣了下,默默地看着她抽泣,抽着抽着她又回頭凝視着鄭媱,哭沒氣力了漸漸止住哭泣,平靜道:“玉鸞,還好你來了,等姐夫再來的時候我要讓他看看你,是不是很像我姐姐。”

鄭媱皺起眉作生氣狀,把她墮在鞦韆上,站起來急忙搖頭。

她呵呵笑着厚着臉皮去拉她的手:“玉鸞你別生氣,我知道要你見人,你是不好意思,有些羞羞了。”

羞羞?鄭媱又被她一句話逗笑,她似乎長大了些,開始懂了一些東西。

鄭媱走到鞦韆後,輕輕地推,媛媛握住鞦韆索,清脆地笑,“玉鸞你推高一點兒,太低了,不好玩。”

鄭媱敲敲她的腦袋,就是慢慢地推,她扭頭召喚一旁觀看的小婢娥:“玉鸞沒力氣,你們都過來和玉鸞一起推吧。”

小婢娥們聞聲都上前來推了,鞦韆一盪出去,盪到一定高度,鄭媱的心總要揪一下,媛媛似乎並不害怕,小手牢牢地握住鞦韆,其實穩得很,心裡也有把握,並不會掉下來。

鄭媱慢慢鬆了手,立在一邊觀看,望見她盪到高處時臉上的笑容,猛然想起從前在相國府的自己,她像她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頑皮地蕩在鞦韆上,蕩得特別高,急得姐姐在後面跺腳斥責:“瘋丫頭!”最後強制地停了鞦韆,把她抱下來,任她彈着腿掙扎踢打還是把她抱走了,玩得不盡興,她在心裡一直埋怨姐姐,幾天不和她講話,殊不知,姐姐那聲斥責實是最真摯的關切。

媛媛很開心,蕩完了鞦韆又纏着她和她一起踢毽子,鄭媱每次都故意輸給她和一羣小婢娥,她愉悅驕傲極了,自豪地說:“玉鸞,你真笨,你一個‘大’人兒還踢不過我們幾個‘小’人兒。”

日頭漸漸西斜,翠茵再次返回薔薇園中時,老遠就聽見那頑皮的小人兒一聲迭一聲地喊着:“玉鸞........”“玉鸞,你快接呀......”“哎呀,玉鸞你怎麼又沒踢中.......”“玉鸞,玉鸞你快跑去接呀......”繞過一排排薔薇架子,看見一個身影,翠茵陡然僵住,低聲喚了一句:“貴主。”

長公主沒有回頭,繼續隱在薔薇架後觀看。翠茵款步上前,悄悄從後去瞥長公主,只瞥見長公主勾起的脣角。翠茵放遠了視線,只見鄭媛歡快地跳着蹦着,像只靈活的小兔子。而鄭媱明顯是陪着她們玩,處處讓着她,她的眼神始終放在她的臉上,即使移開了也很快會放回來。

“本宮是不是太殘忍了?”

翠茵答:“貴主是爲小娘子好,也是玉鸞所希望的。”

“翠茵,你說,即便不相認,這樣下去,若真到了離別的一日,會不會跟相認是一樣的。”

“奴婢不知。”聽着那小人兒聲聲急促的呼喚,翠茵心中的答案實則呼之欲出。卻道:“應該不會是一樣的,再深厚的感情到底是不如親姐妹之間的。”

長公主轉身,離去之前道:“你過去把她們都帶回去沐浴,待鄭媱沐浴完畢,帶她來見本宮。”

“是——”

翠茵碎步走上前去。

鄭媛一見,立馬蹙起了眉頭,忙攔在她前頭求道:“翠茵姐姐,讓玉鸞再陪我玩一會兒。”

翠茵望了鄭媱一眼,對鄭媛道:“小娘子,看看你玩得一身汗,哪兒像是長公主府裡養的孩子?你們還把玉鸞身上那麼好看的衣裳給弄髒了,貴主要見玉鸞,玉鸞還要忙自己的事情。”

鄭媛低下頭,拉住鄭媱的手道:“玉鸞,我明日再找你玩。”

鄭媱點頭,狠狠在她臉上揉了幾下,隨翠茵一起走了。

沐浴完畢,翠茵帶鄭媱去見長公主。

天邊還掛着夕陽,長公主仍然歇在水榭上,暮色將至,已有涼風從四面的帷幔底下襲來,聽見腳步聲,長公主微微睜開眼,望着立在丹墀外的鄭媱,開口道:“進來。”

翠茵撩開簾幕,輕輕推了鄭媱一下,鄭媱才提步上了朱階,步入長公主跟前。

長公主手肘撐在榻上,拳頭抵在鬢邊,半支起身體斜斜憑着,盯着鄭媱,平靜地說了一個字:“脫!”

什麼?鄭媱難以置信,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長公主輕笑道:“沒聽見麼?你不照做,鄭媛,就別想活。”

紗幔在風中鼓鼓地動,鄭媱四下顧盼了一週,透過紗幔隱隱約約地沒看見人影,遲疑了下,褪下了外披的紗衣,露出了雪白的香肩,裡面是抹胸長裙,一直曳到腳底。

長公主緩緩下了榻,拖着裙裾繞到鄭媱身後,忽然伸了手,手掌貼着她滑膩的香肩徐徐摩了起來。鄭媱身子一抖:“貴主?您到底是在做什麼?”

話落,只覺得束在胸前的裙衫一鬆,悉數溜到腳下,周身一涼。長公主探手圈住她的細腰,把臉湊近她耳邊,低聲道:“還是怕麼?玉鸞,這樣不行。”

長公主伸手在她腰後一拍,拍得她身子往前一拱,驀然挺了胸擡頭。

鄭媱的臉漲得通紅,斜眼去瞥長公主,只瞥見她邪肆一笑:“把本宮當成你的母親,就當是你的母親在看你的身體,你就不會緊張得害怕了。”

“我母親不會這樣。”鄭媱紅着臉說。

“那就把本宮當成曲伯堯!”

鄭媱身子往下一垮,又被長公主從後提起來狠狠一拍,迫使她矯正:“挺胸!”鄭媱才挺了胸,又被她一巴掌拍在臀部,厲聲一喝:“擡臀!”

......

被老妖婆在一邊折騰了許久,終於放了她。鄭媱蹲下身從地上拾起衣服,慌亂地往身上穿。長公主只是望着她侷促的樣子輕蔑地笑:“以後可都記住了,每日無論什麼時刻,都要保持剛剛那般姿態,若不是那般姿態,叫本宮撞見一次,本宮就罰鄭媛一天不吃飯,並讓你一天不穿衣裳......”

鄭媱咬緊了下脣。

長公主又伸手過來摸她的下巴,她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長公主嗤笑道:“不用如此難爲情,以後面對你的男人,還不是一樣?翠茵?”

翠茵很快出現,長公主睨了翠茵一眼,又繼續摸鄭媱的下巴:“不夠滑......”又摸上了她的耳垂:“從明天起,得給你戴厚重的耳墜了,不然以後撐不起沉甸甸的金器銀環就破肉流血了。”撫上她的腮:“要日日敷凝脂、七白膏,得敷到看不見玄府爲止,要用冰碴貼眼尾眼輪......”

......最後凝視着鄭媱的眼睛說:“眼神真能凍死個男人!”

佇立一旁的翠茵點頭:“貴主,都記下了。”

“好,”長公主道:“玉鸞,讓翠茵帶你下去休息吧,養足精神,明日可有你受的......”

38、秘術

雲想衣裳花想容

“換顏可不是那麼容易。”他說,“鳳凰涅槃,要先在熊熊烈火中自焚,焚成灰燼後才能獲得新生。其中痛苦,你可承受得住?”

鄭媱篤定點頭......

“那好......”

他按住她的肩糾正她的坐姿,讓她放鬆地坐下。自己慢慢蹲下身來,陡然屈膝跪在了地上。

鄭媱一驚,急道:“你跪在地上做什麼?”

他笑得眉眼彎彎,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爲你換顏,豈不是使你不孝?我覺得對不住你,所以要給你跪下。”

鄭媱知道他是在風趣地開玩笑,想了想,許是因爲他個頭太大,站着費力氣,又因要移動,坐着不便又太遠,但跪着在地上移來移去的姿態着實太奇怪了。

他一隻手託在她鬢側和耳後,另一隻手拿了一隻類似畫筆的東西,一筆一筆地在她眼角附近勾勒,鄭媱閉着眼睫,睫毛不停翻卷顫動。

“眼睫倒挺長。”他描完了左邊的眼角,又去畫右邊的眼角,清晰地看見她右眼旁有顆不易察覺的黑點,一邊描畫一邊問她:“咦?傳言說眼旁有顆淚痣的人愛哭,可是當你特別害怕的時候,我也沒見過你哭呢。”

鄭媱愣了愣,果決道:“我不愛哭,也不會哭了。”

他開始沉默,描完了眼又去畫眉,畫完了眉又去勾脣弧,描鼻翼,完了拿來銅鏡遞給鄭媱:“你瞧瞧,修形後口鼻眼眉大概就成這樣了。

鄭媱接過銅鏡,看後大驚,他所用的似乎爲一種熒色的染料,經他寥寥數筆一勾勒,五官變化雖不大,但她幾乎就以爲是從鏡中看見了另外一個女人,驚訝地張了口。

“怎麼?”他轉動着手中的畫筆,仔細打量着她,道:“這就被自己驚豔到了?我還未開始幫你換呢。”

鄭媱恍惚道:“真的要變成這樣麼?”

“當然,”他說,“這樣那些只相皮囊的男人才會喜歡。”又望着她道:“也不知日後右相大人見了是心動多一些呢還是憤怒多一些,唉——我可是冒着被人日後拿刀架在脖子裡、丟掉生命的危險幫你,你真的忍心.......”

鄭媱垂下眸子。

他端來煎好的藥汁:“喝了。” 鄭媱接過飲下後,他又拿來調好的藥泥在她臉上塗抹一層,在他畫筆描繪的地方塗上另一種香氣刺鼻的藥泥,裹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再換另一種藥均勻地塗抹下一層,又裹上一層薄紗,如此反覆......塗抹包裹一直到深夜,鄭媱只剩下一雙眨巴的眼睛.......

半旬內,每時每刻鄭媱都覺得臉部如同火焰灼燒,起初像是小火炙烤,最後竟似火上澆了油,熊熊的火勢起來後直接環繞着臉部燒,疼痛越來越劇烈,疼到汗流浹背、夜不能寐。他讓出了自己的牀榻給她睡,自己睡地上,鄭媱卻疼得從牀榻上翻滾着跌落在地上,搶地掙扎,磕破了腦袋流出血來,又開始高熱不退。

他將她打橫抱起,輕輕放回榻上,蓋好被褥,自己睡在牀榻外沿,以防她滾下去。明明痛不欲生,她卻總是先咬緊牙關將呻|吟悶在口中,憋得滿臉通紅,渾身溼透了,覺得承受不住時纔會翻滾着用頭搶打他物以轉移自己臉部的苦痛。

他不敢點她的睡穴,怕她疼得在昏睡中死亡無從知曉。但又實在不忍心,每每在她忍受不住時還是點了她的睡穴,叫她沉沉睡去。

如此,終於捱到疼痛漸消,紗布被解的一日。他將最後一層紗布輕輕拉起,看見如含豆蔻的紅脣,心一顫,手一揚,紗布飄去。

雖然已經有所預料,可揭下紗布看到她容顏的那一刻,他心底還是有種說不出的震驚,她真真是涅槃了。被“烈火”的肌膚比之以爲更加瑩潔嬌嫩,幾乎吹彈可破,那樣飛翹的眼角眼輪,使她整個人的氣質徹底被顛覆,以往雪映瓊枝的清韶悉數化爲禍國狐媚的綺豔......

唯一不變的,是眼內的瞳子,鑲在從前的眼眶裡時,是兩泓秋水;嵌在現在的眼眶內,是煌煌的火樹銀花。

只她如今尚不懂如何施媚,他怔怔地開始幻想,幻想着有朝一日,當她拋棄了少女的青澀拘謹,斜溜嬌波,一顰一笑,無不是韻致千般,風情萬種,就連骨子裡,都是細數不盡的媚,不由憂心起來。

鄭媱起身走去銅鏡前顧盼,不由怔住,鏡中的人完全不是自己了。

他出現在鏡中,問她:“可真想好要回長公主府,復仇?”

“是。”

他低頭輕輕嘆息了兩聲,道:“我現在說什麼都無法使你復仇的決心動搖,是不是?”

“是。”

“好吧,”他的語氣十分遺憾,“你走吧,趁着外頭的月色回去吧,我馬上放出消息給烏衣衛,等我帶你出了幽篁,烏衣衛差不多就從小路上來了。”

鄭媱望着他,感激道:“這些日子,叨擾你了。”

離別總是來得這樣沉重,沉默了片刻,他祈求她道:“能不能不要回去了?就留在幽篁。”

鄭媱轉過臉來,明豔的嬈瞳照射着他,他又避開轉身道:“罷了,走吧。”

他先出了竹籬院落走在前頭,鄭媱跟在身後。

二人走進了茂密的竹林。

很快就聽見了風吹草動,他知道是烏衣衛從小道上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腦海中兩種聲音爭執得愈發厲害,一個聲音道:“她此行兇多吉少,不要讓她去涉險,把她囚在這裡,爲你生兒育女......”另一個聲音說:“愛不是自私地佔有,是成全,成全她所有的抉擇......”

於是一路沉默着,在即將出了竹林時驀然頓下腳步。

鄭媱看見竹林外等候的烏衣衛,凝了他一眼,告別說:“後會有期。”不待他回答越過他就往前走。

“等一等。”他叫住她說:“保重——”

鄭媱回頭,道:“你也保重——”提步又走。

他驀然衝上前去拉住了她的衣袖,看了那些烏衣衛一眼,烏衣衛見此情形皆自覺後退了數尺,隱匿了起來。

“鄭媱......”他忽然伸手圈在了她的腰際,低頭去嗅她的髮香,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若你報完了仇還活着,但,沒地方可去的話,回來幽篁,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鄭媱訥了下,心頭一暖,沒有推開他,語氣淡淡回答:“大概是不會活着的吧。”

溫熱的水滴濺在頭皮上,他泣道:“我是說假如,假如還活着......你回來幽篁,與我做一對平凡夫妻吧,遠離外面的喧囂,只有我們兩個人,安靜地過我們兩個人的日子。”

鄭媱不說話,只靜靜地聆聽他且泣且訴地講:“你不愛我也沒關係......”

眼角一澀,她掰開了他的手,回頭拍拍他的臂膀,最後望了他一眼,掙脫他的手決然離去......

默默地望着她隨烏衣衛遠行的背影,他攤開袖中的一雙玉玦,仔細審視。

那個女人的本意哪裡是真的要她來幽篁換顏,其實是將她送來給他做妻子的,此番他幫她換了顏,放她回去,她又會拿她怎麼樣呢?那個處事極端、行爲乖張的女人,真的會助她復仇了.......

轉過身去,仰頭望着一天清輝,且行且徐吟:“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貴主。”翠茵上前,細聲稟道:“她回來了,他爲她換了顏。”

長公主斜倚鳳榻的姿態慵懶,似沉寐在午後暖陽,本闔着眼,聞她如此一說微仰起頭,驀然睜開了眼,目光如炬般映照在她的臉上,翠茵微微低了頭,碎步趨恭敬地遞去鼻壺。

長公主嗅了一嗅,長吐一口氣,長長的護甲輕輕敲擊着檀木香案,語氣聽不出波瀾:“換成什麼樣了?”

翠茵想了想,說:“半姿絕世。”

敲擊香案的音聲漸漸歇了,長公主輕輕嗤了一聲,嗤聲似騫動簾櫳的三月微風,鳳眸一轉,眉心波漾,卻是宴宴笑着凝睇翠茵。“你去殿外候着吧。”

翠茵退出內殿,來到殿廡下對鄭媱道:“小娘子先等一等。”

——

“阿嫦。”長公主喚了一聲。

簾幔後緩慢地踱來一個腰背微駝的老嫗,向長公主躬身啞聲道:“貴主?”

長公主問她:“你且說說,是爲什麼?”

阿嫦默然,只關切地凝視着神情倨傲的長公主。她只覺得滿面榮光的長公主這般眄視傲物、目空一切的儀態,普天之下恐怕再也無法從第二個女人面上找到了。思起以往,阿嫦在心底裡唏噓不已,長公主還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少女時,她就一直跟在長公主身邊,跟了這麼多年,親眼目睹長公主一步一步地從風華正茂的青蔥歲月踏入丰韻猶饒的遲暮之年,美人雖然遲暮,高華但增不減。

阿嫦見過她情竇初開時青澀羞赧的眼底嬌波;見過她被迫痛別愛人與骨肉至親時的肝腸寸斷;見過她出嫁之日沒有一絲歡喜的鎮定眸色;見過她洞房花燭夜面對駙馬殷勤執手時的冷如冰霜。阿嫦知道,長公主一路走來不易,是那些不爲人知的、風刀霜劍裡的磕絆坎坷成就了今日的長公主。

長公主望着阿嫦無聲地笑着,良久,才嘆息了一聲,又柔聲道:“那個孩子真是沒有什麼心眼,總是喜歡先人後己。”

“是,”阿嫦頷首,平淡的音調彷彿與長公主閒話家常,“公子性情至醇。”

“本宮都把人給他送去了,他竟然不要又給本宮送回來了,呵——”

“或許公子沒有揣測出貴主的心思,”阿嫦道,“或許貴主當初不應只讓鄭媱送去一枚玉玦,該讓烏衣衛給他一封信,信中說明貴主送鄭媱去的意圖。”

“不——”長公主頓了頓,說:“他揣測出來了。”揚手一掀,繁複的翟衣裙裾空中翻卷着曳到地面,長公主直起腰來,探足下榻,小婢娥過來爲她穿屐理裾。

長公主雙足穩穩落在地面。“本宮去看看,那鄭丫頭如今變成什麼樣了。”說罷由小婢娥扶着出了內帷。

鄭媱正立在四面通風的殿廡之下等候,翠茵爲她換上了一身紗衣,紗衣尾長,曳地數尺,其色深絳,火紅得如裂苞而吐、恣肆綻放的番石榴。殿廡外是如碧玉倒扣的水池,中植紅蓮,時入初夏,已經接天連葉,密密匝匝的翠蓋向陽而舉,隨風濤波浪起伏,中有玲瓏球燈大小的芙蕖破葉頂起,已現嫣色,將展未展。

微風過,送來一陣清雅的芙蕖香,四方貼着廊柱而飾的紗幔鼓鼓而動。望見長公主到來,鄭媱連忙理衣上前福身施禮,身後輕薄的曳地紗衣陡然乘風而起,似要脫離了那纖瘦的身體,輕若無物地翻飛飄舉着直出殿廡,拂打上了蓮葉,足見其長。

立在一旁的翠茵看得失了神,只覺得換顏歸來的鄭媱脫胎換骨,穿上一身冶豔的絳紗,一改從前的冰玉清麗之姿,宛如九重天闕之上的絳霞仙姝,綺貌豔光惟有年輕時的長公主可與之媲美。

長公主以塗滿蔻丹的護甲輕輕勾起了那尖俏的下巴,仔仔細細地審視了鄭媱片刻後,對上鄭媱的眼神,眉心一擰,似是不太滿意,她說:“只有個皮囊,就是金蟬脫下的空殼,一拈就碎成灰燼了,裡頭卻沒什麼東西。”

39、鳳來

魚與熊掌可得兼

媛媛眨着眼睛說:“玉鸞就是玉鸞姐姐呀,一個大美人兒。”

他走過來,笑着摸摸她的腦袋,擡眸時不經意地往門隙裡瞥了一眼,只瞥見四處繚繞的輕輕曳動的緋色帷幔,掐起媛媛的腰將她抱起:“走吧,姐夫帶你去玩好玩的。”

媛媛在他懷裡拼命彈着腿踢打:“不,我要和玉鸞姐姐一起玩,姐夫,讓玉鸞姐姐跟我們一起玩吧。”

這小東西真是比鄭媱還犟,他頃刻間沉下臉來,不怒而威。

媛媛漸漸安靜了下來,怯怯地眨着無辜的眼睛望着他,小聲訴求道:“讓玉鸞姐姐和我們一起玩嘛,好不好?”見他揚起了手掌,嚇得忙拿小手捂住眼睛,還癟了嘴,又移開兩根手指,從指頭縫裡窺視他的神情,慢慢騰出一隻小嫩手抹淚,然後一抽一泣地說:“不玩......就不玩嘛,幹嘛......打我.......等我姐姐,回來了,我要跟我姐姐說,說你打我——”說罷還朝他翻了個白眼,吐出硃紅的小舌頭來。

他哪裡會真的打她,不過恐嚇恐嚇她一小孩子家罷了,望着她古靈精怪的模樣,不禁想到了鄭媱幼時的種種,逼鄭媱讀書寫字的時候,鄭媱有時貪玩不願意,就喜歡翻個白眼,吐出一條小舌頭兒來;趁他伏趴在石几上睡覺時,還偷偷拿支筆蘸了墨在他臉上畫只王八,待他睜眼時,得逞的她捂着嘴不斷嘻笑,他就故意裝出不知道的樣子來讓她更加得意。

只她不知,哪一次畫王八的時候他不知道呢。因爲亡命,十幾年來他不曾睡過一個安身覺,哪怕處於夢寐,也總有一半意識掙扎在清醒的邊緣,那一丁點兒警覺還是有的。晚上回到臥房,他一個人訥訥地對着銅鏡裡的王八笑.......

一面思着往事一面抱着鄭媛往前走,其間鄭媛與他講了幾句話,他皆沒有聽見。鄭媛惱怒地往他臉上揮了一拳,他才吃痛地回神來看她,恐嚇道:“好哇你這小東西,膽子可不小,姐夫都敢打?”

鄭媛駁道:“誰讓姐夫不聽我講話。”

“你想講什麼?”

鄭媛回頭往那個方向望去,已經看不見玉鸞的房間了,皺着水汪汪的杏眼上邊淡淡的小春山:“姐夫真的不想看看玉鸞姐姐長什麼樣子麼?”她說:“玉鸞姐姐生得像我姐姐,眼睛一模一樣,就是不會說話。”

什麼意念電光火石般在腦海中一閃,他將她墮在地上,喝道:“你怎麼不早說?”

她癟着嘴哇得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不許哭——”

一聲就喝止了她的眼淚,媛媛一顫,眼淚夾在眶內不敢往下流了。

“在這裡等着,別亂跑。”說罷他闊步返回,疾步如飛,枝頭累累垂掛的青梅打臉而過。

......

“右相大人這風風火火的,是要去哪兒啊?”翠茵突然從青梅底下拂枝穿來,攔在了前邊,“貴主知道右相大人來看鄭家小娘子了,特意讓奴婢來請右相大人過去和她說說話呢,相爺放心,媛媛剛剛已被下人抱回去了。”

“讓貴主稍等,本相現在沒空!”說罷他欲繞過她。

卻又被翠茵攔住了,翠茵笑道:“若是關於玉鸞的事呢。”

他定下了腳步,回頭將目光投至她的臉上,翠茵說:“貴主特意吩咐說,在見她之前,先讓奴婢帶相爺去見見玉鸞。”翠茵讓開,伸手往前一引:“請——”

他睨了翠茵一眼,闊步來到那玉鸞門外,頓了頓,破門而入。

翠茵抱臂立在門邊,笑意深濃:“相爺不要太心急,別嚇壞玉鸞了。”

他幾乎一把扯下一處拂動在眼前的重重帷幔,一步一步接近了那玉鸞的牀幃。

綃帳隨着疏進來的微風曳動,上繡團團牡丹錦簇,帳外的小銀鉤上懸垂兩隻銅鶴鏤花香爐,鶴嘴裡嫋嫋銜吐出兩條乳白色的煙氣來,夾雜着一股刺鼻而濃烈的香氣,快要掩蓋住了帳內那種浮動的暗香和那女人的體味。鄭媱的身體是什麼味道,他最清楚不過了,繡着鴛鴦的錦被拉過了那平躺的女人的頭頂。

一顆心砰砰砰地亂跳亂撞,他看見了玉枕外的一縷烏髮,慢慢撩開了紗帳,伸手要去掀被,那被子卻自己劇烈抖動了起來。那女人在緊張地發抖。

“媱媱.......”激動地喊了一聲,他快速按住她不讓她動彈,一手抓住錦被,力道之大,揪出了一被的褶皺,迫不及待地要看清裡頭的人,於是隨手一拋,將覆於其上的錦被掀翻在地。

被子內的女人玉顏花貌,穿着極薄極透的紗衣,皓體若隱若現,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抱臂坐起,瑟縮着下巴,紅着臉,時不時擡眸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

“對不住......”他忙轉過身去,退出帳外,疑惑地看向朝他走來的翠茵。

翠茵笑道:“她就是玉鸞,貴主知道相爺的心思,所以特意找了一個與鄭媱相似的女人,你看這玉鸞的眼睛特別像鄭媱不是嗎?”

眼睛確實有些像,但也只能說有些相似,倒不至於像媛媛說的那樣一模一樣,她不是鄭媱。

翠茵又道:“貴主有意將玉鸞獻給相爺,就是不知道合不合相爺您的心意呀。”

他面色寒得如九尺之深的寒冰,只有肌肉板滯抽動:“帶路,本相要見長公主。”

“好。”翠茵躬着身,低頭請他出去,在他越過她時,擡眸往重重簾幔裡的錦屏瞥了一眼,退出闔門,請他去見長公主。

長公主又坐在牡丹園中神情雍容地品着“武夷水仙”,見他到來,面上的喜色如同杯中的茶葉躍動浮沉,長公主屏退了左右,朝他慢慢招手:“見着玉鸞了?如何?像不像鄭媱?你若喜歡,本宮就把玉鸞送給你。”

他仍是如以往那般對長公主板着一張黯然的臉,長公主卻始終笑得不動聲色,叫他一瞧,沒由來地騰起怒火:“姑母,你到底將鄭媱藏去了哪裡?究竟想拿她怎麼樣?”

“本宮的乖侄兒又來質問本宮了......都這個節骨眼兒了還想着女人,能成什麼器呢?”長公主嫣然笑着,垂首將蜀錦裁成的絲絛撩到腕後,撥弄了兩下腕上的玲瓏玉鐲,整飭了兩下翟衣,再擡眸時整張臉風雲突變。

她驀然揮掉石几上的瓷器,衝他疾言厲色:“那老狐狸顧長淵殫精竭慮地推上的戶部的人,你暗殺了嗎?那後宮失勢的阮家女被扶起來了嗎?收到手上的兵權纔多少?......如此多刻不容緩的大事你不去綢繆,就知道三天兩頭地爲了一個鄭媱跑來質問本宮,本宮非但沒有藏了你的鄭媱,還千辛萬苦地給你找了一個替身玉鸞,你不要,又來找本宮興師問罪了是不是?”

他鎮靜道:“不勞姑母掛心,灝心中都有計籌,顧長淵新推上來的人活不過今晚,阮昭華應該很快就會復位;兵權的收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從長計議,慢慢地張羅結網放長線。除了讓姑母收留鄭媛,灝從來沒有求過姑母什麼,算是灝再一次請求姑母,除了鄭媱,灝誰都不要,懇請姑母——”

長公主打斷他:“你將來會成爲什麼人?若是找不到鄭媱,你難道要空着後宮?這樣爲了一個女人,本宮真擔心有朝一日,若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你會爲了她而放棄奪回你父王的東西了。”

“姑母放心,”他仍固執地與她相抗着:“魚和熊掌我都要,鄭媱和皇位一樣都不會捨棄,且勢在必得.......”

“哦?”長公主挑起一邊的眉峰來,呵呵噓了兩聲。

——

“嘶——”鄭媱額跡冷汗淌落,雙手死死攥緊小婢娥的衣袖。

翠茵道:“忍一忍,只差鸞尾了。”

烹油的熱度烙在肩頭,釋出烈火灼心的痛,纖細的血脈破裂在皮肉下,流不出血來,只能透過皮肉看見灼灼的、交錯的痕跡,一隻青鸞翽翽鳴叫着、自皮肉裡翱翔而出,彷彿牽出了痊癒已經的舊痛,一閉眼:那人挽了弓,眼神疏離冷漠,神情毅然決然,鬆手的一剎,箭離了弦.......

“媱媱......”

隱在屏風後,她望見那人過去掀被.......

悶哼一聲,她無力地倒在了翠茵的肩頭,喘息聲低不可聞。

汗水濡溼了翠茵的肩,翠茵輕輕撫摸着她的背,慰道:“好了好了,已經好了,玉鸞,青鸞已經紋上去了,一會兒我再扶你去牀上休息,還要委屈你在這裡藏一會兒,右相似乎還沒走,難保他不會再回來,所以,讓流鶯先頂替你一會兒......”

——

“灝,”長公主起身,折來一朵牡丹,道:“本宮覺得,以鄭媱現在的資質,不足以與你並肩;而且鄭媱似乎與你不是一條心,你們之間,橫着很難逾越的溝壑呢;你需要的,不是一個處處要你蔭庇的女人;依本宮看,衛韻都比她好,只是衛韻出身低了些。”

他注視着眼前的長公主,這個世上如今與他血緣最近的長公主,忽然笑了,笑得眉色飛揚:“什麼足以不足以?並肩不過幾步路而已,難道很難?等我站在那個位置向她伸手的時候,她只需要把手給我就可以了,我讓她與我並肩,她就必須與我並肩,即使她不願意也沒有選擇......”

從他眼底看到了一個征服者的姿態,長公主又笑......

40、暗流

歌盡桃花扇底風

向晚,層雲暗涌,一羣飛鳥穿過翻滾的雲海汐潮,刮刮低叫着掠過青灰色的長空,似預示着一場猝不及防的驟雨.......

衛韻焦躁地來回踱步,時不時向水汽迷濛的窗外望去,巨大的水流沿着屋頂的瓦隙嘩嘩匯聚,再潑濺到地;陰空中的閃電驚雷已持續了一個時辰,始終不見夢華歸來的身影,衛韻等不及了,拾起門旁的傘匆匆推門步入雨中。

曲伯堯也剛剛從長公主府歸來,此刻正在屋內換着溼透的衣裳。

見門開着,心急的衛韻匆匆入內,竟一眼瞥見裡頭那人半個精壯的膀子都光在外頭,趕忙側身倚靠在簾幔外迴避,臉頰頓時如火炙烤。

曲伯堯換了身乾淨的中衣,轉過來問:“夢華還沒回來?”

衛韻輕輕點頭,緩緩擡眸,有些焦躁地說:“天色這麼晚了,外邊兒又下着大雨,我真擔心她的安危,萬一,萬一......見他俯身撿起了換下的溼衣,忙上前去接。

“不用,”他兀自攥着溼衣不給,卻道,“交給下人洗就可以了,你不必擔心夢華,夢華從前靠這個謀生,一件簡單的任務難不住她的,亥時末應該就會回來。”

衛韻心頭隱隱傷感作痛,她不知他是因爲相信夢華的實力還是不關心夢華的死活纔會這樣說,總覺得他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涼薄......她只在心中默默爲夢華祝禱.......

美人如玉,歌喉亦佳,清唱時如黃鸝囀啼,低吟時若珠落玉盤;柳腰脈脈擺動,盈盈水袖被輕若無物地甩出,回眸時巧笑倩兮,繡扇半遮桃面,嬌波不盡流轉。

從前只能望美人兮天一方,如今卻有機會佇立一旁近望,年輕的才子目不轉睛,早已看成癡人兒,口中不斷重複着呢喃:“新月......新月......”

那被喚作“新月”的美人兒淺淺一笑,腳步疾轉,幾個迴旋旋至他身畔,臂彎裡的輕紗如雲,被她輕輕一揚,柳絮般飄來他面上撩撥,撩得他心緒紛亂如麻,又紛紛揚揚地落在他心中的荒原,燎原的火種一來,便摧枯拉朽地焚燒成一片火海,於是伸手摟住了那不盈一握的纖腰.......

日光好,桃花明媚柳絮飛,樓裡樓外,皆是動聽的絲竹管絃,他只覺得大千世界裡的奼紫嫣紅都不及她一點嬌紅的面靨......帷帳裡,終日輾轉纏綿.......

一日,仍如以往那般相擁相偎、脣齒交纏,她眼中的柔情竟轉瞬即逝:

“哧——”

殷紅順着胸腔汩汩流淌,他眸中陡然漲起無邊無際的震驚,眼睜睜地望着她抽出匕首。

身子一歪,匍匐着跪在了她腳下,卑微地仰望着她,她眼中浮冰漂盪,快意地對他揚脣。

“爲什麼?”他死死攥住她的衣袖,滾燙濃稠的鮮血一浪浪涌來她的手心。

她心一橫,決然割袍斷義,不顧而去.......

猛然從牀上坐起,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地側首望向漆黑的窗外,又是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晚。

想不到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三十年前的夢魘一天不曾離開過他......

擦去額前冷汗,欲躺下時,一道閃電劃過,他陡然望見窗紙上映着一個女子窈窕的身影。銀鈴般的笑聲隨即穿透了窗紙,飄來他耳中,“呵呵呵——想不到夜深至此,姚大人竟還不寐。”

熟悉的聲音,他一聽,急急撩帳下榻:“誰?你是誰?”

門後的鎖被一把匕首輕而易舉地從外頭削開,噹啷一聲砸地。來人推門入內,一身蒙面黑裳,惟有一雙犀利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烏沉沉地發亮,是個年輕的女郎。

他恍然失神。

閃電不斷在她臉上閃爍,她不曾眨眼,步步朝他逼近,果決的音聲,聽起來像是一位不讓鬚眉的巾幗:“姚大人倒不是個鼠輩,死到臨頭了也沒有夾着尾巴屁滾尿流地跑。”

哐——她緩緩在他跟前拔出匕首,匕首的寒光照得她的眼睛愈發雪亮,兩步迫近他,一步上前,匕首直抵他的胸腔。

“新月?.......”

不知是意外多一些,驚喜多一些,還是痛苦多一些,他竟來不及躲避,只怔怔地望着她,待她來取性命。

匕首入肉的時候他也沒有反抗,同樣的位置,兩個不同又相似的女人拿匕首來刺......他知道,欠下的風流債,時至今日,總算還清了,三十餘年的夢魘也結束了。

倒在血泊裡,他微微張口,最後喚了一聲綿長的、彷彿穿透生死的呼喚:“新月......”

竟瞑了目,也勾起了脣角:三十餘年的疑惑今日總算是解了,新月是愛他的......

得手得太容易,倒讓夢華有些難以置信,錯愕地瞪大了眼睛,踢了他一腳,他不動,夢華蹲下身去嘆他的鼻息,發現人已沒氣了.......

夢華回到右相府時,果然已到了亥時末。

衛韻一直燃着燈在夢華房間等候,終於等到夢華回來,忙上前替她脫解夜行衣,又拿乾布帛替她揩拭身上的水漬。

“怎麼樣?殺了姚靖嗎?”

夢華點頭,卻似在專注地想着什麼事情。

見她眉心輕擰,若有所思,衛韻忙追問道:“不會是被發現了吧。”

“這倒不是,”夢華回答,“我得手得太容易,我潛入姚府去殺姚靖的時候,他竟站在那裡,不躲不逃,也不喊,神色鎮定,不像一個貪生怕死的鼠輩,眼睜睜地看着我的匕首沒入他的胸腔,眼中也不恨,死時還看着我喊了一個女人的名字。”

“誰?”

“新月。”

“新月?”衛韻陷入了沉思。

翌日,姚靖的死訊傳遍了朝野,盛都城中的百姓也津津樂道。

姚靖沒有什麼仇家,爲官還算清廉,怎麼會在家中被刺殺呢?於是紛紛猜測說:要麼是因爲爲官太清廉而得罪了人,要麼是死於朝中波詭雲譎的黨爭......

朝臣在殿上等待着公孫戾,不料公孫戾這日竟沒有上朝,公孫戾的近身老內侍曹禺來殿回稟說:“陛下昨日歇在永淑宮中,今日的早朝罷免。”

顧長淵憤怒之極,當殿痛斥貴妃魅君惑主,又責令曹禺:“今日不見陛下,我等絕不退朝,去通傳陛下,陛下新定的戶部尚書姚大人昨夜遇刺了!還有高昌八百里加急傳回的軍情。”一說到此,顧長淵忿忿斜睨了右列之首的曲伯堯一眼,胸中一口鬱氣更加無處釋放。

曹禺退去,火急火燎地趕往貴妃的永淑宮,宮外一詢,不料永淑宮中的人竟回話說陛下昨夜沒有歇息在永淑宮,頓時傻了眼。

昨夜,明明親眼目送着公孫戾進了永淑宮,公孫戾進去之前還特意折回來對他道:“朕今晚歇息在永淑宮中,你明兒一早不用傳人過來伺候朕更衣了,最近早朝都無什麼事,明兒的早朝就罷免了.......”

曹禺疑惑不解,以爲永淑宮中的下人這樣回話其實是貴妃爲了留住陛下的託辭,曹禺又憂心烈烈道:“陛下新定的戶部尚書姚靖姚大人昨晚遇刺了,高昌八百里加急傳回了新的軍情,左相大人和一干朝臣執意等在朝堂要見到陛下,還請速速通傳陛下,誤了軍機可是殺頭的大罪。”

不一會兒,來人回話說貴妃請他入內。

入內時曹禺也只見到貴妃一人,貴妃斜憑在鳳榻上,閒逸地搖着一柄羽扇,訕笑道:“左相大人在朝堂上論起本宮是不是要氣得肝膽破裂,噴出血來?”

曹禺不答,只恭敬地鞠着身道:“還請貴妃娘娘早些喚醒陛下,軍機不可延誤。”

“哼——”貴妃輕嗤一聲,擡手撫了撫鬢後鳳羽花鈿,“本宮可不敢魅君惑主,陛下昨日只是來小坐了一晌兒,的確沒有歇在永淑宮中。”

曹禺訝得張大了嘴巴。

貴妃坐起身來,搖晃着羽扇的水晶墜,指責他道:“你這狗奴才是怎麼當的?身邊的近侍,竟不清楚陛下的行蹤,該當何罪?”

他大驚失色,連忙跪下來:“娘娘恕罪,老奴一時糊塗了。”又斗膽詢問貴妃,“事關重大,不知娘娘可知陛下昨夜離了永淑宮去了何處?”

“誰曉得呢?”貴妃似裝作不經意地提點了他一句:“在冷宮也說不準。”

冷宮二字醍醐灌頂,曹禺猛然想起陛下有回跟他詢問過阮昭華的近況。忙辭了貴妃,往阮昭華所居的芳謝宮疾步而去。

春芳每每在此時蕪穢,鋪落一徑殘紅,正是芳謝宮名的由來,在阮昭華入住之前,芳謝宮其實就是一座野蒿瘋長、無人打理的冷宮。

走在殘紅鋪就的小道上,曹禺老遠就聽見了女人清脆的歡聲笑語,而後又聞公孫戾陣陣爽朗的大笑。

步入宮門時,阮昭華的宮娥阿蘭過來迎接,經他詢問,紅着臉期期艾艾道:“陛下,陛下此刻正與昭華在,在杏子林......”

曹禺走進芳謝宮中的杏子林,正撞見公孫戾與阮昭華在綠樹成蔭、青實累累的杏子林間追逐嬉鬧。

美人從累累青杏下探出桃面來,笑語盈盈,也像貴妃那樣親暱地喊着公孫戾的小字:“四郎,四郎......你快來追我呀.......”

曹禺喟嘆,輕輕咳了咳,公孫戾沒聽見,一頭扎進濃密的林葉底下。

新蟬被驚,聒噪了一聲,破葉而飛。昭華“呀——”得一聲驚呼......

濃密的林蔭簌簌抖動起來,女人一面呻|吟一面嬌滴滴地嗔怪:“四郎真壞——”

41、雲涌

賊喊捉賊淆視聽

咳咳咳——

曹禺放聲大咳了幾聲,才驚動了林間繾綣正酣的二人,茂密的林葉停止了顫動,微微喘息聲中起了嬌滴滴的輕語:“四郎,外頭是誰來了呀?”

冷汗涔涔滑過額心,年老的曹禺一揮拂塵,上前一步,如臨深淵地稟告 :“陛下,高昌加急傳回了新的軍情;昨夜戶部的姚大人被潛入府中的刺客暗殺了。”

“姚靖?”

“是。”

公孫戾分開濃蔭走了出來,衣襟鬆鬆垮垮,露出一線精壯的栗色肌理,面際緊繃,有如秋日寒鴉聒斷長空的肅殺。

曹禺拱動眉梢,小心擡眸去瞥公孫戾,掃過他胸膛脖頸間萬點樹莓的嫣色,正要開口請他更衣,一位美人兒從他身後的杏子林間探了出來,她一身水藍色冰綃,綃下薄薄的羅襪被晨間林葉上的露水浸漬,透出塗了蔻丹的腳趾頭來。

“昭華。”曹禺俯身對她施禮。

她衝他微微頷首,蓮步盈捷地飄來公孫戾身後,兩隻手臂都搭在公孫戾肩頭,紗袖滑落,露出一截玉藕似的皓腕,她微微點起腳尖,下巴擱在公孫戾肩頭,輕輕捶着那寬闊的脊背,側首含情凝睇他:“四郎,是不是這就要走了?”

彷彿比尋常人家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妻還要親密無間,曹禺心下感慨,他不曾見過貴妃這般對待陛下,阮氏昭華能在短時內拾寵,還能讓陛下罷了早朝,只怕也是個與貴妃難分伯仲的、有手段的女人。

公孫戾捉下她的手,拽着她往殿內更衣;

昭華跟在公孫戾身後,纏人地扯着他的龍袖諄諄道:“臣妾聽說用銀瓶汲露煮新茶能寧神健氣,於是每日寅時起來的頭一件事,便是往杏子林裡將露珠汲來銀瓶,汲了這麼久終於汲滿了銀瓶,陛下可不能辜負了臣妾的一片心意,明日一定要來嚐嚐臣妾親手爲陛下煮的新茶.......”

公孫戾不迭應和。

昭華欣喜,替他更換朝服,出宮相送,秀麗的雙足踩過了十里鋪徑的落紅.......

公孫戾聽見身後腳步聲還不歇,斥了一聲:“回去!”那腳步方停。

一回頭,望見伊人獨立、落英襲鬢沾衣,凝眸相送的依依情態,公孫戾心神一蕩,轉首邊行邊對曹禺道:“春芳蕪穢了,種些應季的夏花,曹禺,吩咐內官監,往上林苑挑選些花期長、花冠大的紫薇一百良株,植來芳謝宮外。”

“是.......”曹禺低着頭跟在公孫戾身後行走,默默地思着炎夏的芳謝宮:花開如錦“百日紅”,十里煙雲籠。

眼底的明媚,樹葉篩落的光影般深深淺淺。凝望公孫戾的背影消失在瘦道盡處,阮繡芸轉身,陡然將眼底脈脈柔情沉斂在波心.......

兵部尚書王臻將高昌的報急交給曹禺,由曹禺呈至御前。

報急用火漆密封,捲成軸狀再以紫銅絲封定一次,之後再用竹木削成的剔子封死在竹筒中,三道密封確保在加急送達御前時不被第三人提前拆覽。

高昌的大軍原爲防禦東|突厥而駐,因疆土毗鄰,大曌與東|突厥常有紛爭。近一年內,兩國之間的戰事從未間斷過。

報急是十日之前從高昌發出的,駐在高昌的主將在信中說:半旬內,回鶻突然與東|突厥勾結,合力夾擊大曌,大曌潰不成軍,被逼退嘉藍關內數百里,高昌即將失守,還請朝廷速速調兵前去支援。”

拆信觀覽後的公孫戾又一次忍無可忍地在滿朝文武之前揮斥他的暴怒,十日之前就已經潰不成軍,如今怕是已經失守。

正焦頭爛額之際,王臻出列,道:“陛下,據臣所知,回鶻的野心不大,當權的貴族捨本逐末,征服領土之意不在開疆拓土,而在搜刮膏腴,掠奪金銀珠玉美人。

回鶻此前也屢屢侵犯我國的邊陲小城,搶掠財富、誘禁民人|妻妾;臣以爲,回鶻之所以會與東|突厥勾結,想必是野心勃勃的東|突厥給其利益承諾,譬如:若合力攻下物阜民豐的高昌,城中所有財富皆歸回鶻,而領土皆歸東|突厥。回鶻被東|突厥的利益所誘,因而願意出兵與東|突厥合力侵犯我大曌。”

“王卿所言有理,”公孫戾平息了一口怒氣,問道,“不知王卿可有應對的良策?”

“臣以爲,明裡,可遣使去知會回鶻王,我大曌不追前咎,還許其更多的利益,金山銀山都可以,只要回鶻王承諾不再出兵襄助東|突厥,最好說服回鶻倒戈;暗裡,我大曌可就近以最快的速度調兵遣將,這個“近”可以是相去高昌西南三千里的曄城,也可以是相去東南一千五百里的平都。但平都雖近,卻也與東|突厥接壤,若秘密調兵恐會被發現,因而曄城纔是首選......

臣建議僅從平都調一支精銳,化成商隊的模樣掩人耳目,第一戰的援兵主要還是從曄城調,調去與敗退的兵將和平都精銳會合,趁東|突厥的騎兵進駐高昌修整不備時,再封城圍剿,同時截住東|突厥求援的信,斬殺出城求援的人,滅其燃起的狼煙。東|突厥突圍不成,一定想盡辦法地求援,等其援軍接到消息時,應也過去了許多時日,此爲第一戰,只需拖延時日,若有回鶻倒戈協助攻破了城,滅掉城中的突厥韃虜更好;第二戰,或許就是之後趕至的東|突厥援兵和我大曌從盛都派去的援兵浴血一戰了。”

公孫戾陷入了思索。

顧長淵有些疑惑,道:“王尚書所言有理,可這樣不是讓城中的百姓受苦了?東|突厥被困城中時,或許會做出屠殺城中百姓泄憤要脅我軍之流。”

“左相大人的顧慮並不多餘,”王臻道,“突厥人性殘忍,但即使我軍不兵臨城下,突厥人也不會改掉本性。高昌任其統治一日,裡頭的百姓就會在不見生天的地獄裡掙扎一日.......”

“那就依王卿所言。”公孫戾即刻下旨,着令王臻即刻回兵部去部署。

王臻轉身退殿時,視線掠過曲伯堯。

曲伯堯微微勾起脣角。

王臻一走,顧長淵出列哀痛陳詞:“陛下,姚大人爲官清廉,處事光明磊落,陛下任他爲戶部尚書,可在這即將上任的節骨眼兒,他卻遭人暗殺了,還請陛下下旨徹查.......”

公孫戾沉默了下,面上絲毫看不出怒意,卻沉靜道:“刺客可有露出什麼馬腳?”

“刺客有備而來,身手敏捷,潛入、刺殺、遁逃沒有驚動姚府一人。”顧長淵說。

馮薦之道:“陛下,莫不是誰跟戶部有仇?要不然怎麼專盯着戶部尚書呢?邱大人剛上任就死了,刑部查出來說是被毒死的,那刺客也真是膽大妄爲,敢在貴妃娘娘賞賜的酒水裡下毒,又殺邱大人,又嫁禍貴妃娘娘,真是一箭雙鵰的好計謀。”

這話倒提醒了在場的衆人,衆人事後在心底是這樣猜測邱仲遠之死的:第一種可能:貴妃毒死了邱仲遠,因爲邱仲遠與廢太子和其父鄭崇樞的死有關,而不知什麼原因,陛下竟不忌憚貴妃,若僅是因爲寵愛似乎有些說不通;

第二種可能,貴妃只想苟且偷生,沒有秉着復仇的念頭,是被人嫁禍了,那人在酒水裡下毒,毒死邱仲遠又想陷害貴妃;而那人極有可能是恐其得寵後在陛下跟前吹枕邊風的右相,貴妃心知肚明,夜宴最後故意給右相敬一杯無毒的酒、讓右相戰戰兢兢地喝下,實是在警示、即敲山震虎。”

馮薦之這話明顯是在引導衆人往後一種可能猜測。

馮薦之又說:“這新的戶部尚書選上來了,即將上任的時候又被刺殺了,到底是誰要跟戶部尚書過不去呢?”

衆人紛紛將目光看向曲伯堯,姚大人是左相的人,是被誰指使殺害的,倒有些不言而喻了。

曲伯堯神色鎮定地出列,道:“陛下,姚大人的死卻像是一場精心的策劃,還請陛下下旨徹查。”

公孫戾凝視着他,目光逐漸發散,竟越來越看不清此人,看來,養虎已久必成患,是極有道理的。

曲伯堯又道:“殺害姚大人的,應是訓練已久的刺客,驗屍的仵作證明,刺客手法極專,匕首直插姚大人的心臟,讓姚大人來不及呼救當場斃命。臣以爲,陛下不妨下旨,讓徹查的人從姚大人胸口的傷口着手,據其深淺形狀推測出刺客用的是什麼匕首,集市上的匕首也就那麼幾種,應該很快就能知道刺客所用的是什麼匕首;接着,慢慢從匕首追查出刺客的身份,順藤摸瓜地就可以查到幕後豢養刺客的主人了。”

“單憑一把匕首就能追查出刺客的身份?右相大人是不是欠思了?”顧長淵只覺得他這副賊喊捉賊的嘴臉極爲可笑......斜視了他一眼,諷了一句,“只怕那刺客一得手就被殺了滅口了,所有的證據肯定都銷燬了吧,幕後的主使此刻正在心底裡囂張得意呢。”

曲伯堯亦微露笑意:“不查的話,左相大人怎麼就知道查不出來呢?”

公孫戾繼續注視着曲伯堯,道:“好,那就依曲卿所言,朕倒想看看,一把匕首被查出之後,會掀起什麼樣的風浪來。”

42、子衿

燈火闌珊憶相逢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長公主眉尖一蹙,錦袖一拂,打斷鄭媱道:“重來!”

樂聲戛然而止,兩旁的樂官重新調整坐姿,按管調絃,又一番絲竹前奏。

殿中女人邁開碎步,重新甩出水袖,腰肢軟如綠柳,一搖一轉、一曲一旋,皆曼妙生姿;和着舒緩的絲竹之音,聲音清亮,彷彿山澗深處的泉流:“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又被長公主揚聲不滿地喝斷,樂官面面相覷,光是坐着調絃不斷重來都覺得累極。

絃聲復起,鄭媱復歌,歌到一半總被長公主無情喝斷,長公主不是挑剔她的眼神,就是挑剔她的舞步,不是挑剔她的舞步,就是在挑剔她的歌聲......如此反覆,鄭媱心裡已數不清楚重來多少遍了,直舞到腿肚酥麻,腳踝痠痛,歌到嗓音嘶啞,長公主才終於容她完整地唱完一曲《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講述的是楚王王弟鄂君子皙泛舟出遊,煙波渺渺、輕舟紅藕、芷汀捲浪,子皙憑立舟頭閒觀青山白水,搖舟的越女愛慕眼前這位玉樹般光彩照人的王子,心動難抑,爲他唱了這支歌,奈何他當時聽不懂越語,回頭請人用楚語譯出才明白了越女的心意,後來便將她帶了回去......

長公主凝視着眼前載歌載舞的鄭媱,似已恍然出神、魂飛天外:想靠近他又羞澀不敢,心緒亂如蠶繅絲,百轉千回,險些錯過,那是個宛如玉樹、不食人間煙火的男子,立在燈火闌珊裡,驀然回首來尋覓......驚喜,她癡癡地把手交給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從此,爲情撲火終不悔.......

歌聲低緩處如澧水長流,細微處如絲線纏繞;透着低低的沙啞,歌罷似仍殘留着娓娓繞樑餘音。眼前的女人一顰一笑,一顧一盼,將一個情竇初開的越女深沉真摯的愛戀表現得維妙維肖。

啪啪啪——長公主拊掌的舉止出乎鄭媱的意料,鄭媱訥住,收回最後一個動作起身站立,恭敬地看向長公主,長公主從榻上起來,慢慢朝她走了過來,她執起了她的手,對她說:“玉鸞,以後,無論什麼時辰、在什麼場合,你也能跟你剛纔那樣表現的話,你就成功了一半。”

“一半?”鄭媱疑惑道:“那還有一半呢?”

“還有一半?”長公主瘮瘮地笑:“那就是,無論什麼時辰,在什麼場合,出現個什麼樣的男人,讓你過去,你都能在最短的時辰內讓他的目光爲你停留.......學了這麼久了,舞也學得差不多了,明日,該換一種東西學學了......”

長公主越過她道:“明日本宮就讓你見一個男人......”頓了片刻,長公主又說:“試一試......”欲走,忽如枝頭焦乾枯萎而墜的梧桐葉,嚓得一聲砸在地上,葉的經脈俱裂。

“貴主——”殿中人齊齊驚呼出聲,手忙腳亂地奔過去扶起暈厥倒地的長公主。

“貴主——”

“貴主——”“貴主——”

翠茵不斷掐着長公主的人中,急急喝道:“來人!請董大夫!快去請董大夫來——”

......

董大夫出身杏林世家,醫術高超,一直爲長公主府所用。董大夫擰着眉心,憂心忡忡道:“貴主近日操勞過度,氣陰虧耗、憂思縈積,引得舊疾復發。”

“可有法子醫治?”

董大夫嘆氣:“經年陰虛火旺的肺癆,無法根治了。鄙人無能,也只能爲貴主開些滋陰清火、溫脾補腎的藥慢慢療養了......”

鄭媱坐在牀邊,默默聽完翠茵與董大夫的對話後,意外得很,此前長公主講話硬朗,她從來沒有見過她咳嗽,完全看不出來她是有經年肺癆的人。

此刻,眼前躺在牀上的老婦人面色蒼白,虛汗涔涔,脣絳盡成烏,鄭媱伸手去揩長公主額前鼻端的汗珠,忽然被長公主抓了手,長公主將她的手攥得那樣緊,似在不停地夢囈:“晟哥兒......晟哥兒......”

“貴主......”

“貴主......”

“晟哥兒......”

“貴主......”鄭媱的手已被她攥出了幾條淤痕來,見長公主夢囈的模樣十分痛苦,便想着要去喚醒她,又伸了另一隻手去搖晃她,誰知長公主忽然攬住了她,細紋橫生的眼角緩緩淌出一兩滴淚來:“晟哥兒......原諒我,別恨我......”

“別恨我......別恨我......別恨我......”

“貴主,您醒一醒。”

鄭媱有些不知所措,這時,有人從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鄭媱回首一看,竟是那日的老婦人。

這老婦人便是阿嫦,阿嫦掰開長公主的手。

長公主很快又將阿嫦的手握住,似乎感受到不是那雙稚嫩的手,又鬆開了去尋覓之前那雙稚嫩許多的手。

阿嫦對鄭媱道:“好孩子,你去休息吧,這裡交給我。”

“瑛兒......”阿嫦像一個乳孃,溫柔地呼喚着長公主的小字,長公主仍在夢囈。

阿嫦憐愛地撫摸着她生了少許華髮的鬢角,道:“放下吧,晟哥兒早原諒你了。”

“不——”長公主好像沉溺在夢境中無法轉醒一般,已掙扎得淚流滿面,“他沒有原諒我,他還在怪我,怪我當初遺棄了他......他在怪我,在怪我.......”說得太急,劇烈地咳嗽起來,兩三聲咳嗽就咳得滿臉通紅,噴出一口血來。

阿嫦心疼地將她的頭抱在懷中,像她的母妃那樣一聲一聲、溫柔地喊她“瑛兒”。

鄭媱沒有離開,只站在簾幔後窺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惻然,晟哥兒是誰?竟讓長公主如此懊悔愧疚?送走董大夫的翠茵剛好回來,望見鄭媱躲在簾幔後窺視,過來捉她的手,將她帶走了......

鄭媱老遠就看見媛媛站在外面等她。

見她回來了,媛媛又蹦又跳地喊:“玉鸞姐姐——”

鄭媱一笑,走去掐起她的腰將她抱入屋內。

媛媛有些不高興地問道:“玉鸞姐姐,你天天在忙些什麼呀?爲什麼我天天都見不到你?你比劃比劃給我看看,看我能不能猜出你在忙什麼?”

揉了揉她的腦袋,又親了親她的鼻子,鄭媱就是望着她不比劃。被她這麼一親,眼前的小人兒又湊近她懷中亂拱撒嬌,又小丫頭不知道些輕重,拱得她胸乳生疼。她故作生氣地將她的小臉兒往起拔,她就拱得愈發厲害,故意跟她鬧騰,還道:“我從前就喜歡叫我二姐姐抱,就喜歡拱在她懷裡撒嬌。”

鄭媱聽得心裡頭歡喜,用手勢比劃着問她爲什麼。

媛媛好像聽懂了,笑着箍緊她的脖子,在她側臉上烙下一個溼糯糯的香吻:“因爲我二姐姐從來都護着我,不打我不叱我,什麼好玩的都先給我玩,什麼好吃的都先給我吃.......”她抱着鄭媱的脖子在鄭媱耳邊輕輕噓話:“玉鸞姐姐,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我從前經常跟我二姐姐睡的。”

鄭媱險些落下淚來......

媛媛後來玩累了,講話也講累了,犯起困打起呵欠在她懷裡睡着了,鄭媱輕手輕腳地抱着她放上牀榻,掖完被子出門去找照顧媛媛的小婢娥。正巧,那些小婢娥們正在四處尋找媛媛。

鄭媱就把事先寫在紙上的字給她們看,紙上道媛媛在她那裡睡着了,叫她嗯明日一早來接她。

小婢娥們有些爲難,恰巧翠茵路過,知曉了前因後果後,翠茵便道:“那就讓小娘子跟玉鸞歇一晚吧。”

鄭媱感激不盡.......

怕吵醒媛媛,夜晚,,鄭媱只挑了一盞昏暗的燭火,坐在角落裡往痠痛的全身小心翼翼地抹藥,抹完了藥才舉着燭火輕手輕腳地往牀榻上走去。

幸虧有點淡淡的月色,吹熄了燭火後還依稀可以看見一些物影。鄭媱分開紗帳上了牀,小心拉扯開被子鑽進去。剛爲媛媛蓋好被子,不料她一腳又踢了出來。鄭媱坐起身,輕輕捉起她的腳往被子裡挪。

她突然哇得一聲哭了起來。

大概是做噩夢了。

鄭媱低頭在她額心輕輕一吻。

“姐姐,姐姐.......”她哭嚎着,音聲高亢得要鼓破耳膜:“姐姐,你別走......”忽然翻身,她將她抱住,在她懷中安靜地睡去了.......

43、琴瑟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六日,長公主竟能下牀走動,精神狀態極佳,講話時中氣十足。此前,她纏綿病榻五日,面色蒼白憔悴,幾乎無力動身。如今卻神采奕奕地立在鄭媱跟前,且與以往不同,沒有對鄭媱疾言厲色,反而像她的母親一樣溫柔地替她掠鬢整衣,倒叫鄭媱詫異得很。

昨晚來看長公主時,鄭媱不經意地聽見阿嫦對長公主說:“晟哥兒要來看你了......”長公主坐起了身,面色如日光破霾,又撫臉又掠鬢的,激動道:“快,扶我去梳妝......”想下牀走動,舉止還是吃力,嘗試了很久,雙腿依舊軟得站立不住,阿嫦說:“不是今日......”長公主一愣,方乖乖坐了回去,眸底飽漲的驚喜卻未消退。

想不到今日一早長公主就能下牀走動了。鄭媱想,許是因爲知道了“晟哥兒”要來看她的消息。

長公主牽起了鄭媱的手,眼神慈愛,容色極暖,她笑語盈盈地說:“玉鸞,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說罷牽着鄭媱的手走到了殿外,鄭媱有些擔心她的身體,可她每一步都走得極穩。

手一直被長公主緊緊攥着始終不曾鬆開,長公主一直拉着她穿過了牡丹園才停下腳步,伸手朝不遠處指了指,鄭媱遂其意去看,看見一座水榭,長公主午後總會叫人置上一張鳳榻,在那裡休憩一兩個時辰。

水榭周圍樹木蔥蘢,廕庇了炎炎夏日,婆娑的影子搖曳出一片清涼。月白色的紗幔隨着薰風蕩起,陡然現出了一角衣袍來,衣袍色澤也是月白,若不仔細觀察,很難辨出那是一角衣袍。水榭中有人?是客?

風勢陡起,旋得燥熱的氣流一卷,水榭下的芙蕖搖舉,相互碰擊着陣陣送香,那一角衣袍也在風中浮動翻卷,卷出獵獵的聲響,一縷縷烏漆漆的頭髮也在風裡忽然上下。

“玉鸞,看見了沒?”長公主引着她側了個角度,恰恰叫她望見那人的一點背影,長公主看她的神色極爲溫和,對她講話的語氣也是極輕極柔的,可講出的話卻極爲無情:“就是他了,給你一個時辰吧,你過去,千方百計地撩他的心、讓他的目光一直爲你停留就可以了;倘若你不盡力,一個時辰內辦不到、抑或盡力了撩不動他的心,那麼鄭媛,就別想活了。”

“貴主......”

“去吧。”長公主的笑意愈發柔和了,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便如一片白雲般飄過去了。

如履鳧水之蓮,她落足無聲地上了丹墀,伸手要撩開那一層相隔的紗幔。

一聲動聽的絲竹笛音陡然划起,曲曲折折的音浪入水,暈開淡淡的漣漪,三分頑豔,七分悲涼,使她聞之凜然於心底生寒。

笛音引她入勝,彷彿置身冰天雪地,一仰頭,卻望見紛紛揚揚的萬點猩紅,偏偏在這炎炎五月落下一場雪一樣的梅花。

曲名爲《梅花落》,騷人聞此曲,曾曰:“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

輕輕挑起紗幔去瞥那心境冷落的吹笛人,不料一掀開,笛音戛然而止,那人竟與她四目相對,衣帶當風,橫握玉笛而不吹,玉樹般佇立不動,只目光熠熠地注視着她,一副醜陋的假面與他周身清雅的氣度極爲不相匹。

竟是他?

鄭媱很意外,從來沒有想過還會再見江思藐,今日再見,竟有種故人闊別重逢、相顧無言的感覺。她一出現就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

“千方百計地撩他的心、讓他的目光一直爲你停留就可以了......”

縱然尷尬不願,她還是裝作不識,絳袖一甩,輕飄飄地拂去了他面上,打他鼻尖撩過。

若有若無的香氣繚繞浮動,他閉目聚神,一片漆黑中猶能感覺那倩影在眼前驚鴻般翩躚展翅躍動。張開衣袖,一雙闊翼藍蝶自他袖中款款飛出,相嬉相逐着循香扇翕着薄翅,很快飛去了她周身盤旋,盤旋了一週,竟掉落在地,死了。

她腳底如生了風,三兩下輾轉就去了他跟前,載舞載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他睜開眼,伸手抓住她再次甩來面上的衣袖,輕輕一拉。

她身子一傾,險些跌倒,被攬住了纖腰,一昂首又與他四目相對,足尖靈巧地勾住了他的腿彎,他身子一僵。懷中的女人騰身躍了起來,她接着歌唱:“.......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若即若離地貼着他的身體輾轉而舞。

砰—— 砰—— 砰——

他聽見自己要奪出嗓子眼兒的心跳,背身一閃,躲避了她貼來的玉背,快速伸手,攥住了她的手,她欲抽走,抽不動,亂了自己的腳步。他一笑,手一緊,竟掌握了主動,也起了腳步,忽而翻躍、忽而旋轉、忽而急促、忽而優緩,她不得不跟上他的腳步,由他牽引着她跳了。

“《越人歌》?”他引着她轉了一個圈後,優雅地低頭,在她瑩潔如雪的手背上輕輕烙下一吻,笑說:“我就喜歡最後一句,因爲同病相憐呢,小娘子,別來無恙.......”說罷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又將她甩了出去,牽引着她的手,無休無止地跳起來了。

衣袂翻飛着疊在一起,他手中的力道往回一收,徑直將那輕飄飄的美人兒收來自己懷中,心跳抵着她透薄的紗衣下若隱若現的玉背。“要是舞蹈的人也能像衣帶那樣就好了,”說罷執起那糾繞在一起的衣帶放到她眼下給她看,道:“糾纏得難捨難分,真叫人羨慕.......”話落又將她甩了出去,最後幾個急促地迴旋,旋得她頭昏眼花,直直要往前跌去。

他的胸膛堅硬得彷彿一面銅牆鐵壁,迎上那柔軟的酥胸時,知道了男女之間的天差地別,抱着她的感覺莫不靜好,遲遲不肯鬆手,心情沉重道:“早知道我就把你囚在幽篁、不讓你出來誘惑男人了.......”

眩暈的腦袋一點一點地緩了過來,鄭媱擡頭時,只能仰望到他的下巴。他向她斂來目光,慢慢低下頭來尋她的脣。

鄭媱側首避開,笑道:“是動了心嗎?”

凝視她半晌,他答:“早就動了,很早很早,比他還早......”

他?

身上的力道一輕,他已經鬆開她,走到水榭一邊,與長公主遙遙相望。

望着隨後出現在他身後的鄭媱,長公主揚起了脣角,自言自語道:“真是一對璧人。”款步朝他走去。

“貴主。”他恭敬地低首,對她行了一個平民見公主的禮儀。

長公主睨了鄭媱一眼,又溫和地望向他,笑道:“本宮知道你今日要來,特意讓玉鸞來迎接你,不知你可還滿意玉鸞的表現?”

他道:“貴主實在是太客氣了,讓人受寵若驚。”

鄭媱疑惑,長公主和江思藐倒像是從前就認識的。

“玉鸞,”長公主說,“你去拿些新茶來,要碧螺春。”

鄭媱依言退去......

長公主請他入坐,他恭敬地說不敢,執意要長公主先坐。待雙方都坐定,長公主盯着他,先開了口:“今日,怎麼有閒心捨得來看本宮了?”

“我怕貴主死了,”他笑說,“在世時,不能承歡膝下,百年後,總要來盡一盡孝的。”

這話聽得長公主心頭悲喜交加,長公主眼角一滯,垂下眼瞼,長嘆了一口氣,說:“你真是越來越像你父親了,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情,簡直如出一轍。”

他只在鼻端輕輕嗤笑,目光遊離在水榭外盞盞菡萏紅尖兒:“難不成像誰?父親生我養我,我自然是像他的。”又收回目光,放到長公主臉上:“把手伸出來吧。”

長公主詫異地伸出了手。

他把了把脈,微微蹙了蹙眉心道:“貴主若想多活幾年,還是消消火氣、好生療養吧。”

長公主心頭一暖,久久地凝視着他:“能不能把假面換下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不能。”他開始把弄起手中的玉笛。

“你還是不能原諒我,”長公主一聲嘆息,去捉他的手:“當年我是被我父皇逼迫的,不是我要離開你們父子的,晟哥兒,你回來我身邊,我讓陛下給你爵位。”

“我不要,”他抽回手道,“我並不恨貴主,何來原不原諒一說?我知道貴主那些年過得不易,也明白貴主的苦衷,貴主金枝玉葉,家父一介布衣,所以貴主拋夫棄子是不得已。”

“你說這話難道不是在記恨?”長公主雙眼熬出血絲來,仔細一想,越說這個話題心情越沉重,好像把氣氛也弄得越僵了。又道:“傻孩子,我之前給你送去鄭媱,你爲何不肯要?”

“貴主喜歡一意孤行,可我不願意強人所難。”

“晟哥兒,你這個孩子總是跟你父親一樣,既然喜歡她,當初就該留下她別讓她走了,等你們有了孩子,日子久了,她也就忘了復仇一事了,她爲了復仇不快樂,你不逐名利,你們在幽篁做一對平凡夫妻,不是很好嗎?”

“貴主可有問過鄭媱願不願意?”他道,“我是喜歡她想娶她爲妻,可是她不喜歡我,她喜歡的人,是公孫灝,強留着她,豈不是傷害了她?貴主這樣爲我着想,即便木已成舟,公孫灝知道了會怎麼樣?只怕不惜一切也要把她搶走的。這一點,貴主自己怕是深有體會吧!”

長公主被嗆得啞口無言。

鄭媱知道長公主叫她拿茶葉,其實是爲了支開她。但她隱隱覺得長公主和江思藐之間的關係不同尋常,於是快速拿了茶葉返回。長公主似乎和江思藐起了爭執,鄭媱躲在一旁聽,恰聽見他略略擡高的嗓音:“公孫灝在權力之巔,我爭不過他,就像一介布衣的父親爭不過身世顯貴、權力滔天的駙馬一樣,唯一不同的,是貴主愛着我父親;而鄭媱,愛的是公孫灝,貴主難道不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麼?更何況,貴主還和公孫灝結着盟約不是麼?貴主這樣拆他的臺,不怕連累了自己麼?”

“公孫灝?”鄭媱手中的茶葉險些滑落,連忙攥緊,往花木更深處隱藏。

長公主起身,語氣陡然強硬:“好,既然你已經放棄了,那記住了,以後不要沒出息地和公孫灝爭女人!”

“貴主,”他跟着起身去拉長公主的衣袖,“你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你把鄭媱變成這樣,到底是想幹什麼?”

“鄭媱的事,跟你無關。”

44、國色

好風送我上青雲

“公孫灝?”

鄭媱閉上眼睛,往下一沉,整個腦袋都沉到水下,一頭烏黑的頭髮鋪展開去,墨膩的荇般流在水上。紗幔篩過的月光勻勻向浴桶灑來一把細碎的銀芒。

溺在水裡,往事就像四周不斷涌來的水流,密無縫隙地包裹住她,逼仄窒悶的透不過氣來。譁然鑽出水面,鄭媱狼狽地靠在浴桶邊緣喘息。跟她母親一個姓氏,不是皇族的人麼?.......他當年果然是有備而來的......與長公主結了什麼盟約?她看不透長公主.......江思藐又是長公主什麼人?

漫過紗窗的月光不知何時黯淡下去的,她坐在紗帳裡,張開雙腿,羞恥地將那藥丸塞進身體裡時,臉已憋得通紅。她不想用這個藥,更不想讓別人給她用,因而說自己弄,第二日就沒有乖乖遵照吩咐,可翠茵就是發現了,獰笑着警告她說:“玉鸞,別想玩花樣,你一天不用,身體裡逸出來的香氣就淡了許多;也不是什麼羞恥的事,宮中的妃嬪固寵常用,說不定,等你以後爲人婦了,自己就想用了呢.......”

一天不用香氣會淡許多?可能是因爲自己隨時都能嗅到,所以濃一點、淡一點都嗅不出來。連日來的折騰的確使她的身體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她自己也感覺得到.......

——

江思藐客居在長公主府,出入隨意,來去自由,像是最尊貴的客人,就連府裡的主人長公主都對他極爲容忍。

是日長公主府有其他客人,長公主沒空監督鄭媱,就準她一天閒暇。鄭媱去找媛媛,竟在長公主府的花園看見了江思藐,他坐在鞦韆上,正在逗弄坐在他身邊的媛媛。

“你輸了,你輸了,輸的人要下去扮兔子跳!”媛媛咯咯笑着,不斷將他往鞦韆下推。

他巋然不動,反駁說:“分明是你耍賴,你本來出的剪刀,臨時變成了石頭。”

“輸了就是輸了,分明是你輸了還不認,到底是誰在耍賴?”

“好好好。”他真的從鞦韆上跳下來學兔子蹦了兩下,回頭道:“可以了嗎?”

媛媛滿意地點頭,衝他勾勾手,舉起小拳頭:“再來。”

他回到鞦韆上,一出拳竟贏了她。媛媛嘟起嘴巴,“我不想學兔子跳,好難看。”

“呵呵——輸了就是輸了,輸了的人不認就是在耍賴哦。”

媛媛擰着眉毛,東張西望,眼尖地瞥見了一邊偷窺的鄭媱,嘻嘻笑着湊到他耳邊說:“我讓玉鸞姐姐替我學兔子跳好不?”

他忙回頭,果然看見了鄭媱。

鄭媱便向二人走了過來。

見他眼睛都看直了,媛媛轉了轉烏黑的眼珠:“你是不是喜歡玉鸞姐姐?”

他嘴角一勾,揪了揪她的丫髻:“小鬼頭!”

她嘴一咧,露出一排米粒般的齊牙,嘿嘿道:“如果你比我姐夫長得好看,我就把玉鸞姐姐給你了。”

“哼——”他輕輕颳着她的鼻子說,“小小年紀,你怎麼可以以貌取人呢?”

鄭媱走過來,用手指比劃着問媛媛:“你們兩個在說什麼?”

媛媛看了鄭媱一眼,又衝他擠了擠眼睛,忙從鞦韆上跳下來道:“玉鸞姐姐,玩了一身汗,我要先回去沐浴了。”說罷兔子一樣跑了。

鄭媱狐疑地瞥着他,他溫溫地笑:“令妹真有趣。”

令妹?看來他是清楚她的底細的。想起那日偷聽到的,鄭媱試探他說:“我很少見到貴主給過誰好臉色看,你倒是第一個。”

他從容回答她:“因爲我是來給貴主治病的,貴主不給我好臉色看,只怕要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你還會治病?”鄭媱道,“治心病麼?你是她口中經常唸叨的晟哥兒麼?”

他一怔,把手按在她腦袋上不停揉弄,沒正經道:“小娘子呀,在哥哥眼裡,你還是跟從前一樣聰敏。”鄭媱去推,他就揉得愈發起勁兒,鄭媱白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他闊步追上她的腳步,跟着她走。

“你跟着我幹什麼?”

“我跟着你了麼?”他伸手指了指園門,“我也從這裡出去啊。”

鄭媱加快腳步,他也加快腳步,放慢腳步,他也放慢腳步。

出了園子,鄭媱一路飛奔,身後飛奔的腳步聲很快傳回耳邊。

“你......”鄭媱卻步回頭,一看竟是翠茵,江思藐還在翠茵身後老遠慢慢走着,卻把目光投了過來。

“玉鸞,”翠茵執起她的手說:“跟我去換身衣裳,府中來了客人,貴主要你準備獻技。”他眼睜睜地望着她被翠茵牽走了。

換完了衣裳,翠茵領她入殿,殿內坐得都是達官貴人,有一些還是有資格入乾極殿朝議的大員。

從前聽說長公主府一向少與朝臣往來,今日,倒不知是何原因,竟有如此多的達官貴人齊聚一堂。鄭媱揣測不出,只聽得坐於殿前的長公主當着衆人的面親暱地衝她喊:“玉鸞,到本宮這裡來。”便應長公主之邀,低着頭跟在翠茵身後碎步趨近長公主。

長公主又喊:“爲玉鸞賜座。”鄭媱驚異,謝了長公主應聲坐下,而翠茵則避至一旁面衆而立。底下已經有人竊竊私語,皆將目光投向比鄰長公主而坐的鄭媱,靜謐了片刻,有人發話纔將衆人的注意力從鄭媱身上轉移了去。

那人語氣十分誠懇:“前日皇陵西地動,發生了塌陷。陛下聞後震怒,叱責趙王守陵不力,未將地動前的異常及時呈報御前,是趙王失職;皇陵塌陷是先帝在天之靈慍怒之徵,乃趙王守陵不誠,於是陛下下旨要秋後處決趙王。可《易經·繫辭》曰:‘動靜有常,剛柔斷矣’。萬物皆循其軌而運,地動乃天災而非人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煮豆燃豆萁,不僅有損聖德,還會讓後人詬病,殘害手足實不可取。臣等無能,無法說服陛下收回成命,斗膽腆顏來求貴主,貴主是陛下的姑母,若由貴主來勸誡陛下,興許陛下會聽進三分,容趙王一命。”

那人所說的趙王是先帝第九子,名績,及冠時獲封趙王。

長公主聞後道:“哦......所以你們今日來本宮這裡,是想求本宮在陛下跟前爲趙王說情。”

立刻有人接話:“貴主是陛下的長輩,目前,是唯一能在陛下跟前說出逆耳忠言的人了。”

“本宮姑且試試吧。”長公主瞥了鄭媱一眼,又看向殿中人說:“端陽節不是要來了麼?例年的規矩,射柳賽舟之後,不是要舉行宴飲麼?趙王也是本宮的親侄子,本宮豈會不疼?本宮屆時會在宴上跟陛下求情、想方設法留他一命。”罷了又睨着鄭媱笑道:“玉鸞,你今日的妝容極好,粉頰微薰,一雙眉嫵。”

一番話又將衆人的目光引來鄭媱面上。

翠茵在一旁道:“貴主,玉鸞今日用的胭脂是‘石榴嬌’。”

“當真是人比石榴嬌。”長公主斜斜地睨着她,眼底無限溫柔。鄭媱聞言配合地低首微笑,面露羞澀情態。

想不到長公主真是‘磨鏡’,眼神和話語間都毫不掩飾對玉鸞的喜愛。衆人這樣腹誹。

長公主又道:“玉鸞,彈支曲兒來聽聽吧。”又向底下的人介紹她說:“這是本宮新覓來的可人兒,能歌善舞,討人喜歡得緊,本宮真是捨不得將她送了人......”

早朝後,朝臣從乾極殿出來時,正趕上天下瓢潑大雨,立在殿外等候雨停的間隙拉起了閒話。

李叢鶴跟馮薦之講起了姚靖:“我真不想不通姚大人的死,姚大人爲官清清白白,到底是誰會殺他呢?一生鰥居未娶,如今突然走了,連個靈前盡孝的人都沒有。”馮薦之正要接話,一旁的張耀宗卻插話道:“說不定是情殺呢。我聽說姚靖年輕時風流成性,常浸在煙花柳巷裡......還險些丟了性命。”

“嘿嘿嘿嘿——”李叢鶴笑道:“張大人想得也忒遠了些,煙花柳巷那種地方几個男人不曾去過.......怎麼可能是情殺——”話還未說完,便見曲伯堯走來身後了,趕緊緘了口。矛頭引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坐山觀虎鬥了;聰明如李叢鶴,決定等雙方鬥得差不多了,再出來站隊,現在做棵牆頭草、做根和稀泥的棍子就挺好。

果然,馮薦之一見曲伯堯來了便放聲道:“道不同,不相爲謀。姚大人的死只是因爲他不願與人同流合污......”

曲伯堯笑道:“姚大人的確死得冤枉,如今像姚大人這種耿直又清廉的好官,真是難得了。”

張耀宗忙與身旁一位大人搭腔,引開話題:“柳大人,我聽說你們昨日有不少人一道上長公主府了,長公主身邊有個叫玉鸞的美姝是不是?”

那柳大人呵呵笑着若有深意地望着他,晃着手指道:“合着張大人是後悔昨日沒跟下官們一起去長公主府見美姝了。”

張耀宗嘻嘻笑着指着他:“柳大人見笑了。我只是好奇,回來的人都在議論那玉鸞呢,那玉鸞究竟是什麼樣的姿色?長公主喜歡蒐羅美女,府中美女如雲,怎麼唯獨這個玉鸞只叫衆人瞧了一眼就記住不忘了呢?”

柳大人仔細回味了下,一臉色眯眯的表情:“也不知長公主是從哪裡覓來的,那玉鸞還真不是什麼庸脂俗粉,說天香國色都不爲過,比青樓裡的鶯鶯燕燕夠味兒了去,一個眼波都能溺死個人兒;長公主愛不釋手,當花瓶一樣供着,捨不得動呢;一聽她的歌聲,就知道還是隻嬌滴滴的雛鶯兒.......”

.......

玉鸞?曲伯堯沒有太在意,望着滾過天際的驚雷和檐下如瀑的水流,那雙與鄭媱略微相似的模樣只在腦中閃了一下。

45、相見

鴛鴦兩字兩重心

“主子,”鍾桓氣喪地與他說道,“在薜蕪山還是沒有找到鄭娘子的下落。

他拂了拂衣袖,鍾桓遂意退去。

長公主到底要把鄭媱藏起來做什麼?

他走到窗前瞭望天際斬不斷的雨絲,想到明日的端陽節,眼皮不由自主地突突起跳。

——

翠茵拿來一面雙交鏡讓她顧盼照影,額前的梅花深得好像要燃起一團火焰。赤霞蓋過眼輪,一筆勾朝眼角之上。鬢旁一縷烏髮如細瀑垂下,鏡中嫵媚的妖姬對着她挑眉弄眼,流轉嬌波,陡然叫她心底生出如絲如縷的怯意來,想不到臨陣時心會這樣緊張地突跳。

翠茵扶着她起身,蹲下身爲她整理外罩的曳地長裙。名貴的“霞影紗”裁成,雖然裙下繁複地作了百褶,仍然輕捷得似捉摸不定的煙霧。隨着她舉步的動作,裙紗一珊一珊地自如飄曳。裡面着得是一條抹胸流雲絳裙,外罩的“霞影紗”薄如蟬翼,風荷所披的月色般恍如未着。後視,透見她半個如瓷的玉背;前視,可見她抹胸之上的雪膚,皓腕香肩以及肩頭的青鸞都隱約暴露在外。

今日是端陽節,長公主的車駕一早便離了府,入宮後,長公主先隨御駕觀射柳之戲,之後會同御駕一齊趕往城南的宓江觀賽舟爭標。每年端陽節的賽舟往往持續到夜幕時分,賽舟結束後,皇帝會命人在宓江上用鎖鏈連起百舟,舟上燃起萬盞燈火鋪席列賓,皇帝會親自舉行一場宴飲,並在宴上嘉獎奪標的水手,之後分發御宴給宴上百官和兩岸的民衆,同慶節日之喜。

長公主出府前叮囑,日薄西山時分,會派人來接她前往宓江,還有府中的伶人數十會與她同行。

翠茵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已近黃昏,天邊的暮雲早已蔽住斜陽,翠茵拿來一件加了鵝絨的團花斗篷遞給鄭媱:“江上水汽重,獻技之前先披着以免寒氣侵體,而且宓江的夏日夜晚常有暴雨。哦,獻技之後你怕是,怕是不會和貴主一同回來了......再去看一眼小娘子吧......”

鄭媱依言點頭,邁步出殿,剛下了殿階就看見媛媛被江思藐牽過來了。

在望見她時,江思藐陡然佇立,衣袂在暮時的風中漱漱捲動。媛媛掙脫了他的手,拔腿就朝她衝過來,高興地大喊:“玉鸞姐姐。”

她亦衝她笑,伸手迎她入懷。

媛媛在她懷裡蹭了兩下,仰首歆羨地盯着她說:“玉鸞姐姐......你今日打扮得好美......”

她不說話,不忍再對上她清澈的雙眼,一擡眸又接上另一雙湛湛的瞳子,他開始朝她走近。

“玉鸞姐姐,你的眼睛爲什麼紅了?”

不要流淚,不能流淚,鄭媱抱住她的額親吻了一下,往她手中塞來一隻荷包。

“什麼東西?”媛媛將荷包攥在手心,一邊用小手捏來捏去一邊疑惑地仰頭問她:“玉鸞姐姐,這是什麼東西?要給我嗎?”

鄭媱點頭。

媛媛開心地解開荷包的小結,晃了晃從裡面倒出了一粒東西來。“瓜子?”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擡頭問她:“好飽滿的瓜子,可以吃嗎?”說着就往牙縫裡塞去。

鄭媱忙阻止她。

“葫蘆籽。”

媛媛疑惑地擡頭去看突然插話的江思藐,他眸色湛湛地打量着她,笑說:“玉鸞給你一顆葫蘆籽,是讓你拿去種下,等葫蘆生了根發了芽,攀了藤,結了瓜,瓜熟蒂落的時候,她就會回來.......”

“啊——”她猝然嚎啕,拉住她的衣袖說:“你要走了?去哪裡?爲什麼要走?走了之後是不是就跟我姐姐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嚎得滿臉闌干,誰也哄不住她,鄭媱都哄不住,最後只能由翠茵抱走.......

“真的決定了嗎?”他扣住她的手腕道:“鄭媱,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無法消解你心中的仇恨。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再慎重考慮一次,然後選擇放下,郡主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不快樂的,你忍心拋棄你妹妹就這樣去送死嗎?”

“媛媛被貴主照顧得很好,我也沒有後顧之憂了。”她掰開他的手:“若真的放下了纔會叫我母親失望,我得讓母親知道,她的女兒,不是自私自利的孬種。”

翠茵回來道:“玉鸞,貴主請人來接你了.......”

......

縱然有愛慕之心,可挽斷她的羅衣,也留不住她的倩影,何必強人所難呢......

車輿轆轆遠去,他收回視線轉身......

燕鴻過後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車輿在官道上顛簸了約摸兩個時辰才抵達宓江邊上,吞吐的浪聲喧囂着闖入車簾。下車前,翠茵讓所有人都用紗幔蔽面,只留出一雙眼睛看路。

鄭媱混在長公主府的一羣伶人中,由翠茵領着在江邊的欄杆木道上疾步前行,天色微陰,不見月光,星辰稀落,火樹銀花升綻着落到江面,江上燈火重重,亮如白晝。

一個浪頭猝然打來,自木道底下漫上來,溼了所有人的繡鞋,一個伶人“呀”得一聲停駐了腳步,身後的人不察,一不小心踩掉了她的鞋,她往前人一撲......攪起了一片混亂,混亂聲引來巡江士兵的注意,上前攔住去路問:“什麼人?”

翠茵出示長公主府的玉牌,那士兵一覽後忙退至一側放行。伶人們在一片混亂中整飭完衣襟,待要前行,忽聞那士兵在一旁見禮:“卑職見過右相大人,夫人。”

“嗯......”他只是和衛韻一起路過,隨口問那士兵:“可有發現異常?”

翠茵回頭朝鄭媱使了個眼色,鄭媱拉緊身上的斗篷,束緊兜帽下的繩結,將一張小臉都縮在風兜裡頭,又有白紗蔽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她忙往伶人中間避了一避,就是這一避,反而引起了衛韻的注意。

衛韻走上前來笑問翠茵:“咦?婉侍不是應當隨在貴主身側的麼?怎麼現在一個人,難道是纔來?”

翠茵一時無言,頓了頓才答:“貴主留我在府處理了一些事情。”

“哦 .......”衛韻的視線掃過方纔躲避的那人,對上眼神,驀然一驚,忙轉身去截迎面走來的曲伯堯,“高婉侍幫貴主在府中處理了一些事情,所以來晚了.......”

翠茵咳了咳,揚聲道:“快走吧,前邊在吹角了,貴主來接咱們的舟要拔錨了。”

鄭媱把頭壓得低低的,混在人羣裡快步前行,很快隨人羣越過了曲伯堯。

“等一等。”曲伯堯在後頭高喊了一句。

翠茵有些緊張地停下腳步:“相爺還有什麼事?”

他沒有走上前來,只在後頭問:“貴主今晚是要這些伶人在御前獻技麼?”

“奴婢不知。”翠茵仔細一想,爲免他繼續生疑,還不若以退爲進,先推出鄭媱,又轉身走來他跟前揹着衛韻低聲笑道:“相爺再瞧瞧,中間那個就是玉鸞,與鄭媱十分相似,相爺若是喜歡,現在還可以領回去,過一會兒,玉鸞指不定就是陛下的人了......”

背影確實也像,可世間有相似的人並不稀奇。他只當是那日見過的“玉鸞”,那日一見,已經確定她不是鄭媱,就沒再上前察看。

見他沒再發話,翠茵起步並細聲催伶人前行。

不知爲何,他的目光還是無意地去追逐那個背影,一直目送到燈火闌珊處。伶人們上了船,船拔錨起航時,那個影子突然擡眸瞥了他一眼,相隔甚遠,他還是能感受到那種熟悉的注視的目光,陡然一驚,箭步衝去岸邊。

衛韻心一突,追上前來,喘息着問他:“相爺怎麼了?”

他不回答,目光四處尋覓,焦躁不安地問:“船呢?船怎麼還沒來?”衛韻似乎猜測到了。回答說:“相爺別急,可能是因爲什麼原因耽擱了吧。”

赴宴的達官貴人都有單獨的一艘遊船接送。

不急?怎麼能不急?眼見長公主府的船已經遙遠得只剩一點星帆了,該死,他恨不得一頭扎進水中游過去。

長公主已經就座,身旁有侍女來報:“貴主,高婉侍領着玉鸞在江邊遇見了右相大人,船拔錨時,引起了右相大人的注意,現在高婉侍已經領着玉鸞過來了,右相大人的船隻遲遲未至,他與夫人還等在江邊。”

長公主勾起了脣角,舉起金樽向御座上的公孫戾敬酒,公孫戾身側就座的,是貴妃和剛剛復位的昭華,馮貴人坐的則要離御座遠一些。公孫戾欣然飲下,尊敬地回敬長公主。

底下有人竊竊私語:“右相大人怎麼還不來?”

很多人都將目光投至長公主面上,希望她此刻能爲趙王求情,出面勸誡公孫戾。可長公主遲遲不開口,長公主心裡頭比誰都明白:當衆數落天子,就是在拂他的逆鱗,叫他下不來臺......求情一事,即便有心,也只會放在私底下說。

不一會兒,翠茵來到長公主身邊耳語,長公主亦低首對她耳語了一句,翠茵退下。接着,有人來殿前對貴妃耳語,貴妃聞言大驚失色,突然身體不適,公孫戾命人將她扶下去歇息。

在衆人一片期待的目光中,長公主終於開了口,卻不是替趙王求情,而是向陛下進獻歌舞。

鄭媱立在幕後,任翠茵替她解去斗篷,補妝,打理頭髮和裙裾。御前,右相大人姍姍來遲,跪見公孫戾請遲來之罪。

一轉首,對上一雙如星的眼眸,翠茵莞爾一笑,摸着她一頭滑膩的頭髮,低低地講:“玉鸞,貴主說了,一會兒,你在御前獻舞的時候,務必要去右相大人跟前撩一撩他的心,好讓他明白什麼叫‘可望不可即’,叫他好生嘗一嘗求而不得的滋味.......”見她面無表情,翠茵又摸了摸她的臉:“這樣的神情,貴主見了會不高興的,男人,也不會喜歡......”

剛剛坐定,他只覺得眼皮跳動得史無前例得厲害,待望見長公主府的那羣伶人甩着水袖上來時,一顆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慍怒漸漸從公孫戾的面上消去,他意興盎然地挑了眉峰觀看。

伶人皆着素衣,弓着身子擺成一株蓮花,聘聘婷婷地擺動着脈脈柳腰,驀然甩開水袖,兩隻紅|袖直直飛天。公孫戾眼前霍然一亮,但見素衣中一片霞光豔影,那女人蒙着面,眼角一雙鳳尾猶如挑向天際的刀鋒。

“那便是長公主府的玉鸞......”有人開始交頭接耳。

阮繡芸去看他,發現他正雙目猩紅地剜着對座的長公主。阮繡芸一哂:原來鄭媱沒死。原來無情的人並不是無情,只是對一切不上眼、不上心的人無情......

望着他那副痛恨的心如刀割的神情,阮繡芸竟覺得十分快意,又將目光投向場中腰肢如柳、翻躍如風的鄭媱,不由輕笑:她真是變了呢,那樣媚嬈的眼神,跟她姐姐簡直一模一樣......

46、惑心

衝冠一怒爲紅顏

“瞧瞧,”長公主側首對身邊的翠茵道:“瞧瞧他的眼神,恨不得立刻殺了本宮。”

翠茵往對廂看去,抿脣而笑......

纖細的腰肢被束得不盈一握,人心也隨着它扭動時一寸寸地酥軟下去。兩條茜紅的水袖蔓延成最婀娜的姿態,百褶裙被風勢一激,層層蕩了開來,宛如一朵怒放的牡丹;

金蓮趨動,輕盈如凌雲踏波;幢幢燈影裡,惟有她暴露在外的一雙深湛的眸子睇眄流光,偏偏對上了他的眼睛,倒是無情卻有情,望上一眼就魂蕩神馳。

腳步疊錯着連續幾個迴旋,鬟後垂墜的金步搖倏爾從髮梢滑落,急急地飛了出去,衆人的視線皆追尋着那道飛逝的金光,最後竟不約而同地直直投向了右相大人。

璫——

恰好一截掛在了右相大人的酒樽上,一截沒入了酒水中。

曲伯堯斂下目光去看那酒樽裡熠熠的金光,神情淡漠地彷彿與他無關,疾驟的鼓槌擂擊在心上,惟他自己知道。

衆人的視線又回到那玉鸞身上,但見她雪白的足尖仍在不停地旋轉着,舞得繚亂,一頭鋪開的墨發如水下的流荇曳動,她絲毫不慌亂,漸漸慢下腳步,一步一縵回,輕巧地旋着,慢慢旋近了右相大人。

背身面對着他,她扭動的腰肢纖軟得如春風中的柳,脈脈向湖中一彎,一個倒垂簾,覆在面上的薄紗輕飄飄地躍起,撲在他的面上。

這赤|裸裸的勾引叫他注視着她的眸色陡然漲起一片陰鬱,伸手將面紗攥在手中,死死攥着,似要攥出幾個洞來。

香輔盈盈,鳳眼裡嬌波一流。也不看他,她動脣去銜那掛在樽外的步搖,聽見他壓抑的呼吸;一點櫻脣咬住步搖,伸足借力躍起的瞬間,對上他如火的目光......

又是一翻輕巧地迴旋,迅速離開了他,旋至了中央,朝那權力最高的帝王一笑嫣然......

公孫戾微揚了脣角,目光定定地鎖在她的身上,卻讓人看不出一絲表情,彷彿深不可測......

他攥緊了手指,狂亂的心跳再也不能平復,舉起酒樽,將那半杯酒水一口灌進喉中,熾熱的火漿排山倒海地上涌至丹田,被他竭盡全力地往身體最深處壓制.......

竟把自己弄成這樣,還敢跑來御前獻舞.......真是叫他又愛又恨.......

不敢再看那舞得起興的女人,緊緊呲牙閉目,眼前全是剛剛她倒垂下來、動脣來銜步搖的一幕:霞影紗滑落至肩下,一隻冶豔的青鸞欲展翅奪肩而飛................下頷的弧線玲瓏,叫他恨不得捏碎在掌心。

方纔,那具身體散發着一種奇特的異香,荼了迷毒般能勾人的慾望,猩紅的一點櫻脣像是火種,愈往下回想,身子竟被焚得愈發不能安分了。

絲竹聲斷,他一睜眼,發現歌舞停了。欲起身,被衛韻竭力攥住,衛韻眉頭緊皺,眼神憂急,直衝他搖頭。

公孫戾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講話。在場的人,阮繡芸、李叢鶴都是聽過她的聲音的,於是沉默着,裝作羞怯地低首不敢回答。

“朕問你話。”

“陛下,她叫玉鸞。”長公主替她回答了。

“玉鸞?”公孫戾的視線自她飽滿的胸前掃過,停留在她肩上若隱若現的青鸞紋上,嗤嗤笑道:“果然是隻如圭如璋的鸞鳥.......”

“陛下——”

聲音入耳,她的心猛然往上一頓。

身後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來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跪,直視高高在上的帝王:“陛下,臣,有個不情之請......”

阮繡芸怔了下,嘴角勾住一線嘲意。精心策劃了這麼久,他倒是甘願爲了一個鄭媱全部付諸東流。

公孫戾忽而一笑,凝視了他一瞬,卻截住他的話道:“曲卿有事不如明日早朝再奏,瞧這陰沉沉的天色,朕也乏了,今日的宴飲就到此爲止吧。”說罷瞥了鄭媱一眼,身邊的曹禺會意,拂塵一揚,高聲喊道:“起駕——”

“陛下——”

公孫戾已經離席而去。

衆臣都在竊竊私語,這宴飲纔剛剛開始,怎麼就要結束了?

“怕是右相大人瞧上這玉鸞了,恰好玉鸞也入陛下的眼了,因而陛下提前結束了宴飲,既堵住了右相的請求,又能早些回去讓玉鸞......侍寢......”

“我猜也是陛下瞧上這玉鸞了。”

“那就看看今晚會不會讓玉鸞侍寢......”

......

他腦中一片空白......

長公主親自過來扶起了鄭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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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亦起了身,欲去追長公主,卻被過來的衛韻拉住:“相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以免落人口實,即便那玉鸞真的是,真的是鄭娘子,陛下不是還沒下旨麼?相爺應該暗裡去找長公主,不應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就......相爺千萬不要在人前爲了女人衝動。讓陛下知道的話無疑就是叫陛下抓住了一根軟肋。”

衛韻仔仔細細地看過玉鸞幾眼,但覺得她的眼神跟鄭媱一模一樣。他不是個輕易移情的男人,玉鸞必然就是鄭媱了、

他的拳頭依然緊緊攥着,目眥欲裂。

......

鄭媱隨長公主一起回了長公主暫居的遊船,見她似有些悶悶不樂,長公主問她:“後悔麼?”

“不後悔。”

長公主笑:“那支金步搖可甩得好.......叫右相大人都坐不住了呢,玉鸞今日表現得很好,很聽本宮的話,既遵照了本宮的吩咐,那麼等你入了宮,本宮自會好生待你妹妹。”

“貴主爲何要我這樣?”鄭媱道:“我不想再與他有瓜葛......我真是看不透貴主,貴主是陛下的親姑母,明明知道我當初來府的目的.......從前,我聽說貴主常常會蒐羅一些美人送進宮中,於是就想着去貴府找一個機會,一個能夠接近公孫戾的機會;可貴主一眼就識出了我的身份還道破了我的目的,然後應允我助我入宮復仇,我一直有個疑問:貴主不阻止我反而大逆不道地幫我難道也恨公孫戾?”

“繼續說下去。”

鄭媱又說:“我之所以一直沒敢問貴主,是因爲,我覺得貴主特立獨行、異於常人。”

“異於常人?呵——”長公主笑道,“原來在你眼中本宮就是個怪物。”

“倒不是怪物。”鄭媱繼續如實地與她和盤托出:“那日我聽到了貴主和江思藐的一些對話。貴主既和,和曲伯堯結着什麼盟約,又爲何要我今日這樣......這樣引誘他?還叫他站了出來險些去求陛下.......我實在看不懂貴主的想法。”

“你要是看得懂,你也不會任本宮隨意擺佈這麼久了。”長公主哼哧一笑,“本宮難道不是在爲你出氣麼?看到他憂心如焚的時候,你難道不覺得很快意麼?”

鄭媱沉默。

“做好侍寢的準備了麼?”長公主話音剛落,曹禺就來了,嬉笑着說是來接玉鸞過去侍寢的......

鄭媱最後瞥了長公主一眼,毅然隨曹禺登上一隻小舟。小舟輕快地馳走,很快靠近了一艘大船。船上立着兩列緋衣宮娥,皆伸手來拉鄭媱上甲板。

曹禺在下邊望着鄭媱道:“玉鸞小娘子,您且先在這裡由她們幾個伺候着沐浴更衣,半個時辰後奴才再來接您去陛下的龍舟。”說罷駕着小舟離去了。

緋衣宮娥將鄭媱拉進艙中,艙內的設置仿宮廷的浴殿,相差無幾,只是小了許多。主要分爲兩間,外頭是歇憩的地方,裡頭是沐浴的地方,由九扇梅花彩繪的屏風隔成兩片兒。

宮娥將鄭媱領去了屏風裡,幫她寬完了衣裳,又來伺候沐浴。

鄭媱全身浸在水下,由小宮娥搓洗着,自己仰靠着池岸微微閉目養神。

瞥見屏風上的人影,一名小宮娥一驚,低低呼了一聲。他疾步跨出屏風,望着那水中的女人,惱羞成怒地喝道:“都出去!”小宮娥們受到驚嚇,紛紛起身跑出去了。

鄭媱轉過身來,一睜眼就望見了怒火高燒的曲伯堯,即便他面色沉靜得像冰封得一樣,但她知道他就是生氣了,他愈是生氣,面上愈是不着痕跡。

鄭媱坐直了身體,掬水往身上澆,時不時瞥他一眼,也不羞赧,倒似恬不知恥地衝他一笑:“右相大人就這樣闖進來了?還喝走了那些宮娥?難道不怕死?”

他周身更加陰冷,一雙眼眸都凍成了寒冰,三兩步就跨過來,捏住她纖細的胳膊,一把將她從水裡頭撈了上來。

鄭媱猝不及防,低低呼了一聲,待站穩時已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

他抓下屏風上的衣裳,胡亂地擦着她身體上源源滾落的水珠:“原來你還關心我的死活.......”擦乾了又胡亂地包裹住她,拽着她的手腕,語氣強硬得不容抗辯:“跟我走!”

“我不走!”她卻倔強地往地上蹲。

他又一把將她扯起來拉到懷裡:“不走也得走!由不得你!”

“灝......”她忽然伸臂抱住了他,他一怔,渾身僵硬得無法動彈。知道他名字的人屈指可數......

她嬌俏地依偎在他懷中,用半邊小臉不斷磨蹭着他的胸膛,柔聲道:“我知道你叫灝,是回來奪位的對不對?精心籌劃了這麼些年,真的要爲我放棄一切?灝,這樣不值.......”

“現在不說這些,”他的身體一陣燥熱,又去抓她的手:“先跟我走!”

“我想要你.......”

他渾身僵住,只裝作沒聽見,語氣又強硬了幾分:“快跟我走!”

“不......”她纖細的手腕靈活地溜脫了,又撲上來抱住他的腰道:“現在,我現在就想要你。”

“胡鬧什麼?”他瞪紅了眼,只覺得紅暈要漫上臉,耳根子處都滾燙起來了。“一會兒就有人來接你了,你很想給公孫戾侍寢是不是?”

又去抓她,卻不料她一避,避到了屏風一角,迅速脫掉衣裳,又撲上來抱住了他,柔軟的軀體貼着他,她還大了膽子探手在他身上亂摸起來。

他渾身如葬在火海焚燒:“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是,”她陰森森地笑着,踮腳去咬他的耳朵,“想讓你現在欲|火焚身......”

47、救贖

艙外開始有雷聲轟鳴,時有閃電劃過,映照出那副雪白的面龐,初開的嬌花兒般凝着露,閉上眼睛,只覺到一汩暖流潺潺流徙過耳根,輕輕輾轉着,繃緊的面上便浮出一道道胭脂的紅痕。一縷極輕極細的頭髮絲兒落下,拂在他臉上時猶如撓在了心尖兒。

那人在他耳畔說着動聽的話語,溫軟的脣瓣貼了上來,輕輕地摩着、拱着。他還是剋制地閉着眼睛,攥緊的拳頭已經咯咯作響。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近得可以聽見疊在一處起伏的心跳,可這咫尺的空隙彷彿一道鴻溝,只要一縱身就能墜入鴻溝下的一片汪洋.......

池中熱騰騰的水汽蒸蒸瀰漫上來,她雙目明亮地凝望着他,臉竟比新剖開的瓜瓤還要豔紅,眼裡也似漫上一陣舒舒的霧汽雨意,迅速迷亂成捉摸不定的縹緲......

回味着屬於她的餘馨,他腦中的一條弦繃得愈來愈緊。

——

“貴主,”婢娥走來稟道,“半刻鐘前,右相已經入艙,預備帶玉鸞走。”

長公主只是笑,命身旁的人剪燭添香。問:“有沒有人瞧見?”

那婢娥搖頭:“沒有。艙中都是右相大人的人。右相大人提前支開了周圍的船隻,方圓都設了戒備,還有烏衣衛,萬無一失。”

“翠茵呢?”長公主又問。

婢娥回答:“高婉侍已經過去了。”

“本宮曉得了。”

......

——

啪得一聲,玉帶已經被拋入池中,浮沉了幾下,降至池底。

眼前那可人兒的笑容愈發嫵媚。“灝.......”“灝......”“灝.......”“灝.......”聲聲軟語引他入魔障,他眼中冷凝的霜花乍裂,迸珠濺玉,琤——腦中緊繃的絃斷.......

雙手顫抖着,意識無法自控,只知道是他躲不過的情劫,其他的一切都拋諸腦後,只剩下死在牡丹花下的意念.......

猝不及防低呼了一聲,眼前一團繚亂,她雙腳忽然懸空,天旋地轉地倚在了屏風,被他急驟的吻壓得透不過氣。

長公主見那婢娥仍不退下,又問:“還有什麼事?”

怕長公主發怒,她戰戰兢兢地,躊躇着不知如何稟告。

“說!到底還有什麼事?”

她忙跪下道:“剛剛接到府中的消息,說公子不聽勸阻,不知怎的,就躲過了監視的烏衣衛趕來了,現在,人已經登舟了。”

長公主面跡浮起一陣鐵青.......

——

“灝.......”“灝.......”呼喚一聲比一聲急促,她像一條蛇一樣纏住他的脖子,靈巧地撬開他緊閉的牙關。

自她喉中逸出了一陣陣清脆的笑聲,可每每引他入勝的時候她偏偏又這樣躲避他的吻。忍着痛苦,她仍是笑着,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喚他的名字......

雷聲轟鳴着,艙內的空氣更加沉悶燥熱。雙目沉靜地望着被閃電灼亮的簾幔,她情難自禁地自口中抑出聲聲痛苦的笑聲。燭火將屏風上映出一雙人影,嗒——水滴的聲音打破了艙內的靜謐......

猛得擡頭,卻見一汪泉眼,虛脫感沉沉地襲來.......那雙眼睛在他眼中越來越模糊。“呃.......”他鬆了她的手,勉力去撐自己的腦袋,眼前的人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看不真切了.......

她伸了一隻手過來,輕輕戳了下他的肩,那人竟搖搖晃晃地往屏風上栽去,屏風搖搖欲墜,他的表情極爲痛苦,一雙顫抖的手卻抓不住屏風,只能順着它一點一點地往下溜去......

“玉鸞真是越來越厲害了,竟讓一向警惕的右相大人防不勝防.......”翠茵拍着掌,從飾窗的帷幔後現身,望着她欽佩地笑。

他靠坐在兩扇屏風相折之處,額角冷汗密佈,蒼白的脣瑟瑟翕動:“媱媱.......”“媱媱.......”

她已經走到浴池對岸拾起了衣裳,重新塗起藥物。

翠茵蹲下身來,望着衣襟凌亂的他笑:“想不到機關算盡的右相大人還是算計不過媱媱,雖然這裡的小宮娥都是你的人,可你就這麼把媱媱帶走了,有沒有想過後果?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麼?呵呵呵——對心愛的女人,右相大人還是該提防一下的,若不然,每回都會栽在她手上,功虧一簣.......”

鄭媱穿了衣裳回來,翠茵道:“你現在出去,在艙外等着曹禺來接你,放心,長公主不會讓右相大人有恙的。”

“媱媱......”

她蹲下身來幫他穿衣,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明明沒有力氣,他卻抓得很緊,緊得讓她覺到一絲絲疼痛,低頭一看,被他掐着的地方盡泛紅了。

熱淚自他眼眶中滾滾溢流,他有氣無力地不斷重複着幾句話:“媱媱,不要......不要去.......”

“不要.......”

“不要去.......”

“求求你......”

“不要.......”

外頭槳聲漸近,翠茵忙催她:“應是曹禺來接你了,快出去!”

她毅然起身,急急向外奔去。

“媱媱.......”

“不要.......”

艙門處她又駐腳,跨出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吧,也許是最後一次相見。一回頭,卻見屏風處不見了人影,那人匍匐在地,正狼狽地朝她爬行.......

“看來右相大人吃的藥並不多,竟還能爬行......”翠茵對她說:“玉鸞,你身上塗的藥太少了。”

不,長公主給她的那種無色無味的迷藥,她塗的很厚很厚,厚得一經脣舌觸碰,就會沾染許多,立刻叫人眩暈昏迷。方纔沐浴的時候,肩呷以上的全都沒有洗去。

“媱媱.......”

“不要.......”他咬着牙,爬得很慢,雙手勾在艙板,挖出一道道血痕,滿臉闌干的淚痕像是猙獰交錯的刀疤。

眼前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他的意識還在不斷地下沉。

父王死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母妃的命拿來換了他的命;他出生的時候就不會啼哭,那些亡命的歲月,即使重傷,幾度徘徊於鬼門關外,也沒有流過一滴淚。男兒是流血流汗不流淚的.......可是,如果讓他親眼目睹父王母妃在那場腥風血雨裡死去,他還是會流淚的,因爲那是他的至親,是他最在乎的人.......

“灝.......”她說,“我還是習慣像從前那樣叫你先生......”說罷頭也不回地掀簾出了艙。

閃電一道道地劃過夜空,映在江中。輕舟遠去,江水澹澹吞吐低吼,那艙篷透出的燈火也漸漸黯成一點星芒。

“司天監說一個時辰內要下雨了,”曹禺畢恭畢敬地對她道,“陛下在龍舟裡等候小娘子已久了,方纔吩咐說待小娘子上了龍舟後就開船停泊到江岸......”

她冷靜地應了一聲。

......

龍舟

入艙前先由宮娥搜身,確保沒有私藏利器後,曹禺方領着她施施然步入艙內。艙內是一間間寬闊的殿室,殿室內燈炬輝煌,淡淡的龍涎香氣氤氳浮動,一切陳設都是仿着行宮裡的,穿過數重簾櫳,曹禺領着她來到了一處寢殿,小宮娥過來叮叮軟語,曹禺牽引她至牀前,爲她掀開綃帳,伸手向一邊指了指:“陛下此刻正在鄰殿披閱奏章,讓小娘子先去裡頭候他......”

宮娥隨即上前爲她脫鞋侍候她登牀,又替她解簪。

曹禺放下紗帳,命所有隨侍的宮娥都退下,最後望了她一眼,自己也退出去了。

偌大的室內只有她一人,遠遠近近的燭光搖曳,燈罩內的隱燭,燈架上的裸燭,陸續噼啪着爆出一朵朵燈花來。

她閉着眼睛坐在帳內,神情沉靜得像平池內的死水,腦中一遍一遍地設想着之後會發生的一切。

蠟蜜已經在燈架上結了厚厚一層,燈架底下掙扎着一隻只奄奄一息的飛蛾。公孫戾依然不見蹤影,她側耳傾聽,聽不見鄰殿一點動靜,狐疑着分帳下榻,躋着鞋慢慢走去探索。

不知隔着幾重簾櫳,她小心撩開一層,卻發現還有一層。伸手又去撩下一層,將要觸碰,簾櫳後泠然撥來一串笑語,“四郎.......猜猜我是誰?”

她心跳一激,伸手顫抖地將簾櫳挑開一線,猶親眼觀歷石裂天破,眼珠要從眼眶裡頭掉出來。

豔濃的妝容,暴露的薄衫,烏黑的一頭披肩青絲,她的體態要比從前豐腴,腰卻還是細零零的一束,被公孫戾反手一握就要握住、握斷了。

公孫戾另一隻手捉住那雙捂住自己眼睛的、嫩如蔥白的手,輕輕一拉,她嬌軟無力地跌在了他的懷中,她咯咯地笑着,伸手將衣衫退下,她含情脈脈地凝睇着他,在他跟前挑逗起自己......

她還是她的姐姐麼?

她捂住口啜泣着漸漸嚎啕,一不留神攥破了簾櫳,弄出一聲撕裂的聲響。

“誰?”她從他懷中坐起,滿懷敵意地注視着她,陡然從他懷中彈起,別過頭去,一邊引袖拭面啼哭,一邊嬌滴滴地嗔怨:“好啊,前些日子寵幸昭華,四郎幾天不來臣妾宮中,如今又有了新寵是麼?”

“愛妃別生氣.......”公孫戾望了簾櫳邊上的鄭媱一眼,不迭地安慰身邊的貴妃,“她是長公主進獻的,朕沒有讓她入宮的意願。”

貴妃還是啼哭,陡然轉過梨花帶雨的臉,起身就往簾櫳邊上的她衝來,她抓住她的頭髮,一個耳光將她摑到地上,“狐媚子,賤人,妄想勾引陛下.......滾——”

她捂住火辣辣的臉,淚流滿面地望着貴妃。

貴妃咬牙切齒道:“本宮讓你滾——”

公孫戾走來拉貴妃入懷,斜斜睨了她一眼,“還不快滾——”

她依舊怔怔地望着貴妃,捕捉到她眼底隱秘的閃光……

她又朝她踢了一腳:“滾——”

慌亂垂下頭去,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艙外跑。

公孫戾望着她奔跑的背影,狐疑地凝着貴妃的側臉,上前將人打橫抱起,拋入綃帳。

她腦中一片茫然,身體如被掏空,即將跑出艙門,驀然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猶豫着轉身往回走。

那叫聲越來越尖利,她的心一鼓一慟,彷彿覺出她正在承受着被撕裂的痛苦。

立在簾櫳後,她雙膝一軟,無聲無息地跪在地上,捂住了口嚎啕,雙眼瞪得猩紅。

綃帳張揚地逸動......

半個身子一寸一寸地懸出帳外,一頭烏黑的頭髮流下來鋪到地上,像一地流動的水銀。雙手緊緊揪住綃帳,她的腦袋垂下來,眼裡的光彩一寸一寸流失,她雙目無神地瞪着她,淚珠滑過眼睫,流過眉梢,滾落到發上,滴下來,她又叫又笑,不停地動着脣:走——

她心如刀絞,刀戟錯磨着呼嘯:“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側目一望,起身去拔案上燭臺……

48、落水

腦中被涌上來的血流充斥着,脹燙得欲炸裂開去,支配她的只有一個急促的聲音,那聲音不停地敲擊着她:“救姐姐!救姐姐!快救姐姐!救姐姐姐姐姐姐——”餘音迴盪不絕,像閻浮世裡遊蕩的枯骨冤魂纏繞着她,她拔起燭臺,攥白了指尖。

嘩啦啦——艙外忽然下起滂沱大雨,咚咚咚——密集的雨點彷彿要將艙頂砸出千萬個窟窿來,一陣陣腳步聲急促地迭來。

她高舉起燭臺加快腳步。

撩開簾櫳、撲上去、砸向那個男人的頭顱,砸得他腦漿飛濺.......腦中重複預想着這一連串子舉動,就在攥住簾櫳的那一瞬間,手卻被人扼住了,她轉過臉,閃電灼亮了那人鬢際的銀霜。

曹禺奪下燭臺,將她拖出了艙外,她還掙扎着要往裡衝,曹禺將她甩到甲板上,斥道:“大膽賤婢子!咱家見多了以卵擊石的人,最惱見血了.......若想活命你就乖乖呆在這裡等路過的舟,若想死就縱身跳入江中葬身魚腹。”

此時恰有一舟經過,曹禺當即喊停了,喚來兩個侍衛,將她丟到了那舟上。江水滾滾怒號着,一浪接一浪地排上高空,巨大的龍舟在江中搖晃顛簸起來,曹禺即命開船的人加速航行靠岸。

雷電交加,風雨俱下,她坐在舟頭嚎啕大哭,臉被大雨沖刷得蒼白,一旁的兩個士兵不識得她,但見她容色灼灼,溼衣貼體顯出玲瓏輪廓,淫意頓生,又想她是從龍舟上被拋下來的,方纔還被曹內侍斥罵,許是犯錯的宮娥,曹內侍宅心仁厚纔沒有直接將她扔進江中卻將她拋來舟上,應沒有人會管她的死活的,於是兩人面面相覷,獰笑着漸漸迫近她,撩起鎧甲去解下邊的褲帶。

她踉踉蹌蹌地起身,惶急躲避的同時口中罵罵咧咧:“滾——別過來——”

那兩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一個跑去前頭,一個從後頭包抄,一下子將她逮個正着。

她失聲發出一聲尖利的叫嚷,兩個士兵急急地捂住她的口,不料她這一叫仍是將艙中的主人驚動,很快有個緋衣宮娥掀簾打着傘出艙:“你們兩個大膽的賊奴又犯賤了是不是?主子說了,不許動她!滾去一邊看着桅杆。”

兩人嘿嘿笑着,掃興地放開她走了。

她軟綿無力地跌到地上。

那緋衣宮娥舉着傘來到她跟前,對她伸出一隻雪白的手來。

她愣了下,沒有伸手。

緋衣宮娥伸手將她拉了起來,把傘舉過了她的頭頂,替她輕輕理着溼亂的頭髮和衣襟,說:“我們主子不想看到你這樣憔悴狼狽的模樣,唯恐你去了黃泉嚇着閻王,就是死也該在死前整飭一下衣襟,修洗一下形容,你說是不是?”

她掀開沉重的眼皮去看那緋衣宮娥,驀然望見明晃晃的閃電裡、她嘴角一抹森凜的笑意。

一道閃電劃破了半個夜色,自她身後縱橫劈下,緋衣宮娥疾轉傘骨,驀然將傘柄抵住她的肩呷。

她身不由己地往後倒去,落入身後滾滾江流。

嗵——

水下掙扎着掙到江面翹出腦袋,江水一浪一浪地打來,汩汩嗆入她的喉管。

她會鳧水,只是不精,被裹挾在無邊無際的渦流中,她自己知道這種浮在江面隨浪潮漂流的情形不會持續多久。

雷聲填填撕裂着,滂沱的雨水沖刷着,江水蕩起滔天的高度,氤氳出接天的茫茫霧汽,待閃電將茫茫霧汽照出一片通明時,仍然望不見過往的船隻。

自己真無能,救不了姐姐,什麼也做不了,她閉着眼勾勒姐姐痛苦的模樣,不知爲什麼,她竟沒有勇氣閉氣沉到江面底下去,許是怕早一刻見到九泉之下的爹孃,哪裡還有顏面;浮在江面卻又不呼救,就這樣隨波逐流,待精力耗盡就死在水中、沉下去葬屍魚腹罷,最好魂飛魄散.......

翠茵立在長公主身後,爲她撐着傘,望着隨波漂流的女人,有些憐憫地問長公主:“貴主真的不救鄭媱麼?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她被江水淹死麼?”

“急什麼,”長公主閉着目,指尖有條不紊地撥弄着一串子佛珠,道,“等着看英雄救美吧......”

........絲線倏斷,硿硿硿,佛珠一顆顆砸落在甲板上,骨碌碌地滾動,紛紛沒入江中去了。

嗵——

聽見入水聲,長公主心一跳,皺緊了眉頭。

身後有人音聲顫顫地來報:“貴主,貴主,剛剛跳入水中的,是,是江公子......”

長公主霍然睜眼,目光明亮如炬。

翠茵不知江思藐與長公主的關係,只奇怪長公主爲何會有如此反應,此時卻又見長公主沉斂了惶色,鎮靜道:“想不到他竟不聽話地跑來了,呵——竹籃打水一場空,就讓他好好沐浴得了!”

翠茵放開視線去了江中,那剛入水的人如汛期的河豚,奮力紮在浪中穿梭。

舟輪鳧水的聲響轆轆入耳,眼睫被雨水沖刷得幾乎黏在了一處,鄭媱掙扎着掀開眼簾,但見眼前不知何時已泊來一舟。

電閃雷鳴中,男人袒露的精壯胸膛被雨水沖刷得油亮,他如孤山般屹立在舟頭,目光清醒地冷凝着她,閃電映出他緊繃的面際溼潤的痕跡。怎麼回事?他竟醒了過來?

手中的衣裳被他飛揚跋扈地擲在甲板上。譁然一聲,他縱身躍入江中,激起碩大的浪花,有力的臂膀鎬着水流,闢出了一條水路來,迫近她,不言不語地將她箍入臂彎......

她動了動脣,吐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蘭息,歪在他胸前不省人事了......

他停止了潛游,浮在水面遙遙望着。目送她被那人安全地抱去了舟上......長舒一口氣來......

舟很快起航,拖出一條乳色的尾流和無盡翻卷的浪花,迅速消失在瀰漫的霧汽中。

——

衛韻急忙迎上前來,見他臂彎裡的人雙目闔着一動不動,焦問:“她沒事吧?快把她抱進去,裡頭生了火,先把她的溼衣裳換下來。”

他將她放到自己的榻上,摸着她冰涼的手腳,伸手就去解她溼透的衣裳。

衛韻咳了咳,上前道:“奴家來爲她換衣吧。”

“我來,”他看了她一眼,“這裡沒你的事,你回去休息。”

衛韻依言欲退,又轉身,猶猶豫豫地道:“奴家去拿兩件女人的衣裳。”

“不用,你回去休息,讓鍾桓守在外面,沒有我的吩咐,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是.......”衛韻退了出去。

母親站在忘川河畔,身旁的彼岸花鮮紅如血,回頭訝異地望着她:“媱媱,你怎麼也來了......媛媛呢?”她慚愧地跪下來,母親搖搖頭,消失了。她被暖融融的熱氣烘烤着醒來,渾身汗如雨出,一睜眼望見他清晰的輪廓,不由愕然。

“ 餓不餓?”他伸來一隻大手,撫去她額角密佈的汗水,起身道:“我去.......”

驀然被她拉住衣袖,他渾身僵了僵,回頭衝她淺淺地一笑。

他是極少笑的,久違的笑容卻將她看得一怔,她輕輕搖頭,熱淚從眼眶中無聲滑入被衾,口中吐出兩個細如蚊蚋的字來:“別走.......”

他忽而斂了笑容,目光灼灼地與她對視,慢慢將視線移向她露在被外的一截皓腕和半個雪白的香肩。

陡然察覺,她忙鬆手縮進了被子裡,這才驚覺自己沒穿衣裳,一張小臉瞬間染成一片紅雲。

他坐了下來,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仔細審視着她的臉,挑起嘴角道:“你想要我?”

她心慌地躲避他的目光,全然沒了先前挑逗他的勇氣,像個丟盔棄甲的潰敗亡命卒。

下顎又被他捏得生疼,他咬牙切齒地低吼:“誰給你的膽子?有本事換一張臉怎麼沒有本事換一雙瞳子和一副嗓子!”又捉住她的手按上自己的心跳,“有本事上龍舟給公孫戾侍寢怎麼沒有本事擔了你惹下的風流債?嗯?”

她不說話,乖巧地將整個身子都蜷縮在被子裡。

想到之前的種種,他惱極,一把掀開被子去捉她。

“你幹什麼?”她側過身去,下意識地抱臂遮胸,一雙清亮的眸子裡也似有了幾分慍意。

“遮什麼?”他俯下身來,兩手撐在她兩側,對她耳語道:“給你脫衣的時候,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你說想要我時.......我真沒想到你的本意是讓我吃你塗在身上的藥.......媱媱,你真行啊.......”

她惱羞成怒,身子猝不及防地被翻了過去,他板着一張鐵青色的面孔,揚手就是一個巴掌落下,啪啪打在她的臀上:“還敢不敢去侍寢?”

她悶哼一聲,掙扎着起身,又被他按了下來,他這回解了腰帶直接將她的雙手捆在了枕上,繼續揚手啪啪啪地打她的臀:“說!還敢不敢!”

她一個激靈,將頭埋在枕中,疼得面色煞白地嗯了一聲,張口咬住枕頭,身體微微顫動起來。

心頭一軟,他打她的手竟比她的身子抖得還要厲害,最後輕輕拍了兩下就停下了。

已見她白嫩的皮肉下青紅交錯的痕跡,擡起自己的右手,也是紅腫不堪了。

49、冰釋

她就是咬着牙,把頭埋在枕頭裡,疼得冷汗直落,張口咬住枕頭,始終跟個悶葫蘆一樣不吱聲。

似乎望見她雪白的脖頸處一行液體溜下,心下略略一酸,打了半晌他終於收了手,狠狠地望着她,喘息一聲一聲地急促起來。伸手輕輕去觸她紅腫的皮肉,她哼了一聲,身子往回一抽,賭氣躲避開他,只把臉死死地埋在枕中低聲啜泣着。

他的手在空中滯了一下,繼而伸向她細零零的腰,一把摟住後不由她抗拒地將人撥轉回懷裡,又動手去解綁住她手腕的腰帶,她又羞又屈又惱,只是也不再怎麼掙扎了,只把臉別過去不瞧他。

輕輕撫摸她腕上那兩道深深的紅痕,他忽而想起了從前那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她還是這樣瘦,渾身都是骨頭,手腕也還是像幼時那樣細零零的一束,他兩根指頭就能捏下,彷彿只要輕輕一用力便會被他捏碎了骨頭去。她初學行書的時候,每回寫出來的字軟綿綿的,他便會握着她的手腕說:“逸形是有了,卻沒有風骨,寫字的時候腕上要有力,那樣才能把力量都傾注到字形中去。”雖然握着她的手腕,他卻不敢用力,生怕捏碎了她細零零的手腕和脆生生的骨頭......

她的視野已被薄薄的一層水汽模糊了去,只覺得紅腫的臀部升起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掙了掙手,欲抽走,他卻不肯鬆手,兩隻有力的手臂都環上來,緊緊從身後將她擁在懷中,靜謐促狹的空間裡陡然先起來的不知是誰的心跳,一聲一聲清晰、急促起來。她雪白的肌膚裡散發着一種醉人的香氣,像清冽的酒香,他彷彿是一個嗜酒的人,難耐地低頭就要去品嚐。溼熱的吻落在她的肩上,一路尋香.......

“媱媱......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他把手探下去,輕輕拖住剛剛被他狠狠抽打成一片紅腫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揉着。又咬着她的耳朵在她耳邊喁喁說着無比動聽的情話,聽得她滿面羞紅,簌簌落下兩顆晶瑩的淚珠:“不要你揉——”尾音還卡在喉頭,柔脣已被堵得死死的,他驀然將她壓下,霸道地向她索吻,一路攻城略地,強硬地不欲給她呼吸的機會,手中的力道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又捏又揉、連揉帶搓地弄得她有疼叫不出。

身體裡微微閃爍的火苗一下子就被點燃,被那具沉重的身軀壓在底下,推也推不動,疼得又叫不出,只能悶在喉嚨裡不斷嚶嚀,眼花在眶中直轉,揪着他手臂上的硬肌,拼命地咬他,把他施加的痛苦都還給他。

聞得外面有聲,只怕是有人過來了,她的心登時一緊,捶打着他的背連連催他。他弓起身來,拉過被子把他二人都罩在裡頭,繼續壓着她親吻。

腳步聲終是近了,鍾桓猶豫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主子,船靠岸了,長公主府的高婉侍來了,說是,要接,要接玉鸞回長公主府去。”

他不予理會,悶熱黑暗的被子裡摸索着去脫自己的衣裳,才脫了一半又聽鍾桓在外道:“主子,要攔不住了.......高婉侍她說,她說陛下既沒讓玉鸞侍寢,就還是長公主的人,主子若不即刻放了玉鸞,她就要帶着烏衣衛硬闖進來.......”

“她敢!”他掃興地從被子裡滿頭大汗地鑽出來,急忙下牀穿靴,整飭好衣襟闊步出去......

外頭的雨下得小了,船也靠了岸,天色有些黯淡,距天明尚有幾個時辰。他由鍾桓指引,見到了長公主派來來要人的翠茵,翠茵望着他紅腫的脣得意地笑:“瞧相爺滿面春風的,莫不是好事將近了。”

他白了她一眼:“人是我救的,貴主說帶走就要帶走,豈不是太無禮了?”

“可解藥是貴主給的,玉鸞落水的消息也是貴主告知相爺的,沒有貴主,相爺能及時趕到救了玉鸞?”翠茵道,“貴主只是爲了相爺好,相爺若真心喜歡玉鸞,就不該把他留在身邊,而應該把她留在長公主府。”

“若是本相偏要將她留在身邊呢?”

“留在身邊就是在給自己惹麻煩。”翠茵嗤得一笑:“玉鸞晚宴在筵席上挑逗相爺讓相爺難以自持的一幕,陛下早就看出了一些蹊蹺,宣她侍寢的目的亦不過是爲了試探相爺,看看相爺會不會出手;昨晚,相爺一時衝動連性命都不要了,若不是玉鸞在身體上塗了藥,迷暈了相爺,相爺怕是要闖下彌天大禍了.......幸虧知情的人都是相爺的眼線......玉鸞也去龍舟中準備侍寢了,相爺出現奪人的一幕也就瞞過了陛下;既然陛下的本意不是讓玉鸞侍寢,那麼玉鸞過去了自然是等不到陛下的;即便陛下一時起興改變主意要她侍寢了,玉鸞也是不會侍寢的,因爲有貴妃。貴妃怎麼會眼睜睜地看着親妹妹入虎口呢?相爺說是不是?......玉鸞昨晚落入江中被相爺所救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如今,相爺只有趁着天黑將她安然無恙地交於奴婢之手,帶回長公主府,否則孤男寡女,共處一夜,天色一亮,可就堵不住悠悠衆口了;屆時,相爺是要把玉鸞光明正大地帶回府中做個寵妾麼?可不是讓陛下鑿鑿地摸到一根軟肋?”

“消息爲何會不脛而走?”他疑惑道:“莫不是貴主散佈出去的?”

翠茵但笑而不語。

他仔細思忖了下翠茵方纔的話,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在貴主的股掌之中,本相原來還以爲,貴主是真心要將玉鸞獻給陛下......昨日宴飲,本相也的確以爲陛下是真的瞧上她要讓她侍寢了.......沒想到.......看來本相得重新審視貴主,更要找個機會好好與貴主談一談了......貴妃提前離席,本相知道是貴主引開的,目的,是爲了不讓她們姐妹二人相見,是爲了順利地讓玉鸞在御前獻舞,更爲了後面順理成章發生的一切.......貴主縝密的謀劃,本相實在欽佩......”

“所以,相爺現在能放心地將玉鸞交給奴婢了嗎?”見他沉默,翠茵又補充道:“貴主通情達理,會成全相爺與玉鸞的......”

——

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睡去。

她的溼衣裳還晾在一邊,他走過來掀被把人扶到懷裡,拿自己的衣裳往她身上穿,衣裳才穿到一半,懷裡的人眉心一擰,意識迷離地喊着:“水.......”“水......”

他端來一碗水喂到她脣邊,她閉着眼,察覺到脣畔水意,咕咚咕咚地喝得一乾二淨。

翠茵的咳嗽聲又在外頭響起,陡然將她驚醒,她睜大了眼侷促不安地望着他:“爲什麼要穿你的衣裳?”

他繼續拉着她的胳膊伸入男裳闊大的袖中:“不想穿你在我跟前也可以什麼都不穿......”羞得她滿臉通紅,她壓低了頭,驀然想到了姐姐,欲跟他張口,卻被他先開口的話搶在了前頭:“媱媱,你先隨翠茵回長公主府,我晚上再去看你......”

她只覺到額心一熱,他的脣已經離開,起身給她穿了鞋,拿斗篷裹了她又將她打橫抱至艙門處才放下來,緊了緊斗篷的繩結,呼喚鍾桓送她上岸。

雨已經完全停了。

翠茵立在江岸遠遠候着,身後跟着一羣舉着火把的烏衣衛。

終於見她出來了,身邊跟着鍾桓。

鍾桓領着她上了岸,來到翠茵跟前交人,雙方客套了一番,臨走時鐘桓又悄聲叮囑翠茵:“外面眼線多,相爺不便出來,只拖我拜託高婉侍:自被救起後,玉鸞昏迷了很久才醒來,醒來後也滴米未沾,勞煩高婉侍給她弄點吃的,不要讓她餓壞了。”

高翠茵看了鄭媱一眼,衝鍾桓挑眉,戲謔道:“喲,醒來後明明有機會卻不給她進食,你們相爺在忙什麼?”

鄭媱臉一紅,忙背過身去,疾疾走向長公主府派來的車駕.......

“呵呵.......”鍾桓低笑,“主子在忙什麼,屬下也不可能知道,高婉侍不妨親自去問我們主子。”

——

“你老盯着我看做什麼?”鄭媱側過身坐,扯着斗篷蓋住裡頭的衣裳,不願面對與她同坐車輿之內的翠茵。

翠茵笑:“心虛什麼?我看一看就看不得了,你忘了,你一絲|不掛地浸在水池中沐浴的時候我還看過了呢,現在還穿着衣裳呢,怎麼讓我看一眼就臉紅了。”又湊近她耳根處低笑:“玉鸞,我可還親眼見了你昨晚跟右相大人屏風後那一幕呢......你可真厲害,往後,可不能讓右相大人佔了上風......”

鄭媱不說話,頭靠在車窗上,車輿顛簸搖晃,一顆腦袋昏昏欲睡。

見她面頰泛紅,翠茵以爲她是羞赧,後來竟發現紅得愈發厲害,探手去她額前一摸,竟燙的烙手......

50、情濃

宮娥替貴妃綰起長髮,堆髻入雲,十二支步搖一一插帶.......貴妃微微側鬢,向鏡中顧盼照影,步搖瀲灩光中,但見一名小宮娥從銅鏡深處走來,近她身後,細聲稟說:“貴妃娘娘,昭華娘娘來了,說有要事要告知娘娘。”

貴妃轉臉起身,拖曳着迤地的華服出殿。屏退了衆人,凝睇昭華詢問。

昭華卻也不急,捧起案上的琉璃玉盞輕輕呷飲一口,才盈盈擡首笑望着她:“不知姐姐聽說了沒,棲梧宮的馮貴人.......有孕了。”

貴妃眉梢動了動,並不詫異,只輕輕一笑:“昭華這是吃醋了麼?自己沒有那個福分,所以來找一個同病相憐的人傾訴?”

“姐姐此言差矣,”玉手搔上鬢角掠了掠,昭華低首淺笑道:“妹妹的確沒有那個福分,只是有些疑惑,姐姐專寵‘椒房’,竟遲遲沒有動靜,而那馮貴人不過侍了兩三次,就有孕了,還真是走運。”

“本宮福薄,也許命裡註定不會有,本宮也不奢望,昭華還是多爲自己惋惜。”

昭華忽然攥住她的手,情真意切道:“阿姝,你是不想要他的孩子吧。”

貴妃倒沒有否認,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抽出手來:“這話倒也是本宮想問問昭華的,心有所屬還要入宮,真是難爲昭華了。這麼爲他,值麼?”

昭華矢口否認:“我入宮不是爲他,只是爲了我獄中的父親罷了,助他一臂之力也是爲了自己能得到的利益。”

貴妃無聲嗤笑。明明知道他在利用自己,她卻還是不敢去想她父親是被他設計的。

“但......”昭華又道,“如今,貴妃的妹妹在他手中,卻不知貴妃要如何選擇......”

貴妃思索了下,正要回話,陡然聽見殿外一串極輕的腳步聲,敏銳地起身,見她如此警惕,昭華也起了身,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殿外,一道明黃色的身影不一會兒就晃來了眼簾。

“四郎來了也不讓下人通稟一聲,”貴妃搔首掠鬢不勝嬌羞:“臣妾真怕御前失了儀態,怠慢了四郎......”

公孫戾見她二人都在,詫道:“朕當貴妃這裡來了什麼稀客,盡將下人逐去殿外,好奇之下,來時就沒讓人通稟,原來竟是昭華。”

昭華眼波一轉,娉娉迎上前來,挽住他的胳膊輕輕蹭着,臉紅地莞爾:“瞧四郎這話說的,四郎竟吃起臣妾的醋了,是在怪臣妾耗着姐姐,叫她有失遠迎了;臣妾方纔正與姐姐說着一些體幾的闈中秘話,怎好叫那些下人聽了去?”

公孫戾笑道:“哦?什麼闈中秘話?”

昭華轉過臉去,羞道:“四郎若想知道,問姐姐去。”說罷輕盈的飄去了貴妃身後。

公孫戾又去望貴妃,但見她玉容也上了一層薄薄的紅雲,不由朗聲大笑。她二人亦相視着盈盈微笑,黑白分明的水眸流轉着蕩人神魂的清漪,以手絹掩着面,手絹上繡的是一模一樣的海棠花,和睦得如同雙生姐妹,俱是無瑕的雪膚花貌,宛如一枝牡丹開了參差而立的稀世並蒂,不由微笑起來。

貴妃盈盈上前柔聲道:“也不知四郎昨晚是如何處置那長公主府進獻的狐媚子了,四郎真的不會讓那狐媚子入宮麼?”

“愛妃放心,”公孫戾竟當着阮昭華的面將她攬在懷裡,湊近她直言,“朕的心裡只有愛妃......”

貴妃愉悅地靠在他懷中,又道:“臣妾有些不信,臣妾聽說那狐媚子在宴上舞蹈時,讓一向冷靜自持的右相大人都動了心,跑去御前跟四郎要人,四郎不知是存了私心還是什麼,也不理會右相大人就走了,後來那狐媚子又出現在四郎的龍舟裡,四郎若沒動心怎麼會讓她侍寢?”

公孫戾答:“宴飲後是長公主硬要送她來侍寢的,朕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直接將她丟出去,拂了長公主的面子吧!所以不是一直將她冷落在榻上沒理會麼,愛妃就不要再醋了,朕的心都要被酸化了。”

貴妃仍是不依不饒:“四郎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她賞給右相大人得了,右相大人與夫人成親幾年膝下仍無一子半女,估計是想挑一些美人在身邊了。”

昭華一聽,忙碎步趨上前來,將要接近那二人時,但聽公孫戾道:“那玉鸞伶人的出身到底是賤了些,怎麼配得上右相呢,再者,她是長公主的心頭好兒,長公主願意割愛把她讓給朕,可不一定就願意讓給右相;玉鸞昨晚侍寢不成還意外落水了,後來被右相大人救起,不久又被長公主派人接回去了。右相膝下沒有子女,也該多納幾房妾室了,朕打算把顧相的侄女配給右相做妾。”

貴妃不再說話。

“呵呵呵......”阮繡芸嘻嘻笑着,上前一步道:“四郎,那顧相的侄女好歹也是名門閨秀,做妾豈不是委屈了她?右相大人不近女色,大概是眼光挑剔,一直在挑絕色呢。那顧相的侄女姿色若是不在那玉鸞之上,恐怕過了門會受冷落呢。”

公孫戾道:“怎麼,年輕有爲的右相大人難道不是小娘子們趨之若鶩的麼?多少人上趕着做妾呢,那大膽的玉鸞不就是麼?宴飲上在朕跟前獻舞,還敢甩脫步搖勾引右相,不就是在盤算着倘若侍寢不成再攀上右相府的高枝兒麼?愛妃們不必擔心,那顧相的侄女是上佳的姿色,右相一定會滿意的......”

——

暮色四合,起了涼風,芙蕖陣陣送香,殿廡之下,長公主用纖細的竹籤撥弄着籠子裡的紅領綠鸚鵡,略略向外鼓突的眼裡似噙一縷似笑非笑的神情:“玉鸞呀玉鸞,才歷了一場暴雨,你就蔫了?”

紅領綠鸚鵡耷拉着腦袋,被竹籤戳了幾下,飛起來撲棱了下竹青的翅膀,一雙爪子又緊緊勾回曬槓,眼睛滴溜溜地轉動,安分地不吭聲。聽着芙蕖一岸窸窣的腳步聲,長公主揚了脣角,自言自語道:“來了是不?”繼續用竹籤去戳鸚鵡。

紅領綠鸚鵡又扇起翅膀撲棱着落回曬槓,腦袋左搖右晃,突然聒叫起來:“玉鸞,玉鸞,玉鸞蔫了,蔫了.......”

聽得一聲嘹亮的“玉鸞”,曲伯堯加快腳步,轉過菡萏池,只望見逗弄鸚鵡的長公主一人。

“這麼早就心急地跑來了?本宮不是讓翠茵轉告你:夜深人靜的時候長公主府才歡迎你麼?”

他有些明白長公主話裡的意思,不過翠茵的確不是這麼轉告的,尷尬地輕咳一聲,正色道:“我有事與貴主相談。”

長公主看也不看他,繼續逗弄鸚鵡:“玉鸞回來後就發熱,現在一病不起了,你不先去瞧瞧她麼?”

一病不起?他轉了個方向,拔腿就走,剛跨了兩步聽見身後一聲嘹亮的“玉鸞蔫了!”

回過頭,看見長公主喂完食,那隻鸚鵡撲棱着翅膀得意地喊:“玉鸞蔫了!”

長公主擡眸看着他:“做什麼瞪着本宮的玉鸞?”又喂鸚鵡:“唉......玉鸞乖,蜷縮着本宮不喜歡,飛起來......”說完若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喝道:“別瞪了!再瞪眼珠子要掉出來了,本宮今日會成全你們的!”又給鸚鵡餵食......

迫不及待地近了玉鸞房門,剛要去推,門突然開了,裡頭走出了一個男人。

雙人驚詫地對視。

“又見面了右相大人,做什麼用這種眼神看着我?真看上我了?”

他不由燃起熊熊怒火,冷聲道:“你爲什麼會在她房裡?”

“右相大人能來我就不能來麼?”對方輕笑,聳肩道:“右相大人難不成是怕我和她通|奸麼?”

他臉色陡黯,越過他入內。

他收斂笑意,在階下佇立良久,回頭凝望門內半晌走了。

——

曲伯堯一眼望見那女人病懨懨地躺在榻上,裡頭只有翠茵一個人在旁服侍。

聽見他的腳步聲,翠茵起身,攪了攪手中的湯藥,道:“玉鸞如今病得,卻是連藥都喝不下去了......”

“給我。”

翠茵欣然將藥碗遞給他,竟奇怪地說了一句:“相爺一會兒有什麼需要儘管吱呼下人便是,若需要沐浴可喊一聲,奴婢馬上讓人送來熱水。”說罷立刻退出闔門。

他只記掛着那榻上的病人,並沒有將翠茵的話放在心上。坐去榻邊,探手去觸她的額,被那滾燙的溫度烙得心尖一搐,舀了一勺湯藥嚐了嚐,溫度適宜,把人扶坐起來喂藥,她眼睛半開半闔,有些神志不清地喊着“姐姐”,脣一觸到湯匙,眉尖一蹙就避開了去,臉已經燙得呈出了一片醉人的酡紅。

餵了好幾次藥都不成功,好不容易喂進去了又被她盡數吐出來糟蹋了。

鄭媱猛然睜開眼,見苦藥又被喂來,忙別過了頭去。

“喝藥!”

“......”

“不喝?”他乾脆扔了湯匙,埋頭灌下一口,捏住她的下顎骨渡入她口中,用舌頭死死地堵住不讓她吐出來,待她完全吞了又喝藥去渡。

鄭媱一把奪過碗,舉起喝得一乾二淨。

“這才乖.......”他伸臂把她抱了起來,伸手就去掀她的羅裙。

鄭媱慌忙拿手去掩,已被他翻身摁倒在榻上,他把她的羅裙完全撩起堆到腰際,掏出藥揉上被他施虐後的紅腫淤痕。塗完才把人抱回懷中仔細審視她滾燙的臉,越看越覺氣憤:“究竟是誰給你的膽子跑去換張人不人、妖不妖的臉?”

她兩道眉擰成小山,閉上眼也不看他。

“沒有話想對我說?”他又拖住了她的下巴仔細去看那些改變後的地方。

“臉是我的,我想怎麼弄就怎麼弄。”

“臉是你的,”那隻手探入她的羅裙不安分起來:“可你從頭到腳,毫髮都是我的。”

她難受地掙扎嗯哼。

熱呼呼的氣息拂面入耳,腰間一疼,那隻手滑上她纖細的腰肢不停搓弄着,他恐嚇道:“你是我的,我想怎麼弄就怎麼弄......記不記得說過什麼?你想要我?想讓我欲|火|焚身?”他低低地笑,笑時周身的陰氣懾人:“你贏了......我成全你......”說罷翻身將她壓在榻上,凝望着她不着鉛華的乾淨面容,指尖的溫熱掃過她衣裳內的寸寸肌膚,燃起星星火苗。

她的臉如霜後烘透了的柿子,一顆心要突突地跳起來撞上他的胸,所有防禦皆在他溫熱的脣下瓦解,他的脣薄而軟,不像以往那般攻城略地,只是溫柔地在她脣間流連,讓她僵直的腰脊漸漸酥軟.......

玄色的眸底陡然飽漲起一片情|欲的昧色,目光如能灼人,騰起一陣異樣的迷亂,她驀然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躬身貼緊了他的身軀,渾身炙燙得像一塊烙鐵,悄無聲息地解開了他的腰帶,迫不及待地去撕他的衣衫。

“怎麼了?媱媱......”

“好難受......”她呻|吟着,扭動着身軀蹭他。

長公主的影子自窗外一閃而過:“這藥,名爲玉宮春......春宵一刻值千金......”

51、雲雨

他擰着眉憂心忡忡地望着她欲燃的雙頰,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分開她糾纏的身軀,迅速下牀向外邊的人影而去:“她正發熱,貴主怎麼可以對她下這種傷害身體的烈藥?快把解藥拿來。”

“不正合你意嗎?”外頭的人哂笑着回答,“不下給她,難道下給你?天熹之時,她還能活着?”

“貴主!”

“玉宮春可不是一般的春|藥,服用之後,眼前只會幻出心心念唸的那個人,憶起和他|她的過往,思他|她入髓而後欲|火焚身.......如果本宮現在換一個男人,她就不會有這麼痛苦;玉鸞如此痛苦的原因不能讓你快麼?”

一雙秀眉擰成小山,鳳眼迷亂成雨天的菡池,睜眼閉眼,都是他無孔不入的影子,他的薄脣、鼻樑、眉梢、眼角、玄鬢;

他心底顫了一下,仍然呵斥着要開門去與長公主追討解藥,不料身後傳來嗵得一聲,她已經從牀榻上翻了下來,半跪在地上。

身後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迭來,身子猝不及防地往前一突,他渾身僵住,不防那人驀然撲上來將他從身後抱住,柔軟的小臉輕輕拱着他的背:“先生.......先生.......”

“本宮說過,會成全你們的......此刻是戌時,再不把握可就天明瞭,春宵苦短......”窗外的人說罷便飄忽而過,消失在廊道盡處了.......

“爲什麼要走,先生不喜歡媱媱麼?”她纖細的胳膊將他的腰部圈得愈緊,涓涓淚水濡溼了他的衣襟,“是不是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低下眼簾,擡手掰開那雙葇夷,轉過身來,小心翼翼地捧住她一邊側臉,使她仰望着自己,她的眼裡泛着涓涓溪水,癟了嘴傷心欲絕地講:“媱媱都等了好幾個秋日,數到第九百隻大雁南飛......”

聽得他心痛憐惜。拇指摩挲在她精緻的耳珠,低下頭,在她顫動的眼睫落下一個綿長的深吻。

“不走了,”他雙手都捧住她的臉,與她深深對視,“再也不走了,媱媱也別想走了,生生世世,無論富貴貧賤,都必須與我糾纏廝守,不休不止.......”

那眉眼裡很快綻放出奪人心魄的神采。

月光如水,光華流轉,綃紗逸動,雖十丈軟紅,但爲情故,良宵莫負.......

入得帳來,青絲散落鋪枕,綃帳絳紅。

分明二色,嫵媚得令人目眩,緊促的呼吸幾乎交織在了一處。

——拉——燈——的——分——界——線——

番外·嫁給先生(二)

自那日爲人說他窮酸而忿忿不平之後,她愈發頻繁地黏着他。

池塘內的小荷錢初生,暮雨中愈發鮮嫩油亮,雨汽中夾着淡淡的墨香。

小軒中,他坐在一旁看她寫字,她似乎心不在焉,每每寫到一半要麼放棄擲筆,要麼胡亂畫符,頹喪地回頭望着他:“先生,這個媱字我總寫不好,不如你教教我吧?”

他接過筆爲她示範一遍。

她還是推脫說寫不好,胡攪蠻纏地要他把手教她,他終究拗不過,握住了她執筆的手,腹背相貼的一刻心旌止不住地顫搖,一撇一捺,他的手都開始顫抖,筆鋒都細微開裂了,那個媱字寫得還算流暢,只是收尾處因爲力度不穩,略略有些暈染開了。

心中正遺憾,哪料懷中的人不經意地轉首,猝不及防地與他的脣相擦。

少女羞怯低首,雙頰欲燃。池水鼓瑟,亦如他泠泠撥動的心跳。

始終忘不了那淺嘗輒止的初吻的味道,墨香,雨汽,榴花,菡萏葉的清芬,都與少女柔脣的香甜混合在了一處.......

後來,她常常在他靜坐看書寫字時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後觀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湊得很近,近到他一動,臉就能與她的柔脣輕擦,讓他尷尬得渾身僵住。

每回親到他的臉,她的臉就會微微泛紅,脣角笑意卻愈深,俯身靠近他,天真地揪住他的臉問:“先生,你的臉皮這麼厚?爲什麼還會臉紅呢?”

他答不上來,只在心底裡一次一次叩問自己:“當初別有用心地入府是爲了什麼?絕不是來給她做教書先生的。”

夜晚百無聊賴,提筆在宣紙上塗鴉,哪怕閉着眼,思緒也涓涓流淌到筆下,彷彿水到渠成,幾筆勾勒,腦中所想便躍然紙上。觀看自己的傑作時,他不由觸目驚心。

美人獨立熾烈綻放的榴花叢中,瞳中清波流轉.......

可她如今還如此幼小......

慌忙藏掩畫卷,拿來一本古籍翻閱,神思終是難定,狠狠咬一口辛蒜醒神......

時序變遷,天寒雨雪,冰凍三尺。

挑燈讀至深夜,他口渴難耐,虛掩了門出去覓水,回來時竟發現門敞開着,走入一看,才發現她正在坐在他的位置上翻看着他閱過的書,見他歸來,喜悅地起身:“先生,你剛剛去哪兒了?”

“小娘子怎麼不睡,卻跑到這裡兒來了?”他慢慢朝她踱過去,起身去收拾案上凌亂的書籍,避開她的注視,“快回去罷,別讓人看見了,你身邊的丫鬟們發現你不見了會着急的。”

“她們都睡得酣,眨了眨眼睛:“我睡不着,想來和先生說說話。”跑去門邊四下環顧,闔了門,躡手躡腳地跑來捉了他的手,拿出袖中的膏藥來輕輕給他塗抹:“先生手上這麼些凍瘡,夜裡是不是很癢。”

他心底涌起一陣暖流,忙抽回手,摸摸她的額笑道:“不癢.......小娘子快回去休息吧。”

她仰望了他一會兒,衝他勾了勾手。

“什麼?”

她又勾了勾手,“先生把耳朵湊過來,我有悄悄話要對先生講。”

望着她精怪的模樣,他有些狐疑地彎下腰把耳朵湊了過去。

她踮起了腳,卻尋到他的脣,快速咬了一下。

他陡然心驚,詫異地望着她,正要發話,卻見她舔着舌頭道:“嗯~先生是不是吃了辛蒜?”

他臉一熱,轉身坐下,慌亂去案上收拾。

她跑過來,眼疾手快地抓起了一根蒜,笑嘻嘻地望着他:“原來先生喜歡吃蒜啊。”

“不是。”他伸手去奪,她往後一退,一個趔趄撞倒了他的書架,一排排書籍倒下去,她跌坐在地,一個畫卷落下來鋪開在她眼前,畫中的美人呼之欲出。

她瞪大了眼睛,面無表情地看了半晌,自言自語道,“五官好熟悉,眼睛也很熟悉,還是個及笄了的......”鼻子一酸,捧起那畫仔細觀看,回頭焦問他:“這是先生喜歡的人麼?”

他沉默地看着她不說話。

她丟了畫,努高了脣,委屈地擠出兩滴淚,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等我長大了,我要在她之前嫁給你!”箭步跑出去了。

當初別有用心地入府是爲了什麼?絕不是來給她做教書先生,鄭崇樞卻不重用他,如今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的女兒既然愛上了自己,那也不失爲一種途徑.......他可以把握住機會引誘她,可是,他狠不下心利用眼前這單純的小娘子。她是無辜的,她可什麼都不知道.......他自己卻先陷進去了。

走過去撿起那畫,擡手撫上她的瞳子和紅脣,又看看自己被塗了藥的手,他脣角揚起一個月牙彎弧。

番外·三樂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鄭媱道:“願我父母安康,兄長和姐妹無恙,自己胸懷坦蕩,我就很快樂了,先生呢?”

“我?”他沉思了下,說道:“第三樂吧。”

鄭媱頷首:“哦。先生飽讀詩書,學富五車,估計以後會離開相國府開個學堂講學育人,先生一定是希望桃李滿天下吧。”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對他而言,是有朝一日,盡收天下英才入彀。“不是......”他躊躇着,說:“不想桃李遍天下,爲二娘子一人授業解惑,是我目前唯一的快樂。”

鄭媱愣了下,疑惑地問:“先生難道不想念父母兄弟,不希望他們過得好麼?”

“希望......”他無奈地說:“我沒有兄弟,父母都死了......”

“對不起,”鄭媱默默垂下腦袋,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問:“先生一定有理想吧,先生的理想是什麼?”

側首凝視她的眼睛,他正色道:

“齊家”;

“治國”;

“平天下......”

2小劇場(可能是以後正文的一部分)

公孫灝(曲伯堯):“皇后這幾日爲何總是悶悶不樂?”

春溪:“回陛下,是因爲太子,每回太子來了,不消一個時辰就要和娘娘起爭執。”

......

太子:“父皇,我沒有偷懶,今日已練了一個時辰的箭了,書都背了,你不信可以問衛姑姑,我今天還背給她聽過。”

公孫灝衝他招了招手:“過來。”

太子見他面色嚴峻,心中忐忑,一邊瞥他一邊小步向他趨行。

公孫灝將他抱至膝上,擰着他肥嘟嘟的腮質問他:“怎麼又惹你母后生氣了?”

“誰讓母后老對我那麼兇。”太子撅着嘴說,“還不如衛姑姑對我好。”

“以後,別在你母后跟前頻頻提起衛姑姑。”

“爲什麼?”

“你母后不喜歡。”

“母后爲什麼不喜歡?衛姑姑待我很好,比媛姨待我還好。”

“待你好,你心裡感激就好,別在你母后跟前說衛姑姑待你好,更不要當着她的面跟我說衛姑姑待你好。你母后又不是看不出來。”

“那母后爲什麼會不喜歡?”

“女人就是這樣,”他摸着他的頭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52、愛憐

(1)第一節:情到深處請拉燈

室內彌散着沉沉的薰香,斷斷續續的吟聲透出帳外,一聲一聲,交織成一片縹緲的旖旎。

——情到深處請拉燈的分界線——

她坐起身俯首凝視着他,一頭烏黑滑膩的及腰長髮垂落,覆蓋住了她的臉,她的眼珠還是沉沉地發亮,如夜空裡的星光般輻散着熠熠的輝澤。

.......

.......亦如撲火的飛蛾,歇斯底里地搖晃着,無數纖細的髮梢來來回回地撩撥着。晃得頭暈目眩.......現出數不清的綃紗重影,盡數支離破碎.......

......

外頭還是一片漆黑,卻能聽見雞鳴,枕在他臂彎裡的女人已經沉沉睡去,他仍無眠,一一擦去她身上污穢,緊緊擁着她,低頭吮着她被汗液濡溼的微鹹螓首,細細審視着眼前這已經叫他愛了九年的早已融入他骨子裡的女人........

天色已經大亮,靜謐得無人來打攪。

鼻端都是男人身體的氣息,她從昏睡中醒來.............意識仍然昏昏沉沉,動時,渾身痠痛無比,努力回想,腦海裡也只隱隱約約地閃現着昨晚那兩具軀體糾纏不清的瘋狂。

“媱媱......”身旁的男人也睜開了眼,昂首來尋她的脣。

.......

——情到深處又拉燈的分界線——

......

眼前浮現那個慘不忍睹的畫面:她像一個囚徒.......水銀般流動的烏髮掃着地面,揪住綃帳的手臂暴出青筋,面色猙獰,額前也是橫亙的青筋,那雙無神的眼睛垂瞪着她,淚珠滑過眼睫,流過眉梢,滾落到發上......

卻叫她怎麼也忘不了,終於失聲痛哭........

他憐惜地擦去她的淚水:“媱媱,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驀然睜了眼,她緊緊攬臂抱住他的臂膀,泣難成聲地哽咽重複:“灝,救姐姐.......救姐姐......救姐姐......我沒用,救不了姐姐.......我救不了姐姐,救姐姐......”

“救救救.........”他不迭點頭伸手撫慰她.......

(2)第二節長公主訓斥某人不憐香惜玉

——

凝睇着眼前痛斥她的罪魁禍首,長公主輕聲嗤笑:“灝,你這是好心當作驢肝肺、得了便宜還賣乖啊。”她撥弄着鮮紅的指甲反駁他說:“你瞧,你也知道她身子單薄,哪裡受得住你這種狂蜂浪蝶?你就不知道憐香惜玉?非撕裂了去才肯罷休?”

他尷尬得啞口無言,自己的確有錯,卻又不甘地駁斥長公主:“即便貴主有心成全,也不應拿玉宮春那種烈藥去損她的身體,之前也不該讓她去御前身獻舞,身困險境落水受驚。”

長公主鼻端哼哧:“心疼了吧,你怎的就是個情種?鄭媱那個丫頭有什麼好,除了兩分姿色,你們竟都喜歡她。”

“你們?”

“沒有本宮這一招棋,她會與你冰釋前嫌?”長公主即刻轉移話兒說,“沒有本宮,你覺得自己需要多久才能把她的人和心一併收回來呢?你覺得這樣要她唐突了,對不住她?爲什麼會覺得對不住她?難道你會辜負她?”

他果決地回答:“不會!”

“那不就得了。灝,不要太寵溺她了,你難道要一輩子把她庇護在你的羽翼下?”長公主伸手指着那一池濯濯搖曳的芙蕖。“你不可能一直庇護她的,讓她吃些苦頭也好,因爲有時,你不知道爲什麼會起妖風,也不知道妖風會從哪個方向席捲而來讓你防不勝防,水下還有急渦暗流,若那菡莖不夠韌朗,一摧就會斷了去;更何況,她躋身的哪裡是平池呢?待你君臨天下,她就是帝王之側的女人,會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她?”

他聞言沉默。

長公主離去之前,又道了一句:“玉不琢、不成器。鄭媱不會有事的,你回去吧,你們暫時別見面了,免得她舊傷未愈丟了性命。”

(3)第三節:番外·嫁給先生(一)

明明是那些大家閨秀們對她的先生無禮,她義正詞嚴地反駁,竟遭來姐姐的一巴掌:“你的先生就是教你這樣傲慢無禮?你的書又讀到哪裡去了?還不道歉?不就是一教書的,竟讓你這樣看得起?”

她捂住臉,委屈的眼淚漱漱如珠落,扭頭望向孤零零地佇立在那裡被人奚笑的先生,拔腿扯起他的衣袖飛奔,她在花木曲欄中穿梭得那樣急,鞋上的銀鈴鐺鐺響着,身體輕盈得似要扶搖直上,闊大的裙帶紗衫被仲春涼颼颼的東風高高地捲起,打凋了枝頭怒放的晚木蘭,像張開的蝶翼,輕飄飄地撲在他的臉和身,漏下一縷縷淡淡的清香。

“二娘子!”他一把將她拽住,那雙精緻雲頭繡鞋包裹下的小足踉蹌着後退了幾步,重重地踩在了他的粗布鞋上。

她仍是犟得哭,撅着嘴巴,一邊哭一邊用手抹淚。他知道她委屈,替她擦去淚水:“莫哭......”他用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牽引着她一步一步踩着軟綿綿的莎草和迎春新謝的落葉,走向叢叢石榴樹掩映下的小軒。

也不擦去檻上灰塵,她頹然坐下,望着軒下平池中吐泡擺尾的金魚兒,仍是一抽一泣:“先生,她們那樣奚落你,我討厭她們,再也不想看見她們,姐姐還幫着她們,還打我斥我,我以後再也不想理會姐姐了。”她一邊說一邊揪着碧幽幽的石榴新葉發泄,一片一片投入平池中,引得金魚兒爭搶,爭出一朵朵水花來。

除了拼儘自己的生命給予他生命的母親,恐怕沒有哪個女人會如此維護他,叫他心底騰起一陣感動,他再次用滾燙的手擦去她臉上粒粒晶瑩的淚珠:“讓她們說,嘴巴是長在她們身上的,張不張口是她們的自由。”

“我不管,”她聲音拔高,“我就是不准她們那樣說你!”

眼淚落下被他的拇指擦去,被他擦去又落下,她簡直是水做的女兒,水裡撈起來的瓷娃娃,那樣嬌矜多淚又易碎。他將她凌亂的頭髮撥去耳後,小心翼翼地吹着她紅腫的眼睛:“你姐姐說得對,二娘子你是大家閨秀,爲我這樣一個窮酸的教書人強出頭,對其他矜貴的娘子們說出那樣的話,的確是無禮了,莫要哭泣,將眼睛哭腫了。”

她折斷一截榴枝,狠狠拋向池中,咚一聲泛開一圈圈漣漪。“我不管!誰讓她們取笑先生在先,還不容我反駁了?”又轉過臉來,認真注視他說:“在媱媱眼中,先生纔不是一般人,先生是媱媱一個人的,她們在說先生就是在說媱媱。”她輕輕將臉湊近他面前,朦朧的淚眼閃爍着銀釘般密集的星辰,映照在他的瞳孔:“先生,媱媱以後不會在母親跟前哭,因爲母親會難過;不會在父親跟前哭,因爲父親會訓斥;不會在姐姐跟前哭,因爲姐姐會厭煩;更不會在其他外人跟前哭,因爲他們會取笑媱媱。媱媱以後,只在先生一個人跟前哭,因爲先生,會疼媱媱......”

他腦中一片空白,心如鼓上舞,怔了片刻,脣邊漸漸生出一絲笑意來:“好......”又道:“她們在取笑和奚落他人的同時也失了自己一半的修養。你用激憤帶刺的語言譏諷回去,豈不是跟她們一樣了?”他摸摸她的腦袋:“以後不要這樣衝動,愈是受人輕視,愈要學會隱忍。”

她想了想,望着他穿節的褐衣,快速擦去眼淚,從皓腕中奮力拔下那隻名貴的玉鐲,塞到他手中,他臉色黯淡下來。細膩敏感地捕捉到這些,她忙抓住他的手解釋說:“媱媱不是嫌棄先生,也不是同情和施捨,媱媱只是不忍心看見先生每天受着別人輕視的冷眼,先生心裡一定不好過的,先生將這隻玉鐲拿去當——”

“二娘子,”他語氣冷然地打斷她:“你這樣卻叫我比受到別人輕視的目光還難受。”他擡起她的皓腕,小心翼翼爲她戴上,“衣貴潔,不貴華,乾淨保暖就好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哪怕困頓窘迫潦倒至極,亦不能墜青雲之志。”

她低下微燙的雙頰:“對不起......媱媱以後不會再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了,先生等我,等我,”她期期艾艾地說,“等我及笄......”

那四個字從她口中細如蚊蚋地吐出來時,他的心又突得向上一跳。

她站起來,捋了捋生褶的裙角,破涕爲笑時,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先生一貧如洗其實,其實很好,暫時也娶不起妻,等媱媱及笄後就可以,可以嫁給先生了......”話落已經裙帶飄搖地消匿在綠蔭叢中.......

翽翽兮,燕雙回,紛紛兮,木蘭飛。

53、連環

與長公主對話間,眼角餘光瞥見一人出現在廊角,乃是翠茵,翠茵疾步上前來,睨了他一眼,稟長公主道:“貴主,玉鸞醒了。”

見他起身,長公主亦起了身,卻攔住他的去路:“別跟過來,什麼時辰了都,再不回去梳洗要誤了早朝了........”說罷轉身,由翠茵分花拂柳,踱入芳徑深處的瓊庭了。

“玉鸞!玉鸞!”廊下的金絲籠裡,紅領綠頭鸚鵡又勾着曬槓不安分地聒叫:“蔫了!蔫了!玉鸞蔫了!”

他眉頭一皺,扯來一截樹枝,對準那籠子,信手一擲。

那鸚鵡疾速撲彈了幾下翅膀,瓜子哧溜下曬槓,“刮——”一聲怪叫,搖搖晃晃地摔在了籠底,金絲籠左顫右搖,飄出幾根綠色的羽毛,鸚鵡“玉鸞”果真蔫在了籠底,眼珠滴溜溜地轉着,那得意洋洋的惡人大搖大擺地走過。

薰風帶起陣陣清荷香氣,數頃芙蕖瑟瑟曳動,翠蓋隙裡露出緇色衣袍,曲伯堯快速出廊,看見一葉極簡的木蘭小舟,舟上緇衣人卓然玉立,遙望其背,似爲一容止俊爽的雅人,他手執一蘭槳,當風的衣袂隨着碧悠悠的荷葉輕聲翻卷着,大清早的,似在尋覓池中的嫩菱。

曲伯堯不由疑惑:行止這般自由,究竟是什麼尊貴的客人?

一隻鷺鷥偶然從他身側的翠蓋下飛起。他轉過臉,脣間銜着一隻細長的野荑,容止頗爲灑脫不羈,“咦——”得一聲吐掉荑草,擱了槳去擦拭被抖落在身上的水珠,拭着拭着陡然擡眸與那道焦灼的視線對上,脣角微微朝天一揚。

曲伯堯繃着面,不見和善的神情絲毫,死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不焦慮,卻對那不和善的人回以好神情,凝視着他,熟練地撥着蘭槳掌控方向。竟氣定神閒地引吭高歌,疏疏朗朗的眉目間不經意便流露出了許多雍貴之態.......

“主子——”

曲伯堯移開視線,一眼望見風塵僕僕趕來的鐘桓,忙迎上前去,換了地方。

“‘刺客’所用的匕首已經查出來了,張大人今早派了人來知會主子,說早朝會詳盡報呈御前,但主子不在府,衛夫人讓我趕來........”

“知道了。”他疾步出府,腦中卻在想着方纔撐篙的那人。‘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庾哉。’那人講話雖沒正經,語帶狎戲,卻有一雙光映照人的嘹目,不像是心術不正之徒......

朝堂

張耀宗:“陛下,謀害姚大人的刺客所用的匕首乃爲徐氏匕首。”

公孫戾道:“張卿且詳盡道來。”

“匕首短小鋒利,作近距離搏鬥之用,其用法爲:擊、刺、挑、抹、豁、格、剜、剪、帶。普通的匕首在被鍛造時,鍛造的人會兼顧這些用途,常常不被刺客青睞,因爲刺客使用匕首時主要作刺之用,趁人不備,一刺斃命,若不能一刺斃命,則將與被行刺者發生爭執和搏鬥,功敗垂成的可能更大。

因此,刺客在行刺之前會挑一把好的匕首,挑選匕首的時候也會極爲慎重。市上有些匕首正是因爲刺殺的功用而揚名,作刺殺之用時,刺客自然會選用這些名器。臣在調查此案時,主要取了市上備受刺客青睞的幾大名匕,命人在死屍上一一試驗。再將死屍上的傷口與姚大人屍體上的傷口仔細比對,最終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刺入,刺入的力道如何,‘揚文’斯種匕首所致的傷口形貌都與姚大人屍體上的傷口最爲接近,深淺也相宜。”

“哦?”公孫戾疑惑道:“既說是揚文,那張卿爲何告訴朕是徐氏匕首?”

張耀宗繼續道:“臣因此斷定是揚文匕首,請來盛都幾家鑄揚文匕首者,哪知他們看後皆搖頭說類極,卻不是揚文匕首所致。臣疑惑不解,遂追問,不料其中有個年長者道:傷口上寬下窄,應是與揚文匕首構造極爲接近的徐氏匕首所致。臣復追問:徐氏匕首已經比對過了,不似傷口的形貌,何以見得是徐氏匕首?不料那老者語出驚人:徐氏匕首在百年前被鑄造時,變過形.......百年前,徐氏匕首的構造類似揚文,揚文匕刃曜似朝日,徐氏匕刃稍顯黯淡,鋒利卻不遜。兩種匕刃皆筆直不曲,上端較寬,往下漸窄,徐氏匕首要長一寸,下端比揚文匕首更爲細削,因此在完全沒入皮肉時,所抵更深,最深處也更窄細........

臣依言又帶人去請城東獨鑄徐氏匕首的徐氏後人。徐氏後人觀覽屍體傷口後,確認傷口乃徐氏匕首所致。但說:未變形的徐氏匕首不再鑄造,已經不在市上流通。”

顧長淵似意料之中,覷了曲伯堯一眼,平靜地問張耀宗道:“那豈不是查不出刺客了?”

“非也。”

張耀宗此話一出,公孫戾、顧長淵、馮薦之等人目中皆是一亮。顧長淵想了想,鼻端輕輕一嗤,眸光很快黯淡下去,又漫不經心詢問道:“那刺客是誰?”

張耀宗擡眸小心瞥了一眼那龍座上正襟危坐的帝,。道:“徐氏後人說,變鑄後的一二十年間,已經停鑄舊式匕首;但三十年前,有一女子登門來求取,那女子曾在一世家貴族做過婢女,後來主人獲罪身死,僥倖逃脫,淪落青樓,結識姚靖,與其有段情感糾葛........”

公孫戾沉聲追問:“哪一世家貴族?”

衆人斂息屏氣,皆期待着他的回答。

張耀宗看了兵部尚書王臻一眼,語氣堅定道:“王氏——”

“王氏?”公孫戾頗爲意外,“莫非與重華之變有關?”

王臻訥了下,餘光瞥了曲伯堯一眼,但見他神色自若,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安定。

“張卿且把事情的原委說清道明。”公孫戾調整了下坐姿,激動道。

張耀宗頷首:“那女子年幼時便長在王氏府中,是護國大將軍的女兒、死去的前太子妃王妜的貼身侍婢,後來作爲陪嫁侍婢跟隨王妜去了東宮,與王妜主僕情誼深厚,重華之變,她逃了出來,淪落爲一家青樓的風塵女子.......改名換姓爲新月,一度成爲那家青樓裡的頭牌,紅極一時,後來結識年青風流的姚靖........二人感情日篤,她卻在姚靖不防備時刺了他,用的,就是徐氏匕首,刺殺之後新月便失蹤了。然而姚靖那次死裡逃生,並沒有死。”

衆人唏噓不已,開始天馬行空地胡亂猜測。

“臣找到了一些知情人,他們衆口一詞:姚靖年輕時爲狂蜂浪蝶,喜歡遊嬉花叢,還有許多紅顏知己,並不把那段感情當真,新月當時刺殺他,大概是對其動了真心,卻怒其玩弄感情,由愛生恨,因而對他痛下殺手。然而,臣以爲,姚靖若沒把那段感情當真,又怎麼會一生不娶?據說,他自那次死裡逃生後痛改前非,從此再不顧青樓;那些青樓的知情人不知道新月的身份,自然會把她刺殺的行爲歸結爲感情糾葛;其中更深的原因,乃是姚靖父子皆參與了重華之變......”

公孫戾道:“如此說來,新月當年是因懷仇而刺殺姚靖了?那又如何關係到今日姚靖之死?新月失蹤後又去了哪裡?”

“臣也與陛下有相同的疑惑,”馮薦之道:“張大人說了這麼多,與姚大人之死有什麼關係呢?”

“陛下所問正是此案最緊要的疑點,”張耀宗轉顧馮薦之道,“那就要問問馮大人手下的鄒大人了。”

被他這麼一反問,馮薦之背後不由怵然,但自己問心無愧,便追問道:“張大人且把話說清楚些。”

張耀宗說:“聽說鄒大人有個患了疾的、一直見不得人的美妾在前些日子剛剛死去了。”

顧長淵心下大呼不妙,又見對廂的曲伯堯已經朝他投來得意的目光,恨得咬牙切齒,原本就對此次查案不抱任何希冀,因爲知道他事情做得乾淨,不會留下什麼把柄,自己來陛下跟前爲姚靖喊冤也不過想讓陛下對他多生一些猜忌罷了。不料他不但把事情做得乾乾淨淨,還要把火往這廂引,真是欺人太甚,顧長淵險些當着衆人的面對他吹鬍子瞪眼。

馮薦之心慌得更加厲害,恐公孫戾遷怒,只在心裡不停謾罵那該死的吏部侍郎鄒輔溫。

張耀宗道:“陛下,吏部侍郎鄒輔溫那個見不得人的美妾就是新月,鄒大人不讓她見人,對外告她身患疾病,暗裡卻給了她十足的自由,可就在姚靖死後不久,那美妾也因身染惡疾去世了........”

“真巧,”李叢鶴插話道:“怎麼姚大人死了不久,她也死了?畏罪?報仇了了餘願?餘情未了?怎麼姚大人是被徐氏匕首刺死的,她偏偏有把徐氏匕首?一直聽說鄒大人極其寵愛那個見不得人的妾室,沒想到,竟窩了個重華之變的逆犯......鄒大人應該,是不知道新月的真實身份的吧?”

曲伯堯又去瞥面色晦暗的顧長淵。

顧長淵閉了眼,一通冥思苦想,先派人刺殺不和他一個陣營的姚靖,再牽扯出重華之變的逆犯嫁禍,好一個連環計。胸口劇烈起伏,咔咔咳嗽,一口血噴出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衆臣見狀驚呼相扶。

公孫戾霍然起身,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窩藏重華之變的逆犯,罪不可恕!傳旨,將鄒輔溫壓入天牢,聽候發落!”

54、攜手

“又做噩夢了?”衛韻撩起紗帳,捋成一束往小銀鉤上掛。

夢華猛得坐起,額前冷汗如雨,回想起夢中血淋淋的驚悸,胸口仍然劇烈起伏着。

打開窗子,栓起珠簾,衛韻回頭望了夢華一眼,喚下人灑水,呈來冰塊降暑,自己則取了羅扇,趕了趕帳中的蚊子,坐在榻邊輕輕搖着:“怎麼還是悶悶不樂的?做了什麼噩夢?”

夢華睡目惺忪,似極爲疲倦,精神懨懨地說道:“不知爲什麼,我總是記得姚靖死時的樣子,他倒在地上時,面上那每一處細微的神情,我都記得無比清晰.......”

衛韻略微一怔,拿帕子替她擦去額間汗漬:“別胡思亂想了。”

“好生怪異啊姐姐.......”夢華忽然捉住她的手,扼得她指甲生疼,“自殺了姚靖之後,我這幾天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只要一入夢就會魘住........我殺了那麼多人,從來不會這樣........姐姐,你且說這究竟是爲什麼?難道天地間真的有鬼神?是不是......也許姚靖,姚靖,他真的是個好人,只是選錯了道,若與他一條道,也許就不會橫死在我的匕首之下了.......”

“夢華別激動,”衛韻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入懷,輕拍着她的背安撫道:“好妹妹,你真的想太多了,哪有鬼神之說?依我看,應是你本性太善良了........不如以後和相爺說說,不做刺客了吧.......”

被她這麼一安撫,夢華漸漸冷靜下來,掙脫她的懷抱,忙去枕頭底下翻出了一把徐氏匕首,指尖輕輕摩挲着匕首上的“女”字,與她搭話說:“姐姐,那你說那個新月又是怎麼回事?她真的也恰好有把徐氏匕首麼?”

衛韻又是一怔:“應該有吧,不過聽說她已經死了,鄒輔溫將她的遺物都燒了,沒有找到徐氏匕首,陛下如今正命人嚴刑拷問鄒輔溫,而鄒輔溫一口咬定他不知道新月的身份.......”又好奇反問她道:“好夢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這把徐氏匕首是怎麼來的?”

夢華有些悵惘地搖頭:“我也不知道。養父說,把我撿回來的時候,這把匕首就藏在我的襁褓裡,大概是我親生父母留給我的遺物吧。”

“哦.......”衛韻輕聲應和着,目光落在匕首上的“女”字,點了點頭。

“夢華這幾日心情不暢?”

“是.......”衛韻點頭說,“她說她最近總是夢魘,還清晰地記得姚靖死時的神情,她似有了悔意。”

他逐漸放下手中的弓|弩,側首凝視她道:“這段日子,勞你好生安撫她。”

對上他專注的眼神,她臉頰一燙,略垂螓首:“相爺放心,奴家會的。”將視線投至他手中的弓|弩,好奇詢問:“爲何挽起弓|弩了?瞧你,弄出了滿頭的汗。”說罷踮腳,欲引袖去拭。

他突然背過身去,舉起了弓,緩緩拉滿弓弦,“嗖——”一箭射中靶心。“閒來無事,練練臂力。”

這一閃避的舉動似在她的意料之中,衛韻輕輕一笑,收回懸在空中的衣袖,道:“相爺練完怕是要弄出一身汗了,奴家先去吩咐下人準備熱湯,再讓廚房早些備下解暑的冰羹。”

他點了點頭,她才走遠,他一轉身竟又看見了黎一鳴,恭敬上前招呼:“亞父。”黎一鳴神色一如既往地峻如危山。他對他而言,既是嚴師,又是慈父,見他這麼盯着自己,竟有些侷促,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

他環顧四遭,先開口打破這種拘謹:“亞父,當初不該讓夢華去的,這對她,太殘忍.......”

“成大事者,絕不能婦人之仁,這注定是一條血路,不用顧忌她,即便她知道了也無妨,她若敢生異心.....就......”黎一鳴不再往下說去,但目光決然,平手如刀,利落地橫切在脖頸........

他短嘆一聲:“但願她一輩子都不要知道。”

黎一鳴上前兩步,逼視他道:“你昨晚去哪兒了?”

他從容回:“貴主府中。”

“與貴主夜談?”

“是。”

“是麼?”黎一鳴疑惑。

“亞父不信麼?亞父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你把費盡心血爭回的東西都毀在一個女人手裡.......”

他的話總如一柄利槌,敲擊在他腦中,每每讓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東西一一在腦海中回放,鮮血、屈辱、猙獰漸漸分崩離析,噬咬他的骨髓,飲着他的血液,新生的東西早已將他的血肉之軀築成銅牆鐵壁了......

長公主府

“做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本宮?”

鄭媱臥在榻上,不接話,仍板着一張臉。

長公主輕輕伸來兩根護甲托起她的下巴:“你不快活麼?昨晚那些動靜可擾了本宮的清夢。”

鄭媱憋紅了臉:“你真卑鄙。”

“白眼狼......”長公主輕輕釦搖着她的下巴,啐聲數落她道:“本宮在幫你,你卻說本宮卑鄙。蠢得要命,也就一張臉能看看,他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也就喜歡你這張臉罷了,就是個耿直的貨色,連你姐姐一半都不如.......”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姐姐在宮裡?”

長公主冷哼了一聲,鬆了手,起身道:“你姐姐那是走投無路,才選擇以色侍君徐圖良機。可你呢?你真蠢,萬全之策你不用,卻偏偏要走一條荊棘叢生的蹊徑。即便侍寢時殺了公孫戾,你自己活得了?既然當初你鐵了心要走那條蹊徑,本宮就答應助你,扎得頭破血流你就知道有多麼難了。”

她這番話卻叫她愈發看不懂她了。鄭媱有些詫異:“哪有什麼萬全之策?手刃公孫戾再壯烈死去,對我而言,是最好的選擇了。”

“若不成功,你再丟掉性命呢?”

“不成功,便成仁。”

長公主冷笑一聲:“值麼?”

“那貴主覺得什麼才稱得上‘值’?”

“本宮以爲,人活一世,除了快意恩仇,還應當有更多追求,纔不枉此生。”長公主的眸色倏爾轉柔:“現在有一條路,既能讓你復仇,又能讓你得到愛和權力,難道不是萬全之策麼?”

鄭媱專注凝視着長公主,長公主忽然逼近,低下頭來把臉迫近她笑:“本宮已經幫你選了不是麼?比起你姐姐,你可幸運多了。”

她欲開口,卻被長公主打斷:“本宮知道你在疑惑什麼,就來一一爲你解惑。其一,你很奇怪,都是本宮的侄兒,本宮爲何會幫公孫灝?這個問題,本宮不想回答。

其二,你在疑惑,本宮和公孫灝一條心,又爲什麼會讓你換臉駐顏再把你送去御前?

讓你換臉,只是爲了給你一個新的身份能夠活在衆人的視線裡,不再躲躲藏藏.......

送你去御前,是爲了讓你出盡風頭爲你今後.......”長公主卻打起啞謎,也不道明,繼續道:“爲你今後......作好鋪陳。也爲了給你和灝一個機會.......

那次宴飲,是本宮提前支開了你姐姐,不知你後來在御前出盡風頭的時候,看見某人急成熱鍋上的螞蟻........看到他不顧一切地要帶你走你卻給他下藥的時候有沒有後悔?.......

再後來,你姐姐及時出現在龍舟上侍寢也是本宮的人指引去的.......本宮授意曹禺將你拖出扔在過往的舟上......害你落水的也是本宮的人.......就是想讓你歷經一波三折。

公孫灝能及時醒來去救你也是因爲吃了本宮的解藥.......”

“原來都是你一手盤算的。”鄭媱恍然大悟,自己竟矇在鼓裡,被眼前這狡詐的老婦人耍得團團轉。

“鄭媱,本宮知道你還在顧慮什麼。不要爲了他人的想法而活,會很累的;不要完全爲了你姐姐而活,也不要完全爲了你妹妹而活,更不要完全爲了你死去的雙親的想法而活。你該爲了自己而活,你只有活得好,纔有能力庇護她們。從現在起,你必須重新審視自己。以後,不要再躲着他,也不要給他臉色看,他是你的男人,爲你遮風擋雨、與你攜手的男人........”

臉頰一熱,她理直氣壯地昂着脖子問長公主:“你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視線落在她潔白修長的脖頸上幾處淤莓,靜靜端詳着她嬌蕤的五官,忽然將那張臉看成她的母親興安郡主,長公主笑得像暮春的陽光,溫暖柔和,語氣極是鄭重:“女人太弱會拖累她的男人的,本宮可不是爲你。”

鄭媱輕咬着脣,仍是對眼前的長公主充滿好奇。長公主,像一個謎。

“灝,是要做帝王的男人,你將來就是帝王臥榻之側的女人,要和他攜手並肩、母儀天下,心不夠狠,手段不夠硬,可怎麼站得穩?”

55、膂力

一身翡翠色綃紗輕薄飄逸,帶起瀰漫的蘇合香淡白若無的煙氣浮動,翠茵快步趨入室內的腳步聲打斷了二人之間的對話,長公主與鄭媱俱緘了口,不約而同地向她投去了目光。

翠茵理了理飛揚的絲絛,近了長公主跟前恭眉順目道:“貴主,右相府來了名婢女,要見玉鸞.......”

長公主未作回答,卻起身先行,翠茵後腳跟上。

不一會兒,傳來嘎吱一聲響動,鄭媱移目一望,開出的門縫裡射來一個細長的影子,門被開了一扇,一雙蓮足先探入,鄭媱撐坐起身,來人已經進了屋,轉身掩了門後,四下張望着,小心翼翼地探着步伐。

鄭媱細細一看,來人竟是春溪。

望見了牀榻,春溪只瞧見那人半個身子,臉卻被紗帳遮去了,一想覺得這樣闖過去唐突了人,春溪遂先隔着一重珠簾喊道:“玉鸞,我是右相府來的,貴主方纔允了我入內,我就唐突地闖進來了,你方便讓我過去看看你麼?”

雖不知她的來意,但她的到來卻讓鄭媱有一種故人重逢的意外欣喜,鄭媱悶聲笑,想她此刻應暫不曉得玉鸞就是她,故意變了下嗓音:“你過來榻邊吧。”

春溪挑起珠簾,輕輕踱來榻邊,四目相對,怔忪了下,春溪心下疑惑:這玉鸞的眼神好生熟悉。終是沒認出鄭媱,她立在榻前,恭敬客氣地對她道:“玉鸞,是相爺派我來的,他讓我給你一樣東西。”說罷便從袖中去取。

“你叫|春溪是麼?”

春溪猛然僵住,擡眸去瞥她,她目中秋水流轉,接着又道:“今年多大了?”

春溪詫了半晌,睜圓了眼睛,喃喃道:“你,你的聲音好生熟悉,你這話,是.......她.......她說過的。”

“我和她不像麼?”

“難道你是,你是........”

“我是鄭媱。”

她難以置信,盯了她半晌,這張臉分明不像了,不過細看,眼神還是與原來無異。“你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說來話長。”

喜悅至極,她一頭扎進她懷中抱住她,興奮地高呼:“太好了,太好了,鄭娘子,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面。”

春溪捉住她的手,絮絮地與她講了很多。“相爺一開始讓我來長公主府把東西交給‘玉鸞’,我還在納悶,這個玉鸞究竟是什麼人呢?竟讓相爺如此放在心上,都及得上鄭娘子了。”她說罷低頭去袖中取物。

“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春溪拿着那隻拇指餘長的白玉瓶上上下下地打量。“相爺一開始是準備讓鍾桓送的,結果喚了鍾桓又臨時換了我。他把這東西交給我時,就說了一句:‘一日塗抹四次’,很快就好了。奴婢問他,他說玉鸞一聽就明白了........”又拔開了剔子去嗅,嗅出一股子清涼的淡香,好奇轉向鄭媱:“鄭娘子,這是什麼東西?”

鄭媱臉頰熾熱,耳根發燙,快速奪來收入袖中:“我收下了,你趕快回去吧。”

“好.......”春溪嘿嘿笑了兩聲,起身之前又道:“差點忘了,相爺還拖我務必叮囑‘玉鸞’好生用,他說等他處理了手下的事,會專程來查驗的,看看‘玉鸞’有沒有聽話......”

鄭媱別過滾燙的臉去。

“那鄭娘子就好生歇息吧,我就先回去了。”

目送她的身影晃出門外,鄭媱攥緊的手指才漸漸鬆開,白玉瓶已被她手心裡的汗液濡溼,打開來嗅了嗅,眉頭一皺,快速掩上剔子扔牀旮旯裡去了.......

拉了拉被衾,枕着雙臂細細思量,寐了一覺,醒來時室內的空氣更加沉悶燥熱,雕花的窗櫺間透出陰霾的天色,穹蓋上烏雲沉沉,只怕在暮時又將有一場酣暢淋漓的夏雨。

想到了什麼,她心裡咯噔了一下,匆忙起身撩帳穿鞋,一動渾身還是酸溜溜地疼,邁步時兩腿竟軟得提不上力氣。心中一通罵咧,打開了門,一道閃電劈過來,鄭媱趔趄着後退了幾步,捶捶胸脯,撈了一把傘。

只那一剎那,自晦暗的天幕垂下數不清的珠簾,幾乎障人視線,暴雨嘩嘩沖刷着地面,綻開大朵大朵的水泡兒來。隔着兩條迴廊,翠茵老遠瞧見了雨意中她模糊的身影,疾步穿繞着迴廊往她趨近:“玉鸞——下這麼大的雨,你要去哪兒?快回房去好生將養着身子.......”

她急着迎上翠茵道:“媛媛每日不是要在薔薇園中玩到日暮麼?我看這天兒要下雨,想去領她回來,哪知這雨來得這麼急,也不知隨侍的婢女曉不曉得勸她早些回去。”

翠茵一想還真是。隨侍的婢女即便知道勸她回去,以媛媛那個貪玩的性子,準要淋着這場急雨了。哪知說到媛媛,一聲嘹亮的哇哇哭叫隔着一道朱牆就撥了過來。

那哭音聽起來極是痛楚,鄭媱心下一搐,拔腿循着哭音奔去。待望見媛媛的小身板兒時,自己卻僵在了原地。

某條廊下,媛媛像只落湯雞,滿身泥巴,像是剛摔了一跤,張着嘴仰天嚎啕,被雨水沖刷過的小臉兒哭得紅紫。身旁的人卻擰着她的腮嚴厲訓道:“還讓你貪玩!”

她呲着牙,一小拳頭擂在那幸災樂禍的呵斥她的人腿上,一轉臉看見了鄭媱,“玉鸞姐姐!”驚喜地撲過來抱住鄭媱,糊了鄭媱一身污泥。

被那兩道灼熱的目光盯得侷促,鄭媱垂下眼睫,撫摸媛媛的小臉,用手比劃着問她:“摔跤了?”

媛媛癟了嘴,露出可憐的神情來博取她更多的憐惜,不住點頭:“要摔倒時,姐夫就在一邊看着.......”

他目光一厲,向前重重地邁了一步。

媛媛嚇得忙躲到鄭媱身後:“玉鸞姐姐快把姐夫攔住!”

他的視線掃過她如玉的臉頰,落在她鮮紅欲滴的櫻脣.......

翠茵這時急匆匆地趕來,一見曲伯堯也在,忙去鄭媱身後拉鄭媛:“哎呦,小祖宗,你怎麼摔成這副見不得人的模樣了?快隨我去換身衣裳。”說罷不顧她反抗把她抱走了。

鄭媱也轉身往回走。

見她走路時腳步虛浮得打漂,他一聲嗤笑,闊步上前攔腰一抗,將那輕飄飄的人撈了起來。

“我自己走。”不知是羞臊還是因爲倒垂着血液上臉的緣故,臉又紅成一片,她的要求無異於石沉大海,見四遭無人才安靜了下來。

暴雨滂沱着,沖刷出地上一層白茫茫的熱氣,蒸騰出片片霜花白霧,熏籠瀰漫上來。

把人平放在榻上,他伸手去捉那雪白的腳踝。

“別.......”鄭媱嚇得拼命往回一縮。

“別什麼?”他摁住她,剝掉了她外面一層髒衣,陸續扔出帳外,完了鬆了手逼視她問:“今日可收到春溪送來的藥了?”

見她點頭。他又問:“用了麼?”

遲疑着,仍是點了點頭。

“藥呢?”

視線往某個旮旯裡一掃,她細聲說:“我收起來了。”

眼角一斜,他起身去牀角翻出了白玉瓶來,打開一看,完好得沒動,怒意十足地凝視着她。她囁嚅道:“我用了其他的藥。”

他在她跟前鋪展開一條絹子,叫她心底裡沒由來涌起一陣恐慌,食野之苹的小鹿般警惕地凝睇着他。還是聽到了矢發弓弦的聲音,來不及逃竄,他已經如狼似虎地撲上了前來,縛住了她的眼睛,捆住她的手腳,不讓她掙扎反抗。

“你要做什麼?”

......

一點一點,他故意撩亂,她歪身扭腰,搖臂顫腿,口中咿咿啞啞地吟着,模樣十分難過。

難以自抑 、躁動不安的情態落入他眼中,他卻是喜歡得緊。

解開縛住她的絹子時,她已經紅浸粉頰,起伏着紊亂的呼吸,像那不懂事的媛媛一樣一拳頭揮向他的臉,他陰笑着受住,將人攬進懷中:“媱媱乖,快些好起來....... 別怕,我不碰你。”說罷一低頭攫住她的紅脣,一路吻進她傾斜的領口,生了些繭的大掌也探入她領口:“你信麼?”

她閉起迷離的雙目嗯哼着,手忽然被他握住,由他牽引着探向了他的衣裳裡。

橫亙的腹肌處有一突起的刀疤,觸及時明顯感到它已癒合多年,卻依然讓那撫摸的人怵目驚心,究竟是什麼兵器,持械者用了多大的力道斫砍上去,似乎已經抵達肯綮,經年累月地陳新謝舊,生長癒合,還留着這麼長、這麼深的揮之不去的疤痕。

細削的尖顫抖着劃過,腔中竟是酸楚,壓住心口的驚悸,她側了首,雙目晶瑩地望着他:“怎麼弄的?”

只覺得那道癒合已久的傷疤被激起了一陣火辣的灼燒感,他靠坐在牀頭,換了個姿勢重將她攬在肩頭,撫摸着她垂覆在他胸前流滑的青絲,漆窈的眸色如黑夜般深沉,輕勾了嘴角,嗓音低啞:“差一點。”

“什麼差一點?”

“差一點,若再往下可就斷了子孫根.......”他說得輕描淡寫,“斫入肉中的時候,似有什麼東西掉出來,但我當時好像感覺不到痛,只是渾身麻木,似乎被那不遺餘力的一斫激發出無窮的膂力來,陡然力拔山兮,頑命地與那羣悍賊搏鬥,最終死裡逃生........”

她將臉深深埋入他的臂彎,將他胸前的衣裳絞出一團褶皺。

“突圍後,夸父逐日般夜以繼日地奔跑,無盡的流沙,找不到方向.......栽倒在一片荒漠裡,是你大哥將我揹回來的.......”

56、同心

“哥哥?”一雙蘊有珠玉之光的眸子,流轉流轉着卻涸成一片黯然,初見時他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未及冠的少年,她啓開紅脣,囈語般輕聲呢喃:“那你當時纔多大的年紀呢?”

他不說話。

離了臂彎,她微微昂起下巴仰望着他,下顎刀削斧斫出的堅毅輪廓、血紅的眼底、嘴角不羈的謔笑,儼如對崢嶸過往的冷嘲熱諷。

雙目不由漫然,滌盪的浪濤裡,彷彿有一個衝鋒陷陣、血汗俱下的少年郎,早已褪去了同齡少年的稚氣,眼裡鼓張着渴生的戾氣,仗劍執戟在浴血突圍.......幻想的思潮退去,她惟有伸臂將他緊緊抱住,以撫慰他無言的沉默。

......細細軟軟的流沙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一腳下去捅得很深很深,深一腳淺一腳地一路狂奔,一擡頭,竟又是連綿亙靜似曾相識的沙丘,永遠也找不到出路。西北凜冽的風如刀片,尖利地戳在臉上,霍霍貫入淌血的傷口.......兇猛的狼羣眼泛綠光,張開獠牙森森圍了上來,撕裂着腿肉,流沙上拖行,血跡很快被掩埋在流動的沙丘之下.......

殘存的意念支配下彷彿聽到嗖嗖的箭矢,狼羣嗚嚎着灑着腥血散去........那人一身威風的甲冑立在他跟前,身後的風氅赫赫迎擊着漫天的沙粒,他竭力睜大了雙目,以爲是彌留之際看到了英睿勇武的天神。

那人跪在地上,解開牛角水壺灌入他乾渴的口中,快速處理了傷口,搭上他的手臂,揹着他走出了那片沙漠.......

他擁緊她,吻去她睫上的淚珠:“你的兄長,是個厲害、很厲害的男人。”

她整個嬌小的身子都傾入他懷中,迴應着他溫柔的親吻:“那我哥哥,他現在,人在哪裡?”

“太子事發時,他正鎮守函玉關,也被牽連入獄,我派人去函玉關救他,欲像救你那樣掉包,他不肯讓人做他的替死鬼,我只好讓人弄暈了他,等他醒來時,已被我的人偷運出函玉關,後來被送去了平都,混在我外祖王氏的舊部裡,前不久,東|突厥侵犯高昌,作爲精銳被掉去了高昌.......”

“我聽說那裡戰事如今正膠着,哥哥他會不會有事?”

他撥起她一串青絲纏繞在指尖挑弄,輕鬆地笑:“哪裡真有什麼膠着的戰事?不過是排的一場戲給公孫戾看罷了。”

“戲?”她難以置信地攀住他的脖子問:“是你策的?可不是還有東|突厥和回鶻麼?難道他們侵犯高昌也只是配合麼?”

“媱媱,”他的大掌插入她的發中撫弄,笑着凝視她的眼睛,“我們已經有一半的勝算了。”

“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她驚訝地瞪大了眼,憂心忡忡地問,“莫不是許了他們天大的利益誘惑?”

“回鶻和東|突厥都是假意侵犯,東|突厥入駐高昌後,並沒有燒殺搶掠,城中只是僞出來的亂象。因爲我事前承諾回鶻,若回鶻願意配合,則可以得到公孫戾送去的金山銀山,回鶻自然樂意;而東|突厥野心不小,要事成之後,給他五座城池.......”

“所以,你答應了?”她憂心道,“灝,這樣會不會有些拆東牆、補西牆?”

“東|突厥有吞象的野心,早就覬覦我大曌了,一直蠢蠢欲動。我先答應了他的要求,暫時緩下他侵犯的野心,不過難保他以後不會在我與公孫戾正面對抗、大曌內亂的時候趁虛而入。”

“趁虛而入的時候該怎麼辦呢?如果沒有趁虛而入,等着事成之後的五座城池呢?”

他道:“早晚都要一戰的,免不了。如果沒有趁虛而入更好,五座城池也不會給他,屆時還有迂迴的辦法的。”

她在他懷裡拱了拱,“所以,你排這場戲,讓公孫戾誤以爲東|突厥真的和回鶻聯合了起來,攻下了高昌,然後分別從平都、曄城、盛都調兵,兵隊集結去了高昌之後再拖延戰事,實則是要收了集結而去的所有兵權麼?”

“媱媱真聰明,”他颳着她的秀鼻,道:“其實主要是爲收了公孫戾從盛都調去的那支兵權。我外祖和舅父半生都在西北,高昌、平都、曄城那裡有王氏無數的舊部,勢力已經根深蒂固,但多是奉命戍邊不能調回。王氏忠於正統,他們都是擁護我父王的,但我父王死得突然,消息傳去的時候,羣情激憤,舅父與衆人慾揭竿造反,外祖卻勸他們忍氣吞聲,假忠先帝。重華之變,父王慘死,母妃身懷六甲仍遭先帝侮辱,歷經艱辛地逃出,因生我而難產死去........我一出生就被外祖藏匿在軍中了,化名爲葉暘。後來,外祖心腹中有人叛變,向先帝揭發了我的身份........外祖暴斃,自那以後,就常常遭人刺殺,過起了提心吊膽的日子........之後,舅父王甲也因一場慘敗的戰役刎頸而死了.......”

鄭媱心下感慨,想到從前黎一鳴的話.......恐懼地問他:“我父親,是重華之變的功臣,是害死你父王的人之一,所以你後來才處心積慮地入相國府,是不是?”

“是,”他捧起她的臉嚴肅道:“你父親,的確不是個好人,我恨他,可是卻無法自拔地愛上他的女兒了.......”

她凝着他,緊緊咬着脣,悽楚地自眼角滲出幾滴淚來,“上天爲什麼要這樣殘忍?讓我終究爲了你要做一個不孝的女兒,你愛上仇人的女兒豈不是也成了不孝子.......”

“沒有辦法,咱們的姻緣是前世就定下的,”將人兒狠狠揉在懷中,舔去她面上的淚粒,他又咬着她的耳珠笑道:“媱媱,即便你此生不愛我,我也要想盡辦法把你弄到手,手腳都綁起來,囚在牀上.......每天好好弄你.......讓你給我生兒育女.......”

她一陣臊,想到被他狠狠蹂|躪過的、痛苦不堪的身子,撒氣似地握住小拳頭捶打在他胸前。他捉住她的手,快速親了一下。“都是我的人了,咱倆都拜過堂了,還羞什麼?你往後再要胡亂踢打,我真的把你囚在牀上弄你.......讓你沒地兒反抗。”

白了他一眼,她嘟囔着紅脣道:“瞎說,什麼時候跟你拜過堂?我也不是心甘情願的,是你強了我.......”

“好好好,是我強了你.......”他吃吃地笑,腦中又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那吃了春|藥的人一副楚楚可憐地勾引他的情態........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忘了她騎在他身上搖晃的春態,“一輩子都要強你.......你此生別想再跑了.......明天自己乖乖用藥。”講到此處,渾身不由燥熱起來,竭力壓住,卻又忍不住把手探入衣裳裡覆住那團香軟,湊近來親吻她,“媱媱,等咱們真正大婚拜堂的時候,我要命人重新鑄一頂鳳冠給你,必然是大曌國空前絕後、獨一無二的.......”

雨聲滂沱着,靜靜搖曳的綃帳蔽住一幀旖旎.......

——

暴雨打落了一地紫薇。乳白色的茶沫翻卷着裂開,有些燙,阮繡芸吹了吹,輕輕送到公孫戾跟前:“陛下,這是臣妾用銀瓶汲的杏子露煮的茶,能寧神健氣,陛下嚐嚐。”

公孫戾剛接過欲飲,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宮娥不顧阿蘭的阻攔闖入殿中哭得梨花帶雨:“陛下,不好了,不好了,貴人娘娘,貴人娘娘她方纔忽然腹痛如絞.......”

“怎麼回事?”公孫戾墮下茶盅,起身問:“貴人可是吃了什麼不潔的東西?”

那宮娥搖頭,戰戰兢兢地回答:“貴人今早只是去貴妃娘娘那裡請了個安,喝了貴妃賜的茶,回來後說不想進食,哪知又過了一個時辰就.......”

公孫戾疾步如風已經出殿。

“呵——”阿蘭道:“主子,這馮貴人真不是個善茬兒,上回貴妃侍寢的時候派人去請陛下說摔了一跤,今日又唱一出腹痛,既從主子這裡喚走了陛下又怕是要陷害了貴妃娘娘.......”

——

隨手摺了一條柳葉擲入池中,引得金魚兒掙搶,貴妃笑意嫣然地搖起小扇來,轉顧阮繡芸:“怎麼還板着臉爲本宮不平?”

阮繡芸擱扇道:“馮氏真夠陰險,竟把毒塗在茶杯上,也不怕苦肉計用不好一屍兩命。”

貴妃笑,“她自己喝完了才把毒塗在本宮的茶杯上的,回去後她又吃了另一種症狀相似的東西,對胎兒沒有影響,買通了太醫,說是中了毒。陛下派人來驗茶杯,沒有驗出毒來,幸虧你派人來告知本宮,本宮即使換掉了茶盅,不然,可就着了那馮氏的道兒了。懷了龍種,可不有恃無恐麼?”

“看來,得想個法子讓她落胎了,不然她會更加肆無忌憚的。”

貴妃搖頭。“陛下豈會看不出她的雕蟲小技,之所以容忍她不過是看在得來不易的龍胎。”

“不除?”阮繡芸道,“即使陛下心中不喜,可等她生下了龍子,只怕就會忘了。”

“本宮的意思,不是不除,”貴妃緩下搖動的扇子,掩在口邊,輕聲道,“是讓她先仗着龍嗣耀武揚威,磨盡陛下的耐性,如果懷胎十月卻誕下一個死胎.......”

57、恩寵

太醫謂馮氏的龍胎可保,公孫戾也就放下了心來,叮囑馮氏好生歇息,不顧病懨懨的馮氏的挽留,急匆匆趕往貴妃的永淑宮。剛步入宮外的楓林石道,薰風送來一陣清鬱的琴音,公孫戾揮袖止住了欲揚聲通稟的曹禺,內侍們便舉着輿傘隨公孫戾立在了宮門外的綠蔭處,細細傾聽起裡頭的人操琴。

琴音低沉,操琴者似鬱鬱寡歡。公孫戾正凝神傾聽,不料繃的一聲,琴絃竟斷去了。公孫戾邁入宮門,卻見貴妃懶懶地倚在香榭的石几上,穿着清涼的翠色薄紗,雪膚香肩若隱若現。

公孫戾屏退了跟來的宮人,疾步走向那秋水爲神玉爲骨的美人,貴妃鳳目一斜,瞧見了他,紅脣一努,卻負氣地把琴兒推至一邊,理着絲絛起了身,遠遠衝他白眼兒時亦是秋波湛湛。公孫戾心絃一動,愈發加快了腳步。

貴妃轉了身,蓮步珊珊地下了香榭,公孫戾已經迂抄上前使得她一頭撞入懷中。那美人身子不穩一個趔趄,公孫戾含笑相扶,貴妃待要掙扎,卻被攔腰抱起。

貴妃捶打着他的胸撒氣道:“琴絃斷了,就知道會見着討厭的人!”

公孫戾抱她上了香榭,笑道:“絃斷知音現,愛妃不應高興纔是麼?”

貴妃負氣地犟嘴,委屈地似馬上要擠出幾滴淚來:“臣妾可不敢當,陛下都不信任臣妾了,還以爲臣妾要謀害龍嗣,專程派了人來搜臣妾的‘罪證’。”

公孫戾抱她坐在膝上,伸手閒挑琴絃,偶爾湊近她脣邊咂齧:“朕在宮外老遠就聽出愛妃鬱鬱不樂的心境了,可不是愛妃的知音麼?朕若不查清楚,便不能還愛妃一個清白,馮氏也不會相信,繼續不依不饒的怕是要與愛妃結下樑子了,若馮氏再鬱鬱寡歡傷了龍嗣,可就糟糕了呢。”

貴妃冷哼一聲:“說到底,陛下還是更在乎龍嗣罷了,馮氏真幸運,臣妾可就沒那個福分。”

“朕不許你這麼說,”公孫戾呵斥着,陰戾的眸子直勾勾地迫視她道,“伴朕還不至一載,怎的就瞎說這種沒福分的胡話了?”他繼續挑着琴絃,臉漸漸湊近,眸中的陰冷這才漸漸消失,繼而以融融暖意取而代之,“以後再不許說這種話!孩子會有的,朕只喜歡你生的孩子,等你爲朕生了兒子,朕馬上改立他爲太子。”

貴妃有一剎那的失神,他的臉貼上來,挨着她玉石般光滑的臉頰,輕輕摩挲着問她:“聽聽,朕撫的,是什麼曲子?”

覺到他胸膛裡惴惴跳動的熾熱,貴妃低下眼簾看他的指法,凝神細聽,但覺那曲子不似他那種暴戾粗獷的人會彈出來的,反而讓她想起了太子勳,第一眼,她就被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吸引了,他立在人羣中,翩翩風度與衆難同。他曾毫不掩飾他的癡戀,情真意摯對她吟詩:“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愛而不見 ,搔首蜘蟵 。”

........新婚伊始,綰結同心,他也曾爲她且奏且歌:“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嫁至東宮的第一個中秋,她大膽地彈奏着《神女心》: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奏得慷慨激昂,出神入化,她彷彿成爲曲中自由奔放的巫山神女,熾烈而張揚地求愛........水晶簾內,美人簇擁,他兀自灌酒,醉臥在美人膝上,眼神迷離,卻自饜自足地沉沉睡去了.......

淚,徹夜的漏聲般已不覺滴淋。

幽幽婉婉,曲曲折折,瀝瀝春情與花爭發;切切磋磋,環環回回,喁喁情話靡靡流觴。

貴妃神思恍惚地搖首:“臣妾聽不出陛下彈的是什麼曲子。”

“《襄王夢》,”公孫戾笑道,“朕就是襄王,愛妃便是神女,朕渴與愛妃,陽臺之下,朝朝暮暮.......”

淫|靡的情話聽得貴妃臉色煞白,身子驀然一頹。

“愛妃怎麼了?”公孫戾按住琴絃,捧住她蒼白滲汗的臉吼問:“哪裡不舒服?”

汗滴子珊珊落下,她捧住小腹,眉黛春山痛苦地擰成一團,只斷斷續續地夢囈般呻|吟:“痛......痛.......”

“太醫!快傳太醫!”

.......

太醫額角已經滲出一層細汗,低聲回稟公孫戾:“貴妃從前小產過,鳳體損耗.......怕是難以再育龍嗣.......”

他強忍着怒意,終是沒有發作,揮了揮龍袖屏退室內雜人。靜靜地凝視她安靜的睡顏,她似睡得極沉,沉得無法喚醒,又似睡得極淺,淺得沒有鼻息。內心突然涌起一陣深深的恐懼,忙上前執了手。

貴妃蒼白的臉上汗淚混雜在一起,如珊瑚累累堆積,翕動着發紫的脣,輕若柳絮般囈語:“別走......別走......”

“朕不走。”他以龍袖擦去她面上淚汗污漬。

夏日穿透濃蔭射來窗紗,被篩成細碎的光斑靚影,映籠着她如玉的容顏,薰風裡微微搖曳着,眼前的一切都好像無聲無形的夢幻泡影,捉摸不定又觸手難及,卻美得像海市蜃樓,縱是百鍊鋼也化爲繞指柔,他伸手觸上她光滑的臉,那臉蒼白得透出瑩脆,好像用力就要點碎,她眉心一擰,淚又無聲淌下,口中急急喚了一聲:“殿下.......”

額上亙起的青筋迸跳,公孫戾手一僵,怕自己聽錯,定定凝視了她很久,終於又聽見她口中再次逸出一聲綿長的呼喚“殿下........”餘音娓娓,猶繞樑迴盪,公孫戾龍顏大怒,起身拂落一案物什,巨大的動靜將外室的宮娥內侍唬得跪伏一地。

貴妃的貼身侍婢斗膽跪來跟前求情挽留,公孫戾抖動着靨肌,拂袖揭起幢幢花簾,不顧而去.......

——

“主子,剛剛曹內侍派人來通稟說陛下今晚會過來,主子這個時候要妝扮一下迎駕了。”

阮繡芸點頭,詢問阿蘭:“貴妃尚在病中,神志不清,陛下今日緣何會生貴妃的氣?”

“奴婢不知,永淑宮裡的人都守口如瓶。”

阿蘭爲阮繡芸更衣上妝、呵花貼鈿完畢,芳謝宮外傳來一聲悠長的通稟。阮繡芸回身步入殿外時,已見公孫戾的身影。

公孫戾擰着濃眉,面色鐵青,像是碰着了一鼻子灰。阮繡芸便上前溫軟相迎,攬住他體幾地絮話,公孫戾二話不說直接將她扛起入了內室按倒在牀上,扒光了她的衣裳,這一粗魯的舉動將她弄得生疼,她吃痛地呼了一聲。公孫戾翻身倒在了一邊,停下來不要她了,她側身將他攬住,溫軟地在他身側撒嬌,想盡了辦法取悅他。

公孫戾忽然道了一句:“前些日子,你跟朕提起你父,希望朕能赦免他的罪。如今貴人有孕,朕決意三日後大赦天下,免你父死罪,讓他告老還鄉去......”突如其來的喜事讓阮繡芸有些懵,大喜地下牀跪謝。公孫戾也沒理會她,翻了個身徑自睡去了。

此後,永淑宮中冷落,芳謝宮則獲盛寵。李叢鶴見機跟公孫戾提議:“馮貴人有孕,無法侍寢,宮中的妃嬪不多,應繼續採納一些入宮,以綿延皇嗣。”公孫戾應了道:“此番採選,不必看重出身了,選些身家清白、姿色上佳的入宮即可。”

李叢鶴又道:“長公主喜四處物色美人,府中多絕色美人,像玉鸞那樣姿色的,比比皆是,陛下看,先從長公主府覓來一些.......”

“玉鸞?”李叢鶴一句話又提醒了公孫戾,公孫戾沉思了下,打斷他道,“召那玉鸞入宮爲女官。”

“宮中女官似乎暫無缺職,陛下想給玉鸞委以何種官職?”李叢鶴一詫,也不知公孫戾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又腆了膽子道:“可玉鸞是長公主的心頭兒好,端陽節長公主將玉鸞進獻給陛下,陛下沒有納入宮中,長公主將玉鸞接回去後,日日,招幸.......陛下若下旨,長公主自然會忍痛割愛,送那玉鸞入宮,只是陛下還是先與長公主知會一聲的好,免得陛下與長公主姑侄間無端生了嫌隙......

公孫戾道:“那就先去問問長公主的意願。”

——

午後,長公主又歇在水榭上。目視鄭媱路過,長公主揮退兩旁爲之案杌的婢娥,喚鄭媱上來水榭:“終於能下牀走動了?身子完全好了?”

鄭媱點了點頭:“多謝貴主掛記。”

長公主衝她招了招手,鄭媱走上前去,忽而被長公主一把攬在懷裡,長公主在她耳畔輕笑道:“做戲要做足,神情自然些。”

鄭媱雖尷尬無比,猜到了長公主說的做戲是何意思,於是面無異色地依偎在長公主懷中,面露笑意,模樣嬌俏無比。

長公主低聲在她耳畔道:“知不知道,現在外頭的人怎麼說本宮和你?”

鄭媱環顧了下四周,含着笑意,輕輕搖頭。

“說玉鸞是本宮的人,本宮每晚讓玉鸞侍寢,還說府中的下人那晚聽到了夜晚玉鸞房中傳出的靡靡之音,種種杜撰.......不堪入耳......”

58、美人

鄭媱一個側首,竟對上了長公主寒凜而嚴厲的雙眼。

長公主鳳眉微微豎起,笑容僵下,瞳中一爍,鄭媱只覺後背驀然一痛,纖腰已被長公主狠狠擰了一把。

鄭媱吃痛,擡眸卻見長公主漸漸揚起的脣弧,長公主低下頭漸漸湊近她耳畔,水榭之外的人看來彷彿是在寵溺地親吻她:“丫頭,有沒有想過,風流過後,你會懷上他的孩子?”

心頭一跳,她似還沒來得及考慮這個東西,畢竟與他只有過一次肌膚之親。

長公主溫熱的鼻息又撩撥在她耳畔:“你有用麝香麼丫頭?”

鄭媱沒有回答,心突突地跳,亮着雙目,全神貫注地凝視眼前這老婦人的神情,凝在長公主面上的笑容漸漸僵硬冰冷至毫無溫度可尋。

水榭外忽然傳來翠茵的聲音:“貴主,李大人求見。”

“讓他過來。”

鄭媱欲起身,忽被長公主緊緊攬在懷中。

李叢鶴跟隨在翠茵身後,眼角餘光東張西望着,不停流連在長公主府雲蒸霞蔚的池苑芳菲,至了水榭,李叢鶴眼前豁然一亮,雖然對長公主“磨鏡”之名早有耳聞,可耳聞終歸是沒有親眼所見衝擊心目,長公主正把頭埋在玉鸞的脖頸親吻玉鸞的耳珠.......

李叢鶴只覺得耳根一紅。

光天化日,長公主竟然在水榭上擁着那玉鸞同榻而眠.......

長公主果然如傳言說得那樣放蕩不羈.......

“臣李叢鶴參見貴主,”清了清嗓子,等待那水榭裡頭的人發話。這間隙,李叢鶴像見了什麼罕見的寶貝一般,轉着眼珠朝那榭中二人偷瞥了好幾眼。

但見那玉鸞衣襟凌亂,慵懶地起身下榻,優容地伺候起長公主更衣。長公主漫不經心地朝丹墀下佇立的自己瞥了一眼,又將視線回到身邊的玉鸞身上,二人眼波頻傳。長公主問他:“李大人來找本宮,所爲何事?”

李叢鶴去瞧那紅霞籠面的玉鸞,恰看見長公主伸過去撫摸她臉頰的一隻手,尷尬不已,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了。長公主再三催問之下李叢鶴才神色爲難道:“貴主,陛下,陛下有意召玉鸞入宮爲女官,不知貴主意下如何?”

“呵——”長公主道:“陛下這又是打得什麼算盤?本宮之前把玉鸞送去給他他不要,如今又要來跟本宮搶玉鸞了?”

李叢鶴忙道:“不,不是,陛下只是想讓玉鸞爲女官。”

“女官?”長公主笑道,“宮中如今不缺女官吧。你回去告訴陛下,這事兒本宮可不答應,玉鸞把本宮伺候得很好,”長公主執了玉鸞的手拍了拍,“本宮如今可捨不得她。”

玉鸞羞怯低首。

李叢鶴只好尷尬賠笑,眼珠和話鋒俱是一轉:“可不是麼?臣當時就跟陛下說,不能直接讓玉鸞入宮,玉鸞如今是貴主的心頭好兒,得先來問問貴主的意見才行,這不,陛下應了,纔派臣來問貴主的,既然貴主不願,臣就如實回去稟明陛下。”

“那就有勞李大人了。可要好生與陛下說說,本宮這晌兒捨不得玉鸞這塊心頭肉兒,倒願意給他送一批美人入宮。”

“哪裡哪裡,”李叢鶴嘻嘻笑着,忙揮手道:“不勞,不勞。貴主府中的美人都是天姿國色,如今,陛下的後宮正亟待充盈,陛下也有意要再納一些美人入宮,正好正好.......”

長公主當即喚來翠茵:“讓府中未侍過寢的女姝好生妝扮一下,李大人隨後會去挑人。”

“輕羅小扇白蘭花,纖腰玉帶舞天紗。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李叢鶴嚥了口水,禁不住吟詩,目光追尋着一排排擺動的柳腰,已經眼花繚亂。

長公主挑起的鳳眉間銜吐出一抹笑意:“李大人覺得中意的,都爲陛下挑了去。”

李叢鶴不答,兩道眉峰只隨那舞步一挑一挑。

“李大人?”

“啊?”李叢鶴這才聽見,呵呵笑着,倒抽回流溢的口水,讚道:“臣這是頭一回真真正正地見識到了什麼叫美女如雲........”說罷倒不客氣地挑了好些人。

眉目間的笑意愈發深邃,長公主告訴李叢鶴說:“她們都是玉鸞一手調|教出來的,平日裡都跟着玉鸞練習;入宮前,本宮會讓玉鸞再好好教教她們如何取悅人的.......”

李叢鶴樂呵地笑:“那就有勞貴主、有勞玉鸞了。屆時,臣會安排車輿來接她們........”

.......

目視李叢鶴由翠茵送出,鄭媱走來長公主身後:“貴主,公孫戾爲什麼要我入宮爲女官?又爲何會在不是採選的節骨眼上採選那麼多美人入宮?”

“因爲你姐姐失寵了,她夢囈時,神志不清地喊了太子勳,讓公孫戾勃然大怒。”

“姐姐.......”鄭媱心下一酸,恨恨地攥緊指甲,“如今除了等,就沒有其他救姐姐於水火的辦法了嗎?”

“有,”長公主冷嗤一聲:“馬上殺掉公孫戾!”

鄭媱一愣。

“當然,這不可能。失寵,不用侍寢,或許她過得就沒那麼煎熬了,不過受到後宮那些拜高踩低的女人的眼色罷了。而且,據本宮對她的瞭解,她似乎並不甘心受到冷落呢。你們姐妹都是一個德性,上趕着往火炕跳,活受煎熬!”

“纔不是!”

長公主忽然轉移話題:“你覺得這些美人兒姿色如何?”

鄭媱道:“就如李叢鶴說的那樣,天姿國色。我不解,貴主自己不是磨鏡,卻蒐羅這麼多美人囤在府裡,是要做什麼呢?”

“哼哼........”長公主輕輕一笑,那笑容彷彿霞光籠罩下的平波,愈發靜謐了:“你聽過傅太后麼?”

“傅太后?”鄭媱恍然大悟:“原來貴主本來就是要將這些美人獻給公孫戾的。”

“每次本宮以爲你很笨的時候,你卻總要顛覆一下本宮對你的看法。”

鄭媱無語。

“漢元帝死後,皇后王政君之子劉驁即位,傅昭儀攜着兒子劉康離開長安,去了封國。劉康被封爲定陶王,傅氏也做了定陶太后,但傅氏的野心不小,不甘心只在封國做一個定陶太后。野史曾載:她一手培養趙氏姐妹送入漢宮,趙氏姐妹用媚術蠱惑成帝,專寵後宮,用盡手段排擠其他妃嬪、謀除皇嗣,趙氏姐妹在位九載,後宮沒有存活的孩子,成帝死後,沒有子嗣繼承皇位,傅氏之孫劉欣即位,傅氏重回長安.......” 長公主說。

鄭媱完全明白了長公主的意圖。

“讓這些美人入宮只是第一步。她們空有外貌,卻都是些平庸之器,即便得到帝王寵愛也不會持久,難挑大樑。”

“難挑大樑?那誰人堪挑大樑?”鄭媱喃喃自語:“阮繡芸和姐姐?”

長公主轉首凝視她笑:“你心疼你姐姐也無用,她自己是不會甘心受到冷落的,更何況,她可是主角兒,少了她,這場戲要怎麼繼續排下去呢?”

鄭媱想了想,道:“姐姐此番失寵,也是貴主策劃的吧。貴主先讓公孫戾對姐姐生了嫌隙,然後公孫戾就動了再納一批美人入宮的想法,這些美人都習了一些媚術,入宮後一段時日內必會有人得寵於公孫戾,之後讓姐姐復寵,再.......”

“那你如何解釋李叢鶴呢?可是李叢鶴向公孫戾諂媚進言、公孫戾才生了採選的想法的;而且,你姐姐是因爲喊了一句‘殿下’才失寵的,本宮之前就能保證公孫戾因你姐姐喊的一句‘殿下’就冷落她?本宮是神仙不成?能夠未卜先知?”

“李叢鶴是你的人;姐姐失寵的時機也太巧了。”

“不,李叢鶴不是咱們這邊的人,他也不是陛下的人.......他在爲另一個人謀劃。”

“另一個人?”

“只不過恰好幫了咱們罷了,”長公主道,“你姐姐突如其來的腹痛的確是本宮策劃的,那太醫診斷的話語也是本宮授意的;本宮之後只是想讓人從旁攛掇公孫戾再納美人,沒有想讓你姐姐失寵.......看來,公孫戾對你姐姐也倒是傾了幾分真情的。恰好,李叢鶴趕在本宮的人之前跟公孫戾進言了,而且進言的內容還是來本宮府裡採納美人,也太巧了些。這個李叢鶴的居心,有些蹊蹺........”

鄭媱冥思苦想,驚道:“莫非,李叢鶴背後的人看出了貴主和灝是一條心的,故意來幫一把,目的,只是爲了坐山觀虎鬥,之後再不勞而獲地坐收漁翁之利?”

長公主雙目一明.......沉默良久,道:“第一步棋子是下出去了,第二步........鄭媱,這接下來的第二步就要看你了........今日起,你就是本宮府中的婉侍,翠茵會幫襯你的。記住,你姓崔,叫崔玉鸞........”

59、金蓮

歌聲一浪遞一浪地傳來,彷彿自十里煙波上空飄行而過,猶沾着清涼溼潤的水汽,沁入人的耳膜,再點點滴滴地匯聚淌落至心田。

女音的甜美與嬌嫩,使得一陣奇妙和新鮮的感覺在心尖兒上流溢,才從芳謝宮中出來的公孫戾頓下了腳步,詢問身邊的曹禺:“可是何人而歌?”

曹禺躬身答:“回陛下,是長公主府中進獻的美人,昨日纔到宮中,正在接受教習,陛下要不去看看?”

公孫戾沒有發話,卻已轉了腳步。

曹禺嘻笑着,命內侍開道.......

歌聲越來越近,衆人簇擁着公孫戾至了那宮牆外,公孫戾不讓下人通稟,只隱在綠藤纏繞的花牆之後,透過那些朱牆的鏤空之處向內瞭望。

三四個上了年紀的嬤嬤正掐着腰,疾言厲色地立在一旁呼喝指導,一羣芳齡少女皆着同一式樣的荷葉色輕薄綃衣,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正轉着腳步打着圈,甩出了靈蛇似的水袖,輕歌曼舞,柔情綽態,風吹衣袂飄飄舉,碧荷曳颻出波來。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個個芙蓉如面柳如眉,笑時丹脣微開,頰畔蓮花燦生,顧盼的情態更是楚楚堪憐。

眼尖的嬤嬤一轉首一下子望見了牆外暗窺的公孫戾的旒冕,雙膝一軟,跪伏於地:“婢子該死,不知陛下大駕光臨.......”

美人們腳步錯亂,皆慌亂地跪伏在地,香肩隱露,寬鬆的肩帶滑落也不敢去撩。

公孫戾邁步走入園中,視線一一掃過衆人,並未發怒,卻道平身,命其繼續。嬤嬤們惶恐跪謝,遂整飭衣襟起身,重新指揮美人歌舞,美人們又踏起輕盈的舞步,時不時含羞地覷向公孫戾,送去一個俏生生的眼波。

歌舞罷,爲首的嬤嬤竭力壓制住眼底的喜悅,湊上前去輕聲詢問公孫戾:“采女們的歌舞,陛下可還滿意?”

公孫戾屏氣良久,卻沉聲命令道:“把鞋襪都脫了。”

美人們面面相覷,嬤嬤們心下也是一咯噔,快速回神,忙道:“趕緊的!還杵着幹什麼!把鞋襪都脫了!”

雖然不解,一個個的哪敢違抗,美人們快速俯身,七手八腳地脫了鞋寬去羅襪,雙雙白白嫩嫩的玉足很快排列在一起。

公孫戾低頭一掃,視線驀然定住。走去一名美人跟前,躬俯下腰去,卻是捧起了她膚如凝脂的三寸金蓮,撫捏了幾下她足心的蓮花紋印。衆女歆羨地低呼了一聲,嬤嬤們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人上前道:“陛下,此女爲周氏鳳翹。”

“鳳翹?”公孫戾口中重複唸了一道。

那名美人腮浸紅雲,快速低了下巴,垂下濃密的眼睫,低低嚶嚀了一聲,欲跌倒,下意識地伸手攀住了公孫戾的脖子,看得旁邊的嬤嬤們心一懸。

公孫戾鬆了她的足,捉住她的手起了身,視線掃過她皓質呈露的胸脯和修長的頸項。

她胸脯劇烈起伏着,紅透的小臉壓得更低了。

他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卻見她盈盈一笑,明眸善睞,大膽地凝着他,清波盪漾,媚態撩人,嗅到她通體異香,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將人攔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出了園子........

翌日,長公主府進獻的美人周氏被冊爲淑媛......

“周氏得寵,宮中有些流言。”宮娥查探着貴妃的臉色,光影映在她嫩如蔥白的指上,從指縫間無聲流過。貴妃對着銅鏡撥弄着珠玉耳飾,不動聲色地問:“什麼流言?”

宮娥道:“流言有的說,周氏得寵是因爲那長公主府的玉鸞,玉鸞懂得媚術,周氏是她一手調\教的;還說最近阮貴嬪得蒙盛寵也是因爲玉鸞。阮貴嬪的父親前些日子因爲陛下大赦天下而無罪釋放,陛下恩准阮貴嬪出宮送其告老還鄉的父親,那日,貴嬪路經長公主府,入府見了玉鸞,得了玉鸞的.......入宮後更會邀寵了.......”

貴妃去戴另一隻耳墜:“還有什麼流言呢?”

宮娥極輕地回答:“還有流言說,說周氏有一雙極美的三寸金蓮,舞起來時步步生蓮,身體輕如飛燕,且其容貌肖似貴妃您,因而得寵。”

纖纖蘭花指輕輕彈了幾下,那七寶珠玉耳墜已經穿戴上去,貴妃靨邊的笑容如春風噓開的花朵般無聲綻放。

........曾將跳舞的鞋底鏤空作蓮花狀,置在鞋內的屧粉便會隨着舞步漏出來,走路時一步印出一朵蓮花,他當着衆人的面捧起她雪白的玉足,一邊親吻一邊用曖昧的眼神睨着她說:“愛妃猶如飛燕再世,步步生蓮,日月失色,天下無雙,朕甚心動.......”

啪一聲掰斷了象牙木梳.......

新封的周淑媛與阮貴嬪的關係極密,二人常常在一起切磋琴藝,歌舞填詞,雙雙起舞時猶如一雙完美的合璧,引得公孫戾駐留許久。公孫戾甚至命工部專爲二人打造一個六尺餘高的蓮花舞臺。貴妃都不曾有過的殊榮,此舉讓後宮的妃嬪唏噓不已。

見周氏舞着舞着忽然不太高興了,公孫戾便好奇詢問緣由,周氏頹喪着臉道:“最近臣妾和阮姐姐在編排新曲,可有個舞步總是跳不好;臣妾從前在長公主府所學的一身舞藝都是玉鸞教的,要是玉鸞能在旁指點一下就好了。”

公孫戾道:“這有何難,朕明日讓玉鸞入宮來指點你就是了。”

周氏喜極而泣,連連跪謝........

——

宮娥一旁輕搖着小扇,貴人馮氏斜靠在妝鏡臺一尾的竹榻,正與入宮來探親的表妹顧氏說在興頭上,哪知宮外陡起一陣絲竹之,直直聒噪到心裡頭去。馮氏面色一黯,命一旁的宮娥去闔門掩窗。

“這哪使得?”表妹顧氏道:“炎炎酷暑的,緊掩着門窗不得悶出一身汗來,娘娘這還是懷了龍嗣的。大晌午的,究竟是誰在彈琴歌舞?”顧氏說罷便喚內侍出去知會那撥弄絲竹的人,早些息了這宴宴笙歌。

內侍躊躇。馮氏眉心一皺,揮揮手示意其退下,道:“還不是最近正得寵的一羣狐媚子!說編排了一曲新舞纏着陛下準了那長公主府的玉鸞入宮來指點,誰知道那些人又想弄些什麼幺蛾子!偏偏那玉鸞也是個狐媚子,一羣狐媚子湊到了一起。”

“玉鸞?”顧氏疑惑道,“長公主府的玉鸞,端陽節御前獻舞的玉鸞?”

“可不是嘛,”馮氏脫口便道:“據說狐媚得很,男女都惑,端陽節可在滿朝文武跟前出盡了風頭,如今,誰人不曉得長公主府有個狐媚的玉鸞?每日跟長公主欲仙|欲死的,端陽節還甩脫步搖勾引右相,讓不近女色的右相險些難以自持——”話到此處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表妹,忙止住了下文,再去瞧顧氏,果然見她黯淡下一張臉來。

馮貴人這表妹顧氏不是旁人,巧得很,是左相顧長淵的侄女。名琳瓏,顧琳瓏的母親跟馮氏的母親乃是親姊妹兩個,前不久,公孫戾有意將顧琳瓏許給曲伯堯做妾,閨中的顧琳瓏從家人口中得知了,與右相這段姻緣雖未正式提上日程,可顧琳瓏心裡已經默認了。

一聽馮氏這話兒,當時的感覺就跟狐媚子勾引了未婚夫一般,不拉下臉纔怪。此前自己也聽說過那玉鸞,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對她的好奇心便愈發強烈了,一顆心像是有千根鉤子鉤得她想出去看看。顧琳瓏便對馮氏道:“娘娘,屋裡有些悶,不如我陪娘娘去外頭走走吧。”

大晌午的,熱死個人了,自己還懷着龍胎呢。馮氏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笑道:“我讓喜兒陪表妹一起出去看看吧,大概是妊娠的緣故吧,最近我總是嗜睡。”

顧琳瓏點頭應下,便由馮氏的丫頭喜兒領着出去溜達了.......

60、矚目

六尺餘高的蓮花舞臺,臺上置一蓮座大小的圓鼓。一雙蓮華色的芙蓉鞋,無聲無息地落上去。步搖輕輕晃盪,鈿瓔纍纍佩珊珊。她佇立在圓鼓一隅,作欲甩水袖狀,俟樂曲聲起。螾蛾斂略不勝態,水袖靜垂如停雲。阮貴嬪和周淑媛坐在臺下,一個以手調箏,一個欲擊磐。

待那悠揚舒緩的伴奏遞相升起,茜紅色的水袖方被輕輕甩出。舞得極柔極緩,水袖盈風,似含了情般自如曳動,她的舞步亦隨着潺潺流水般的絲竹聲邐迤翩躚。

曲聲低迴,那身姿亦娉婷,飄然轉旋迴雪輕;曲聲陡然一轉,那袖帶便帶起一股勁流,嫣然縱送游龍驚.......

她在那高臺上的方寸之地輾轉,低眉昂首,映照出宮牆內外無數雙偷瞥的眼睛,一雙窅瞳一分分生動含情。樂曲由剛轉柔,那欹斜的腰身似垂在湖畔的扶風弱柳,裙裾斜斜曳出,彷彿欲自底下生出片片流雲,叫她騰雲乘風上青天。

薰風盈來,撩過那扒在宮牆上的一排排宮娥內侍的鼻端,彷彿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異香。

但見無數藍蝶逾牆翩躚而來,縈繞在那舞臺上的玉鸞周身,戀戀追逐迴環.......耀目的日光裡,陡然望見她瞳中一爍,似暗夜裡眼能自如發光的妖魅。

偷窺的宮娥內侍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對眼前一幕異象歎爲觀止。有人則在議論:“妖孽!妖孽!”

曲聲加疾,秋竹竿裂春冰坼;舞步迭起,漸繁漸欲迷人眼,玉鸞勾起脣角,張開雙臂,旋轉得步搖平飛,那股異香也愈發濃烈。

閉上雙眼......

“給你。”

“這是什麼?”

“一種香精,藍蝶愛吸食,塗在袖上,舞時會散逸出,藍蝶嗅出了便會前來。”說罷他伸指在她鬢間一捻,一隻藍蝶翩躚着落來。

一低首就將藍蝶捉來掌心了,問:“爲什麼它不飛?”

“因爲它是我從前養在幽篁的。”他笑若薰風。

“你養的就不飛麼?”

“飛,落在有些人頭上就不飛,以後,你不開心的時候就喚來它說話吧。”他又說:“如果明日有公孫戾在,就不要引蝶了,畢竟你明日入宮,不是去吸引帝王的。”

“哦........咦?它怎麼死掉了?”

怔忪了良久,他眸光晦暗道:“它會解毒,自己吸食了毒後,就會死掉。”

“毒?”

“別用麝香了.......”他轉過臉去,“好吧,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只要你快意。”

並肩遙望天街,流星颯沓而過,夜色徹涼如水,荷塘送香,芙蕖間有流螢閃閃爍爍,亦如他的眼光......

自如收釋異香,招引蝴蝶,可不要被那些偷窺的人視作妖孽麼?她睜開眼,笑容愈發妖冶。

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

舞罷,貴嬪與淑媛面面相覷,迎上前來,三人親密執手,探討樂理舞藝。宮牆上的人都伏下頭去,漸漸消失了。

見人都走了,阮繡芸避開周氏,請鄭媱去了芳謝宮,鄭媱提出想見貴妃,被阮繡芸一口回絕:“貴妃如今正受陛下冷落,在這後宮之中,就是被人踩低的節骨眼,她無親無故的,你去見她別人會怎麼想?”

“偷偷見一面也不行麼?”

“不行。”阮繡芸道,“若讓陛下知道了,陛下會對你的身份起疑心的。你放心,你姐姐不會有事的。今日入宮的目的方纔已經達到了,我及時派人送你出宮,免得碰見了陛下,他一改主意要留你在後宮,或者再出了其他什麼岔子。”

鄭媱點頭,臨行前給了阮繡芸一樣東西,託她轉給姐姐並幫忙照看着姐姐。阮繡芸道:“你把自己和媛媛照看好就行了,你姐姐目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兩個妹妹,你們兩個好好的,她就安心很多.......”隨後便讓阿蘭送她出宮。

——

出了阮繡芸的芳謝宮,日頭已經沒有那麼毒辣了,卻還是炎炎燥燥的,經過御花園時,因有濃蔭遮蔽,才覺蔭涼了許多。

阿蘭在前頭開道,鄭媱跟在她身後,兩人俱走得很快,帶起了一陣呼呼的熱風,走着走着,風聲夾着一些悄悄話飄入了鄭媱耳中:“顧娘子,那玉鸞後來隨阮貴嬪去了芳謝宮中,出宮時應會經過御花園的。”顧琳瓏回:“那她什麼時候出來呢?要不,咱們上阮貴嬪那裡去。”“這,恐怕不太好,阮貴嬪與我們娘娘素來不和.......”

鄭媱頓下了腳步,別過腦袋一看,花蔭底下,有一側身而立的娘子和一名宮娥,那娘子急急搖着扇子,看起來十分急躁,側面的模樣有些像顧琳琅,但不是顧琳琅。聽她二人的對話,姓顧?莫不是顧琳琅的表親,好像要急着見自己似的,鄭媱不認識這娘子,只是好奇瞥了一眼,決意不見的,哪知走在前頭的阿蘭一回頭見她沒跟上,得得返回來,喊道:“玉鸞,你怎麼不走了?”

那二人齊齊將目光投來鄭媱面上,那宮娥低聲在那顧氏娘子耳畔說了一句,顧氏臉上騰起一片尷尬。

“來了。”鄭媱提步跟上阿蘭,卻聽身後一聲急急的呼喚:“玉鸞,請留步!”

阿蘭上前來一看,快速附在鄭媱耳畔道:“是馮貴人的表妹。”隨後跟迎面走來的顧琳瓏見禮。

鄭媱明白了,馮貴人的表妹亦是顧琳琅的堂妹。見她過來,福了一福:“顧娘子找我何事?”

顧琳瓏盯着她打量了一眼,似乎對她印象很不好,眉目間隱隱夾着三分怒意。道:“玉鸞,你不過是長公主府一個身份低微的婉侍,見到我竟不以奴婢自稱。”又問身邊的宮娥,“長公主府的婉侍,是幾品來着?”

鄭媱先搶在那宮娥前頭回答:“長公主府的婉侍身份再低,好呆也是有俸秩的女官;令尊是朝官,顧娘子不過是出身顯貴罷了,吃穿用度還靠着家裡。顧娘子覺得我一有俸秩的該對你一沒有俸秩的自稱奴婢?”

“什麼歪理?”顧琳瓏一下子火大,萬萬沒有想到這玉鸞不僅長相狐媚,還這般狂妄無禮。欲再出聲辯駁,又聽身旁的宮娥低聲在耳畔道:“顧娘子,玉鸞是長公主心尖兒上的人,顧娘子還是不要得罪她罷。”

“怪不得,”顧琳瓏鼻端哼了哼,“我可是久仰玉鸞的大名,傳言都說你媚色撩人,端陽節還惹得不近女色的右相都心動了,玉鸞你可真了不得。”

鄭媱故意露出無比謙遜的笑意,微微低頭,講出的話卻放蕩得很:“顧娘子過獎了,不是玉鸞了不得,是右相定力不足,心志不堅。”

“你——你倒是自信得很嘛!”

阿蘭見顧氏針對玉鸞,心想是因爲右相,便悄聲附在鄭媱耳畔道:“陛下有意讓顧娘子給右相做妾,只是還沒下旨。”

鄭媱愣了一愣,此前從未聽說,卻沒有表現出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低笑起來,那笑容看得顧琳瓏牙癢,顧琳瓏磨了下牙,臉色倏然轉和,四下環顧,道:“不過真遺憾,聽說後來陛下沒讓你侍寢,看來這後宮到底是容不得你了,右相也不是瞎子,沒有——”

鄭媱嗤得一聲,道:“俗話說得好,寧做窮人|妻,不爲富人妾。我可不想給右相做妾。”

這玉鸞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顧琳瓏實在沒料想到她臉皮如此之厚,一時又不知如何反駁,只憋得面紅耳赤。

鄭媱盯着她思索了下,一拂衣袖,走上前道:“聽說顧娘子要入右相府了,恭喜恭喜。”話落腳下一崴,忙扶住了顧琳瓏的身子。顧琳瓏眉心一皺剛要推開她,不妨一隻藍蝶翩躚着飛來眼前,視線一下子被吸引,注意力一時分散。鄭媱已經起身站好,連連與她道謝分別。

顧琳瓏也沒在意,只衝她的背影白了一眼,對身旁的宮娥道:“喜兒,我們去那邊的石亭裡歇一下吧。”

鄭媱隨在阿蘭身後,嘴角一彎。

阿蘭笑道:“玉鸞,那顧娘子固然有些嬌縱,但出身顯赫,又即將入右相府,你剛剛講話是不是太直了些。”

鄭媱亦笑:“我哪一句直了?”

阿蘭拿手指指了指她,心照不宣的一笑。

兩人有說有笑地將出御花園,竟又遇見剛剛入宮迎面走來的兩位男子,來不及躲避,生生迎面撞上了。退至道路一旁,阿蘭忙俯身施禮,鄭媱立在阿蘭身後,亦將頭壓得低低的。

“免禮。”趙王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與身旁的西平郡王一道越過她二人前行。

趙王道:“五嫂也太能折騰了,快要臨盆了還要往孃家跑。”

“玉鸞,走吧。”阿蘭悄聲道。

西平郡王牽了牽嘴角,扯開話題道:“此番死裡逃生,九弟一會兒見了陛下,得好好謝罪才——”才邁了兩步,腳尖待要壓下,驀然止住腳步:“站住!”

61、婉侍

阿蘭立時頓下了腳步,鄭媱只裝作沒聽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西平郡王又從身後呼喝了一聲:“本王叫你站住!”

阿蘭欲伸手去扯玉鸞,眼前一片繚亂,身後一個人影已經去如疾風,堪堪在她之前拉住了玉鸞的衣袖。

西平郡王瞪着血絲飽漲的雙目,手開始微微地顫抖,奮力往回一扯。步搖泠泠相擊着,倏爾從發間滑脫。墨玉流雲般的烏髮垂垂蕩蕩地拂來他臉上,刷過絲絲輕微的疼痛,那縷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蘭湯香馥悠悠縈入鼻腔的時候,他幾乎能夠確定眼前的女人就是她了。

她側着身子轉過了臉,斜斜挑來一雙飛天的鳳目,四目相對,但聞鏗然一聲,滑脫的步搖墜在了地上。

她平靜地將視線投放至他臉上,覷了一眼,又垂下眼睫去看他握住她衣袖的手。

西平郡王驚詫地瞪大了雙眼,渾身僵硬,雙腳如被定住,仍是怔怔地凝着她。

眼前一幕卻將趙王看得一愣,視線投放至那女人面部和脖頸一番打量,鬢雲欲度香腮雪,水沉爲骨玉爲肌,是個姿色上佳的美姝,再看看自己五哥的眼神,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由別過臉去淺淺一笑,公孫氏的皇子們個個風流俊朗,趙王一笑呈出無限風流之態,看得阿蘭紅了臉。

鄭媱掙了下,西平郡王不鬆。

“五哥別衝動,”趙王走上前來,恭敬對她一揖,“敢問娘子芳名。”

鄭媱不理會趙王,趙王也不慍怒,又是一笑,指着鄭媱詢問一旁的阿蘭:“不知這位娘子——”

阿蘭羞怯低首:“回殿下,她是長公主府的婉侍,崔氏玉鸞。奴婢.......奴婢是芳謝宮的阿蘭。”

“阿蘭?”趙王揹着手向她走近兩步,一低首剛好湊近她耳畔,開口便吐出絲絲熱氣,“可是蕙質蘭心的蘭?”

阿蘭輕輕點頭。

趙王又擡起頭來,望向鄭媱,目中沒有半分狎暱:“你就是貴主寵愛的那個玉鸞?”

鄭媱用力一抽,甩開了西平郡王,瞥了趙王一眼,輕笑着頷首。

凝着她靨邊微開的香輔,西平郡王落下的心又提起,神思一恍,竟怦然心動。喃喃道:“世間竟有如此神似之人。”又急急喚她,“婉侍!”

仍是沒有得到迴應。西平郡王追問:“婉侍何不說話?”

頓了半晌,她才故意變了些嗓音:“殿下想聽什麼?”

西平郡王又是一怔,心中的疑惑更多。

一邊觀看的趙王只是笑,聽她講話時玉音婉轉流,倒覺得與她的容貌配得很,拉開西平郡王上前調道:“五哥是娶了王妃的,本王還沒娶,婉侍覺得本王怎麼樣?”

鄭媱凝視趙王,但覺得趙王兩泓眸子陰湛得讓人捉摸不透,遠遠不似一眼看上去那樣簡單。鄭媱靈機一動,眼波一淌,袖中的繡帕一抖,抽出來,嬉笑着往他臉上一拂:“殿下就是這麼俘獲女人芳心的麼?奴婢可不吃這一套。”

趙王閉目一嗅,但覺一種奇異的馨香沁入心房。西平郡王上前將趙王拉至一側,道:“九弟快去見陛下,誤了時辰陛下要怪罪了。”趙王恢復正經神色,欲拉他同去,西平郡王卻道:“你先去,我有幾句話要與崔婉侍單獨講。”

趙王窺出了他的心思,欲走,不料那玉鸞又開口喊他。他回首一笑:“婉侍還有何吩咐?”

鄭媱答:“方纔,奴婢們路經御花園,遠遠地瞧見陛下在御花園。”

“如此悶熱的時辰在御花園?”

“是。陛下應是才探完馮貴人,從馮貴人那裡出來,路過御花園,天氣炎熱,就在蔭涼的石亭底下歇憩,似乎是睡着了,奴婢們還碰見取降暑冰塊的內侍。”阿蘭頻頻去看鄭媱,卻不知她爲何說謊說得這樣流暢,惴惴不安。

鄭媱又道:“奴婢們又在御花園碰上了馮貴人的表妹,敘了很久的話,此時,陛下應該也醒了,殿下此時過去,正能見着陛下。奴婢想,比起在在封閉的殿內面聖,殿下應該更樂意在四面通風的亭內面聖,畢竟,透風......”

趙王一笑:“難怪貴主喜歡崔婉侍,本王告辭。”

“崔婉侍可否隨本王走走?”西平郡主亦開了口。鄭媱應下了,轉首又對躊躇不決的阿蘭開口:“阿蘭,你暫時別走,你隨在我身邊。”

西平郡王欲言又止。鄭媱道:“人言可畏,讓阿蘭跟着,既是對奴婢好,也是對殿下好。”

“本王明白婉侍的意思。”西平郡王點頭,總覺得多了一人不太好開口,只靜靜地與她一起行走,周遭沒有樹蔭,日頭又有些毒辣,只好走入御花園,沒有深入,只在一排樹蔭底下踱步,誰也沒有先開口,走到一處歇腳的石几,西平郡王請她坐下,又仔細審視着她的眼睛:“本王覺得,婉侍的眼神,氣度,講話的聲音、走路的姿態都似極了本王一個故人。”

“哦?真巧。奴婢倒想見見殿下那位故人。”鄭媱淡淡微笑。

西平郡王雙目陡然黯然,凝着她不說話。過了半晌,她問:“王妃可好?”

他點了點頭。

鄭媱不再說話,只靜靜等待着御花園中的消息,不知不覺揚起了脣角,若隱若現的香輔映在西平郡王眼中,西平郡王一時出神地問她:“婉侍有心儀的人麼?”

鄭媱眉峰輕挑:“奴婢,是長公主的人。”

西平郡王聞言一笑,反問說:“長公主的女人?可本王知道貴主並不是磨鏡,難道婉侍是磨鏡?”

“殿下說是就是。”鄭媱亦淺笑着移開了視線......

消磨了半個時辰,終於才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卻是從樹蔭的另一側傳來的,腳步聲漸近時,一個女音低聲怒斥道:“糊塗!知不知道陛下有意將你配給右相?光天化日,竟與趙王.......寡廉鮮恥!你是不是不想做妾,纔去勾引趙王想做趙王妃的?庶出的還指望當上王妃?即便只是個失了勢的王爺,也要顧及皇室的顏面,不會娶一個庶出的做王妃......”

那女音哭哭啼啼道:“表姐,沒有,我真的沒有......”

“還未過門就想着委身,真是不知廉恥!”

“沒有,真的沒有......”

西平郡王不由皺眉。鄭媱鬆下一口氣,起身與之道別。擔憂着趙王,西平郡王便沒挽留,只是在她步出了數尺之後,猛然高喊了一句:“鄭媱!”

她眼睫一跳,卻未頓下腳步。沒有任何反應,身形也不曾顫一下,真的不是鄭媱?西平郡王在心中道.......

阿蘭送她至宮門,登車前有些怨憤地瞪着她問:“你爲何要陷害趙王與顧娘子?”

鄭媱逼視她問:“你何覺得是我陷害的?”

她這一反問倒叫阿蘭愣了愣,“難道不是你陷害的?”

“我爲什麼要陷害他們呢?就因爲顧娘子對我有幾句逆耳的話語?我有那麼大的本事麼?如此短的工夫怎麼陷害?信不信由你。”

“我姑且信你。”

鄭媱斂了笑意,目中一厲,“爲了你家主子,你最好別將今日的事說出去......”

馬車轆轆行駛起來。

阿蘭也真是好唬,趙王一個眼波就將她唬住了,她一個反問就將她唬住了,可不是她陷害的麼?

盛都城中一條繁華的街巷,因有很多交易的行商,大熱的夏日整條街都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馬車行駛得很慢,慢的像停駐了一般,實在悶熱,鄭媱揭起車簾一角向外窺看,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羣攢集成一片,也不知何時能再起行。

鼎沸的人聲中陡然夾來一聲異域的胡笳之音,鄭媱循音望向高樓,那是一家酒樓位置最好的雅座,落地的清涼竹簾被高高地捲起,裡頭的陳設一覽無餘。一名胡人裝扮的豔姝正坐在欄杆後演奏胡笳,時不時擡眸向對座送去湛湛秋波。

鄭媱移目朝對座一瞥,立時呆住。

坐在那胡女對面的男人,正是曲伯堯。他轉着酒盅不飲,正打量着那演奏的胡女,那胡女穿得極其清涼,眉心的硃砂和頭披的巾紗絳如霞,一身火紅的露臍裝,一曲奏罷,一副靦腆的情態朝他送去秋波,又動着脣嬌赧地說着什麼,他凝聽着,時而點點頭,開口應幾句。

鄭媱放下車簾,吩咐車伕驅車。聞出她語氣的急躁,車伕道:“崔婉侍,您出來瞧瞧,走不動了......”

熱呼呼的薰風不停撩撥着車簾,時不時會露出一條縫隙來.......

但覺鼓鼓熱氣從地上涌了出來,整個人猶如籠在蒸籠裡一般。

62、蘭舟

路上耽擱太久,回到府中,已經日落西山。

長公主即將就寢,正由侍婢寬衣,聞出鄭媱的腳步聲,揮退侍婢後單獨問她:“回來了,怎麼回來得這樣晚?今日在宮中的一切可還順意?”

鄭媱直視她回答說:“已經照貴主吩咐的做了,各個宮裡的奴才都引過去了,接下來,只看阮週二人的了。”

長公主對她伸臂,她忙上前挽住長公主扶她登牀就座。

“本宮聽說,你今日還碰見了趙王和西平郡王,西平郡王有沒有認出你來?”長公主捋起她垂落的青絲別去耳後,眼神又如慈愛的母親一樣了。

“沒有。”她篤定地回答。

長公主眸光明滅:“本宮還聽說,趙王今日在御花園巧遇馮貴人的表妹顧琳瓏,還輕薄了她,弄得皇宮裡人盡皆知,趙王和顧琳瓏,可是你策的?”

猶豫了下,她答:“是,趙王說他沒娶王妃,顧琳瓏給曲伯堯做妾豈不是委屈她了,我很樂意成人之美,就爲他們做個媒。”

“哼......”長公主擰起她的腮,眼神極是寵溺:“你倒是很會成人之美,若今日趙王沒有入宮,顧琳瓏藥一發作,只怕是會將過路的內侍抓住不放了,玉鸞,你說,灝要是知道你是這樣的妒婦,他會怎麼想......”

鄭媱連連否認:“我哪裡是嫉妒,他都有一妻一妾了,再多一個妾又有什麼區別?我只是覺得顧琳瓏與其他人不同,她是左相那邊的人,不和咱們一條心。”

長公主和衣躺下,榻上輾來轉去,尋了個舒適的睡姿,閉上眼睛又說:“本宮頭有些疼,你過來,給本宮揉一揉......”指了指太陰穴位,“拿手按着這裡,待本宮睡着了你再回去吧。”

鄭媱遂上前揉,長公主又提出種種要求,一會兒“力道輕了”,一會兒“力道重了”,一直折騰,把鄭媱折騰煩了、變了臉色。鄭媱還是壓制住,耐心爲她案杌.......

窗外冰輪初升,長公主的呼吸漸漸穩了,鄭媱輕手輕腳地起身出殿闔門。

長公主揚起脣角,翻了個身。

夜闌人初靜,風有些疾,吹得欄杆下的池水興波,參差的樹影之外,月色頗佳,映來一廊空明的積水,鄭媱踩着地上交錯的水荇,揉着咕咕叫的肚子往自己小院的方向走,耳畔惟有晚風漱過的聲響,純淨得沒有一絲雜音,心底漸起涼意,漱漱有聲的風荷下倏爾劃出一聲清曠的笛音,鄭媱嚇得一跳,又見一隻羽毛雪白的水鳥撲打着荷葉飛過枝椏去了,笛音也戛然而止。

吹笛的人,除了江思藐,不會有第二個了,鄭媱並不覺得意外,只是好奇,這麼晚了,他還不歇息,且那笛音,似從荷葉底下傳出來的,他難道在水中央不成?目光聚在一片密匝的荷葉上,試探地喊了一聲:“喂——”

沒有迴音,周遭又靜謐地只剩下漱漱的風聲了。

鄭媱小步快趨至欄杆盡頭,迫近了那片荷塘,俯視河中,只見如練的波光,又去細矚,忽聞哄得一聲,如有巨物墮,毛骨皆慄,連連後退跌至地上。

荷葉傾向一側,圈圈水波盪滌着隱沒在岸邊,一隻蘭舟輕快地劃出,舟上有人長身玉立,素衣飄舉,像一泊即將隱去的月光。他舉起了蘭木做的槳,伸來她面前,笑得沒心沒肺。

鄭媱驚魂未定地瞪他一眼,氣憤地將蘭槳擋去一邊:“我以爲剛剛是你掉水裡去了!”

“哦.......”他挑了挑眉毛,已經撐篙至她跟前。“你很關心我?”說罷伸手將她擄了來舟上,很快撐去荷塘深處了。

鄭媱起初有些慍意,但聞着水聲泠泠,嗅着荷葉清香,頓覺心曠神怡,便壓回了火氣。“這麼晚了,你還不歇息,難道是在這裡乘涼?”

靜謐得只有槳聲撥水的聲響,他沒回答,突然一驚一乍道:“看!前邊有隻奔突的烏鱧!”鄭媱去瞥,交錯的蓮莖間,黑不溜秋的一條魚脊,一閃就不見了。

他蹲下身,固住小舟,將油紙包好的東西推至她跟前:“餓了吧,給你吃的。”

勞了一天滴米未沾,簡直要餓暈了,鄭媱接過放到鼻端一嗅,香氣撲鼻,撕開一看,烤熟的荷葉雞,道了一聲謝,埋頭便啃,啃得滿嘴流油。

他用蘭槳撥弄着一叢菱草,目光仔細搜尋,數落她說:“肚子叫得一點都不斯文!跟餓鬼似的。”

鄭媱從背後窺視他一眼,抿了抿脣,繼續埋頭啃,胳膊忽然被他手肘用力撞了一下:“好多菱角,你來撈撈看。”

“我纔不撈,我又不喜歡吃菱角。”

“紫菱亦可採,試以緩愁年,”他說,“幼時,我父親常吟這句,他說採菱可忘憂.......所以每逢夏秋,只要心情不暢,便會撐篙去採菱。”

鄭媱啃雞的動作頓住,定定地望住他,婆娑的荷影自他臉上陸陸續續地穿過。他側過臉來,目光清如朝露:“你也來試試,撈起一串菱角,真的會開懷很多。”

“我沒有不開懷!”

他轉過臉自言自語道:“開不開懷全在臉上。不要擔憂那麼多,一切都是瞬息萬變的,越是久遠的東西,越容易生變,不是你能掌控的,你所牽掛擔憂的,到時,都會煙消雲散的。你就是再急,一時半刻也救不了你姐姐的。”

“你還知道我姐姐?看來,你真是什麼都知道,我不曉得你爲什麼對我的情形這麼瞭解。”被他一道破,鄭媱倏忽黯然:“我也是怕生變,等待的日子太漫長了........”

“生變纔好呢,不生變永遠墨守成規,無法突破囹圄。”

“那你說說,這個世間,有什麼是不變的呢?”

他攜來兩壺酒,一壺給她,一壺灌入自己口中,清風徐徐,不知不覺,小舟自己輕輕划動入了藕花深處,擡頭望見一枝並蒂蓮,他指着那並蒂蓮說:“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不變的,也許是同心,也許不是,有的同心會變,有的卻固如磐石,能捱到生死.......”

鄭媱想了想,灌下一口酒,酒水淌過,喉間又辣又燙。“江南蓮花開,紅花覆碧水。色同心復同,藕異心無異。” 酒水下肚,兩靨生暈,她的話漸漸多起,與他侃天說地,聊起東南西北。

“說到採菱,幼年無憂無慮時,我讀到一首關於採菱的詩: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綵鸞翔。盪舟遊女滿中央,採菱不顧馬上郎。爭多逐勝紛相向,時轉蘭橈破輕浪。講的是採菱的女子爭着撥槳去採菱,連心上人都來不及去顧。我當時就好奇,採菱真的很好玩麼?我不信,信誓旦旦地講:先生,換作是我,我纔不會,一定會先看‘馬上郎’的......”

他專注地盯着她,無限遺憾悵惘縈繞上來:“你有些醉了......這些女兒家的心思也對我講。”

清風吹得她絲髮飄舞,陸續貼在了她涕泗橫流的臉上:“最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他輕輕伸手,觸上了她的臉,稍稍一掰,給了她一個肩膀依靠,她閉上眼就睡着了。

輕輕摸到蘭槳,熟練地撥水.......舟靠了岸才推醒她。

送她至院中,他遞給她一個巴掌大小不到的小圓盒:“菱角磨成的粉,再加上其他幾味藥,調上藕花凝結的晨露,做成了膏狀......貼身攜着,裡頭的東西會自己揮散出來,與麝香的功用差不多,你以後別用麝香了,用這個吧,這個不及麝香損身。”

暈暈乎乎地接過收進袖中,與他道別入屋。

不勝酒力,才飲了一壺就頭重腳輕,走路時直如水上漂行,去點燭火,摸不着,鏗——打翻了燭臺。

房內燃起一豆燈火。

鄭媱心下奇異,循着亮光去看,黯淡的光線映照出一人的影子

“啊——”尖叫後退抵上妝臺,嚇得三魂已去兩魄。

那一雙鷂子般的眼睛閃着幽亮的光,直直地端詳着她。

鄭媱擺了擺腦袋,這才辨出一個熟悉的輪廓,正以手撐額坐着打量她。鄭媱忽視那人,若無其事地摸索着坐來妝臺前卸釵。

他起身走到她身後,伸出兩臂將她擁在懷裡,掰住她的腦袋,低下頭狠狠攫住那柔軟的脣,輾轉流連,吮吸齧咬,毫不留情,弄得她吟聲連連,低聲痛呼。

“賞月乘涼回來了,還跟他喝酒了?”他以舌頭舔着脣,雙眸在暗夜裡流着螢色的幽光,摒住呼吸質問她,不料她眼白一卷,一個耳光摑上去:“你不也滿口酒氣!”話落,一聲觸目驚心的尖叫,不適地扭動起身子來,那一雙大掌不停地在底下游走,忽然按住她的臀託舉上妝臺,他伸手就來撥她的羅裙......

63、眷情

卻說周阮二人那日得入宮的玉鸞指點後,舞藝突飛猛進,有一日夜晚,明月高懸,二人在六尺餘高的蓮花臺上舞蹈時,突然起了風,袖帶翻卷,飄飄欲仙。恰被經過的皇帝看見,當晚遂招幸,且自那以後,又頻頻一同招幸二人,所予的聖眷遠遠超出了風頭正盛時的貴妃。據皇帝身邊窺見的人道:那晚,阮貴嬪與周淑媛在蓮花臺上舞蹈,遠遠望去,還以爲是偷吃了靈藥要奔月的嫦娥,讓三千佳麗都黯然失色,遂給她二人當了個名頭:“奔月雙姝”。

阮週二人的盛寵不但經久不衰,反而與日俱增。宮中很快流言四起。阮週二人與長公主府的玉鸞關係密切,且深諳那玉鸞懂得媚術,遂千方百計地巴結賄賂玉鸞使得那玉鸞將渾身解數都傳給了自身,將那玉鸞的本事學了些再拿來媚惑陛下才得了盛寵。而且,長公主府進獻的美人據說都是經過玉鸞親手調|教的,大多得了公孫戾的招幸,陸續得到晉封。

短短的時日內,爲爭寵,後宮便分爲兩派:一派是以周氏爲首的長公主府進獻的美人加上阮繡芸;另一派便是以馮氏爲首的出身高貴的官女。後者顯然佔據着下風,從前貴妃也沒有這般專寵,細究了原因,以爲自身缺乏的還是吸引男人的本事。這派人常常聚在一起,明裡數落和不齒那些狐媚惑人的本事,暗裡卻決定效仿,便通過家族、四處託關係,想方設法買通長公主府的婢女,再由那些婢女搭上長公主府的玉鸞,希望能從那裡得到一些良藥和良策.......

這一切都是長公主曾經預料到的,長公主明裡裝作不知,吩咐鄭媱和府中的婢女們好生與前來求藥的人接洽,務必讓她們拿到想要的“良藥。”

又讓鄭媱和翠茵負責調製“香藥”,“香藥”裡頭加了大量能致不孕的藥物.......

長公主府進獻的這些伶人出身低賤,卻一直承寵,讓出身良好的官女受冷落,將來孕育的子嗣血統自然要低賤,此時,恰有朝臣因此向公孫戾進言當雨露均沾,公孫戾深以爲然,遂雨露均沾。那些官女偶爾得到一些寵幸,以爲是玉鸞的良藥起了作用,更加頻繁地通過各種渠途弄來藥物,更發現那藥物神奇無比,使用後不但沒有任何不適,短短時日內便能改善容顏,色斑隱去,皮膚瑩白如玉,通透無瑕,吹彈可破.......

後宮兩派漸能分庭抗禮......

接上一章

他捏住了那一雙纖細的手腕,將她死死地鉗制在懷臂的囹圄裡動彈不得,似笑非笑地凝視着她,高長的燭芯在他兩泓深窈的瞳孔中上下跳蕩着......

眼神如荼了毒,帶着三分玩味地咬她的柔脣,咬得鮮紅欲滴,又用舌尖兒去濡她額間的川字:“媱媱可是不喜歡這個姿勢?”

左推不是,右擋也不是,伸足踢也無用。

鄭媱渾身僵硬地懸坐在妝臺上,無可奈何地瞪着他,憤憤抖着欲滴出血的紅脣。

“做什麼要這樣子瞪着我?”他不看她的眼睛,去吻她的下巴,吻得她被迫高高地擡起。“好些天沒見了,媱媱難道不想我,沒有話想對我說?”

.........鄭媱眉心一皺,仍是悶着口不說話。

他嘴角似牽起了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冰涼的指尖滑過她的鎖骨,輕輕攥住下邊的抹胸衣裙,靨肌一動。

“你活該!”

“......別亂動,我不碰你了.......那胡女只是一個線人,我欲使計除了那顧琳瓏的,不料你先出手了.......我剛剛講的都是氣話,雖說趙王不喜歡你,但我真的不喜歡你跟其他男人眉來眼去的.......貴主總是特立獨行,下這招棋之前竟不提早告訴我,讓你拋頭露面總是有危險的。”

“那你要貴主把我當活菩薩供起來麼?”她拍打着他的臉道,“顧琳瓏名節有損了,公孫戾應是不會將她賜給你刻意侮辱你了,卻不知又要塞個什麼樣的女人給你?”

話落,仍不聽見他回話。“你怎麼不說話?”

他眸色漸沉,低低笑起來。

“媱媱,你不要去和那些男人接觸,遠離趙王和西平郡王.......還有,我知道你現在一心思着復仇和救你姐姐,不想給我生孩子,所以都弄在外面,你不必用那些損身的藥,如果還是懷上了,那便是天意了,我是孩子的爹,你得第一個告訴我,可別胡思亂想藏着掖着,生下來我也能庇護你們娘倆,聽到沒有?”

枕在他厚實的臂彎,被他一搖晃,她靠在他胸前動了下,伸臂抱住他的脖子,也只裝作熟睡。

卻說周阮二人那日得入宮的玉鸞指點後,舞藝突飛猛進,有一日夜晚,明月高懸,二人在六尺餘高的蓮花臺上舞蹈時,突然起了風,袖帶翻卷,飄飄欲仙。恰被經過的皇帝看見,當晚遂招幸,且自那以後,又頻頻一同招幸二人,所予的聖眷遠遠超出了風頭正盛時的貴妃。據皇帝身邊窺見的人道:那晚,阮貴嬪與周淑媛在蓮花臺上舞蹈,遠遠望去,還以爲是偷吃了靈藥要奔月的嫦娥,讓三千佳麗都黯然失色,遂給她二人當了個名頭:“奔月雙姝”。

阮週二人的盛寵不但經久不衰,反而與日俱增。宮中很快流言四起。阮週二人與長公主府的玉鸞關係密切,且深諳那玉鸞懂得媚術,遂千方百計地巴結賄賂玉鸞使得那玉鸞將渾身解數都傳給了自身,將那玉鸞的本事學了些再拿來媚惑陛下才得了盛寵。而且,長公主府進獻的美人據說都是經過玉鸞親手調|教的,大多得了公孫戾的招幸,陸續得到晉封。

短短的時日內,爲爭寵,後宮便分爲兩派:一派是以周氏爲首的長公主府進獻的美人加上阮繡芸;另一派便是以馮氏爲首的出身高貴的官女。後者顯然佔據着下風,從前貴妃也沒有這般專寵,細究了原因,以爲自身缺乏的還是吸引男人的本事。這派人常常聚在一起,明裡數落和不齒那些狐媚惑人的本事,暗裡卻決定效仿,便通過家族、四處託關係,想方設法買通長公主府的婢女,再由那些婢女搭上長公主府的玉鸞,希望能從那裡得到一些良藥和良策.......

這一切都是長公主曾經預料到的,長公主明裡裝作不知,吩咐鄭媱和府中的婢女們好生與前來求藥的人接洽,務必讓她們拿到想要的“良藥。”

又讓鄭媱和翠茵負責調製“香藥”,“香藥”裡頭加了大量能致不孕的藥物.......

長公主府進獻的這些伶人出身低賤,卻一直承寵,讓出身良好的官女受冷落,將來孕育的子嗣血統自然要低賤,此時,恰有朝臣因此向公孫戾進言當雨露均沾,公孫戾深以爲然,遂雨露均沾。那些官女偶爾得到一些寵幸,以爲是玉鸞的良藥起了作用,更加頻繁地通過各種渠途弄來藥物,更發現那藥物神奇無比,使用後不但沒有任何不適,短短時日內便能改善容顏,色斑隱去,皮膚瑩白如玉,通透無瑕,吹彈可破.......

後宮兩派漸能分庭抗禮......

疏疏幾場雨過後,天氣漸漸轉涼,快至晌午,撲面的風還帶了些涼颼颼的溼氣。秋祭在即,城東的鴻安寺,禮部尚書李叢鶴、兵部尚書王臻正與右相曲伯堯一同視察寺內的部署。

李叢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對曲伯堯道:“此前聽說陛下有意要將顧相那才貌雙全的侄女配給右相大人,微臣一直等待着陛下下旨預備跟右相大人道喜來着,誰知........趙王那日御花園竟輕薄了那顧家娘子.......微臣聽說,事後,顧家不依不饒,陛下改主意了,要把那顧家娘子賜給趙王爲側妃,估摸着過兩日就會下旨了.......”

“哦......”曲伯堯道,“有勞李大人相告,李大人消息可真靈通,本相倒還不知。”

“趙王爲人也不似那種輕浮的,卻不知怎的會犯這種糊塗。”

曲伯堯道:“興許趙王就是對那顧娘子一見傾心,嫁給趙王爲側妃倒比給本相做妾風光了去,顧娘子的伯父顧相一直與本相有嫌隙,顧家應該更樂意女兒爲趙王側妃的。”

李叢鶴點點頭,呵呵笑了兩聲,又道:“曲相身邊伺候的人太少了,微臣倒樂意爲曲相牽線做媒,就是不知曲相有沒有收人的念頭.......”

曲伯堯的腳步忽然定住,眼光已投去佛堂外的石階,顧了一眼又快速移開了,話題一轉與身旁的王臻聊起了其他事情。李叢鶴機敏地察覺到了,往佛堂外一覷,頓覺雙目一亮。寺外的梧桐秋葉開始泛黃,旋轉着鋪落在石階上,刮出瀝瀝的聲響,石階上佇立的二人正在談話,一個容光照人的年輕女姝,一個年過不惑的中年官夫人。

巧的是,這兩人,李叢鶴都認識,揚長了聲音自言自語:“咦?長公主府的玉鸞怎麼和秦大人的夫人在一起?還出現在這裡?”

秦夫人道了一身謝,咔嚓咔嚓地踩着鋪階的梧桐落葉步下臺階,從側門轉出去了。

李叢鶴又以袖掩面,訕訕地笑着,悄聲對身旁二人道:“不知曲相和王大人有沒有聽說,那玉鸞極其得長公主的寵愛,據說長公主經常留宿在她房中........還不斷傳出靡靡的聲音,往往至中宵不絕.......”

王臻也轉過視線,那廂亭亭玉立的女子正是玉鸞,悄悄瞥了身旁的曲伯堯一眼,曲伯堯低聲咳了咳,神色如常地張了張口:“哦?是嗎?想不到貴主一把年紀了還如此有精力......”王臻暗暗在心底偷笑。

目送秦夫人走遠,鄭媱提了提身後的裙襬,卻感覺有雙眼睛一直在暗暗盯着自己,掩上面紗,快速低頭下階。

“那玉鸞走那麼快做什麼呢?”李叢鶴疑惑道。

曲伯堯一腳踏上一截梧桐斷枝。咔嚓——

鄭媱循音去看,眼睛一瞪,登時僵住。

“崔婉侍——”王臻先開口喊了她。

鄭媱只好硬着頭皮朝那三人走過去見禮。

“崔婉侍怎麼會與秦夫人在這裡?”

鄭媱鎮靜回答李叢鶴:“奴婢來爲貴主祈福,偶遇了秦夫人,奴婢不識得秦夫人,但秦夫人認出了奴婢,遂與奴婢說了幾句話。”

“來爲貴主祈福,貴主近來可是身體不好?”

鄭媱擡眸瞥了曲伯堯,對上他的眼神:“不是,貴主最近只是有些心神不寧。”

他笑:“崔婉侍要適當勸解下貴主,不要讓她縱慾過度。”

64、求凰

鄭媱胸口一燙,衝他重重點了下頭,亦微微笑道:“奴婢謹遵右相大人的吩咐。”

李叢鶴與王臻面面相覷,又各自移開目光去看他二人。

傳聞不是說右相對這玉鸞有意思麼?可瞧右相見了玉鸞的的反應也很尋常,像是生分的人打了個照面,難道右相那日在宴飲上的衝動不是爲了這玉鸞?李叢鶴心底裡暗暗思忖,倒是那玉鸞看右相的眼神,小情人兒般如水如火。李叢鶴轉念一想,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右相大人年紀輕輕,招女人喜歡。這玉鸞可不要仗着幾分姿色賣力勾搭麼?

“請恕奴婢斗膽一問,右相大人和兩位尚書大人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秋祭在即,本相與兩位尚書大人先來看看。”曲伯堯說着,視線從她濃妝豔抹的面部移開,逡巡在她脖頸的一處淤痧,不由彎脣,反正會被人以爲那印記是貴主留下的。

鄭媱微微屈膝一福,道了聲告退,便轉身珊珊走開了。她外頭披了件淺紫色的對襟罩紗衣,裡頭穿了件深紫色的抹胸曳地長裙,胸脯被束得飽滿,雪白的鎖骨連成彎彎的弧,配上額心的梅花妝和深絳色的脣脂,整個人看上去冶豔無匹,風韻十足。頻頻引來路人的眼光。

“陛下當初怎麼沒讓玉鸞入宮呢?不會是瞧不上她的姿色吧,”李叢鶴看愣了,喃喃自語道,“真奇怪,我總覺得這玉鸞似是在哪兒見過呢......”

曲伯堯笑道:“世間若真有非常相似的,也不稀奇.......”

出了寺院的正門,山風迎面涌來,鬢上一支金釵被風吹得泠泠鼓瑟,青絲飄飄拂拂,沙沙地拈來面上。鄭媱低頭快速緊了緊面紗,疾步走下成疊的石階,只顧着看腳下的路,走得又極快,下到半山腰時,不小心與人撞了下,低聲道了歉,鄭媱依舊埋頭提着裙裾,腳步輕飄如風。

待她飄出了數步臺階的距離,那擦身而過的男人猛然回頭,望着她的背影,揚聲喊了句:“崔婉侍!”

鄭媱腳步不停,只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快步下石階。

身後那人似乎轉身,也跟着下了石階,聲音和腳步漸漸急促。“崔婉侍!請留步!”

鄭媱愈發加快了腳步,正想着如何應對時,一個身影及時闖入眼簾,來人是鍾桓,鍾桓此前侯在山腳下,遠遠瞧見有人在身後追她,狼奔豹走地躍上前來,一看追她那人,立馬越過去擋在了前面。

習武的身子堅硬得似一堵牆壁,那人只顧着看腳下的石階,一頭撞了上來,吃痛地低呼。

鍾桓忙伸手將他扶住:“王爺,你沒事吧?”

西平郡王往左走欲繞過他去追鄭媱,卻被他堵住:“哎呀,王爺你頭上起了個疙瘩。”

“沒事。”西平郡王往右走,他又堵在右邊。

眼見那玉鸞要下山了,西平郡王一急,喝道:“給本王讓開!”

鍾桓把手一攤:“王爺,不是卑職不讓,只是太巧了,卑職剛有急事要上山稟告主子,而王爺又趕着要下山,卑職往右走,王爺也恰好往右走,卑職往左走,王爺也恰好往左走。卑職現在請王爺先選,王爺現在想好了要走哪邊嗎?”

“你家主子也在寺中?”西平郡王心中狐疑,瞪他一眼:“本王就走這邊!”

“那卑職就走另一邊。”鍾桓說着往旁邊挪了一點距離。西平郡王剛下一級,所配的玉飾流蘇卻又與他劍柄上的瓔珞纏在了一處,待解開來時,西平郡王一擡頭,發現那玉鸞已經在山腳,要登馬車了,一躍就是兩級,又拔高了嗓音喊:“崔婉侍,請等一等!”

玉鸞仍然“沒聽見”,掀簾入了車艙。

“想不到西平郡王還是這樣風流!”

辨出身後那聲音,西平郡王慍怒地回頭向上一看,他正負手立在數百階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步步踱下石階朝他走近:“西平郡王是來爲日後郡王妃母子平安燒香的麼?”

佇立在原地的西平郡王定定地看着他,並不樂意接話。

他在他之上的兩三步階梯處停下,迫視他道:“西平郡王這回是又看上貴主的女人了?本相可還記得,當年那意氣風發的魏王醉倚欄杆,與滿樓紅|袖眉目傳情的情景,後來卻不知怎的,魏王竟收了心,一心一意去鄭府唱鳳求凰了......如今,娶了王妃,卻又看上那崔玉鸞了?”

西平郡王冷哼了聲,說道:“本王不過就是喊了聲崔婉侍.......那崔玉鸞究竟是什麼人,竟讓右相大人如此在意?”

“因爲崔玉鸞.......”他環顧了下四遭,微微傾身至西平郡王耳根子處低聲耳語。西平郡王面色一點一點變化着。

道完,他又補充道:“你說,如果發現了自己的東西被別人覬覦着........”

…………

翠茵坐在馬車上等候鄭媱,見她歸來,忙追問:“那秦夫人可拿到藥了?”

鄭媱點頭:“我親手交給她的。”

“好。將來,馮貴人若誕下死胎,可就有替死鬼了。”翠茵又道,“你姐姐託人給貴主來了信.......”

鄭媱忙直身坐起:“姐姐在信中說了什麼?”

“需要一些助她翻身的藥物。”

“不要給她!”她激動地抓住翠茵的手臂不放,“不要給她用那些損身的藥物!”

翠茵微微一笑,掰開她的手。“ 不是那些媚藥。”

“不是?”鄭媱緩和了下,又問:“那她需要什麼藥?”

翠茵眨了眨眼睫:“讓她,‘有孕’的藥.......”

一輪冰魄泛着幽幽的冷意,垂在紅牆藍瓦之上。永淑宮的夜難得如此靜謐,靜得只有草叢裡唧唧的跫音。而三重宮牆之外的地方依舊笙歌不止。

鄭姝的臉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漸漸慘白,她渾身軟綿綿地憑在窗前,鼻端冷汗密佈,呼喊的聲音細若遊絲。貼身宮娥冬兒鑽過水晶簾,瞥見她蒼白如死人般的臉色,呼喊着人請太醫,箭步衝來跪在跟前,凝着她時,淚珠已珊珊如雨。

鄭姝瞪着一雙無神的眼,翕動着發紫的脣:“不用請太醫了,我沒事,扶我去牀上吧。”說罷已經攥住了她的手起身,才走了兩步,冬兒眼尖,一眼兒瞥見地上的越來越密集的血滴子,失聲大喊:“血!血!快來人啊!”鄭姝突然往前栽去.......

........那是在東宮。他看見一個女子窈窕的背影,她一頭烏黑的及腰長髮,行走時像一池碧波垂垂蕩蕩,東宮的婢女喊她太子妃。她突然回眸,像是剛剛午睡起沒來得及梳妝,褪去一切的鉛華粉黛,一雙星眸仍然瀲灩流光,脣朱眉嫵,嫣然含笑,語聲似碧流潤玉:“殿下可回來了?”

“回太子妃,殿下正與秦王在前殿議事。”

她輕輕點頭,一身湖綠色的薄綃飄飄鼓動,粉頰畔蓮花粲生,似畫裡走出來的人.......

美人如花隔雲端.......

煙雲漫起,突然讓畫面被上一層霧汽,她臉上似凝結了累累的珊瑚,渾身是血,轉過臉去,蓮步無聲地上了迴廊,竟憑空消失了.......

公孫戾猛然瞪開了眼,驚出一身冷汗,身側的周淑媛輕輕拍撫着他的胸膛:“陛下可是做噩夢了?”

公孫戾長舒一口氣,掀開她的手,側身向外而臥,閉上眼那人影卻揮之不去,怎麼也睡不着了。寂靜的夜裡,似有人擊磐而歌:“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公孫戾耳廓一動:“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唱歌?”

周淑媛側耳傾聽,搖頭道:“沒有呀,臣妾什麼都沒聽見。”

“朕聽着,像是永淑宮那邊傳來的。”

周淑媛拉過被子往他身上蓋。“陛下一定是聽錯了。”

公孫戾掀開被子起身下榻。“朕睡不着,出去走走。”

周淑媛也忙得起身侍候。公孫戾揚手止住她:“你歇息就好。”剛剛更衣完畢,聽見外頭有鑼聲擊響,知曉是曹禺來報出了什麼急事,匆匆穿靴推門。

曹禺憂心烈烈地迎上前來:“陛下,永淑宮那邊宮娥來報說,說貴妃.......”

“貴妃怎麼了?”公孫戾心下一警,揚聲喝道:“快說!”

曹禺的雙眉已經糾成一團:“貴妃突然不省人事.......”

孫戾眉心突跳:“起駕!”

“貴妃已有月餘的身孕,胎氣不穩......”太醫渾身抖如篩糠,“因而見紅.......”

公孫戾閉着眼,沉聲道:“龍胎可還保得住?”

太醫噤若寒蟬,不敢回答。

“說!朕饒你不死。”

太醫渾身一抖,道:“貴妃鳳體虛弱,怕是難以.......”

65、隱情

爲首的太醫話說到一半,只覺到皇帝的目光如電,忙不迭地磕頭如搗蒜:“微臣一定竭盡所能,力保龍胎!”

“廢物!庸醫!”公孫戾一腳踹去他臉上,“當初不是你說貴妃無法有孕的麼?”

太醫從地上爬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貴妃的身體.......確實......確實無法.......臣也不知爲何.......”

“夠了!”公孫戾顫抖地指着太醫身後跪伏一地的腦袋,龍袖一拂,低叱道:“都給朕滾出去!”太醫們一個個的夾着尾巴鼠躥而出了。

公孫戾掀簾入來帳前,她安靜的睡顏一如他離開的那日,隔簾的花影在她臉上跳躍流轉,不同的是,她此番睡得沉,好像不會醒來一般。

他放目眺望雕花窗外的日影,恍惚看見什麼東西輕捷無聲地旋落,或者是剛離了梧桐枝的點點飛絮,或者是蜻蜓遺失的羽翼,蜉蝣般遊嬉在空中,驀然變幻成一個白色的人影,綠雲擾擾,美目清皎:“四郎.......”她喚罷低眉撫着肚子:“我們有孩子了........”擡首時卻淚盈於睫,水晶般在日光下瑩瑩一閃,眼神含了千言萬語,也終於只道出一句:“我要先走了.......”清風拂得烏雲繚繞,很快灰飛煙滅了........

可她分明還睡在眼下。

無盡的恐慌蔓延上來,他突然掀帳將她抱來懷中,隔着衣衫伸手撫去她平坦的腹部,好像感到與他血脈相連的一個生命的逐漸流失。

他緊緊閉目,將臉埋在她尚有溫度的頸項,那尖削的下巴竟有硌硌的觸感.......

時光靜靜地流淌,不知又過了多久,像是早春的涼風吹得臉畔一涼,那纖細而冰涼的五指輕輕撫在了他的臉上,他睜開雙目,聽見一聲輕如柳絮的呼喊:“四郎.......”還是軟綿而無力。

公孫戾一時愧疚地不知應答,只小心捧着她的臉,輕輕去吻她乾涸的烏脣,她憔悴的杏眼半睜半闔,卻輻散了些明媚的笑意,用盡全力攥住了他的手:“你終於來了........我以爲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

“玉鸞,再添些零陵香。”

“玉鸞?”“玉鸞?”

翠茵一連催了好幾聲,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幾晃,鄭媱纔回過神來,拿藥匙舀起一勺幹零陵草添進石臼中,翠茵拿玉杵子一邊搗一邊問她:“魂不守舍的,你這是怎麼了?”

鄭媱擱下藥匙,短嘆一聲,道:“我不知姐姐爲什麼要繼續假孕——此番明明可以順理成章地‘流產’......”

“噓——”翠茵四下環顧,壓住她的話道:“小點兒聲,府裡不是沒有眼線的。”

“我知道,此刻不是隻有咱們兩人麼,這裡又是煉藥的密室,不會有人聽見,我才問你的。”

翠茵想了想:“貴妃鋌而走險一定有她自己的打算。”

“會不會是咱們的藥出了問題?或者,姐姐是忘了停用貴主上回給的藥,因而一直保留着有孕的跡象。或者,一時停用那藥,並不能讓有孕的跡象立刻消失?”

“不像,貴妃不是那樣糊塗的人,”翠茵搖頭,“也不是藥的問題,我祖祖輩輩都煉藥,許多秘方都是流傳了千年的,我能確定,給貴妃的那藥,一旦停用,妊娠的跡象會立刻消失。”

“那便是姐姐自己的主意了,”鄭媱又憂道,“此番見紅,若順理成章地‘流產’,也不礙復寵。她這樣留樁龍胎’,若被公孫戾發現是假孕了,後果怕是不堪設想,即便不被發現,瓜熟蒂落的一日可要怎麼隱瞞?”

翠茵:“也對,朝夕相對,再過一段時日,肚子若遲遲不大起來,難免會讓陛下生疑,除非,貴妃接下來真的有孕,或者,在肚子大起來之前意外‘流產’.......”

“留樁龍胎’,會不會,是貴主的主意?”

“貴主?”翠茵想了想,“有可能.......”

出了密室,鄭媱決定去找長公主。

長公主橫在鳳榻上,晃盪着琥珀樽裡的瓊漿玉液,琥珀之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映出她兩腮醉酒的酡紅,她雙目迷離,一臉閒散之態:“本宮就知道你要來問本宮關於你姐姐的事。”

鄭媱近前奪下她手裡的酒樽:“別忘了你可是得了肺癆的,這麼飲酒,也不怕死。”

“死有什麼可怕的呢?”長公主放聲狂縱恣肆地大笑,鳳瞳中有波光流轉,去了鄭媱臉上徘徊,俄而伸出長長的護甲指向鄭媱。脣邊竟流出唾來,哆——胳膊肘墮在案邊,撐起下顎凝視鄭媱,一把年紀竟跟個稚童般笑得一臉憨態:“阿婉.......阿婉.......”

鄭媱一愣,上前去扶長公主的胳膊:“貴主,你喝醉了。”

長公主一把甩開她的手,繼續憨態畢露地瘋笑,笑聲透出一種無助的愉悅:“阿婉.......阿婉,你自己說說,你快樂麼?”

阿婉是鄭媱母親興安郡主的乳名。鄭媱不解長公主爲何會這樣問,一時僵住,凝着長公主三分瘋癲的笑容,接過話問:“你覺得呢?”

長公主在她跟前搖了搖手指頭,耷拉着眼皮,搖搖腦袋:“不快樂.......”

“我爲什麼不快樂?”

“因爲,呵呵呵——”笑着笑着,長公主眼角一爍,淚漬開始打突起的顴骨蜿蜒,“因爲你跟我一樣.......”

鄭媱心頭一咯噔,套她的話道:“我纔不跟你一樣,至少我兒女雙全,你呢?這麼多人前呼後擁,還是孑然一身.......”

長公主雙目迷離,恍惚地思忖着她的話,突然又笑:“至少我比你有權力,可以不爲不愛的人生兒育女.......”

“什麼?”鄭媱忙拉住她激動地追問:“你說什麼?把話說清楚!”

被她這一搖晃,長公主漸漸轉醒,睜大了眼:“你不是阿婉,你是阿婉的女兒,媱媱。”

“我是阿婉.......”

“鄭媱,”長公主恢復常態,眼中的渾濁沉澱下去,轉瞬便清如明鏡,“想套本宮的話,就得聽本宮的,別自作聰明。”

“我想知道貴主所知道的,關於我母親的事。”鄭媱攥住了她的衣袖。

“那你就得聽我的,把我當成你的母親,我所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得用心地聽!”

“我都聽你的。”

“這可是你說的。”長公主點頭,躺下道:“本宮頭有些暈,你過來給本宮揉揉太陰穴吧。”

鄭媱遂過去替她揉。長公主闔着雙目,卻意識清醒地問:“那日,你在鴻安寺,可是遇見西平郡王了?”

“是。”

長公主睜開眼睛,斜目睨向她,立時雙眸如炬,緩緩衝她招了招手,鄭媱把耳朵側了過去,聽見她輕語:“即使西平郡王認出了你是鄭媱也無妨.......其實,你該給他留些線索叫他自己認出你來的.......”

“爲什麼?”鄭媱停下手裡的動作,滿目不解地望着長公主。室內一時鴉寂,薰爐裡的香氣直直騰上,半晌,她才聽到她如斯回覆:“若不懂得如何驅使男人,叫他們可以爲你所用,日後怎麼收來你想要的權力呢?”

“難道貴主的意思.......可是.......”

“不會的,公孫羽若知道了你是鄭媱,更會千方百計地幫忙隱藏你的身份,你也別怕落個把柄在他手裡,本宮以爲,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拿這個作爲槍矛對準你的。”

想了想,鄭媱道:“還是不要讓他認出我來,越少人知道我的身份越好。還有,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傻!”長公主紅了眼,“你以爲僅僅是爲了你自己麼?西平郡王日後對你,對灝,都有大用!”

“那.......那他,他知道麼?”鄭媱期期艾艾地問。

“若怕灝生氣,你可以不叫他知道。”

鄭媱欲再開口,忽然被來人打斷:“貴主,江公子來爲您診脈了。”

“讓他進來吧。”

鄭媱欲告退,長公主不依:“你留下,一會兒可替本宮免些責罵,有你在,他就不敢對本宮大發雷霆了。”

不多時,婢女就領着江思藐進來了,他的視線掃過她時頓了一下:“你也在這兒。”

鄭媱頷首。

婢女爲他設座,他一邊爲把脈一邊蹙眉,時不時憤憤地瞪長公主一眼,幾度欲言又止,長公主卻看着鄭媱笑而不語。

把完脈,他終於忍無可忍地衝長公主發作:“又飲酒了,看來你是不想再多活兩年了。”

長公主眉心一動:“是啊,本宮早就已經活膩了,孑然一身,早死晚死有什麼兩樣呢?”

他暗暗攥緊拳頭,呲着牙齒,瞪着長公主:“我是你的大夫,你卻不遵我的叮囑,我以後不想再給你把脈了!開藥你也不吃,說什麼都是白說,你還讓我給你把脈幹什麼?”

“喔......”長公主眨眨眼睛,莞爾道:“有你這麼兇巴巴的大夫麼?本宮只是稀罕你的容貌,想每天看看你罷了,你當本宮真的稀罕你爲本宮把脈?要不是你生得好,本宮早把你這個兇巴巴的大夫攆出去了。”

66、香包

他氣不打一處來,轉首看向鄭媱道:“玉鸞,你來評評理。”

鄭媱暗暗覺得好笑,這兩人遲遲不相認,也是怪了。鄭媱看向長公主:“貴主,的確是您理虧.......”

“呸——”長公主拉下臉:“你不幫本宮說話,還想不想知道貴妃的近況了?”

鄭媱當即緘口。

“‘龍胎’,不是本宮要她留的,她自己要留的,若論玩花樣的本事,玉鸞,你可要好好跟貴妃學學......”長公主揮揮手,說罷便不耐煩地下逐客令:“你們都出去,別在這裡打擾本宮休息,來人啊,把這兩人都攆出去。”

下人聞訊來果真來攆他二人。他最後憤憤地瞪了長公主一眼,一甩衣袖大步往外走,出了門更是步如流星。

“等一等!”鄭媱急急追上去,他走得非常快,她追了很遠一段距離,一直追到迴廊的柳蔭下,他才聽到停下腳步轉首顧她。“你有話想跟我說?”

她淡淡笑着點頭,一雙墨瞳明亮:“謝謝你上回的荷葉雞和......膏藥——”膏藥二字脫口時,覺得有些赧顏,她忙斂了睫低首去袖中摸索,摸出一個菱角狀的湖綠色香包,香包下邊結着一條長長的瓔珞穗子,她理了理,放在指間捏|弄着那鼓鼓的香包:“這些日子我跟着翠茵學習調香製藥,翠茵說這裡面的都是安神的香草,治療夢魘失眠之症很有用。最近我總能在夜半聽見笛音,心想你一定是失眠了。這個就給你吧,算是答謝你的贈禮了。”

她可真愛斤斤計較,一點都不想虧欠他、一點都不想佔他的便宜麼?他的視線掃過香包,停留在那蔥白般水嫩的指腹,伸手從她指尖撥過來,放到掌中顛着打量,又咧開嘴衝她笑:“真有意思,你竟送我香包,在我們薜蕪山,有個很古老的傳統,待字閨中的女兒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兒郎,就會親手縫製一個香包,然後悄悄送給他,意思是:讓他做她的情郎。那個兒郎若收下了,就是答應了。”

“啊?”鄭媱頭一大,伸手去奪,“那你快還給我!”

他迅速將攥緊東西的手舉得高高的:“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值得託付終身,想對我以心相許了?”

“纔不是!”急得她在下面上躥下跳,伸手去奪,夠不着。“還給我!快還給我!”

他只厚着臉皮看着她又蹦又跳,樂呵地笑。

這回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她一彈彈得老高,一下子握住他的手,鋒利的指甲直直剜進了他的肉裡,疼得他悶聲吃痛,而她不察,依舊緊緊握着他的手使了勁兒去掰,他把東西緊緊攥着,悶悶笑着由她掰,眼睛卻一直盯着她打量她那副憋得滿臉通紅的樣子。

耳廓一動,有落葉沙沙被踩碎的聲響,她移目去了她身後,有個男人佇立觀望,冷漠黯淡的神情咄咄逼人。與他四目相對,那男人才緩緩提步朝他二人走來。

他朗然一笑,故意拔高了聲音:“可是你給我的,又想收回去,哪有這樣耍賴的!”

“我.......我後悔了!”她急得催促他,“你快把東西還給我!若不還,信不信我咬你!”

曲伯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後腦勺,已經快走到了她身後,而她依然氣勢洶洶地喊:“信不信我咬你!”

一張臉凍成冰塊了。

他笑得更加愉悅,低下頭湊在她耳邊輕語:“你還是想想一會兒怎麼跟你身後的醋罈子解釋——”

話未說完,不待她反應,她人已被身後一股巨大的力道攘到後面去了,定睛一看,看清來人,不想開口說話了。

起了風,柳蔭在地上、在對視的二人面上左搖右擺。

他真是冷,讓他覺得置身冰窖,遂先開口鑿冰:“右相大人好像很不喜歡我。”

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本相的確不喜歡男人.......”

話鋒也冷得像尖翹的冰凌鉤子,直直戳在肉長的心上,他摸摸鼻子,咳了咳:“我的意思,是右相大人似乎很討厭我。”

“何止是討厭呢!”他哼哼鼻子,竟有對他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笑容,快速思忖,終究覺得說出來太過刻薄,只在心裡道:簡直是恨入骨髓了,如果揮一揮衣袖能把你送去九霄雲外就好了。

“這麼恨我,怕我搶了你的東西不成?”

他道:“不,不是怕被搶走,只是討厭東西被人覬覦罷了。”

“人貴有自知之明。既然右相大人這麼討厭我,那我還是趕快走,讓右相大人眼不見爲淨好了。”他故意擦了下他的肩,繞到他身後的鄭媱身邊,與她揮手道別:“保重啊玉鸞,我希望你明天還能好好的。”

“唉,還我香——包—”意識到身邊還站着個夜叉,“包”字幾乎淹沒在口中,她轉首衝他眨了眨眼睛:“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麼?”他目中的火星像風中的柳蔭一樣搖擺不定。

“我的意思是,你怎麼在這個時辰來.......”她擡頭看看頭頂的日頭,趕緊低首,臉頰一熱。爲了避免被人撞見他們私會,他一直都是夜幕降臨的時候來見她。

他漸漸朝她走近,伸手來抱她,屬於他的氣息都噴在她耳邊:“我爲什麼沒有香包!”

迴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鄭媱忙推開他,在二人之間拉開一段距離。不一會兒,翠茵領着一列端着果脯的婢女嫋嫋婷婷地出現在迴廊,朝他二人的方向漸行漸近。

看見柳蔭下的人影時,翠茵錯愕地瞪大了眼睛,不住咳嗽來提醒。

“崔婉侍!”他把手別在身後,昂首挺胸,一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姿態,厲聲喝道:“你走路不長眼睛的麼?敢衝撞本相!”

喝得她一抖,她把頭伏得低低地,音聲惶恐還帶着幾分哭腔:“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翠茵抿了抿脣,加快了腳步,催促身後的婢女:“走快些,佛堂裡還等着換呢!”

“崔婉侍!”他的模樣一本正經,卻將聲音壓得只有他二人能夠聽見:“沒有香包,可以有香吻麼?”

心一突,鄭媱始終恭敬地對他伏着身子,繼續無比惶恐地哭訴:“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靜佇的片刻,日光從柳蔭隙裡篩下來,跳躍在她身上,惹得他頻頻用眼角餘光偷窺。她低着頭,他只瞥見她光潔的螓首和一雙好看的眉黛。

目視那一列緋色自迴廊上蜿蜒而過,他兩步迫近,不待她動,快速攬住她的柳腰將人攬來胸前,雙人相顧,好處無言,只噗嗤一笑。

“還沒回答我,不給我香包,能給我香吻麼?”說罷伸手一推把她壓在柳蔭裡,低頭就來索吻。

“快放開,被人看見了!”她伸手狠狠戳他:“你失眠麼?”

“我知道了,”他似恍然大悟的模樣,忍不住把臉湊近,蹭蹭她的鼻尖兒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鄭媱一臉赧然:“你天天在想——”他已經堵上她的脣,正流連輾轉,柳蔭外忽然傳來一陣嘿嘿的笑聲,鄭媱急急推他,他才鎮定地分開。

一個小身板正騎在迴廊的欄杆上,兩條腿晃來晃去,歡快地拍掌道:“噢噢,姐夫跟玉鸞姐姐親親.......”

鄭媱待要呵斥她,突然想起自己是個“啞巴”,只憤憤瞪着媛媛,跑過去捉她。媛媛一溜煙從欄杆上翻下來,躥到他身後躲起:“姐夫快幫我攔着玉鸞姐姐。”

他反手一捉將背後的小人提起,媛媛咿咿呀呀地叫着,被他抱來懷中。

鄭媱趕了過來,用手勢示意她不要到處亂說。媛媛想了想自己剛纔看到的,突然伸出一雙白白嫩嫩的小手捂住眼睛:“羞羞羞——”

他伸手擰她的腮道:“不要對別人說你剛剛看到的,知道不?”

媛媛放開手,衝他吐吐舌頭,又衝鄭媱道:“我姐姐回不來了,玉鸞姐姐你又跟我姐夫親親了,你就嫁給我姐夫吧。”說罷又搖晃他,閃着天真無害的眸子:“好嗎,姐夫?”

姐姐回不來了?是同一個孃胎裡出來的親妹妹麼?鄭媱哭笑不得。

他避談這個問題,把臉一沉,威脅道:“你若敢把你剛剛看到的跟別人說了,就把你關在黑屋子裡不給飯吃。”

媛媛皺着眉癟着小嘴瞅着他。

他又道:“媛媛若不說,以後玉鸞就能嫁給姐夫了。”

媛媛雙眉一舒,眼睛驟然明亮。

他全然不顧鄭媱的眼光,說得自如得很:“媛媛若想玉鸞跟姐夫在一起就不要跟人說。”

“我不說!”媛媛鄭重其事地點頭,伸出小拇指,“我敢和你拉勾!”

他與她拉完勾,摸摸她的腦袋道:“真乖!姐夫要和玉鸞說幾句話,媛媛先自己去玩好不好?”

鄭媛乖巧地點頭,他蹲下身將她放來地面,雙腳沾地,媛媛撒腿就跑,跑了兩步回頭衝鄭媱擠了擠眼睛,飛一般地躥到欄杆外去了。

他站起身:“媱媱,你回房收拾一下東西,一會兒會有人在府外接你,我在城外等你。你不必擔心,我會派人跟貴主交代的。”

“出城?收拾東西?”鄭媱納悶,“夜裡難道不回來麼?”

“你說呢?”他脣角銜出一抹狡黠的笑意,直勾勾盯着她道,“你難道不想我,不想與我獨處麼?”

鄭媱的目光開始四處漂移。

“明日休沐,不會回來,後日不上早朝,所以不急。”

“你要帶我去哪裡?早朝爲什麼不上?”

不想告訴她因爲貴妃仍在病中公孫戾不上朝,他只轉身道:“你晚上見到我就曉得了。”

67、靜好

鄭媱又擡頭仰望了下天上的日頭,時辰還早,咕噥道:“出城也用不了多久,你要人把我帶去哪裡見你?要走到天黑才能見到你麼?”

“不,出城後媱媱很快就會見到我。”他卻不繼續說下去了,面上只是笑着,晃盪着一肚子壞水:夜裡,夜裡做新郎額。怕是一說出來她又要臉紅了。

“媱媱,一會兒會有人送一匹戎服去你房中,你換上後快些出來,我就先走了。”

戎服?難道要騎馬?鄭媱欲再問,他已經先走了。

換完裝出府時,府外有輛馬車等候已久,待她上了馬車,馬車直接出城把她送去郊外了。到達目的地時,車伕在外頭衝她道:“崔婉侍,已經到了,請下馬車。”

鄭媱掀開簾子一看,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眼前一片開闊的草地,人跡罕至,少被踐踏的草地一片綠油油的,只是剛入初秋的青草已經有些老了。鄭媱跳下馬車,仰頭一望,紅日正薄西山,柔和得不刺眼了,紅彤彤的胭脂餅般懸在峰巒線上。又四下張望,沒見到人,回頭欲詢問車伕,車伕指了指她身後:“崔婉侍看見那棵綴滿紅實的相思子了麼?”

鄭媱點頭。

車伕說:“往那個方向走。”說罷引馬掉頭驅走了。

草叢中偶爾會起一兩聲舒心的鳥鳴打破寂靜。戎服輕便,長筒青靴在沒膝的草叢裡穿行,帶起一陣梭梭的響聲,鄭媱剛接近那綴滿紅實的相思子,便聽見對面起了一聲長長的馬嘶,放目一眺,一匹烏騅不知從哪裡躍出來,烏騅上執握繮繩的男人英氣勃發,胸膛被緊實的戎服束得飽滿,雙腿一夾馬腹向她馳來。

她一時看愣了,那馬奔突如飛逝,轉瞬便迫來眼下,前蹄高高揚起,她下意識地避讓,馬上的人迅速俯身,伸手攬住她的腰,稍一用力,她的身體在空中劃了半個弧,便撞在一個硬梆梆的胸膛上了。

馬蹄飛跨過矮樹叢落地繼續往前馳。

腦袋裡嗡嗡作響,眼前的星子散去,她清晰地看見一個下顎的輪廓,隨後又對上那一雙鉤子般的眼神,從她那個仰視的角度,他恰是睥睨她的。他一手策着繮繩一手握着她的腰,也不看前路,倒胸有成竹地打量着她,輕輕動着薄脣,輕風過般在她耳邊低語,“不記得是誰說過,喜歡力能扛鼎的......俯下腰......拉她上馬.......敢問,樣樣都符的本相是不是她的良人呢?”

立竿見影地臉紅了,她恨不得時光倒回去收回那番天真的胡話,答說:“我也不知是誰說的,反正我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話落,只覺得他的大掌一寸寸收緊,被牢牢握住的腰肢一寸一寸地酥軟下去了,馬匹上顛顛簸簸,控制不住地歪來歪去,胸膛貼在一處,每一顛簸就會擦一下,而後聽見一陣交織的心跳。

她這回主動抱了他的脖子,擦了下他的脣,快速鬆手別去腦後枕在馬背上磨着牙看他:“愛吃辛蒜的、彬彬有禮的先生那樣的也不錯,反正都比現在的禽獸好。”

“那可真不幸,你一輩子都逃不出禽獸的掌心!”他在她腰間擰了一把。隔着重重衣裳,卻能感受到那掌心的繭子。

驀然看見他笑時眼角的一絲褶紋。

十七歲的少年,雄心勃勃,步步爲營,如今已能縱橫捭闔,呼風喚雨。他只花了十年.......十年,無數個日日夜夜,那些痕跡,是不是心力交瘁的時候歲月悄無聲息地刻下的?

她瞭解他,正如他了解她一樣。一個讓對手恨得牙癢的計謀,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其實都是經過數月精心謀劃的,背後的披肝瀝膽不爲人知。他非奇才,只是比其他的男人更能臥薪嚐膽.......她就是喜歡這樣的男人。

一時竟有了良多感慨,再好的歲月終會逝去,不知以後會發生什麼,但已經預見腥風血雨,日後,水落石出之前,在更多不知情的人眼中,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亂臣賊子。

上天不公,那樣安排他們不同的立場,上天還算仁慈,最好的年紀裡都有他。

想着想着眼前竟模糊成一團。在他跟前她總是這樣不由自主地嬌矜淌淚,自如釋放自己的情緒,喜怒哀樂都擺在他跟前,折磨他也好,因爲知道他會疼她,用海納百川的包容來愛她,她有些自私.......

一騎長馳,穿過一馬平川的草地,奔馳到一條小河邊,馬蹄漸漸緩了,一朵朵晶瑩的水花撲通撲通地濺起,河灘邊搖曳的蘆花賽雪,秋風一揚,漫漫攪天飛。

頭頂不時有羣飛的鴻雁刮刮叫着掠過。他取來一套弓箭交予她手。“媱媱,我記得你從前學過騎射。”伸手指了指空中一羣往這邊掠來的鴻雁。“試一試,我看看。”

那是很久遠的事了,這麼些年不碰,她哪裡還會,全憑記憶引弓拉箭,對準那羽漸行漸近的扇翅的鳥,用力一鬆。“嗖——”箭矢飛出,眼見要接近那鳥兒了,那鳥刮叫一聲,振翅飛高了,箭矢突然沒了後力,直直往下墜去。鄭媱泄氣道:“我都忘了。”

“你只是力道不夠。”他從她手中接過,拉弓的響聲如彎木將折,似要將弓拉斷,他彷彿只是胡亂朝天一指,熟練地放箭,嗵得一聲,一箭擊中,那鳥急劇跌落。鄭媱歡喜地拍掌,滿臉崇敬地仰望着他:“好厲害。”

他正色地凝望着她,雙目佈滿憂思:“秋祭後馬上要舉行秋圍了,屆時,你還是像這樣,不要射中。”

她一時訥住:“秋圍不是皇帝率着王公大臣去的麼,爲什麼......”

“你要隨貴主同去的........”他將她的兩隻手握成拳頭,捧在自己手中,低頭去親吻:“媱媱,秋圍一過,像這樣靜好的日子不多了,你怕不怕?”

從他的話中嗅出山雨欲來,她的心狂跳不止,頭一歪埋入他懷中:“該來的遲早都要來的,赴湯蹈火,我都和你一起。”

他低頭過來吻她,她乖巧地閉上眼睛,他猶豫了下,落在她眼上,吻得綿長,歷了遼遠的曠古一般。

一股勁風從遠處的山谷突圍,始攜來秋日的肅殺氣,蘆花鋪天蓋地地卷着,彷彿是一場紛紛揚揚的瑞雪,他一手拍撫着她的背,一手策着繮繩徐行在‘隆冬’裡。

不知走了多久,入了一個山谷,燦爛的‘紅霞’格外刺眼,映了滿目,紅彤彤的一片窒迫着呼吸,米囊花烈烈盛開着,比曼珠沙華還要熾烈,秋風漾起,無邊無際,分明是躍動的火焰.......

68、異蝶

兩旁都是山崖,崖壁上有溪流沁涌着,順着芝蘭從生的石縫滲流而下,將山谷中央沖刷出一條極細的河溝來,兩岸被水流滋潤過的土壤肥沃,前人無意中遺落的米囊花種子就從土壤中生根發芽,經年便繁衍成一片花海,紅色的米囊花像兩條赤色的綢帶兩夾在兩岸,一直綿延至山谷深處,一眼望去望不到邊,守護着中央那一條涓涓長流的細水。閒雲漂浮,霧汽繚繞,野鶴迴旋在山皋。

他吹了個指哨,山皋的荊葛梭梭響起。

“銀毛!”她驚呼道。

一匹駿馬得得得地鑽出荊葛叢中,飛身躍下,甩動着銀色的鬃毛奔馳在米囊花叢中,向他二人躍來,鬃毛沙沙地打出一片落紅,他們身下的棕馬開始躁動不安,忘了背上的主人便撒起歡來,被他幾聲吆喝才安分了些,仍是不停地在原地打着圈,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銀鬃白馬,待銀鬃白馬來到跟前時,歡快地上前與之耳鬢廝磨。

奇蝶

“哪個是雌的?”她不由好奇地問。

“媱媱你且猜猜......”他愛不釋手地撫摸起新來的銀鬃良駒。

她想了想,拍拍身下的棕馬的腦袋。“這傢伙一見到銀毛就撒起歡來,肯定是雄的!銀毛生得好看,肯定是雌的。”

雙手已不自覺地圈住了她的細腰,他將下巴擱在她的肩窩,湊近前盯着她撲閃的眼睫毛問:“爲什麼?”又抑制不住地沉沉笑道:“棕色的纔是雌的,它現在正是‘焦躁’的時期.......”

她低目去看那白馬,它一身銀色的鬃毛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伸手撫上去,那漂亮的白馬溫順地由她撫摸,她對着它喃喃自語,白馬只是偶爾眨眨眼睛,甩一甩鬃毛。

“把繮繩抓緊了!”他把繮繩塞來她手,幫她調了下姿勢,她雖然已經抓了繮繩,卻心不在焉,還專心致志地與白馬交流着。

他一躍翻身上了白馬,突然一甩馬鞭狠狠抽打在棕馬身上,棕馬撒腿就跑。

她“啊——”得一聲前俯後仰,心驚肉跳地抓牢繮繩,棕馬疾馳着,馳得她眼前一片眩暈,一邊跑一邊叫着,兩邊的米囊花都成了模糊的紅影,憤憤地回頭瞪着白馬上的人,他還悠哉悠哉地停在原地,怒從中來,想罵一句王八公孫灝來的,一想即使是寂靜的山谷也不比封閉屋裡,於是改口:“姓曲的!它要把我帶去哪裡?我馬上要掉下去了,你還不追上來!”

姓曲的!他挑了挑眉,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這才一夾馬腹,抽動馬鞭去追她......

一直馳在水流沒蹄的細流中。

由於許久不曾騎馬,生疏的她騎在高頭大馬上,搖來晃去,左顛右跛的,起初還有些害怕地尖聲叫嚷着,後來慢慢尋回了一些馬術,漸漸控穩繮繩,控制了膽怯的心理,但心底裡把該死的公孫灝反覆罵了幾遍才覺得解氣。

山谷延伸的很遠,一直沒有走到盡頭,一路兩邊都有連綿不斷的米囊花,時而會望見幾只翼形碩大如雀扇的蝴蝶,翅膀鮮紅如血,飛時如開屏的紈扇,飛得時緩時速,緩時好像飄浮在空中不動,速時又像箭般飛逝着橫衝直撞。覺得奇異,她便散了一些江思藐給的香精招來兩隻闊翼藍蝶,紅蝶果然被同類吸引,翩躚着掠來她頭頂相互追逐。

他策馬上前與她並驅,問道:“藍蝶是他養的麼?似乎能聽人差遣。”怕他不快,她點頭:“我在長公主府幫他搗藥,他送給我一種藍蝶喜歡吸食的香精。”

“媱媱,”他雙目有點黯然,“我早把你當成我的妻了,你我夫妻一體,不管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我希望你都不要跟我說謊。”

她垂下頭:“我怕你因爲誤會而不快。”

他欲去撫她的頭髮,纔想起她是戎服裝扮,頭髮都束起來了,於是伸手解下她束髮的玉環,她一頭青絲揚揚披散下來,遮去了她半張嬌豔的臉。

“你的心思,我還不清楚麼?怎麼會誤會你呢?不過嫉妒還是不能避免的,你是不是心疼我不忍心看我吃醋?”這話卻像一碗蜜糖流入她的心房,她看他一眼,回過頭來,眼前都是他馬上朗毅無雙的風姿,頭垂得更低,眼睛瞥向一旁的米囊花,喁喁講道:“少憑嘴!”

緩了緩,又聽見他說:“在這世上,誰也沒有我瞭解你.......我早把你融入自己的骨子裡了,所以瞭解你就像瞭解自己的身體。”

他一擡頭,看見她飛回來在她頭頂盤桓的藍蝶。

“別講一些肉麻的情話了,”她心裡卻是喜滋滋的,四下覷覷:“當心被人聽見了。”

“咦?”

“咦什麼咦?”

“你看藍蝶似乎在引我們去一個地方。”

她擡頭一看,果然。那兩隻藍蝶追着那紅蝶飛了一會兒,又飛回來繞着她盤桓,盤桓了一會兒又往前飛,飛了一段又返回來。

“去看看。”

雙人於是策馬繼續前行,眼見要出米囊花谷谷口了,藍蝶的方向一轉,二人不得不掉轉馬頭從米囊花上踏過去,走到了一面懸崖峭壁,藍蝶雙雙隨紅蝶一飛沖天,越過數丈崖壁去到另一面了。

她疑惑道:“根本沒有路啊,是不是走錯了?”

他下了馬,走到崖壁前打量,伸手扣了扣,空的。貼耳去傾聽,竟聽見潺潺的水聲,四處尋找機關。

她此時也下了馬,蹲在花叢中採起了花來。

他發現一個手指粗細的洞,靈光一閃,從她手中抽出一隻長長的米囊花莖,插|進去,洞很深,一直沒入盡頭。裡頭好像有滾珠一樣的東西被觸動,轟——崖壁上打開了一扇一人多高的石門,透出光亮來。

他走在前頭,他牽着她,她牽着兩匹馬,入了洞,石門突然自動閉住了,二人心驚回頭。她急道:“呆會兒出不去了怎麼辦?”

他若無其事地笑笑:“不給回頭路那就先進去看看再說。”

那洞鑿穿了一座山的山底,盡頭處霍然開朗。眼前的景象更加歎爲觀止。她喃喃自語:“這裡的景緻,除了幽篁,沒有其他的地方比的上了。”她又想了想,她曾在幽篁附近看到過一些瑰麗的山洞.......

“幽篁,是哪裡?”

“在薜蕪山,是江思藐一個人住的地方......”

漫無邊際的米囊花如荼如火,卻有顏色各異的蝴蝶穿梭流連,鋪天蓋地。旁邊有塊石碑,寫着“蝴蝶谷”。

“會有隱居的人麼?”她問。

“沒有,傳說都死了,”他意味深長地咀嚼着這個名字,“江——思——藐——”

“怎麼了?”

“麼什麼?”

一羣蝴蝶飛過來,在她身畔輾轉流連着,紛紛落在她逸着淡香的髮梢。她不由引袖旋轉了下,卻驀然停了下來。

“怎麼停下了?”被他指尖一觸,那些蝴蝶又紛紛揚揚離開她髮梢地飛走了,他說:“媱媱,爲我跳支舞吧。”

69、迷谷

“只爲我一人。”

風裡傳來清淡的不易察覺的花香,覺到他渴盼的目光,她暗暗地有些苦惱,低頭扯着緊緻的戎服,餘光瞥見足邊的幾枝米囊花倒地,一雙烏靴踏了上來。她猛然擡頭,對上一張近在咫尺的臉,整個人被那雙烏深的眼睛穿透,他一點一點地湊近,脣貼了上來,二人之間唯一一點縫隙也被無孔不入的夕陽穿透。

暮光柔和得沒有一絲刺眼的感覺,可足下赤色的花海好像燃燒的三味真火,火苗從足底一直上引。她感到腰間的束縛物剝脫了,低頭一看,衣裳都散開了,腰封正被他握在手中,她有些羞恥地想着,難道他要在這裡,幕天席地.....思緒被他伸來腦後的手打斷。他理了理她的頭髮,撫着她的紅腮說:“可以跳舞了。”

啊?怔愣了下她才反應過來,舞衣最好輕若無物,旋轉時能飄颻如風,舞者看上去便輕如鴻雁。他是看出了她方纔是嫌衣裳太緊,回憶着所學後退兩步,旋轉了起來。

隨着漸漸急促的舞步,衣袂翻飛起來,米囊花作毯,蝴蝶伴佳人翩躚,每個迴旋與他對視時是她舞得最慢的時候。亂雪堆砌的落梅.......青石磚上的腳步......一一從眼前流過。他還是她全神貫注的旁觀者。如火如水,今昔如一,眼神彷彿亙古不變,只爲她流連。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呵。

於是每一步都更加用心,她彷彿化身成一朵與足下羣芳競妍的花朵,誓要開盡所有的美麗。

夕陽散下細碎的金芒,穿透蝴蝶的羽翼,彩釉般的光澤閃閃爍爍,那薄透的闊翼曼曼揮動直至定格,時光彷彿靜止了,讓眼前的畫卷凝成永恆,永恆的是她明媚的笑顏。

無意間便流淌出許多細微的心思,這些心思都匯聚在眼波里......

.......

大地在他們身下繁衍出無邊無際的綠茵,鮮嫩的草漿迸發出來,紅色的花汁流溢出來,混合着人體的氣息。

夕陽薰過的天際似被鍍上了一層黃金。天上地下一片靜謐,靜謐中只有無數蝴蝶翕動着薄翼的聲音。

他的瞳子裡盡是紅色的米囊花,因而呈出一片瑰豔的紅色,米囊花偎依着兩瓣米囊花似的臉頰,汗珠不斷自他的眼睫、自他挺拔的鼻樑上滑落下去,淅淅瀝瀝的秋雨般清脆地滴落在她潮紅的面上,滑過鼻樑,流入殷紅的、不停翕張的檀口。

蝴蝶翩翩地自上空結成一道道虹,鋪墊的米囊花濃密而柔軟,化爲厚厚的雲霧,把他二人都拖離了地面,霧汽氤氳着快速變化着,終於承載不住了斷斷續續朝地面滴着晶瑩的露珠.......

他們這樣纏在一起,周遭嚴密地籠罩着熾烈的紅雲和瑰麗的蝴蝶。

起了秋風,海上的紅花隨波濤起起伏伏地盪漾,花海中的馬兒時而悠閒地咀草,時而靠在一起耳鬢廝磨......

蝴蝶突然聚成一團,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隻鳶鳥,戾叫聲駭人裂肺,直直衝入雲霄,不停地上下穿梭。

他眼底的情|潮退去,騰起一片殺意,翻身躍起,快速拉過衣裳將她裹住:“我們得趕緊走。”她慌亂整飭着衣襟:“會有危險麼?可是哪裡纔是出路?剛剛進來的地方還出得去麼?”

“出不去了,那種機關的設置就是隻入不出的,出路會設在另一個方向。” 他警惕地四下掃視着,放鬆了些,仍是一臉肅然:“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但是剛剛有一股殺氣。”語罷喚馬。

她亦四下環顧:“到處都是米囊花,沒有路,要怎麼找出口呢?”

“藍蝶既然是他馴養的,應通一些人性,甚至,能懂一些人語。媱媱,你再用一些香精,引出兩隻來,跟它們問問路。”

鄭媱依言釋放出一些香精,兩隻藍蝶很快循着香氣來了。

“帶我們出去,馬上離開這裡。”

藍蝶扇動了兩下翅膀,似是聽懂了,一前一後地往一個方向飛去。他提着她翻身上了銀鬃白馬,急急掉轉馬頭跟隨藍蝶馳走,蝴蝶谷比起米囊花谷有過之而無不及,米囊花谷中央尚有一條小溪,根據溪流的流向可辨別方向。而蝴蝶谷卻比米囊花谷更像米囊花谷,到處都是米囊花和成千上萬的顏色各異的蝴蝶,藍蝶更是數不數勝,爲他們引路的藍蝶混在其中很快辨認不出來了。

“怎麼辦?”她焦躁地擡頭望着他,“辨不出哪兩隻是爲我們引路的蝴蝶了。”

他額前沁出一層汗珠,“藍蝶之前是往這個方向走的,我們先往前走走看。”繼續往前馳,到處都是米囊花,每一個地方几乎都與之前的一模一樣,彷彿又回到原地一樣,讓人誤以爲走錯了路,其實不然。

她心底愈發不安。

他亦有些慌張,每聞風聲鶴唳,便會將她護緊一分。

“亞父從前來過這裡,我記得他說,蝴蝶谷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桃源,有成千上萬的蝴蝶,唯獨沒有藍色的蝴蝶,因爲藍蝶嗅覺靈敏,都被山鬼用異術引去馴養了,山鬼用藍蝶來辨路。不料,這裡竟還有藍蝶。”他擡手撫平她眉心的褶皺:“對不起,媱媱,是我疏忽了.......最不濟,就是我們兩個一起死在這裡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角餘光忽然闖入無數個人影,那些人影移動的速度極快,神出鬼沒竟如亡靈。以爲看到了鬼魂,她駭得一聲尖叫,一頭埋在他懷中死死揪住他的衣袖。

那些人還在快速地移動着,速度快得只能叫他看見無數閃現的重影,也不知來人有多少,心跳漸狂,伸手摸到了劍緊緊握住,待那些人影漸漸清晰時,他的掌心已沁出汗來。

70、遇險

全是木偶人,將他二人給圍了個水泄不通。生長了百餘年的荊木雕成的木偶人,一個個的,眼鼻口皆栩栩如生。

聽見沒了動靜,她離開他的胸膛,偷眼一瞥,惶恐地將他的衣袖又攥緊一分:“爲什麼會有這麼多木偶人?”

“是前人佈下的機關,被我們觸着了,你看他們的腹部。”

腹部?鄭媱聞言去看,那些木偶人的腹部如開了個“屜盒”,周遭有斧斫的痕跡,就在此時,那“屜盒”突然抽起,張出了一個血盆大口,什麼東西嗖嗖地飛出,流星般密集地向他二人射來。

“小心!”他一個俯身將她壓倒在馬背上,迅速策馬向前飛躍,一手握住她一手用劍抵擋。

頭垂下,她看見地上密密匝匝地插來一根根尖削的鋒利短木……好不容易突圍,又新出一羣木偶人,它們快速移動着,前赴後繼地圍剿上來,密集的利器呼聲中嘯出一聲淒厲的馬嘶,身下的銀鬃前蹄折斷,轟然跪地,將身上的二人狠狠甩了出去。

“媱媱——”他一聲大吼,在地上滾了個圈,爬起來奔過去將她撈起來,腦袋裡仍然嗡嗡作響,她晃了晃滿是塵土的臉,回頭看見身後倒地吐血的銀鬃,牢牢將他抱住,嗓音驚恐沙啞:“我沒事……”

銀鬃彈了彈馬蹄,閉了眼。前邊沒有埋伏的木偶人了,身後的木偶人方向一轉,又追了上來。

今日的情景萬萬出乎他的意料,他劇烈喘息着,久違的被圍殲的緊迫感,生死無法預卜的時候只有放手一搏了。

眼底嗜殺的腥氣呼嘯,他執劍立起,她亦跟隨他站起,木偶人漸漸圍堵上來,黑壓壓的連成一片,腹部的木板聲動,裡面的利器已蓄勢待發。她絕望地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腰身:“灝,看來,我們兩個要死在這裡了。”

“不會的!”就這麼死,他心有諸多不甘,死裡逃生也不是第一次了,儘管額前已有冷汗,他此刻卻無比鎮定,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木偶人的腹腔,因爲機關的設置,木偶人身體裡的利器總要在腹腔中經過一番蓄勢排列才能在之後連環射出,也就是說,這中間還有一點時間……毫不猶豫地吹響指哨,棕馬驀然跨越那片黑壓壓的“人羣”,落地後疾馳而來,他攬住她的腰用力一拋,將她穩穩拋上馬背。她愕然回頭,猛地意識過來,聲淚俱下地尖嘯道:“灝——”眼前一黑,已被他的劍柄點了睡穴,一頭栽倒在馬背上,棕馬馱着她繼續飛快地往前……

待那馬上的人影消失成一個黑點,“嗖——”“嗖——”蓄勢之後的利器已經接二連三地朝他射來,他一面細緻觀察着那利器射出的角度與方向,一面左右抵擋。可木偶人勢衆且移動極速,利器從四面八方射來,他應接不暇,臂上一痛,利器已不長眼睛地穿過……

恍惚中有水聲潺潺,她又聽到草叢裡的跫音,一聲一聲,彷彿是爲求生而鳴。微微睜開眼睛,疏疏朗朗的枝椏間滿天星斗間歇性地閃爍不停,腦袋又暈又疼,努力睜大眼,棕馬在她身邊不停打着圈,她猛地坐起,惶急地四下尋覓,不見人影。

“灝——”“灝——”

迴應她的只有山澗裡的迴音,她幾乎站立不穩,跌跌撞撞地支撐着去抓繮繩,翻身跨上馬背,腦袋裡一片空白,也不知哪個方向纔是回去的路,崩潰地大哭起來,驚的枝頭兩隻夜鶯掠起。

棕馬自己慢慢地走動起來,她忙握住繮繩,鼓勵它帶她回去,它似乎是聽懂了,小跑了一段距離就疾馳起來,漸漸地,她看見了紅色的米囊花,棕馬之前已經帶她出了花谷。

馬鞭一樣迫不及待地催促它。它就奔馳得愈發快了,她看見沿路的花莖上怵目驚心的血跡,放慢了去看時,發現花瓣上都是顏色一體的血。心一陣狂跳,淚珠洋洋灑灑,嘴裡憤憤地罵咧起公孫灝這個人。

漸漸地,馬兒自己降下了速度,倒甩起了尾巴,她擡頭一看,掛在眼睫上的淚珠就被洶涌而出的水流衝下去了。定定地坐在馬背上望着花叢中的他,衣裳都被染成紅色的了。

他還笑,多麼惡劣的人。

翻身下馬,她立在原地咬着脣氣憤地瞪了他一眼,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了上去,眼淚化成洶涌的波濤將他淹沒。

他笑着將她抱緊。“傻媱媱,我不是想拋棄你一個人,只是讓你先走,我哪那麼容易?”

“你騙人!”她推開他,心疼地去檢查着他身體上的傷口,他不讓她的手靠近,只說沒事。

聽他講話的語氣如常,她稍稍放鬆了些,心口一軟:“你怎麼出來的?”

“他們到底不是活人,並不是真的長的有眼睛,我還是可以躲的,後來伺機把它們都砍成跛子了。”他牽着她去牽馬:“我們快走吧……”

翻身上了馬。

她道:“它之前好像把我帶出了谷,我現在還記得方向,我們快點離開這裡。”

“……”

“灝?”

“嗯……”

她一側首,看見他猙獰扭曲的面部,心驚肉跳,急忙扶住他:“灝!”

他脣瓣烏青,瑟瑟抖動着:“我們先出去!”

……

“王爺,他們在米囊花谷中伏了……他受傷了,傷勢不輕,剛出谷一度陷入昏迷……天亮後他們渡河穿過了樹林,此刻已經身在盛都的邊陲小城滎澤了。

絞磨着手中的兩顆夜明珠,他脣角徐徐向上彎起:“去告訴她,讓她好生準備着,時刻留意着一對男女……你跟她把他們的情形描述一下,待那二人入客棧時,叫她務必當着衆人的面喊他一聲:太子殿下……”

“是……”

71、夫妻

他們先在滎澤找到一家僻靜的醫館處理他的傷口,處理完了又去找歇腳的地方。

滎澤雖是邊陲小城,集市上來往的人卻熙熙攘攘。因而一路走進客棧時,沒有發現有人注意到他們。入了客棧,掌櫃的立馬上前迎接,客棧一樓坐的是些吃酒的閒客,相互侃天說地,也不曾留意他們。

掌櫃的神色有些爲難,問道:“二位客官是來小店投宿的麼?”

他不開口,怕一開口就暴露自己的傷勢,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等她回答,她留意一週,點頭道:“要一間清靜的客房。”

沒想到那掌櫃的卻皺眉道:“不好意思啊,客官,空房倒是有。不過剛剛就在兩位客觀入店前小店都被人包下來了。不接納外人入住的,兩位客官看看這些吃酒的人,一會兒也要被請走的,還請兩位客官見諒,還是另覓住宿的地方吧。”

鄭媱側首看他一眼,又道:“掌櫃的你看外面烏雲沉沉,怕是要下雨了,滎澤地方小,一路難以見到個住宿的地方,我們又對這裡不熟,再覓他處又要問東問西的……”她指指身邊的他說,“我夫君他是個啞巴,全憑我一個婦道人家與人搭腔,”又故意挺起自己的肚子,撫摸道:“外邊又要下雨了,我們夫妻也不怕淋雨,只是怕苦了腹中的孩兒……掌櫃的可否通融一下,你這裡的客房那麼多,肯定有多出來的,就讓我們暫住一下,避避雨吧!我們呆在屋子裡也不出來。”

一直忍着痛苦,聽到這話,他眉心一動,好像忘了痛,抿了抿脣,伸臂將她攬住。

掌櫃的看她年紀輕輕的,一臉嬌柔之氣,心想倒像是個沒吃過什麼苦頭的,又把眼珠轉去他身上轉了兩轉,道:“你官人瞧起來真不像個啞巴……聽你的口音,似是盛都來的,我見你夫妻倆龍章鳳姿的,倒不似普通人,怕是盛都城裡來的貴胄吧。”

她笑笑,揶揄道:“不是什麼貴胄,只是剛好衣食不愁罷了。”見掌櫃的有些猶豫,她忙塞去一錠銀子,“我想即使是被人包下了,掌櫃的也有辦法讓我們悄悄入住的。”

哪知掌櫃的還是給退了回來:“唉,夫人,不是我不願意幫忙,只是包下小店的人來頭不小,我們得罪不起啊!”

“來頭不小?不知掌櫃的可否透露一下什麼來頭?”

“客官,這可爲難了。”

“你說了我們就立刻走。”

“是于闐來的皇親貴胄,”掌櫃的以手遮掩,小聲道,“我若讓你二人入住了被發現了我怕是性命難保了。”

他雙目一爍。于闐?

“于闐?”她亦有些驚訝,可要怎麼辦?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下二十處,身上還腫着。昨晚昏迷醒來後便一直高熱不退,怕自己拖累她,他就一直強撐着,剛剛又忍着刮療的痛,他應是累得很。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手一涼,被他握住了,他搖搖頭,帶着她轉身往外走,不料剛轉身就迎面撞上一個女人。

是個中年女人,她瞪大了眼珠,神色有些惶恐,跪在了地上,一邊對他磕頭一邊不停地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那些吃酒的人都停了下來。

掌櫃的也驚訝。

他二人更是驚訝。她靈機一動,回頭對掌櫃的道:“這個女人是不是個瘋子?掌櫃的不怕她嚇着人?”

掌櫃的當即下了逐客令。

拍拍——有人擊掌。

掌櫃的才把人轟出店,門外又進來一個人。那人一身異服,身材高大,骨骼奇駿,指節粗長,一看就是個經年習武之人,他右手按着腰間懸掛的一柄長劍,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們二人,道:“掌櫃的生意真是好啊!客人還真是多!”

掌櫃的對他的態度卻是畢恭畢敬了,想起她剛剛所說的,一時心善,便壯了膽子上前問那男子:“客官見諒,這對夫妻是從盛都來投宿的,夫君是個啞巴,妻子又懷着身孕,外邊又要下雨了,不知公子可否讓他夫妻二人借宿一晚。”

“哦?”男子說話時也不看掌櫃的,目光繼續停留在他們身上。“既是盛都而來的貴客,我家公子自然歡迎,店家且莫怠慢了這兩位貴客。”說完,男子轉身上樓。

“是是是。”那店家已是嚇得不輕,隨後給他們安排了一間上好的客房。

她攙着他去了榻上,他的確是累了,一沾牀就沉沉睡了過去。

打開窗子,淅淅瀝瀝的雨聲透了進來,窗口俯瞰樓閣的後院,那裡風景很是別緻,雨水沖洗的竹林正呈現出一片碧幽幽的亮色。

她打來熱水,把他的衣裳都脫去。當初被他一箭射中的時候,她只覺得骨頭都要碎去了,可如今他身上像那樣的傷口不下二十處,該有多疼呢?他始終一聲不吭,昨晚問他他也只是笑笑若無其事地說不疼,後來卻突然昏迷,把她嚇個半死。幸虧跟着翠茵學了一段時日的調香製藥,能辨出一些傷藥,懂得一點皮毛……山中能找來一些草藥……

望着他的身體,她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將濡了藥的白巾敷上去他那些浮腫的地方……

他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拉下她,在她動怒責備他之前已經先快速用食指壓住了她的脣:“噓——不要說話……”她果然不說話了,意識到自己還壓在他傷痕累累的身體上,掙了掙要翻身下去,他又提住她的臀把她抱了上來不讓她動,繼續盯着她打量,自己也不說話,突然就這樣沉默地看着彼此,他忽然以吻封緘,良久才放開她。

她一溜煙滾下牀去,又被他伸手一撈撈來了身邊,不由臉紅斥道,“你別亂動!當心傷口坼裂。”隔着衣衫也覺腹部一涼,不知是不是流血太多的緣故,她記得他的掌心從前一直是溫熱的,他把掌貼在那裡:“媱媱別動,讓我摸摸我們的孩子。”

“我胡謅的,誆騙掌櫃的。”

“遲早都會有的,”他湊在她耳畔說,“我真想你給我生個孩子……媱媱,我都快而立了。”

她往前偎了偎,伸手去理他臂上巴扎的紗布,不說話了。

“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完成接下來的事了……萬一,萬一生了變數,十年二十年也未可知,”他捧起她的臉,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輕輕磨着,他的語速很慢,和着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如果需要十年二十年,豈不是委屈了你……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委屈了你。”

“別想着拿情話誆騙我,讓我感動得給你生孩子!”她口中這樣斥他,心中想着,若是有了孩子,既給長公主帶來麻煩,又讓他多一根軟肋……轉移話題道:“那個女人是誰?爲什麼叫你太子殿下?難道她見過你父王,而你又恰好生得像你父王被她認錯了麼?”

“不像,我見過我父王的畫像,我生得並不像我父王。”他沉思起來。

“真是奇怪,”她道,“爲什麼這兩日會遇見這麼多奇怪的事,于闐皇族也來盛都了。”

“別想那麼多,”他抓住她被荊棘割破的指頭放在脣邊親吻,“昨晚滿樹林地給我找藥……快閉上眼睛。”

“白天我睡不着。”她拱了拱身子,調整到一個舒適的姿勢,無聊地在他胸前畫着圈:“我再問你最後兩個問題,你回答我了我就乖乖睡覺。”

他回過神,伸手去碰她:“睡不着?那來做,由你主動……”

72、胎動

“你不要命了!”她一巴掌將他蠢蠢欲動的模樣打回原形,一向強勢的男人此刻竟有點畏懼的模樣,無奈地望着她,她噗嗤笑出聲來。滴溜溜地轉動着眼珠望着帳頂:“灝,假如沒有重華之變,你父王做了皇帝,你做了太子,你肯定一及冠就娶了太子妃了,如今膝下已經兒女成行了,你說是不是?”

“不會,因爲本太子會等着鄭家的二娘子及笄,然後娶她做太子妃,如今膝下有子女倒是很有可能。”

“我纔不信,你尊貴的太子殿下見了我也不會喜歡我的,因爲你不是我一個人的先生了,見了我肯定也跟見了其他的娘子們一樣;如果你可能喜歡我那得在你及冠之前見到我,可我還是個沒及笄的小丫頭。”

“媱媱你這麼不自信麼?不相信我會對你一見傾心麼?”

“那你說說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是在見我第一眼麼?還是在後來與我朝夕相處中喜歡我的?”

他想了想,扯過被子替她蓋上,再把她緊緊圈來懷中,輕聲在她耳邊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娘子’親我的時候,我的身體就異樣了……”

她低頭,心跳得劇快,兩隻小手被他緊緊握在手中揉搓着,伸到底下。

他繼續道:“後來我就憑着想象,畫了一幅她長大後的肖像,每晚懸在帳頂,枕在榻上看,心中對自己道:那就是我未來的妻子……有一天,被她發現了……她真蠢,還以爲是別人,哭得……”

“別說了!”她呼喝着打斷他,猛得縮回手來,滿臉難爲情。

他繼續嗤笑道:“那幅肖像真是跟她長大後一模一樣。”

“想不到你其實就是個登徒子!”她心裡則在想着有機會再見到那幅畫像就好了。

門外卻在此時晃來一個人影,半透的紗簾中投來一片陰翳,繼而有敲門聲響起,那人只敲了兩下引起他二人注意便沒敲了,隻立在門外邀請他們說:“我家公子請二位到樓下一敘,不知二位可否賞臉?”

她隱隱感到不安,頻頻看他,不料他淡笑着,揚聲回之:“公子賞臉,我們夫妻榮幸之至。”

那人的腳步聲漸漸走遠。她仍是焦慮不安:“他們公子是于闐的皇親麼,素未謀面的,請我們去做什麼?難道是認出了你這個右相的身份?我總覺得來者不善。”

他卻是一臉輕鬆的樣子:“放心,有我。”

到樓下時,只見到那個便衣男子,男子對他們作出恭敬的手勢:“請隨我來。”

二人便由男子帶着進入樓閣的後院,雨水輕點着竹葉,葉子上的水珠漸漸彙集,承重不了再落到地面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綠竹掩映之下有一抹顏色稍淺的綠色一閃而逝,好像是女子的綠紗裙。

隨着腳步的前進,她有了更好的角度看清一個女子的身影,她挺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身着素衣的丫鬟隨侍兩側,小心翼翼地爲她撐着傘,女子站在竹林邊,輕輕拈着一朵嬌蕊置在鼻端輕嗅。可惜距離有些遠,迷迷濛濛的細雨像是斷斷續續籠罩的珠簾,那女子姣好的側臉在珠簾後若隱若現。

便衣男子發現了鄭媱遊走的視線,卻也沒有直接斥責她,僅委婉道:“夫人似乎對這個園子很好奇?”

鄭媱收回視線,點頭微笑:“你們公子也是一位多情的人,出個遠門還要帶着身懷六甲的夫人。”

“哦?”便衣男子亦笑:“夫人冰雪聰明,剛纔那位女子確是我家公子的寵姬,她還是你們大曌國的人。”

繞過曲曲迴廊,他們終於跟着便衣男子到達目的地,一座有着最佳角度欣賞風景的孤亭。

“公子,”便衣男子面向背立的男子一揖,男子不是于闐人的裝扮,身着紫色織錦外袍,束髮的紫金高冠流溢出華貴之氣,男子聞言沒有立刻轉身,從背影看,應是位模樣周正的倜儻美男。

不等男子轉身,她身旁的曲伯堯已經開了口:“二王子,好久不見。”

于闐的王子?好久不見?她聽不懂,完全是個局外人。

男子轉過了臉來——

一雙琥珀色的眼珠湛湛發光。

鄭媱看愣了,這種好容貌,放在大曌,算是不可多得的美男了,可以和江思藐、魏王、太子等人爭奪前三了。

男子一邊的脣角不動,另一邊卻彎揚如鐮,琥珀色的瞳子映出曲伯堯的臉:“葉暘,我一直以爲廟堂之事是男人之間談論的,你可以讓你的女人迴避一下麼?”

這是在對她下逐客令嘍!她完全不知道這男的是個什麼意思,不是他自己把她一道叫過來的麼?現在又支開她要和他單獨談話,更讓人擔心的事情就是不知這男的是敵是友。

曲伯堯似乎並不憂慮,看出她的焦慮,便道:“看着她在身邊我才安心。”

男子一笑,說了幾句她聽不懂的于闐語,那便衣男子低着頭過來跟她說:“夫人請隨我走。”

“等一等!”曲伯堯將她拉到一側,低頭跟她耳語:“媱媱你安心跟他走,于闐王子剛剛說要他帶你去見剛剛在園子見到的那個女人,她是王子的寵姬伊思夫人,你就陪她說說話,他們不會傷害你的,我跟于闐王子是舊識,于闐王子要單獨跟我說幾句話,你也別擔心我。”

滿腹狐疑地點了點頭,她最後看他一眼,跟着便衣男子走,走回剛纔那個園子,已經不見那寵姬的蹤影,男子先出了廊,自己淋在雨中,撐出一把傘完全遮在她頭頂:“伊思夫人應是憩在那邊的水榭中了,需出廊從這條路過去,夫人請踩着青磚,當心腳下的水渦和溼泥。”

她有些驚訝。“你們于闐是個禮儀之邦麼?”

“是。”他想了想,看了她一眼又補充道:“我不是于闐人,是大曌人,從前在……在鄭將軍的部下,他生前還隨他出徵過於闐……”

她一腳踩空了,整隻繡鞋陷入了泥巴中,慢慢擡頭看向他,“鄭將軍的名諱可是一個‘覺’字?”

“嗯……”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了,將傘柄握得更緊,粗奇的骨骼都顯露出來,如注的水流順着他的臉頰滾滾落下,將傘柄塞入她手中蹲下了身來,她眼中朦朧,訥訥地接過傘想着想着有些猶豫了,不知該繼續追問下去還是應該謹慎地緘口。

“夫人擡下腳……”

她錯愕地睜大了眼睛,他竟擡起她的足用衣袖給她擦泥,她忙縮回去,急匆匆地舉傘走入竹林叢中,竹林的另一邊正對着水榭,伊思夫人正倚在榻上撫着肚子和幾個丫鬟閒聊,看見她出現時,態度也十分友好,忙讓丫鬟請她過去。

她走到她跟前,她們得以近距離地相互打量彼此。伊思夫人一眼望上去就是那種溫柔如水的美人,她在打量她時,她也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在她不知如何自我介紹時,撫着肚子,歪着腦袋,眼神比之前更溫柔了,先開口道:“葉暘真是好福氣,娶了個這麼美貌年輕的小娘子。”視線掃過她的足,眉頭一皺,忙拉她坐下,喚下人過來給她換鞋。

先前那位便衣男子恰好趕了過來。伊思夫人低喝一聲:“瀛歐,葉夫人在換鞋,你這個時候跑過來做什麼?”

便衣男子低頭埋下視線:“王子有幾句話要臣對伊思夫人交代。”

伊思夫人便起身走過去,他對她低語了兩句,她突然面色大變,猛然回頭望向鄭媱。鄭媱被她震驚的眼神有些嚇到了。瀛歐講完便退去了。伊思夫人挺着肚子走來,緊緊盯着她,也不笑了。

她有些驚訝於她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瀛歐又是誰呢?她問伊思夫人:“夫人,您這是怎麼了?爲什麼突然這樣打量我?”

“啊……”伊思夫人嘴角一鬆,馬上釋放出許多笑容來,走過去執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又擡起一隻手像她姐姐那樣憐愛地撫摸她的頭髮:“你過得好麼?”

“什麼?夫人爲什麼這樣問?”

“哦,我的意思,是葉暘待你好麼?他該待你很好,只是現在還不能給你正式的名分罷……不過他現在把你奉若至寶,日後也不會虧待你的,你的兄父要是知道你挑了個這麼好的人,該爲你感到高興的。”

鄭媱更加錯愕。

伊思夫人的手順着她的額摸到她的臉,“模樣生得真好,我猜,你若有兄長,肯定與他生得不像。”說罷她面部忽然一擰,鬆了手摸去自己的肚子:“這小傢伙又不安分了。”

那隆起的肚子時不時地突一下,突一下,把衣服頂起來。

“孩子在裡面動麼?”鄭媱問,她沒與妊娠的女人接觸過,還是頭一次見隆起的肚子自己動,不免有些好奇。

“嗯……”她洋溢着一臉的幸福,“最近動得愈發厲害了。”

鄭媱看着看着入迷了:“這麼頑劣,肯定是個男娃,我能摸一摸麼?”

伊思夫人點頭。

鄭媱輕輕將手探上去,感受到裡面那個鮮活的生命不安分地跳動,又側耳去聽,竟生出羨慕來。

73、金鐲

支退了下人,伊思夫人笑容溫和,問她:“葉夫人喜歡孩子麼?喜歡跟孩子玩麼?”

說到孩子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媛媛,鄭媱低頭似是默認,咧開嘴露出一排皓齒:“我沒有照顧過襁褓中的嬰兒,那麼小的孩子,渾身都是細皮嫩肉,是不是很難照顧?”

伊思夫人搖頭:“我也不知道,這種事只有自己做了母親才知道。”她把手輕輕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葉夫人很快會知道的。”

鄭媱沉思了下,又問她:“一天到晚挺着這麼大的肚子是不是很沉很累?”

她但微微笑着:“是有感到很疲很倦的時候,不過想到肚子裡的小傢伙與自己血脈相連,生下來後會長大成人,性情外貌都會有着與自己和他爹爹相似的地方,便會感到歡悅呢。”

說得她的心微微有些動了,專心致志地凝着她的肚子沉思,手不自覺地摸上自己的肚子了,她的心思都落在伊思夫人眼中,伊思夫人拍拍她的手輕聲道:“如果可以,就給他生個孩子吧,他的年紀也不小了,一個孩子帶來不了多少麻煩的;你可有想過將來,生個孩子不只爲他,也爲了你自己;將來他若是走到更高的位置,要讓你站到他身邊,總會有勢力出來阻撓的,更何況你跟他也不是名正言順的,現在你無法預知走到那一步會面臨多大的壓力,你已經確定未來他不會迫於壓力萬不得已而辜負你了嗎?如果有孩子,是不是手中鞏固自己地位的把握更大一些呢?”

鄭媱愕道:“你怎麼好像對我們的情況很瞭解似的?”

“我是王子的寵姬,他的事,王子自然都知道,”伊思夫人笑說,“我只知道有你這麼一個女人,並不知道你的名字,葉夫人,跟你聊了這麼久,還沒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崔玉鸞。”

“玉鸞,”伊思夫人重複唸了一遍,繼續打量她,臉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意,又問她:“你家裡還有兄弟姐妹嗎?”

鄭媱答:“有,都聚少離多。”

檐下匯聚下來的水流又開始急了,伊思夫人的聲音如同雨打竹葉聲,清越地迴盪在鄭媱心中:“守得雲開就好了。”

……

于闐王子對他舉起酒樽:“你身上有傷,就以水帶酒吧。”

他欣然舉杯。

于闐王子又道:“想不到你也會被人算計弄出一身傷來,我從前倒小看了趙魏兩王的能耐。”

“盛都如今的形勢錯綜,公孫戾已經設計出殺我的計劃,趙王和西平郡王時不時來摻和兩腳,等着坐收漁翁之利,而我的勢力主要在西北,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

“在劫難逃,然後,置之死地而後生?”于闐王子道,“到時,我會在關外接應你的。”

酒樽一擊,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下。

臨別時,于闐王子最後一次對他舉樽:“葉暘,最後一杯酒就祝你,日後起兵爲王,一呼百應。”曲伯堯接過:“多謝!”

他出來時碰見瀛歐,瀛歐告訴他她和伊思夫人正在竹林外的榭中。繞過竹林,他看見她們聊得正熱,臉上都掛着笑容,她的注意力始終在她的肚子,當她的肚子有什麼細微的變化時,大聲地喊道:“他可真頑劣!都不停歇的,一直折騰他的孃親。”

伊思夫人先看見了他,喊了一聲:“葉暘!”他挪動腳步,快速走向她。

鄭媱轉過臉來,起身跟伊思夫人道別。

伊思夫人打量着與她並肩而立的男人,叮囑他說:“葉暘,玉鸞尚且年輕,你可要好好待玉鸞,如夫如兄地待她,不要辜負她,不要讓她的親人失望。”

他緊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放心,我自會給她最好的;也祝夫人和王子幸福。”

伊思夫人點頭,送給她一枚鐲子,眼中淚光依依:“玉鸞,這個就給你了,你一定要把它戴着。”

鄭媱低頭看了那鐲子一眼,金中嵌着一點紅玉,隱隱覺得這中間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也沒問。回房問他那于闐王子都和他說了什麼,他說于闐王子將是他們一個重要的盟友。她又問他是怎麼認識于闐王子的。他答:“說來話長。”只把他與于闐王子相識的過程簡單地與她說了幾句,怕她爲她哥哥不平,該交代的都略了去。晚上抱着她睡時覺得良心難安,閉着眼卻睡不着,她在他臂彎裡倒睡得香甜,他也不敢動。

天還沒亮,他們就收拾東西離開了,滎澤至盛都有一條水路,他們選擇走水路回去,僱了一條船。

船上,他想了很久,猶豫着還是湊近她。

她正坐在舟尾望着水波撥弄着手腕上的鐲子,想着伊思夫人那番聽起來似是善意的話。他在她身側坐了下來,見他靠近,她順勢偎着他問:“你怎麼不躺回去休息,身上那麼多傷。”

他含住她的脣吮了吮:“該換藥了……”

她起身把他推入艙內,閉了所有簾子,脫了他的衣服給他換藥。

一不小心瞥見他昂揚起來,她渾身發燙,被他圈入懷中順勢往後倒去。她撐起身子不壓着他,主動送上脣跟他親吻,衣裳被他摸索着解開了。後來腦子一熱,忘了他身上的傷,藥還沒換完,鬼使神差地跟他做了,中途把他的傷口弄開了才意識到匆忙結束,之後繼續腆着顏給他上藥。

他似乎是有目的的,趁着剛剛親密後還未消散的濃情,再次抱住她問:“媱媱,你知道伊思夫人爲什麼給你這個鐲子嗎?”她搖頭。

他說:“伊思夫人是一個行商的女兒,自小就跟隨她父親來往于于闐和大曌,有一次路過青瞿關,遇見了劫匪,被人所救,她就嫁給了救她的人,他就是當時鎮守青瞿關的鄭覺,你的哥哥,伊思夫人曾是你的嫂子。”

“你說什麼?”

“你哥哥在外成親的事情你父母都是知道的,你父親置若罔聞,對此事的態度漠然,你母親拖人送去一隻家傳的鐲子,就是這隻……後來,因緣巧合,于闐王子看見了她……一些波折之後,她成了于闐王子的寵姬……她給你鐲子,實是把東西還予你哥哥。”

“爲什麼會成爲于闐王子的寵姬?是她心甘情願的麼?”她難以置信,“那我哥哥喜歡她麼?”

“不喜歡怎麼會娶她?你哥哥喜歡她,就熱烈的追求她,她爲了報恩於是答應嫁給你哥哥。”

她想了想,看看手中的鐲子譏道:“我明白了,她真是虛榮。”

他道:“是我,是我幫助她跟于闐王子在一起的,你哥哥也因此直至目前心底還對我有些怨言。”

“你……爲什麼?”

74、試探

“不爲什麼,”他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只簡略地告訴她:“她跟于闐王子兩情相悅,她不是你哥哥的良配,繼續在一起,他們兩個都不會快樂……”

她似是不信:“你分明是在算計我哥哥,你是不是看出了于闐王子喜歡她,想結交這個盟友,就用了什麼計把她獻給了于闐王子?我哥哥救了你,你卻這樣對他。”

“你這樣看我?”他眼底露出失望,用力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本來就是這樣步步爲營的人。”

“既不信任我,爲什麼要一次次地跟我有肌膚之親?只是爲了讓我幫你復仇和救你姐姐麼?鄭媱,爲了你哥哥,你因爲幾句話就質疑我,到如今,你的親人在你眼中都比我重要是不是?”

鄭媱瞳子一瞪,怔了下,不由後悔起來,胸口一熱,一隻手忽然觸了過來,他的語氣譏嘲:“你把我放在什麼位置?噢,這裡還是有我的,只不過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始終在我前頭是麼,我只是比公孫羽和江思藐更榮幸,好歹還在裡頭。”他鬆開了手,轉身出艙……

——

“……他們去了滎澤,在滎澤一家客棧裡,有一個瘋女人喊他‘太子殿下’……”曹禺略去了後面他與于闐王子會晤之事,一邊研墨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陛下,隱衛反回給奴才的就是這些了。”

“太子殿下?”雖是疑問,公孫戾的神情卻無訝色:“當真喚的是‘太子殿下’?”

“千真萬確。”

公孫戾擲下手中的御筆,朱墨自雪白的紙上暈染出一片血紅,公孫戾閉上眼睛仰靠着龍椅長嘆一聲:“曹禺啊曹禺,朕的周圍狼環虎伺,朕這個皇帝可當的寢食難安。臣子不忠,兄不友、弟不恭,他們這羣不臣之徒都想坐朕這把龍椅呢,你說朕現在是不是岌岌可危了呢?”

曹禺忙拍馬道:“君權乃神授,他們即便有異心也成不了氣候,因爲不是真龍天子。陛下對一切都瞭如指掌,是天縱的帝王之才,是難得的千古明君。”

“你倒會溜鬚拍馬,”公孫戾以手撫起椅上盤亙的龍紋:“朕不是明君,朕逼死太子勳篡位的時候那不怕死的史官就已經毫不留情地鞭撻過了……一羣不臣之徒想來搶朕用心血奪來的東西,朕怎麼會輕易地拱手讓人呢?誰若敢來搶,便是西天神佛,朕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決不手軟……”面跡隨即展出絲絲蔑笑。聞得殿外一更的梆子敲響,起身道:“掌燈,去永淑宮。”

前腳剛出殿門,便有內侍急匆匆地衝過來撲倒在前,曹禺心悸地低聲怒斥:“狗東西,誰給你的膽子這樣衝撞陛下?”

公孫戾低目掃了他一眼,辨出他是馮貴人宮裡的奴才,問道:“貴人讓你來請朕過去的?”

那人渾身顫抖着,音聲悲痛地回答:“陛下,貴人……貴人……”

“貴人要提早生了?”公孫戾又追問,“醫女到了沒?”

“已經……生了,是位小皇子……一生下來——”

“起駕,朕去看看貴人。”公孫戾大喜,打斷他的話闊步往前邁了兩步,卻聽見後半句駭人聽聞的話自背後傳來:“小皇子,一生下來就,沒了氣。”那人最後放聲嚎啕。

彷彿是千鈞的鼎重重壓在頭頂,公孫戾仰頭瞪視漆黑不見底的九重天,“是不是朕剛剛衝撞了神靈,上天要懲罰朕才降下如此報應?”

“陛下節哀,是小皇子福薄。”曹禺哀嘆一聲,微微仰視他的臉,他的臉被烏雲和高牆瓴影打下一層厚重的陰霾:“哈哈哈哈——”

一旁守衛的士兵也不敢呼吸了,一片寂靜裡只有他癲狂的笑聲,在夜色瀰漫的肅穆宮城內遊蕩,上達霄漢,下至地府。

“朕還有太子!”他收住笑容,面色嚴峻得不可視,幾乎是咬牙切齒:“起駕,去永淑宮!”

馮貴人第三次派人來永淑宮中通傳,來的下人一個個哭得撕心裂肺地求他,他睡在榻上充耳不聞,只讓貴妃把人都打發走。

那個女人,已經徹底失寵了,到了這一步,貴妃心底竟沒有半分快意,倒有一絲莫名的物傷其類之感。公孫戾伸手將她攬來臂彎,始終閉着眼,呼吸深深淺淺地噴在她的臉上。貴妃擡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陛下不若去看看她吧,她剛剛經歷喪子之痛。”

“難道朕現在就沒承受喪子之痛麼?”公孫戾把手按上她的肚子,“她想讓朕去安慰她,朕還想讓人安慰朕呢,所以就來你這裡了,想不到你竟然不安慰朕,卻要把朕攆走。”

貴妃無話,最終只道:“陛下節哀。”

“朕感受到他在動了,”公孫戾輕輕撫着,衝她柔和地笑。貴妃神思一恍,清醒道:“陛下胡說,他纔在臣妾肚子裡呆多久?身子骨都沒長好呢。”

“朕說他在動他就在動,朕與他父子連心。”

貴妃凝着他,又扯嘴角問:“萬一,是個女兒呢?陛下豈不是要失望了。”

“女兒更好,朕的長公主。”

貴妃縮回手乖乖躺着不再說話了,公孫戾突然翻了個身把她抱住,於她耳邊親密地呢喃:“朕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把他生下來。”

貴妃莞爾:“希望?難道陛下覺得臣妾不會平安地把孩子生下來麼?”

“當然不是,朕只是怕,怕他出生之前,這世道就亂了。”他的眼睛被上一層她看不透的東西,“倘若有一天,朕的皇位坐不住了,兵臨城下,你當如何?”

貴妃想了想,笑道:“還能如何?生同衾,死同穴。”

公孫戾低頭看着她:“朕真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沒有搶在公孫勳前頭娶了你,讓你與朕之間生出了這些溝壑,你知不知道朕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填埋……朕有時,真的看不透你的心思。”

“陛下想說什麼?”貴妃倒愈發看不透他了。

“朕想說,真情實意也好,虛情假意也罷。鄭姝,你註定是要與朕一起死的。”

這個名字已經多久不被人喊出來了,很多人都知道,就是不敢喊出來,連她自己都快忘了她叫鄭姝了。她笑:“那是自然,臣妾註定與陛下偕老。”

公孫戾亦笑:“對,你要和朕一起偕老。朕不會這麼早就死的,朕要爲太子掃清一切障礙,把皇位坐穩。”

想到他從前說的:你若爲朕生了兒子,朕就改立他爲太子。如今,他怕是已經忘去九霄雲外了。貴妃道:“臣妾還是不要生兒子了。”

“爲什麼”

“陛下已經有太子了。臣妾不想生個兒子與太子爭位,還是生個乖巧的女兒好了。”

公孫戾聽出她話中深意,她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提醒他他自己說過的話,安撫她道:“顧氏到底是朕的結髮妻子,她死前對朕千叮嚀萬囑咐……直到目前,朕依然只有這一個兒子,朕不立顧氏所生的嫡子爲太子,難以籠絡顧相那一幫人。你若生了兒子,朕就立你爲後,一定好生栽培你的兒子,日後誰做皇位,得看他們各自的才德和本事了。”

承諾到底還是變了,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肚子,心中自言自語:“這個孩子果然是留不下去的……不該違背自己留下他還欺騙長公主的初衷的。”如此一想,堅定初衷,狠下心來。

75、桃腮

長公主府

一池碧荷轉眼將枯,水芙蓉已然匿跡,池畔的木芙蓉卻開了,夾在環池的小道旁,佔盡了深秋風情。鄭媱坐在岸邊,兩腿伸向落了水位的池中,凝着枯荷裡的影子發呆,池中有個影子躡手躡腳地向她靠近,突然自背後捂住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笨,說話了還讓人猜。她掰開她的手,轉過臉來。媛媛笑嘻嘻地蹲下身挨着她同坐來池緣,眉眼俱笑開了花:“玉鸞姐姐,你這兩天跟我姐夫去哪兒了?”

小鬼頭。鄭媱用手比劃了兩下,去捏她的臉,因爲用力了些而弄疼了她,她雙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鄭媱,忽然彎起雙眉,唉聲嘆氣道:“唉——你爲什麼是個啞巴呢?我好想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比劃的,我有時能猜出一些,有時又猜不出來,即使是猜出來的,也好想知道你親口對我說的原話。”

鄭媱聽之黯然,又聞她言語純粹:“你不會說話,一定讓很多人都瞧不起吧,玉鸞姐姐,我好同情你。”陳述時,她一雙眸子霧汽浮動,望上去水靈靈的。

鄭媱心中感慨,擡手撫上她的臉,身後傳來另一個身音:“同情怎麼可以對人說出口?”

她趕緊擦擦眼睛,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炯炯有神的雙目爆出滋滋喜色:“哎呀,江先生怎麼找我找到這裡來了?我錯了,不該偷跑出來的,這就回去做功課。”

他雙手俱別在身後,一副長輩欣慰的姿態對她抿起嘴角:“嗯,媛媛今日很乖,我會跟貴主說的。”

媛媛嘴角抿起一個弧度,秋風暈染過的臉彷彿木芙蓉將展的嫩苞,頭一低,歡喜地跑開了。

秋風掠過荷塘,帶起一絲夾雜着塘泥的溼潤氣,陣陣襲入鼻腔。

他舒出一口氣,目光放到她身上,她又轉過了臉去。他走過去坐到鄭媛剛剛坐過的地方,與她並肩望着水中的倒影,一隻蜻蜓滑過荷葉枯莖點動水紋時,她先開了口打破寂靜:“貴主要你做她的先生麼?”

“貴主這兩日是有意給她安排個教書先生了,我在府中除了日日給貴主把脈,也無其他事可做,就順便教教她了。”

他的回答之後是片刻的寂靜,而她打破寂靜的回答讓他意外地偏過頭來看她。

她說:“算是我求你吧,求你不要做她的先生教她了,一日也不要。”

他心裡明白她的顧慮,攤掌將那隻蜻蜓引來指尖:“你不會是怕她跟你喜歡公孫灝一樣喜歡上我吧?”

鄭媱沒有否認,只道:“我覺得她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我是她的姐姐,是目前唯一在她身邊的親人,我希望她好好的,不僅希望她現在快樂,而且希望她能一直延續這種快樂。你是個好人,我不是怕她會喜歡你,我是怕她真的喜歡上你了你卻不喜歡她。”

“你爲什麼覺得她可能喜歡我?是不是覺得我很能討小娘子們歡心?你又爲什麼確定我不會喜歡她?因爲你很清楚我喜歡的是你是嗎?那你爲什麼不喜歡我呢?先遇上了公孫灝是嗎?”他語速快得像是繞舍的行令,不聞她回答,又問:“他此次在米囊花谷受傷了是嗎?你們從滎澤回來直到此刻還在鬧不快是嗎?”

“你爲什麼會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山鬼啊,山中之魅,一個靈魂來去自由的人。”

他笑意淡泊朦朧,似乎深不見底,她心底更加疑惑,似乎永遠也無法知道他看似無邪的笑容之下隱藏的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他還有什麼非常人可比的本事。除非他願意親口告訴她,可她是他什麼人?他憑什麼要把他的秘密都告訴她呢。直覺告訴她,他是個不能招惹的人,她必須對他敬而遠之。

“對不起……”他說得更低,還是被她聽見了,滿臉愕然地看着他,一種促狹自心底裡逼仄地升起,她明明看見他眼角淌過一絲異樣的黯然,轉瞬卻又化爲普渡衆生的慈悲,她以爲是自己眼花。

他繼續笑着:“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的。”猛地伸手將她推倒在地。

“你幹什——”嘴巴被他用手捂住,對上他次第猩紅的雙目,她的心在腔中惴惴不安。

他快速低頭,以一種飲血的姿勢咬上她的脖頸……

她只感到目眩神迷,恐懼與疼痛充斥着她的腦海,“盾”在催她快些掙扎着逃走,他的話語卻透入她的意識變成了“矛”,“矛”說:“我不會傷害你。”

……

他滾動喉結,音聲低迷如魅::“即使不在一起,我也只會守護你……”說完才鬆開她,她驚坐而起,沒有立即奔走,盯着他反常的一舉一動,撫着脖上的齒印,目光慼慼、心有餘悸地問他:“你到底怎麼了?若把我當朋友就如實告訴我……”

他很快又變回原來的江思藐,僅僅在一念之間,便由“魔”變回了謫仙,還是他一貫的、玩世不恭的溫和笑容。“嚇到你了?我沒怎麼,就是想在離開之前再親親你讓你記住我而已。”

她不信,忙追問:“你要去哪裡?”

“捨不得我?”他起身,抿脣時儼然物外之人,“紅塵人間多羈絆,不如歸去舊青山。你相信‘緣’麼?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再見的……”話落,腳步已去如疾風。

往事如煙雲瀰漫,朦朧的眼前,只見樹下少年白衣如雪,春風拂過桃枝帶來一陣氣流,激起他的白衣,衣角隨花雨紛紛下落中,他看見一雙眼睛……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那些芳菲流水般自眼前淌過,鼻端彷彿能嗅到很久以前那個春日的彌香,他且行且吟:“生若浮,回首如馳影……”

76、巾幗

秋圍臨近,聖諭頒來長公主府,邀長公主一同前往。

春獵秋圍,是大曌皇室的傳統。每逢圍獵之時,皇帝會攜朝中要員在世家勳貴中挑選一批年輕子弟隨御駕一同前往菘山獵場。按歷年傳統,菘山駐地紮營之後,皇帝會先與文官武將坐於臺上觀臺下後生競技對擂,先選拔出一批資質尚佳者來;事後,皇帝會攜這些人一同馳入林中射獵,親自考覈。而公孫戾舉行此次秋圍的目的,似乎並不只是如此簡單……

……

與翠茵一同坐在長公主身後,她有些心不在焉,遇上他的目光,他總是冷淡地移開。

還在惱她麼,他也真是小氣。自上回負傷歸來後,她曾以長公主與右相夫人往來之名去右相府假公濟私地看過他三回,不巧的是,前兩回去時有外人在,兩人只是遠遠地望了一眼。第三回見面在兩日前,兩人這纔有獨處的機會。他的傷沒有痊癒,一個勁兒地叮囑她秋圍的事:“秋圍時,不論是誰,若要你射靶,你千萬不要射中。”道完不待她問便推門走出去忙碌了,一個多餘的字也沒講。

左思右想,她覺得自己似乎沒有爲他們的感情付出多少,因爲從來沒有想過他會不愛她的一天。她一直被自己的仇恨牽着鼻子走自己的路,全憑他一人在苦心經營,所以他一冷起來,她就覺得好像疏遠了…… 再仔細一想,他們的感情好像從來也沒有至那種如膠似漆的地步……

長公主側過身,拿手敲了敲她的腦袋:“玉鸞,你想什麼想得發愣了?”

她這纔回過神來,連忙敷衍長公主。長公主又問:“他有沒有跟你說過,讓你不要射中靶子之類的話?”鄭媱聞言如坐鍼氈,訝異問:“貴主,今日,會發生什麼事?”

長公主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與那廂的曲伯堯對視一眼,道:“半旬前,顧琳琅要臨盆,郡王夫婦二人歸去西平。如今,顧琳琅才誕下一子,兒沒滿月。陛下道秋圍盛事,皇親怎可缺席,遂匆匆將公孫羽召回盛都。翠茵玉鸞,你們兩個都來說說陛下此舉何意?”

鄭媱想了想,答:“陛下忌憚兄弟,許是又想借機行打壓之舉。”

“是忌憚兄弟沒錯。”長公主握着酒樽的手一傾,抖出兩滴玉漿在案,拿護甲蘸了勾出一道道溼潤的痕跡。有三株同根而發的樹,其中一株尤茂,幾乎聳入雲霧,同根的兩株會與它分取汲來的水 。不遠處還有叢生的一株,根已經遠了,不會和它分取汲來的水,那樹原先本不起眼,不料短短几年便茁壯了起來,如今枝繁葉茂,會與它爭奪日光。如果你們是那三株中最茂的一株,給你們權力,你們是想先除掉與自己分水的兩株還是想先除掉與自己爭日的一株呢?”

翠茵毫不猶豫地先回答說:“當然是分水的兩株,汲來的東西被分走阻滯了它的生長,而與它爭日的一株沒有這種憂患,纔會與日獨大。”

長公主望向鄭媱,鄭媱答:“爭日的一株。”

“爲什麼?”長公主問。

“它的風頭都要蓋過自己了還不立刻除了它等着讓它蓋過去麼?”鄭媱仔細一想,似恍然大悟,頓了一下,道,“爭日的一株纔是它最大的對手。若先除同根的兩株,可能會自傷筋骨,且耗心耗力花時去除同根的時候,正是對手生長的良機。不除同根的兩株,暫時並不動搖它獨大的地位。我想,它想要的只是至尊的地位。”

“玉鸞倒有些長進了,”長公主繼續盯着曲伯堯,“西平郡王和趙王好歹是陛下的親兄弟。所以,玉鸞你該明白今日要發生什麼事了吧?陛下讓西平郡王回來與趙王一同參與秋圍,不過是,殺雞儆猴。”

腦中的弦拉起,鄭媱也將視線投過去,他正與鄰座的官員談笑,對上她注視的目光時眉頭一擰,頻頻用眼神示意。

她更加六神無主,視線隨意一掃,掃向了公孫戾身後,金鳳輿傘葳蕤生光,傘下麗人亭亭走來。內侍一聲細長的通稟,衆人皆將目光投去那姍姍來遲的麗人身上。

上次見貴妃,是在公孫戾的龍舟上,這是她自相國府事發之後第二次見貴妃——她的親姐姐,目光漸漸也跟衆人一樣落去了她的腹部。

“貴妃……真有孕的女人氣色與普通女人是不一樣的。”她聽見翠茵對長公主這樣低聲說。

長公主聞後並不高興,但在觀察了貴妃半晌後,被她發現她寫在臉上的不悅消失了,她的心情一時複雜起來。貴妃不曾看她,甚至迴避着不看這廂的長公主,始終衝着身邊的帝王媚笑言歡。

心如刀割,她低下頭,渾渾噩噩地思索,她該做什麼呢,又能做什麼……如今是束手無策……

“你知道他的意思麼?他爲什麼說不讓你射中的話麼?”

鄭媱搖頭。

“稍後,陛下與人入林前會千方百計地試探你會不會騎射,若會,就會讓兩個女官跟你一起入林射獵……”

“什麼?貴主從哪裡得到的消息?”

長公主偏首指了指曹禺。

她的心在腔內瘋狂跳動,她黯然道:“他是不想我跟他一起置身險境,我暫時聽他的,我若去了,會拖累他的……”

“不——”長公主側首對她耳語,“正是因爲危險,你纔要去幫他,入林之後,你…………”

她一邊聽一邊點頭,兩人正耳語,卻聞上方傳來一聲怒喝:“好大的膽子!”

兩人定睛一看,公孫戾正對着臺下的人橫眉怒目:“你竟敢女扮男裝!婁季在哪裡?”

“陛下息怒。”臺下說話的人一身戎裝,頭髮束起作男子裝束,她微微擡頭,露出一雙英氣的眉黛和秀逸的眼輪,講話時聲音也透着颯爽英氣:“家兄不器,是臣不讓他來丟人現眼。”她自信地講着,側眼睨了身邊與之比射的人一目,“想不到顧公子好眼力,一眼便識出了臣是女流。”

聽她在皇帝跟前自稱“臣”,想必是有了官職的,在座的人暗暗驚歎。

鄭媱明白了,原來是到了婁家和顧家的兩位公子比試射藝,婁家的公子一上場就被顧家公子拆穿是女流。顧公子接話道:“與女人比試,只怕我勝之不武。”他是顧長淵的幼子。

她一笑:“還沒比試呢,你就確定贏得了我?”又抱拳對公孫戾道:“臣婁沁,參見陛下。”

鎮國大將軍婁如晦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這個婁沁,大曌出了名的女巾幗,便是他的孫女,年紀輕輕就已立下無數軍功,已是將軍之銜,因爲常年駐在西北,一直未婚配。顧公子也是滿目驚訝之色。

“原來是雲麾將軍,”公孫戾轉怒爲笑道,“朕五日前才聽說你要從關外回來,想不到你今日就回來了。”

“臣日夜兼程趕回來的,跑死了三匹馬。”婁沁笑道。

公孫戾讓她平身,又問:“爲什麼這麼急?朕可沒拿聖旨催你!”

“家兄實在不器,臣怕他給婁家丟臉,”還在與皇帝對話,她就大膽地走動了幾步,轉首看向顧公子,“所以臣就代他來了,剛回來沒來得及讓禮部的人換下名字,破了陛下的規矩,臣有罪,但還請陛下給臣一個比試的機會。”說罷不等公孫戾開口,已經拉弓連放三支箭矢,箭鏃不偏不倚,皆直插靶心。

衆人與顧公子俱目瞪口呆,顧公子羞愧道:“在下心服口服。”

公孫戾對她十分欣賞,大喜道:“朕還是頭一次親眼目睹雲麾將軍的英姿,這些年保家衛國,誤了雲麾將軍的終身大事。雲麾將軍這次回來,朕會替將軍好好物色一位如意郎君。”

顧公子落座,澎湃的心潮還未褪去,卻被身邊站起的父親一盆冷水澆下來。“陛下難道不知,雲麾將軍有過婚約麼?”

“哦?”公孫戾道,“朕不曾聽說。”

顧長淵問兵部尚書王臻:“婁老將軍和王老將軍曾是生死之交,婁氏與王氏是世交,是不是,王大人?”

王臻道:“是。”

顧長淵又道:“王妜與婁夫人交情匪淺,兩人在閨中就有約定,若日後嫁人,各自所生的孩子若是性別相同的,就結爲姊妹或兄弟,若是性別不同的男女就結爲夫婦。”

王臻笑道:“這,臣倒不曾聽說,應是她們閨中戲言,左相大人如何得知?”

“後來王妜先嫁去了東宮,婁夫人還未出嫁,去東宮探望有孕的王妜,王妜重提此事,被東宮的下人聽了去,此事也就傳出去了。” 顧長淵說。

鄭媱仔細一想,嫁去東宮的王妜不是公孫灝的母后麼?呵,原來這不讓鬚眉的女巾幗倒算是跟他指腹爲婚的了,若沒經歷這麼多事,也許婁沁如今已經順理成章地成爲他的太子妃了。

談虎色變,公孫戾一改和顏悅色:“既然人都死了,將軍就不要守着上一輩的戲言了。”言罷立刻轉向曲伯堯:“朕想了想,舉朝上下最配得上雲麾將軍的,非年輕有爲的右相大人莫屬了,只可惜,右相大人已經有了糟糠之妻了。”

婁沁凝了他一眼,果斷拒絕:“臣不做妾!”

77、比試

他面露一絲悅色,饒有興味地盯着那婁沁打量,恰被鄭媱看在眼裡,鄭媱心底不由泛起一腔酸意。偏偏那婁沁拒絕給他做妾之後又側首來看他,兩人對視着相互打量,眉來眼去的……

他始終彎着嘴角,在發現了自己正被她盯着看時才收回目光衝她瞄了一眼,笑容也同時斂了,一副冰封的表情。她心裡更加不自在,又去看那婁沁,婁沁並沒有注意到她,視線頻頻掃向他,從他不時偷窺又立刻迴避的方向發現了她。“咦?”婁沁輕噓一聲,小異了下。

公孫戾問:“雲麾將軍在看什麼?”

婁沁答:“臣在尋找一個能與臣比試的女人。”

公孫戾四下環顧,笑道:“與朕隨行的女眷皆居深宮內院,平日裡吹花嚼蕊,文繡纂組。哪個敢與婁將軍這樣上過戰場的人比試呢?不說娘子們了,就說這年紀輕輕的兒郎們,個個矜貴的,有幾個能勝得了婁將軍呢?”

婁沁道:“正是因爲如此,臣纔要與女郎們比試,臣決定日後再也不與兒郎們比試,臣若是把他們一個個的都比下去了,誰還願意娶臣呢?所以臣要和女郎們比試,臣若把女郎們一個個都比試下去,那不就證明臣是女郎裡最優異的了。那以後,就能嫁出去了,陛下說,臣說得有沒有道理?”

在場的人皆忍俊不禁,公孫戾也禁不住笑道:“婁將軍很有智慧,那朕就給將軍現挑幾人……”

放眼四周,還有幾個女人?丫鬟們身份太低,公孫戾不會拿她們來陪襯和取悅一個女將軍,公孫戾出宮時妃子就帶了她一個,其他人沒帶什麼女眷,那麼可挑的女眷就只有長公主府的了,長公主身份尊貴,公孫戾只會讓長公主帶來的兩名婉侍陪襯她了。貴妃忙道:“陛下,臣妾想試一試。”

公孫戾濃眉一皺:“愛妃有孕在身,依朕看,不若讓長公主府的兩位婉侍出來與雲麾將軍比試,兩位婉侍平日常出門爲貴主辦事,多少諳一些馬術,射箭之術應也略知一二吧。”

貴妃往長公主那廂瞥了一眼,掩袖笑道:“臣妾覺得跟了貴主多年的高婉侍應該懂得,崔婉侍的所長不是歌舞麼?”想不到長公主立刻接話道:“娘娘此言差矣,玉鸞她不僅懂得歌舞,她可什麼都會……”

貴妃擔憂起來。

鄭媱:貴主也忒會吹噓了……心裡又納悶這婁沁不知爲何要找女人比試,畢竟她心裡明白這裡的女人都不是她的對手,難道就是要羞辱一下別人來彰顯下自?不像。

“既如此,那就讓兩位婉侍與將軍比試吧,還望將軍手下留情。”

鄭媱遂與翠茵一同起身走到臺前,接下小卒遞來的弓和箭矢。

“將軍想怎麼比試呢?將軍已經百發百中,不用比試,奴婢和高婉侍就已經輸了。”

婁沁盯着問話的鄭媱打量了兩眼,笑道:“那你說說,你想怎麼比試?”

“這崔婉侍的聲音怎麼那麼熟悉呢?”李叢鶴獨自坐在位子上埋頭冥思苦想,喃喃自語,“在哪裡聽過?”

曲伯堯黯下臉來,她說這話幹什麼?直接輸了就是了。

顧長淵提議道:“臣有個主意,不如在雙方頭上插孔雀翎,然後各自爲靶,讓另一方立在三十步之外執弓射箭,射中者勝,倘若都射中了,那麼射落孔雀翎者勝,若孔雀翎皆不落,則翎羽曲幅大者勝。若皆落地,則離人遠者勝。”

“好主意。”公孫戾欣然應允,貴妃忙勸道:“陛下,若射不中,傷了人怎麼辦?”

張耀宗低聲對曲伯堯道:“出此損策,他是想讓婁沁死,她們兩個不會射箭的還不把箭射入肉裡?陛下好像都知道的樣子。”

曲伯堯神情不善。

公孫戾道:“朕相信雲麾將軍會射中的……將軍什麼場面沒見過,自己當靶子難道會害怕?是不是?若兩位婉侍一會兒表現不錯,朕就特許兩位婉侍一道入林。”

婁沁頑道:“臣是會射中沒錯,只是臣擔心兩位婉侍的射藝,射不中將臣傷了怎麼辦?”

“若傷了你,讓她拿性命賠你就是了。”曲伯堯突然開口,語氣決絕。

鄭媱與衆人一齊回頭看向他,他一臉冷漠的神情回望着她。

長公主笑道:“將軍放心,她們不會傷了將軍的。”

……

先是婁沁對翠茵,婁沁一箭射落翠茵頭上的孔雀翎。輪到翠茵,翠茵知道自己射不中,沒用多大力氣,隨意拉了下弓,箭矢剛剛發出便力盡而墜。接下來便是婁沁對玉鸞。婁沁眼也不眨,一箭射落,小卒過來測羽毛離人之距,欣喜地報出一個令人驚歎的數字。

輪到玉鸞了。

衆人以爲她會像翠茵那樣有自知之明,倒有模有樣地挽起弓,不斷調整着去對婁沁頭上的目標,遲遲不射,看得人心急。

婁沁忍不住道:“崔婉侍,你可要看準嘍。”

她還真要去射?連他剛剛的威脅也不聽,他兩個手心都汗溼了,頻頻睇向王臻。王臻看得專注了,半晌才注意到他,忙衝臺上的人喊話調笑道:“崔婉侍,射不中也沒關係,入林射獵可累了,還有豺狼虎豹……像雲麾將軍那種比男人還威猛的女人才受得住,你若射不中,趕緊下來吧,好好休息,一會兒陪着貴妃和貴主說說話,你要是射傷了將軍,可要抵命哪!”

衆人以爲王臻是在嘲諷,跟着鬨笑起來。那玉鸞看上去也的確像是射不中的樣子,即使射中了也勝不了的樣子。

她挽弓的手心也沁出了汗。他讓王臻暗示她,不要射中,等他們都入林去了,她和姐姐有機會講幾句話呢。事實上,她自己並沒有把握能射中,她全神貫注地凝着靶心,想着他之前說的抵命的話,他是在逼她,他知道她沒有完全射中的把握,

他以爲威脅她抵命、不給後路她就會放棄了麼?想到此處,牙一咬,用力拉滿弓弦,她聽到木弓深處的聲音,嗖——

衆人的目光跟着箭矢飛馳。

貴妃的指甲暗暗掐緊了肉裡。

“啊——”婁沁吃痛地尖叫了一聲,緩緩擡手去擦額上痛出來的汗珠,破口大罵道:“崔婉侍,你到底知不知道射孔雀翎啊?”一說話,束髮的簪子斷了,頭髮全散了下來,孔雀翎也落在了地上。

鄭媱僵在原地。

小卒歡欣地報道:“雲麾將軍勝——”

她還是輸了,她的箭擦着她的頭皮過去了,險些射中她腦門。他有些難以置信,憤憤瞪着那任性的女人,氣不打一出來。雖然她輸了,他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婁沁撫着火辣辣發麻的頭皮,疼得眼淚要溢出來了,抓着一截頭髮恨恨地埋怨道:“既能射斷我束髮的簪,怎麼可能射不中那麼大一片的孔雀翎,崔婉侍,你真陰毒!”

78、入甕

觀看的衆人不予置評,皆保持沉默。

鄭媱鬆鬆握着弓,杵在原地與怒髮衝冠的婁沁對視,她方纔盡了全力,是真的射不中。長公主之前信誓旦旦地說她不會傷了她也真是信得過自己,好險,差一點就傷了她……

可惜,入林的機會就這麼失去了,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掃向他,也不知什麼緣由,他的臉黑得比之前更難看。失落之餘,她悻悻地往回走,突然聽見長公主一聲怒喝,不由頓下腳步。

“玉鸞,怎麼如此無禮?還不跟將軍道歉!”雖是責令,長公主面上卻晏晏含笑,她從長公主的眉眼之間看到轉機,頓悟過來,昂首挺胸地走到婁沁跟前:“方纔是玉鸞冒犯了將軍,還請將軍海涵。”

婁沁揉揉頭皮,才由傲慢轉爲釋然:“我從不跟人一般見識,我這個人雖然心直口快,但從不記恨人。”說完,驀然一掌拍在她肩上,差點拍碎她的骨頭,婁沁笑得跟秋氣一樣爽朗:“崔婉侍明明可以射中孔雀翎,卻故意射不中要輸給我這個將軍,是爲了不掃我的顏面,可崔婉侍還要顧及貴主的臉,雖然輸給了我這個將軍,可爲了不丟貴主的臉,又給了我一記‘耳光’,我還是頭一次贏得如此‘狼狽’。崔婉侍智慧過人,難怪得貴主歡心。”

鄭媱:“……”

婁沁快人快語,嗓音又亮,講出的一席話讓在場的人都聽見了,話落不久,突然起了震耳欲聾的掌聲,他左右顧顧,也極不情願地跟着麻木地拍起掌來。

長公主的聲音遠遠地接來:“將軍過獎了,玉鸞只通騎射的皮毛,只是誤打誤撞,要論上戰場殺敵,哪裡及得上將軍?”

貴妃心中喜憂參半,既爲她獲得衆人的讚賞的眼光而欣慰,又對接下來的未知感到絲絲難以名狀的恐懼。

公孫戾道:“想不到崔玉鸞還諳騎射,那一會兒就與衆人隨御駕一同入林吧。”

“謝陛下。”

婁沁去看他,他面上愈是不着痕跡,內裡就愈是氣倦燥急……婁沁又細細端詳身側的女人,秀麗的春山,眼底秋波自泛,一點溫婉而倔強的笑意綻在脣瓣,男人都喜歡這種嬌柔的花顏玉貌吧,婁沁不禁生出許多歆羨……

——

衆人更衣完畢,準備入林了。

入林之前,長公主又叮囑了她幾句,她一一記下。

上了馬,跟上入林的隊伍,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去全是攢動的人頭。

他扯住繮繩,忽然掉了個頭,李叢鶴問他:“咦?右相大人怎麼離了隊伍?這是要去哪裡?”他道:“本相隨身的東西丟了,回去找找。”李叢鶴放慢了馬速,邊跟着隊伍前行,一邊回頭與他搭話道:“讓鍾桓回去找就好了。”

他揪着眉答:“鍾桓沒見過那東西,那東西對本相來說很重要,本相還是親自回去。”說罷便欲催馬。李叢鶴放眼一眺,眺見一匹疾馳的白馬,馬上的人皮膚白皙,模樣清秀,像個扮男裝的女流。瞪大眼一看,喊道:“那不是長公主府的崔婉侍麼?她怎麼不跟着隊伍,走那麼急做什麼?”

他忙擡頭,扮成男裝後的那人臉僅有巴掌大小,五官端正,男兒裝扮極其俊美,不是鄭媱是誰?鄭媱快速上前於他跟前停下。“右相大人怎麼不走?”

“本相丟了東西。”他煞有介事地回答。

“真巧,”她道,“我剛剛拾了個東西,是不是右相大人的?”她說着伸手裝作要給他東西。

前面的隊伍已經走得很遠了,李叢鶴趕緊跟上前面的隊伍去了。

後面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了,但也不得不避嫌,他們之間的交談看上去彬彬有禮,一會兒聲能聞衆,一會兒又低不可聞。

他伸手,接到她遞來的一個普通的荷包,揚聲表達謝意後,臉上掛着笑意,卻壓低了聲音斥她:“我讓你不要射中,你爲什麼不聽我的!”

“我爲什麼要聽你的?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得聽你的,乖乖地照你說的去做?你總是不給我一個理由。”

路過的人只見她笑靨如花,聽見她禮貌地回答:“右相大人不必客氣,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說罷揮鞭驅馬要繞過他,兩條馬鞭‘不小心’纏在一起。

“不好意思,崔婉侍,”他伸手去解馬鞭,命令她說:“回去!現在!馬上回貴主身邊去!”

“有勞右相大人,”她低頭衝他笑笑,“我先行一步了。”

他氣得七竅生煙,也衝了過去,差一點就當着往來的人的面把她攬來自己的馬上。還是剋制住了,與她並肩齊驅:“那你說,你要怎麼樣才肯聽我的?”衆人聽到的,卻是他問她:“……崔婉侍,你是怎麼射斷雲麾將軍的髮簪的,本相還真不信你有那麼大的臂力。”

她沉默了下,哽咽地問他:“你身上的傷都好了麼?”幾乎軟了聲音回答說:“我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聽你的……”她又不得不朗聲一笑,恰望見跟上來的婁沁,衝着隊伍中的人喊:“大概是雲麾將軍的髮簪太次了。”

“傻媱媱,我不會有事的,你多慮了。”他心裡已經暖意融融,迫不及待地想要伸手觸摸她。

“真的麼?”她低頭,“真的麼?那你有多大的把握?又在害怕什麼呢?”

“崔婉侍,我剛剛還在找你呢,你跟本將軍一起吧!”婁沁衝她喊道。

“好。”她扯住繮繩,快速去到婁沁身邊。

他望向婁沁,婁沁回覆了他一個眼神,他一夾馬腹先離開了。

79、誘計

“雲麾將軍!”鄭媱與婁沁一同回頭,遠遠跟在後頭的顧公子揮動馬鞭子,忙策上前來與婁沁並駕齊驅,喜滋滋地說:“雲麾將軍,看你年紀輕輕,真瞧不出來你已經從軍很多年了呢,雲麾將軍現在還沒有許配人家麼?將軍瞧瞧我怎麼樣?”

“呵呵——”婁沁抿抿脣,心一橫,以爲想出了一通讓他死心的話,“我並不年輕了,至少要比你大個兩三歲……男人像我這個的年紀幾乎都成親了,我……”

顧公子打斷:“我就喜歡比我大的女人!”

婁沁:“……”

鄭媱:“咳咳咳——我先去前面看看。”

“喂——”婁沁喊,與之異口同聲的顧公子:“崔婉侍慢走啊……”

鄭媱笑笑,快速馳入前邊的隊伍中去了。

漸漸進入密林深處,馬蹄揚起滾滾煙塵,一衆小卒簇擁着一騎風馳電掣般趕來,馬上的人頤指氣使地衝他們喊:“陛下口諭!隨行人馬分爲九路,去到爲首的大人附近,由爲首的大人帶領着,進入各自的獵場,然後自由開展狩獵之行,左相大人年事已高,不能入林,陛下欽點雲麾將軍和顧公子爲首……”說話的人是個與徐令簡一般的御前常見的熟臉,話到最後掠了她一眼。

分九路入林?比往年分的隊伍多,許多勳貴子弟心想,這樣自己有更多的表現機會,分的隊伍越多,每隊中競爭的人就越少,被爲首的大人——考覈官選中的機會就越多,雖然最後還要集中到一處由陛下親自考覈。先過了這第一關再說吧,於是一個個的精神抖擻、躍躍欲試。

那威風凜然的統領身後的小卒們立即往前趕馬,揮動着手中的槍戟,狐假虎威、字字鏗鏘地指揮:“從你至你,去王大人那裡!你們……去趙王那裡…… 你們這一羣,去右相大人那裡!你們,去徐統領那裡……你——”他特意指着鄭媱,“你!從你開始,你身後的人馬數十都去馮大人那裡……”

鄭媱低頭輕咳一聲,慢慢循令策馬。兵分九路,人衆且雜,刺殺是不是更容易了呢。往前很走了一段距離,遙遙能夠望見候在御駕之前的一衆高官了,鄭媱極目一眺,人羣中果然只見趙王不見西平郡王。

長公主之前與她說:“……趙王此人雖然陰險,也不乏勇,他知道陛下對他和西平郡王以及曲伯堯都動了殺心,還敢來赴‘鴻門宴’……西平郡王比趙王略聰明一些,他知道陛下在請君入甕,只是也不確定陛下真正想殺的是誰,他不會冒險地過早出現,但這並不意味着他沒來,他只是隱在暗處觀火,你入林後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要把他引出來,跟他見上一面。至於怎麼引,怎麼利用他,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崔婉侍,你來我的隊吧。”正思索着,婁沁追了過來。隨後跟上來的是顧公子,顧公子倒像是個自來熟的,見她面色有些凝重,樂呵地侃道:“崔婉侍別緊張,你又不跟我們一樣需要接受大人的考覈,陛下只是讓你入林來樂一樂的。”

鄭媱笑回:“我聽說爲首的人是考覈官,你已經是了,還用接受考覈麼?”

顧公子亦笑,朝旁邊的人頻送秋波:“旁邊不是還有個不讓鬚眉的女將軍麼?”婁沁肅道:“女將軍的要求可是很嚴的。崔婉侍,我讓人跟你換一換,你來我的隊吧。”

她與他之前交換過眼神……她這麼“照顧”她應是拜他所賜,倆人應該早就認識,就是不知什麼時候認識的,想想她看他的眼神,只怕又是他一朵躲不去的桃花,最要命的是,“指腹爲婚”,桃花還是很早之前就種下的。鄭媱收回打量婁沁的視線,又放到婁沁身邊的顧公子身上,快速掉轉馬頭,朝馮薦之的隊伍裡走去,回頭俏皮一笑:“我可不去,免得壞了人家的好事。”

“識時務者爲俊傑!”顧公子眼神感激。

“崔婉侍!”婁沁焦急地喊,回頭怒瞪顧公子一眼,目送她走近敵對的陣營,目光倏爾聚在人羣中的某人,他低着頭,手裡的弓被翻來覆去地試拉,他的身邊是御前都指揮使徐令簡,兩人的馬匹之間隔着兩三尺的距離,兩人沒有交談,巧合的是,徐令簡也在打量自己的弓箭,時而敲敲撣撣。

婁沁本就心思通明,智慧過人,細膩的女人心思再加上軍中練出的洞察力,一眼便看出其中端倪,他們正在以一種常人不能察覺的方式交談,交談的語言便是弓弦聲,拉弓聲,擊弓木聲……原來徐令簡是他的人。她心裡覺得安穩許多,轉念想到與他關係非比尋常的玉鸞,他要是知道了玉鸞去了敵對方的陣營,會是什麼焦急的反應?

此時,他恰側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婁沁只裝作沒看見他,他的目光突然定住,眼中立刻慌亂,猛地四下掃動,終於捕捉到了什麼,望見玉鸞與馮薦之寒暄時,朗目一縮,眉絞成團。

隊伍要向各自的方向出發了,馮薦之帶的隊前進的方向恰好與他們鄰近,然而,他再找不到機會、、也沒有藉口與她單獨講幾句話,幸虧鄰近,如果出什麼意外,也能儘快得知。他這樣想,一下子忽略了公孫戾爲什麼把兩支隊伍鄰近安排的原因。

夏日長勢萋萋的草木在此時節幾乎由青轉黃,障人視線的草叢內動物驚躥,弄出陣陣呼呼的響動,枯黃的野蒿即使凋敝,依舊頑固地以一人多高的姿態昭示着它曾經的繁榮,若放一把火,秋風一燎,便能燃起一片熊熊的火海,只不過,死了還能復活。

鄭媱忽然勒馬,身後的馬蹄漸輕。鄭媱狠狠抽動馬鞭往前疾馳,身後的馬蹄聲很快追來,眼光斜斜向後一掃,有人在跟蹤她。

看來,入了對手的陣營,對手是不想讓她‘自由行獵’了。

前方的草叢中好像起了一股暗流,那暗流一路向前翻滾,看上去像草叢自己在抖動,兩三隻野稚陸續被驚飛,鄭媱迅速拉弓上箭,看準那團毛茸茸的東西奔走的方向,故意偏離了些,一箭插在它身邊的草地裡,那灰兔子嚇得蹦了起來,拔腿就躥,她趕忙去逐,身後跟蹤的兩人也立即追上去。

翻越了前方濃密的草叢,她棄了兔子,方向一轉,往岔路多的地方衝去……得以成功甩掉跟蹤的兩人。

她離了馮薦之監視的獵場範圍,弄清方向後,徑直往趙王所在的獵場馳去。也許西平郡王在趙王附近,畢竟他們兩人是結盟的兄弟。

一路疾馳,晶瑩的汗珠順着額跡淌下,曉花含露般裹在粉腮上。

趙王的影子就在前邊,她勒馬喘息了兩下,慢慢驅策着坐騎朝前方那人優哉遊哉地走去。

“崔婉侍緣何光臨本王的獵場了?”趙王已經發現了她,收了弓,馳過來問她。

她笑答的音色如林中嬌鶯:“奴婢追逐一隻野兔,不知不覺迷了路,誤闖入了王爺的獵場,希望王爺賣個人情,不要聲張,一會兒奴婢自個兒悄悄回去。”

趙王點頭,發現她目光四下流轉,又問:“婉侍在看什麼?”

“奴婢聽說西平郡王也參與了此次秋圍,可爲何到了此刻還不見他的人影呢?”

趙王也四下一顧,笑着反問:“哦?婉侍可是今日過問他的第一人,婉侍難不成是看上我五哥了?”

她從容莞爾:“西平郡王可是盛都聞名的美男子,美男自然會有女人仰慕。”

趙王噗嗤笑道:“婉侍可真風流,移情我五哥後,右相大人可要傷心了,我五哥已經娶了王妃了,你若給本王做妾,本王姑且會考慮考慮讓你做個侍婢。”

她一愣,趙王是如何得知她與他的關係的?看來那次……與他脫不了干係,笑道:“王爺說什麼玩笑話,奴婢與右相大人清清白白,還有,王爺你可不是奴婢心儀的人。”

“膽子也真夠大!”趙王道,“一個奴婢敢以這種口氣跟本王說話,不過本王並不生氣,本王奉勸你還是趕快回去找右相大人,讓他好生庇護着你,不然被人當成獵物獵殺了可怎麼辦?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右相與我五哥那樣會憐香惜玉的。”

她只是笑,視線落定在某一處,揚了些嗓音,繼續厚着臉皮追問關於西平郡王的事:“奴婢聽說西平郡王妃生了位世子,此番沒見到西平郡王,就對王爺說一聲恭喜,勞煩王爺代爲轉達。”

“所以婉侍趁早死了心吧,”趙王道,“五哥是個癡情種,他心裡早就有人了,寧願要一個死人也不會要你的,你不若回去練好牀上功夫,就一心一意侍奉右相大人,說不定日後他會給你個名分。”

“王爺倒跟西平郡王不一樣,這樣粗俗的話,西平郡王是講不出來的,不過西平郡王也不見得是什麼癡情的種子,曾經看上了鄭崇樞的女兒 ,苦苦去求,後來鄭府一垮,立馬就娶了王妃,也不知九泉之下的鄭媱原諒他了沒有。”

趙王果然被她激怒,眼睛瞪得如銅鈴:“你——你這個女人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奴婢告辭!”她得意地轉身往僻靜處馳走。

身後不斷有風吹草動,她愈發加快速度,偏偏往人跡罕至的地方踏去,前邊是懸崖沒有路可以走了,她勒馬回頭,身後蕭條枯黃的草木中立一黑馬,馬上的人英俊倜儻如昔日,眼睛極亮,像熾熱的火,只是多了深黑的眼圈和寂靜的憂鬱,他熬紅了眼動着脣說: “我就知道你是……”

有風從塹中襲來,她揚手解下束髮的簪,髮髻盡散,長長的秀髮一曳到臀,漆黑烏亮,宛如黑色的瀑布……她在斷崖荒山的背景中注視着他,揚起嘴角無聲地笑。

80、郡王

“是我。”她終於親口承認。

他眼中色調黯淡的憂悒堪比荒山的蒼蕪,栗色的瞳仁卻剔明通透,彷彿竭澤逢了一點甘霖,身下的坐騎頻頻甩尾嘶鳴,他也只是佇留在原地靜靜地打量着不遠處的人,只覺得心被銀針綿密地紮了幾下。

好像是在相國府的一個夏日,騰葛順着朱牆的檳榔眼攀成一壁濃蔭,相國府送客的下人領着他從茂密的濃蔭下走過,他只覺一片清涼,視線被琅琅的書聲吸引着穿過檳榔眼,院內有片小花圃,花圃內立一衣裙如練的少女,少女手捧一本書籍在花圃中踱來踱去,她把書本里的詩讀了一遍,合上書時已經能夠完整地背誦下來。

他不由駐了腳步,少女也忽然駐了腳步凝神顰眉思索,恰給了他一個躲在暗處細細審視她的機會。修眉聯娟,膚瑩如玉,眼如碧潭,她無意間笑了下,許是想到了什麼開心事,自思自樂,兩瓣櫻脣中綻出一線潔白整齊的瓠犀。

如練的衣裙飄飄舉舉,爲她平添了幾分脫俗的仙氣,她突然擡起頭來,無意間對上了他的視線,他的心就那麼一跳。那笑容便如曇花一現,當她發現有人在窺看時,忙斂了回去,也沒仔細看那窺看的人,更無從將他記在心上,轉身就飄走了。

第一次目光相遇,她動人的神韻便長留在他的記憶裡,雖則閱美無數,可能夠吸引他的美色絕無僅有。

他轉過頭來,心潮猶在起伏,鎮定地詢問相國府的下人:“剛纔在那邊讀書的是誰?”

“回王爺,那是我們相國府的二娘子……”

……

那是第一次知道她,只是他當時尚不知曉,歸去之後竟如中了魔咒般念念難忘。

今日再見她熟悉的笑容,說意外也意外,說不意外也不意外,西平郡王緩緩催馬上前向她走近,她也趕馬迎了上去,詢問道:“既然來了,怎麼不現真身呢?”

西平郡王沒有回答,環顧四周:“換一個地方說話。”

“誰會來斷崖行獵呢?”她翻身下馬,走到斷崖邊,“萬一被發現了,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反正我早該死了不是麼?”

西平郡王躍下馬揹走到她身後,伸手攜起了她一縷頭髮,置在鼻端,良久才發聲,顫顫地、似悲似喜,最終哽咽起來:“你真的……真的是媱媱,媱媱,你,過得好麼?容貌……怎麼會變這麼多?”說罷去掰她的肩膀。

她往前走了兩步避開,整個人幾乎臨在崖線上,只要往前多走一步,就會墜入萬丈深淵。她說:“這一次,你是會看着我跳下去呢?還是會跟我一起跳下去?”

西平郡王驚駭地瞪大了眼,伸手來拉她:“你在幹什麼嗎?快退回來!”

她又往前踏出一步,一隻腳懸在空中,笑道:“我猜殿下不會跟我一起跳下去,因爲殿下一定捨不得王妃母子吧。”

“你瘋了!”西平郡王將她拉了回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剛纔在幹什麼?”

“呵呵呵——”她竟愉悅地笑起來,“我剛剛與你開個玩笑而已,是說萬一被人發現了的而採取的最壞的打算,瞧你,你如此緊張做什麼?若真有人來了,我也不希望你跳下去,我希望你活着,你也需要活着,你要爲你的王妃和孩子考慮。”

西平郡王默默凝視着她笑時的模樣,喉頭哽住,一時竟不敢發聲,她的話句句爲他着想,卻又像在反諷,鋒利的刀子般刀刀剜在心上,積壓在心頭的重重愧疚快要讓他崩潰:“媱媱,我對不住你……”

“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她道,“你不必對我感到愧疚,我在長公主府過得很好。”

“你,你是如何……”

“你想問我,傳言不說我死了,我是如何死裡逃生的?又如何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她笑說,“是被右相大人救了,他幫我找了個江湖郎中換了顏,讓我得以用一副新的面孔示人,可藏匿在右相府並不安全,他後來又想方設法把我弄進了長公主府,我在長公主府學了很多東西,得到了長公主的青睞,長公主待我不薄……所以有了今日的我。希望你顧念舊情,不要去陛下跟前揭發右相。”

西平郡王點頭信了,想起秋祭之前鴻安寺那日,又問:“你是不是,已經成爲他的人了?”

她猶豫不言,西平郡王又道:“那日在鴻安寺,我看見你了,你似乎沒聽見我的呼喊,先離開了,我後來遇見了他,他親口跟我說,你是他的女人,呵,他許是怕我認出了你,從他身邊搶走你。”

她繼續沉默。西平郡王見她鬱鬱不樂,情緒激動地抓住她搖晃着問道:“媱媱,你如實回答我,是你自願的?還是被他強迫的?之前爲什麼躲着我?”

她咬咬脣,擡眸盯着他,彎目成月牙:“殿下,這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見她眼中乾涸無光,西平郡王內心那種猜測便愈發強烈,猛得擁抱住她,想以此來安撫她曾經所受的委屈,因他覺得她所歷的種種皆因他而起,拜他所賜,她是他的未婚妻,即便家族犯下大錯,但有先皇的聖旨,御前執迷不悟地求求情,他還是能娶她的,不濟的就是被貶爲庶民,與她做一對平民夫妻,再不濟就是一同經受地獄的苦難,他可以跟她在一起。可是在相國府雪上加霜的時候,他始終沒有出現,是他遺棄了她,讓她一人後來歷經艱辛,任人宰割……

當西平郡王在如此思量的時候,他一時忘了曾經他苦苦追求她的時候,她對他是無情的。如今,她又沒有推拒他的擁抱,他以爲是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婚約的約束,婚約讓她必須移情於自己的未婚夫並對他忠貞不二;於是,西平郡王理所應當地以爲她對自己這個曾經的未婚夫尚有餘情,他以爲她與右相曲伯堯在一起只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她閉上眼,黑暗裡浮現公孫灝那一雙憤怒的眼睛。他如果見到她被其他男子這般擁抱,他一定無法理解,不知會有什麼樣的誤解,生氣後又不知用什麼花樣冷着她;同時,她亦對西平郡王感到愧疚,這樣利用他的感情太過卑劣,可是她沒有辦法只能出此下策,一顆心忐忑不安地跳動。

西平郡王覺察到了,擡起她的下巴,低下頭要來吻她,突然被她推開,西平郡王不禁疑惑。

她別過頭四下顧顧,道:“這樣不便,若突然來人……殿下如今也正得陛下忌憚,一個細小的把柄都不能讓人抓住……所以,殿下還是與我保持距離比較妥當……”

“嗯……”西平郡王應了,腦中極力回想着曲伯堯的語氣神情以及趙王曾與他說過的話。“那玉鸞跟右相之間有苟且之私,我瞧五哥對那玉鸞好像有些興趣,提醒五哥一句,五哥可別被她騙了。”西平郡王當時並不相信趙王說的話,因對玉鸞關注,便追問趙王:“九弟如何看出來的?”

趙王只笑笑,道:“看來,五哥真是對玉鸞動了些心思的,莫非她像五哥死去的未婚妻?”

……

細細推敲着趙王當時的神情和話語,西平郡王又審視鄭媱,順從地與她拉開一些距離,憤憤道:“我早就知道他對你沒安什麼好心,怕是在相國府做你的教書先生的時候就對你心懷不軌了。”語罷又正視她,言辭誠懇道:“曲伯堯此人心術不正,野心不小,媱媱,你知不知道他存了謀奪皇位的野心?”他忍不住伸手捧起她的臉,“異姓臣子,謀反談何容易,無異於卵擊石,我怕他一失敗你也跟着葬送了性命,你信不信我?若信我,就……”

“救命啊!救命啊,不好了不好了!右相大人!”一個年輕公子策着馬,狼狽地朝曲伯堯奔來,來不及勒馬從馬背上翻滾下來,站穩後語無倫次地講:“右相大,大,大人,剛剛遇上猛虎了,何公子現在生死未卜。”

“你把話說清楚,怎麼回事?”鍾桓道,“何公子人現在在哪裡?”

他驚恐地轉着眼珠回答:“剛剛,剛剛我與何公子同在一處狩獵,突然從草叢中躥出一隻半人多高的猛虎,我與何公子嚇得策馬奔逃,那猛虎看準了何公子一直對他窮追不捨,我得以逃脫,就趕緊來回稟報右相大人了,何公子是向西南方向去了……”

眼下人說話的間隙,曲伯堯已經將他透徹地觀了一遭,此人面上雖然驚恐萬分,講話時也裝得語無倫次,但表情都浮在面上,不由內心發出,音聲亦無變異,絲毫不像剛歷千鈞一髮之境。

曲伯堯又問:“此時距猛虎出現,大概過去多久了。”

那人猶豫了下,回:“快半刻鐘了。”

“也就是說,猛虎出現的地方距離此處有半刻鐘的馬程。”

那人點頭。

半刻鐘,西南至今不傳來任何動靜,也是怪異。湊巧的是,他所在的獵場迴音強烈。

鍾桓探身過來,與他交頭接耳道:“主子,他看上去像在說謊,可能是圈套,不如先等一等,等咱們的人放信再說……”

不是可能,是必然,必然是引他過去的圈套。曲伯堯瞥了那地上的人一眼,吩咐道:“你上馬帶路,本相立刻跟你過去!”

“主子!”鍾桓又暗暗提醒了他一聲:“他們還沒送出消息,只怕人還沒有解決。”

曲伯堯盯着鍾桓,衝他伸手,鍾桓無奈,只得取來□□和佩劍一併交給他……

見他上鉤,那人馬不停蹄,風馳電掣地往前奔馳……

荒草越來越多,越來越茂。

“剛——剛——”

枝椏上空一羣丹頂黑尾白羽野鶴張開巨大的羽翼,雙翼平鋪長足六尺,密密麻麻地盤集成在樹梢之上,一隻只遮天蔽日,昂着長頸,唳叫着向下俯衝。

前頭疾馳的人昂頭一望,卻見兩三隻巨鶴撲動着羽翼朝他捲了過來,已經來不及躲避,直直被卷下馬背,戾鶴收緊利爪,接着往他身後的曲伯堯衝來。

曲伯堯來不及勒馬,向後仰倒在馬背上,迅速挽弓,抽出三支箭來,馬匹狂奔中,箭鏃總是偏離方向,曲伯堯竭力定住心神,對準那前前後後撲近的野鶴三箭齊發,嗵嗵嗵——仍直插鶴心,鮮紅的鶴血淋漓灑落,三隻猛禽像失重的白雲相繼跌落在地,馬匹繼續往前飛馳,又有野鶴俯衝下來……

鍾桓射殺了從另一個方向涌來襲擊而來的野鶴,伸手去拉被白鶴卷落在地的那人,那人假意搭上手,被鍾桓拉上馬後卻立刻“變臉”,上馬後竟拔出腰間的短匕,揚手朝鐘桓劈來。

81、孤行

鍾桓眼尖,及時察覺,伸手扼住匕柄,顧不得策繮,馬背上與那人廝殺。

對方是宮中身手不凡的暗衛假扮的勳貴子弟,反應也速,三兩下從鍾桓的扼制下解脫,靈活地操控着匕首,看準了他的喉,拼盡全力地刺去,鍾桓險些躲避不及,趕忙側身,被他這麼一讓,用力過頭的那人劈了個空,身子撲倒在馬背上,被鍾桓奪去匕首,鉗住臂膀,熟料那人力大無窮,反足朝鐘桓背部一踢,身子彈了回來,突然撥轉局面迅速佔據上風,鍾桓吃痛,險些被他踹下馬背,及時伸足勾住馬鐙……

馬上廝殺了好幾個回合纔將對手製服,鍾桓抹汗嘆了口氣,回頭時已見曲伯堯腳下一堆屍體,不由驚訝,抓着那人躍下馬背,拖至曲伯堯跟前,伸足踢着腳下的屍體道:“主子,這些人都是你剛纔殺的?你什麼時候比我還厲害了?他們的身手都好厲害。這傢伙!”他朝那人的耳朵上擰了一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這傢伙制服,主子說說,怎麼處置欺騙咱們的傢伙,嚴刑逼供?”

曲伯堯走上來,圍繞着那人打量了幾眼,道:“還用逼供?你可不要費九牛二虎之力麼?陛下身邊十八支暗衛,你對付的這位可是其中一支暗衛的首領。”

那人狠狠瞪他一眼:“逆賊!”

鍾桓掌他的嘴道:“不逼供,那怎麼處置這傢伙?現在一刀宰了他?”

“等他自己咬破舌頭下面的藏毒自盡好了,他要不自盡,你就宰了他。”

“聽到沒有?還不自盡啊?”

那人含恨自盡了。

鍾桓望着頭頂仰天高鳴、不停盤旋的野鶴道:“奇怪,爲什麼突然會飛來這麼多野鶴?一隻只還挺兇猛的,看見人就來襲。”

空中的鶴羣首尾相接,盤旋飛舞時,排列成整齊的圓環,曲伯堯耳廓一動,忙詢問鍾桓:“你聽,是不是可以聽見有人在吹笛?”

鍾桓不好那些,從來不會去聆聽,搖頭道:“我沒聽見。應是叢林的天籟,這裡是皇室打打殺殺的獵場,哪裡會有人有閒心有膽量在附近吹笛?”

曲伯堯冥思一瞬,望着地上剛被射殺的野鶴的屍體道:“這些鶴雖然是野生的,但飛行齊整,攻擊都帶有目的性,卻像是經人訓練過的。我仔細想了想,剛纔那些鶴倒是來幫咱們的,結果被咱們誤殺了一些。”

“幫咱們?會是誰?主子認識這種能人異士麼?”鍾桓撓頭問他。

他想了想,默默去牽馬:“不認識。”

鍾桓也跟着去牽馬,剛摸到繮繩,隱隱地,又聽見四周林葉抖動的聲響,警惕地拔劍:“主子,好像又有動靜。”

“暫時不用戒備,”曲伯堯翻身上馬,指了指天上的鶴說:“是這些救兵,方纔,它們中有一羣落入了林中,正在干擾埋伏的對手,相信,很快就會聽見放箭的聲音了。”

話落,林中果然傳來一陣嗖嗖的箭雨。

“主子,你怎麼知道的?”

曲伯堯笑道:“這些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野鶴似乎是專程來幫咱們的,它們分工明確,一羣在天上觀察,發現了林中潛伏的人後,就會通知另一羣野鶴,那一羣野鶴就會立即俯衝下來,去攻擊林中潛藏的人。但野鶴到底不比人,有時分不清敵我,它們背後的主人要它們來助咱們,它可能發現了潛藏的人就攻擊。”

“哦,我明白了,”鍾桓道,“它們的主人要那些鶴來發現林中潛藏的敵人,提醒咱們的人,可是,就像主子說的,咱們的人也是潛伏在林中的,這樣豈不是有可能連帶咱們的人一起攻擊了?”

曲伯堯道:“有可能,比如剛纔咱們可不就被它們攻擊了麼?但我隱隱聽見遠處有笛聲操控,它們的主人應該是用笛聲告知它們一個地域,你擡頭往天上瞧一瞧,它們總是在這片天空盤旋,公孫戾埋伏的第一批人主要潛伏在這附近,若不是這羣野鶴及時出現,他們剛纔就要對咱們動手了;而咱們的人潛伏在他們外圍,受到野鶴攻擊的可能很微。這些野鶴去攻擊那些暗衛。”

“既然主子知道這裡埋伏的敵人還沒有被咱們的人除掉。剛剛那人來報的時候,主子你還要進入狗皇帝設下的圈套?不是主動把自己置入危險之中麼?”

“繼續留在那裡更危險,”曲伯堯道,“他今日是下定決心要殺我的,如果他的圈套送來了,我不進入他的圈套,他一定以爲我洞悉他的計劃了,那麼將不惜一切代價派人來圍剿,真的圍剿,我們的援兵一時難以趕到,逃生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在那裡圍剿我會引起其他大人的注意,他要殺我就得隨意給我安個罪名執意下殺令,必然會失了人心,是下策;如果我鑽入他的圈套,他便會暫時地掉以輕心,密林深處利於隱蔽,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我而不被其他人看見,但他不知道,咱們知道他第一個選擇刺殺的地點,已經在外圍埋了人。”

“主子思慮得周全,”鍾桓道,“現在只等咱們的人放出消息來了。”

“嗯……”兩人靜靜等着,箭聲在林中響了半個時辰方漸漸止歇,一支塗成紅色的箭矢突然自叢林中飛了過來,直直插在附近的樹幹上,鍾桓驅馬上前拔下來仔細一看,喜悅地呈遞至曲伯堯跟前:“人都解決了,主子,現在該去哪裡?狗皇帝接下來還會使什麼陰險的招數呢?”

“等等看吧,看這些野鶴接下來飛往哪裡,”他補充道,“你跟他們傳信讓他們迅速轉移,公孫戾得知派出的第一支暗衛都死了之後,會立刻再派人過來的。接下來就不知會在何處對我再下手了,你讓他們不要全部跟着我了,挑數十名身手好的暗裡跟着就行了,對方在明,我們在暗,人多反而容易漏下馬腳。”

鍾桓點頭照做。

丹頂黑尾白羽的野鶴撲打着巨大的雙翅衝上交錯的樹梢,有一些野鶴中了箭,白羽已經染成了紅色,陸陸續續地聚集在了空中,齊齊整整地翱翔兩圈後,突然展翅飛往白雲之外去了。

鍾桓送信過來,恰瞥見了頭頂一幕,急道:“主子,野鶴怎麼都飛走了?那人也太不夠意思了。”

“大概是不忍看見心愛的東西折損下去。爭鬥血戰本來是他厭惡的,不幫也好,免得日後要還他許多人情,這裡不能再呆下去了,咱們換一個地方。”

“本來是?你不是說不認識他麼?”鍾桓跟着他掉轉馬頭,行在他身後詢問:“主子,這麼看來,狗皇帝對徐統領似乎信任得很,竟然讓他和暗衛提前組織這第一場刺殺,可惜後面就全權交給暗衛了,接下來,也不知又會有什麼樣的危險,要不,咱們找個地方藏起來?讓他一直找不到。”

話落,聽不見曲伯堯接話,鍾桓提醒他:“主子?……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曲伯堯道,“公孫戾尚且相信徐令簡,可這第一場刺殺失敗,他便會知道咱們在他安排的人外圍也安了人,那一定就是有人泄密了,公孫戾將頭一個懷疑徐令簡……”

“啊?那怎麼辦呢?”

曲伯堯忽然勒馬,轉了個方向道:“我要去尋她。”

“他?誰?徐統領?”鍾桓悟了半晌終於領悟過來:“哦哦……哦,崔婉侍在馮薦之監視的獵場裡,馮薦之一定會派人監視她的,你一進入怕就被馮薦之的人報到馮薦之跟前,馮薦之立刻報到狗皇帝耳中,說不定狗皇帝就是想讓崔婉侍入林,專程拿崔婉侍當誘餌來誘你的,你若去了豈不是上了當?還是不要去了主子。”

曲伯堯有些慍怒,狠狠抽了一鞭子:“她總是這樣任性,我不讓她射中入林,她偏偏要入林,我讓婁沁照看着她,她偏偏不去她的隊裡,我派去看護她的人到現在還沒報信回來,應是遭遇不測了。”

鍾桓:“崔婉侍也沒有射中啊……主子別急,也許報信的人沒找着主子。”

“報信的人不可能找不着我,一定是出事了。”

鍾桓:“狗皇帝若真想拿她做誘餌,即便她不入林也會想方設法地把她弄進來引你上鉤的,而且用她引誘你百試不爽,就是死你也要去的對不對?”鍾桓越說越着急,忙把馬橫在他前頭求道:“主子,我求你不要去了,如果爲了她一個人讓你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不值,真的不值!”

“你怎麼回事?快讓開。”

鍾桓搖頭,紅了臉道:“真的不值,就是一個女人而已,你怎麼那麼傻?如果敗了,就跟黎伯說的那樣,你怎麼有臉去見你死去的父王母后?事成之後,天下都是你的,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要找出一個跟她模樣相似的女人也不是不可能!她哪一點好了?她還是害死你父王的奸賊的女兒!”

他驟然拔劍,手上青筋迸突,怒目朝他一指,低吼道:“你給我讓開!”

82、分歧

“你要殺我?”鍾桓不閃不避,道:“那你殺了我吧,反正我要攔着你。退一萬步講,你此次救了她,和她一起死裡逃生,成大業後,那些擁護你父王的人要是知道她是奸賊的女兒,難道不會反對她做你的皇后麼?別說皇后了,只怕會逼你殺了她,你該怎麼辦?你要讓她永遠做崔玉鸞?你確定她的身份不會被人挖出來?衛夫人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要害一個人還不容易麼?”

他的手臂開始抖動,哐當——手中的劍掉落地。

被他一番話徹底激怒,雙目猩紅地怒吼:“誰敢不從,我就殺了他!”

鍾桓愣了下:“都不從呢?全殺光麼?黎伯一定不會同意,你也殺了養育你的亞父?我也不同意,你要殺了我麼?”鍾桓一骨碌滾下馬背,躺在地上道:“你現在若要去找她,就從我身上踏過去吧。”

“鍾桓!”他驚愕地問:“你也,不同意?”

“沒錯,要怪就怪她那個惡貫滿盈的父親。我不討厭她,因爲她是無辜的,可是我恨他的父親,重華之變,他是害死我家人的罪人,我不會原諒他,雖然她是無辜的,但父女身上流着同樣的血,她身上和罪人流着同樣的血,她將來生的兒子也流着同樣的血,我怎麼可能擁護她?你可以,將來你若登臨帝位,我不會反對你將她留在身邊,但我會反對立她爲後,反對立她生的兒子爲太子!”

他徹底懵住,他從前也有想過這個問題,他那時在想,真有那麼一天,他要她做皇后,若有人敢出來反對,他如果要執意立後,一定可以解決的,他勾脣一哂,“都不同意,大不了我就讓她永遠做崔玉鸞,至於你們,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不理解,明知她是奸賊的女兒你還要喜歡她,你對得起你的含恨九泉的父母嗎?主子,”鍾桓閉目啜泣着,低聲下氣地求他:“你放棄她吧,你現在去救她,指不定就入了公孫戾的圈套,若功虧一簣,葬送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心血!”

他聞之惻然,匆匆下馬,雙膝一曲跪在他跟前:“我對不住你們。”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玉印,呈給他道,“不如這樣,我把我父王的東西交給你,你拿着它想辦法離開吧,現在山已經被封了,狩獵結束封山解去後你立即下山去拿着它出關……我如果回不去,你們就代我繼續完成吧。”

“你!”鍾桓從地上爬起來,又氣又失望道:“主子,我原以爲你對一切胸有成竹,對手從你身上找不到一塊軟肋,沒想到你的軟肋竟不在自己身上,她是你致命的軟肋啊,你若不放心她,執意要去找她,我去。”

“鍾桓,”他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怕我去送死,以爲我呆在這裡就安全了麼?公孫戾今日是鐵了心要除掉我,這場圍獵就是一個捕殺我的局,在他宣佈結束之前,無論我到哪裡,都會有危險跟着我的,這密林裡,處處都設着陷阱等我落,你跟我呆在一處,也會有危險,你放心,我會小心的,我哪那麼容易死呢,找到她後,我會盡力避開危險直到狩獵結束的,最多讓他安一個失職的罪名,狩獵一結束,衆人都歸集了,他就不可能再殺我了。”

他放下了玉印,翻身上馬,繞過他,臨行前道:“你保重!”

鍾桓沒有攔住,來不及上馬,徒步追在馬後聲嘶力竭地喊他,他頭也不回直至消失不見……

……

來人報道:“陛下,第一支暗衛在執行皇命中,突遇從天而降的野鶴,暴露了蹤跡,被埋伏在外圍的人射殺,已經全部殞命。”

公孫戾正在試弓,聞言手中的弓弦琤然斷裂,公孫戾沉聲怒道:“給朕換一副弓來。”

曹禺立刻呈上。

公孫戾反問:“外圍潛伏的人?右相呢?”

“右相安然無恙,後來被暗衛發現了蹤跡,但很快又匿跡。據發現他蹤跡的那個暗衛觀察,他當時正趕往的方向,大致是張耀宗張大人所在的獵場。”

公孫戾喚曹禺:“派人提醒馮薦之。”

曹禺眼角褶紋一扯,慢條斯理道:“陛下,右相不是趕着去張大人的獵場了麼?爲什麼要提醒馮大人呢?兩位大人所在的獵場可是相反的方向。”

公孫戾道:“他故意暴露給暗衛的,目的就是爲了轉移朕的視線……”

“哦……”曹禺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陛下英明。”

話落,恰有馮薦之派來的人來報:“陛下,長公主府的崔婉侍已經不在馮大人的獵場,人不知去向。”

……

西平郡王對她一番動之以情,不料她突然回道:“他是心術不正,他存了篡位的心思,可殿下與趙王心術就正麼?殿下說異姓臣子謀反不易,同姓王謀反就容易得多是麼?”

“媱媱……”西平郡王凝着她、鄭重其事道:“你知道我當初爲什麼會生異心與趙王謀反麼?……你若願意等,我以後會好好補償你的……”

“我想殿下誤會了,”她道,“跟他在一起,是我自願的……”

“什麼?”

“他救了我,我無以爲報,所以決定身心相許,他待我很好。”

西平郡王有些不信,追問她道:“若有什麼苦衷,你可以對我說出來,不用瞻前顧後……”

“沒有苦衷。”她一口否認,說得簡短,更讓西平郡王懷疑,西平郡王掰過她的肩,她卻躲閃着目光不看他。

“你在怨我,對不對?你怨我遺棄你娶了顧琳琅,你不肯原諒我。我想要你親口告訴我,你心裡可曾有過我?”

她不說話,被他搖晃得頭昏腦脹。

西平郡王繼續不依不饒:“如果我沒有娶顧琳琅,你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不會,從來沒有想過跟你在一起,也絕對不會。她心裡果決地這樣否認,卻用惋惜的口氣答覆他說:“也許會吧,畢竟我們有婚約的不是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嫁給未婚夫嫁給誰?除非他遺棄了我……”

我就知道你還是怨我。西平郡王愧不能言,雖未脫口,內心似乎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感到自己的卑劣,她極度厭惡自己這樣惺惺作態。

西平郡王咧嘴微笑,緩緩朝她伸手:“媱媱,我沒有遺棄——”

“殿下——”她忙截住了他的話,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腳下。

“媱媱,你做什麼?”西平郡王慌忙俯身來拉她。

她往後退了退,推開他的手,長跪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說什麼胡話?”

西平郡王也跪下來,擡起衣袖爲她擦去鼻上的汗漬,她臉色蒼白得難看,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側頭倒向一邊嘔吐起來。

“媱媱,你怎麼了?”西平郡王焦急不已,掏出絹子替她擦去面上脣角污穢。

她一把抽走他手中的絲絹,嘔得苦膽水都要出來了,形容憔悴,雙目無神,哀慼地望着他流淚:“我肚子裡有孩子了。”

西平郡王一臉愕然。

自她眼眶中源源滾落的淚如珠如玉,粒粒滴在他冰涼的掌心。“我希望孩子活下來,公孫戾已經知道了我跟他的關係,此次秋圍,必然藉機除掉他 ,他今日不能死,他若死了,公孫戾便肆無忌憚,必然殺了我肚子裡的孩子。”

西平郡王神情漠然,起身道:“你是想讓我救他還是想讓我救你的孩子,你心裡有他是不是?若要我救他,我幫不了你,因爲我自身都難保。若要我救你與你肚子裡的孩子,我可以幫你。他若死了,我也會想方設法救你的孩子,起來吧,我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說罷便離開她去牽馬。

她不起來,地上拖着膝蓋,轉身大聲衝他喊道:“你錯了,他若死了,我們都活不了,你和趙王都活不了,他死了,公孫戾接下來要對付的就是你和趙王!”

西平郡王握緊了繮繩。

聽她字字鏗鏘:“他死我死……他活我活……”

……

……

……

一條深溝忽然攔在了前面,曲伯堯不得不勒了繮繩,溝深數十尺,溝內插着尖利的竹樁,可以看出原來是一處陷阱,因爲年代久遠廢棄了,溝壑底部已經長滿了黃篙荒草,斷枝橫亙,隱隱約約地,可以看見一些動物的骷髏… …

深溝那頭便是馮薦之所在的獵場,可是馬越不過去,聽見裡面的弓箭呼嘯,曲伯堯心急如焚。她若是自己不知道離開,被公孫戾暗裡抓住了就麻煩了,他只好匆匆掉轉方向,進入密林改路繞行,後方的叢林裡又有黑影動如脫兔地快速移動,公孫戾果然已經料到他會前來。

少年的軍戎生涯練就了他敏銳的聽覺,哪怕一絲絲細微的風吹草動他也會警覺地豎起耳朵傾聽。他閉上眼睛仔細辨認來人的方向,猛地睜眼,拉弓上箭,弦上勁風頓生,他僅用了七分膂力,箭矢離弦,嗖得刺入那叢灌木,只聽得灌木內慘叫一聲,鮮血如瓢潑,陣陣濺落那暗衛用來僞裝的、已被他一箭射得四分五裂的灌木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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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千鈞

又有人影從灌木叢上掠過,來人顯然不只一人,曲伯堯屏氣凝神注視着眼前的叢林,刀劍銀白的寒光一道道映過林葉,閃過晦暗的樹幹。

耳畔疾風勁鼓,曲伯堯心下一震,提劍一個翻身,倒掛在馬背上,避開了突襲。

璫——

他手中防禦的劍與另一利劍交抵,施展輕功從樹梢上飛下來一名黑衣人,他露出的目光兇惡猙獰,眼底釋出的寒氣隨劍光迸射。

落木蕭蕭,更多的黑影在林間飛躍,劍光粼粼,灼痛人眼,重重魅影蹬着樹幹躍下。

陸續而來的是公孫戾輕功了得的第七支暗衛,層層將他圍住了。

首先突襲而來的黑衣人目眥欲裂地凌在他上空,頑力抵着他手中的劍,掛在馬背上他已經佔據了下風,眼見對方手中的劍寸寸颳着他的劍刃逼來,將迫脖頸。

情急之中,他鎮靜下來,自丹田提氣,運氣至右腕,劍鋒一挑,削開了凌在上空的黑衣人的劍。黑衣人始料未及,不妨他一個扭轉乾坤,騰身躍上了馬背,手中長劍劈風揚去,一劍挑穿他肩頭衣裳,黑衣人被撂倒在地。

他克敵的招數極快,隨後趕來圍住他的黑衣人還沒反應過來,已見墜落在地的同伴,俱是一愣,隨即利用輕功之便,迅速飛上來與他纏鬥。

曲伯堯自知不是這些輕功了得的暗衛的對手,扯住繮繩,往開闊地域奔去。

輕功了得,也必須借支撐物躍起,這裡樹木密集,倒爲他們提供了一個良好的輕功施展地,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如魚得水。

駿馬疾馳着到了一地勢開闊處,周圍樹木稀落,沒有多少借力的東西,黑衣人無法施展自己所長,只得徒步自四面向他衝來,施展圍捕。

公孫戾暗中培養的十八支死士各有一長,圍在他四周的這一支所長的就是輕功,若不能施展輕功,武藝也就和普通的高手差不多,遠不如鍾桓。

可來的,卻是整支暗衛,裡裡外外包圍住他的人,數以百計,他知道寡不敵衆,亦沒有捷徑可以走,免不了一場血戰。

爲首的黑衣人蒙着面,對他瑟瑟獰笑:“右相大人此刻是不是感到疑惑,那些在暗地裡潛伏着保護自己的人怎麼還沒出現呢?”說罷揚手一拋,拋出一個黑布包裹來,骨碌碌地滾落時映出一地的血跡,包裹滾落到馬蹄邊上自己散開了,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滾了出來,周圍的黑衣人也紛紛朝他拋出剛剛斬獲的頭顱……

十人的頭顱,血淋淋地散落在他周圍,圓睜着雙目,怵目驚心。

那黑衣人又笑道:“怎麼就只有十人呢?之前滅掉我們一支隊伍數百兄弟的可不只這十人,右相大人,其餘的人都去哪兒了?你最好讓他們快些現身來保護你,否則你自身可就性命難保了。”

一衆訓練有素的黑衣人迅速列陣,對跨在馬上的他形成環繞之勢,一邊提着劍繞着他徐行一邊打量他,目光像生根的螺釘將他釘得死死的。

他知道他們在挑一個一起攻上來的良機。

劍光惻惻泛寒,翻轉的劍刃如游龍低吟,在伺了半刻鐘後,突然電光火石般朝他急衝而來,黑衣人手中的劍緩疾變幻,快時如同閃電,寒光亦如電,無論是使用者還是它呼嘯着要刺殺的人,都被它的寒光激紅了雙目。

剛避開架在頭頂的三五劍鋒,又有利劍劈來足下。曲伯堯提氣騰身躍起,直直立在了馬背上。面對黑衣人頻繁的攻擊,他也只能被動地躲避那接二連三架來的劍刃。

見狀,四名黑衣人眼神相互示意,揮劍一掃。

身下的坐騎仰天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咔得脆響,四肢俱被齊齊斬斷,駿馬暴斃在地,幾乎不給他任何躲避的機會,一撥黑衣人揮劍就來斬他的足,另一撥身躍起揮劍向他刺來。

足下失去了支撐物,他忙點着堆上來的橫七錯八的劍刃,快速踏於其上,身子左側右避,又一次靈活地躲開了對方的突襲。

堆上來的劍竟助他借力,黑衣人迅速抽回。

趁其不備,曲伯堯看準背後一人,握住劍柄反刺過去,一劍沒入他胸口,藉機踏着墜落的屍體一起落到地上,繼續往前奔。

兩名黑衣人先飛身追了上來,曲伯堯舉劍一攔,“鏘”得架住來劍。以一抵十,一人到底是吃不住十人的勁力的。他拼盡全力將長劍推上前去,握穩劍柄,蛟龍搗海般左撥右挑,挑出一串繚亂的劍花,密不透風地向黑衣人震去。黑衣人雖衆,前赴後繼地涌上來,也無一人能近他的身。

儘管如此,他的精力卻在一點一點地消耗,這樣下去,遲早會筋疲力竭,他無法一直抵抗下去,乾脆破釜沉舟,就拼個你死我活好了,“鐺”得一聲長劍一斫,蕩落了眼前一羣黑衣人架來的劍,黑衣人只覺手頭麻木,還沒來得及吃痛,已被他一劍斬落首級。

第二批黑衣人又齊齊圍攻送上劍來,眼見避無可避,將被剜刺心臟,情急之下,他一個釜底抽薪,使出蠻力斫擋開了。

……

嚯——

背後勁風一掃,他只覺後背突然襲來銳痛,額角冷汗涔涔滾出,背後被人偷刺一劍,他一聲怒吼,像一隻猶斗的困虎,被一羣野豹圍困,虎目生出寒光,以勢不可擋的蠻力突圍,徒手握住了那人插在背部的劍。

那黑衣人驚得愣住,被他眼底猩紅的戾氣威懾住,一時分神,他一用力,竟徒手鉗住劍刃,生生將劍柄推入了黑衣人的腹腔,黑衣人被穿腸,嘔出一口血,軟軟跌落在地。

更多的人圍攻上來。他徹底被激怒,發狂地與之搏殺,肉泥在他劍下飛跳,灑出的血紅像飛雪揚絮……

……

幾十個回合下來,數百的黑衣人搏殺到了最後也只剩下了十餘個。

他四肢酸木,注意力越來越不能集中,幾乎筋疲力盡,他預感到即將抵擋不住,這樣下去遲早會命喪對手劍下。

黑衣人人多勢衆,一批精疲力盡後便退去喘息,換另一批上前與他纏鬥,而他根本沒有喘口氣的機會。

他竭力振神,一鼓作氣又斬去七人。

見他精力快耗盡了,三名黑衣人竭力擲出一劍,輕而易舉地一挑,一下子挑去了他手中的兵器……

失了兵器,他手足無措,一時驚慌,足下一絆,又被絆倒在地,兩名黑衣人掏出腰間的匕首,像黑夜裡的蝙蝠魅影朝他撲過來。他一個骨碌翻滾過去避開,黑衣人插空了,手中的匕首猛刺在荒草裡,被他勒住脖頸,氣絕而亡。

還剩下最後兩名……

他已經提不起一絲氣力了,大汗淋漓地躺在草叢中劇烈地喘息,舊傷裂開,新傷又來,血流從傷口中汩汩流淌,將他身下的草叢染成一片絳色。汗珠與血水混到一起,順着他的額蜿蜒着下淌……

蒼穹如蓋,她的笑臉就浮現在綿軟的白雲一端……

風也不颳了……

靜,靜得可怕……

愈是靜就愈發不尋常,寂靜之後是履草而來的腳步,行進規律,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一支新的黑衣蒙面的暗衛……

銀白的劍光映在他的臉上,有人向他舉起了冷冽的兵器,他奄奄一息地閉上了眼,再無力反抗,已然準備好了赴死。

一聲熟悉的怒喝將他從絕望中拉了回來,明目一看,來人竟是鍾桓,鍾桓低吼着一路狂奔上來,提劍來斬。暗衛見有援兵,分散了一些去圍鍾桓。

一口腥血嗆上喉嚨,他生吞下去,沉下心,才恢復了一絲氣力,咬牙翻身撲上眼前的黑衣人,奪下他手中的兵器,繼續投入廝殺中去……

“主子!”鍾桓一邊壓制黑衣人一邊衝他喊,“你快走,這裡就交給我!”

他充耳不聞,繼續廝殺搏鬥

……

這次來的黑衣人執着各式各樣的兵器,勢力太衆,他二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烏壓壓的人影如潮,從四面向他二人圍剿過來。人聲、劍聲,猶如龍吟虎嘯,地上的血匯聚成流,漫過萋萋荒草……

黑衣人的主要攻擊對象是他,使出鐵錘之類的鈍器擊在了他的頭部……

鍾桓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怒吼着,一劍斬斷一人,衝向倒地的主人,他已經有些神志不清。鍾桓將他拉起來,寸步不離地護在他身側,黑衣人又來進攻,鍾桓只能被動地防禦,很快負傷數十處……

西南方向響起一聲沉鬱的角調……

圍攻者聞之一警,面面相覷。爲首的黑衣人下令速速將他二人解決掉,令纔剛下,身子一哽,噴出一口鮮血,瞪着眼睛倒地氣絕時,背部明晃晃地插着一支流箭。

失去了領頭羊,黑衣人自亂陣腳。

離弦的箭從草叢中密密麻麻地飛了過來。

不遠處有人聲低沉地喝起:“大膽!右相大人也敢行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84、解圍

黑衣人躊躇不決,卻見領着浩浩蕩蕩的騎兵和弓箭手而來的,分別是趙王和西平郡王,迅速逃之夭夭。

“五哥,”趙王向前瞥了跪在地上的鐘桓一眼,道:“我瞧着,右相似乎受傷了。”

西平郡王移目去看,身後的一道白影流矢一樣馳過去了,定睛一看,不是她是誰?

望見鍾桓後,她一急之下,竟從馬上翻了下去,滾落在地又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迅速撲了過去……

趙王側首看西平郡王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五哥,你還不信我之前的話麼?”

西平郡王目光黯淡,心頭兩種滋味一時交集難分……

……

地上的狼藉怵目驚心,他面上流失了血色,血漬汗漬交加,闔着眼一動不動地靠在鍾桓肩上。

“受傷了?他怎麼回事?”她撲過來,伸手去觸他臉,鍾桓紅着眼,憤憤將她擋開了。他瞪着她惶惶的眼,責道:“還不是因爲你!”拉起他的胳膊背起來,越過她就朝趕來的西平郡王和趙王走去。

西平郡王下令擡走地上的屍體。

趙王則殷勤地開口問鍾桓:“右相大人受傷了?傷得嚴重麼?本王帶了軍醫,快快讓軍醫瞧瞧。”說罷策馬過去命人就地紮營,請軍醫入營帳,鍾桓道了聲謝,揹着他過去。

她的視線一直鎖着鍾桓,欲追上去,才邁出兩步就被西平郡王攔住。

西平郡王注視她道:“已經報信了,陛下和其他人很快會趕過來的,你別跟他走得太近了,他們都不知道你們的關係……”

鄭媱猶豫地望着鍾桓,原地不停跺腳,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鍾桓回頭來看,遇上她的目光直接瞪來冷眼。

趙王一下子出現,擋住鍾桓,蔽了視線,朝她與西平郡王二人的方向走來:“陛下這回對右相可是下了殺心呢。五哥,我現在真好奇,一會兒陛下和衆人都來了,陛下會當着衆人下怎樣的追查之令?陛下會不會龍顏大怒?我真想看看陛下裝作不知情的樣子。”趙王說罷轉對鄭媱道:“崔婉侍,我和五哥幫了你的相好,你要怎麼回報我跟五哥呢?”

“奴婢想,殿下應該懂得脣亡齒寒之理,不過,兩位殿下出手相救的恩德奴婢還是會記在心裡的,若有機會,一定報答。”

鄭媱越過他,提步朝營帳走去……

掀簾入內時,軍醫正給他施針,旁邊只有鍾桓在伺。聽見簾門響動,軍醫和鍾桓俱朝簾門看來。鍾桓雖然不太待見她,但也不好當着軍醫的面趕她走,便由着她走過來‘添亂’了。

她走上前來,竟執起他的手。

軍醫一愣,一針紮在他的通天穴上,他眉心一蹙,緊閉的雙目漸漸睜開,第一眼就瞥見她,想說什麼,又看見旁邊的軍醫,礙於在場的軍醫,生生憋了回去,倆人就這麼對望着,一時忘我,軍醫甚爲奇怪,兩個男人,眼神交流着,總好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軍醫讓鍾桓幫忙把他衣服脫了,要給他處理傷口。

鍾桓欣然上前把他扶起來,她自告奮勇道:“我來。”伸手就來撥他的衣服。

聽她講話的聲音細軟,軍醫又是一愣,又見她撥他衣服的動作甚爲麻利,十指纖細,潔白細膩。因而包紮傷口的時候時不時擡眼打量她,皮膚白白嫩嫩的,往她耳珠一瞥,竟有耳洞,果然是個女的。

替他處理了傷口,軍醫道他的傷勢本來不算嚴重,但因爲體力太過耗損而致身體疲乏,且舊傷未能完全癒合,需要多加關注,好生休養……他讓鍾桓送軍醫出去,伸手一把攬住她,若無其事地笑道:“媱媱,倒在地上的時候,我以爲再也看不到你了。”

……

鍾桓出帳送走軍醫,回身預備入帳,透過縫隙恰瞥見什麼,徘徊了下,又轉身守在了帳外,這一幕恰落在不遠處的趙王眼中,趙王轉身對身邊的西平郡王道:“五哥,看來,他醒了。”

西平郡王一直盯着營帳,並不見她出來,早注意到了。

趙王又問:“五哥知不知道?曲伯堯是誰?他爲什麼野心勃勃地想登上皇位?”

西平郡王答:“曲伯堯還能是誰,不就是當朝右相麼?”

趙王搖頭。“巧得很,他跟咱們同姓,他的父親,是咱們父皇的兄弟,還是重華之變中死去的太子……”

西平郡王一臉說不出的驚訝。

趙王低頭一笑,擡頭時已是一副陰鷙的神情:“陛下也知道了,上回在滎澤那家客棧裡,有人喊他太子殿下的時候,恰被陛下派去滎澤辦案的暗衛聽見了……”

“算起來,也是咱們的兄弟,”西平郡王道:“我只聽說休沐後的早朝他抱恙在家,原來這‘病’生得不是巧合,難道是你派人傷了他?”

趙王一臉得意,但笑不語,似是默認。

“你傷了他,他必定有所警醒,若知道是你,也許,會採取手段還擊,”西平郡王瞥了他一眼,提醒他道:“九弟以後不要輕舉妄動,行動之前該與我商議。”

“不是我不想與五哥商議,只是我瞧得出來,五哥似乎對那崔玉鸞有些興趣,那次,我若先與五哥說了,五哥恐怕會感情用事,甚至要阻止我了,因爲他那次出行身邊帶着崔玉鸞。”

西平郡王若有所思,沒有繼續追問那次他暗裡是如何算計他的。

趙王凝着徘徊在外的鐘桓黯淡的臉色,笑道:“五哥可真慷慨,被崔玉鸞那個女人三言兩語一蠱惑,就冒險來幫她的男人了。”

“九弟可能誤會了,若曲伯堯死了,我們怎麼繼續坐山觀虎鬥呢?我此舉,可不全是爲了她。她若不來找我,九弟也會出手吧,曲伯堯若死了,陛下下一個目標就是九弟和我。我方纔帶她來找九弟請求九弟出手的時候,九弟不答應,我費了半天口舌後九弟才答應我,因爲得來不易,她纔會記住我的人情,九弟的人情,我也記在心裡了。”西平郡王亦笑。

“五哥不必客氣,”趙王又道,“我猜,崔玉鸞就是五哥死去的未婚妻鄭媱。”

西平郡王哽住。

趙王拍拍他的肩膀:“五哥放心,五哥的女人,始終都會是五哥的……”

……

兩人話罷一同朝營帳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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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桓見了忙側向帳隙,低聲咳了咳以提醒他二人,裡面開始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她擦擦紅脣,趿鞋起身。

鼻端猶有她髮際的幽香,他正望着她低笑,陡然聽見候在帳外的鐘桓喊了一聲趙王和西平郡王,笑容一時斂住。

趙王和西平郡王在外面詢問了鍾桓兩句後,掀開簾門入得內來。

“右相大人可覺得好些了?”先開口的總是趙王。

雙方相互打量。

他回:“鍾桓與我說,是兩位殿下及時趕到,那些人才不得不離開,有勞兩位殿下出手相救。”

“右相大人不必謝本王,”趙王看了身邊的西平郡王一眼,“本王是不樂意幫你的,你要謝就謝五哥吧,若不是本王的五哥跑來苦苦求本王,本王怎麼敢擅自調兵呢,右相大人應知道陛下忌憚的心思,面上將此次秋圍一些巡防的兵權交給本王,實則是對本王的試探,一會兒陛下來了,本王還要就私自調兵一事跟陛下請罪呢。”

曲伯堯意外地看向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衝他淡然一笑,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皆沒有了往昔的嫉恨,面上一派謙遜和氣:“右相大人也不必謝我,要謝就謝崔婉侍吧,是崔婉侍特地跑來求我的,我見她聲淚俱下,甚是同情,又想着,右相大人與我還算有幾分交情,所以無法見死不救。”

趙王馬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打量着他與鄭媱。

鄭媱看看西平郡王,沒料到他會這樣跟他說,倒像是和趙王事先串通好的,要讓他誤會了。

果然,他的眼神立刻看向她,似有狐疑,似有質詢。

三言兩語她也解釋不清。

見她目光坦然,他鬆下一口氣,心底終是不喜,埋下疑問,又對西平郡王道了一句多謝。

西平郡王仔細端凝了鄭媱兩眼,回他道:“右相大人不必對我言謝,更不要有其他的顧憂,今日解救右相大人,對我和九弟也不是沒有好處……”

趙王卻反駁他:“五哥,我可沒看見什麼好處,罷了,我還是出去好好想想呆會兒怎麼跟陛下請罪。”提步朝帳外走去。

都像是話裡有話,也不知在打什麼啞謎,鍾桓面上打量着這兩位各懷鬼胎的王爺,心裡思忖着,有些猜不透。

西平郡王朝她走近兩步:“崔婉侍,我還有幾句沒說完的話想跟你說,不知你可否與我借一步說話?”

對上他黯淡的臉色,鄭媱扯了扯衣角,尚在猶豫,又聽西平郡王不留餘地說:“我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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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王一走,鍾桓不解地問他:“主子,爲什麼西平郡王和趙王一來,那些黑衣人就離開了呢?”

“若被抓住了公之於衆,不是掃了陛下的顏面?不到萬不得已,陛下並不想堂而皇之地殺我。”說話時他一直盯着她看。

鍾桓點點頭。

先前的溫情好像因爲一個西平郡王突然冷卻,她沉默着欲出帳,他忙叫住她問:“爲什麼要去請西平郡王?”

她又回到他身邊,平靜答:“因爲只有西平郡王可以救你,陛下將一部分巡防的兵權交給趙王,即便知道陛下此次想殺的人是你,爲明哲保身,趙王也不一定會來救你,而能請得動他的人,只有跟他一路的西平郡王;西平郡王與趙王不同,他會救你的。”

他脣畔勾起一絲譏嘲,哼道:“西平郡王跟趙王本是一丘之貉……”

她伸手去扣他腰帶上一枚散了的翡翠扣:“你不要對西平郡王懷有私怨,我知道他跟趙王是一路的,但爲了救你,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我有想過去找徐令簡王大人張大人來救你……可張王兩人所在的獵場方向恰恰與這邊相反,且他們都是你的人,若裝作‘偶然’地撞見你被人行刺,恐怕太過巧合,難免引起陛下懷疑;若來的人是纔對你泄密導致陛下第一場刺殺失敗的重要人物徐令簡,更會引起陛下的猜忌,恐怕歸去之後,陛下會立馬找機會除了他們,我想,這也是你再不讓他們後面插手的原因;若來的人是趙王和西平郡王就不同了,陛下知道他們各自也有野心,本就忌憚他們,若他二人出手救你,陛下可能以爲他二人與你聯手了,就會有顧慮不敢再草率地對你下手了,日後也許會把對付你的精力分一些在兩王身上……”

“媱媱,這些我並沒有對你說過,你爲何會知道得這麼多?是你的主意還是貴主的主意?”他語氣忿忿,漸漸激慨,陡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那你去找西平郡王,又是怎麼請動他的?是告訴了他你曾是他的未婚妻麼?媱媱,我知道你是爲我,但你不用去找西平郡王的……”

85、捨身

看着他因爲慷慨激昂地講話而蒼白起來的臉色,她笑笑:“我不知道你後面是如何安排的,你事先也不告訴我。但你看看你自己,明明知道陛下要殺你,躲過了一場刺殺又弄出一身傷來……說什麼不需要插手,如果不是西平郡王和趙王及時出現救你,你現在還活着?”

一旁靜靜聆聽的鐘桓生氣地插話道:“還不是因爲要去救你?你離開馮薦之的獵場去找西平郡王至少得說一聲,不要讓主子擔心行不?”

“鍾桓!”

被他喝斷,鍾桓不開口了,一屁股坐下來。

她咬咬脣,盯着他,委屈得淚花直轉:“那你倒是說說,你原本的計劃是什麼樣的?你要如何應對公孫戾的刺殺?”

他一時沉默,動動喉結,到了嘴邊的話幾回吞嚥,終於脫口:“媱媱,其實你不用去找西平郡王,西平郡王最後也會和趙王一起出手的。他們一直在等着坐收漁翁之利,怎麼會讓公孫戾這麼早就殺了我?你去找西平郡王,不是多此一舉麼?是貴主讓你去的吧……貴主好心替你看得遠,可她今日教你謀的,我以後都會給你的……所以,你不用事事都聽貴主的,否則,只會造成你我之間的隔閡……”

她愣了半晌,胃中一陣翻江倒海,頭一扭,掀簾跑出去了。

鍾桓盯着那晃動的帳簾,道:“她對你還是真心的,本性純良,倒不像她死去的積惡累累的父親,只是背後有個狐腸的貴主……難保以後不會在貴主的指點下多起心思,做出什麼荒唐事來。”

他攥緊拳頭,兩聲喟嘆:“她是真的純良,現在比起她的貴妃姐姐,經歷了這麼多,變了容貌,可她並沒有實質的改變;幼年更純粹得如一張白紙,比起她的妹妹鄭媛可差了遠了,鄭媛偶爾有一些小心思,長大後也會比她有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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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郡王走到她身邊,又遞來一塊絲絹。

天邊的餘暉美不勝收,與她煞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失了血色的嘴脣抿成一道弧,平復了下,踏着沒膝的荒草繼續往前走,西平郡王跟上她的腳步。

“造化弄人,”像是有一汪泉眼,源源不斷地沁出清澈的水流,漫溢在西平郡王心間,流不盡,許多愁。

西平郡王伸手摺了一枝野草,放在指尖隨意纏弄,“如果沒有經歷那麼多變故,你是不是已經成爲我的王妃了?我們說不定已經有個孩子了……若是可以重來就好了……”

她停下腳步,低頭看了一眼小腹,不自覺地擡手撫摸了下,笑道:“重來?重來就可以制止陛下篡位了麼?”她轉過臉來:“殿下如今也娶了王妃,孩子也有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我……”

她放目遠望,無限好的夕陽,青黛色的峰巒處,落霞與孤鶩齊飛。

轉身面對他道:“陛下和衆人應該快要來了,他們都不知道我與右相的關係,我希望殿下好人做到底,繼續把謊言圓下去。”

西平郡王沉默了下,道:“我所做的,自然都是爲你好的,傷害你的,我也不會去做……”

話落,已見前方煙塵滾滾,捲動如雲,從地平線緩緩升騰起來的,是大曌國招搖的龍旗,繼而有明黃的輿傘開道……

公孫戾率衆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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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駕落下,衆人簇擁,公孫戾沉着臉詢問:“趙王何在?”

趙王隨後跪至御前:“臣在。”

公孫戾問:“剛剛朕收到你的急報,說獵場中混入了刺客,朕現在問你,可抓到了刺客?有沒有人受傷?”

趙王道:“回陛下,事發地就在後方這一片開闊的荒草叢中,那些刺客身手了得,輕功不凡,意欲行刺右相,臣與西平郡王發現異樣後趕來,那些刺客正與右相的近衛鍾桓廝殺,見到臣和西平郡王時,紛紛逃走了,臣無能,沒有捉到刺客……”趙王想了想道:“就連屍體,也沒有留下,刺客逃走的時候,將死去同伴的屍體都一併帶走了……”

帶走屍體的說法極爲荒誕,但衆人一聽就知道其中必有隱情,中間的利害牽連,大有文章,王爺都不敢得罪的人,寥寥無幾了,紛紛去看公孫戾的龍顏。

趙王繼續做戲道:“陛下將巡防西南一帶的重任交給臣,臣未能發現異常,且臣擅自離開西南,是臣的失職;臣不僅調離了巡防的士兵,還斗膽調離了御駕之周輪換的士兵和弓箭手,臣跟陛下請罪。”

“刺殺當朝右相,事關重大,此事定要嚴查,你救右相有功,功過相抵,罪就免了。”公孫戾倒不慍不火,不再就刺客之事詳細追問,又問趙王:“右相呢?右相的傷勢如何?”

趙王連連拜謝,答說:“右相正在營帳中由軍醫治傷,尚不知傷勢如何。”

陛下親臨還不出來見駕,看來右相是傷得不輕了,重傷昏迷都有可能,衆人紛紛猜測着。

一旁的婁沁、王臻等人焦急不已,婁沁一眼望見遠處隨西平郡王一起走來的崔玉鸞……

曲伯堯此時也正由鍾桓攙着出了營帳,衆人的視線此前一直盯着營帳,見他出來,轉喜爲憂,轉憂爲喜,心緒各自起伏。

公孫戾瞳孔一縮。

他步態沉穩地穿過人羣來到公孫戾跟前,伏地一拜:“勞陛下掛心,臣的傷勢並無大礙。”

“無礙就好……”公孫戾端詳着他,瘮瘮地笑,又將視線移向趙王:“朕很意外,你與西平郡王是如何發現這裡有異常的呢?”

提到西平郡王,衆人又移目去尋西平郡王,西平郡王出列道:“臣跟陛下請罪,路上耽擱,臣來遲了,從東部抄了捷徑上山,中途恰看見數以百計的蒙面黑衣人圍着右相和其近衛鍾桓廝殺,臣來時僅帶了幾個防身的扈從,寡不敵衆,便想着先搬些救兵來。於是匆匆去尋陛下,哪知沒有尋到陛下,卻遇上了趙王,恰巧趙王正領兵巡防,人命關天,刻不容緩,臣於是告知了趙王,便和趙王一起趕去替右相解圍了……”

“原來如此,”馮薦之伸手朝鄭媱一指:“真巧,崔婉侍也在這裡,老夫此前發現崔婉侍不見了,心急如焚地尋找,剛纔看見崔婉侍和郡王爺有說有笑地走來,原來崔婉侍也在此地。”

鄭媱忙道:“奴婢追趕一隻野兔,迷了路,在叢林裡亂躥,奴婢膽小,後來看見匆匆趕路的趙王和西平郡王,便趕上去求助,希望西平郡王能讓奴婢跟着隊伍,西平郡王應了,於是奴婢就跟來了這裡……讓馮大人擔憂實不應當,奴婢知錯,馮大人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跟奴婢一般見識……”

公孫戾面無表情,又去打量曲伯堯,問了一些問題,曲伯堯皆答無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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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衝西平郡王眨了眨眼,西平郡王暗暗拿衣袖碰了碰鄭媱。

以爲西平郡王暗裡要提醒自己什麼,鄭媱去看西平郡王,他卻不說話,擰着眉,目光聚在一方高丘,高丘之上,有一支箭正在不斷調整着方向,最後對準的,卻是……

他正立在中央,回答公孫戾“關切”的詢問。

隱隱地,她好像聽見拉弓的聲響,來不及思考,飛身撲上前去,彷彿風中一隻蝶,張開柔而韌的翅膀棲息入葉,她撲入他身後,張臂緊緊抱住了他…

他驚的張口,心中咯噔,背上的傷口被她撞得裂開了,流出溼衣,讓他誤以爲是她的血,心驚肉跳中,一把將她搡到跟前:“崔婉侍,你對本相做什麼?”

86、私情

她仰着蒼白的面看着他,她的身子單薄而溫軟,身上清淡的氣息充斥在他鼻端,他驚懼得差點吼出來,垂目,視線掃過她的背,伸手摟住她的纖腰時,狂跳的心依舊無法安歇……只驚駭地瞪住她。

她亦望着他,雙手緊緊攥住他的兩臂,將他的衣袖絞成兩團,眼中的紛紛爍爍萃成明珠兩斛,因爲害怕,心口不停地起伏。

奇蹟竟出現了,等了許久,背部並沒有襲來疼痛,她驚愕地放目一看,淋淋的血,沿着高丘淌着、滴着。並不見人影,不知刺客是被人殺了,還是有人故意陷害他們的,可引起她注意的分明是西平郡王……

公孫戾徐徐揚起了脣角。

“呵呵——”衆人不約而同地發笑,相繼打趣道:

“崔婉侍,你到底在幹什麼?”

“崔婉侍,你是愛慕咱們的右相大人麼?”

“崔婉侍真有膽量,當着陛下的面也敢公然摟抱右相大人……”

“右相大人真是堪比擲果潘郎啊,翩翩風度讓女人爲之傾倒,崔婉侍一時無法自持主動投懷送抱了……”

……

衆人私底下竊竊議論:

“除了在青樓,我還是頭一回見這麼放蕩的女子……”、

“我也是頭一回見有這麼膽大奔放的女子,一撲上來就抱住男人……”、

“抱得還是右相……”

“還當着陛下的面……”

“不要命了……”

“又是一個想自薦枕蓆、飛上枝頭的……”

……

回過神,他趕緊將她推開:“崔婉侍,這是在御前,你若實在愛慕本相,想對本相表明心意,也不必用這種方式讓本相記住你!”

衆人望着她,繼續掩袖嘲笑,側身交頭接耳,議論得不亦樂乎。

她一時愣在原地,披着周圍的眼光,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

婁沁也笑,對公孫戾道:“陛下,大概是崔婉侍要跌倒了,不小心撞到右相大人的,臣想,崔婉侍不是有心的。”

……

衆人又竊竊私語:

“分明是有意的……”

“無意要跌倒,會跌這麼遠?”

公孫戾低咳一聲,四周立刻鴉雀無聲。

公孫戾打量了他二人兩眼,笑道:“不,諸位都誤會了,這膽大的崔玉鸞可是個願意爲右相捨命的女子。”公孫戾伸手往那高丘的方向一指:“她剛剛是發現了那高丘之上藏有刺客,刺客把箭對準了右相大人,情急之中,她才以身替右相抵擋。朕都看出來了,聰明如右相大人,右相大人你,竟沒看出來?剛剛是誰把刺客射殺的?朕賞他黃金百兩——”

許多人恍然大悟,立刻收起嘲諷的神情。

曲伯堯道:“臣,真沒看出來,”又對她一揖,“崔婉侍願意捨命爲本相,本相甚爲感動,歸去之後定會親自登長公主府跟婉侍道謝。”

她紅着臉不說話,十分尷尬地退回西平郡王身邊。

出人意料,領賞的竟只是西平郡王身邊一個毫不起眼的扈從……

“右相大人分明在撒謊!”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皆循聲望去,說話的,是馮薦之。

馮薦之道:“陛下,右相和崔玉鸞之間分明有私情!”

“此話怎講?”公孫戾問。

“崔玉鸞對右相有情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而崔玉鸞剛剛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替右相抵擋的時候,右相面色突變,臉上全是緊張與驚慌的神色,右相拉過崔玉鸞再三打量,發現其並無異樣的時候神態才漸漸放鬆,後來右相還爲掩飾他與崔玉鸞的關係故作慍怒,試問,如果右相對崔玉鸞沒有情,怎麼會如此緊張?又怎麼會想方設法地掩飾呢?他必然會冷漠待之,甚至厭惡崔玉鸞的舉動,立即推開她,可是他並沒有……”

“馮卿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右相大人,你作何解釋?”

曲伯堯答:“回陛下,臣以爲,崔玉鸞是長公主府的人,長公主府對下人的嚴苛衆所周知,而在長公主跟前侍奉的崔玉鸞,一言一行應是懂得把握分寸的,即便,情不自禁,也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行什麼惹人悖議的大膽之舉……臣當時之所以沒有立即推開她,只是在想她是不是受到了什麼驚嚇,或者像雲麾將軍說的那樣,因爲意外跌倒……臣發現她面色蒼白,覺得奇怪,纔有了幾分遲疑。”

“右相的話也有道理,”公孫戾笑着望向鄭媱,“既然崔玉鸞真的愛慕右相,那崔玉鸞你可有意願去他身邊侍奉他?”

曲伯堯一驚,忙道:“陛下,臣已經有妻妾,何況,臣不喜歡崔玉鸞,崔玉鸞一廂情願罷了。”

“朕只是隨口問問,且問的是崔玉鸞,你着什麼急?”公孫戾追問鄭媱:“崔玉鸞,你意下如何?”

鄭媱答:“就如右相大人說的,奴婢只是一廂情願,不敢奢求……”

公孫戾繼續笑。

心裡忐忑,他不由抿緊薄脣。

不料,馮薦之在此時又道:“也許陛下和在場的諸位都會以爲臣方纔所言空口無憑,現在,臣能找出一位證人,以證實臣之前說過的話並非誣陷,右相和崔玉鸞之間確有私情。”

衆人倒有幾分期待。

公孫戾眉梢一動:“哦?什麼證人,朕倒想見見了。傳——”

一片期待的目光中,那人低着頭走到了御前,戰戰兢兢地跪拜。

曲伯堯一眼認出那是趙王來時所攜的軍醫,剛爲他處理過傷口的軍醫,心中突感不妙。

軍醫道出的話讓衆人唏噓不已。他一五一十地把他親眼所見的都和盤托出:

“微臣此前在營帳中爲右相大人施針,中途來了個模樣清秀的人,他一進來就拉住了右相的手……之後,還幫忙寬衣,寬衣的舉動頗爲細緻熟稔……微臣爲右相大人包紮傷口的過程中,發現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不太尋常,就起了疑心……”

“如何不尋常?”公孫戾問。

軍醫猶猶豫豫、遮遮掩掩地回:“似、似頻頻眉目傳情……”

一言引起聽衆譁然。

軍醫繼續道:“微臣就多留意了那人幾眼,發現她是個女的,微臣當時就以爲她是右相大人扮成男裝的妻妾,並不知道她是長公主府的崔婉侍……”

曲伯堯將辯解,哪知人羣中又跳出一副生面孔,那人自稱是馮薦之手下的人,狩獵伊始受馮薦之之命跟在崔玉鸞身後暗中保護她的安危。

那人更是語出驚人:“崔婉侍說她追趕一隻野兔離了馮大人的獵場不假,但她根本沒有迷路,臣一路尾隨她,發現她離開後徑直往右相所在的獵場馳去,兩人碰了面後又一同去了一處僻靜無人之地,之後情難自禁,光天化日,竟幕天席地,野合雲雨……”

聽者又目瞪口呆。

胡編亂造地誣陷?她不解馮薦之爲何死咬着他二人有私情不放。但她又不能一五一十地把她去找西平郡王的事講出來。只能堅持咬定自己是迷了路。

“哼——”曲伯堯笑道,“子虛烏有的事,本相與你無怨無仇,你竟要如此污衊本相?”

“是不是污衊,陛下自有聖斷,”那人又道,“卑職撞破之後並沒有將此事告知馮大人……方纔見西平郡王也跟二人一道圓謊欺騙陛下,實在是膽大妄爲……卑職覺得應該告知陛下實情,撞見二人私情的可不只卑職一人,還有西平郡王,西平郡王方纔冒死欺君也要爲兩位圓了謊言……西平殿下,何不講出來成人之美?”

“你胡說!”鄭媱道:“奴婢就是追趕野兔迷了路,根本沒有去找右相!”

西平郡王立刻跪地道:“陛下,臣方纔確實欺君!”

鄭媱驚愕地瞪向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目不斜視,只低頭盯着地面,口氣沉穩地道出“實情”:“臣之前偶然撞見的,並不是右相大人被人刺殺,卻是亂蒿叢中衣衫不整的兩人,臣當即離開去找趙王,並不知道後續,之後,崔婉侍驚慌失措地跑來求救,說右相遭遇刺殺……臣纔跟着趙王一道去營救,陛下,臣欺瞞陛下您的大概就是這些了……請陛下責罰……”

曲伯堯微哂,怕是百口莫辯了。

公孫戾腮邊肌肉微微跳動,望着他二人,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此多的證人,看來右相與崔玉鸞之間確是有私情了......”

西平郡王低沉的聲音又起,冷靜得有幾分可怕:“陛下,臣冒死也要諫言:情動於中,發乎其外乃人之常情,右相與崔玉鸞兩人並沒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右相不認與崔玉鸞有私情,崔玉鸞欺君,大該是畏懼流言纔不敢將事實說出來,他們的所做所爲最惹人詬病的地方便是發乎情而不能止乎禮。既然他們兩情相悅,陛下不若成全他們……”

話音一落,許多人跟着附和。

胸中似有驚濤駭浪涌動,只感煩悶難言,鄭媱難以置信地看着西平郡王,一時懵了,前前後後的,像是有人在背後精心策劃一般,放眼看去,公孫戾、馮薦之、趙王、西平郡王,他們一個個的,都像是幕後策劃的人一樣……

曲伯堯亦憤憤瞪着西平郡王,句句成全她與他,到底是在爲她着想還是想把她往火坑裡推?

87、婚期

“行了!”公孫戾擺擺手,又看她一眼,笑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不過就是男女私情,也不是什麼大事,既然崔玉鸞與右相兩情相悅,朕成全他二人便是了。”

“陛下,”曲伯堯忙道,“臣已經有了妻妾,且崔婉侍是貴主跟前的人,此事恐怕還要問過貴主……”

“朕自有主張……既然你二人兩情相悅,朕就做主,幫右相跟長公主把崔玉鸞討回府,做妾!”

他再無理由,只黯然領旨道:“臣,謝陛下。”

西平郡王垂眸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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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蕭若泣,山中的桂樹飄散出縷縷沁人心脾的幽香,在橫枝斜杈的陰影裡,迭加的人影也被夕陽漸漸拉長。

桂樹蔭下,長公主閒坐品茗,隔着枝影,目光遙遙望向遠方,和煦的暮光中,桂花無聲地飄落。

長長的裙裾從星星零零的野卉中拖曳而過,貴妃頓下腳步,彎下腰來,採擷了一把花束,鬢邊的金釵泠泠地垂下來,細箔片相擊着,冰涼地貼到額角,她又直起腰來,手撫耳珠,轉首對尾隨在身後的一列婢女呼道:“糟了!本宮的一隻耳墜丟了,你們快去找找!”

身後的婢女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分頭尋了起來。

貴妃將視線轉移到桂樹,穿過幽綠的枝葉,投向隱在樹影中窺視着她一舉一動的長公主。

長公主從容地對她展頤,立在長公主身後的翠茵繞過桂樹,疾步走來貴妃跟前,恭敬一揖:“娘娘站在此地也累,不若先過來歇歇,與貴主說說話。”說罷伸臂爲她引路。

貴妃四下張望,將手中花束湊近鼻端輕輕一嗅,移步朝長公主走去……

……

長公主久久地打量着她紅潤的氣色,臉上浮起絲絲笑容:“爲什麼不聽忠告呢?”

“因爲貴主的主意不夠狠……”貴妃回答說。

長公主露出狡黠的笑容,慢慢傾身朝她湊過去,伸出一雙略略枯乾的手,輕輕探去了她的腹部,摸上去,就像被滾燙的火灼燒一樣,長公主僅停留了下便立即縮了回來,貴妃下意識地拿雙手護起肚子,一雙眼睛驚恐地瞪大了。

“不會是真的捨不得吧?”長公主湊近她耳畔說,面上分明帶着笑。

對着她陰鬱的臉色怔怔地望了半晌,貴妃喉中吞嚥了兩下,果決道:“怎麼可能,我都說了貴主先前的主意不夠狠。”

“哦……”長公主恍然大悟地點頭,“我明白了……我姑且信你,鄭姝,我想你是不會讓你死去的母親失望的……”

貴妃沉入思索。

“都說最毒婦人心……真是一點都不假,女人一旦狠下心腸,男人都不知道她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那本宮,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貴妃悄悄去瞥她的臉,竟有光風霽月、經天緯地之度,又黯然偏過頭去,鬱鬱不樂道:“你爲什麼會有這麼多野心?”

長公主鳳目一灼:“難道你沒有嗎?”

貴妃想了想:“以前有,現在沒有,現在的野心就是復仇,你的野心也是爲了復仇麼?”

“以前爲了什麼,現在爲了什麼,不都是野心麼?”

“那不一樣。”貴妃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又道:“多謝貴主替我照顧兩個妹妹,我現在對媱媱仍然不放心,希望貴主能對她多費些心思。”

長公主嗤笑道:“鄭媱那個丫頭什麼時候也能被調|教成你這樣就好了……比起你可差遠了,除了命比你好……”

翠茵咳了咳,走過來報道:“貴主,陛下要歸來了……”

貴妃與長公主匆匆結束對話,一同起身整飭衣襟,準備相迎。

——

前呼後擁着,公孫戾滿面榮光地歸來下馬。

御鞭扔給馬卒,大步朝衝他盈盈微笑的貴妃走去,貴妃殷勤地伸手來挽,公孫戾帶着她攜手就座。

長公主一眼瞥見人羣中的鄭媱,她下馬時望了他一眼,他受傷後的臉色極差,下馬時似乎有些不快,黯然回望了她一眼,匆匆入座。

鄭媱也躊躇着慢慢踱至長公主身邊,長公主悄聲問她:“可按照本宮跟你說的去做了?”

鄭媱點頭,眼睛又悄悄地移向他,他手肘支在案上,以手撐着額,看上去憂悶疲倦至極。長公主心知必是出了什麼意外,又欲問她,卻聽見公孫戾喊了她一聲“姑母”。

長公主立即整袖回答:“陛下何事?”

公孫戾道:“朕想替右相跟姑母討一個人?不知姑母可否賞臉?”

“哦?”長公主看向曲伯堯,“右相可是看中了本宮府中的人?右相竟有這麼大的能耐,能讓陛下代他跟本宮討人?右相自己不敢跟本宮要人,想必是本宮心頭的人兒了?莫非,右相看中的,是本宮身邊的翠茵或崔玉鸞?”

公孫戾朗聲大笑,眉飛色舞:“正是崔玉鸞,崔玉鸞和右相兩情相悅,朕希望貴主也能跟朕一樣成人之美。”

長公主挑了挑眉:“既然兩情相悅,又有陛下做媒,本宮也樂意成人之美……”

公孫戾當即下旨將崔玉鸞賜給右相做妾,並吩咐右相納妾從速。

右相曲伯堯和崔玉鸞一起御前謝恩……

擡眸時,與貴妃的視線相屬,崔玉鸞眼中淋漓……

公孫戾特意觀了身側的貴妃一眼,貴妃眼中亦是噙滿光熠。

公孫戾還爲婁沁和顧長淵的兒子顧宇賜婚,儘管婁沁內心一百個不情願,再三推辭,公孫戾仍然“一意孤行”,命禮部爲二人選個黃道吉日,顧宇卻高興壞了,頻頻對婁沁送波,婁沁面如死灰……

公孫戾心情大好,吩咐拔營。

天黑之前入了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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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

兩柄熒光煌煌的孔雀扇置在屏風左右,扇柄結着硃紅的絹綢,絹綢挽成同心結,恰在帷屏中央,半透的帷屏上,妍妍的牡丹花一朵連綴着一朵,花色裡能窺見晃動的人影。

媛媛倚着帷屏,從牡丹花叢後探身向內窺看,翠茵手裡端着胭脂水粉,正漫漫爲她撲妝:“秋圍那日躲在高丘之上的刺客,很明顯就是有心人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讓你二人‘私情敗露’……現在看來,好像對你們並沒有什麼,反而讓你二人在一起了,卻不知這背後又存了什麼陰險的心思……”

她安靜地端坐着,靜靜地端凝着鏡中一分一分精緻起來的妝容。

翠茵細細爲她描眉:“嫁過去還不比呆在長公主府,右相的‘妾’也不是那麼好做的……陛下極力撮合你二人,肯定也是沒懷了什麼好意的,只怕很快就又有什麼行動了……貴主說你走之前她就不過來了,只是讓我好生叮囑你幾句,日後,多防着宮中的來信……”

她眨着一雙美麗的眼睛望着翠茵,拍拍她擱在肩頭的手道:“我都記住了……”

翠茵見她雙眉似蹙,開導她說:“笑一笑,做新娘子,要嫁給他還不開心麼?其實你現在給他做妾,他心裡只有你便會覺得委屈了你,以後必不會薄待你的。”

“不是因爲這個,”她鄭重地盯着她說,“我走之後,勞你好生照看着媛媛……”

“會的,你不必擔心鄭媛,以後不論發生什麼,只要她呆在長公主府裡,就比哪兒都安全……”

猶如窺破驚天秘密,帷屏後的鄭媛驚得張大了嘴巴,她難以置信地望着那會說話的“啞巴”,從前許是對她投入了太多真摯的感情,也非常期待她是真的會說話,可在得知被欺騙的一刻,全然沒有了期待的欣喜,反是交加了一些憤懣,她的雙腳如灌了鉛,心臟似被一堆紛亂的碎石敲擊,原地怔怔地駐留半晌,她轉身欲跑,腳下被紅綢一絆,忽然弄出了響動。

鄭媱與翠茵不約而同地看過來。

她心知這樣跑走不對亦很無禮,輕輕走出帷屏,衝她二人粲然一笑,兩汪明澈的眼睛閃着水靈靈的光。

不知她聽見了沒有,鄭媱突然站起身來,惶惶地望着她,眼底水光熠熠。

“玉鸞姐姐,”鄭媛裝作不曾聽見她二人的對話,若無其事地喊她,雛燕一樣張開雙臂撲向她一身鮮紅的華裳,神態語氣都十分地興高采烈:“玉鸞姐姐,你今天好美啊,你穿的是嫁衣麼?是要嫁給我姐夫麼?”

她以爲當她知道她要離開長公主府的時候仍像上回那樣傷心地哭泣,結果卻出乎她的意料,她是真的爲她的姐姐高興。她點點頭,將她攬來懷中,自己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涌出來。事實上,她也沒有陪她多久,初來長公主府,爲了刺殺,每日跟着教習的伶人舞姬習舞練琴……之後就跟着翠茵調香製藥,從早忙到晚,也沒有多少空閒陪她……她快速抹去眼淚。

翠茵道:“玉鸞要跟你姐夫成親了,你開心麼?”

“真的麼?”鄭媛高興地蹦蹦跳跳,道,“玉鸞,想不到你真的會跟我姐夫在一起,太好了,我真爲你高興呢!”

鄭媱笑,翠茵笑,鄭媛也笑。

涼颼颼的秋風從簾子底下襲來,玉鸞一身鮮紅的鳳冠霞帔叮噹作響。

鄭媛覺得,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模樣,她被胭脂的妝點的風姿綽約,嬌豔異常……

她離開的時候,她沒有出門去送她,只是扶着門楹遙遙望着她,她衝她招手,櫻桃小脣彎彎上揚成一個美好的弧,笑着喊道:“玉鸞姐姐,你記得要常回來看我!”

臨行前,鄭媱望着她,駐留了很久。

扶着門楹的媛媛一身緋色的裙衫在秋風裡珊珊搖曳,她正一日一日地出落,一天一天地脫去鵝蛋臉上的稚氣,她將要步入最好的年華,擁有少女晶瑩嬌妍的膚色和苗條修淑的身形。

她倒有一些欣慰。

目視崔玉鸞的身影消失,鄭媛扶靠着門楹溜坐在地上,突然,哇——嬌氣地大哭起來,婢娥們慌了手腳過來哄,伸手拉她,她憤怒地甩開,弄的婢娥們束手無策,直到送走玉鸞的翠茵回來抱起她才止住哭泣。

翠茵問她:“你哭什麼?捨不得玉鸞麼?快莫哭了,哭久了讓貴主知道了,貴主不喜歡。”

“崔玉鸞是個騙子!”她憤憤道,“她明明會說話!卻欺騙我這麼久!”

卻原來是聽見對話了,翠茵道:“那你剛剛爲什麼不當着崔玉鸞的面質問她?她會給你解釋的,你不說卻現在這樣獨自生悶氣?不當面跟她說出來問她,日子一久,豈不是要生出許多誤會來,崔玉鸞要是知道了也不會開心的,你不要生她的氣,崔玉鸞不是有心要騙你的。”

“我怎麼質問她?今天是她嫁給我姐夫的日子,我一問,豈不是要讓她心情不好了,”她突的冒起身子,咄——跺腳道:“那你說說她爲什麼要欺騙我?”

崔茵想了想,若告訴她她是她的姐姐,她現在恐怕不依不饒地要去找她,今日又是玉鸞大喜的日子,把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便道:“以後,等崔玉鸞來了,你自己問她吧……”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頭一扭,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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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戾的旨意,讓他納她爲妾……今日,右相府沒有達官貴人正式娶親那種大張旗鼓的排場,,沒有賓客,沒有喜筵,沒有吃酒的親朋好友,簡便得如同富貴人家隨意收房,一擡小轎將她從右相府的側門進去後,喜娘就直接領她去正堂敬茶。

一套繁文縟節還是要做給人看的。

他沒有穿與她的嫁衣相襯的喜服,一身玄青色常服,與衛韻坐於堂上,各居左右,夢華居衛韻之下。

她穿着嫁衣,沒有蓋頭,喜娘將茶水端給她,她接過,恭敬地獻給他,他遲疑着沒有立刻去接,目光端凝着她縈縈思索……雙目平靜得如同暗流潛回的湖水。

喜娘輕聲咳了咳來提醒他,湖面上的浮光掠影一閃而過,他方伸了手,指尖觸碰到她指尖的冰涼,腕上筋脈一顫,垂目飲下。

她的確看到了愧色,雖然悽楚,心卻在腔中跳動,原來還是有一些抑制不住的歡喜。

“給夫人敬茶。”喜娘說。

她斂起笑容,又獻茶給衛韻,衛韻面上一直端莊雍容地含着三分微笑,目光隨時都在打量着她,心底暗暗嘆着那如花似玉的容貌,許是因爲穿着略略臃腫的喜服,衛韻覺得她比之前胖了些,下巴圓潤了些,身體也比之前豐滿了許多,但體態比起一般的女子仍是苗條修美許多。

當然,衛韻不知道她懷了身孕了……

與自己相比,她在外表上最大的優勢便是青春貌美了,她還是姑娘家那種純潔如嬌花瓣嫩骨朵兒般的美,俏生生的鳳目裡含了點淚光,又摻雜着似水的柔情,即使看上去不太歡喜,兩腮依舊飛撲了些微霞色,有着穿嫁衣做新娘的滴滴嬌怯。

自己沒有穿過嫁衣,卻已經是漸老的黃花,儘管靠脂粉裝點,卻仍是比不過她們年輕新鮮的容色。

衛韻一時有了良多感慨。

她跪着往衛韻跟前挪了挪,細細的小腰也跟着擺動。她挺着豐滿的胸脯,遞茶過來時,柔美的削肩也跟着被牽動,一舉一動,如何不惹他憐愛?

衛韻從那嫩如蔥白的指端接過茶水,看到她緊抿的脣線,輕輕一笑,循規“訓誡”幾句。

她險些忘了夢華,在喜娘的提示下,才接茶遞去,對於她這赤|裸裸的“蔑視”,夢華顯然不太高興,不好的臉色直接甩了出來。

敬茶完畢,沒有拜天地的儀式,她就被領入了房內。

房內的佈置倒像是男女成親的洞房,看得出相府的女主人佈置的細心。

侍奉她的丫鬟還是春溪,春溪興高采烈地同喜娘一起與她聊着天,伴着她守着高高的燭光……

窗外開始有燈火熠熠地閃爍。春溪跑到門前一看,喜悅道:“相爺來了……”

他獨自一人過來的,身邊沒有侍女,自己手提着紅燈,繞過遊廊,一步步走近,看到屋內的燈光,雖然不似他們第一次親熱時的草率,卻也算不得正式,他的心口又突突地跳起來。

春溪和喜娘站在門口相迎,得到他給的打賞後,歡喜地退去了,四周冷清又安靜,燭火在紅色的紗燈罩裡輕漾,卻又給室內添了些洋洋的暖光,他想,他以後一定給她一個人人仰羨的大婚和正式熱鬧的洞房。他往前走了兩步,低垂的紅幔裡,隱隱看到她坐在妝臺前獨自卸釵的身影。

他慢慢撩起了紅幔,看到她紅色的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翡翠耳環在美好的頸弧上投下兩圈綠色的光暈,隨着她拔釵的舉動,烏雲般的頭髮蕩下來遮住脖頸,披到肩上,光彩鑑人,他心動神馳,輕步朝她走去。

她已經從鏡子裡看見了他,莞爾微笑,正要回身,不防他猛然從背後摟住了她,輕柔的吻自下而上地滑過她的髮梢,他用下巴撥開了覆在她頸項上的濃密烏髮,滾燙的吻又烙在她的脖頸上……

她只好渾身僵在那裡,任他狂風暴雨般的吻落來臉上,他從身後探首,一邊與他貼面親吻一邊從鏡子裡窺她,見她滿臉桃暈,不由得想起初嘗甘果的夜晚,低低笑着,心緒翻涌,一把將她樓住抱向牀榻……

她下意識地伸手護上肚子,又推又拒又扯,可壓根掰不動,那人卻像是看好戲一般凝着她笑,眼如秋日的深潭一般,色澤漸漸加深。她急道:“身上還有傷呢!快些起來。”他湊上來,捧起她的臉,莊重地在她鮮紅如火的脣上烙下一個長長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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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穹之上,星斗連綴,熠輝不定,或明或暗。

司天監的官員十萬火急地將剛得的星象報至御前時,已是三更時分,公孫戾亦沒有休息,正與左相深夜密談。

“觀出什麼異常的星象了?”公孫戾急忙追問,他向來對天象之說篤信不疑,因其奪位前曾請人觀過天象,天象示意爲吉:如起事必勢如破竹,不日將君臨天下。

果不其然。司天監的官員有些不敢言,跪地苦苦求道:“希望陛下恕臣直言……”卻總是猶猶豫豫、遲遲不說。

見他神態畏懼如鼠,公孫戾預感不祥,慍怒施威,他才驚恐地開口:“紫薇星連日黯淡,而爲之部從的文昌星卻大曜,通照中天,如燭如炬……”冷汗涔涔滾落,他也不敢擡手去擦,繼續道:“又有歲星蝕月之徵兆……”

紫微星乃中天帝王星,帝王星黯淡……公孫戾踉蹌後退兩步,繼續逼問他:“卿所言何解?”

顧長淵驚懼追問:“你可看清楚了?別妖言惑衆!”

那人心跳如雷,如泰山壓於頂。公孫戾的連聲逼問更是如劊子手拿大刀架在脖子上,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他怎麼敢說出口?

“說!”公孫戾怒吼一聲,幾欲蕩破他的耳膜:“無論你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朕都饒你不死!”

汗漬漫到鼻樑,清晰地濺落在地,他低聲道:“紫薇星乃帝王星,帝王星黯淡,預示君權式微,其部從的文昌星大曜,預示掌文之魁勢強,有蓋主之勢……”講到此處他已經兩腿發軟,眼前發花,已經儘量說的委婉。

顧長淵追問道:“那歲星蝕月又是什麼徵兆?”

“歲、歲星蝕月,預示着……預示着……預示着……”

“說!”

“預示有大喪,女主死、臣殺君、易位!”

“大膽!”

“陛下饒命啊!”他不迭咚咚搶地磕頭,三兩下就磕得頭破血流,“陛下饒命啊,臣不過是依據星象實話實說不敢欺君啊!陛下!”

“妖言惑衆!”顧長淵道:“陛下,此人妖言惑衆,把他拉出去五馬分屍!”

“陛下——”

公孫戾面色煞白,虎目圓瞪,似要眥裂眼眶,半晌後眼瞳才動了動,嗵得坐下,語聲倒還十分平靜:“你說,文昌星可是右相?”

“這個,臣,臣不知……”

公孫戾揮了揮衣袖:“你給朕退下吧!”

那人馬上從地上爬起來,膝蓋都軟了,兩步一趔趄,跌跌撞撞地沒了蹤影。

顧長淵道:“陛下,右相曲伯堯再留不得了!趙王和西平郡王可暫時不防,但必須想個辦法儘快將右相剷除!”

公孫戾道:“朕何嘗不想立刻將其殺掉,秋圍時,朕動用了那麼多暗衛都沒能將其除掉,只怕朕的人中混有內鬼……”

顧長淵想了想,又道:“秋圍時,崔玉鸞誤以爲有刺客要殺他捨身替他擋箭,那崔玉鸞定是鄭崇樞的次女鄭媱無誤……陛下何不先從崔玉鸞下手……”

公孫戾攥緊拳頭:“朕不是將崔玉鸞賜給他了麼?分什麼先後,對他二人是要一齊下手的,黃泉之路,也好作伴……你說,于闐王子明日要來盛都?”

“是。”

“機會很快就來了……”

88、夢魘

“聽說今日右相府納妾。”

“是,納的,是長公主府的崔玉鸞。”

顧琳琅點頭,搖晃着懷中的嬰兒,又問:“王爺今日可是去右相府道賀了?這麼晚了,還不回來?”

婢女搖頭:“王爺今日去趙王府了。”

“呵——連你一個下人都比我瞭解王爺的行蹤。”顧琳琅從怔愣中回神,垂下頭,伸手撫去襁褓中紅嫩的小臉。

……

西平郡王同趙王舉觴相擊暢飲。

如雲的美女,退潮般落下,又漲潮般涌上來,人人皆手執一支紅蓮,橫花掩面,水袖垂下,露出一截截凝霜賽雪的皓腕,一雙雙烏如點漆的眼眸,卻從重重的花瓣間投出殷切的目光來,望着西平郡王,流轉流轉着彷彿閃爍着細碎的銀芒。

酒過三巡,西平郡王腦中雲意沉沉,卻驟然看見半張秀臉,頰畔的蓮花楚楚動人,她正唱得動情,紅花蔽住了闔着的下眼瞼,粉腮掛着晶瑩的淚珠,恰如曉花含露,西平郡王突然憶起往日舟頭嬌泣的容顏,一時定住目光,就連手中的酒杯傾斜瀝瀝淌出瓊漿玉液來也不自知,呼吸都緊了。

趙王猛然擊掌,歌舞聞聲輒停,美女們整飭衣袖施施然退去。西平郡王望着那極淡的羅裙被衆人簇擁着漸去漸遠,心底莫名騰起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惆悵,旋即舉樽傾入口中,酒水順着下顎恣肆蜿蜒。

“五哥,”趙王伸手欲奪下酒樽,規勸道:“你不該再喝了。”

只聽得幾聲泠然,酒樽碎裂在地,四分五裂,西平郡王斜靠着石案,一掌擊在案上,漲紅的眼瞪着他:“如果當初三哥順利登基了,現在會是什麼情形?”

趙王黯然答:“手足俱在,”頓了頓,又道,“你仍是風光無限的魏王,你我都不會遭人暗算娶顧氏的女兒,鄭氏一門不會受到牽連,鄭媱,恐怕已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了,不會……鄭姝不會成爲今日的貴妃,可憐的三哥,泉下一定還懷着奪妻之恨。”

“我……”西平郡王張開欲言,卻被一口上涌的苦酒哽住,生生咽回去,繼續道:“可惜沒有如果……三哥的恨,我會替他解的……”話罷撐起身往外走。

趙王起身,遙見他一揮衣袖:“九弟無須派人送我,我想一人走走。”遂止了腳步,遠遠駐留在原地望着他,待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裡,方轉身,卻見有人影,嚇了一大跳。顧琳瓏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趙王心有餘悸:“時候不早了,你怎麼還不歇息?”

顧琳瓏道:“王爺,你與郡王聊什麼聊得這樣晚?”

“你懂什麼?”趙王白她一眼,越過她向屋內去了。

……

窗外月色溶溶,孩子已經在襁褓中熟睡了,身邊的婢女幾回提出抱走孩子交給乳孃,顧琳琅卻捨不得。婢女們知道郡王妃是極其疼愛孩子的,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只要自己得空,就要自己抱在懷中,雙臂麻木痠痛也不吭聲,甚至會親自哺乳。可西平郡王倒是不太喜歡,從沒抱過孩子,孩子生下來的時候看了一眼就走了,從來沒有因爲王妃生了個男嬰就對她改變態度了,兩人一直都是分房睡。

“王妃,王爺回來了。”

外頭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句,顧琳琅匆匆起身,衝出門一看,果然看見西平郡王的身影,他又喝得爛醉,正扶着院中一株薔薇木吐酒,顧琳琅忙把襁褓交給身旁的婢女,迎上前去。

還未上前,西平郡王已吐完,直起身來回了首。

顧琳琅突然猶豫了,竭力壓下往前的腳步,裙帶隨着向前的姿勢迎風蕩了幾下,月光下,衣裾被晚風隨意地一吹,竟是別樣的美。

望着她擰起佈滿焦慮的雙眉,他竟上前兩步,對她展露了微笑:“在等我麼?等多久了?擔心這吧。”

她恍然,這是她英俊倜儻光彩照人的郎君婚後第一次對她展露這樣隨和的笑意,說這些體幾的話語,她不禁熱淚盈眶,恨不得立刻撲進他的懷抱,可她又猶豫了。她是極度渴望得到他的愛的。所以心在撲通撲通地跳。

他又闊步走來她跟前,攬過她的腰將她箍來懷中,她激動,激動地難以置信,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了他。

似乎忘了還有下人在場,他低頭捧住她的臉就吻了過去,她渾身軟綿綿地,只順從地迴應,神情嬌俏而甜美。

一旁的婢女悄悄轉身,哇——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卻在此時響了起來,似驚破一場夢。

西平郡王鬆了手,揉揉昏沉的腦袋,轉身往屋內亮着的燈光走去。他入的正是她的房間。

顧琳琅低頭暗自歡喜,衝看護孩子的婢女交代了幾句,進屋後,卻見西平郡王橫在牀上,已然熟睡。

她有些低落,卻彷彿窺見了希望的微光,她輕輕走上前去爲他脫靴掖被。

……

檳榔眼中的雙鬟如雲,沒有半點裝飾的珠翠,同她的衣着一樣素雅,他似嗅到了被她風華暈染過的空氣……

翠蓋迭迭,蓮花深處歌聲飄蕩如嬌鶯瀝咖,舟頭的少女明眸雪肌,嫣然含笑,難以描畫的綽然……

鳳冠霞帔,紅燭燈炬,熠熠煌煌,他看見蓋頭掀起後的潔白額光,紅脣如火,釵環盡褪,鑊髻盡散,長長的秀髮一曳到臀,讓誰的心不盪漾呀?畫面一轉,他驚呆了,坐在紅綃暖帳一畔的男人竟是他?

她眼中的清露端端溢出來兩行,站起身,像個披頭散髮的女鬼,走過來逼問他:“爲什麼要害我?你可心安?”

“我沒有想害你,我怎麼可能害你?”無故心慌,他步步後退。

她雙膝一軟再次跪倒在他跟前,“可你是在逼我死……”

89、暗夜

西平郡王驚叫着坐起,額角汗漬涔涔如雨淌落。

“王爺可是做噩夢了?”顧琳琅也起了身,掏出絹子去了他額角輕輕擦拭。

一片漆黑之中,她的眼光明亮得如同流動的螢火。

她感到腕上一緊,掌中的絹子從指梢滑落,一隻手忽然就被他那樣扼住了。他正瞪着眼睛望着她,她感到他的異樣,庭院的芳華靜靜地凋零,露濃花瘦的暗夜裡,處處都是被皎潔的月魄襯得又清又長的跫音,就連屋角似乎都響徹着隱隱的哀鳴。

他漸漸地向她靠近,呼吸也一分一分地沉重起來。這個節骨眼,她偏偏道了一句不識好歹的話:“崔玉鸞就是鄭媱,對不對?”

他停下了,臉距她僅咫尺之遙。漆黑之中只見得些抽動的輪廓,那語氣似乎十分掃興:“你聽誰說的?不要相信那些捕風捉影。”

顧琳琅抱膝蜷縮在羅帳一隅,帳上映出她孤零零的側影,她說:“我昨天回顧府,聽見我父親說的……所以,你才……”

帳上暗影掠過,她身不由己地跌落在褥團錦繡中,只得暈眩得抱住身上的男人。

溫存突如其來,讓她覺得莫名,她喜悅又垂淚:“王爺,我不是鄭媱,我是顧琳琅。”

他是清醒的,他沒有停,繼續釋放着他長久以來的壓抑。

這樣貼體的親密,除了第一晚,再也沒有過了……

——

明月沿着枝杈西移。

紅燈喜燭漸將燃盡,最後籠罩着牀帳的紅光也漸漸黯淡,帳內一團雪白被綃紗映得通紅。

“放鬆,媱媱。”

她遵循着那個聲音,順從地閉上眼睛,果然安安靜靜地放鬆了下來。 等待片刻後,竟像是一場欲罷不能的折磨,她彷彿化身爲一隻蛹,在愛慾的海中作繭自縛,掙扎旋轉、永世輪迴,眼前閃過一世接一世的幻覺。

瀕臨窒息,她的臉火燎般燙,迷迷糊糊中,她只得昂起首來,斷斷續續地掙扎祈求:“放過……我……吧”

良久,那悶聲才斷了,她從難受中解脫,鼻翼佈滿細汗,渾身軟綿綿的,好像剛剛經歷長途跋涉,渾身疲憊不堪,她沉沉地喘息着,竭澤中的魚那樣張嘴呼吸着,難以區分夢境與現實,渴極欲飲,脣恰被堵住了,覺到口中正被渡入,她便如飢似渴地從那裡汲取着。

等清醒過來,她登時並住腿,臉愈發紅,睜開眼時,卻見曲伯堯擦了擦脣,正望着她訕訕地笑,粗壯有力的手臂快得叫她來不及逃遁,一把又將她的人給箍住了。

她一個激靈,忙推住他傾過來的身子道:“你先別來……”一溜煙翻下榻去了。

曲伯堯正詫異,卻見她跣足踱過去熄滅了所有的光源,又踱回來,卻不入帳了。

“過來,媱媱,”一片漆黑中,他衝她的輪廓招了招手,“地上涼,你這樣光着腳會着涼的。”

她遲疑着往前走了兩步。

他分開紗帳請她進來,不料她猛然屈膝,挺直了腰摟住他的雙腿,仰頭望定他,他嚇了一跳。俯身來拉她:“媱媱,你這是做什麼?”

她撲進他懷中,湊近他耳邊對他耳語了幾句。他一時僵住,伸手托起她的下顎,面上瞧不出是什麼神情,脣畔卻似帶了幾分微笑,輕輕喟嘆道:“我怕你不喜歡的,你可想好了……”

“喜歡……”她瞪着明亮的眼睛脈脈含情地凝着他,撒嬌道:“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他寵溺地撫摸着她光滑的臉蛋,“不能先做完正經事明天再說麼?”

她眼珠一轉,又貼近他耳邊道:“一會兒……之後不能再……”

他的笑容掛住:“魚和熊掌不能都要麼?”

“那你自己選吧,要麼一,要麼二。”她把桃花般嬌俏的臉頰貼在他的袍子上摩挲,“灝,我今天累了,實在不想折騰了。”

“那如果今天不選一,以後是不是都難有機會了?”

她篤定地點頭。

“既然媱媱這麼想……那爲夫就依你吧……”他順從地抽了玉帶,窸窸窣窣地解衣,安分地仰躺下去。

她清清嗓子,掏出帕子把他眼睛綁了才安心地蹲下去。

他低低地笑,順手扯了矇住眼睛的帕子悄悄去窺她,只見她一張小臉漲成豬肝色,一不小心對上她的眼神,她更加羞赧,他笑着移開,又舒服地躺下去,一時沒忍住。

一陣噁心涌上來,她站起身跑去一邊狂嘔起來。

他追過去,她還在狼狽地作嘔,他手忙腳亂地給她擦去臉上脣邊的污穢:“媱媱,我猜到你不會喜歡了,卻沒想到你會吐成這樣。”他攬過她的腿彎將她抱回帳中,雙臂將她裹得緊緊的:“不喜歡就別弄了。”

她蒼白的臉色在暗夜裡不太分明,頭一歪靠在他肩頭闔了眼簾。

“睡吧。”他低頭在她額前落下一吻,拉過被子蓋上。

——

“昨晚一定累壞了吧,起得這樣晚。”夢華見她珊珊來遲,很是不滿。

她笑笑,忽略夢華,走過去對衛韻道:“讓姐姐等久了吧。”

“不,”衛韻道:“你不來我也是在這裡閒坐着無事可做。”衛韻執着她的手一番客套:“不過崔娘子,既然入了右相府,還是遵從右相府的規矩的好,以免讓外頭的人說閒話。你既得寵,肚子可要爭氣一些,別像我跟夢華一樣……”

話雖是說專程說給人聽的,並不是有心針對她,可她卻感到不太自在,衛韻的眼神向來溫柔似水,她總覺得那表面之下還隱藏着什麼東西。衛韻又讓人呈來一樣東西給她,說是貴妃從宮中送來的禮物,當場讓婢女打開了,是一對極其細膩勻稱的紅珊瑚耳環。

鄭媱道謝接過。

衛韻隨後屏退左右,連夢華也屏退了,單留下了她一個人。

“鄭娘子,有些話,我想先提早對你講,如有冒犯,還請你多多包涵……”

“什麼話?”

“……”

……

“相爺是不希望你知道的,”衛韻道,“不過我想,你冰雪聰明,也應該明白陛下成全你們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你錯了,在你告訴我之前,我還真不明白,”鄭媱笑,“我遠不及你聰明,也不及你會琢磨人的心思,難怪他這麼信任你。”

“鄭娘子過獎了,”衛韻繼續道,“鄭娘子別多想,我告訴你這些,不爲別的,只希望到時候,你能夠配合我們,如果你真的愛他,在乎他的安危的話。”

“你們?還有誰?黎一鳴?”

……

辭了衛韻,鄭媱有些魂不守舍,沒走幾步,身後又追來腳步聲。

“等一等。”夢華喊她。

鄭媱停下腳步,頭也不回:“有事?”

夢華笑笑,上前湊近她耳根子處道:“還是原來那副臭樣子,以爲換張臉我就不知道你是鄭媱了?眼神語氣走路的姿態都一模一樣,‘有種走了就別再回來’你還記不記得?我看你是不記得了吧。”

夢華說完,卻見她一臉得意的微笑,憤怒得欲要衝她發作,哪知眼睛一掃就對上了一張沉暗的臉,頭一扭便走了。

曲伯堯剛剛從外面回來,見夢華離去了,闊步過來牽起她的手:“夢華和你說了什麼?”

她眨眨眼睛,俏皮地笑:“讓我別橫刀奪愛。”

他輕輕一扯,將她扯來懷中,欲抱她,卻被什麼東西硌住,低頭一看,剛纔竟忽略了她手中捧了一個匣子。“什麼東西?”

“你右相大人的夫人給我的。”

她的口氣讓他十分不滿,他白了她一眼,打開看了看,道:“這像是宮中的東西。”

“的確是貴妃派人送來的,”她說,“以後貴妃送來的東西,可不可以不要先經她的手?”

“怎麼了?”他猶豫了一瞬,拍拍她的背道:“媱媱,我知道你不喜歡衛韻,但不用忌憚得疑神疑鬼,她即便有心也沒有膽害你的。衛韻不是心腸歹毒的人,宮中來的東西不一定安全,是我讓衛韻先查驗的。”

鄭媱不再說話,他握緊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聽說貴妃這幾日有些胎氣不穩。”

她從他的語氣中揣度出了什麼異樣來,慢下腳步,眼中水圈直轉,自言自語道:“這麼快……”

他的手忽然鬆開了,她正要擡眸,聽見他喊了一聲“亞父”。

黎一鳴佇立在原地,靜靜地盯着她,眼神好似在話:“我真想不到你這隻妖孽這麼快就又回來了。”

她上前兩步,挽住了他的胳膊。

黎一鳴的神色更加難看。

他有些焦慮,頻頻對她暗語:“媱媱,你先把手拿開。”

她卻把他攀得更緊,又厚顏做出一些親密的舉止來,活活先氣走了黎一鳴

目送黎一鳴遠去的身影,他有些慍意:“媱媱,以後在亞父跟前不要這樣。”

“他是你親爹麼?”她竟任性地說,“你這麼怕他?”

“你……”

她鬆了手,頭一扭:“不碰你就不碰你,以爲我真稀罕你!”

“媱媱!”

“媱媱——”

她越走越快,險些被絆倒,他快步繞過去把人截住,拽住她的手一把將人拉扯回來,卻見那一雙眼圈已經通紅,他有些不安地問:“你到底怎麼了?”

她頹喪着神情:“我覺得,衛韻纔是最適合你的女人,你當初要是一箭把我射死了就好了。”

“你胡說什麼?”他這下真的生氣了,衝她吼道,“我不許你這樣說!”

“我是在說胡話了,”她破涕爲笑,攀上他的脖子,“我跟你說笑的,你還當真了。”

他不相信:“你好像有心事。”

“我沒有,”她咬着脣說,“我就是想姐姐了,我想見見她,什麼時候,能見見她,就好了……”

他猛得低頭,攫住了她的脣瓣。

90、流產

西斜的太陽照得整座皇城暖烘烘的,枯黃的小草生在御道兩側,蒼綠的苔蘚密密匝匝地填充蔓延了石塊縫隙。老態龍鍾的參天古木下,顧長淵正伏着身子對着側身而立的公孫戾密語。

金葉紛沓,秋風來時蕭蕭直下,扶疏蓊鬱的花木很快蕭條開闊了起來,孔雀藍色的琉璃瓦,硃色的宮牆在夕照中相映生輝,玉砌環池欄杆外,一泓沉澱的秋水澄靜至極,映出湛黛色的天空,蒼褐色的荇草從漂浮的白雲中生長出來,兩條紅魚娓娓翱遊其中。

“狄戎最喜出爾反爾,今日說過的話,明日便不知記得與否。于闐王子攜十車珠寶獻於我大曌,筵席上句句摯言,屢向陛下表明臣服之心,莫非是真的要與我大曌化干戈爲玉帛?”

公孫戾摩動着手中兩顆明珠,目光投於池上鱗光,對答說:“于闐與突厥、回鶻不同,邦民沒那麼好鬥,且一小邦,不足爲懼。此番主動來示好,信它也無大礙,它能掀起什麼樣的風浪來。化干戈爲玉帛,亦是兩國百姓樂見之事。”

“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顧長淵仔細一想,贊同道,“此時也該與于闐修好,萬一東|突厥和回鶻有異動了,于闐再趁機尋釁滋事,那我大曌便是兩廂掣肘。”話落,只覺頭頂一片陰翳蔽過,顧長淵匆忙擡頭,但見一隻背褐腹白的雄鶚自穹廬之上疾速撲下,顧長淵嚇得連連後退兩三步,此時聽得公孫戾一聲怒喝,那魚鷹掠上水面,眨眼的工夫便啖起一條紅魚落到了樹梢。

公孫戾輕扯麪肌微笑,轉身面對身後,遠遠地衝曹禺喊了一聲:“賞!”曹禺僵硬的面色緩和過來,欣然跪謝,衝那樹梢的雄鶚喚道:“沸波,過來,別擾了陛下和左相大人。”

雄鶚撲棱着翅膀飛往曹禺,待其落上肩頭,曹禺忙將其收入籠中。

顧長淵明白過來這“沸波”雄鶚是那閹人替公孫戾飼養的魚鷹。

沒想到公孫戾又開口說:“曹禺,將‘沸波’殺了,做成湯夜裡送來乾極殿。”

曹禺一愣,稱“是”。察言觀色後小心斂襟退下。

顧長淵有些疑惑。

“知道朕爲什麼殺它麼?朕一開始養它是讓它抓池裡的紅魚,它一開始倒乖乖聽命,後來漸漸曝露兇性,敢襲人了。朕剛若直接下殺令,它可能就聽懂了來襲朕了;朕若先說賞,它就會乖乖地被誘入籠中……”公孫戾話落又問:“于闐二王子是不是還有個未出嫁的王妹?”

顧長淵回神,點頭道:“確有一個未出嫁的王妹……”

“左相以爲,我大曌該不該與于闐結秦晉之好呢?”公孫戾問完不給他立刻回答的機會,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啊……該派誰親去于闐替朕迎回這于闐皇妃呢?”

聯想到魚鷹,顧長淵登時明白過來,只道:“妙計……”又舉袖大揖:“陛下英明。”

此時,恰有呼呼啦啦的碎石的假山之山滾下濺入池中。

“誰?”顧長淵一聲大喝:“誰?誰在假山後面?”

碎石呼呼啦啦滾動的聲音息了,不一會兒,從假山後探出一個圓圓的腦袋來。團團的臉蛋子,一臉稚嫩之氣,高聳的鼻樑,眉毛淺淺的,細細長長的眼睛,眸子明亮,隱隱透出一種可憐兮兮的神情,五官隱隱約約有一兩分公孫戾的影子,卻遠沒有公孫戾那種自信飛揚的氣勢。

他目光四下環顧,想從假山跳下,可找了許久沒發現一個好的落腳點,最後閉着眼睛張開雙臂,牙一咬,可彈跳力極差,躍下時沒穩落,吃痛地跌在地上,他馬上收起狼狽的模樣,拍拍屁股爬起來,站在池對岸,猶含三分怯意地望着公孫戾。

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這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公孫戾唯一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已故的皇后顧氏所出,生得跟他的母親很像,心性好似也隨他的母親。算起來,還是顧長淵的外孫。

“太子殿下,你爬到假山上面做什麼?”顧長淵神態慈祥地衝他招手,“你功課都做完了?”

太子看看他,又望向公孫戾,而公孫戾只是盯着太子,沉默着,始終不發一言,面色十分不善。

太子揪着衣角,望着父皇,幾度欲言又止。等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張口時,細如蚊蚋的呼喚“父皇”的聲音又被突如其來的歌聲給淹沒了。

有人在不遠處歌唱:“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歌聲甚是甜美,黃鸝囀啼般清新悅耳。

太子皺緊了眉頭,顯然,他父皇的目光已經四處遊離,關注點落在尋找那些鶯鶯燕燕之上了。

公孫戾走過了那株參天的古木,看見了一抹在秋風中飄逸搖曳的黃衫子,彷彿發現了楊柳枝頭最淺最嫩的一抹春意,那女子翩然回頭,凌波微步趨來跟前,柳腰一甩,伏身嬌喚:“臣妾參見陛下……”

是淑媛周氏。

太子識得她,忠心伺候過顧皇后的嬤嬤曾告訴他,淑媛、貴妃、貴嬪均是狐媚子,迷得他的父皇神魂顛倒。他此刻不知從何處拾來的勇氣,彎下腰,撿起一枚石子,拼盡全力朝那狐媚子身上擲去。

周淑媛慘叫一聲,捂住肚子叫痛不迭,孱弱地倚靠在公孫戾肩頭,搖搖欲墜。

公孫戾怒目朝向太子,太子則毫無悔意。

暴怒像附骨之蛆,從公孫戾的骨子裡鑽出來……

面對皇帝的雷霆萬鈞,太子神情始終淡漠。

顧長淵好言相勸半晌,才替太子擋下一頓嚴厲的責罰。

在與周淑媛同行途中,有冒冒失失的宮人闖至跟前,音聲倉惶:“不好了,陛下,貴妃娘娘,貴妃娘娘……”話未道完,公孫戾已去如疾風。

周淑媛淡然一笑,悠哉往永淑宮的方向步去。

……

貴妃的十指緊緊鎬住被褥,指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亙亙地連到腕上,她的臉和身體已經疼到扭曲,被褥被她蹬亂了,掉到了榻下,四五個宮娥在旁壓不住她的躁動,那是種痛到天昏地暗的折磨,那種痛牽連着全身,躥入腦中,彷彿腦中的筋脈在折損;流入心裡,彷彿是架了一把刀子,把心割成一寸寸的,那種痛苦偏偏又不能把她送去沒有知覺的昏迷的境地。

鼻翼上的冷汗如雨淋漓,貴妃咬破了脣,鮮血蔓延入口,整顆喉嚨很快都充斥着那種血腥之氣。腹腔中似乎正在執行一場無休無止的絞刑,將她推到死亡的邊緣,魂魄和肉體一次一次地嘗試着剝離。

公孫戾闖進來時恰看見她痛得扭曲的一幕,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情況,一室的宮娥和醫女惶惶如鼠,接下來便是排山倒海的遷怒之勢,她們渾身瑟瑟發抖,在那巨大地物器翻碎聲中心要破腔迸出,嚇懵的人什麼話都答不上來了。

她纖瘦的胳膊顫顫地伸向他,幾乎是用盡了那具軀體所能支使的全部氣力,才向他發出低弱的求助。他一腳掀開橫在跟前的宮娥,大步奔上前去,有力地將她抱在懷中,他的音聲卻不由自主地惶惶:“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她如珠的眼淚滾滾淌落,很快濡溼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她咬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抓住了他結實的臂膀,卻還是覺得無助。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嗚咽嘶鳴。

彷彿是痛在自己身上,於他而言,那些在心頭撕裂般的痛苦其實毫不亞於她。見沒人上前,他憤然回頭,目光刺向那羣醫女:“還杵在那裡幹什麼?貴妃和龍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朕要你們全家陪葬!”

有些醫女當場嚇暈了過去,衆人又手忙腳亂地圍上前來……染紅的水換了一盆又一盆,年邁的醫女用盡畢生所學,貴妃的痛苦之狀似乎依舊沒有減輕。

夜,很快就來臨了,肆虐的風聲裡夾雜着女人的哀鳴,尖嘯淒厲地掠過了宮城的每一個角落。在寒冷蕭瑟的夜幕裡,宮外守夜的士兵握槍的手已泛出汗滓來,宮娥也聽得落下淚水。

終於,那哀鳴聲斷了……良久,傳來一聲緩慢而幽長的門軸轉動。門內先走出了一個人。

繚亂的風吹起他尊貴的衣袍,袍上的鮮血怵目驚心。

撲通,他雙膝砸地。

“陛下——”衆人齊齊驚呼,沒有一人敢直視他的眼睛。他們看到了他們最落寞無助的帝王……

他瞪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瞳子,仰望那沉沉的深不見底的天空,瘮瘮地笑,長髮寥落地散下,淚水順着眥裂的眼角蜿蜒。他下了道慘絕人寰的聖旨:除了曹禺,把在場的宮娥、醫女、內侍全部鴆殺,以祭那無法謀面的薄命孩子……

91、喪子

那個生命,終究是化成溫熱的血液一點一點地流失了。一定是對他的母親充滿了怨恨,他在離開的時候才這樣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的母親罷。誰讓她孕育了他卻又以這種殘忍的方式毀滅他呢?

貴妃的臉色慘白得可怕,渾身溼漉漉的,剛從水中撈起來似的。

外面的聖旨一下,搶地哀嚎聲綴成一片。她虛弱地睜開眼睛,伏地的人一個個淚痕斑斑,磕得頭破血流,她們的眼中充滿了對生的渴求,同時又對她投來怨憤的目光……

是的,拜她所賜,可她的心已經冷硬如鐵,她們被拉下去了。她靜靜地躺着,微弱地呼吸着,有液體滑到了脣瓣上,她輕輕伸舌捲入口中,鹹而冰涼,不知不覺揚起了烏紫的脣。

門外又起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應該是東宮的人,她靜靜等待着,意料之中地聽到他們如履薄冰的聲音:“陛下!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太子……太子他——”

“太子他怎麼了?”他震顫肺腑地發問。

“太子……太子……太子溺水了,昏迷不醒,太醫目前正在施救。”

公孫戾忽然俯下身子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吼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那人再也不敢說話,只把頭埋在地上,不停磕頭——

“四郎……”她嚶嚶啜泣的聲音越來越響,口中不停呼喚着他,而他此時已經跨出老遠,她惶恐無助的呼喊聲就像一根無形的絲線,聲聲牽縈着他的心。他矛盾地在原地打了幾個急轉,轉身跨入檻內,一眼望見她空洞可憐的眼神,心急如火烤,卻還是決定坐下來先安撫她兩句,給她一些力量。

她像爲了脫離洪水,攀住茁木求生一樣緊緊抱住他,溢流的淚水擦不盡,他愈安慰就愈洶涌。他無法脫身去看太子,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與她十指交纏。她的情緒還是激動,他小心翼翼地吻過她的眉梢眼角,前所未有的溫柔。

往昔如潮。在那個洞房花燭夜,太子勳笑如薰風,與她在燈下執手相看,他突然把手放到她的小腹:“我不是一個好父親,阿姝,讓你受苦了……”以爲如此便找到了託付終身的良人,她熱淚盈眶,良人莊重地吻她含淚的眼睛:“阿姝,我此生只對你好。”

潮水退去,什麼願得一人心,什麼執子之手與之偕老的誓言早被盪滌散盡,留下的只有碎石渣滓,尖利得能刺穿人心。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哀嚎着報喪:“陛下!太子,太子薨了!”

公孫戾蹭得站起,拔腿往外衝去……

……

周淑媛先前來永淑宮時,貴妃正在痛苦中掙扎,周淑媛在宮外徘徊了一陣又回去了,回去叫了阮貴嬪一道過來,快入宮門時,恰看見公孫戾從永淑宮裡出來,沒看見她二人,步如流星地往東去了。

周淑媛忙跑上前攔住跟在後面的一個內官:“爲何陛下不在裡頭陪着貴妃,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兒?”

內官悲痛道:“太子溺薨了。”

阮週二人大吃一驚。

周問:“太子怎麼會溺水?”

內官答:“太子白日裡爬假山上偷聽陛下與左相談話被陛下撞見訓斥了一頓,太子悶悶不樂一直沒回東宮……後來,聽說貴妃有小產的跡象,衆人忙前忙後的,時時刻刻關注着永淑宮裡的動靜,誰也沒留意假山那邊的情況,東宮的人不知怎的也疏忽了,到了晚上太子沒回宮纔出來尋,尋到太子時,太子正漂在水上……唉……”

“那咱們要不要去東宮看看?”阮繡芸道。

“兩位主子去陪陪陛下也好,貴妃剛剛小產,陛下又痛失太子……”內官說罷連忙追上儀仗。

周淑媛見狀忙對阮繡芸道:“貴妃剛剛小產,陛下又不在身邊,姐姐素來與貴妃交好,姐姐去陪貴妃說說話,好生安慰貴妃,妹妹去東宮看看。”

阮繡芸正想與貴妃單獨說話,便應了。

——

偌大的殿內黑沉沉的,沒有燃燈,沒有一個婢女。

阮繡芸快步走到榻前,她剛好轉過臉來,被天窗漏下來的寒光一照,臉色蒼白得如同女鬼,嚇壞了阮繡芸。

見到阮繡芸被嚇壞的模樣,她即陰陰地笑。

阮繡芸在她身側坐下來,伸手擦去她流到下顎的淚水,她陰鬱的笑意不斂。

“阿姝,我沒想到你會對自己這麼狠,爲報復他犧牲自己值麼?”

“狠麼?”她的下巴昂起一個堅毅的弧度,“我失去了一個孩子,他卻失去了兩個,再沒有兒子了,你說值不值?你信不信,接下來,他一邊痛不欲生一邊補償我這個劊子手……”

“我信……”

阮繡芸咬脣閉目,嚥下一口酸澀。

——

趙王放走信鴿,拆信一覽,對西平郡王道:“貴妃小產,太子溺水死了。”

西平郡王掂量着手中的棋子,盯着棋局繼續躊躇。

趙王又道:“想不到從前的太子妃如此心狠手辣,三哥當初若是當了皇帝,後宮還不被這女人攪的天翻地覆。”話落已見自己損了一子,驚呼道:“好哇 ,五哥,不聲不響地,已經運籌帷幄了啊。”

“看來,貴妃要母儀天下了。”

“真的假的?”趙王道,“公孫戾難道是真的看不出來這女人的心思?”

西平郡王笑笑,將剛吃掉的白子丟到一邊。“九弟難道沒聽過這樣一則有趣的故事,曾經有一個雲遊四方的江湖術士路過鄭府,說鄭府的院落有株茂密的梧桐,能引來鳳凰棲息,女兒以後必是人中之鳳,鄭崇樞聽了,喜不自勝,賞他重金,並封了所有知情人的口。”

“五哥信這些東西?既封了口,五哥又是如何得知的?”

“只有死人才封得住口啊。”西平郡王笑。

趙王亦笑:“也是,以貴妃的手段,想不做皇后都難。”

……

顧琳琅這幾日心情極佳,氣色也極好,哄孩子的時候常常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府中的人都知道是因爲西平郡王,夫妻二人的感情不知怎的,突然就變得如膠似漆了。

見西平郡王歸來,顧琳琅興奮地迎上前去,西平郡王衝她笑笑,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懷中,顧琳琅紅了臉:“青天白日的,有下人在旁看着。”

西平郡王領着她進了屋,坐下後,竟當着下人的面一把將她摟到自己的腿上,探手入她衣服裡。屋內伺候的下人見狀紛紛識趣地退去。

西平郡王一邊撥她的衣服一邊問她:“就在這裡好不好?”

顧琳琅臉一紅,衣服已被撥得一乾二淨了。

紅木圈椅吱吱呀呀地搖動起來……

顧琳琅被凍醒,睜開眼睛發現已經身在帳中,忙拉過被子蓋住,枕畔空了,顧琳琅擡頭一看,一片黑暗中,隱約可見西平郡王的輪廓,他立在帳外正穿衣服。

顧琳琅也爬起來:“這麼晚了?王爺要去哪裡?”

西平郡王回頭,剎那間她看到他眸中厲色,像螢火那麼一閃,心口頓時一悸。

他的笑容馬上溫柔似水,大概是之前看錯了,她想。他走回來,把她按倒在枕頭上,口舌纏綿了一陣:“琳琅,你先睡,別管我,我去去就回。”

……

“郡王見了右相。”

趙王繼續不動聲色地飲茶:“他們說什麼了?”

那人答:“右相府戒備森嚴,屬下們無法進去,只看到西平郡王走進去了。王爺看,西平郡王會不會倒戈,與右相聯手呢?”

“這倒不會,”趙王似笑非笑,“他自己想做皇帝都來不及呢?”

……

“我深夜找你,就是與你提個醒,希望你好自爲之。”西平郡王看了眼帷幔下的雙足,起了身。

曲伯堯也隨之起身,送西平郡王出門。

帷幔下的雙足趁機快速跑開了,事實上,她來得太晚,也沒有偷聽到幾句。

曲伯堯小心翼翼地闔門,掀開紗帳發現她正睡的沉,手卻胡亂地放在被外,他欲拿起她的手放進被子裡去,不料才觸碰竟像是冰塊一樣,他去摸她的腳,腳也冰涼,仔細一察,她渾身都是冰涼的。

她咂了砸嘴,裝作夢囈的樣子嘰裡咕嚕了一通。

知道她剛纔肯定是跑去偷聽了,他不悅地抿脣,躺下來盯着她的臉看着她裝。風有些大,吹得帳角的銀鉤搖曳有聲,涼颼颼地襲進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噴嚏,眼睫顫動了下,發現自己正被打量,死死閉緊眼,又咂咂嘴翻了個身。

他往她身邊挪了挪,頂了頂。她霍得瞪開了眼,又閉上了。他又頂了頂,她繼續裝睡。他的手悄悄摸索着去扯褻褲,她往裡躲了躲:“別弄……好睏……”

這些日子似乎一跟他親密她就會犯困犯倦,各種推辭,可講的話卻感覺是精神奕奕的。

興致來了,他也就忍不住了,伸手摟住了她,她嚇得雙目立時瞪開:“你做什麼?”她哪裡預料到他會那麼速度,還來不及防禦城池就已經被攻陷了。她不住喊疼,還哭出了聲來。

感覺在欺負她似的,他詫異無比,只得草草結束了,冥思苦想,比原來粗暴麼?他想一定是那晚把她噁心到了。

92、立後

宮牆的胭脂丹,闕瓦的孔雀藍,在密密匝匝的雨簾下化爲一片模糊。彷彿是無數條瀑布從天而降,砸出一片混沌,暗黃的泥漿翻騰,茫茫的水汽氤氳起來,將一座座富麗堂皇的宮殿隔絕成一座座孤城。

殿階下的飛湍喧豗將身後那一片反對之聲全部淹沒。公孫戾放眼望着茫茫水汽,對顧長淵等人的慷慨陳詞一句也不曾過心,顧馮等人說的涕淚俱下,他卻只漠視道:“這麼大的雨,左相回家去罷。”

顧長淵見他無動於衷要離去,往前爬了兩步,慌忙拽住他的龍袍一角,一頭磕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響亮的咚聲。“立後一事,陛下千萬要三思啊!後宮女人不孕,究竟是誰在暗地裡興風作浪啊!太子死得蹊蹺,陛下一定要嚴查,不要輕易相信那個女人的苦肉計啊!”說完許久不聽他回話,顧長淵擡起頭來,卻不見着人,瓢潑的大雨中傳來曹禺等內官疾呼奔走的聲音,顧明目一看,一羣內官舉着傘追逐,而皇帝則身形決然地走在最前頭,顧長淵氣得幾欲暈厥。

立後之事,公孫戾是鐵了心的……

果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疏疏密密的幾場秋雨過後,漸漸颳起了北風,呵出一口氣就立刻凍成白霧了,天寒地凍的冬日怕將不遠。而瀟瀟冷雨還是隔三岔五、斷斷續續的下着,伴着陣陣號叫的陰風,陰雨綿綿的天氣總是牽出人一身的傷痛來。

繁花已謝得不見蹤影,凋碧的枝幹彷彿形銷骨立的伊人,迎着亂雨斜風,黯然憔悴。

公孫戾來到永淑宮的時候,貴妃正立在雨簾中扯着禿枝自言自語。一旁的宮娥見皇帝到來,忙上前想拉她去廊下避雨。

貴妃不依,提起裙襬閃避奔跑,像一個頑劣的孩子,直到一頭撞入一個堅硬的懷抱,她微微揚起臉看他,雨水順着她尖削的下顎淋漓着。

那張被雨水沖刷過的臉白皙乾淨,她瞪着明亮的眼珠,突然焦急地質問他:“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心乍然一坼,他的呼吸粗濁起來,擡手捧住她的後腦勺安撫她說:“孩子在路上,很快就來了。”

“在路上?”她的眼睛一明,“那我們上路去找他。”話落已如一縷微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的懷抱,她在糾纏不清的雨幕中急急轉寰着,茫然無措地問:“路在哪裡?”地上尋覓了一週,又仰頭去天空尋覓,雨水滴入她的眼睛,她閃爍着蓬鬆的睫毛,眼角的溼潤不知是雨還是淚,卻是一副微笑的神情:“是不是想娘,回來啦?”

公孫戾朝她走近了兩步,她低下頭來,回身發現他近在咫尺,竟憤怒地擡腿,猛然踢了他一腳。“你騙人!”

一旁的宮娥驚駭地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皇帝身上的污漬,那一腳可踹得不輕,公孫戾亦是怔愣地盯着她。而她卻像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一樣,坦然直視着他,又突然朝他走近兩步,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撥他的眼角:“你怎麼哭了?”

公孫戾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着,繼續盯着她的一舉一動,她突然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衝他哀嚎道:“是不是孩子回不來了,你才哭了?是不是他回不來了?”

他不說話,仍然靜靜地盯着她,直到她又歇斯底里地衝他嚎啕了幾聲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地伸手掐住了她的咽喉。

她漲紅了臉,難受地掙扎着,瀕臨窒息的艱難中發出嗚嗚咽咽的喧音,擡腿胡亂踢打着他。

他的瞳子越縮越緊,他突然想將她扼死在自己手裡,心一橫,牙一咬,遂加重了手腕的力道。她突然在此時不掙扎了,反而清醒地笑,她笑的那一刻又好像從前一樣正常,她艱難地用喉嚨發聲,儘量平穩語調:“我……求你,求你,再用力一些,那樣,我就可以去……去和孩子團聚了。”

手腕的力道不由自主地鬆了,他終究是做不到。

她身子一頹,蹲在地上劇烈咳嗽,又被他一把拉起來:“來人,給貴妃試鳳袍!”

“我不試!”她用力一甩將他甩開了,搖頭晃腦地,繼續裝瘋賣傻般地奔跑,躲避着前來捉她的宮娥。

五六個宮娥很快把她圍住了,在他的命令下將她拉進了殿內,強硬地給她除衣,穿上重重繁複的鳳袍。當兩名宮娥把雙交鏡擡來她跟前,兩名宮娥將沉甸甸的鳳冠壓在她頭頂時,她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立在鏡前,望着那鏡中的人,眼底欣喜異常,她沉迷地、不知厭倦地孤芳自賞:“鏡中的人是我嗎?我能不能天天這樣裝扮。”

公孫戾走來與她並立:“可以。你以後天天這樣裝扮。”又指着鳳冠問她:“沉麼?”

她點頭,笑說:“但是好看。”對着鏡子好一番顧盼照影,驀然驚道:“我想起來了!”

公孫戾疑惑地望着她,她愉悅地拉着他說:“你還是太子殿下的時候,有一天,我也穿得是這樣隆重好看。”她指着周圍的宮娥說:“她們,都叫我太子妃。”

他聽後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把臉色崩得愈緊,又暗暗攥了拳頭。

她似乎還能察言觀色,見他抖着濃眉,主動攀上了他的脖子:“你怎麼不高興?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他靨肌一抖,僵硬地笑,摟住她的腰問:“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是什麼日子?”

“拜天地!”她喜悅地不假思索地說。

“是拜天地,”他咬着牙說,將她攔腰抱起,走向飄曳的紗幔,“拜完天地之後呢?你還記不記得?”

她被拋在牀上,他欺身上去。

她喜滋滋地推他道:“不是這樣,先喝了交杯酒的。”他悶着聲沉暗着臉不願再說話,埋頭就去咬她的脖頸,雙手胡亂地撕扯她的衣衫。

“你之前不是這樣的!”她大聲抗議着,像受了驚嚇的小鹿,惶恐地哭道,“你這樣好嚇人!”

他隨手將她的衣服都扔去帳外,也不知怎麼會輕輕捧着她的臉撫摸了兩下。

她隨後將兩手都環上他的脖子,靠在他耳邊輕聲呢喃:“你這樣我才喜歡。”

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擊打了一下,他怒從心起,本想再恣肆摧殘她,行動前又遲疑了,理智告訴他,如果那樣,他離她的心只會越來越遠,爲什麼非要讓她支離破碎呢?

他終究低下了頭,動作輕柔地吻她,她亦溫柔地迴應,偶爾會語聲甜膩、無限依戀喊一兩聲:太子殿下……

……

公孫戾不顧左相一干人等的反對毅然決然地立了貴妃爲後。這是讓左相一派焦頭爛額之處。

宮中人人都覺得荒唐,立一個不知得了什麼“癡傻之症”、連太醫都診斷不出來是什麼病的人爲後,可以說是史無前例,這樣的人讓她做皇后,她能治理後宮麼?她不能,得靠阮週二人協理。這又是讓左相一派也許能夠鬆一口氣的地方。

可阮週二人,又是誰的人?阮似是右相安插的人,而周是長公主府進獻的,只怕也是右相的人。那一口氣還是不能鬆。

周淑媛常與阮繡芸閒話。

“姐姐,從前的貴妃雖然小產了,受了打擊得了不治之症,可卻坐穩了皇后的位置,陛下不但沒有冷落她,反而獨寵她一人了,這樣下去,還怕懷不上龍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周說。

阮回:“妹妹不知,男人有時候就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互猜心思很累的。如今,貴妃得了這一‘怪症’,什麼心思都沒有了,陛下跟她在一起,就不會有那麼多提防了,我想,換作是妹妹,陛下也會獨寵妹妹的。”

“姐姐真會說笑,”周淑媛道:“說到底,還要看美色,皇后那種姿色的‘傻’了,落在陛下眼裡,大概就是‘天真無邪’、‘我見猶憐’,我要是傻了,估計馬上被打入冷宮了……”

二人掩面一陣說笑。

天開始飄雪,令人有些意外,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得早。

她這個皇后當的確實只是個名頭,後宮之事全憑阮週二人打理了,她只陪着他風花雪月。可在與他歡樂地相處之時,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把他當作太子殿下。漸漸地,他已經可以將慍怒不形於色了。

御花園中的早梅開了,逸着淡幽的香氣,雪花如扯棉飛絮,綿綿無聲地落着,她在他身側翩翩起舞,清麗的容顏猶如梅花枝頭的冰凌反射的雪光。

他望着梅枝上漱漱飄落的殘雪,想着,是時候了。此時她恰回頭,一凝眸對上他打量的眼神,動作不由一滯。他伸手托起她的臉:“想不想見你妹妹?”

“妹妹?”她疑惑地裝作不知:“我還有個妹妹麼?”

“不錯,”他說,“右相的妾崔玉鸞就是你的妹妹,一母同胞。”

——

閣中靜到了極處,案上擺着一頂金獸銜環香爐,爐中燃着沉水香,淡淡的香氣不絕如縷,氤氳入暖閣深處。

鄭媱理平手中的衣角,湊近去薰,她近來本就睏倦嗜睡,叫那香氣沉入鼻腔,愈發地嗜睡了。她放下手中的衣裳,靠在軟榻上,想起流產的鄭姝來。鄭姝“癡傻”一事,她尚被衆人合夥瞞在鼓裡不知,只知道她流產了,大概是爲了補償她,公孫戾讓她做了皇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揉了揉。肚子有好幾個月了,可能因爲她身材偏瘦,再加上冬季的衣裳肥大,至今仍不顯懷。

93、宮闕

她沒有把懷孕的事情告訴他,她本就打算着暫時不告訴他的。他近幾個月也忙碌,有時甚至徹夜不眠不休,深夜歸來的時候,她已經沉沉入睡,因此,雖然同榻,他卻沒有發現。

雪粒子打在屋頂,沿着瓦隙滾動,簌簌有聲。窗紙被北風呼哧一聲刮開了,透入一片刺眼的雪光,鄭媱起身去糊,凜冽的風如刀片,似要割裂眼睛,帶來撲面的雪沫,庭中有個人影舉着傘急匆匆地趨近。

春溪在廊前收了傘,杵在柱邊,急匆匆推門入內,音和身幾乎同行:“宮裡來旨了……”

這麼快?鄭媱弄好窗紙,閉緊窗子,坐下來,拾起衣裳湊近香爐:“說什麼了?”

“陛下宣你們一起入宮。”

手不小心一抖,完好的衣裳貼上滾燙的香爐馬上被烙出了個洞來,她將其丟至一邊,轉過臉問她:“他現在在哪兒?”

春溪的目光掃過她,落在她身後的牆壁上跳躍的美好剪影,微微搖頭:“剛剛衛夫人還在派人找相爺,卻不知他的去向。”話落又去看鄭媱,卻見鄭媱目光凝在自己身後,一動不動,轉頭一看,屋外大雪紛飛,簌簌堆積聲才淹沒了人的腳步,衛韻就立在門口,不知何時來的。

衛韻凝睇鄭媱:“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講。”春溪自覺退至門外。

“我希望你把我那日的話都記到心裡去。”

鄭媱若無其事道:“你那日說了什麼?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衛韻向她走近兩步,低頭淺笑:“不打緊,只要你心裡有他就可以了。”

鄭媱默然不語。

桌上立了只高頸白玉瓷瓶,瓶中斜插了兩枝梅花,枝上四五初綻的花苞,衛韻走過去牽花輕嗅,道:“人總有很難抉擇的時候,有時候做出了選擇,可能就會犧牲些什麼,很難選擇的時候,隨心就好了。

可有的時候又由不得自己選擇……譬如這梅花,想有這種馨香,卻要經歷了風刀霜劍的摧折……

這花,也許也想開在奼紫嫣紅的春日惹人注目,可是她沒有這個機會;如果能有一個惹人注目的機會,哪怕讓她犧牲自己,她也心甘情願,可她偏偏沒有這種機會,呵呵,這又有些像另外一種人了……”

鄭媱狐疑:“你到底想說什麼?”

衛韻輕輕掐了朵嬌紅的骨朵,纖纖兩指一撥,靈巧地拈在了她的髻邊:“你別多想,我方纔只是隨便說說,陛下讓你入宮,是想讓你去看看你姐姐,至於原因,我就不多言了。我知道你們姐妹情深,一見面肯定有說不完的話,但跟你姐姐敘舊的時候,不要忘了時辰……早些……出來……可別讓他擔心了,這次可不比從前。”

“相爺——”

春溪的聲音驀然在外響起,曲伯堯推門入內,見衛韻也在。衛韻正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手中輕輕搓揉:“好涼,你該多穿些衣裳的。”

他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她目光有些呆滯,臉色也不太好,見他進來時立馬轉動眼珠衝他微笑,從衛韻手中把手抽回,站了起來。

覺到一些異樣,又說不出來,他又把目光轉向衛韻,衛韻端莊地走過來微一欠身:“該啓程去宮裡了,奴家去讓下人拿兩件新制的狐裘過來。”說罷亭亭逾他出門,廊前撐傘,故意弄出巨大的動靜,踏入雪地的聲音也極響,走到雪地裡卻小心提了提裙襬,放慢了腳步,漸漸地落足無聲,她聽見屋子裡他問她:“你們剛剛說了什麼?”

不知她有沒有回答,總之是聽不見了。

廊下的春溪看着,眉梢微微擰着,積雪雖厚,好像也沒有那麼難行,奇怪的是,她馬上就加快腳步了,春溪漸漸將臉側向門縫,卻見那二人正擁在一起,臉交錯着輾轉,你儂我儂,如膠似漆,春溪不由紅了臉,悄悄拾了傘沿着迴廊轉移。

……

曲伯堯替她攏了攏狐裘,抱她上馬車的時候,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身體沉了些。

“你怎麼是這種神情?”

“重了,”他笑說,“媱媱,你好像比從前胖了。”

“嗯,是胖了些,肚子,長了不少。”她低着頭又補充說,“穿的衣裳也沉。”

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從哪裡聽到的說法:女人胖一些易生養孩子。“我希望你再胖一些……”不待她問爲什麼他立馬補充說:“以後給我生很多很多孩子。”

她突然側過了臉。

“怎麼了?”

“我很擔心陛下的用意,”馬車轆轆地顛簸着,她的神態看起來極爲疲倦,“不知他這回又安的是什麼心,爲什麼又讓我入宮呢?”她身子一傾沒入他的懷抱:“灝,我們是不是被他們算計了?秋圍之前,他們就早早地設下了圈套……秋圍那次,我不該那麼衝動地跳出來爲你擋那一箭的,那一箭根本就不會被射出,他們只是拿來試探我……公孫戾一定是從那時知道了我是鄭媱的……”

“別怕,”他道,“即便你不出來,他們也會有很多辦法試探的。呆會兒,一入宮,應該就會有人過來領着你單獨去見皇后了,我則會被人領去見公孫戾,見到皇后的時候,你……”

……

“如果皇后和右相洞悉了陛下的計劃,那麼右相必然會提前周密地安排,而皇后也必然會竭盡全力地配合右相將崔玉鸞安然無恙地提前送出宮中。陛下要派人時刻盯着永淑宮中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可疑的人,立刻捕了。此時不宜讓右相活着出宮,但因爲死士嘴裡吐不出什麼東西,陛下不會得來可靠的證據,所以此爲下策。

如果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也不能說明右相絲毫沒有察覺,陛下不妨先將崔玉鸞軟禁起來,同時告訴右相,崔玉鸞身體不適,皇后先安排她離宮回府了,等右相回了府,發現崔玉鸞並未歸去之時,也就明白她是被陛下控制了,萬一他不識好歹衝冠一怒爲紅顏,要造反,盛都他沒有什麼兵力,必敗無疑,謀反之罪也坐實了;

如果他決定犧牲這個女人,遵循皇命出使于闐,那麼待他了嘉蘭關,就會遇上埋伏好的僞裝的劫匪,到時可說是遇劫不幸身亡。

陛下以爲,此三計如何?”……

公孫戾回過神來,看見曹禺弓着身子靠近:“陛下,右相大人已經候在殿外了。”

公孫戾輕扯嘴角,彷彿已經勝券帷幄。“宣!”

……

甫入永淑宮宮門,便聞到清淡幽遠的梅香。兩名宮娥撐着傘,嫋娜迎上前來引路,鄭媱卻不由止住了腳步,放目往裡眺了眺,裡頭一派銀裝素裹,枝上垂掛着條條冰凌,望而生寒。

“夫人,皇后娘娘已經在等候了。”小宮娥說着,又張開了一把蓼蘭色的油紙傘橫斜在前,以遮蔽撲面的風雪。

鄭媱舉步跟着她前行,走了幾步一回頭,四面高牆環堵,殿宇高聳,鄭媱只覺得心頭生了種揮之不去的逼仄促狹之感,視線都限在頭頂那一方蒼蒼茫茫的天空了,心尖忽然冒出一句:寰塵一夢隔滄海,九重宮闕闕闕深。

細碎的雪沫子從紙傘底下不斷撲上臉頰,那一抹涼意漸漸於北風中化開,滲透肌膚砭入骨髓,鄭媱打了個寒噤,想到就快要見到姐姐了,不知怎的會渾身肅然,毛孔翕張,皮膚起慄,就像是虔誠的信徒面對神明時心底陡然涌起的那種極致的崇敬和真摯的信仰,或許是太激動了。

宮娥沒有領她入殿,一路分拂着玉樹瓊枝,把她帶到西廂苑內。

硃紅色的翟衣裙裾拖曳在潔白的雪地上,極長,鋪地數尺,裙裾作鳳尾形,裙上的金鳳眼神犀利,口銜明珠,展翅翱翔,翅上積了一些碎雪。她順着裙尾逐漸向上打量,一直打量到她描畫精緻的眉尾。

皇后獨自一人正立在皚皚積雪裡,雙肩微白,高鬟成霜,看來已經在那裡立了很久。她微微側着臉,一雙纖白的手從闊大的袖中伸出來,指甲上丹蔻熾豔,正在逗弄那枝頭冰凍的梅花。

鄭媱眼眶一熱,下意識地奪過宮娥手中的傘,奔上前去,欲遮去她頭頂時,她突然轉過了臉來。朔風恰迎面鼓去,吹入她的眼睛,鬢側的碎髮向後一軟,她輕閉了眼睛,再睜開時黑亮的瞳子周圍那些白色已漸漸轉赤。

鄭媱亦紅了眼,眼中暗流翻涌。不想皇后凝睇着她,突然衝候在一旁的宮娥嘻嘻笑道:“她是誰?”

小宮娥答:“皇后娘娘,她是右相大人的妾,崔玉鸞,是來看您的。”

“崔玉鸞?”皇后呢喃着這個名字,伸出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攥住鄭媱的手,怔愣之中的鄭媱猛得低頭,只看到她的手在輕輕顫抖,似有一股涌動的熱流隔着肌膚傳遞給她。到底姊妹連心,能夠聆聽那些外人無法察覺的共鳴。

“玉鸞,外面冷,我們去屋裡吧。”她神態天真地說,分明是含着淚光的笑意。

94、姊妹

乾極殿的門被曹禺緩緩推開一線,冽人的雪光耀入,籠向御座那人,九旒冠冕之下,半張臉被雪光映得通明,半張臉卻晦暗不明。通明的是睥睨乾坤的赫赫君威,晦暗的是難以捉摸的帝王心術。

他卻不以爲忤,步履沉穩地向內邁入,從容整飭衣冠,恭眉順目地鄭重跪地叩首。“臣,曲伯堯,參見陛下。”

公孫戾遲遲沒有發話,斂着目,睨着他伏在地上的卑微姿態,良久才動了動脣,音聲無波無瀾,即是平穩的、回憶的陳述:“曲卿,朕記得朕還是秦王的時候你來王府毛遂自薦的情景,你道自己先前謀職鄭府,壯志難酬,聽聞王府正招賢納士,所以棄暗投明,特來輔佐秦王。當時,朕看你年紀輕輕,心想,此人真是大言不慚。不過偌大的王府多養一人也無妨,所以留下了你。何曾想過你後來,能出乎朕的意料……是朕小瞧了你,朕如今能坐在這裡,有你一半的功勞,你說是不是?”

彷彿是利刃的寒光迫臨,曲伯堯不曾擡頭去迎視那灼目的鋒利,始終垂着眼簾:“臣,萬萬不敢當。陛下本是經天緯地之才。”

公孫戾嘴角的譏誚漸收漸斂:“平身……”

——

周圍似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她們。直到跟着皇后入殿,鄭媱也沒敢說一句話。皇后轉身,眉尖兒一蹙,順手揮碎了案上茶盞:“你們真煩,總是跟尾巴一樣黏着人,走到哪兒能跟到哪兒,甩也甩不掉!”

小宮娥們忽然被她那副兇惡的模樣唬住了,紛紛向後退卻。

“滾!都滾出去,別跟着我!”皇后咆哮着,眼珠子瞪得駭人。

“娘娘息怒。”掌事的宮娥算是皇后的心腹,見狀忙驅逐身後的小宮娥,“你們都出去吧,無事不得叨擾娘娘。”

“是~”小宮娥們婉聲應和着,嫋嫋退出殿外去了。掌事的宮娥看了鄭媱一眼,慢慢踱去皇后身後:“娘娘,奴婢去沏兩壺新茶來。”也快速離了殿。

皇后終於轉首細細審視她,黑澄澄的眸子熠熠閃爍着,在她開口之前已成水汪汪的一片菏澤。

凝望着皇后的淚眼,她感到自己的情緒也將如決堤的洪水,皇后的臉和其鬢側的釵光鈿影在她眼前很快模糊成一團,她快步上前,張臂撲入她的懷中,臉埋在她衣裳裡嗚咽嚎啕。她死死攥着皇后的衣袖,口中“姐姐”、“姐姐”不停地喊。溫溫熱熱的液體不斷濡溼着她的臉頰和脖頸,皇后也淚如雨下,溫柔地喊她“媱媱”。

不敢讓人聽見,姐妹兩人都竭力壓低聲音,用只有她二人可以聽見的聲音,抽泣成肝腸寸斷的淚人兒……

……

皇后掰過她的臉道:“媱媱,你怎麼還是來了?不知道公孫戾的用意麼?你爲什麼要來?你不知道就罷了,他也不知道麼?我以爲曲伯堯不會讓你來的,既讓你來了,要麼是他不夠在乎你,要麼,是他太看得起自己。”

“可以不來麼?不來?找一個身體抱恙的藉口麼?之後呢?找藉口推辭,只怕把公孫戾逼急了,愈發不擇手段了。”

“他是知道公孫戾要殺他的,也做好了要出關的決定。公孫戾分明是想拿你要挾他,他爲什麼還要帶你入宮?他可以提早將你送走啊!送去關外!大哥還活着,他可以讓人把你送去大哥那裡!”

鄭媱苦笑道:“姐姐,公孫戾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很清楚吧。我們能想到的,你覺得他就想不到麼?先將我送走,萬一事敗,公孫戾巴不得給他安一個謀反的罪名,我們就徹底輸了!再者,要先送一個人走,這中間要派多少人護送、接應?根本出不了嘉蘭關的。即便拼盡全力將我送走,那盛都應該沒有留下多少了人吧,他之後怎麼出關?只怕要被困住了。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如今,只有領了聖旨,一起出嘉蘭關,賭上一切,破釜沉舟……”

皇后焦慮地望着她,伸手捧起她的臉:“傻媱媱,一起走,一起容易麼?你有想過你自己麼?你出得了這個宮門麼?公孫戾讓你入宮的意圖他豈會猜不透?他不會是,不會是想拋下你一個人吧。”

“姐姐多慮了,”她搖頭,“不會的,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皇后低嘆一聲:“事情竟弄得這樣糟糕,最壞的,便是你是右相府的人,陛下想殺他,無論如何,你都脫不了干係的。秋圍的時候,你們到底……到底是如何讓公孫戾發現你們有私情的?若你還是長公主府的崔婉侍,與他毫無瓜葛的話,怎麼會到今日這種把自己置於險境的地步呢?”

“是我該和他一起面對的。”鄭媱說。

聽她語氣決絕,皇后十分痛心地望着她,躊躇良久,還是說出了那些能夠割裂她的話語:“媱媱,當我知道你喜歡他的時候,我只希望你快樂,所以願意成全你,但你如今好像完全忘了什麼了……日後若有機會,你還是去父母靈前好好懺悔吧。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曲伯堯也不是什麼善類。你心安理得地跟他在一起,可以,我不會反對你,但是你對不起被他逼死的父親!對不起在他跟前死去的母親!”

“姐姐說我不孝也好,沒良心也罷,什麼都沒用了。”鄭媱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了皇后膝下,皇后詫異了下:“你可別跟我說對不起。”話落,見她伸手要來抓自己的手,皇后連忙往回抽,卻慢了一下,已被她緊緊握住。

不料她握住後立馬往自己臉上摑去:“姐姐打我吧,是我沒用。從小到大,我什麼都比不過姐姐。如今更不如姐姐恩怨分明。親手殺了自己肚子裡無辜的孩子只爲報復的話,換作是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淚水順着她仰起的面滾珠般滑落,她繼續講道:“公孫戾固然可恨,可爲了報復他,姐姐何必連自己也一起傷害?‘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姐姐就快意了嗎?僅憑這一點,我就敬佩姐姐。”

“你!你故意氣我!”皇后氣得滿面通紅,順勢抽了她一巴掌,又狠狠地抽回手,手指顫抖地指着她,“鄭媱!好……好哇你……”

掌事的宮娥在外突然打斷:“皇后娘娘,阮貴嬪來了。”

——

殿內忽而寂靜,殿外的北風像是遇着了阻礙,折卷呼嘯着肆虐雪花,那種紛紛揚揚的聲音更加清晰了。

見他的手有些抖,公孫戾不動聲色地笑道:“天可真冷,曹禺這個該死的老東西,怕是忘了及時添加炭薪了。朕看曲卿的臉色不太好,完全不似進殿之時的顏色。曲卿是不是冷?”

“確實有些冷,”他音聲惶恐,答,“北風料峭,臣的後背迎着殿門,不禁生出涼意來。”

公孫戾有些得意,道:“朕欲聘于闐公主爲後,特命愛卿,出使于闐。”

爲後?曲伯堯料到公孫戾會派他出使于闐迎于闐公主回朝,卻不曾想他竟說聘于闐公主爲後,那如今的皇后?

“你爲何如此詫異?”

“臣,臣在想,當今已有皇后,爲何……”

公孫戾笑:“皇后個性嬌縱,如今又半癡半傻,如何當得起一國皇后、母儀天下?”

曲伯堯轉念一想,于闐公主爲妃爲後又有何異,左右是迎不回來的,公孫戾本就不打算讓他活着抵達于闐境內,於是道: “臣,領旨。”

“朕讓徐令簡,與你同行……你回府儘快收拾,與徐令簡匯合後,即時出發,刻不容緩。朕望你二人能夠,順利抵達于闐,早日迎回于闐公主。”

徐令簡?他心一顫,俯首道:“臣,定不辱皇命。”

——

“皇后娘娘,”阮繡芸進殿之後,頭一件事便是去到鄭媱身邊,拉住她對皇后道:“我聽說玉鸞來你宮裡了,特來跟你借去一用。”她的語速極快,嘴皮子又利索,不等皇后和崔玉鸞發一句話,講出的話已如斷了線的滾珠般落了一盤。“是這樣的,崔玉鸞會跳舞,她先前還入宮在我和周淑媛跟前跳過呢,跳得比周淑媛還好呢,只可惜,那日我和周淑媛只跟她切磋了小半日,她就匆匆出宮去了,如今她好不容易再次入得宮來,我就想跟她再次討教一下,請她去我那裡呢,機會難得,下次再遇着她又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於是斗膽來跟皇后娘娘要人了,還請皇后娘娘恩准。”

皇后雙肩一聳,神態嬌嗔:“你喜歡崔玉鸞就帶走好了,崔玉鸞也沒什麼好玩的,真不知陛下把她弄進來幹什麼?她並不會哄人開心呢!”

“哦?”阮繡芸掩脣一笑,側首睨向鄭媱道:“玉鸞,你可是惹皇后娘娘不高興了?”

鄭媱不語,心想阮繡芸應是他派來接應她的,皇后仔細思量,也覺得阮繡芸是來幫她的,忙揮袖逐客:“快把她帶走吧,別在我跟前礙眼。”

阮繡芸遂拉着鄭媱往外走,急匆匆地出了永淑宮門。

繞過了幾重朱牆,見甩開了永淑宮附近的一些眼線,鄭媱低聲問她:“可是他讓你來帶我走的?”

阮繡芸點頭,健步如飛,低聲回:“你還是少問我一些話,免得被旁人聽去了。只管跟着我走便是了,我會把你帶去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你就可以跟他一起安然無恙地離開皇宮了。”

阮繡芸是他的人,且與姐姐交情篤厚,人也不錯。鄭媱對此深信不疑,遂跟着她走,走着走着,不知繞到了哪裡,出現了幾名着內侍冠服的人,見着了她們,立刻迎上前來,阮繡芸把她交給那幾人,道了句“有勞”,轉身便走,她欲喊她,立刻被人喝斷:“別亂喊,想被人發現麼?還想不想出宮?”

被他的語聲和目光一凌,鄭媱一悸,只好硬着頭皮跟着他們走,走着走着,忽然定住腳步:“不對,你們是誰?要把我帶去哪裡?”

95、離別

公孫戾舒展眉峰,手指輪流彈過御座扶手的龍頭,虎目深處隱隱有炬光耀動,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淡淡說道:“不知不覺,朕已和卿聊了許久,天寒地凍的,卿就領着愛妾早些回府去吧,朕讓曹禺去皇后那裡把崔玉鸞接出來。”公孫戾說罷緊緊打量着他,心下好奇他怎麼始終不問,自己禁不住開口追問道:“崔玉鸞一入宮,就被接去皇后宮裡了。卿自入殿之時起,隻字不曾跟朕問過崔玉鸞,難道就不擔心自己的愛妾麼?難道卿不想知道,皇后爲什麼要見崔玉鸞麼?”

曲伯堯略一頷首:“臣入殿前斗膽問過曹內侍了,曹內侍答覆臣說,皇后娘娘近來戀起歌舞,宮裡伶官的表現不能讓其滿意,皇后娘娘爲此心情悒鬱,陛下憶起端陽節時玉鸞在御前的表現,特招玉鸞入中宮爲皇后娘娘獻舞……玉鸞能得陛下和娘娘的賞識,本是她的榮幸,若能博娘娘一笑,就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臣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她是臣的妾,也是臣的榮幸,臣在此謝過陛下……”

公孫戾動了動眉梢,不再多問,曹禺入殿稟道:“陛下,永淑宮裡的姜兒方纔過來報說,崔氏突然頭暈乏力,皇后娘娘派人先將她送回右相府中去了……”

“哦……”公孫戾目光轉向曲伯堯,見他神色微異,笑道:“卿快些回去吧,暮時就要和徐令簡啓程了,早些趕回去還能多陪陪愛妾。”

他微微擡目去看公孫戾,公孫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出了殿,他心裡還在翻騰。

白茫茫的雪蓋在硃紅色的宮牆之上,幾個着杏粉色衫子的宮娥排成一隊捧着御膳嫋嫋走過。一羣灰撲撲的野鴿子落在雪地上覓食。

他的疾步帶起陣陣勁風。

遠遠地被驚動了,那些鴿子搖頭晃腦地轉動了兩下眼珠,撣起團團雪霰子,撲棱棱地掠過飛翹的檐角之上去了。一個甜美低沉的、他幾乎已經忘卻的聲音遠遠地自身後傳來:“右相大人!”

回頭一看,竟是阮繡芸,他朝她牽袖一揖:“阮貴嬪。”

那對鴉翅色的眸子閃爍着光亮,透出壓抑不住的興奮,她加快的步伐將身後慢趨的宮娥甩得老遠,至他跟前定住,她掠了掠被朔風拂至額前的亂髮道:“右相大人,這就要出宮去了麼?”

他點了點頭,看看那些追上來的宮娥,快速脫口低聲問:“她……”

阮繡芸稍稍愣了下,收起面上的微笑,嚴肅地點了點頭,神情極爲篤定,這讓他沉心不少。

小宮娥們追了上來。

看出他急切地想要離去的心情,阮繡芸籠在袖中的手緊緊揪着衣袍,又道:“本宮聽說陛下命右相大人出使于闐,西去之路漫漫,右相大人一路順風,早日迎回于闐公主。”

他致謝後婉言辭別。

栗色的狐裘被捲起,朔風中拋出道道張揚的曲線。

望着那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阮繡芸轉身,奮力壓抑着眼底的悲傷不捨與愧疚。

衛韻早早就在等候他了,見他歸來立即迎上前來:“一切都準備好了。”

他停駐了腳步,凝了衛韻一眼,欲張口,衛韻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截住他的話回:“半個時辰前她就回來了。”他遂越過衛韻邁步往鄭媱庭院走去。

衛韻匆匆跟上他的腳步,在他身後不斷解釋:“多虧了阮貴嬪,是她把她帶了出來,又交給咱們接應的人,不過,其間險些被人發現……她此刻正在房裡收拾行李,之後奴家會把她藏在裝聘禮的馬車上,相爺不如也先去收拾下東西?”

他說:“我先進去看看她。”

見他欲上石階,衛韻又匆匆跟上去,身後陡然傳來一聲大喝:“親自去把你父王和母后的牌位收拾了!”

他駐留在了石階上,望見門內她纖細的身影一閃,一衫衣角尚在不停曳動,他轉身回望黎一鳴,腳步一轉去地下密室了。

衛韻與黎一鳴對視,暗鬆一口氣。

才從密室出來,又見衛韻忙前忙後地指揮衆人收拾,衛韻轉過臉,奔至他眼下,頻頻以袖拭淚:“這一去,只怕生死未卜,我要你活着回來見我……”這一次,在他跟前,她沒有自稱“奴家”而用的是“我”……

他心中掛牽着鄭媱,衛韻一開口他並沒有怎麼放在心上,只是她最後一句“我要你活着回來見我……”卻像是什麼尖銳的東西一下子觸及心絃,她朦朧的淚眼一下子撞入眼簾,他忙追問道:“怎麼,你不同行麼?”

“我……”她仰起面,雪一落就被盈眶的熱淚給融化了。“就留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他不禁黯然,渾身僵硬:“衛韻,你有沒有想過留在這裡的後果,你不怕麼?你也一起走吧。”

“我留在這裡。”衛韻語氣堅定,“都走,豈不是立刻就暴露了你右相的‘野心’?你右相不過是奉皇命出使一趟于闐,拖家帶口都去了是什麼意思?右相府不能空,你把夢華帶走吧,我留下,悄悄遣散府中的下人。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會在這裡,等着你們回來……”

“姐姐不走,我也不走!”夢華突然從廊柱後躥出來道:“你就把你的鄭媱帶走好了,我跟姐姐左右都是無關緊要的人,死了也不會有人關心。”

“夢華!”衛韻斥責一聲,又對頭道:“方纔徐大人來了,‘玉鸞’已經被藏在聘禮中了,你快去看看吧。”

“是我對不住你們,”他轉身道,“你們不走,那就好好活着,無論發生了什麼,都好好活着,等我歸來,一定給你們找個好人家。”話罷闊步往門外找徐令簡去了。

夢華直跺腳道:“姐姐,他竟不再勸勸我們……”

衛韻低頭,淚水沒入雪中,仰起臉望着她笑:“傻丫頭,你說什麼不走的話,我一個人在這裡就好了,你跟他一起走吧。”

“姐姐你真的不走麼?”夢華連忙纏上去,“你不走我也不會走的!”

“黎伯!”徐令簡對已成士卒裝扮的黎一鳴打招呼。“徐統領不必客氣。”黎一鳴目光投向他的身後,“他來了,你跟他說一說。”轉身混入士卒中去了。

……

“人?”他問。

徐令簡衝他一聳肩:“沒辦法,只好委屈她,剛剛把她塞進去,最下面那個。”

他打起車簾,望見裡頭好幾個半人來高的匣子壓在一起,他伸手觸近最下面那個,敲了敲,裡頭果然傳來喧聲,聽不太清。他壓低了聲音跟她絮絮講了幾句,那匣子就安靜下來了。他放下簾子,一眼對上徐令簡的眼神,徐令簡拳頭掩在脣邊咳了咳,道:“好了麼?好了就儘快出發吧,事不宜遲。”

……

衛韻立在門外,淚目盈盈地送別他們,夢華則站在她身後,神情冷漠地望着他們……

“衛韻是個不錯的女人,可惜了……”徐令簡騎在馬上說,他策着繮繩一言不發。徐令簡笑笑,又說,“夢華也不錯,就是偏激了些,兩人都是一心對你。”

他還是不說話。

“如果衛韻此番能……倖免,以後留在身邊就是對她最好的補償了,夢華還是不要了,她一怒之下,指不定把你的女人全殺了……”

他騫動眼皮:“你喜歡衛韻?我以後讓她嫁給你。”

“呵——”徐令簡眼睛一瞪,“並不喜歡,別亂點鴛鴦。”

一旁的鐘桓斗膽插話:“他是被崔玉鸞迷了心竅了,你跟他說這些沒用。”

徐令簡看看鐘桓,又看看他,笑笑不再說話。

“公孫戾讓你跟我一起,也沒派多少兵給你。分明是從秋圍看出什麼端倪來了,想把你一道除了。”

徐令簡道:“嘉蘭關的惡戰是免不了的了。咱們還是慢些趕路,等關外的援兵。”

……

天色暗了,雪也下得小了,他們已經過了幾座城了,萬家燈火漸漸輝煌,他想着不會把她給悶壞吧,而不曾停歇地趕了這麼些路,隊伍也是人困馬乏,飢寒交迫。而此時又恰處於一地勢開闊的荒郊,於是下令就地紮營,進食休憩。

徐令簡坐在地上正狼吞虎嚥的時候,突然被身邊的鐘桓連連對着胳膊撞了好幾下,徐令簡一擡頭,卻見曲伯堯並沒有進食,挑了一些食物,起了身。徐令簡喉頭一哽,差點沒噎住,目送他接近了那輛馬車,心砰砰直跳起來。左右是瞞不了多久的,快速想着應對的說辭,頻頻去看黎一鳴,黎一鳴也正盯着曲伯堯。

曲伯堯打起了車簾,跳了上去。

徐令簡和鍾桓一道丟下食物,飛奔了過去。

匣子已被打開了,曲伯堯望着那一堆白兔張目結舌,一個字也罵不出來,整個人僵硬如死木。正想找人,一回頭見徐令簡就在跟前,揪住他的衣領便將他的頭摁在劍下,又瞪着鍾桓:“你們串通過了是不是?”

“主子,你冷靜一點。”鍾桓有些不知所措。

徐令簡輕輕推着扼在脖頸邊上的劍刃,支支吾吾道,“帶着她,本,本就有諸多不便,更何況……更何況……不就是一個女人,你何必——”話未說完已被他撂倒在一邊,追過去時,發現他已經躍上馬背,衝出去了。

“你剛剛怎麼可以那樣說?”鍾桓撒氣地跺腳,趕緊牽了馬去追。徐令簡也上馬去追。

進食的衆人只是奇怪,入夜了,三人疾馳着要去哪兒?紛紛議論,黎一鳴沉暗下臉色來。

他的馬在林中快馳如飛,徐鍾二人連連抽打身下的坐騎仍然追不上他,聲嘶力竭地喊他他也不應。

此時,他的馬突然衝到了獵人挖的幾十來尺寬深的壕塹邊上,他猛力一勒繮繩,坐騎張起前蹄,彈起五尺來高,前後蹄幾乎平成一線,竟飛跨過去了。而徐令簡和鍾桓則被攔在了壕塹一邊,只能眼睜睜地望着他落地後繼續飛馳,又分頭繞行去追。

思緒千迴百轉,越想越不對勁。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沒有被順利地接出宮麼?阮繡芸、衛韻、鍾桓、徐令簡、亞父都串通好了來騙他麼?爲什麼?

一隻火紅的烈馬迎面飛竄橫來眼前。他及時勒馬,馬上少年那副俊俏的臉在跟前一閃,竟是十分地熟悉,身材嬌小,又生了副白俊的臉,應該不是個男人,他定睛一看,原來是女扮男裝的婁沁。

“我有要事與你說!”

他道:“什麼要事,現在不是時候,你在這裡等着徐令簡跟他說。”欲繞過她,不料她再次驅馬橫在他跟前,孤注一擲:“是關於崔玉鸞的!”

96、累卵

他立時靜了下來,方望着她道:“你說。”

婁沁待要開口,忽聽不遠處響起一陣馬蹄聲,放目一眺,是追他而來的鐘桓和徐令簡。

“崔玉鸞……崔玉鸞……”婁沁把這個名字重複着唸了幾下,遲遲沒有痛快地道出,可急壞了他。近前的徐令簡一眼認出婁沁,勒馬異道:“雲麾將軍?你明日不是要大婚麼?怎麼跑這裡來了?”說着便睨着他嘲道,“雲麾將軍到底用的什麼方法,竟把犟驢子給攔下了,看來還是我們的雲麾將軍有本事!”

婁沁一聽,紅雲飛上面頰。“逃婚不行麼?我纔不要嫁給那個姓顧的臭小子。”再顧他時,腮上雲意愈發濃了,他已經等不及要掉轉馬頭,婁沁慌忙道:“崔玉鸞被長公主的人接走了!”

他鬆了繮繩,轉過臉來。婁沁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交給他道:“這是長公主要我轉交給你的。長公主還要我轉達你:不用擔心崔玉鸞的安危,一切有長公主在;也不要回去找她,你把她帶在身邊,她就免不了跟着你風餐露宿、吃苦受累的,過嘉蘭關更是‘九死一生’……”

“是呢,雲麾將軍說的很有道理啊。既然有長公主,你還擔心什麼?”徐令簡道,鍾桓也跟着附和:“主子,她一介弱質女流,讓她跟着你實在是活活地折騰她啊……”

曲伯堯接過信一覽,的確是長公主的親筆,長公主在信中說:宮中,是她的人把鄭媱給截走了。曲伯堯收了信,又盯着婁沁一陣打量:“長公主爲什麼會把信交給你?”

“怎麼,信不過我?”婁沁道,“爲了你,我可逃婚了。長公主之前知道我要逃婚,你別問我我要逃婚長公主爲什麼會知道,總之長公主就是知道了,長公主也明白你放心不下她,讓我趕快送信給你。”

“我信你?”曲伯堯想了想,還是覺得其中諸多蹊蹺和疏漏,道:“鍾桓都跟人一起騙我,難保你沒有跟他們一起欺騙我……”雙腿一夾馬腹,繼續往前馳。

“唉噫……”徐令簡一揚馬鞭喝道:“快,咱們分頭把他攔下來吧。”

話落,鍾桓已經風馳電掣地追上去了。

婁沁慢悠悠地撥轉馬頭,心裡數着“一、二、三……”

果然揚起一聲震天的馬嘶……婁沁優容趕馬過去,前方已經人仰馬翻……徐令簡喜不自勝:“究竟是誰幹的這樣的好事,這埋伏真是設對了地方。”

鍾桓在一旁心疼地看着他狼狽的模樣,又忍不住偷笑。

婁沁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來:“你怎麼如此不小心?”伸手去擦他臉上的血跡,他別過臉去,一股淡淡的香氣若有若無地襲入鼻腔……他爬起來,立刻無力地軟下去,爬起來,又軟下去。

“勞你二人架他上馬了。”婁沁起身去牽馬。

“你用藥?”鍾桓連忙把他扶住,“你給主子用的是什麼藥?不會對他身體有損吧?”

徐令簡:“他怎麼,跟中了軟骨散一樣?你用的是什麼藥?”

“我也不知道。”婁沁翻身上馬,熟練地一撥繮繩,“長公主給我的……”

“長公主?”徐令簡追問道:“崔玉鸞,真的被長公主的人接走了?”

婁沁回頭一看,見他已經不省人事,回答:“不知道。”

……

乾極殿內,表面沉靜威嚴的公孫戾,臉色白得如紙。天色剛剛破曉的時候,他就被驚慌失措的曹禺給驚動了,知道消息後立即召左相入宮……

早朝上,顧長淵將嘉蘭關的刺殺演述爲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他的陳述猶如驚天暴雷在衆人頭頂炸響:“右相和徐令簡抵達嘉蘭關後,沒有出關西去于闐,竟與鎮守嘉蘭關的士兵動起了干戈,他們殺了嘉蘭關的節度使,奪了嘉蘭藩區的兵權,今晨丑時一刻,嘉蘭已經失守……”

“右相竟有謀逆之心?”朝臣議論紛紛,“右相與徐令簡西行不過帶了將近三千的士兵,而嘉蘭藩區內守兵有三萬之衆,即便那三千士兵皆有異心,擁兵三千如何敵得過三萬守軍,嘉蘭爲何如此輕易就淪陷了?”

顧長淵痛斥道:“事發之前,東|突厥突襲嘉蘭,分去了嘉蘭守軍主要的兵力,那亂臣賊子趁勢作亂,讓嘉蘭節度使猝不及防,現在看來,只怕是那亂臣賊子勾結外邦東|突厥,唱的好一齣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之計。不止於此,那亂臣賊子在關外還有衆多援兵,事發之時,有六萬騎兵壓境而來……”

大殿上亂成一團,愁雲慘霧籠着人臉。大臣們紛紛議論着:剛剛平息經年的盛都怕是又將迎來一場亂事,這回的亂事可不一斑,若不及早誅了叛臣,將是震動河山的天下大亂。

公孫戾濃眉深鎖,事情的後果遠遠超出了預料。

幾個月前,“客棧”那一聲“太子殿下”讓公孫戾疑竇叢生,也是那之後不久,公孫戾知道了他真實的身份,公孫戾想過他在西北可能有一些勢力,畢竟他從小在那裡摸爬滾打長了十幾年後纔回來的,那裡的將士很多是他舅父和外祖的心腹……

然而,嘉蘭關的慘敗,讓公孫戾坐立不安,他不曾想到他的勢力已經如此之衆,他還不擇手段地勾結外邦,引狼入室……

民心此刻還是向着公孫戾的,因爲曲伯堯目前尚未以“前太子遺腹子”的身份示人,公孫戾也不敢輕易就在朝堂之上當衆道破曲伯堯的真實身份,畢竟前太子尚存於民心。叛臣的名義不好聽,也不會得到百姓的擁戴,一旦曲伯堯表明自己“前太子遺腹子”的身份,也許就能逆了風向。

公孫戾愈發不安。

馮薦之道:“陛下,謀逆之舉絕非一朝一夕的經營,也絕非那亂臣賊子一己之力。當務之急是在朝廷上下嚴力排查。凡昔日與曲伯堯往來近密者,皆應列爲排查之重,肅清餘孽。”

顧長淵此話一出,公孫戾的目光立時射向王臻,王氏與他關聯最密,又手握重兵……偏偏王氏得先祖特赦,不受誅連之刑。

王臻的心在腔中劇烈跳動,他知道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皇帝已經起了殺意,匆匆站出道:“陛下,臣自請領兵去嘉蘭關討伐叛臣。”

“你?”公孫戾的眸光閃爍難定,“難道我大曌武將已經如此匱乏?區區一個叛臣,需要王卿親自帶兵前去?”

王臻明白公孫戾斷然不會放他前去,只是在想着儘快架空他手中的兵權然後把他人殺了……

公孫戾:“排查之事就交給馮卿……退朝……”

——

獄卒拿着鐵杵子一敲牢門上銅鎖,砰得一聲能炸碎耳膜:“吃飯了!吃飯了!”

只有半碗米飯和兩片青菜,被獄卒粗魯地扔進來,又撒了一半去。她爬過去撿起來,還沒端起來,一股噁心的餿味就衝斥在了鼻端,手一鬆,碗滑在地上碎了,俯身蹲到一側嘔吐起來,獄卒在外破口大罵:“臭娘們,好好的飯菜給你,不吃還作嘔,想吃山珍海味是不是?餓不死你這身兒賤骨頭!”

她用袖子擦了擦,又回到牆角靠坐着,閉上眼睛神情漠然,對獄卒的謾罵充耳不聞。肚子開始咕咕作響,她已經兩天多沒進食了,飢餓得狠,但一聞到那餿掉的飯菜就開始倒胃口,獄卒也沒給一口水喝過,好歹是冬季不太口渴。獄卒站在外面罵了很久,因爲上頭有旨,要看緊她,不能讓她死了。她要是餓死了他們都難辭其咎,所以罵了好久,罵夠了才離去了。

牢房另一角的茅草堆裡窸窸窣窣地響動,她一睜眼看見老鼠和蟑螂都出來了,急匆匆爬過去端起那半碗飯,想想肚裡的孩子,心一橫,伸手扒起來喂進嘴裡,一吞下去,看見一羣老鼠搶那地上的餿飯,眼淚就掉下來了。

牢房間的走道盡頭有幾重腳步聲傳來,她移目一看,一名獄卒走在前面引路,身後兩名獄卒押解着一個女人走過來了。那獄卒將她對面的空牢房門打開,命令道:“關在這裡。”

“進去!”身後的兩名獄卒即刻粗魯地把那女人推入牢房內,那女人正是衛韻。

“呵呵——”她望着衛韻,冷笑起來。

衛韻聞聲一瞥,一眼瞥見她冷笑的臉,奔到牢門處抓住柵欄問她:“你還好麼?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你怎麼也會進來呢?”她嘴角那輕蔑的笑讓衛韻極爲不自在,但衛韻卻沒放在心上,因爲知道她遠遠不是自己的對手,一個有心計的女人,怎麼會這樣發泄自己?怎麼會當着自己怨恨的人的面嘲弄她呢。

衛韻答:“右相府不能空,我身爲右相夫人,若也跟着他走了,豈不是立刻就引人懷疑了……你,你不要怪他,拋下你,他也是不得已。他經營很多年了,不能功虧一簣。他是愛你的,日後若有機會一定會好好補償你的,我想,你是能明白他的……”

話落對上她瞪得猩紅的雙眼,衛韻聽到她磨牙的聲音:“我明白……我只是看不透你……”

97、鞭笞

她說罷垂下了眼瞼,密長的睫毛顫動着蓋下來,在她眼輪之下、鼻翼之側投下兩片陰影,襯得臉色極爲憔悴,蓬鬆的亂髮逸動着。

牢房裡的光線晦黯,白日獄中燈燭燃盡、新燭未添的時候,唯一的光源就是每隔幾個牢房才設的那一方天窗了,恰有一方天窗設在關押她們的兩個牢房走道之上的屋頂。

天窗時不時漏下北風的陰號,外面的雪彷彿又下大了,雪花像被人趴在天窗口鼓吹進來的似的,朔風呼呼地灌進來,蹲在那牆角的女人凍得直哆嗦,身體也蜷縮得更加厲害了,一蜷縮的時候,衛韻似乎瞥見了她破爛的鞋和紅痕浮現的腳踝……

惻然嬌弱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他如果親眼瞧見了,一定心疼不已吧。衛韻凝睇着她,伸手去解自己領口的繩結:“你冷嗎?我把我身上的狐裘解下扔過來給你吧。”

“怎好麻煩您呢?”鄭媱仍閉目道,“您還是留着給您自己吧,剛進來是覺得不太冷的……”

衛韻嘴角一牽,起身去收拾睡覺的地方去了,她這才睜開眼睛打量衛韻的背影,衛韻回過頭來看她時,她立刻又閉上眼睛了……

衛韻低頭溫婉地笑。

前方響起跪伏一地的聲音,衛韻豎起耳朵,隱隱聽見有人在喊“陛下”,慢下手裡的動作,朝音聲的源頭望去。

獄中的燈光相繼被點亮,整座牢房頃刻間亮如白晝,獄卒在前邊開道,曹禺手提一枚羊角宮燈,小心翼翼地爲身後的公孫戾探路。

獄卒在關押她二人的牢房間停下了腳步,回身道:“陛下,右相的妻妾衛氏和崔氏都關押在這裡。”

曹禺朝衛韻瞥了一眼,對公孫戾道:“陛下,去右相府拿人的時候,只剩衛氏和呂氏了,呂氏作了反抗,殺了羈押她的士兵,逃了,因而只抓住了衛氏……”又說,“陛下萬金之軀,牢房這種腌臢之地,實在不是您該來的地方啊,您要親自審問衛氏或崔氏,不若將人押出去。”

公孫戾扯了扯嘴角,逾過曹禺,隔着鐵柵欄,瞥了衛韻一眼,腳步一轉面對鄭媱,吩咐獄卒:“把牢門打開……”

曹禺再次試着勸阻,公孫戾卻已經走入了牢房內。

鄭媱一動不動地坐在牆角,閉着眼睛,像沒聽見剛剛開鎖的聲音和步步逼近的腳步聲一樣。

“大膽!見了陛下還不起來跪禮!”獄卒揚着鞭子要去抽打,被公孫戾伸手攔住了。

如今公孫戾站在跟前,她依舊閉着眼睛。公孫戾盯着她看了幾眼,接過獄卒手中的鞭子,蹲下身來,盤成圈撅起她的下巴:“你難道不怕朕?”

“我爲什麼要怕你?”她擡手撣掉了抵在下巴上的鞭子,“你很想要我怕你?那說一聲怕你你就會放了我嗎?”

公孫戾靨肌抖動道:“脾氣倒像皇后,不,比皇后更倔呢。那爲了皇后……你不睜開眼睛嗎?”

她果然睜開了眼睛,姐妹的眼睛倒是有幾分相似,看他的眼神懷恨,只不過她這雙眼中的恨意是赤|裸裸的,而皇后的眼神是隱忍壓制的,公孫戾不由覺得好笑,他站起了身,輕抽嘴角,俄而一鞭子對準她的身子抽打了下去,讓所有人猝不及防。她從怔忪中惶然驚醒,擡起胳膊去抵擋那火辣辣的痛楚。

鞭笞落了下來,就像是烈火灼燒或開水滾過。她乾脆俯趴在地上,讓背部朝上,公孫戾一邊暴戾地抽打一邊厲聲喝道:“求朕!跪地、磕頭、哭着求饒……總之,你有無窮的方法求朕,只要你求朕,朕就停下來……”

她用牙咬着袖子,冷汗沁落,仍是不發一言。

見那背部漸有殷紅,再打下去,真要皮開肉綻了,曹禺忙勸阻道:“陛下息怒,陛下別把氣都撒在她身上,會把她打死的!”

公孫戾手一鬆,鞭子往旁邊一丟,蹲下身來,伸手自她耳邊扯下耳墜子,陰笑道:“朕不會把你弄死的,朕會隔三岔五地就派人給他送些什麼東西過去,以解他的相思之苦……”

“卑——鄙——”她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

“朕也是不得已,”公孫戾擡手去撥她覆面的亂髮,“他都要奪走朕的江山了,朕還不不擇手段麼?卑鄙的還在後頭,你現在還不怕麼?”他掂量着手中的耳墜子,自言自語地說,“他就這麼忍心丟下你一個人麼?朕昨夜就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地去通知他了,說你在朕的手中,他要是不回來的話,他的女人可就沒有清白了,可到現在他那邊還是沒有動靜,看來,他真是不打算要你了……”

她只覺得下巴一痛,被他一把捏住,又被狠狠地扭轉過去,他笑道:“不過朕對你沒興趣,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朕不打算太委屈你,你自己說吧,你希望是誰?朕的五弟西平郡王怎麼樣?你們好歹也是有過婚約的,朕不過分吧。你‘死’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快馬加鞭地趕來盛都,哭着跪到朕的跟前求朕,不要性命也要遷回你的骨灰……”

她暗暗攥緊袖中的玉簪,趁他不備驀然向他喉結刺去。公孫戾側身一閃,脖頸處仍是被劃破一道口子。

“陛下——”

身後的人要涌上來,被公孫戾喝住,他以拇指抹去脖頸的血跡,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奪走玉簪,捏得粉碎:“傳——西平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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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黎明到晌午,城門前的積雪累起了一尺多高。

“這裡的天兒真冷……”徐令簡手中的劍在兩隻手中不停輾轉着,湊近城門一角挺立如鬆的鐘桓問,“唉,你會補衣服麼?”

“不會,”鍾桓雙目也不斜視,“你找雲麾將軍吧,她是這裡唯一的女人,女人應該都會補的,再不濟,就去城中擾民,找個老大娘或小媳婦幫你補唄!”

徐令簡捶捶他的胸:“站得可真筆直!這胸,夠挺!”

鍾桓白他一眼,仍然像根死木一樣,僵硬不動。

徐令簡忍俊不禁:“我說你跟個傻子一樣站在這兒幹嗎?凍不死你!”

“我被罰了,”鍾桓在鼻子裡哼哼,“你快走遠一些,別在我跟前晃悠了,我跟你可不一樣,你怎麼樣都不會被罰的,我正被監督着呢……”

“監督?”徐令簡四下環顧:“他人哪兒?”

鍾桓歪着脖子,斜目朝城樓上望了一眼,繼續巋然不動了。

徐令簡擡目也往上看了一眼,果然看見了曲伯堯,繞過鍾桓沿着階梯蹭蹭登上,登到一半的時候,竟發現婁沁也在,兩人正在說話,估摸着又是爲了那個女人。

婁沁忽然屈膝對他跪下:“對你用藥是我不對,但也是迫不得已。她一直安然無恙地呆在長公主府,你不必回去的!”

他繼續以沉默面對城門外皚皚千山,碎雪攪天,蒼茫一片,峰迴路轉不見人蹤,一時天地喑啞,山河寂然。

“說到底,你就是不信我。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呢?我在長公主府親眼見到她了,她給了我一隻耳墜,囑託我交給你,你拿着睹物思人吧……你這樣不信任我,讓我真的很失望……”婁沁說着將耳墜子放在他靴邊,又伸手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這樣你可以信嗎?”說罷便往脖子抹去。

他一腳將她手中的匕首踢落在地:“別做這樣的傻事!”彎腰拾起耳墜子拈在指尖打量,“但願你沒有騙我。”說罷轉身提步下樓。

迎面撞上,徐令簡神色尷尬,支支吾吾:“呃,唔……我……我不是有意要偷聽你們講話的,我是來找婁沁的,求她幫我補衣服的,不小心就聽見了。”

曲伯堯越過他下樓了。

徐令簡聽到他對鍾桓厲聲:“不站足兩個時辰別回來!”

徐令簡走到婁沁身邊,伸手拉她:“難爲你了,他這下應該信了,耳墜子是一個時辰前盛都送來的?……”

“嗯……”婁沁撫了下脖上的紅痕道,“她現在怕是處境艱難,不過我想應該會有人幫她的。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以後要多派些人去截盛都的來信。”

徐令簡道:“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只怕到時候他會恨死咱們了。”

“到時候恨死咱們也比咱們現在所有人就一起死好。”婁沁果決地說。

這時起了一陣低沉的轟聲:馬蹄聲,吹角聲,人聲……亂成一片,地面好像在隱隱震動。

徐令簡奔到城垛邊,透過斷斷續續的雪簾,天幕之下、峰巒之間,浩浩蕩蕩的大軍像黑沉沉的烏雲銜山而來。

“是敵是友?”

98、清白

積雪沒及腳踝,由於腳鐐的限制,每一步只能跨那麼遠,一旁的士卒仍是揮着鞭子不近人情地呼來喝去:“走快點!走快點!西平郡王還等着呢!”

深一腳、淺一腳,那環索鏗鐺碰撞着,使人想起大漠裡的駝鈴,低沉而渾啞,在空曠的荒漠裡激盪着飛沙走石。鵝毛大雪扯綿飛絮也似的飄,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紅牆金漆碧藍瓦,被冰凍的宮闕聳立得更加木然,一抹杏黃從宮牆的西北角徐徐轉出,是后妃的輿傘。

前頭領路的內官匆匆上前向貴嬪問安,身後“唧——”得一笑,內官轉首,目光一厲:“笑什麼笑?”士卒這回用了十足的氣力,一鞭子抽打過去,她還是笑。

寒風拂得鬢邊的珠翠顫動,阮繡芸端凝了鄭媱一眼,伸手裹了裹續緞貂裘披風、被砭骨的風吹得倒抽一口涼氣:“起駕吧。”停下的肩輿又被擡起,搖搖晃晃地前行。“不去見陛下了,從前邊的碧華門回去,本宮今天忘了給皇后娘娘請安。”阮繡芸說。

內官繼續領着人行至庭中,攥起的空拳輕輕敲打朱門:“郡王殿下,崔玉鸞到了——”

門開了,西平郡王從內步出。

士卒將她往前推搡:“過去!”腳鐐不便,踉蹌着險些摔在臺階上,足踝處被這麼一勒,那紅痕橫亙得愈發猙獰了。

那內官若有深意地笑着,向西平郡王一鞠,轉身便欲領着士卒退去,西平郡王三步並作兩步下了階梯,匆匆將其攔住。

“殿下還有何吩咐?”

“可否把她的腳鐐解了?”

內官擠眉弄眼,語氣輕佻:“殿下不想……親手解麼?”

西平郡王伸手過去,嘴角勾出謙和笑意:“您知道的,戴着腳鐐多有不便……”那內官接過,手心一掂量,錠子很有幾分沉重,內官奴顏盡現,迅速將其收入袖中,又在裡頭稍一摸索,眼中的輕佻更甚,拎出一串鑰匙,晃悠了下,遞到他平攤的掌心:“事後殿下別忘了給她戴上,”又畢恭畢敬道:“奴才告退……”

西平郡王斂回笑意轉身。

她拖着腳鐐走進屋,分開紗帳,倒頭便睡去。

靜,雪粒子沙沙敲打瓦檐的聲音格外得響。

從頭到腳都是髒兮兮的,西平郡王喟嘆一聲,蹲下身來,替她解下沉重的腳鐐,卻見那雙足凍瘡始生,足踝已經紅腫不堪,細白的皮膚上一道青一道紅,橫亙的蟠龍一般,是被腳鐐勒過的痕跡,很是怵目驚心。足是僵的,又涼,涼到足心,解下了腳鐐,西平郡王依然保持着同一個動作,他愧疚地說:“對不起……”

她緩緩掀起眼簾,猛得把腳抽回:“男女授受不親。”

西平郡王有些慍怒,站起身踱到她跟前逼視她問:“那有過婚約的男女呢?”

她閉着雙目,看也不曾看他,頭一歪,將臉倚在枕衾裡:“有過婚約的,更該止乎禮。”

“那你知道公孫戾讓我來見你,是想幹什麼嗎?”

她裝作不知:“不知,讓你來見我幹什麼?我跟你什麼關係也沒有,公孫戾召你入宮後,是怎麼跟你說的?”

投射在帳上的側影極美,美得讓人微窒,西平郡王竭力剋制着發脹發熱的頭腦。

……“叛臣之妾?陛下是在羞辱臣麼?”

“不是你想要的麼?朕記得,朕的五弟可是個情種,父皇指定的未婚妻死了,不是五弟終身的遺恨麼,那麼朕現在告訴五弟,崔玉鸞就是父皇當初爲五弟定下的魏王妃……”

“……”

“看五弟的神情,五弟似乎並不十分驚訝,應該是早就知道了吧……”……

陷進肉裡的指甲一鬆,西平郡王平復了心神,道:“他跟我說,你就是鄭媱,想看看我的反應;他還說,你跟了曲伯堯,按律是要連坐的,但你是先皇爲我欽定的王妃,又是皇后的親妹妹,如果你願意……”

“呵——皇后的親妹妹?他不是說皇后姓甄麼?他真可笑。”

“那是爲了堵廟堂之內的悠悠衆口和欺騙廟堂之遠的人,”西平郡王繼續道,“他讓我跟你談一談,如果你願意跟了我,可免除死罪,也免除活罪,你不會再活生生地受牢獄之苦了……”

“那你的意思呢?”

“這句該是我問你……”

“那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麼?”

“不管是真是假,至少暫時,暫時,暫時他不會拿你怎麼樣了,你也不會拖着懷孕的身體受苦了……”西平郡王說完,竟發現她坐了起來,他驀然覺得像是摒住了一口呼吸。

她的笑渦愈深,漸漸湊近他,聲音似春雨般潤物無聲:“你是想庇護我?”他突然紅了臉,就像是被火灼燒一樣,怔怔地地盯着她,她正對他微笑,笑容透出快意,他正要回答,一下子被她搶先道:“那你還要不要你的臉了?”

一盆冷水澆了下來,西平郡王如夢初醒:“媱媱,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她道,“我這種處境,難道不是你當初想看到的麼?你跟趙王當初安得是什麼心?秋圍是誰埋伏的弓箭手?我嫁給他做妾,你們不就盼着這個時候麼?讓我脫不了干係,被困在這裡。將來,公孫戾好拿我威脅他不是麼?你們真是處心積慮,一邊幫着公孫戾,一邊幫着曲伯堯,只有雙方勢均力敵、鬥得兩敗俱傷,你們纔好趁虛而入是嗎?”

“我……我……”西平郡王怔忪片刻,還是決意壓下到了嘴邊的話,“你不願意就算了,”徑直衝出外邊雪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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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問:“陛下就不怕西平郡王放走了她?”

公孫戾道:“不會。即便放走了她,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能去哪裡?曲伯堯也不在盛都,長公主府自身都難保了,目前也不敢收留她……”

二人正說話,門霍然一聲被抵開了,西平郡王生生闖了進來。

“哎呦,外面的人是怎麼啦?殿下進來怎麼也沒人通稟一聲。”

“滾——”曹禺才匆匆迎上前,就被他這一聲怒喝給駭住了,公孫戾倒也沒生氣,揮揮手讓曹禺退下了。

公孫戾最近愈發不動聲色了,此刻他盯着西平郡王打量了很久纔開口道,“出什麼事了?五弟看起來似乎很生氣呢?”說着說着,他竟帶起了狎暱的笑意:“可是她沒伺候好五弟?”

“她……她……她……”西平郡王憋紅了臉,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際滾落,十分難爲情道:“她……”

“她怎麼了?”瞧他那一臉尷尬至極的模樣,公孫戾一下子來了興趣,“五弟但說無妨,朕是你的兄長,這裡只有你我兄弟二人。”

西平郡王的臉已漲得通紅:“她懷孕了……”

倒是個意外之喜,公孫戾挑了挑眉,“五弟說的可是真的?五弟,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西平郡王演得繪聲繪色:“起初……她,她死活不願,後來還沒,她竟,竟就見|紅了……她說她懷孕了……”他跪下,“陛下,臣當初是心悅於她,一時癡迷才向父皇請旨。可如今,臣也娶了王妃了,王妃溫柔賢淑,知書達禮,臣很滿意,今日,臣發現對她……臣算是見異思遷…… 更何況她還懷了叛臣的骨肉……所以,斗膽請陛下收回成命!”

“她現在在哪兒?”

“臣出來後,喚了兩名宮娥進去伺候她沐浴了。”他道,“事關叛臣,臣不敢叫太醫,匆匆來請陛下定奪。”

“你先回去吧。”

“是。”西平郡王起身出宮去了。

公孫戾當即喚曹禺:“讓崔玉鸞先在那住着,不必回牢房去了,馬上傳太醫過去看看,確定她是不是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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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戾來到永淑宮的時候,天色尚早,窗外的雪光十分強烈,透過窗紙便柔和了許多。皇后斜斜靠在暖榻上,似在發愣,淡淡的銀輝籠罩在她的臉上,使得她的臉看起來透出一種如夢似幻的蒼白,公孫戾放輕了腳步過去的時候,她沒有發現,他猛地將她圈在懷中把她嚇得一跳,皇后才從懵然的狀態中強裝癡態,伸手撒氣地敲打了他幾下,又對着他天真地笑。

他把臉埋在她胸前亂拱了拱:“皇后已經沐浴過了?朕嗅到薔薇花的香氣了。”

皇后點頭,伸手捧住了他的下顎,把溫熱的臉貼了上來。他的胳膊肘不經意地觸碰到她的肚子,似乎仍在鮮活地跳動呢,一下一下的,很有節奏……他驀然想起那個流逝的生命,他這一生,即使曾經有個太子,也從來沒有真正享過天倫之樂,突然特別渴望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滋味。皇后隨着他撐起身的舉動順從地躺下身去。

凝視着她的笑容,他想:上蒼真狠,偏偏不成全他……那就像狼虎的眼神,虎狼張開獠牙,低頭咬開了那薄得貼體的衣袍的錦扣,雪花般的肌膚片片袒\露出來,他伸手覆上去,漸漸加重力道:“朕跟皇后講個有趣的事情,皇后想不想聽?”

皇后眨着眼睛,喘息聲漸劇。他弓起身道:“當朝的右相反了,他想取朕而代之,但他的女人卻被朕抓住了,那個女人曾是父皇爲五弟欽點的王妃,朕就想成全五弟,五弟跟朕都不知道她懷孕了,今日,五弟讓她見\紅了……”他驀得發力,往前一貫。

她叫了一聲,眼珠瞪得渾圓,再也抑制不住的淚水洶涌奪眶。

“皇后哭什麼?朕剛剛是不是弄疼了皇后?

那眼底竟像有千絮萬縷的血絲,她終於妥協,伏在他胸前哀慟道:“放過媱媱,好不好……”

“皇后不是癡傻了麼?”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凝着那淚水漣漣的眼睛,刮蹭她的鼻子道,“原來皇后不傻啊,皇后真壞,就是想讓朕擔心是麼?放了她?她是誰?那肚子裡可是亂臣賊子的種……”

99、溫存

他發起狠,來來回回地折騰。各種扭曲的姿勢,暖榻連着香案響動,案上正焚的香爐劇烈顫動着翻墜在地,聽到了裡頭的動靜,守候的小宮娥面面相覷,耳根子處如沸水滾過,萬萬不敢進來收拾。

那麝香的氣味愈發濃烈了,鼻端充斥的全是那種令人眩暈的味道,他翕着鼻翼深深一嗅,停了下來,去看那流涕的女人,她輾轉哀哭,只是沒有發出聲來,只是默默地淌着、沁着淚,比那吃了黃連的啞巴還要有苦說不出,小產的時候都沒哭得這樣傷心……

窗紙底下透出來的風又幹又刺骨,那兩張輪廓汗液浹渫,被浸漬透了的肌膚還是禁不住地起慄。他累得喘息,低垂着腦袋,兩眼剜着她,汗漬和淚混合着,滴滴濺落在她的眼上,鼻丘上,脣上,又從瘦突的腮上分流下去。

這種冷血的男人也會流淚麼?相顧無言,噙在眼角的水珠在她合上眼簾的時候被推落下去。

他捏開她的下顎,迫使她張開嘴,與她十指緊扣,脣舌交纏,讓她將把那些汗血與淚都如飢似渴地吞嚥下去。

“我以爲你沒有心了,你還會傷心麼?”口中盡是從她那裡索取來的薔薇香,他一開口就對她盡數傾吐出來。

她說:“我不是傷心……”

他眼角急劇縮動,伸手將她的臉攬到眼前:“不是傷心?那是怕了?是疼了?現在知道疼了?要失去骨肉至親,所以怕了?知道疼了?那之前爲什麼不疼?”

她又低泣,聲如秋日枝頭的葉子在金風裡的瑟響,是一種孤寞而低沉的喧咽,涼風帶走了水汽,就連落地那一刻的瑟聲也是乾巴巴的。“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親妹妹……”啜泣聲漸響,她緊緊攀住他的臂膀:“你要殺她,那就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本來就對不住你……”……

……

“人活着的時候,爲恩怨是非耿耿於懷,鬧得天翻地覆,過了三途川、奈何橋,什麼愛憎貪嗔、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恨,一碗孟婆湯後便忘得一乾二淨了……”

夢裡,也不知是誰這樣說。

昨日他們說過的話她竟忘得差不多了,竟彷彿大夢初覺,由於夢中太過投入,醒來後心力交瘁,努力回想,也只想起公孫戾吻着她的額,說的最後一句:“朕都依皇后的……”

分開紗帳下牀,皇后坐到妝臺邊對鏡自照,眼下的兩塊烏青一左一右,好像生長上去了一樣,再怎麼施朱抹粉,也遮不去了。

聽到聲響,小宮娥們魚貫而入,經皇后盤問,梳妝的宮娥如實回答:“陛下走的時候天還沒亮,丑時的梆子才敲過,好像是邊陲連夜報急……”

皇后冥思苦想,怎麼也想不起跟他之前是怎麼說的了,依她的,是成全她們一起葬了性命呢?還是成全她要她不受折磨地活?耳邊猛然跳出昨夜後來皇帝溫存的語氣,竟有些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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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天晴,庭中的宮人拖着竹編的掃把開始掃雪,棲在雪地的鴿羣掠起。

周淑媛立在庭中幾竿子郁郁青青的修竹之下,袖中取出手爐,輕輕敲了敲竹邊的水甕,混在灰鴿羣裡的一隻白鴿穩穩落來,收了雙翅,周淑媛捉了入屋,坐在暖炕頭,動作輕柔地撫摸鴿羽。

宮娥在一旁報:“昨夜陛下去了永淑宮,今日天還沒亮就走了,好像是接到了急報,這會子正跟顧相和馮大人密議呢。而皇后娘娘起來後就往苑西去了……”

“皇后去那裡幹什麼?”

宮娥說:“聽說右相的妾崔玉鸞住在那處荒僻的冷宮裡,昨天西平郡王還在那裡跟崔玉鸞單獨見面了,似乎是陛下的授意,西平郡王出宮之後,陛下又請了太醫過去,之後好像就下旨讓崔玉鸞住在那裡了,這些,陛下都不讓那些知情的人走漏風聲……”

“知道了。”

宮娥退去。

周淑媛放下白鴿,起身拾筆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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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西的冷宮內外因爲人跡罕至,野草瘋長,僻靜至極,平時唯一的聲音便是落在梅林裡的鳥喳喳對語。那梅林不是宮人精心培植的,前朝的時候就有了,是由吃剩的梅核繁衍出來的。

相傳,緣因前朝某位皇帝的妃子。那時苑西還不是冷宮,那位妃子尤愛吃梅,各地每有進貢梅食,皇帝總會命人送去,那妃子習慣邊走邊嚼,吃完就隨意丟棄果核,後來便有梅樹從土裡長出,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後,開花結果,自然脫落、後人摘取果實,樹下和附近食完離去、鳥獸偷食,帶去周邊,年復一年,到了當朝已繁衍成一片梅林。

冬日裡,梅花開得正烈的時候,香氣濃郁得能嗅醉人,只要有些微風就能飄出老遠。而此花幽獨,本就適合在這種寂靜得無人打擾的地方盛開。無可奈何,此刻,外面已圍了重重看守的士兵。

鄭媱從窗前向外望去,茫茫雪地,被昨夜的風颳下來許多花紅,鋪列陳雜,亂如紅墨點染,何嘗不跟潑濺的血一樣呢?

守在外面的士兵不約而同地跪地,下一刻,鄭媱便看見皇后的身影了。

初晴的日光很好,照在皇后的臉上,使得她臉上的每一處細微都讓鄭媱看得格外明朗,比起那日相見,皇后的臉上又多了兩團烏青色的眼圈,隔窗與皇后對望,僅對望了那一眼,鄭媱便知道發生過什麼了,看樣子,她是昨天剛剛得知她被抓的消息了,她實在無顏見她,想沒有任何擔當地逃,可那樣就真的太懦弱了。

鄭媱挪動腳步,離開窗邊,皇后恰剛進屋,姐妹二人相見,互相凝睇一眼,皇后伸手就來摸她的肚子,她下意識地往後迅速退了一步。

皇后有些心涼,展顏一笑:“媱媱很在乎這個孩子是麼?連親姐姐也要防着?”

“不是防着姐姐,”鄭媱看出她的不悅,咬咬脣,連自己都不知要怎麼解釋剛剛那往後一步的推卻了,爲什麼要退一步,她真的無心,就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說到底,還不是麼?她不禁爲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恥,咬緊了脣,她乾脆脫口:“姐姐,會讓我一直留着這個孩子麼?我怕你像……”她不敢再說下去了。

皇后倒似沒放在心上,主動走過來拉起她的手:“所以之前一直不敢告訴我自己懷孕了?傻丫頭,留或不留,你自己決定吧。這孩子在你肚子裡一日,你自己就會少吃些苦,但是,要是等他生下來了,他的父親還不回來可就糟了,至於原因,你知道的;要是現在不留,就沒有後患,可你自己免不了皮肉之苦,公孫戾一怒之下可能殺你,連我都救不了你……”皇后頓了頓,又問:“曲伯堯知道你懷孕了麼?”

鄭媱搖頭。

皇后一哂:“想不到你竟愛他至此……你自己當初不是打算不留的麼?怎麼反悔了?捨不得了?……”

“姐姐怎麼看出來的?”

“你在想什麼,姐姐一看就知道,”皇后道,“今日這種處境,是你當初做的最壞的打算吧,如果沒有發生,你跟他在一處的話,就會把懷孕的事情告訴他;如果發生了,你與他分離兩地,萬一被公孫戾拿來要挾他,你就不留孩子……你當初是不是這樣打算的!”

鄭媱不說話。

“媱媱,你真傻,你要是真的這樣做了,以後你們又在一起了,你不說,他是不會知道的……”皇后一抹眼淚,憐惜地將她拉到懷中:“傻妹妹,他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蠱,讓你這樣爲他着想……既然你捨不得了猶豫了,那把孩子留下吧,興許他可以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回來了;要是那時還沒塵埃落定,姐姐再陪你一起想辦法吧。其實姐姐也是希望你留下孩子的,那樣你就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公孫戾本就是想拿着他去威脅他的,先生下來吧,或許他就回來了,就是回不來,到時候咱們再一起想辦法……公孫戾也已經答應我了,你就在這裡安心養胎,他不會再爲難你了,只是這外面監視的人免不了的……”

鄭媱將臉埋在皇后肩頭,喉頭哽得泣不成聲,“姐姐是不是又爲了我去求他了……對不起,我總是讓姐姐擔心……”她嗚嗚咽嚥着、斷斷續續地譴責自己,差點就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而皇后也已淚流滿面,要離去時又不住叮嚀。

怕她一個人住會孤獨害怕,皇后想調幾個人過來伺候她,便徵詢她的意見。鄭媱想了想,有些爲難地開口:“姐姐能不能幫我從獄中救一個人?”

“衛韻麼?”皇后不允,道:“那女人,你該忌憚的。”

“不是,她是右相府裡的丫鬟,名叫|春溪,應該在右相府被抄沒的時候也一併被關起來了。”

“信得過麼?”皇后仍是不太放心。

她點頭。

皇后見她神色篤定,道,“好……”

100、舅子

胎薄質潤的蓮青玉盞中乳花翻卷,趙王端起盞來,臉上的笑容隨盞中蒸騰而起的霧汽浮動。“聽說昨日,陛下秘密讓五哥入宮了,不知五哥有沒有與心上人共度春宵呢?”

西平郡王正提壺往盞中注湯:“既是秘密,九弟又是如何知道的呢?秘密既已爲九弟知道,九弟還來問我?”

“我就是好奇心使然,想跟五哥親口求證一下,”趙王擺手揮去一些瀰漫的熱霧,抿了一口道:“味道果然獨特,普通的水煮的茶已不新鮮了,就想去嚐嚐沒吃過的水煮的茶,這梅花尖兒上的雪煮出來的茶就是有一種特別的幽香,是不是五哥?”

手不自覺地握住茶盞,西平郡王被燙了一下,快速縮回去道:“我是想要她,可她不願意跟我,那我就沒辦法了,九弟放心,接下來,我不會幫她的,咱們一起經營到了這一步,說什麼我也不會壞了咱們自己的計劃的。其實,手足之間,拐彎抹角反而生分了,九弟以後有什麼話不妨對我直言。”

“五哥說的是,兄弟以後會注意的,五哥這樣回答,我也就放心了。”趙王笑笑,“今日一大早,陛下就……”話剛出口,“哇——”一聲嘹亮的嚎叫將趙王的聲音給淹沒了,趙王放目一看,乳孃正於不遠處的雪地上來回踱步,懷裡抱着小世子哄。西平郡王回頭一看,又轉過了臉來,等待趙王繼續。

可能是雪光太刺眼睛,小世子在乳孃懷中哭個不停,這樣吵鬧,趙王實在講不下去,遂起身過去,跟乳孃提出要抱抱孩子。

“昭兒乖乖,叔父抱,快別哭。”趙王將孩子抱到廊下,有模有樣地顛着,那孩子真的停止了哭泣,探頭探腦地望着趙王,趙王在懷中逗弄起他,他掙扎着要離開懷抱,趙王遂欲將他放到地上,乳孃忙在一旁道:“王爺,小世子還不會走路。”

趙王又把他抱了起來,不停地顛,回頭一看,西平郡王還坐在那裡飲茶,紋絲不動地背對着他們,趙王遂喊:“五哥,小侄子生得這麼可愛,你這個父王不過來抱抱兒子麼?”

西平郡王這才起身走了過來,掠了兒子一眼,衝乳孃斥道:“怎麼哄的?”

乳孃低垂下頭,連連自責。

一見西平郡王,昭兒樂呵地伸出兩隻小手,衝西平郡王不停揮舞着,趙王忍俊不禁,抱着孩子往西平郡王身邊湊:“五哥,你兒子要你抱呢。”

昭兒的小手便揮舞得更加起勁,一下子抓住了西平郡王胸前的衣襟,卻被西平郡王伸手掰開了,西平郡王轉過身去:“九弟,咱們邊走邊說吧。”

趙王也明白,欲把孩子交給乳孃,孩子的眼睛一直盯着西平郡王,在趙王懷裡亂抓亂撓,還不會說話,咿咿呀呀地亂叫着,拼了命地要掙脫下地。

“小侄子想走路是不?”趙王不得已彎腰將他放在地上,掮着他的小肩引導他走,一不留神,他竟溜了手,踉蹌着朝西平郡王走了兩步,走得很穩。

“啊!”乳孃臉上的神情高興得如白雲飛飄,“小世子會走路啦!王妃!”什麼禮數都顧不得了,興沖沖地跑去喊顧琳琅。

西平郡王轉過了臉來,那團影子已經移動到了腳下,抱住他的腿蹭了起來,目光渴求地看着他呵呵地笑。趙王走過來掐起昭兒的腰:“父子果然就是不一樣,昭兒知道誰跟他血脈最近,就不讓叔父抱,偏要讓父王抱是不是?”將人往西平郡王懷裡送去,西平郡王這才伸手將他接住。

昭兒嘴裡咿咿呀呀,吧唧一聲親在西平郡王臉上,西平郡王笑笑,伸手逗弄他笑。顧琳琅來時恰看到這一幕,高興壞了

西平郡王擡起頭來看見了她,將兒子遞過去,跟趙王沿着長廊行走:“聽說昨日嘉蘭關外突然冒出一支大軍,是增援曲伯堯的,今日天還沒亮,左相府就接到了宮中急召,現在盛都內外,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前太子遺腹子‘公孫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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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筆直而光禿地聳立着,銀色的盔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氣,他手握的長虹劍也熠熠泛着寒光,被西北的日光曬得褪了色的風氅迎着西北風獵獵響着。

公孫灝與他並肩行走在已經結了凍的湖面,一步步履着足下厚厚的冰,望着冰上的倒影,好像再加重一些就要踏碎了足下的冰掉下深湖一般,竟有些心虛地忐忑了。

雪還在連綿不斷地飄,他突然駐足,回首與他對視,鬍鬚和眉梢上滯了一層細碎的冰碴,冷峻的目光彷彿萃着微冽的冰晶:“聽說——你成親了……”

公孫灝靜靜地迎着他的打量,不管有多麼心虛,面上仍是不着一絲絲痕跡,他微微一笑,衝他的舅子淡定地點頭:“嗯……”

鄭覺神情肅穆:“哪家的娘子?”

公孫灝咳了咳,低頭拿劍柄往足下凍結的冰捅了幾下,冰面厚實得很,連一絲絲裂紋都沒有,他這樣回答鄭覺:“你很想知道?”

鄭覺沉默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又聽他說:“那你猜猜看吧……”

“呵——”鄭覺當即冷嗤了一聲:“我要猜得到還用問你!問鍾桓,鍾桓支支吾吾也不說!”

“哦?他竟敢不說?”公孫灝,“他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回頭我替你教訓他。這裡真冷,咱們還是回去吧,回去好好商議下一仗該怎麼打,早日入盛都,入了盛都你親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怎麼好像不願意告訴我?”鄭覺遂跟他一起往回走。

“沒有,”公孫灝解釋說,“你不跟我提起她還好,一提起她讓我夜裡又睡不着了。你是沒親眼見過她,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她生得像個仙女兒,怎麼看怎麼好,比公孫戾的皇后要好看,哦,忘了跟你說,皇后其實是你妹妹,鄭姝,你知道麼?”

關外的消息閉塞,鄭覺當然不知,當年鄭姝嫁給了太子勳,他也不曾回來,後來只聽說鄭姝隨太子殉節了,公孫灝曾傳信給他,但信中只說他的幾個妹妹都還活着,鄭媱和鄭媛被自己救了,在長公主府。

聽到皇后就是鄭姝的消息,鄭覺倍感震驚,她現在是公孫戾的皇后,那將來,豈不是要面臨兄妹敵對的境況?公孫灝就知道這消息對他來說會是一個巨大的衝擊,於是在他沉默的時候也保持了緘默。

鄭覺又問:“那我另外兩個妹妹呢?她們在長公主府過得怎麼樣?”

他點頭:“你母親生前與長公主交情不淺,因而長公主對她們視如己出。”他想了想,又說:“鄭媱……鄭媱……”

“她怎麼了?”

他僵硬地扯着嘴角:“她長大了……”

鄭覺目光一黯:“你這神情,我還以爲她遭遇什麼不測了。”

公孫灝低頭笑,目光不躲不閃,話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在你家中看着她一天天長大的,她現在可出落成一個活脫脫的美人了……鄭覺,回去之後,讓她跟了我好不好?”

鄭覺詫異得險些掉了手中的劍:“想都不要想!我不會讓她跟了你的。”

果然跟他料得差不多,他追上他的腳步:“鄭覺,你是不是還怨我?”

鄭覺不理會他,越走越快:“你別想打我妹妹的主意!以後那麼多女人還不夠你挑!”

“我就知道你還在怨我!”他衝到他跟前擋住他的去路,“那你爲什麼要幫我?”

“我早不怨你了。”鄭覺推開他,疾風般走入城門裡去了。

“他就是鄭媱的兄長?”婁沁問,鍾桓憂心忡忡地點頭。“他可比你厲害了去。”

“怎麼不見他回來?”

“在後面呢。”

“兩人似乎鬧不快了,”婁沁想了想,“不該呀。”

鍾桓已經匆匆下樓,迎去公孫灝跟前,“主子,他問我了我沒有跟他說,我發毒誓!”

“我知道你沒說,”公孫灝掠他一眼,“以後也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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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都與嘉蘭遙隔東西,中間城池無數,重重關隘,強攻也不是易事,尤其是攻下了嘉蘭附近的幾座城池之後,盛都緊急調遣了重兵過來,大小關隘和城鎮都有重兵裡裡外外地把守……

“鄭覺這次從高昌帶來的多是王氏的舊部,想不到幾個月的相處,那些舊部竟好像都將他當成新主人了。”黎一鳴對公孫灝說,“灝,一會兒大家一起商討的時候,你該提出,讓主將輪換……”

公孫灝一口回絕:“不必。鄭覺的爲人,我信得過。”

黎一鳴不再多言。

……

101、鄭覺

盛都與嘉蘭遙隔東西,中間城池無數,重重關隘,強攻也不是易事,尤其是攻下了嘉蘭附近的幾座城池之後,盛都緊急調遣了重兵過來,大小關隘和城鎮都有重兵裡裡外外地把守……

“鄭覺這次從高昌帶來的多是王氏的舊部,想不到幾個月的相處,那些舊部竟好像都將他當成新主人了。”黎一鳴對公孫灝說,“灝,一會兒大家一起商討的時候,你該提出,讓主將輪換……”

公孫灝一口回絕:“不必。鄭覺的爲人,我信得過。”

黎一鳴不再多言。

……

嘉蘭附近城鎮被攻陷的消息一傳回盛都,盛都便緊急調兵遣將,在嘉蘭及其沿邊城鎮之外的各個要塞設下厚防,每一要塞都有重兵把守,繼續強攻顯然不如之前得心應手。

公孫灝與衆人商議後一致決定先攻雍城,因爲雍城四州通衢,若得此地利則相屬四州唾掌可清。

此時又面臨焦頭爛額的難題,雍城地理位置的重要衆所周知,盛都又豈會不知雍城會首當其衝,怪異的是,雍城竟然沒有重兵把守,難道故意爲誘他們深入?

婁沁道:“不如,我先帶一支輕騎去城內探探。”

“還是讓爲父去,”婁孝道,“你雖不輸男兒,可萬一被俘虜了,豈不是要受侮辱?”婁孝遂向公孫灝請求道:“元帥,讓我去吧,我去城內探探情況。”

黎一鳴見公孫灝不語,接話道:“的確有必要先派人去探明情況,但婁將軍年事已高,讓婁將軍去恐怕不妥。”

徐令簡道:“那我去吧。”

“你,你似乎也不妥,你一直是負責守城的,探路的任務可不比守城容易,他人也沒有守城的經驗。”

“鄭將軍啊,鄭將軍有。”徐令簡說。

“那就讓我去吧。”鄭覺說,目光掃視過眼前那雙流露出心事的眼睛,傲然一笑,“還是讓我去吧!”

黎一鳴不再說話,目光與婁孝遙遙呼應。

鄭覺將目光看向公孫灝,等待他的回覆,公孫灝卻擰着眉梢,有些憂心:“讓鍾桓跟你一起去。”

鄭覺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我一個人帶些輕騎去就夠了。”

公孫灝再三叮囑他:“那你小心。”

鄭覺看了眼黎一鳴,轉身便走去營中挑選士兵。

一個時辰後,鄭覺僅領着十名輕騎出現在雍城附近,他交代那挑選而來的精於射術的兩名百步能穿楊的弓箭手悄悄潛伏去雍城城樓之上隱藏起來,又吩咐兩名輕功了得的士兵也登樓隱藏,自己則領着其餘六人策着輕騎緩緩步入大開的城門,入得城門裡,鄭覺故意壓下了馬速,耳廓時刻警覺得豎直,全神貫注地打量着城內的一舉一動,顯然這座空城並不如它看起來的那般寧靜。

風聲順着空曠的甬道尖利地嘯過,但聞城中樓上懸垂的旌旗獵獵響動。鄭覺勒了繮繩不再前行,從馬鞍子下取出萬石弓,搭箭而上,對準前方樓臺上的朱幟用力一送。

那旗幟斷裂的轟聲一起,便有黑壓壓的人頭像滿溢的洪水一樣從城上涌出來,張弓搭箭聲燃放的爆竹般此起彼伏,頃刻間,城門大閉,伴隨着陸陸續續地響聲,鄭覺的人頭便被萬箭所指。

城樓上有人喊話:“識相的就放下兵器下馬,束手就擒。”

鄭覺衝着城樓上喊話的人一笑,鬆開拳頭,萬石弓哐得墜在地上,鄭覺雙手並舉:“諸位別輕舉妄動,先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這就下馬!”

那城門上的將軍又叱道:“還有你身後的人,速速繳械!”

“聽見沒有!想活命還不丟掉兵器!”鄭覺回頭一呵,眼神迅速往城門之上掃了一眼,身後六人便丟下兵器。七人便做下馬之舉,才拾着馬鐙下到一半,城門之上六支勁矢齊齊飛出,甬道兩邊的城樓之上幾聲痛呼,屍體便重重翻墜下地,摔得粉身碎骨。

“放箭!快放箭!”一片驚慌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嚷着:“快!”

鄭覺迅速翻身藏到馬腹以下,避開了射過來的箭雨,與此同時,雙足勾住馬背,馬匹扭頭便往城門衝去,六人也做相同之舉。

“守住城門!別讓他們跑了!”

事先隱藏在城門之上的士卒已經躍下,迅速斬殺了守門之人,在追兵趕來之前已經開了城門。

鄭覺等人趁機衝了出去……

“我剛入城門,試探了下,就遭遇埋伏了,”鄭覺說,“城內有重兵把守,我們不易強攻。”

“有重兵?”黎一鳴道,“若真的有足以讓人畏懼的強兵,鄭將軍能毫髮無損地回來?老夫真有些不信。”

“確實有些難以置信。鄭將軍此次只帶了十名輕騎,入了城中遭遇了埋伏,鄭將軍十一人竟都毫髮無損,老夫想,若真是咱們應付不來的重兵,那應該不會如此輕易脫險吧。”婁孝也道。

徐令簡也笑:“那雍城內若真駐紮了咱們對付不下的重兵,那麼鄭覺,我要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哪知鍾桓在下面踢他,小聲提醒他說:“你可別小看人家。”

“你踢我幹什麼?”徐令簡沒聽見,慍怒地瞪了鍾桓一眼。

鍾桓尷尬無比,抿了抿脣,繃直了脊背安分做着,老實地迎着公孫灝瞪過來的目光。

“ 不是咱們對付不了,而是強攻不值,若硬要強攻,可能會傷元氣。”鄭覺說。

“鄭將軍就如此篤定?”黎一鳴道,“鄭將軍不要誇大其詞了,鄭將軍——”

“亞父,”公孫灝打斷黎一鳴的話,冷言冷語道,“婁將軍當年沒有和鄭將軍一起帶過兵,因而不瞭解鄭將軍。但亞父是鄭將軍一起行過軍打過仗的,亞父當年還曾在鄭將軍麾下,亞父難道忘了,亞父應該瞭解鄭將軍纔是……”

“老夫只是提出自己的質疑,供大家一起商討,元帥不要生氣。” 黎一鳴致歉說,卻板起了一張臉。

“哦?”婁孝作訝異狀,哈哈笑着緩解氣氛,“看來鄭將軍很得元帥的器重和信任,既然元帥都這麼說了,那鄭將軍應該有過人之處了,老夫以後可要好好見識見識。”

婁沁看了鄭覺一眼:“照你這麼說,不強攻,那咱們就得想其他辦法了,可眼下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除非換了策略,不先佔領雍城了。”

公孫灝想了想:“那就先不攻雍城,轉攻周邊這幾個,可以分頭拿下之後對雍城形成合圍之勢,那麼雍城就好拿下了。”

“辦法好像是行得通,可拿下之後不一定能對雍城形成合圍之勢,因爲:如果盛都再派兵從這些城鎮外圍再設一道防線的話,咱們可就是腹背受敵,等着被夾擊了,”鄭覺說,“雍城還是要先拿下。”

“要先拿下雍城,又不能強攻,那怎麼拿下呢?有什麼好的辦法嗎?”徐令簡問,“毀了糧草?可要進城去,難道要再辛苦鄭將軍夜襲麼?”

“老夫倒想到一個辦法,”黎一鳴說:“不如從水源下手,切斷水源或在水中投毒,雍城的水源都是從城外開渠引進去的,不必入城,咱們只要找到城外地下的暗渠填埋了就可以了,沒有水源可比沒有糧草更要命。”

“不行!”公孫灝一口否決,“雍城裡還有百姓,而且這裡本來就缺水,毀了暗渠無異於毀了一座城。”

鍾桓嘟噥道:“切斷水源和投毒的手段未免卑鄙了些,會使百姓怨聲載道,肯定都會擁護公孫戾了,對元帥不利。” Wωω_ ttκǎ n_ c○

“那該怎麼辦?”婁沁:“這也不行,那也不可,我真的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

鄭覺:“我有一個辦法。”

公孫灝:“有了……”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什麼辦法?”衆人期待地看着他倆。

公孫灝笑笑,看向鄭覺道:“我覺得我跟鄭將軍想的是一樣的。”

“到底是什麼辦法?”鍾桓已經迫不及待,不停催促公孫灝,“好着急,元帥你快說啊。”

公孫灝笑着,就是不說。

鍾桓又抓耳撓腮:“爲什麼我就想不到呢?”

“呵——”徐令簡伸腿踢他一腳,“唉唉唉,我跟你說啊,人啊,貴有自知自明。”

鍾桓白了徐令簡一眼。

婁沁忍不住噗嗤一笑:“看你倆整天打情罵俏的!”

“誰跟他打情罵俏!”鍾桓與徐令簡齊齊炸了。

“我錯了,”婁沁說,“你們不只是打情罵俏,你們還是心有靈犀,嘖嘖嘖,如此異口同聲。”

“異口同聲的是元帥跟鄭將軍!”鍾桓一脫口,趕緊捂住嘴巴。

公孫灝與鄭覺相視一笑,再次異口同聲:“暗渠……”

“暗渠?”這回是仍是不明所以的衆人異口同聲。

102、相思

“父親,你說元帥說的‘暗渠’到底是什麼方法?女兒實在想不通。”

婁孝的眼睛緊緊盯着公孫灝的帳篷,沒注意聽,婁沁冥思苦想:“會不會是——咦,父親,你在看什麼?”婁沁順着婁父的目光去看,最後一個留在裡面的黎一鳴這才鐵青着臉從公孫灝的帳篷裡走出來。“黎伯好像不高興,又和元帥起爭執了麼?”

“沁兒先回去,”婁孝道,“爲父去和黎伯說幾句話。”遂迎上前去,黎一鳴趕緊緩和了些顏色,招呼道:“婁將軍。”

“唉,一把年紀了,你就不要和元帥計較了,”婁孝陪着黎一鳴一道往前走,“元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你的想法不一定就是他的想法,有時候,也不一定比他們年輕人的主意好。”

“哼……”黎一鳴長嘆一聲道,“是啊,元帥可是越來越有自己的想法了,另可相信一個外人不願相信一手把他帶大的亞父,等以後那人功高蓋主的時候恐怕就追悔莫及嘍……”

“外人?”婁孝呵呵笑道,“怎麼說是外人呢?我聽沁兒說,鄭將軍的二妹不是跟了元帥麼?這往後還不都是一家人?只是,”婁孝挑了挑眉梢,“不知爲何,鄭將軍好像還不知道親妹妹跟了元帥,而元帥似乎也不想告訴他,這我就不懂了,這是爲什麼呢?以後回去了,兄妹見面,早晚不都是要知道的麼?”

“爲什麼?”黎一鳴口氣十分篤定,“因爲鄭崇樞的女兒不配!灝以後是不會給她任何名分的。”

婁孝尋思着這句話,又笑:“怎麼可能?我聽沁兒說元帥很喜歡她,而兄長又立了功,她怎麼也不會被虧待的,說不定,說不定……”婁孝頓了下,“說不定,立她爲後都有可能。”

“總有人會不答應的,我就是第一個。她若是男兒,可以像她兄長那樣爲灝鞠躬盡瘁,能得到爵位嘉賞,但她偏是女兒,如果以身侍君,誕育子嗣,只會玷污了皇室的血脈。灝要立她爲後就是讓祖先蒙羞!”黎一鳴義正詞嚴地說。

……

婁沁一直在一旁留意着那兩人,待黎一鳴走後,忙迎上去問婁孝:“父親,你跟黎伯都聊了些什麼?”

婁孝摸摸她的頭:“在說立後呢。”

“立後?”婁沁睜大了眼,“說這些,未免早了些。”

“不早了,一旦回到盛都,新帝登基,那就要着手準備立後的事宜吧,短短的時日,上哪找一位德才兼備又讓衆人都心服口服的皇后呢?太子妃生前跟你母親交情不淺,你跟元帥本來就是有婚約的,又與他出生入死……應該不會有人有異義的。”婁孝望着她的眼睛鄭重叮囑道,“往後,多去元帥帳中走動走動,夜裡可以送些薑湯過去。”

婁沁低眉:“可他心儀的是鄭將軍的妹妹,鄭將軍又與他情同手足。”

“那個女人在盛都爲人質,性命和清白都難保,即便他們日後相見了,你覺得元帥不會心有芥蒂?再說,她是鄭崇樞的女兒,即便元帥一意孤行,也總會有人反對的。”

……

“我說老徐,你那邊挖好了沒啊?”鍾桓擦擦臉上的沙泥,對着黑暗的渠道里面喝了一聲,“怎麼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見你人啊?”

水聲潺潺地響,鍾桓往前探了兩步,沒料到那邊突然探出個頭來,那眼睛賊亮賊亮的,就像是沙漠裡的狼,猝不及防的鐘桓一屁股癱坐下去。

“就這點兒膽,”徐令簡伸出手示意要拉他,同時嘲道:“我說你到底是怎麼在元帥身邊混了這麼久還不被元帥嫌棄的啊?”

“我纔不是怕,只是沒反應過來,”鍾桓把頭別去一邊,自己爬了起來:“你難道就沒發現元帥看我的眼神裡都是嫌棄麼?”

“沒,”徐令簡喃喃自語,“我對他又不感興趣,幹嘛要盯着他的眼睛看。”徐令簡回頭對身後渠道里的士兵大喊了一聲,“諸位再努一把力,必須在天黑之前完工嘍!”

鍾桓沒聽見徐令簡口中咬得很輕的那個字,以異樣的眼光打量着徐令簡:“擼一把?……上癮了……”

“什麼上癮?”

鍾桓已經爬了出去,沒聽見。

公孫灝和鄭覺正站在一邊說話。

“元帥,我那邊的兄弟們已經挖好了,你過去看看?”鍾桓走過去講道,“徐令簡那邊還剩好多——”

“你怎麼搞的自己都溼了?”

“溼了?”只見公孫灝怪異地打量着他,鍾桓莫名紅了臉。

“他尿褲子了!”身後跟來的徐令簡開玩笑說。“元帥,我那邊遇到了一點障礙,所以要在天黑之前才能——”

鍾桓立馬反駁:“你才喜歡尿褲子,你就算因爲喜歡擼才!”

驚得徐令簡瞠目結舌。

“越說越不像話!”公孫灝清了清嗓子,瞪着鍾桓斥了一聲,又緩和語氣道,“看你頭髮都溼了,鎧甲上都是泥沙,一定是跌跤了,把兄弟們都領回營去烤乾衣裳,你自己也快些換下髒溼的衣裳,再不換就結冰了。”

鍾桓:“……”愣了半晌,“還好,那地底下還冒熱氣呢,不冷。”

……

拓了三日的暗渠終於竣工,直通雍城城中。雍城裡的兵力主要用來守城了,子時過後是容易打盹犯困的時候,守城的將領只以爲他們會趁着天黑時強行攻城,便在夜裡讓大部分兵力集中輪換着守城。

子時過後不久,城門外果然有風吹草動,守城的將領緊急詔令調集一切兵力過來防禦,怪異的是,城門外那些動靜總在他們放鬆警惕後再次響起,守城的將領以爲他們只是在拖延和周旋,對方一定是想將他們的耐心和精力消耗殆盡後再出其不意,卻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外面的動靜只是爲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而公孫灝的大軍已經悄悄從數條暗渠進入城內了。

等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當主將的頭顱被升起來的時候,一些士兵聞風喪膽,紛紛放下兵器降了,負隅頑抗的只有被殺的命了。

投降的士兵俯首稱臣,守城的副將親手將印章呈至公孫灝跟前,公孫灝伸手去接,眼底餘光一掃,竟掃到一片寒光,擡目一看,那伏地的人羣中有隻亮晃晃的匕首悄悄被舉起,那人齜牙咧嘴,面目猙獰,飛身撲來,匕刃正對準了他的胸膛。

衆人驚呼,眼見着來不及,有些人已經閉上了眼睛。鍾徐婁等人都來不及攔住那人,鄭覺拔劍也晚了一步,那隻匕首已經戳在了公孫灝的胸腔。

公孫灝眼神一劇,低目看了抵在胸口的匕首一眼,看得那人一慌。

匕首怎麼沒戳進去,又迅速用力,還是戳不進去,卻聽見公孫灝脣角一動,笑道:“我穿了軟甲……”欲再次發力,接下來卻是一聲慘叫,匕首和胳膊齊齊落地,是被鄭覺一劍斬落了。

衆人鬆下一口氣,想想都覺得觸目驚心,望着那倒地痛苦呻|吟的人,婁沁揮劍再次砍去。

“別殺他!”

婁沁的劍因公孫灝這一聲呼喊而停在了那人鼻前,噹啷收劍入鞘。“把他帶下去。”

沒想到那人拼盡全力攘開了拉他的士卒,抽劍切腹死了,鮮血濺了圍觀的人滿身。

“他生在這裡,這裡就是他的故土,他自入伍後就一直在這裡守城。”那降伏的副將說。

公孫灝道:“那就把他葬在附近的故土吧。”

士卒來拖那屍首,才拖行了三尺,便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是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是死者的妻子,她撲到她丈夫的身上將他緊緊抱住,很快也染得一身血淋淋,她渾身顫抖着,哀傷地大哭大嚎,哭嚎得啞了,麻木了,才憤憤擡目瞪着他,森森地瘋笑起來:“我希望你的愛人也不得好死!”

本來同情的公孫灝臉色劇變,暴怒道:“住口!”

“就算不死,也不得好過……”

“住口!”

“哈哈哈,就算不死,也不得好過……”

公孫灝霍得拔劍,鄭覺忙把他拉住。

她倒下了,用了丈夫切腹的劍,倒在那具屍體上面,眼睛瞪得很大,定定地望着天空。

……

犒勞宴上,人聲鼎沸,鄭覺早早地離開了,尋了個清靜的地方,一輪圓圓的月亮高高掛在西樓樹梢後,樓頂稀稀落落地散着殘雪,有呼嘯過耳的風聲,也聞得見隔着幾重圍牆的喧鬧,只是隱隱的,還算靜謐。鄭覺彎腰坐在了階上,擡頭去看那天空的月亮,月亮中漸漸浮現一副清麗的面孔……

鄭覺起身準備離開,又猛得回頭,坐在那邊喝酒的,是公孫灝?砰——一隻空了的酒罈在足邊碎得四分五裂,公孫灝衝着他笑:“過來喝兩杯。”

“我當你去哪兒了?原來是一個人跑這裡清靜了,”鄭覺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怎麼回事?想女人了?”

他是真的喝高了,醉眼迷離地盯着他,手指着他,張了口,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鄭覺灌了一口酒。

“于闐王妃,你是不是還不能忘了她?所以,所以一直對我當初幫她逃走不滿?是不是?”

“你喝多了,”鄭覺睨着他醉醺醺的模樣,沉了臉色,“話怎麼那麼多。”

“你爲什麼不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呢?嗯?你一定還對我不滿,不然……不然,你怎麼會反對她跟我在一起呢?是不是?”

“你在胡說什麼?起來。”鄭覺去拉他的胳膊,又聽他滿口胡言,“鄭覺,我告訴你,你就是反對也晚了……你再怎麼反對,她都是我的人了……”

鄭覺有些煩了,懶得聽他胡言亂語,此時,恰看見出來解決內急的鐘桓,忙喊鍾桓:“過來!將你主子揹回去。”

“哦……”鍾桓忍着內急過來將他背了起來,他還在背上呵呵笑着胡言亂語,“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

鍾桓將他扔到牀上,已經快忍不住了,急匆匆要出去解決內急,卻被他一把攥住。“媱媱!”

喊得鍾桓背上汗毛倒豎,他的力氣太大了,鍾桓一直都知道,心想這下糟了,要怎麼脫身啊。

他緊緊攥着他的衣領,臉上又紅又燙,眼神迷亂地望着他喊:“媱媱……”

“啊啊啊主子……”鍾桓急得要哭出來,夾着腿忸怩着身子顫抖,“我,我是鍾桓啊!你別亂來!快放了我,我憋不住了啊!”

“媱媱……”他還是溫柔地喊。

鍾桓熱淚盈眶,主子可從來沒用這麼溫柔的語氣喊過他。

“我好想你……”他低聲說着,伸手來扒他的衣裳。

103、墮胎

眼見衣裳要被扒到肩下了,鍾桓一下子跳了起來,七推八阻,一邊叫嚷着一邊拼了命地掙,不知道喝醉的人怎麼還有那麼大的力氣,鍾桓無奈,低頭對準他的手背咬了一口,他啊得一聲倒下去了,鍾桓趁機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跑到庭院才擂着胸脯長舒一口氣,急匆匆奔向茅廁了。

想想鍾桓剛纔驚慌失措的從他屋子裡奔出來的模樣,婁沁覺得奇怪,見房門大開,便提步往裡走,才進門一股沖天的酒氣便撲鼻而來,他喝醉了,口裡喃喃不清地吐着醉語。

婁沁往外看了一眼,想着就讓門敞開好了,一會兒鍾桓興許還會回來。走到榻前坐下,辨出他口中喊的是那女人的名字,伸手去觸他的臉,火一般,順着下顎滑到胸前,也燙得厲害。隔着衣服能感到那顆心正有力地搏擊着,婁沁的臉也跟着燙起來,手又溜到他腰腹間,顫顫地解開了他的腰帶。

他口中的喃語停了,婁沁忙擡起頭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見他眼睛閉着,撥他衣裳的舉動愈發小心翼翼,觸及到了肌膚,她的呼吸愈來愈沉重,輕輕俯下身子去親他的下巴上堅硬了的胡茬兒。

後腦勺突然被他按住,他一口咬住了她的脣迴應。她的心跳得愈來愉快,指尖躍過腹肌,往那腿間溜移。

巨大的力道突如其來,婁沁眼一花,猝不及防地被搡在了地上。

“出去!”那眼神比閻王羅剎可怕許多,看得天地不懼的她心驚膽寒,愣愣地坐在地上與他對視。

“出去!”他又說了一句,說完便又倒了下去。

那已經迸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沉下去,婁沁從地上爬起來,撣去身上的灰塵,挪動了兩步。

“雲麾將軍?”

婁沁從容轉身,向鍾桓微微一笑道:“啊,他醉得太厲害了,我去煮一碗醒酒湯端來。”

“哦……”鍾桓打量着她,抽抽嘴角:“有勞雲麾將軍了。”

目送她出門後,鍾桓狐疑地走到牀邊,他衣裳半敞,胸腹袒露着,還醉的不省人事。

想想自己先前差點被撥掉的衣裳,鍾桓思慮着自言自語:“要是他願意的話,先被撥掉的不應該是她的衣裳麼?”“呸呸呸——”又連抽自己的嘴,“即使他先撥了她的衣裳,他也不是願意的。因爲他撥我的衣裳時,哪裡是心甘情願的,分明是稀裡糊塗之下……”

想想自己剛纔“虎口脫險”,鍾桓一邊幫他掩着衣裳,一邊嘟囔着數落他道:“醉得不分男女了都。被佔便宜了吧,活該!”

他詐屍一樣睜開眼:“去給我提桶冰塊進來。”

瞪直了眼的鐘桓嘴巴張得渾圓:“啊?哦哦哦,馬上去。”

鍾桓以兔子亡命的速度取來了冰塊:“主子主子,冰塊我給你弄來了,你要幹什麼?”

“你出去。”

“啊?”鍾桓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雲——”

“我要脫衣服了你還不出去!”他喝了一句。

“哦……”鍾桓悻悻地往外走,“不領情就算了。”走到門外,仍是不大放心,“她說她去煮醒酒湯去了,一會兒豈不是還要回來?他脫衣服,要幹嘛?她回來了萬一就進去了……啊!他肯定要大發雷霆,遷怒於我的話還不把我給閹了?不行……”鍾桓遂跑到階前抱着劍坐了下來:“我在這兒守着,她來了我就接過來端進去……”沒一會兒就打起了盹兒,守了很久,她還不來,鍾桓又內急了,匆匆站起來……

婁沁端着醒酒湯進屋的時候,牀上已經沒了人影。“喝醉了能去哪兒了?”一側身,發現他正浸在桶中泡澡。

“鍾桓,我讓你進來了嗎?還不出去?”他背對着她,身子一動不動。

“鍾桓,怎麼還不出去?”

……

……

……

……

手一晃,湯灑了一些出來,她擡頭去看他,他肩背的疤痕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浴桶中沒有一絲蒸騰起來的霧汽,可漸漸地,眼前便有霧汽了,是她的眼眶溼了,拔腿推門往外沒有方向地狂奔。

鍾桓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奔跑出來的模樣,納悶道:“原來已經進去了……什麼時候進去的?”鍾桓匆匆爬起來趴在門縫裡往內望,牀上沒有人,又斜了眼睛,只見他渾身浸在浴桶中。心想:難怪她紅着臉又難過地哭着跑出來,原來是撞上他沐浴了。她可是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女將軍,哭得這樣狼狽,估計是捱了罵,被狠狠地羞辱了。

“把衣服給我!”

鍾桓心想:他在跟我說話麼?沒有反應。

公孫灝轉過頭來,鐵着臉,視線射向門縫:“聽見沒有,鍾桓!”

“啊?”鍾桓這纔回過神,破門而入:“在哪兒呢?你的衣裳,在,在哪兒呢?”

公孫灝偏頭指了指。鍾桓跑去牀上拿了衣服過去,眼睛多往桶中掃了一眼,驚得:“靠!桶裡不是冰塊麼?”

“還看!”公孫灝咬着牙道,“再看把你眼睛剜出來!”

鍾桓連忙捂住眼:“主子你……你怎麼把自己浸在冰塊裡?不怕凍麼?”

……

她現在睡着了麼?他和衣躺下,枕着雙臂胡思亂想着。手背上一個深深的牙印,“什麼時候弄的?”他想不起來。

帳頂那張芙蓉秀臉若隱若現,“喜歡……”她瞪着明亮的眼睛脈脈含情地凝着他說。實在是太想念她了,她要是在身邊就好了,身體的慾望還是洶涌着,怎麼樣都無法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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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圓圓的月亮發着冷輝,照得一庭梅花如雪,被婆娑的影子打了陰翳後辨不出色澤了。

紗幔自己輕輕的搖曳,外面牀榻上的春溪打起呼嚕,已經睡得香甜。鄭媱不敢翻來覆去,眼睛盯着肚子看,真是神奇,它就這麼一天天地隆起來了,而且比其他懷了這麼長時日的女人肚子要大,姐姐和春溪都這樣說。鄭媱每晚喜歡掀開衣裳去看肚皮,今日好像又被拉扯出了幾條暗紅色的細紋。

外間好像突然有了動靜,鄭媱警醒地坐起身來呼喚春溪,喊了好幾聲,春溪才應答,然後又啊得一聲沒音了,鄭媱心驚肉跳地分帳下榻,探足去穿鞋,眼睛盯着那一道簾子。探了好久探不到鞋,低頭去找,哪知一擡起頭來,眼前就多了一個蒙面人,嚇得跌在了帳裡,張口尖叫,黑衣人迅速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扯開了面紗後才鬆開了捂住她嘴巴的手。

“翠茵?”鄭媱訝道,“你怎麼來的,你把春溪怎麼樣了?”

“只是封了穴位。”翠茵雙手背在身後,側着頭冷睨着她,“貴主讓我來的。”

“你的眼神似乎很不友善。”鄭媱低着頭說,長公主長公主?心頭開始惴惴不安。

翠茵嘆了口氣,一抹烏雲忽然涌上她的臉龐,飄上她的顴骨和眼睛,細長的柳葉眉結了一雙疙瘩,她飄來紗帳坐在牀邊望着她的肚子:“想不到都這麼大了。你跟你姐姐一樣,也瞞着貴主,你知不知道,長公主最不喜歡不聽話的人。”

“翠茵,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翠茵道,“你沒有用麝香,在長公主府的時候就懷孕了不是嗎?卻瞞着貴主。公孫戾把你禁在這裡,不許任何人走漏風聲。若不是呂夢華昨日來長公主府告知貴主,貴主如今怕都不曉得你懷孕了。”

“那又怎麼樣?她是誰?我事事都需要告訴她?”

翠茵點頭微笑:“有些事,你是可以不告訴貴主,只要你自己承擔得起後果。”翠茵伸手從囊中取出一個木雕的小瓶,扔到她跟前:“這是貴主要我帶給你的,她讓我務必看着你親口喝下。”

鄭媱愣了下,伸手撿起來,緊緊攥在手心,咬牙道:“我不喝!”

“你是蠢還是傻?這個孩子,不能生下來。”

“我有自己的打算,”鄭媱定定地凝着她,“麻煩你回去轉告長公主。”

“別一意孤行,”翠茵伸手撫摸她的鬢,“玉鸞,你跟我一起調製香藥有一段時日了,也彼此熟識了,我也不忍心看着你——”

“既不忍心,還要逼我墮胎?”見翠茵心生了惻隱,鄭媱捉住她的手好言求道,“翠茵,你就幫我這一次好不好?”

翠茵心頭一酸,一串淚珠滾落下來,抽回手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我也沒有辦法……這是貴主的意思。你想想他吧,孩子還會有的。貴主說,你若還不願意那就想想,媛媛。”

鄭媱不禁諷笑:“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是麼?貴主真的站在他一邊的麼?好,我不爲難你,我喝!”

翠茵睜大了眼,緊緊盯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剔開塞子,給她看了下,舉瓶灌入口中,又咽下去了。

“對不起。”翠茵道,“很快就會發作的,但不會要了你的性命,我去把春溪弄醒。”

“你馬上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翠茵點頭,迅速退出去解了春溪的穴:“她要小產了,你進去守着她。”說罷飛窗而出。

春溪嚇懵了,拔腿衝進去,卻見她安靜地躺在牀上,撫着肚子自言自語。春溪一步一步朝她走近,聽見她說:“這麼多人要殺你,怎麼辦?”眼角滑下的可憐淚珠兒沒入枕衾中去。

104、歸來

春溪一下子撲去跟前,抱住她的肚子嗚嗚咽咽地痛哭流涕:“那個女人是誰?爲什麼要害娘子?她剛剛來對娘子做了什麼手腳?”

鄭媱笑道:“沒事。”

“可她爲什麼說孩子保不住了?”

“我騙她了,”鄭媱拾起空了的藥瓶給她看,“我喝之前就悄悄地用指甲剔開了塞子使裡面的藥流出來了,喏,流在這裡。”鄭媱扒着衣袖給她看,“我喝的時候,裡面什麼都沒有了……”

春溪鬆下一口氣來。

……

“你親眼看見她喝了?”

“千真萬確。”翠茵揣着不安回答。

長公主嗯了一聲:“料你也不敢欺騙本宮,那就是,她把你耍了。肚子好好的呢。”

翠茵撲通跪在地上:“貴主恕罪,是奴婢辦事不力。”

“罷了。”長公主道,“也許是天意,那就讓她留下來吧。哦,呂夢華呢?”

“呂氏已經離開了。”

“派烏衣衛跟蹤了麼?”

“跟蹤了,她離開之後在夜裡潛入天牢去看衛氏,聽她們的對話,似乎在呂氏來府之前就已經見過衛氏了,衛氏還問她:有沒有將鄭媱懷孕一事告知長公主……”翠茵頓了頓,擡目去看長公主:“更奇怪的是,呂氏再三祈求,衛氏竟不走,心甘情願地留在天牢。”

“哼哼……”長公主笑得不動聲色,張口吃下婢娥剝好了餵過來的葡萄,“這個女人真不簡單,你下去吧。”

見翠茵躬身後退,鄭媛趕緊躲藏起來。

翠茵退至門外,伸手闔門,轉身匆匆下階,天又開始飄起雪花,冷颼颼的風掀得衣袂恣肆響動,翠茵打了個寒噤,抱着雙臂揉搓,一腳一腳踩着雪地,發出塌塌的響聲,準備往東上廊來着,廊東湖畔的柳枝下立着一人。

因爲遇着了阻礙,低掠而來的朔風翻不過高牆,折折返返形成一股股漩渦,帶起紛紛碎雪。

翠茵先是駐了腳步,而後喜悅得露了齒,上前喊道:“公子。”

他容色溫雅,如玉立雪松,衝她微微而笑,單薄的白衣飄飄欲飛,恍如降渚帝子,看得高翠茵如醉如癡,不冷麼?她心想,又近前一步打量這五官有長公主影子的男子,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

“貴主——”翠茵只是低了下頭,再擡起頭來時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四處尋覓:“去哪兒了?”

他在臺階上停了腳步,看見一個小娘子坐在上面,她穿着厚厚的冬衣,搓着手,低頭對着那漸漸成白卻依稀能夠看清玉磚倒影的臺階黯然神傷。雪花片片落在頭上,肩上。

真是日月如梭,她生長得真快,不過半年的時日,她好像就成大姑娘了。

此時,她擡起了頭來。她跟她生得真像,他看着她便想起了她剛去找他求他換臉之時的容顏。冰雪之姿,清麗不俗。只不過這小娘子目前似乎也是重重心事,但眼神依舊不摻雜質,她一直盯着他看,面上全是驚訝的表情,直到一片雪落到眼睫上才伸手揉了揉,揉完又盯着他驚愕地打量。

他拾級而上,站到她跟前笑若薰風:“這麼快就不記得我了?嗯?”

她先是擡頭仰望着他,而後低頭盈盈而笑:“我記得你。”笑時眼睫撲閃得讓人心動。真是長大了呢,都會流露出少女的羞澀了。

他本欲伸手摸她的腦袋來着,看到她的神情便收回手,走進去見長公主了。

“回來啦?回來的真不是時候,”長公主說,“沒有英雄救美的時機啊……”

“我只是來看看你。”他說。”

長公主愕然地打量他。

……

“你出去吧,本宮要午睡了。”

他依言告退,出來時又碰見鄭媛,她還沒走,徘徊在殿外,他問她:“你還呆在這裡幹什麼?不冷麼?早些回屋暖着吧。”

鄭媛咬了咬脣,笑說:“我在等你出來。”

“等我,你有話想跟我說?”

她猛力搖頭。

“那爲什麼等我?”

她笑笑,越過他溜進殿裡去了。

“唉……”他還沒來得及說長公主在午憩呢。

殿內出了長公主,沒有別人。鄭媛躡手躡腳地走着,生怕弄出一點動靜來,長公主蜷在暖炕上,旁邊有香菸薰着,睡得很安詳。鄭媛來到炕前,死死盯着長公主,攥緊拳頭裡那一把雕刻的小刀,慢慢地對着那老婦人舉了起來。

長公主突然睜開眼,眉梢之間動了動:“你要殺本宮?”

一句話把她嚇壞了,小刀墜在地上,她木然地站在那裡,渾身瑟瑟發抖。

“原來本宮救了一條凍僵的蛇……”長公主打量着她,緩緩撐坐起來,一把鎬住她的衣領將她提到牀邊,“你姐姐都不管你了,本宮養着你,你卻要殺本宮!本宮真是養了一匹白眼狼!”

鄭媛嚇得張開了嘴要嚎啕。

長公主厲聲一斥:“敢哭!本宮就把你剁了喂狗!”

她竭力止住了哭音,僅僅是低聲地、抑制不住地哽咽抽泣。

“說!你剛剛是不是想殺本宮?”長公主另一隻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不……”她彈着腿,難受地掙扎着。

“不什麼?”長公主呵呵笑道,“你仔細想想,你姐姐有管過你嗎?你母親死的時候,要她照顧你,她有照顧你嗎?她不是個好姐姐,她只會自私地顧着她自己!”

鄭媛憋紅了臉,眼淚落成扯不斷的絲線。

長公主鬆了手,將她放到地上。

她蹲下去,捂住喉嚨,不敢放聲大哭,只是默默抹淚。

“過來,”長公主平復了心情,對她張開雙臂,“來本宮懷中。”

——

“長公主爲什麼要害你?”春溪一邊拿剪刀修着剪來的一抱梅枝兒,一邊問鄭媱,“她是怕你這個孩子以後會被陛下拿來威脅他麼?”

“其實不是。”鄭媱回答。

“不是?”春溪驚訝地問,“那是什麼?”

鄭媱沒有立刻回答,走過來與她一起修剪梅枝兒,拿起一枝湊近鼻端嗅嗅:“好香,你這些花采得好。”

春溪以爲她不想說,不欲追問,熟料她說:“她是個瘋子,唯恐天下不亂。”

“哦……”春溪又問,“那,長公主是怎麼知道你有孕的呢?陛下都封鎖了消息。”

“衛韻讓呂夢華去說的。”

“啊?”春溪驚訝了半晌,“衛夫人怎麼知道的呢?她爲什麼要讓長公主知道呢?她就斷定長公主會……”

“衛韻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了,”鄭媱說,“誰又知道呢?自己可以走卻故意要留下來,蹲在牢裡吃苦,換作你,你做得到麼?”

春溪道:“我一直覺得她是個好人。”

“被我這麼一說,你覺得她不是好人了?”鄭媱笑笑,“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呢?哎?你這枝花不該這麼插。”鄭媱伸手取下春溪手中的梅枝,自己擺弄着。

“嗯……還真像是插花的宮娥插出來的,”春溪說,“我覺得,好人至少不會去算計人。”

“曾經有一個人指點過我插花。” 鄭媱又說,“那我也不是好人了。”

“話也不是這麼說,”春溪忙道,“好人至少不會去害人。”

鄭媱插花的舉動滯了一下,又換了一隻瓶子,繼續插。

春溪猶豫了下,又期期艾艾地問:“……其實,其實,其實我也在想,如果你生了孩子被陛下拿去威脅他怎麼辦?”

“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春溪轉身,看見來人,上前一福:“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鄭媱放下手中的花枝,迎上前去,“你怎麼來了?”

皇后盈盈笑着,執起她的手坐下:“我一個人來的,別叫我皇后了。我知道你平日無聊,就帶了些繡線和筆紙給你。你可以作作畫,給孩子做做小衣打發時日,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心情。”

“好,”鄭媱笑說,“姐姐下次再來看我,給我帶些書過來吧。確實無聊着呢。”

皇后點頭,打量着她的肚子,又說:“你這肚子怎麼會那麼大?還有好幾個月才生呢!怎麼就這麼大了?”

春溪從旁道:“的確是呢,奴婢也覺得大了些。奴婢想,也許懷的是雙生胎呢。”

“雙生胎?”皇后愣住,憂慮道,“千萬不要是雙生胎啊。”

“應該不會吧,雙生,百對人中也挑不出一對來呢。”鄭媱道,心中也隱隱地擔憂起來。

鄭姝拍拍她的手背:“現在先不想那麼多了,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跟你說。”

春溪自覺退去。

鄭媱望着皇后,先開口道:“我也有話要跟姐姐說,夜裡,長公主讓高翠茵來,給我墮胎藥。姐姐,我覺得長公主似乎另有目的,你說媛媛在長公主府裡,會有危險麼?”

皇后想了下:“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公孫戾雖然懷疑長公主,目前尚不曾留意到她;就是,以長公主的脾性,可能會叫她受些責罵,不會真的要了她的性命。”

105、公子

皇后說罷起身走去案邊,折弄瓶中的梅花,視線不經意地朝窗外一飄,回到鄭媱身邊,拈花入鬢時附在她耳邊輕吐:“我在永淑宮的梅林中發現了密道……”

鄭媱一驚,也朝窗外掃了一眼。“皇后娘娘,這裡迎着窗口灌進來的北風,吹得冷颼颼的,咱們還是去裡面吧。”

皇后嫣然轉身先行入內……

“密道一直通往宮外,宮中凡是植梅的地方,都有一個隱蔽的入口,應該是前朝的皇帝派人挖的,喏,外面那片梅林中,也有一個入口,看上去似一口廢棄了的金井,已快被雨水沖刷下去的泥土填到井口了,井內繁蕪叢雜。其實不然,那根本就不是一口井……”

“密道……” 鄭媱想了想:“姐姐覺得,公孫戾知不知道密道的存在?”

皇后點頭:“應該只有帝王知道,我想公孫戾是知道的。”

“可我覺得,公孫戾不知道。歷代帝王在駕崩之際纔會將秘密告訴下一任儲君吧,而公孫戾篡位害死了先帝,先帝怎麼可能告訴他呢?”

“你說得對,”皇后細細一想,似想到了什麼,喜悅地對她道:“媱媱,你只要安心養胎就是了……”

“嗯。”鄭媱點頭,勾出嘴角淡淡笑意。見她氣色不錯,欣慰之餘,皇后的心頭又跳出一事,趕忙叮囑她說:“你得當心了,長公主如果發現你欺騙了翠茵,只怕不會如此就罷休的呢!”

聆聽的時候,鄭媱的眼睛時刻盯着屏扇之後,只見有影子在屏扇上晃了一下,一躍站起身來,踱過去一看,那前腳已經邁入門檻。

皇后的表面雖平靜無瀾,心緒卻已成一團亂麻。

姐妹二人看人的眼神真是一模一樣,公孫戾信步踱來她們跟前:“想不到皇后也在。朕要和……小姨子單獨講幾句話,皇后不介意吧。”

“陛下!”雍城失陷的消息傳來時,她是親眼見過公孫戾無法遏制的慍怒的,一聲急切的呼喊將自己的恐懼和憂慮完全暴露在了他眼下,在被他瞪着打量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剛剛的失態,不僅幫不了媱媱,反而會把他激怒,皇后回頭看了鄭媱一眼。“臣妾告退……”

“皇后不必擔心,朕聽說昨夜宮裡進了刺客,所以過來看一下,曹禺,親自送皇后回去。”公孫戾冷笑了下,旋而打量她,坐下來端了案上的茶盞,手背青筋暴露,右拇指被上頭的翡翠扳指勒出了紅痕,他將茶盞湊近嘴邊呷了一口道,“你竟不跪?真把自己當成稀客了?”

鄭媱充耳不聞,若無其事地坐下:“你下定了決心要殺我,我跪下了你就會不殺我嗎?你若想留着我作人質,我再大逆不道你也不會殺我的……”

“你就如此想找死?激將策是沒有用的,你越想求死朕就越不讓你死,”公孫戾道,“朕的確不會殺你,但也只是因爲你是皇后的妹妹。朕今日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公孫灝已經入了雍城,並將周邊的城池都拿下來了。你說,這對你是不是一個好消息?”

雍城?鄭媱眉頭一皺,感覺肚子裡的傢伙猛踢了她一腳。

“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他與身邊的女將軍出生入死,朕給他送了很多你的東西,他都視而不見,怕是已將你忘了,”公孫戾站起來,“朕說完了,你安心養胎好了,把他的孩子生下來,朕替你早些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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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門喀啦一響被他推開了,他踩着地上的乾草,循着那隱隱的啜泣聲四下尋覓,四周有些黑。他扒開那堆雜亂的木材,秀美的少女正蜷縮在那裡頭一個黑暗的角落,眼前霍然明亮的時候擡起了頭來,驚訝地微微張起櫻桃那麼紅的小嘴,細長的眼尾向鬢邊掃去,水靈靈的眼眶正梨花帶雨。

“你怎麼在這裡?”他近前蹲下了身來,擦掉她的眼淚,像撫摸心愛的小狗那樣順着她的額頭輕輕捋向她梳得整齊的頭頂。

“貴主……罵我了……”她又蜷縮了下身體,垂着眼瞼,含羞帶怯地講。兩腮哭得紅撲撲的,那模樣瞧上去委屈且難過不已。

“你做錯了什麼?貴主爲什麼罵你?”

她不說話,沉默了很久從冬衣裡掏出一把小刀給他看:“我拿這個去刺她了。”

他不由震住,倒不是怕那女人受了她的傷害,她一個孩子怎麼可能做的呢?倒怕她受了傷害,因爲他太瞭解那個女人了。忙問她:“被她發現了是麼?她是怎麼對你的?”

她又沉默,搖搖頭:“她罵了我,然後抱了我……”話落已經撲入他的懷中,“我想姐姐了,我想姐姐抱我……可是,可是她要害我姐姐……”

“別哭別哭……”他輕拍着她的背安慰,哄了下就哄得她止住了眼淚,她滴溜溜地轉動着眼珠悄悄擡起眼打量他的神情,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快速親了一口。

他愣了下,輕輕笑起來,站起身對她伸出手:“我們回去吧,媛媛。”

她歡喜地遞上手去,由他牽着走出了柴房。

雪還在下,地上新積的雪又鬆又軟,踩上去發出塌塌陷落的聲響。

“冷麼?”他低下頭來問她,卻見她正歪着脖子看他,擡起頭來笑道:“你這個小東西,歪着腦袋在想什麼?”

“哥哥好高,我爲什麼生這麼矮……”

他又低頭,遠遠的山影是她淺淡的眉,純潔的神情裡涓涓流淌着一種說不清的小心思,他看見那雙相似的鳳眼裡倒映的自己,心底裡暗自欷歔,拽着她的小手繼續往前走,“你還會長高的。”

途中遇見了翠茵,他將她交給她:“正好,我就把她交給你了,你把她帶到屋裡去吧。”

翠茵依言過來拉她。

“哥哥要去哪兒?”眼瞧着他與她們前行的方向不同,她忙回頭,伸長了脖子問,要掙脫翠茵的手,翠茵卻將她攥得死死的。“公子是府中的貴客,不是伺候你的下人,小娘子莫嬌縱!”

他沒聽見,在她的注目中漸漸走遠。

目視那個挺拔的人影消失,她回過頭去低頭看路,心裡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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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灰濛濛的,鉛雲低垂,斷雁叫西風。

“王爺,外面來了位年輕公子,自稱‘山鬼’,說要見您。”

香羅軟帳裡牀上的趙王匆匆抽身,赤膊袒胸地下牀穿鞋:“快請!”身後的美人攀上來挽留,被趙王一個眼神瞪得緘口。

管家撐着傘回來:“公子,王爺請您去堂上坐,他一會兒就來。”

趙王緊了緊腰帶,清了清嗓子,步入堂內熱情洋溢地朗聲道:“公子蒞臨,本王真是喜出望外。”

他要站起身,趙王趕緊上前招呼道:“公子不必客氣,快請坐。”

他也不客套了,拱手一揖,又坐下。“ 我本是來找王爺喝茶的,可來的真不是時候。”

“哪裡哪裡。”趙王道,“本王高興都來不及呢。”

視線掠過趙王脖頸處一塊塊紫紅的嘬痧,他只笑笑……

趙王敏銳地察覺到了,手撫上脖頸處摸了兩下,尷尬地回他一笑:“哦,最近生了癰疽,用獸角吸拔過了,實在是……呵呵……讓公子見笑了。”

他點頭:“那王爺好些了麼?我瞧着,王爺的癰疽生得有些兇狠啊。”

“啊?”趙王趕緊捂住脖子,“沒……沒什麼大礙……哎呀——公子來了這麼久了,本王都忘了喚人給公子奉茶了,這些奴才,也盡是些沒眼色的,魏三——還不快給公子端茶!”

趙王猶豫了好久,見他怎麼還不發話,終於坐不住地問:“公子,上回本王跟您說的,不知您考慮清楚了沒?”

“你說的什麼?”他兀自飲茶,看也不看趙王,“我怎麼,好像不大記得了。”

趙王心底一燥,皮笑肉不笑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我不是貴人,”他聳聳肩,“貴人在後宮裡等待陛下臨幸呢……”

趙王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原先的火氣一下子沒了,溜鬚的好話輪番哄道:“公子真是風趣。詩說:‘公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形容的可不是您這樣的人麼?長公主姑母是您的母親,公子身上還有尊貴的血統——”

“王爺,”他打斷他,“實不相瞞,我是來問王爺一件事的。”

“公子但說無妨,本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父親……”他說。

趙王斂了笑意,心底裡不禁十分得意,朗聲笑道:“令尊?公子可是找對人了,本王知道……”

106、逼婚

趙王府裡出來,竟一步比一步沉重,趙王的一席話讓他耿耿於懷,他從來沒想過,事實會是那樣的,這麼些年,從來都是形單影隻,陪伴他的只有幽篁靜謐的竹濤和一輪孤月下涓涓的溪流。父親,怎麼可能?

冰天雪地中踽踽獨行,萬籟都自如地從耳邊銷隱淡去了,他像只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街頭巷尾地遊蕩,秦樓楚館紅|袖招,笙歌四起旌旗搖,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陳釀酵馥,魚肉香飄,風裡皆是將來的新年的味道。一羣小孩子門前搓着雪球,凍僵了手,臉成了紅燈籠,仍不亦樂乎地相互追逐砸着雪球嬉鬧,撞進他懷裡,攢了手上泥灰的雪球啪得飛上來,弄髒他的白衣。

他若無其事地走過,那些收起頑皮的姿態垂着雙手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等着訓斥的小孩子面面相覷,鬨然大笑着指着他說: “是個愣子!”

……

砭骨的風從結了冰的水上掠來,吹得髮絲亂舞,衣袂四起,笛聲悠悠揚揚地不知已經飄飛了多少千里,最終因爲玉笛的墜落而終結,伴着撞擊冰面的那一串子劃破四野的清脆,將凌亂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

長長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煙汽,他一直以爲自己形單影隻,只有日月照耀或站在湖畔時,纔有影子做伴……

爆竹聲中一歲除,新年過後,春陽一照,厚厚的積雪轉眼便消融成嘩嘩的河水,城郊還是一派蕭條疏荒、死氣沉沉的景象,宮裡卻已經綠意盈目、百花含苞了。

兩名派去苑西打掃的宮娥低聲竊竊議論着時局,一擡頭看見挺着大肚子的鄭媱就站在附近,立刻緘了口。鄭媱手護在肚子上,慢悠悠地顛過去問她們:“能不能再將剛剛說過的爲我重複一遍,就像剛纔那樣悄悄的說。”

宮娥們向外張望那些神態威嚴的守衛,神色爲難地不願意再講。

“剛剛,我其實已經聽見了一些,你們真是膽大,敢這樣在宮裡議論,議論公孫灝,不要命了是麼?你們不告訴我,我就去告訴公孫戾。”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一名宮娥十分氣惱,“他不是你男人麼?你怎麼可以——”嘴巴立刻被身邊的宮娥堵住。

鄭媱看看外面的守衛,笑道:“正因爲是我男人,我纔想知道,我沒有要害你,就是想讓你悄悄告訴我。”

堵住她嘴巴的宮娥機靈許多,眼珠轉動着仔細一想,對鄭媱和顏悅色道:“崔娘子,我告訴你。現在宮外宮裡都在傳,說公孫灝欲以茂沅爲都,建立一個臨時的新朝來,與盛都對峙。還說他準備稱帝,更帝制了……”

這個消息鄭媱已經從皇后那裡得知了。“還有呢?我剛剛聽到的你們議論的似乎不只這些。你們擡眼看我的時候是在議論什麼?”

“就是這些了。”那宮娥說。鄭媱不信:“你撒謊。”

宮娥猶猶豫豫,神情愈發扭捏,時不時擡目去瞥鄭媱:“崔娘子,奴婢……奴婢如果直說的話,你別難過……傳言還說,茂沅那邊還選了後,是陛下指婚給顧公子的婁大將軍的孫女婁沁,陛下親封的雲麾將軍。崔娘子應該也見過的。”見鄭媱一時失神,那宮娥又垂目有條不紊地說道:“這個雲麾將軍巾幗不讓鬚眉,又德才兼備,家族還有兵力,獲得衆人的一致讚賞,紛紛推舉她爲後,他們似乎很快便要大婚了……”迎上鄭媱灰白的臉色和凜冽的眸光,那宮娥不敢繼續說了。

“我知道了。”鄭媱轉身進屋,坐下來冥思苦想,想到姐姐捎她消息時那遮遮掩掩的神色,外面一定是有這種流言了,姐姐應該是無法分辨流言的真假,纔沒有告訴自己以免自己胡思亂想。鄭媱立刻召來春溪,“常來打掃的兩名宮娥,你以後跟她們多套套近乎,幫我打聽一下,看看她們是哪個宮的。”

——

黎一鳴極陳稱帝之利,聲稱早日稱帝既是對盛都的震懾,也可以向世人宣示正統之脈,婁孝亦旁附從和。鄭覺卻以爲此時稱帝不妥。“稱帝之事籌備繁多,非同小可,需要從長計議,況且最終是要回到盛都去的,軍隊經常流徙,不會常駐茂沅,離都之後,若茂沅又被對方攻陷了,豈不是讓人笑話都城都沒了。若今後勝了以茂沅爲新都,則可以考慮建都稱帝;若仍以盛都爲都,則不必做這些冠冕堂皇的事。這是其一;其二,如果在此時稱帝,的確會震懾盛都,公孫戾也會更加坐立不安,以後的戰事愈發頻繁,大曌內部更加混亂 ,難保周邊野心勃勃的東|突厥不會趁着大曌內亂的時候趁虛而入,屆時,內憂外患,我們就是在開門揖盜,引狼入室。”

“鄭將軍錯了,”黎一鳴說:“元帥早就已經和東|突厥合作過,當初,鄭將軍跟着那支精銳被調去高昌,多虧了東|突厥的幫助。東|突厥若真有那麼大的野心,早就在嘉蘭事發的時候出手了。其實目前,就可以讓東|突厥助我們一臂之力,入宮有了東|突厥的幫助,相信很快就可以直搗盛都、結束戰事了。”

“東|突厥只是在觀望着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等到大曌內部戰事焦着的時候,若不趁火打劫,實在不像東|突厥。”鄭覺說。

公孫灝道:“之前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才選擇與突厥合作,並承諾,事成之後給他們許多好處,也一直跟鄭將軍有相同顧慮,不過他們早晚會來大曌攪這趟渾水的,以後的仗,怕是更不好打……”

鄭覺接話道:“再怎麼都是公孫氏的內鬥,我不想眼睜睜地看着一場皇室的內鬥,最後以被胡人竊國的方式收場。”

黎一鳴無話可說,更加耿耿於懷,哪怕當衆人商談到最激烈的時候,一句話也沒再說了。

公孫灝心知亞父不悅,便主動詢問他。黎一鳴冷聲道:“元帥有自己的主張了,亞父老了,糊塗了,什麼話都不中聽了,元帥也聽不進去了,得了,亞父以後什麼都不說了……”

弄得衆人都跟着公孫灝尷尬起來。公孫灝心底裡看不慣他的自負,面上依舊恭順道:“亞父一手將我養大,養育之恩大於生育之恩,亞父一直都是我最尊敬的人,亞父說什麼都是爲了我好,有什麼建議,亞父還是直言。”

黎一鳴嘆了口氣,轉臉盯着他道:“我老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年的光陰,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看見元帥的兒女落地,就盼着親眼看見元帥成親,元帥如今快而立了,膝下卻無一子半女,也該成親了。”

鄭覺一愣,望向公孫灝:“你,你沒有娶妻?”婁鍾徐三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多舌。黎一鳴搶先答:“那個女人只是個妾侍而已。”

公孫灝臉色一沉:“戰事焦着,我無心兒女私情。”

黎一鳴恍若未聞,看了婁孝一眼,又顧婁沁:“依我看,這丫頭就很好,巾幗不讓鬚眉,與你出生入死,況且,你們的母親早就有約定!你若娶了她,你母親在天之靈也替你高興,你若是迷戀什麼罪大惡極的仇人之女,就是想讓你父母……”

“亞父!”公孫灝額際青筋迸跳,一口打斷了他的話。

婁沁低下了頭,時不時擡眼去看他,心裡也十分緊張。

婁沁是不錯……”徐令簡呵呵笑着打破僵持的氣氛,“與元帥般配得——”被鍾桓從下面踢了一腳,徐令簡欲反駁,對上公孫灝的眼神,便不敢張口了。

公孫灝道:“身邊的兄弟們都還未成家立業,就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一門心思立業,願與兄弟們同甘共苦,不想辜負雲麾將軍,婚姻大事,入了盛都再談也不遲。”說完起身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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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元帥是真的喜歡鄭將軍的妹妹。”徐令簡說,“以後還想娶她爲妻了,能成嗎?我剛剛不就是支持他娶婁沁麼?你又踢我幹什麼?”

“噓——你小點聲。”鍾桓道,“我也不支持他娶鄭將軍的妹妹。可是沒辦法,他喜歡啊,如果今日大家都逼着他娶婁沁的話,他一定很痛苦。說實話,之前咱們一起欺騙他,撇下鄭將軍的妹妹挺不厚道的,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其實……其實……”徐令簡吞吞吐吐道,“她被公孫戾囚在宮裡作人質了。”

“什麼?”鍾桓十分驚訝,“那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那狗皇帝肯定會派人來威脅他的吧。”

“是,公孫戾的確派了不少人來,每次來時都帶着鄭媱的東西,要呈給他看,是我和婁沁派人,給,給截下來了。”

“你!”鍾桓渾身一癱,“完了……主子以後一定恨死我了,你現在趕緊想想以後怎麼應對吧,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別想活了!”

徐令簡道:“那也沒辦法,總不能告訴……”

“唉唉唉,別說了。”鍾桓趕緊提醒徐令簡,整飭了下儀容:“鄭將軍。”

鄭覺衝他們點點頭:“看見元帥了嗎?帳中沒人。”

鍾桓和徐令簡眨巴着眼睛,一致搖頭。

107、臨盆

鄭覺便轉身往回走,心想:這兩人,鬼鬼祟祟地,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

“僵持了好幾日了……鄭覺,有些時候我真的等不下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入盛都呢?一年半載之內呢,能不能回去?”想到了他昨日跟他說的話,他此刻應該回來了吧,鄭覺決定去找他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他,出帳時,外面已經漆黑一片,天空中的星辰稀稀疏疏,像撒下的一把銀釘,快要接近他的主帳時又停下了腳步,因爲他看見婁沁端着宵夜進去了,帳裡亮着,他應該在裡面。鄭覺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打擾,轉身回去了。

公孫灝擡起頭來,微微皺眉:“你怎麼來了?”又低下頭去研究輿圖。

婁沁笑說:“我聽鍾桓說,你剛剛回來,什麼也沒吃,這夜裡呀肯定會餓的,就做了些宵夜送過來,你趁熱吃。”

鍾桓皮又癢了,他想。道:“放下吧,我現在不餓。”

婁沁走過去輕輕放在一邊,卻沒有出去,繞過桌案站在他身邊跟他一起打量輿圖。“我覺得接下來,軍餉可能會不足。”

“嗯……”他點頭,嘆氣道:“是個嚴峻的問題。”鼻端忽然嗅到一陣熟悉的香氣,他移目一看,驚訝道:“羹蓮子羹?”

婁沁意料之中,走過去端起那好看的蓮花瓷碗回來:“是啊。我爹心煩意燥的時候,我就會給他煮蓮子羹喝,讓他清火。”

公孫灝淡然一笑,接過來舀了一勺喂進嘴裡,品了品,吞嚥下去後擰着眉哭笑不得:“爲什麼你煮出來的也是這麼苦?”

“苦嗎?我嚐嚐,”婁沁奪過來,抱着碗喝了一口:“的確,還是不要喝了……我回去重新煮……”

“不用了。”

婁沁回過頭來,見他神色,低頭看看手中的碗,想着他一定是因爲她喝了他喝過的同一碗而尷尬了,不禁臉紅起來,笑道:“對不起,我剛纔太急了就喝了……對了,你說,‘也’……是不是她煮出來的也是苦的?”

他不說話,躲避起她熾熱的目光。

——

春溪歸來說,那兩名宮娥曾經是阮貴嬪宮中的,後來犯了錯,被貶去做掃地宮娥了。春溪問她:“會不會,是阮貴嬪故意讓那兩名宮娥將這些流言說給你聽的?”

阮繡芸?鄭媱呆呆地愣了片刻,“不會是她,她雖然跟衛韻一起設計過我,但她沒有害我之心,我被內官帶去見西平郡王途中遇見她時,我故意譏諷她,她對我流露了愧疚之色,轉而將我的事告訴了姐姐,想讓姐姐幫我。”

“那會是誰?”春溪絞盡了腦汁,“娘子會不會是想多了,宮娥們平日裡也無聊,就喜歡嚼舌根了。”

鄭媱再仔細一想,便知道是誰了,低頭撫摸肚子,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會不會已經對肚子裡的孩子下手了?如此一想,眼前發黑,額頭不禁滲出許多冷汗來。

“怎麼了?”春溪忙上前攙住她,“娘子怎麼了?”

“扶我去牀上。”鄭媱的臉色一陣蒼白,嚇壞了春溪,春溪道:“我去給你倒杯水來。”

水倒來的時候,急匆匆往牀邊奔去,卻見鄭媱已經躺在牀上,口裡呻|吟着,四肢動彈着,似乎很不舒服,口中有氣無力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在這裡。”春溪手一抖,顫巍巍地墮下茶杯,奔去牀前,拉住她的手,“娘子哪裡不舒服?是肚子疼嗎?”

鄭媱點頭,脖頸間已經滲出黏糊糊的一片汗水,那痛苦陣陣加劇,疼得鄭媱心頭怦怦亂跳,將春溪的手心都掐紅了。

春溪的眼睛瞪得有雞蛋大,盯着她隆得像小山丘的腹部,緩緩吐口:“不會是,要生了吧?”

“生?”鄭媱愣了下,張大了嘴,又疼得掙扎呻|吟:“才七個月……”

春溪慌得有些不知所措:“娘子先忍一忍,奴婢去外面跟那些守衛說說,讓他們去傳太醫。”

——

“怎麼回事?”公孫灝眼前一陣恍惚,努力晃着腦袋,再擡頭看她時,有兩個人影重疊在一起,他一拳砸裂了身邊桌案:“你下藥?”

婁沁愣了下,上前去攙扶他,他後退兩步,躲避不及,拔劍向她劈面而去:“滾!”

淚花眼裡打轉,婁沁閉上眼睛:“我沒有下藥,你若不相信我,就一劍殺了我!”說罷用手指夾住了劍刃,往脖頸處的皮肉裡刺入一分。

他猛力搖晃着腦袋,恍然看見她倔強的神情,她說她是先帝欽定的魏王妃,這樣以死相脅,其實是故意裝出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模樣要逼他們卻步,沁出的血珠很快順着那凝瓊的細頸淌下。

手中的劍噹啷落地。“媱媱……”他上前兩步,渾身像架在火上炙烤,他看見她就在跟前,凝睇他的雙眼溫柔雋美,水波漣漣地蘊含着無限祈求,衣衫輕盈地滑落,層層堆積在她腳下。

意念一轉,眼前突然清晰。不是鄭媱,她不是鄭媱!他渾身痛苦地痙攣着,剛轉身疾走便踉蹌地跌倒在地,掙扎着爬起來,胸腹裡的那團火卻愈燃愈旺,一具柔軟的身體驀然貼在了身後,臉被掰了過去,抹胸下的玉圓隨着她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冰肌玉骨若隱若現,那些眼淚如斷了線的珠玉:“你別爲難自己了,會難受地死掉的……”

他一掌摑去:“滾——”

她被掀翻在地,坐在一邊定定地看着他在地上難受地痙攣掙扎的模樣,迅速地爬過去抱起他的臉道:“灝,你看看我……你再仔細看看我,我是鄭媱……”

“媱媱......”他渾身僵住了,怔愣地凝視着她,猛然將她撲倒在地。她尖叫一聲,只覺得腦袋磕在地上疼得差點暈厥,脖子被他的蠻力按得死死的,他像只烈獸,張口欲咬下去,驀然又停下了,肩頭怎麼沒有箭傷?他驚恐地爬起來,四下尋找出路,婁沁也匆忙地跟着起身。

哪裡是出路?眼前的影子亦真亦幻,重重疊疊。他分辨不清,拼了命地用拳頭敲打自己的頭,突然看見鋥亮的劍光,迅速撿起來,劍刃對準胳膊,頓時鮮血飛濺。

婁沁失聲尖叫——

——

自己近前也插不上手,眼睜睜地見着血水換了一盆又一盆,孩子還是沒有生下來,鄭媱的呻|吟已經變成可怕的嘶喊尖叫,春溪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腳步越走越亂,她從屋裡踱到院子裡,又從院子裡踱到屋裡,口中大慈大悲的如來佛觀世音菩薩庇佑唸叨了不知多少遍,鄭媱陣陣的哀嚎,聽得她心驚肉跳,感同身受地淌着淚珠兒。

皇后呵斥一聲:“你坐下行不行,晃來晃去得晃得本宮心裡也是亂糟糟的。”

“娘娘,讓我進去吧。”春溪跪到皇后跟前,“讓我去她跟前守着,給她一些安慰和鼓勵。”

“以爲本宮不急,別進去添亂了,你心腸子軟,進去一哭,哭得比她喊得更厲害呢。”皇后別過頭去,兀自擦拭着淚珠,聽着她撕心裂肺地叫聲,不由想起自己服毒打胎時在牀上翻來覆去的情景。

烏雲一點一點地散開,露出圓圓的月亮,周邊的星辰閃爍着,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叫衝上雲層飛入月宮,那一聲過後就沉靜了,春溪和皇后欣喜地起身,宮中接生的產婆笑嘻嘻地抱着嬰兒出了屏扇:“皇后娘娘,是個女嬰。”

皇后接過襁褓,仔細地打量,早產的嬰兒小得可憐,微微地動彈着,身上紅撲撲的,臉上皺巴巴的,看不出模樣來,皇后抱在懷裡搖晃了下,那女嬰始終沒有哭一聲,皇后奇道:“怎麼不哭呢?太醫呢?”

“太醫都候在外面。”皇后正要宣太醫,熟料,此時又聽見裡面起了痛苦的呻|吟。慌道:“怎麼回事?”

裡頭伺候的人驚愕地喊道:“雙生!是雙生!”衆人都慌了手腳,又開始忙碌起來。

春溪喜道:“想不到真的是雙生!”

皇后也笑,笑着笑着臉色就沉暗了下來:“雙生才糟了……”

……

因爲早產,纔將將七月,孩子比較小,鄭媱生產得比較順利,兩名雙生的女嬰,看着孱弱幼小得可憐。太醫看後也說孩子孱弱得狠,體質不如足月的孩子,遇上些小病極易夭折,不好養。

春溪聽後的心情黯然極了,心裡想着:娘子辛辛苦苦懷胎七月,都生下來了,萬一孩子再夭折了——趕緊打斷自己的念頭。

皇后聽後倒沒有十分黯然,她問請來的那名太醫:“那如果孩子一出生就離開了生母,由乳母餵養,能存活麼?”

太醫道:“好生照看着,只要沒有病患折騰,應該可以。”

皇后叮囑太醫道:“陛下問你們的時候,你們如實回答就是了,不過得跟陛下說:這兩名女嬰太過孱弱,若離開了生母必死無疑。”

“這……”那太醫神色爲難,“可是欺君……”

皇后問:“你想不想做太醫院院使?”

108、哺乳

“皇后當真是這麼說的?”

太醫點頭:“千真萬確,皇后以太醫院院使之利相誘,但臣不敢欺君。”

公孫戾揮揮手,太醫退下。

曹禺道:“陛下,接下來如何處置那兩名女嬰?”

……

鄭媱兩臂各拖一個襁褓,低頭左看看,右看看。兩個孩子都睡得香甜,她笑着對剛剛走進來的春溪說她的兩個女兒乖巧得很,既不哭也不鬧,就喜歡睡,是兩隻小睡蟲。春溪笑着附和,不敢跟她複述太醫的話。

“姐姐呢?”鄭媱又問,“外面誰在說話?”

“在外面呢,”春溪向外指了指,“曹內侍來了,皇后娘娘讓奴婢進來陪着你。”

“曹禺?”鄭媱驚坐起來,懷中的嬰兒醒了,相繼啼哭起來,嗓門雖然不高,但但你一嗓,我一嗓,嘈嘈切切的,淹沒了外面的談話聲。不一會兒,皇后臉色不豫地進來了,身後跟着兩名腰圓膀肥的中年婦女。

“娘娘,她們是?”鄭媱一眼便瞧出那兩名婦女是宮中乳母了,難不成是來抱走孩子的?下意識地將襁褓揣緊。

皇后安撫她道:“你放心,她們是陛下派來餵養孩子的,今日起就住在這裡了。”

一名乳母見嬰兒在襁褓中哭個不停,忙道:“哎呦,哭成這樣,肯定是餓了,還請娘娘允許奴婢們來餵養。”

皇后點頭。

那兩名乳母便笑吟吟地走向鄭媱,伸出雙臂來。鄭媱怔了下,並沒有給,兩名乳母徑自將手探去她臂彎,硬生生地搶去了孩子。

皇后連忙上前安撫有些慍怒的鄭媱,一下一下地替她撫着脊背,而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着,雙眼渴切地盯着乳母懷中的孩子。孩子仍在抗議似得哭啼,此刻一點也不乖巧了,哭得無限委屈……

乳母解開衣裳,露出豐滿的蓮房,托起襁褓裡那脆弱的小腦袋,雖然閉着眼睛,但兩個孩子迅速嗅到了乳汁的香氣,蠕動着尋過去,漸漸止住了哭聲,咕咚咕咚地咽得貪婪。

……

出了苑西,皇后獨自向東走,腳步聲在重重宮闕間迴響着,出了冬瑞門又折向北,寂靜的巷道兩旁宮牆直插雲天,逼仄得讓人窒息……

“皇后還沒有回來麼?她這些日子有沒有發現麝香和避子湯藥被換掉了?”

皇后的女官說:“一直不曾察覺。皇后娘娘每日都是接近戌時的時候回來。”

公孫戾點頭:“你下去吧。”

女官施施然告退。

又等了約摸半刻鐘,公孫戾才聽見殿外的宮娥問安的聲音,繼續氣定神閒地翻動手中的書。

“娘娘,陛下來了,”女官近前道,“陛下已經等了兩個時辰了。”

皇后點頭,往寢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沒進去,折往浴殿內,解開衣裳入池優容地沐浴去了。

等了許久不見皇后進來,公孫戾有些坐不住了,手裡的書怒擲一邊,走出寢殿,聽見水流嘩嘩響動,轉過浴屏,只見一頭烏亮的的長髮黑綢般飄浮在水面上,隱隱約約可窺玉肩。

聽見腳步聲,皇后轉過臉來,與之對望。

“鄭媱母女可好?”他問。

皇后笑意嫣然:“勞陛下記掛。妹妹苦命,那一雙孿生女兒體質孱弱,本來就很難養大了,如今還被困在宮裡作人質。”

“皇后放心,既然那女嬰身體孱弱,朕不會讓她們母女分開的。” 公孫戾說着,眼睛始終不曾離開她的臉。

她轉過身來,向上一浮,帶起大片水花,宛如出水的芙蓉,撥開水波滑到他眼下,眨着媚眼,扯起脣角:“陛下,要一起沐浴麼?”

公孫戾扯開玉帶,丟到一邊,視線掠過水波盪漾之處的雪膚,賁張的胸膛袒露着:“朕已經沐浴過了,就等皇后了。”說罷出屏。

……

剛閉上眼睛,春溪的一聲尖叫嚇得鄭媱心臟劇烈勃動,兩名乳母也被驚醒,和鄭媱一起匆匆趕過去問:“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啦?”

春溪渾身顫抖着,哭得花容失色,指着搖籃說:“孩子……孩子。”

鄭媱奔過去一看,兩眼一黑,險些倒在地上,兩個孩子嘴裡不停地捋着白沫,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把鄭媱給嚇壞了。

乳母過來一看:“不好,吐奶了,怎麼吐得這樣厲害?”

——

雲霧中,有個纖瘦的身影,裹在她身上的衣袂飄飄,臉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直覺告訴他那就是她,他穿過雲霧,走過去,驚喜道:“媱媱?真的是你。”

微風掀起她薄薄的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盈盈而笑:“我們有孩子了。”他欣喜若狂,張臂去抱她,一下子撲了個空。睜開眼,只見守在一旁的婁沁。

原來是夢境,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對不起,”婁沁愧疚道,“我知道有些卑鄙……但實在不願意看到你那樣難受……我,其實,我,一直,將自己卑微的感情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也一直懷着卑微的希望等待着,可是,什麼也沒有等來,所以……才一時腦脹,失了分寸,但那藥真的不是我下的,我希望你不要誤會!”

她一時急了,講得語無倫次,聽得公孫灝不耐煩了:“我沒有誤會。以後不要再有任何妄想,再有下次,絕不輕饒。出去。”

婁沁一抹眼淚,感覺再呆下去,真的沒臉了,匆匆跑了出去。

他坐起身來,扯開胳膊上的紗布查看傷口,自己用的力氣還真不小。這時,鄭覺走了進來。

迎着鄭覺奇異打量的目光,他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麼了,接下來,鄭覺真的如他所料的開口:“那晚的事,大家都很好奇。好奇你是怎麼受傷的,好奇衆人趕到的時候,婁沁爲什麼衣衫不整地在場。你們是不是——”

“沒有!”他打斷他,“什麼都沒發生。”

“哦……”鄭覺道,“其實你還是沒有說,我依然想知道你是怎麼受傷的。”

“我喝多了,她恰巧進來了,我怕酒後亂性,就把自己砍了。”

鄭覺笑道:“想不到公孫灝竟守身如玉至如此境地……你酒後容易亂性倒是真的。”

“你這話怎麼講?”

“你去問問鍾桓。”鄭覺笑而不語。

他不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想了想,道:“有件事,我需要你的幫助。”

鄭覺看着他,示意他但說無妨。他頓了頓,沉聲說了。

鄭覺面色遽變:“爲什麼要我去?”

“我左思右想,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而且,我覺得你應該想見她一面的,你們也需要見一面,把話都說清楚。”

“我不去!”鄭覺起身便走。

“這不是與你商議,這是命令!”他說。

……

“喂!喂喂!”徐令簡伸出食指衝鍾桓勾了勾,鍾桓踱過去,沒好臉色道:“怎麼啦?”

“元帥爲什麼受傷,你總知道吧,那晚,他與雲麾將軍,”徐令簡擠着眼睛,眉飛色揚,兩拇指彎成一對比劃:“是不是,那個……”

鍾桓眨眨眼睛,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哪個哪個?”

“那個那個呀!”

鍾桓冷冷地呵呵:“我說老徐,你腦子不好使吧,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還有工夫受傷啊?”

“也是。”徐令簡道,“那個那個,不可能用到劍啊,胳膊也不可能受傷,更不可能躺在地上呢。”

鍾桓想起了之前公孫灝醉酒那晚。道:“別瞎猜了,他喜歡的是鄭將軍的妹妹,你又不是不知。”轉身走了。

徐令簡也轉身,看見鄭覺走過來了,隨口問道:“鄭將軍忙什麼呢?”

鄭覺問:“我記得軍馬也是歸你負責的吧。”

徐令簡點頭。

“正好,你幫我調一千匹軍馬,要耐力好的,能日行千里的。”

徐令簡有些爲難:“鄭將軍,這個我得先見了元帥的印章才能給你調,不知你有沒有……”

鄭覺自言自語道:“忘了。”說道:“這樣,你先帶我去挑吧,印章之後給你,我跟元帥要了,忘在營帳裡了。”

徐令簡還是躊躇着。不答應又怕得罪他,答應了又覺得有些違背軍令。

這一幕恰巧被經過的黎一鳴撞見了,黎一鳴走過來道:“鄭將軍在忙什麼呢?”

徐令簡靈機一動,道:“鄭將軍,你們先聊,不如我現在替你去營帳裡取印章吧,你放在哪個地方?”

鄭覺皺眉道:“我也不記得了,你去找一找。”

徐令簡成功逃脫,路上想着得先去問問公孫灝。

“印章?是要調用什麼嗎?”

鄭覺點頭:“是,我要去于闐一遭,跟徐將軍調軍馬呢。您也知道,接下來咱們短缺什麼,于闐寶物成堆,金銀如山,若能支持我們,軍餉糧草什麼的都不愁了。”

黎一鳴道:“于闐老國王快死了,如今兩位王子爭奪王位,時局正亂着,鄭將軍去了于闐要跟誰拉攏關係呢?”

鄭覺道:“是二王子,二王子與元帥交情不淺,元帥說,二王子當初來盛都,欺騙公孫戾說他有一個王妹,公孫戾本來就在找機會殺元帥,於是便讓元帥去于闐迎親,這其實爲元帥提供了一個出關的良好契機。”

“二王子的確與元帥交情不淺,那是因爲元帥曾經也幫助過他,元帥爲了幫他而對不起自己兄弟,元帥的兄弟,就是鄭將軍你,二王子於鄭將軍有奪妻之恨吶,鄭將軍在此時要去于闐,莫不是爲了個人私事?”

二人目光交錯,鄭覺怒得握劍:“我敬您是長輩,是元帥的亞父,但請您說話的時候,不要綿裡藏針。”

109、桃殤

“亞父,”公孫灝走過來道:“是我讓鄭覺去于闐的。”

黎一鳴不再多說什麼,徑自走開了。

公孫灝拍拍鄭覺的肩:“別放在心上。”

鄭覺雲淡風輕地一笑:“你手下的這些人,一個個的,似乎對我有很大的成見,因爲我父親是麼?”

公孫灝緘口,默認了。

鄭覺推開他的手,轉身也走了。

望着那漸漸走遠的寂寥背影,公孫灝再一次沒由來地愧疚。

“鍾桓,你有收到長公主府的來信麼?”

鍾桓替他收拾東西的手頓了下,一卷古老的簡牘從手中落在地上,鍾桓慌張地撿起來卷好,直搖頭。公孫灝覺出他的異樣,試探道:“奇怪,我去了很多信,至今,長公主府一封也沒回,你說這是爲什麼?鍾桓,我最近老是被噩夢纏身,你說,鄭媱會不會不在長公主府?”

“不會吧!雲麾將軍當初不是帶了長公主的親筆書信給主子你看了嗎?我想,她不回信,一定是不想讓主子你擔心!”

“不對——”

鍾桓腳底打着漂,等待着他接下的話,心裡越來越緊張。

他知道鍾桓不善於撒謊,心裡掖不住事兒,如今這張皇失措的神色擺在臉上,竭力躲避着他的注視,讓他的心糾得越來越緊。他說:“不回信,才讓我擔心……她要是看見了我的信,怎麼可能不回?”

鍾桓不敢再說話了,怕言多必失,趕緊找藉口道:“主子,我剛剛想起徐令簡讓我幫他點兵呢?我先去了。”

他心底疑竇叢生,越想越不對勁兒。曾經想方設法地聯繫過盛都那些還沒被公孫戾拔除的眼線,可是他們的回覆都是一致的,都說她平安地呆在長公主府。若她真的出了什麼事,那就太可怕了,上上下下竟都串了口供通欺瞞他,把他當傻子,亞父與他,究竟誰纔是他們應該聽命的主人呢?想到這裡,他不禁攥緊拳頭,那一瞬間,腦海裡竟閃過殺意,而轉念,亞父一手將他養大,養育之恩大於生育之恩……

那種不安愈發強烈,直覺告訴他她一定不在長公主府,就連長公主也在騙他。當務之急,是要打聽到她的消息,可是誰可信呢?連身邊最親近的鐘桓都瞞着他,跟傀儡有什麼區別?真是可笑,身邊竟沒有一個可信的人,除了鄭覺,可他又瞞着鄭覺,鄭覺也要動身去于闐了。

一拳敲在案上,案牘散了……

——————

“瞞不下去了,父親,”婁沁道,“他今天質問鍾桓了。”

“那又怎麼樣?”婁孝道,“不就是一個女人麼?還是重華之變的奸賊的女兒,女兒,你真是傻,那晚大家都不在場,事後,你爲什麼不一口已經跟他……迫於輿論之壓,他不得不娶你。”

“藥果然是你下的,”婁沁苦笑,“父親,我做不出這種事,我要是做了,他更加不會原諒我了。我不想再欺騙他了,我這就去告訴他。”

“你——”婁孝待要阻止,忽聽外面有人報說徐令簡來了,是來找婁沁的,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一個勁兒地叮囑婁沁要沉住氣,萬萬不可衝動,婁沁看了他一眼,也沒點頭,徑直出去了。

徐令簡在外面焦急地來回踱步,見她出來,慌忙迎上前道:“不好,元帥剛剛發話了,要我跟鍾桓一道去見他,我,我要怎麼說?”

“實話實說,”婁沁道,“現在,你就算撒謊也瞞不住了,只會讓他更怒,如今局勢緊張,他根本缺不了咱們這些鞍前馬後的爲他效命的人,其實說出來也好,他若知道了,想殺回盛都的心愈發強烈了。”

徐令簡急得話都說不連貫,“我不是擔心被他一刀抹了脖子啊,我就是擔心他啊,會不會衝動之下……會不會累垮……”

“那怎麼辦?當初騙他的時候就該想到後果啊。”一擡眼看見了站在路邊等徐令簡一起過去的鐘桓。婁沁道:“你們先在這裡等着,我先進去。”

鍾桓和徐令簡遂在外面等,等了一會兒就見婁沁出來了。“怎麼樣了?”兩人一齊迎上前去。

婁沁鬱郁道:“他讓你們兩個進去。”一抹眼淚走了。

兩人對視一眼,忐忑地踱了進去。

只見他坐在案前,身體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案上擺放的物件,也沒擡起眼皮來看他倆。

鍾桓雙膝一曲跪地道:“主子,對不起。

我不該欺騙你,但我求你先別殺我,等咱們贏了,回去之後,要殺要剮都隨你。”

見鍾桓跪下了,徐令簡也掀甲跪地道:“你也別太擔心,公孫戾留她作人質,不會傷害她的。”

公孫灝這才擡起眼來,飽漲的眼火炬般灼目:“我……我不動你們……現在不動你們……”抓起案上的研臺,閃電般揮在他臉上:“我不動你們!我暫時不動你們!”

額頭被砸出一個窟窿來,血水和墨汁糊了徐令簡的臉,徐令簡一把推開伸手過來替他擦血的鐘桓,擡目定定地注視他:“你,你竟爲了一個女人……”起身便往外走。

鍾桓攔也沒攔住,一轉身對上他眼中的殺意,不由心驚肉跳。

——————————-

“公孫灝真是有趣,從前不聞不問……”公孫戾輕笑一聲,將摺子丟到曹禺腳邊,“你瞧瞧。”曹禺撿起來看了眼,小心探問:“陛下打算怎麼回?”

“暫不回,”公孫戾說,又問曹禺,“那日,那女嬰爲何會吐奶,太醫怎麼說?”

曹禺道:“太醫也不知道原因,兩名女嬰一喝宮中乳母的乳汁便會吐奶,只能由生母親自哺乳,那日之後就是生母在哺乳了。”

公孫戾批閱手中奏摺的舉動慢了下來,又問:“永淑宮裡那個會把脈的宮娥每天有按時跟你彙報麼?”

曹禺道:“今日還不曾,三日前都按時過來彙報了,她說像喜脈的徵兆,但不敢肯定,要再過三日,也就是今日再來彙報。”

“你現在去把她悄悄帶過來,朕親耳聽聽,她怎麼說的。”

小半個時辰後曹禺將人帶了過來,宮娥行到御前盈盈下拜,在公孫戾的詢問下答:“皇后娘娘確是喜脈無疑,陛下如不安心,可派太醫看看。”

公孫戾有些歡喜,讓曹禺打賞,可那宮娥領賞後卻沒有退去,似還有話要講。公孫戾又問,那宮娥心下歡喜,心想又有賞可以拿了,道:“今日,淑媛與皇后娘娘一起在御花園賞花時,險些跌倒,奴婢伸手扶了她一下,無意中探到了她的脈,淑媛也有喜了,奴婢聽那脈已經足三個月了。”

曹禺心下捲起驚濤駭浪,去看公孫戾,只見他面如死灰。

“哦?想不到竟是雙喜臨門?你做得好,”公孫戾輕扯嘴角,衝那宮娥微笑,宮娥還沉浸在一片喜悅中,忽聽皇帝道:“曹禺,賞她一杯酒。”

宮娥雙腿打顫,賞……賞酒?

周淑媛攥着手中的玉鐲,甜蜜回憶了一番,又擡頭對鏡自照,她這如花美眷,是不可能開在寂靜無人的旮旯獨暄妍的。正對着鏡子裡的自己媚眼微笑,猛然瞥見皇帝的臉。周淑媛斂住笑容,從容起身,過去一揖,鶯聲婉轉:“臣妾參見陛下。”

“平身。”公孫戾往她肚子掃了一眼,坐下來問她:“朕有多久沒來愛妃這裡了?”

周淑媛含羞道:“快四個月了,臣妾以爲陛下將臣妾忘了呢。”

公孫戾盯着她笑,笑得周淑媛心底瘮然。

一名太醫和兩名嬤嬤在此時都涌進來了。

周淑媛不明所以:“陛下?”這麼一喊,嬤嬤衝上來將她按得動彈不得。“大膽,你們要幹什麼?陛下?”公孫戾無動於衷。

太醫上前搭了脈,回身道:“陛下,臣以項上人頭保證,周淑媛是三個月的喜脈。”

周淑媛恍然大悟,頹然跌坐地上,一瞬間萬念俱灰。

公孫戾走過去擰起她的下巴:“三個月前,你擅自出宮私會趙王,以爲朕不知嗎?猜猜,你死了,趙王會不會心疼你這一顆好棋子?”

周淑媛閉上眼睛:“要殺要剮,隨你。

“你想如何死,朕都成全你。”

周淑媛瘋癲地笑起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訴你幾個秘密,太子不是自己跌下假山的,是被皇后的人推下去按在水裡淹死的,皇后腹中的孩子是她自己弄死的。因爲她恨你,死也不會給你生孩子;阮貴嬪也恨你,每日服用大量的避孕藥物,寧願絕育也不想給你誕育後嗣,她與皇后是一類人。你知道以前的馮貴人爲什麼會誕下死胎嗎?是皇后和阮貴嬪聯手害的。後宮的女人爲什麼不孕?”周淑媛想了想,沒有說出鄭媱和長公主府調的香藥。只道:“還是因爲皇后,她做貴妃時利用統領後宮之便,每月在分發給各宮妃嬪的物品裡面下藥……她想讓你斷子絕孫!”

啪——公孫戾一掌扇過去,揚聲喝道:“貼加官!貼加官!曹禺,命人給她施貼加官!”怒不可遏地甩袖離去。

貼加官:將受潮發軟的桑皮紙一張一張地貼服在人臉上,使人呼吸受阻,一直貼到人窒息死亡。待人死時,那一疊桑皮紙已經快要乾燥,一揭而張,凹凸分明,像戲臺上“跳加官”的面具,因而稱貼加官。

……

曹禺淚流滿面,悄悄說道:“淑媛,老奴也無能無力,你……一路走好,趙王會念着你的……”說罷擦擦眼淚,迅速去追公孫戾。

周淑媛被拖下去的時候,只是笑……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四爪蟒服,他必是皇親國戚,竟就這樣行走在民間惹人注目,人羣熙熙攘攘,人人都圍着他,他偏偏轉頭看來,穿過人山人海走到跟前,自她籃子裡取出一枝桃花問她:“小娘子,你這桃花多少錢一枝?”

……

那眼神發着噬人的光,手中的花籃落在地上,被握住的手很溫暖,只好跟着他走,她喜極於心中默唸:“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桑皮紙一張一張地貼上來,貼到第五張的時候,她和那些花瓣都飛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喜兒……”

“喜兒?”

爲了那一枝桃花,終究是付出了一縷香魂。

110、破斧

因爲早產,又是雙生,母乳不足,儘管用了一些方法催乳,但還是不多,無法餵飽兩個孩子,連日哭得嗷嗷叫,只得不停地哄。鄭媱思來想去覺得不太對勁,詢問春溪,那天宮中乳母給孩子哺乳之後,皇后是不是抱着哄逗了,還用護甲去撥孩子嘴邊的奶沫?春溪點頭,反問鄭媱:“或許孩子真的只能喝生母的乳汁,娘子不會是懷疑皇后吧?”

鄭媱一面哄着懷裡的妹妹一面答道:“懷疑也沒什麼?姐姐這樣做,其實是在幫我,就是苦了她們倆了……”正說着皇后,皇后便來了:“怎麼整天哭?”

春溪低着頭小心翼翼地瞥着皇后道:“母乳不足,姐妹倆吃不飽。”皇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伸手去接春溪懷中的姐姐,支開春溪:“本宮來抱,你下去吧。”

“是我讓她們倆吐奶的,媱媱,你怪我麼?”

鄭媱答:“姐姐是爲我好,但我怕這樣會把她們倆餓壞的。”

皇后道:“吃宮中乳母的奶水,生長得快,公孫戾很快就會讓你們母女分隔開的,你放心麼?”

鄭媱不再說話了。

那女嬰在皇后懷裡哭得嗓子都啞了,又是踢又是彈的。皇后道:“小東西,沒吃飽還有這麼大的力氣,真瞧不出來孱弱。”

“姐姐說什麼?”

“哦,沒什麼。”皇后趕緊道:“生下來一個月了,我這會兒還分不清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取名字了麼?”

“姐姐懷裡抱的剛好是姐姐。這個是妹妹,”鄭媱笑說,“沒取名字呢,姐姐給取一個吧。”

皇后想了想:“燕綏。”

“燕綏?”鄭媱道,“姐姐取自《詩經》麼?‘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那我懷裡的這個叫柔嘉好了,‘敬爾威儀,無不柔嘉’。”

“不是取自詩經,”皇后道,“我只是喜歡這兩個字的意思,放在了一起而已。燕綏都有安寧之義,我希望她一世安寧。”

“那姐姐叫燕綏,妹妹叫柔嘉。”鄭媱不停顛哄着懷裡的女兒:“柔嘉別哭了,柔嘉和姐姐都有名字了。”

皇后欣然微笑。

春溪卻在此時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皇后娘娘,剛剛我站在庭院裡,有人將這個東西扔在我的腳邊,我看了下,是給您的。”

皇后接過來拆開一覽,將信箋遞給春溪:“快拿去燒了。”

“說什麼了?”鄭媱問。

“周淑媛與趙王通|奸懷孕了,公孫戾剛剛去她宮裡,她將我做過的事全告訴公孫戾了,殺太子,服藥流產、害馮氏誕下死胎等等……”

鄭媱一聽,心慌得後背直出冷汗,匆匆將孩子放到一邊去,拉着皇后坐下問:“那,那公孫戾會不會殺了你?”

“會,”鄭姝笑着去摸她的腦袋,“他今天就會來找我,媱媱別哭,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的。”

鄭媱心頭生出一種極度緊張的感覺,雙手顫抖着無法自控,緊緊攥住皇后的衣袖:“姐姐,不如這樣,我給你兩樣東西,他如果要動手殺你,你就……”

——

公孫戾的面色異常沉穩冷靜,觀不出有任何波瀾。雙目直勾勾地盯着對面的皇后,似乎非常入神地想着什麼事情。飛揚入鬢的濃眉之下,一雙虎目讓人無法逼視。宮娥察覺到帝后的異樣,端着御膳的手戰戰兢兢,連玉盤子都跟着微微晃動起來。

“滾出去!沒有朕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若敢進來,朕誅他九族。”公孫戾沉聲說。

小宮娥嚇得顫抖地放下膳食,急匆匆跑出去闔了門了。

皇后並不迎上他的目光和他對視,始終盯着滿目佳餚,拾起筷子,兀自夾菜送進嘴裡咀嚼。冰雪般冷,死水般靜。

公孫戾端着她的一舉一動,忍不住先開了口:“朕想聽你自己說說,你的心到底有多狠。”

皇后一邊咀嚼着菜餚一邊笑道:“比如馮貴人吧,臣妾暗裡算計她的時候就想着她誕下的死胎模樣,然後想着她抱着死胎哭得肝腸寸斷,臣妾心裡快意得很。”

公孫戾攥響了拳頭。

皇后又笑:“謀害太子之前,臣妾想着太子能夠與母親在黃泉下相見,母子二人熱淚盈眶,臣妾覺得功德無量——”他揚手甩了她一巴掌。

皇后端正姿態,一笑置之,繼續夾菜:“然後可以看到陛下懊悔,心痛的模樣,臣妾就下定決心了。”

他反手又送來一耳光,打在她另一側臉上,打得她吐出血來。

皇后將血腥嚥下去,繼續笑:“但是臣妾怕陛下懷疑臣妾,想想幹脆拿肚子裡的孩子做掩護好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喝了墮胎藥……”

他怒吼一聲,猛得將她拉拽到地上,又扯着她的衣裳將她提起來,雙手死死掐住她纖細的脖頸,咆哮道:“那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雖然早就猜到是她自己下的手,可當她親口涼薄地講出來時,他只覺得心如刀割。

皇后尖銳地笑起來,瞪圓了眼睛衝他嘶嚷:“怎麼不忍心?不弄死難道要把那個雜種生下來?”

“朕殺了你!殺了你!”公孫戾像一頭髮瘋的角獸,一怒之下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她竟一點也不畏懼,臉上那嘲諷的笑容咄咄逼人:“掐死我,不掐死我我就殺了你……”

“以爲朕不敢?”公孫戾一咬牙,死死勒住她的脖頸,使得她雙足懸空了,她拼命地彈着腿掙扎着,血流充漲的臉色一分分蒼白起來。此時,他看見她顴骨上兩行蜿蜒的淚漬,手一鬆,使得她倒在了懷裡,她眼前一團黑霧,伸手抱住了他,他又心軟了。只是不知,懷中的人早已萬念俱灰,悄悄摸出鄭媱給的銀針,集中了所有氣力,刺在他腦後。他瞪圓了眼睛,又張了張脣,難以置信地望着她,身體一溜,倒在了地上,脣還一翕一張。

皇后也無力地癱坐下去,氣喘吁吁地望着他,恢復了氣力又迅速爬上前去,將事先藏好的藥丸拿出來塞進他嘴裡,又掰起他的腦袋,往腦後狂扎數針,直扎得他眩暈過去……

早朝,文武百官等了很久等不來公孫戾,開始焦躁不安的時候,御座西側垂下了珠簾,皇后款款步出,由曹內侍扶着端坐於簾後。皇后以十分沉重的語氣向滿朝文武報道:“今晨,陛下龍體突然有恙,特命本宮代理國事。”

衆臣竊竊私語,不約而同地質問皇后:“究竟是什麼病,難道臥牀不起?到了要讓人代理的地步?”

“太醫說是中風。”曹禺出來答說。

顧長淵道:“後宮垂簾聽政,我大曌還沒有這個先例,昨日陛下還是好好的,老臣現在要見陛下!”

顧派黨羽紛紛附和。

皇后從容道:“沒有先例,那本宮就來開這個先例。如今,前線的戰事正焦着,爾等不同心同德,共同商議禦敵大計,竟在這裡爭吵不休。”

“皇后娘娘說的對,”張耀宗道,“昨日,昌遠一戰又敗了,主將也被俘虜了,當務之急,是儘快挑選一名新的將領前去抗敵,而不是在這裡吵鬧不休。”

顧長淵道:“那早朝之後老臣要去見陛下。”

皇后鼻端一嗤,沒有理會他,但問衆人:“陛下心中已擬定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但想託本宮先問問爾等,爾等以爲,派誰去比較合適呢?”

衆人冥思苦想,推舉了幾個人,都被皇后數落得不堪。事實上,那些人也確實不才。

顧長淵道:“不若派小兒前去。”

皇后嗤笑道:“顧小公子?人人都說雲麾將軍當初覺得顧家公子配不上自己才逃婚的,連對方一個雲麾將軍都不如的,左相讓他當主將,是在兒戲嗎?”

顧長淵被羞辱得滿臉通紅,皇后道:“我大曌良將實在匱乏,陛下想來想去,決定起用一人,王臻。”

顧馮等人忙道:“萬萬不可,王氏是公孫灝母系親族,王氏的人都不可用,當初幽禁王臻是陛下的旨意,陛下不可能用他的。”

“左相不妨看看陛下的聖旨。”皇后讓曹禺遞過去。

確實是公孫戾的筆跡,也加了玉璽。不太可能造假,顧馮等人一時傻了眼,但不甘心,嚷嚷着要見公孫戾。

皇后斥道:“陛下昨日爲國事憂慮了一整夜而致中風,你們就不能讓陛下睡一個安穩覺麼?都涌去龍牀邊,你一言、我一語,非要勞死陛下才甘心麼?事不宜遲,曹內侍,速去王臻府中傳旨……”

公孫戾躺在龍牀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症狀和中風無異。

“王臻已經領兵去了,要不了多久就會傳來他倒戈的消息。”皇后吹了吹手中的藥,強行將湯匙喂入他口中:“得知消息的左相會氣個半死,他們都會涌進來看你,發現你再也坐不上皇位了之後,會立馬在趙王和西平郡王中扶持一人上來,陛下希望是您的九弟趙王呢還是五弟西平郡王呢?”

公孫戾目眥欲裂地瞪着她,支支吾吾地講不出一句話來。

“太醫開了這些藥,說要按時吃的,能治中風呢!”皇后呵呵笑着,“陛下是不是想知道臣妾那日給陛下吃的是什麼藥?臣妾也不知,妹妹與臣妾說,那藥能使人變啞巴。臣妾不想聽見陛下說話了,所以就給陛下吃了。”

公孫戾將藥盡數捋出,緊緊閉着牙關,皇后上前捏住他的臉,將整碗湯藥都灌了下去……

111、天爻

王臻倒戈的消息很快傳來,顧馮等人連夜入宮跪在殿外要見公孫戾。皇后開了殿門,顧馮等人在龍牀跟前哭得死去活來,暈了好幾個去。三日後,因百官集體倡議,西平郡王被緊急召入盛都,並被擢爲魏王,同趙王一起攝政……

……

曹禺將東西呈至趙王跟前:“這是她死前褪下來的玉鐲,她讓老奴帶給王爺。”

“本王看不得這些東西,你幫本王帶給她的家人吧。”趙王瞥了一眼,不忍再顧。

曹禺猶豫了下,道:“她家中二老都死了,兄弟也不器,都是無賴地痞,渾然忘了她這個姐妹,只把她當搖錢樹,他們不需要這個。她生平最珍視這個玉鐲,請王爺看在她爲了王爺在長公主府潛了五年,又入宮爲妃的份上,收下吧,鐲子裡面嵌了封信……”

趙王轉身便走。曹禺忙攔在跟前:“喜兒去的時候,已經懷孕三月……”趙王瞪他一眼,語氣一凜:“此事不可再提!”四下顧顧,趁着無人趕緊離開了。

曹禺搖搖頭,轉首看見玉砌一畔的鄭媱母女三人和丫鬟春溪,神色一慌,但見她們幾個在那攀折花條,嘻嘻樂樂的,應是沒有發現剛剛的一幕,曹禺低下頭,匆匆鑽過濃蔭離去。

如今,皇后和魏趙兩王把控着後宮前朝,是以鄭媱行動自由。

見人走遠,春溪纔回過頭道:“原來曹內侍竟是趙王的人,趙王的野心真是不小。曹內侍口中的喜兒,難道是周淑媛?”

鄭媱一邊和女兒親熱,一邊迴應她:“是啊,喜兒就是周淑媛,趙王這人真是涼薄。萬一用個什麼手段踢走了魏王,隻手遮天,我和姐姐也不好過……咱們現在去永淑宮吧。”

皇后正伏案嘔吐得厲害,見了鄭媱忙撲上來道:“媱媱,你從前跟翠茵學過配藥吧,能不能幫我配些墮胎藥?”

鄭媱驚道:“姐姐懷孕了?”

“我之前一直用的湯藥被人換了。”皇后點頭。

鄭媱想了想,道:“姐姐現在不能墮胎,如今趙魏兩王攝政,勢力都快伸到後宮來了,漸漸地不把姐姐放在眼裡,如果姐姐身懷龍嗣就不一樣了。姐姐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應該先以龍胎自保?”

皇后冷靜下來:“我也想過,可是兩王野心勃勃,都想自己坐上皇位,我若懷着孩子,還不成爲他們的眼中釘?”

“姐姐可以找機會分別暗示趙魏兩王,你有心與他們合作,日後,你若誕下男嬰,就讓他做攝政王。兩王現在勢均力敵,也暗暗爭權呢,若獨自出手解決了你肚子裡的孩子豈不是幫了對方一個大忙?那爲什麼不等對方先出手呢?雙方都會這樣想。所以,如果我是其中一王,我會選擇與你合作,先與另外一王聯手解決掉公孫灝。若你誕下了男嬰,他們各自都會想着能按照你們事先的約定當上攝政王,削弱另外一王的權力更大了,一旦剷除對手,要解決你孤兒寡母還不容易?所以暫時不會害你的。”

皇后臉色煞白,險些站立不穩,被鄭媱扶住,此刻,她全然沒有了理智和果決,抓着妹妹的胳膊六神無主地問:“難道,要生下來嗎?”

鄭媱沒有接話,猶豫了很久,回答她說:“不得不留下來,姐姐想想,如果兩王使了什麼手段讓公孫戾暴斃,皇位豈不是要落到他們手裡?姐姐手裡就沒有權力了。”

她不過是在爲她的男人着想,也爲她的女兒,皇后端凝着她,抓住她胳膊的力道漸漸鬆弛,閉上眼睛,淚流下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姐姐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見皇后心情不暢,鄭媱喉頭的話又咽回去。

這一世太苦,所託非人,處處是算計,親人也無助,皇后慢慢閉上了眼,雙手無力地垂下,鬆弛的身體癱坐下去,頭朝後仰,露出頸部的線條。沉沉的水銀珠滑過睫毛,滾落過面頰,沒入衣襟。整個人如座冰雕,在日光的照射下漸漸融化,一顆水珠蒸發了,一顆又滲出來……

不知不覺又去七月,天氣一變就入多事之秋。

燕綏和柔嘉長大了不少,最近越來越喜歡咿咿呀呀地亂叫了,一高興就跟雛燕撲翅一樣揮舞着小手臂,咿咿呀呀地叫着,呵呵笑着,露出兩邊和鄭媱相似的淺淺香輔來。

春溪坐在一邊,給她們二人輪流喂着蛋羹,姐妹倆爭着搶着張嘴去吃。春溪喂得樂不可支,一擡頭看見負手立在院子裡的魏王。

猶豫了下,準備起身,魏王走過來笑道:“免禮了,讓我來喂喂。”順手接過春溪手中的盅,舀起一小勺餵過去,姐妹倆都張大了嘴巴要吃。魏王問:“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

“左邊的是姐姐,右邊的是妹妹。”魏王遂餵給了妹妹,姐姐小嘴一癟,眼睛水汪汪地凝着魏王,神情極爲可愛,魏王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親,又舀起一勺餵給姐姐。

一旁的春溪道:“王爺,不能再餵了,她們今日吃得有些多了。”

魏王點頭,起身將東西遞給她:“她在屋裡麼?”

春溪稱是。魏王遂越過她往屋裡走。

“我以爲你不會來的。”鄭媱說。

魏王站的地方離她很遠:“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會來?說吧,你想求我什麼?”

鄭媱道:“你以爲我是在爲我們母女求你?”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我明明是在救你,要不了幾個月,他就能回來了。只要你在城破之日不出兵就能保身了,若再願意助他一臂之力,日後你就是唯一的同姓王。”

魏王輕嗤:“你是在爲我還是在爲你孩子的父親?你倒不如先替你和你兩個女兒想想,怎麼在他回來之前保身……”魏王走到她身後,扣住她的雙肩:“如果將來本王不願出手幫你,你以爲你還能如今日這樣逍遙?那個時候,他們覺得城守不住了,都會涌進來,第一時間抓到你,將對公孫灝的怨氣都發泄到你跟你女兒身上……你就是還活着也沒臉見到趕來見你的公孫灝了,你不怕麼?”

她當然不怕,因爲她知道宮中有密道,她到時可以帶着女兒躲進去。她推開他的手,繞着他行走着打量:“你不幫我,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我被那些亂兵凌、辱麼?你心裡過意得去麼?你不幫我,那我們母女就只有死路一條了,而你幫了我,就是背棄了趙王……”

魏王佇立不動,眼神有些渙散。

“其實,你跟趙王從來沒有真正地結盟,因爲你們各懷鬼胎;其實你也知道,你即使跟趙王聯合起來,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所以,你爲什麼要選擇死路呢?安安分分地做個同姓王不好麼?”她繼續說。

“原來你既想要本王保你們母女,又想說服本王幫助公孫灝,鄭媱,你的心也太大了些!”魏王閉上眼睛,只覺得再次一敗塗地,“要本王答應你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她踮起腳伏在他耳邊悄聲耳語了幾句,魏王盯着她狡黠的笑容,臉色震驚:“不怕他厭惡你?”

“我有什麼辦法?”鄭媱道,“我若不答應你你就不會答應我……”說罷伸手去寬他的衣帶,魏王往後一縮,“你真願意?”

“願意啊,怎麼?你怕了?”鄭媱目視着他,又逼近兩步,“你怕什麼,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 別輕賤自己! ”魏王霎時臉紅,一直紅到脖子根,奪門而逃了。

站在門內望着那背影,鄭媱忍俊不禁。

春溪過來問:“發生什麼事了?娘子跟魏王說了什麼?他怎麼那副樣子?”

“沒什麼?他只是怕死以及……”她想他一定會幫他的。

112、血脈

“聽說五哥去見她了。”趙王捻碎手裡的魚食兒,撒在池塘裡,引得紅魚兒唧唧擺尾。

“九弟的消息可真靈通。”魏王佇立着一動不動,目光漫在紅鱗閃爍的水波上。

趙王將剩下的魚食全數撒下去,側身道:“三哥死得早,這四哥公孫戾馬上也要駕鶴西去了。姐姐命硬又有手段,妹妹也差不到哪裡去。五哥這時候可要小心了,別讓她三言兩語給迷得神魂顛倒。孩子都生了的女人,還有什麼可迷戀的呢?五哥需得知道,如今,你我,纔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魏王笑了笑,打量着他沒有說話,倒似沒有將那些話放在心上,趙王心覺他有些動搖,又道:“現在論輸贏,還不一定,五哥,我們不一定輸的。既然當初敢賭,臨陣就別生怯。”

“九弟是想做皇帝麼?”

趙王愣了下,沒料到魏王會問得如此直白,一向伶俐的口齒這時也不伶俐了。

“想做皇帝,五哥就竭盡全力地幫你,放心,我一直都是和你一條心的。”魏王說。

趙王有些難以置信,難保他不在用計,又聽他語氣憂慮道:“可眼下,我們似乎真的不是公孫灝的對手。”

“若論兵力,的確不如。既然不能硬碰硬的,那就想別的辦法,”趙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有一奇人,可敵他千軍萬馬。”

奇人?魏王想了想,雙眉緊蹙:“長羅?”

——

酒壚老闆一臉苦楚:“公子,我求求你,別再來喝酒了。”

“我不是不給你錢。”他雙眼迷離地瞅着老闆,呵呵笑着,端起碗,再次一飲而盡。

酒壚老闆擦擦汗,指着一旁那幾只“剛剛”鳴叫的大白鶴:“不是我說啊公子,你養的這幾隻猛禽擋在這裡,路過的人一來就把人給趕跑了,小店又在荒郊,本來就沒幾個生意啊……”

“它們不吃人。”

“可它們啄人啊!”酒壚老闆氣得跺腳。

“好了好了,我走。”他站起身準備往外走。酒壚老闆趕緊攔住去路:“公子,你還沒給錢呢?”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實在摸不出一文錢了,老闆不依不饒,這下完全暴發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他只好解下玉笛抵了酒錢。

那幾只白鶴就在前面飛着,這幾個月來,他隨性漂泊,白鶴飛到哪裡,就去哪裡。

不知不覺,白鶴竟然領着他靠近了米囊花谷。他停下了腳步,抓着酒罈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幾口。

見,還是不見?

“他沒有死,他在米囊花谷,曾幫過本王……”趙王陰測不定的臉上浮現着矜耀的笑容。

他吹了個口哨,領頭的白鶴盤旋着降來肩頭。“大白,你替我去傳個信。”白鶴扇了扇翅膀,騰得飛往山谷深處那些繚繞的雲霧裡消失了。

他慢慢踱入谷內,滿目的紅花像一片海似得盪漾着,蝴蝶多得迷人眼,風吹得花莖瑟瑟響動,摩着他潔白的衣裳。他一眼就看得出來,花海、蝴蝶都是幻術幻化出來的。

回想起父親臨終前渾身浮腫的樣子,父親痛苦不堪地對他交代了一句後事:“孩子,我要走了,不能再陪着你了,你去找你母親吧,我死後,讓我的屍身隨着竹筏順着幽篁外的溪水漂流……”

親眼目睹父親斷氣,屍體被村民擡上了竹筏,順着溪水漂流。他沒有去找母親,後來遇上一場瘟疫,村子裡的人都死了,唯獨他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父親當時,究竟是用假死故意欺騙他還是後來死而復生?如果真的假死,又是爲了什麼?爲什麼要遺棄他?

“剛剛——”空中飄來一兩聲鶴鳴,是傳信的白鶴回來了。它在空中失落地旋轉着,這表明他不想見他,不想見他的兒子。

他氣急敗壞地往裡走,他不信,今日他非要見到他,親口質問他。傳說這裡不是有他設下的機關麼?對,他要觸動機關,他不信他見死不救,他要逼他出來。於是他像個傻子一樣橫衝直撞,四處亂闖,可就是觸不動機關,跑得滿頭大汗,最終累得跪倒在地,發泄似得對着深谷不停地大呼大叫,直到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臉來,看見來人。

來人也是一身白裳,一頭白髮與衣裳渾然一體,可是面容儼然二十來歲的模樣。

他驚恐地癱坐在花叢裡,這副面孔,正是他十幾歲記憶裡的父親年輕英俊的模樣,他看得出來,他也沒有易容,這麼多年過去,竟然沒有變化?這世間難道真的有辦法永葆青春麼?他有些不敢相信這人就是他的父親,可是來人卻親口承認了:“兒子,想不到你現在才親自找來,我已經等了你十幾年了。”

“父親”說的時候,面上沒有絲毫的動容,倒是他忍不住淚盈於眶,“你真的是……爲什麼臉還是當年那樣沒有任何變化?而頭髮卻白了?”

眼前這“父親”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母親不是個心腸軟的人,我也不是,你倒像是一個異類,我現在來解答你所有的疑問,你且聽好了。”

“我不姓江,江姓不過是我離開家族後隨便擬的姓氏而已。我是曜族人,我沒有姓,只有名字,我叫長羅。曜族有一個傳統,族長會把自己的子嗣都流放出去歷練,以後能活着找回去的纔有繼承的資格。我被你祖父流放出去的時候,也只有十幾歲。幾年後遇見了出遊的長公主,我不知道她是公主,和她生了情。

她父皇知道她懷孕後雷霆大怒,立即給她指了駙馬,她想盡辦法逃出了宮和我私奔。於是皇帝派人殺我,我不得已用了些家族傳下來的法術逃避了追殺。消息傳到皇帝耳中,引起了他對我身份的猜疑,很快知道我是曜族人,一直以來都有一種傳言:曜族是邪族,族人懂一些隱秘的法術,比詛咒人的巫術更可怕……這些不利的傳言讓皇帝很忌憚,又四處派人打聽曜族人隱居的山林,每打聽到疑似之地,立即封山縱火焚燒,很多住在山林的無辜山民因此喪命,我的族人聚居之地也沒有幸免,除了當初被我父親流放出去的兄弟,其他的,全部罹難。這是後來一個兄弟告訴我的。

我當時和你母親逃到一個偏僻的村莊隱居了起來,並不知道消息,正爲你的出生歡喜不已。有一天,一個自稱是我兄弟的人來找我帶給了我消息,我感到無比愧疚,再也無法面對你的母親,於給是她留了一封書信,拋下她然後帶着你走了,並悄悄地給官府送了他們四處張貼告示尋覓的公主的消息……不知道她看到書信會是什麼反應,再後來聽說皇帝派人將她接回了皇宮,之後不久她就出嫁了……以前我和你說不要恨你的母親,並沒有告訴你原因,怕你會怨我,今日總算是說出來了……”

他愣愣地坐在地上,沉浸在故事當中,遲遲沒有緩過來,因爲他知道故事並沒有結束,只聽父親長羅又繼續道:“我在外的兄弟幾乎都死了,只剩那天找我的一個了,後來不久,他也死了,他去行刺朝廷命官被抓住分屍了。我帶着你顛沛流離,偶然發現了一處世外之境,那裡的村民與世隔絕,都很和善,在我又飢又渴、累得精疲力盡倒在地上的時候幫助了我。後來我在一片竹林中開闢出了‘幽篁’。

原來你祖父與一部分族人還活着,後來你祖父召我回去,我知道自己必須回去謝罪,但怕他殺了你,所以不敢帶你回去,便以假死的藉口棄你而去……再後來,你祖父還是知道了你的存在。那場讓村民都死去的瘟疫不是天災,是人禍,是你祖父施的。”

他恨恨道:“他怎麼可以如此殘忍傷害無辜?”

“我求他讓你歸族,你祖父說,你既是曜族後嗣,按照傳統到了該歷練的年紀。有一種鷹,會叼着幼鷹飛上懸崖,然後丟下它,幼鷹想要存活,就必須自己振翅,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他說你自己若能從瘟疫中倖存,日後纔有資格歸族……”

他握着拳爬起來道:“我不歸族,我不想……”

長羅安撫他說:“我對不住你,因爲你祖父將我幽閉了,我沒有辦法再出去見你……你祖父去世後我接管了族中事務,離不開身了,但想你如此聰明,一人能從瘟疫中奇蹟般地存活下來,一定可以找到我的……”

“呵——”他笑笑,“過去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提了,此刻只想問你一句:是不是想通過幫助趙王讓這個世道繼續亂下去?”

長羅凝着他,鄭重其事道:“無論是你的皇外祖父,還是先皇,抑或如今的帝王公孫戾,哪一個不想滅掉曜族?趙王於我承諾,日後若登大寶,將不再對我族趕盡殺絕。爲父只是想讓曜族的血脈代代傳下去,不想看到亡族滅種的一日!”

“你在騙我,”他說,“趙王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是不清楚,你哪裡是在幫他?你只是在復仇,想讓大曌的皇室自相殘殺、你死我活而已。冤冤相報何時了,父親,”他跪下道,“參與皇室的鬥爭纔會給你的種族招來禍患,你爲什麼不明白?”

“我的種族?你是誰的種?以爲你身上流有一半皇室的血你就不是曜族的人了?兒子,你該回來,不要妄圖與你父親爲敵,你是我唯一的血脈,我死了,我肩上的擔子自然就落到你身上了……”

113、產子

“我不受……”他說。氣得長羅白髮倒豎逆飛,身後嫣色如涌,萬千花朵如波如海,頃刻間幻滅,幻出一片荒漠來。

“你不受?”長羅點頭,轉身離去,拋下幾句話,“那你就走吧,去找你母親也好,四處逍遙也好,總之,忘記自己是我曜族的人就好……”

長公主揉着微微發痛的太陰穴:“自他去了米囊花谷後,烏衣衛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麼?”

翠茵點頭:“公子似乎有意避開烏衣衛。”

長公主蛾眉深深蹙起,不願再提起兒子,轉了話題問:“本宮臥牀了一兩個月了,現在外邊是什麼情況了……”

翠茵有些欣喜地回答:“城中酒肆茶樓商鋪紛紛關門,百姓忙着囤糧,三日之內,盛都就面臨被圍的困境了。”

長公主睜開眼睛,坐起身來:“這麼快?”

“他知道了鄭媱被困宮中的消息,”翠茵還笑着回答,“皇城內很快就要換新主兒了。”沒想到長公主厲喝一聲:“爲什麼不提早告訴本宮?”

翠茵不知哪句話說錯了,忙地跪下去細聲道:“貴主息怒,奴婢怕貴主憂心,惡了病情,因而沒有告訴貴主。”

“怕本宮死了是不是?”長公主又憤怒地斥了一句,斥得翠茵不敢再出聲,長公主平復了下心情,又問:“還有呢?”

“還有,”翠茵想了想,遲疑道,“中宮,好像就要臨盆了……”

內侍挑了羊角燈籠走在前面,皇后的女官爲鄭媱打傘,沿着甬道一路向永淑宮走去,雨嘩嘩啦啦地從天而降,咚咚打着傘面,又淌下去,沖刷着青磚,很快匯聚出條條水龍來,三人低着頭行得很快,鄭媱一腳踩在水渦裡險些滑倒,幸虧女官及時從旁扶住,鄭媱覺到腳踝給崴得腫了,想到女官來喊她時焦急的神色,姐姐今晚必然是要生了,對於女官的詢問,回道:“沒事,咱們走快些吧。”

羊角宮燈透出橙黃的暖光,暈開在悽迷的夜色裡。灰白的宮牆倏爾被照得通亮,厚厚的烏雲黑靄里拉起一道長長的閃電來,轟隆——一聲巨響,那驚雷竟像是橫空劈在頭頂一般,嚇得女官抱頭一聲尖叫,緊緊攥住鄭媱。

雨下得更大了,閃電頻頻劃過,頭頂又接二連三地滾起幾個炸雷,走到永淑宮宮門處時,旁邊的一株梧桐忽然被雷擊中,先是一截樹枝咔得斷掉,繼而轟——自軀幹處折斷,斷掉的部分像根擎天柱一樣橫倒在三人跟前,內侍嚇得扔了手提的羊角宮燈,回頭拉住女官和鄭媱哭道:“好險,咱們再多走兩步,就被砸死了……”女官早已嚇得面色慘白,入宮十餘年,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的雷雨。

“別怕……”鄭媱聽着殿裡撕心裂肺的慘叫,催道,“別說了,咱們快進去吧。”三人匆匆小跑着進了宮門。

皇后正躺在牀上被將要出生的孩子折磨得慘叫,屋子裡的人幾乎忘記了外面還在打雷,耳邊充斥的盡是皇后撕肝裂膽的嚎叫,接生的嬤嬤心裡實際在想着:不就是生個孩子麼?有這麼疼麼?爲先帝的妃子接生的時候,沒見過哪個女人嚎成這樣的。

鄭媱一下子衝了進去,撲到牀邊,握住了皇后的手。衆人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抱着皇后真情流露地“姐姐”、“姐姐忍一忍”之類地哭喊。皇后一見她來,心裡好像安穩了些,臉上痛苦的表情得到緩和,但也僅僅緩和了片刻,又因那種難以言喻的陣痛給扭曲了……

漫漫長夜,那孩子就是不停地折磨她,喊得她嗓子都啞了,沒力氣了,中間痛暈了好幾次過去。斷斷續續地,一直折磨到天明,雨水漸歇的時候才聽見呱呱墜地聲,而皇后又暈了過去。

是名男嬰,清洗後被鄭媱抱在了懷裡。

鄭媱細細端凝着懷中的小嬰兒,他就跟自己的女兒們生下來的時候那樣,渾身紅通通的、皺皺巴巴的,不過比自己的女兒生下來要大些,細看五官,竟越看越像公孫戾。鄭媱懷抱他的手開始有些發抖。

主意當初是她出的,她說要姐姐先留着孩子自保,是爲了什麼?她是想保住姐姐的地位,姐姐假傳聖旨救出了王臻,遭到顧派的記恨。如果不是這個孩子,他們早攛掇趙王將姐姐的權力剪得一乾二淨了。那麼保住姐姐的權力又是爲了誰?是自私地爲了她母女。只想着拖延時間,等到他回來,只是篤定姐姐不會把這個孩子給生下來,誰知轉眼就瓜熟蒂落了。她算錯了。

姐姐和公孫戾的兒子,她的手臂抖得愈發厲害,這麼個小嬰兒,能讓他活下去麼?

“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忽然起了一陣騷動,她把孩子交給一旁的乳母,自己走出去,揪住一兩個慌張的宮娥問:“發生什麼事了?”

宮娥哭哭啼啼道:“聽說盛都城破了,禁衛軍剛剛都被緊急地調過去了……要是真守不住了,亂軍涌進宮來胡亂殺人怎麼辦?”

“別慌張!不會的。”她兩腿有些發軟,將要喜極而泣,他回來了,他就快回來了,同時心想:萬一跟魏王說的那樣,敗退回來的士兵衝進宮要拿她們母女泄憤就糟了。她一夜沒回去,她的一雙女兒,她現在得回去一趟,把她們和春溪都先藏到密道中去,想到這裡拔腿便跑,還沒跑到宮門,皇后的女官忽然攔住了她的去路,便是昨夜來喊她的女官。

鄭媱察覺到這女官今日有些不大對勁,果然,她掏出了一把鋥亮的匕首:“往後退。”

鄭媱便往後退,退一步,女官執着匕首逼近一步,一直將她逼到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

“你想拿我怎麼樣?”鄭媱心裡並不害怕,她不相信這女官幹得出殺人的事,畢竟昨夜一個驚雷就把她嚇得魂飛魄散的。

女官盯着她,手一鬆,匕首哐得落在地上,那名女官突然對着她跪下了……

——

“陛下,臣弟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趙王立在一邊,笑着去望那躺在龍牀上、只有眼珠可以四下轉動的公孫戾道:“黎明的時候,皇后給陛下誕下了龍子。陛下開不開心?……”

公孫戾轉動的眼珠登時停住,怔怔地盯着帳頂。

趙王又道:“今日是個非常特殊的日子,既是皇子誕生之日,也是公孫灝兵臨城下之日,興許,還是皇子和陛下一道的忌日。”

趙王伸手抹去他不住從眼眶裡漫溢出來的淚水。“哭什麼呢?臣弟只是嚇唬嚇唬一下陛下,不是還有臣弟和魏王在麼?公孫灝的野心能不能得逞還不一定呢,不過陛下的忌日在今日倒是一定的,呵呵呵,陛下以爲自己變成今天這副模樣全是皇后所爲,錯了,臣弟告訴陛下,這其中有臣弟的功勞,曹禺,曹禺他是臣弟的人啊,哦,還有幾名太醫,陛下被皇后刺傷的時候並不至癱的,臣讓太醫特意給陛下開了臥牀不起的方子……”

氣得公孫戾直喘粗氣,恨恨地似乎要拼盡了全力坐起來似的。

趙王得意地笑着,直到外面越來越嘈雜的哄聲傳入寂靜的寢殿,纔回頭看了槅扇一眼,曹禺這時衝了進來,焦急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王爺,盛都城破了!”

“什麼?”趙王疾奔過去,面目猙獰,揪住他的衣襟喝道,“魏王呢?魏王派去增援的人呢?”

曹禺慟哭流涕道:“正是魏王開門揖盜。王爺的人本來還在頑命抵抗着,可魏王親自帶兵過去後,重新指揮調度了一番,將王爺的人都支開了調爲他用之後,竟命人開城,迎他們入內了,他們現在往皇宮的方向來了。”

趙王氣得火冒三仗,一把將其搡到地上,氣勢洶洶地往外趕,剛走出槅扇,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衝曹禺喊:“鄭媱呢?鄭媱母女在哪兒?有沒有抓起來?”

曹禺道:“魏王一早就派兵去苑西了,將那裡圍得水泄不通,此刻想來,此舉是在保護她們母女了,只怕是早就將人轉移了……”

趙王怒道:“魏王能把人轉移到哪裡?人一定還在宮裡,只是派兵守着,讓錢輝立刻過去抓人,若遇阻擋,格殺勿論。”

……

“你這是幹什麼?”鄭媱驚道。

女官哭哭啼啼地抓住她的衣裳角:“我知道你是皇后的妹妹,求你,救救她們母子。”

“我不會見死不救的,你先起來。”鄭媱伸手拉她。

女官還是哭着搖頭不起:“你要保皇后我相信不難,可是要保小皇子就不容易。你的男人做了皇帝,容得下他麼?”

鄭媱想了想:“你想要我怎麼做?”

女官道:“你先答應我,不答應我我就殺了你。”

“哼……”鄭媱笑笑,心想她這副樣子能殺得了誰?“我姐姐我自然會救的,至於那個孩子,我會看姐姐的意願,姐姐如果願意留下她,我用盡一切辦法也在所不惜。姐姐要是不想留下他,我就不會救他了。”

“你怎麼可以問皇后?”女官斥她道,“你好意思問皇后?皇后爲你做了那麼多事,你卻從來沒有真正爲她想過,你太自私了!自己的骨肉哪有不疼的?你問皇后,皇后自然是覺得你不想留下他,皇后處處爲你着想,自然不會爲難你,當然會說殺了孩子!你問她不是在逼她親口說出殺了孩子的決定嗎?你的心可真夠狠的。”

鄭媱愣了下:“那你想怎麼辦?你快說,現在沒有多少時間了。”

“你是在擔心自己的女兒嗎?你放心,魏王一早就派人入宮了,你女兒不會有事的。”女官起身湊近她耳邊道:“辦法就是……”

鄭媱怔怔地望着她,慢慢地點頭:“我答應你,孩子在哪兒?”

“你先進屋去陪皇后。”

鄭媱進了屋,看見乳母抱着孩子哄,鄭媱從乳母手中接過了孩子,而皇后還昏迷着。屋子內再無第四人。過了一會兒,女官不知從哪裡抱了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進來。乳母詫異地盯着她二人看,女官放下襁褓,走到乳母跟前,一刀殺了她,與昨日膽小的人判若兩人。殺了乳母后,她收匕首入鞘,麻利地走到皇后牀頭之側的槅扇後按了下什麼,槅扇後傳來一聲木板開合的動靜。

鄭媱一驚:“這裡也有密道?你是皇后的心腹嗎?”

“你不用管,”女官出來抱她懷裡的嬰兒,“記住,皇后醒來,你就先跟她說那個孩子是她的孩子,之後你在這裡乖乖等着你男人來,你要讓他親眼看着那個嬰兒死去。我走了,希望你不會出爾反爾。”

“你放心吧。”

不料兩人正說着,忽然進來一個小宮娥,看見乳母的屍體,嚇得尖叫起來,女官將小皇子推給鄭媱慌忙追過去,哪知小宮娥拔腿就跑,女官也追了出去。

那一聲尖叫竟把皇后給驚醒了。兩個嬰兒,血淋淋的屍體,皇后當即明白了什麼,慢慢坐起身來,有氣無力地喊話鄭媱:“你把他抱過來,讓我親自給他哺乳一回。”

鄭媱遂將孩子抱了過去。

114、宮變

他和長羅約定過的,卻不知爲何,等了半個月幾番催促都不見他伸出過援手,竟生生等來城破的一日,趙王此刻如坐鍼氈,當初在池塘邊信誓旦旦地說要一心助他登上帝位的魏王也臨陣倒戈、背叛了他。

一個個的,都在演戲麼?

趙王氣不打一出來,恨不能立刻揪住鄭媱母女,不,昨夜就該揪住鄭媱母女早早地懸到城樓上去。只是他哪裡想到過他們來的這麼快,魏王又臨陣倒戈,替他開的城門,他們不費一兵一卒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往皇宮的方向來了。

眼下已是無路可退,只好放手一搏了,趙王遂決定先傳令下去讓弓箭手都在各個宮門附近埋伏好,同時儘快揪住鄭媱母女,就是死也得往他心窩捅上一刀,拉他幾個陪葬的。

此時又有人來報:“不好了,王爺,他們現在已經入了正清門了,一入門就對着城樓上咱們安排的弓箭手動之以情地喊話,說得人心動搖了,沒有人放箭,王爺……”趙王心一慌,不待他說完,提步就往正清門的方向趕去。

鄭媱緊閉了各處門窗,皇后將剛出生的兒子緊緊抱在懷中給他哺乳,不再去看乳母的屍體,目光掠向女官之前抱進來放在一邊的襁褓,隨即又落到鄭媱臉上:“你想幫着姐姐偷龍轉鳳是麼?媱媱,不必那樣冒險了,姐姐原本就是沒有將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打算的”皇后緊緊攥着懷中襁褓的手越來越緊,她的身體也跟着顫抖,嘴脣烏青,牙齒都開始合不攏地哆嗦:“他是個孽障,本就不該生下來的……”兩顆豆大的水珠直接掉落,打在那孩子的臉上,他的小嘴兒只顧着貪婪地吮吸,沒有絲毫的反應。皇后一咬牙,又道:“便是今日跟着我一起去了也是應該的……”

“姐姐切莫說這些話!”鄭媱情急地摟住她,“有我在,誰也動不了姐姐!”是了,自己的骨肉哪有不疼的,女官說的對,姐姐是不想她爲難,不想給她添麻煩,哪怕是可能會有的麻煩。

流了兩滴淚,皇后的眼睛就幹了,她將下顎擱在鄭媱肩頭,輕輕地跟她講話:“媱媱,我剛剛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你猜我夢見什麼了?”

“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咱們小時候了,一起盪鞦韆、鬥草、簸錢……有一天,突然來了個雲遊的怪人,他指着咱們說鄭家要出皇后,父親知道此事後很詫異,一開始並不信笑說他胡謅……現在想來,他確實沒有胡謅,要不了多久,你也會成爲皇后了……可是,你還記得他的原話是什麼嗎?”

鄭媱並不信這些東西,從來也沒有將那人的話放在心上,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只是皇后還記得一清二楚,她說:“那人的原話是:百年之內,鄭家要出三位皇后,並有‘娥皇女英’。姐姐現在在想:誰是第三位皇后?第三位皇后莫不就是媛媛?媛媛又會是誰的皇后?百年之內,這天下應該是太平的了,不會再有第二個公孫灝了。媛媛又會是誰的皇后?娥皇女英?你身爲姐姐,以後要好好照顧媛媛。如果是天意,什麼也改變不了,不要有任何怨恨……”

鄭媱腦中如驚雷滾過:“姐姐信麼?我是不信的,姐姐放心,一會兒姐姐和女官抱着孩子從密道中走,後面的事就交給我,姐姐放心,我會照顧好媛媛的,會給她找個好歸宿,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你要照顧好媛媛,我就不走了,”皇后低頭看了一眼,“他也不走了……”

“什麼意思……”鄭媱渾身一下子癱軟,扶住她的肩問,“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姐姐不走也可以,留在這裡我也可以保護姐姐。只是孩子……讓女官把孩子送走吧……”女官?女官出去了怎麼還不回來?眼見着那一炷香快燒完了,鄭媱有些急了。

皇后的目光柔和:“你可知道送走他的後果?賠上許多不值得,別呆在這裡了,快回去陪着你的女兒……”說罷來推她,鄭媱卻將她摟得更緊,怕一離開她她就要自己尋短見,哭得稀里嘩啦:“我什麼都不管了,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守着姐姐,我要姐姐好好的……”

她真的是什麼都不管了,一雙女兒都忘了,她們此刻正在春溪懷裡害怕得哭泣。聽見外面的兵械亂揮亂砍的聲音,望着一道道濺上窗紙的血跡,春溪躲在角落裡,嚇得快要窒息。

門突然被人撐開了,女官踉蹌着帶着傷跑回來,幾乎是撲着跪來鄭媱跟前,胸口的鮮血淋漓:“他們……來了,求你……”倒在地上就嚥氣了。

紛亂的腳步聲彷彿響在宮牆外。

他們?鄭媱去看皇后,皇后面色慘白,鄭媱來不及思考,一把奪走她懷中的襁褓,並將作爲替身的嬰兒硬塞給皇后。

外面起了人聲:“皇后今日天色熹微時誕下的男嬰……”

……

公孫灝沉默着沒有說話。

鍾桓迅速攔在他前面:“即使爲了她,男嬰,也留不得。那裡面剛剛生產過,主子還是避諱一些,讓雲麾將軍進去就好了。”

公孫灝看了他一眼,越過他徑直走了進去,身後的婁沁也匆匆跟了上去。

一股子血腥氣瀰漫而來,公孫灝險些踩了地上的屍體,只看見紗幔垂蕩,皇后神情寥落地懷着襁褓靠坐在牀幃間,並不見鄭媱的影子。

皇后冷淡的目光一一掃過前來鎖魂的三人,落在公孫灝身上:“想不到你這麼快就回來了……當年在相國府,我還真是小看了你。”

公孫灝未發一言,與之對視了一眼,目光四下掃視。

“皇后可以不殺,但她生產的男嬰留不得。”

“如果不殺,多少年之後,只怕又是一個公孫灝……”

身旁的人連連催促,只待他一聲令下。

皇后斂息屏氣地望着他,只見他狠戾的眼神下薄脣微動,輕輕吐了一個字:“殺!”皇后便輕輕地笑了笑,在那幾人衝上來奪走襁褓的時候不掙扎、不抵抗,十分平靜。

“如果媱媱不讓你殺我的兒子怎麼辦?她在乎我這個姐姐,若是她以死相脅不讓你殺怎麼辦?”

他本來轉了身按着劍是要走的,聽到這話,轉首與之對視,只覺得她語氣不善、目光挑釁,他毫不猶豫地說:“也殺!”

琤得劍響,濺起一片鮮血,那嬰兒還沒來得及啼哭,已經絕息了。

皇后不哭不嚎,看也沒看地上那歸西的小身子,帷幔半掩下的臉色淡淡:“最是無情帝王,希望你這一世都能好好待她吧……”

腕上的絲線被斬斷,手串上的玉珠兒滾落了一地。

旁觀者驚呼了一聲,她的手臂已經無力地垂下,腕上血如泉噴。

婁沁忙衝上前壓住她的傷口,回頭衝他大喊:“要不要傳太醫!”傷口根本壓制不住,皇城內外亂成一片,哪裡還有太醫?婁沁也意識到了,“鍾桓,快去喊軍醫!”鍾桓迅速跑了出去。

他怔怔地望着皇后,本來要下令讓婁沁在這裡好好看着她的,結果她搶先一步割了腕了。

即使活着,她怕是也生不如死了。他想,吩咐婁沁:“你在這裡陪她到最後吧。”轉身衝出去了。

也殺,也殺,也殺。

鄭媱渾身僵硬地坐在黑暗的密道中,靜靜地聆聽着姐姐死去,懷中剛剛吃過母乳的男嬰沉沉睡着。

黃昏漸近,重重宮闕,鐘磬齊鳴,號角聲聲,上達離恨天。

殘陽斜斜照進半敞的軒窗,一浪一浪的歡呼聲灌進來,公孫戾閉上眼睛,只希望此刻手還能動,那樣便可以一刀賜死自己了。這時傳來一聲低沉的推門音,他看見了向他走來的人——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一直潛伏在身邊的曹禺。他憤憤而失望地瞪着他,但聞他走近後說:“老奴不想讓陛下在這皇宮的新主跟前屈辱地死去,老奴是來送陛下最後一程的。”公孫戾臉上竟有了一絲笑容,算他良心未泯。

他端來了御酒,悠悠開口道:“小皇子剛剛去了,是被殺的,皇后也追着去了,是自裁的。您就安心上路吧,黃泉路也不孤單,老奴馬上也會去的。”

公孫戾配合地將酒水吞嚥下去,閉上眼,看見她還是太子妃時的那張笑臉。

115、父女

屍首橫七豎八,到處都是血,血水都流到了春溪腳邊,染了她的裙裾。娘子爲什麼去了一夜都還不回來?她不可能丟下女兒不管的,莫不是遭遇不測了?春溪不安地想,長時蜷縮着不動,又抱着兩個孩子,渾身痠痛站都站不起來,而懷中的兩個孩子已經哭的累了睡着了。

兵械聲並沒有停,在庭院裡廝殺的士兵隨時都有可能像剛纔那樣破門而入,一兩個蠻兵舉起大刀長劍橫衝直撞的朝她砍來。那大刀落的最近的地方,就在她腳邊,斷了她幾縷頭髮,幸虧魏王的手下又追殺進來,及時架住劊子手,廝殺出去了。

當東邊吹起號角,鳴起鐘磬的時候,外面的廝殺彷彿停了,趙王的手下彷彿知道大勢已去,一敗塗地了,紛紛丟械不鬥了,主動迎上對手揮來的劍斷腰切腹地倒在地上。

神智不清之前,春溪只記得是魏王手下的兩名護衛頂着滿身鮮血跑進來,端給了她一碗水。

醒來時正躺在牀上,耳邊好像清靜了許多,想到鄭媱母女,春溪驚坐起來,燕綏和柔嘉並不在身邊,屋子裡的屍體和鮮血都被清理得一乾二淨了,這時外面有宮人在講話,春溪接着聽見了鄭媱兩個女兒的歡聲笑語,扶着門框走到了門邊。

鍾桓在一旁站着望着他,他坐在臺階上,膝上的女兒被逗弄的嘻嘻哈哈的。臺階下跪着幾名宮娥,內侍,還有曾經給鄭媱接生的嬤嬤,給她剛出生的女兒哺乳過的乳母,因爲背對着,春溪看不見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但發現臺階下那些人渾身都瑟瑟發抖着,輪到乳母戰戰兢兢地講話:“孩子纔出生的時候奴婢們哺乳過,但不知道爲什麼,到了晚上就吐奶,後來就是生母親自哺乳,後來奴婢們就被陛——就沒有給孩子哺乳過了……”

撲在他肩上的柔嘉發現了春溪,伸長了小手朝她揮舞,嘴裡又咿咿呀呀地喊着。鍾桓回頭發現了春溪,而他並沒有察覺,手掌托起柔嘉的腦袋,把她掰了回去,柔嘉生氣地皺着鼻子,揚起小手拍了他一巴掌,他硬生生把她的小臉掰過去親,柔嘉開始不聽話地哭了,掙脫着要下地。

“你醒了,”鍾桓走過來請她道,“正好,把你知道的都過去跟主子說說吧。”

“鄭娘子呢?”春溪四處張望,“怎麼還是不見她?”

鍾桓黯然搖頭:“翻遍了整座皇宮什麼也沒找到……”

春溪懵了,站在那裡望着她一雙女兒放聲嚎啕。“你別哭啊……”鍾桓忙把她往他跟前拉。

柔嘉便哭得更厲害了,結果是燕綏也被感染得哭了起來,剛剛會走路的孩子只會喊娘,一個兩個的都哭着喊娘,他再也沒有心情哄下去了,望着她們兩個哭得心碎的模樣,只覺得腦袋像被掏空了一樣。“下去吧。”跪在地上的人如獲生機般得逃走了。

他把兩個女兒摟在懷裡,一邊哄一邊跟春溪講話:“你把你在她身邊的日子裡發生過的事都跟我說說吧。”

春溪遂跟他講,一直講到昨夜她去陪着皇后生產,再也沒有回來過,又忍不住哭哭啼啼起來。

婁沁在這時來了,瞥了孩子們一眼跟他說:“晚上歇息的幾座宮殿都整理出來了;趙王已被關押在地牢了,黎伯請您過去。”

他抱着女兒們起身,走了兩步纔想起來不能帶她們過去那種地方,遂將孩子交給春溪和鍾桓:“鍾桓,你帶着春溪和孩子去我晚上住的地方吧。”

“ 你還好麼?”婁沁見他腳步虛浮,忍不住問。他加快了腳步,隱有怒意地問:“趙王關在哪裡?”

婁沁知道他發脾氣了,遂小跑在了他前面,準備先去告訴黎一鳴,一會兒絕對不可讓他單獨審問趙王。

柔嘉雖然是妹妹,卻要活潑一些,膽子大許多,也不怕生,鍾桓抱着她也沒鬧,燕綏膽子則小一些,不喜歡生人,由春溪抱着,燕綏乖巧的窩在春溪懷裡,而柔嘉總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和眼睛,黑水晶一樣的眼珠滴溜溜地東張西望,一雙小胖手順着鍾桓的脖子摸到他鼻子上差點戳到他鼻孔裡去了,嚇得鍾桓連連叫嚷着,騰出一隻手鉗住她的小手,她還有脾氣,被阻攔後不滿地撅嘴,又發狂似得兇巴巴地拍打他的雙肩。

鍾桓一邊走一邊盯着她看,她還是像她的母親多一些,除了小嘴有點像他,其他的地方應該都隨她的母親的,尤其是眼睛,不過眉眼之間又跟他主子有點相似,發怒時的表情也神似,不過放在她這張小臉上就可愛極了,鍾桓忍不住摸她粉嘟嘟的臉頰:“好可愛,軟軟的玉糰子一樣,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都分不清。”

“你懷裡的是妹妹。”春溪提不起一絲精神,而她懷中的孩子也是一樣,眼睛安靜地凝着遠方那飛翹的檐角。

鍾桓:“哦,我記住了,調皮點的是妹妹,啊,你又抓我鼻孔是不是?調皮鬼。”

迎面遇上了收兵入宮的徐令簡,徐令簡尚不知情,迎面走來,呵呵開玩笑道:“喲,上哪找的這麼好看的一對雙生女兒的?是不是你倆私生的?”

春溪瞪他一眼,哼了一聲往前走了。

鍾桓抿抿脣道:“什麼呀,她們是鄭,是主子的女兒…………”

徐令簡張大了嘴巴,目送他們走遠。他是知道鄭媱給公孫灝生了孩子的,從攔截的盛都去的信中知道的,但是信中沒具體提過,徐令簡沒想到是一對雙生。“生得玉雪可愛的。”

看到來人打開牢門的鎖放她出去的時候,衛韻有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這一把確是賭對了。來人恭敬地請她出去,她走在後面,悄悄地整理着自己的儀容,迫不及待地要去見他,只是還沒出牢門,就遇見了押送趙王進來的黎一鳴等人,黎一鳴把她叫住了,讓她先等着,他有話要問她。

公孫灝和婁沁過去的時候正看見他們倆人站在角落裡竊竊私語地講話,公孫灝沒上前打擾,只聽黎一鳴問衛韻:“那兩個孩子,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衛韻答:“好像是二三月裡……”

“那她被關在這裡多久?誰來看過她?之後被幽居在宮裡的時候,誰去看過她?有沒有繼續讓夢華監視着?”

婁沁咳了聲,公孫灝猛得回頭瞪她,衛韻忙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在右相府的時候她應該就有孕了的,孩子是他的沒錯。”

“來啦,”黎一鳴微微笑道,“亞父方纔只是關心地跟衛娘子問一兩句,那對雙生是不是你的血脈,必然要弄清楚,沒有別的意思。”

公孫灝走到他身邊斜睨他道:“多謝亞父關心,是不是我的血脈,我自然比誰都清楚。”說罷走到裡面去找關押的趙王了。

趙王閉着眼睛靠着牆壁坐着,頭頂天窗的光線剛好投下來籠罩着他,他現在特別惶恐,惶恐天黑了就沒有光了,好像坐在光裡纔有一絲安全感。

他站在牢門前,喊人把門打開。趙王聽見聲音睜開了眼睛,看見他笑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婁沁怕他一怒之下貿然就把趙王給殺了,趕上來說:“不可,有什麼話你隔着牢門問他問他就可以了。”

“這是命令,”他說,“ 隔着牢門不給他用刑他是不會說的。”

婁沁有些猶豫,卻聽黎一鳴道:“把牢門開了。”

因爲開鎖的動靜,趙王第二次睜開了眼睛,內心萬點鼓聲擂過,卻嬉皮笑臉地望着他走近,一身輕鬆的樣子若無其事道:“怎麼?你要對我對刑?來啊……成王敗寇,我認了,要殺要剮你就痛快些。”

乾草被他的鹿皮靴底踩的梭梭的響,傳到趙王耳邊彷彿是粉身碎骨的聲音,趙王強撐着面色,依舊得意地笑望着他,直到他的鹿皮靴踏上他的足踝,那些力道一點一點地往下壓的時候,面上的得意才漸漸轉爲痙攣的痛苦,趙王也因此笑得更大聲了。

“你把她怎麼樣了?”他切齒地問。

趙王愕然,心中的怯意好像一下子被他這句話壓得無影無蹤了,笑道:“她?誰?鄭媱?你沒找到她的屍體?急了是不是?”他的臉色果然隨着他的反問沉得厲害,足下完全用力,趙王臉色一暗,悶叫一聲,額上青筋猙獰地畢露,骨頭因此碎了。

婁沁看得有些不忍,心覺那趙王實在是找死,此刻趙王竟還說:“你很想知道她的屍體在哪裡是吧?我告訴你呀,她今日在皇后宮中被我的士兵抓住了,扒光衣服輪完之後分屍……”

婁沁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劍已被他拔了出去,只知道眼前寒光一閃,眨了個眼的間隙,牆壁上血濺三尺,一顆頭顱滾落在地上,那臉上竟還是剛剛得意的笑容。

“啊——”衛韻嚇得抱頭狠狠尖叫,癱坐下去,臉深深埋在衣服裡哭起來了。

雖然戰場上殺過不少敵人,但婁沁依舊看得心有餘悸,接下來又被他那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給吼得心驚肉跳,“分了喂狗——!!!”

“先把舌頭割下來。”他的眼睛鼓漲得可怕。

“灝……”黎一鳴也被嚇壞了,輕聲喊他安撫他,“你冷靜些。”慢慢伸手去觸他,被他一拳頭揮開:“滾——”

“灝……”婁沁匆匆跑出去追他。

“別跟着我!否則我殺了你。”

“灝!”誰在喊他,他不知道。一路誰在跟他打招呼,遇見了誰,他也不知道,腦袋一片茫然,眼前只有無數的重影。

116、登基

婁沁只好止住了腳步,看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消失。“扒光衣服輪完之後分屍”趙王說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真的太殘忍了。哪裡是人?分明禽獸。

趙王的死是不是該先瞞着呢,婁沁有些拿不定主意,決定返回去問問黎一鳴,哪知回去後聽到衛韻跟他講話:“我在牢獄裡不能出去,夢華卻是一直監視着她的,魏王和公孫戾都曾去看過她……當初,她被帶出牢獄彷彿是因爲公孫戾有意讓她跟了魏王毀了她的清白,卻不想,她已經懷孕了……”

婁沁愣了會兒,慢慢踱出來吹了半晌冷風,夜色漸深,勾勒出的飛翹檐角彷彿挑向天際的刀鋒,深吸了口氣往前走,兩側宮牆聳立,行在逼仄的甬道上,總覺耳邊隱有切切嘈嘈的人聲,月光照耀下的石縫裡清晰可見棕深的血跡,想到那些數不盡的亡魂,後背不寒而慄。

兩個孩子乖乖並坐在牀頭,春溪剛剛給她們洗完澡,正在整理她們被水濡溼的稀稀疏疏的小黃毛。

鍾桓走進來時,正看見她倆面對着笑,姐妹倆真像,連笑容都那麼和諧相似,靨邊還有可愛的香輔,看得鍾桓手癢得想去撓一撓,還沒伸過去,已被春溪給打了回來:“別拿你的髒手碰她們。”

鍾桓悻悻地收回手。

“主子還沒回來麼?”

鍾桓搖頭:“我去看看,你先哄她倆睡了。”

鍾桓走後不久,衛韻來了,春溪剛剛把她們倆哄睡着,蓋好被子出來見到衛韻,驚訝不已,“衛夫人?”

衛韻問她:“他回來了麼?”

春溪搖頭,見她眼圈紅通通的,問:“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衛韻掩起手帕泣不成聲:“他怕是傷心透了。今日經他逼問,趙王在獄中親口說的,他們把她害死了。他一劍把趙王的頭給砍了。可憐的孩子們這麼小就沒了親孃……”

春溪聽後當即暈了過去。

鍾桓去問婁沁,婁沁訝道:“還沒回去?”和鍾桓一起到處找他,找遍了皇宮,最終看見他直挺挺地跪在那個偏僻的院子裡,一庭枯瘦的梅枝,苞還沒動,在早春的夜風裡孤瑟瑟地搖晃着,斑駁的影子映在臉上,像道道闌干的淚痕,實際上,他的臉早已淚痕闌干。

鍾桓和婁沁輕輕走近,足下不敢發出任何聲音,走近了才發現他握緊的拳頭在往下滴血,一滴一滴,比盛開的梅花還嫣然。

他全神貫注地盯着某個地方一直看,那種眼神如火、如水。水的柔與火的剛都在他眼底相融。

誰見過這樣的公孫灝?

鍾桓從來沒有見過。婁沁也從來沒有見過,她心底生出無限的歆羨來。

“主子振作些,”鍾桓走到他身後跪下來安慰他,“她能去哪裡?咱們人這麼多,很快就能找到她的。”

他依舊跪着,巋然不動。

婁沁也走來拍拍他的肩:“鍾桓說的對,你該振作的,即使她死了,她還給你留下了一雙女兒。”

“死……”鍾桓難以置信地看着婁沁,保持緘默不敢開口了。

“你們哪隻眼睛看到我不振作了?”他咬牙道,“我還沒跟你們算賬呢。”

鍾桓點頭:“鍾桓的命就在主子手裡,主子什麼時候需要隨時來取。”

他站起身,對他二人視若無睹,徑自回去了。

回去時,兩個女兒都睡得香甜,春溪守在一邊,他讓春溪下去,自己坐在牀邊看她們熟睡的樣子,他的女兒們生的真好看,瑩潔白嫩的皮膚,圓圓的還沒巴掌大的小臉,又黑又密的長睫毛,柔嘉還打起了呼嚕,真像她母親幼年趴在石几上打呼嚕的模樣。

他捉住燕綏拿出被子外的手放了進去,燕綏又把小腳伸出來。他俯下身子輕輕捧住親吻了下,替她掖好被子,又把柔嘉的小腳捉出來親吻,柔嘉在睡夢中不快地踢了他一腳,使出吃奶的勁兒縮了回去。他睡不着,就坐在一邊看她們姐妹倆……

她們睡着不動,他也可以分得清哪個是姐姐燕綏,哪個是妹妹柔嘉,燕綏的頭髮密一點,柔嘉的要稀一些;體型,燕綏比柔嘉略瘦一點;五官的話,柔嘉的脣角向右上微微翹一點,跟鄭媱很像,鄭媱笑起來的時候脣角像右上微微翹起,本是一點缺陷,卻添了許多媚態。而燕綏手心裡還有顆小紅痣,跟他手心紅痣生的位置差不多,只是形狀略有不同……

昨天睡得太晚了,第二天天大亮了,兩個孩子纔起來,春溪先端來水伺候她倆洗臉,洗完臉給姐姐燕綏梳頭,還沒來得及給她們穿上厚衣裳,柔嘉就溜下牀,嘟嘟嘟地往前躥了,因爲穿的少,跑得特別輕快,春溪怕她跑快了摔着了,又怕把她給凍着了,急得去追。

公孫灝剛忙完一陣回來,走到門外恰巧看見張着手臂跑得飛快的小女兒,三步並作兩步把她掐起來舉到跟前:“跑什麼?”他在她左右臉頰各親了一口,親得她不情願地叫嚷。

春溪看着抿脣,又回去繼續給燕綏梳理那一頭黃毛。

不一會兒,御膳房送來早膳,春溪先吃了確認無毒,纔敢去請兩個孩子來吃。父女三人正玩在興頭上,聽見春溪過來喚他們用膳,公孫灝兩手各攬一個過去,“春溪,你一個人要照顧她們兩個,着實辛苦你了,換其他人照顧她們,我不放心,所以前些天放宮人出宮的時候,都沒問過你願不願意留下來,等過些日子吧,過些日子我親自挑幾個過來後,你就輕鬆些了。”

“奴婢不辛苦,”春溪道,“奴婢不出宮,奴婢一個人照顧她們兩個照顧得來,讓別人照顧,奴婢也不放心。”

“我來照顧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去,衛韻走了進來,春溪趕緊埋下頭來,繼續給柔嘉餵食。

衛韻笑道:“不如讓我搬過來照顧她們吧。”

他沒有立即作答,顯然是在猶豫,衛韻不由絞住手指,聽他說道:“你才從牢獄中脫身,獄中日子清苦,你先好生休養着身體吧。伺候她們並不省心。”

衛韻有些失落。鍾桓來了,報說:“魏王要見主子,正在外候着。”

公孫灝繼續給燕綏餵食,心想,魏王來找,應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道:“讓魏王進來說話吧。”

春溪忙道:“不如奴婢先帶她們姐妹倆去……”

“不用,你不用離開,繼續餵你的。”公孫灝說。

衛韻心下更不快了,只得與鍾桓一道退出去。

魏王進來見他正親自給女兒餵食,不禁笑了下。“你這父親倒還不賴,如果此刻方便說話那我便說了。”

“你說吧。”

魏王走到他旁邊坐下,摸了摸燕綏的臉,道:“你不該如此莽撞地殺了趙王的……”

一開口就是殺,春溪的後背都涼了,真怕孩子們聽得懂嚇壞了。

“你知道了?”他淡淡地說,“殺了又怎樣?殺了可以省下給他的牢飯多喂幾條狗。”

春溪膽子小,一聽這些臉色都變了。

魏王又道:“趙王是不是跟你說了些什麼惹怒了你?說他殺了鄭媱是不是?”

他餵飯的動作頓了下來,擡頭盯着魏王。

魏王說:“我不是爲趙王開脫說情,依我對趙王的瞭解,趙王應該沒有抓到鄭媱,就算抓到了,更不可能直接殺了她。”

他的動作依然滯着,燕綏吃完了,見他還不喂,急的直跳腳。

“你繼續說……”

魏王遂繼續道:“我一早就派人入宮保護你女兒們了,後來我的副將回來說鄭媱去皇后宮裡了,皇后那時還在生產。

趙王的兵力主要集中在守城這一方面,並沒有派去皇后宮裡。依我對趙王的瞭解,趙王一定是在城破之後,才急着想去抓鄭媱母女的,於是趙王派了錢輝去苑西抓你女兒。當時情況緊急,趙王也沒有更多的兵力派去皇后那裡了,因爲趙王覺得,鄭媱會從皇后宮裡回去,一旦她回去就能立即把她抓住。但事實上,鄭媱沒有回去,應該是一直在皇后宮裡的……趙王后來就更沒有機會了,因爲我開了城門,你們都進來了,趙王那時都火燒眉毛了,自己都不得不上陣了……”

“一直在皇后宮裡……”他懵了,壓根顧不上餵食了,急得膝下的燕綏直跳,春溪只好衝燕綏招手,喚她過去她喂她吃。

“至於皇后宮裡爲什麼沒找到人我就不知道了,”魏王說,“我覺得她必然還活着,說不定,因爲一些萬不得已的原因出宮了,只是,你目前得儘快找到她,拖久了就糟了……”

“鍾桓!”他恍然大悟。

鴻濟元年,公孫灝登基爲帝,史稱明帝。

皇宮易主,前朝後宮都是一次換血。

前朝,顧派的黨羽如果全部剪除,上上下下幾乎要換掉一半的官員了。公孫灝起黎一鳴、張耀宗爲左右二相。先讓張耀宗擬了顧派名單,先從上層頑固勢力剪除,將顧長淵、馮薦之等人滿門流放邊關,李叢鶴一直都是兩面派,從前沒太針對公孫灝,又因朝堂換血人員緊缺,考覈提拔時長,李叢鶴本人處事能力不低,公孫灝暫時沒有動他。

剩下的,一層一層去剝,有些底層的顧派終日惶惶不安,以爲皇帝如此動作其實是在給他們機會,於是合計之後紛紛上罪己書,痛斥自己從前爲顧派行事的罪過,力表輔佐新帝的赤子之心。

但公孫灝並不打算給他們任何機會,立場如果因爲外部的威力輕易改變,那這些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倒是顧長淵那種寧死不屈的還值得人敬佩。由於人員緊缺,公孫灝也沒有立即動這些鼠輩,等需要的人員從下面的各州郡裡考覈提上來了再慢慢換掉他們。

再說封賞。頭等功,公孫灝打算給予鄭覺,不是因爲鄭媱的關係,完全是鄭覺應得的,鄭覺不是平庸之輩,在軍事方面有他獨到的眼光和指揮能力,鄭覺的意見每次都是首選,且成功的機率極高。公孫灝打算直接封他做正一品建威將軍,然而幾個月前,東|突厥突然進犯,鄭覺前去應付東|突厥了,至今仍在談判沒有回來,公孫灝還是宣封了。

魏王仍是魏王,是唯一的同姓王。

鍾桓任御前都指揮使,徐令簡原來已是御前都指揮使,此次封正二品武顯將軍,封婁孝從一品振威將軍 。至於婁沁,婁沁本人不願再受封。公孫灝心知朝綱初定之後,黎一鳴等人都會舉她爲後,思索了下,直接封她爲安國夫人。一品文武官及國公之母或妻才能封國夫人,婁沁聞後訝了下,心知公孫灝此舉實是拒絕立她爲後的一種提前的補償。

相比之下,後宮簡單許多,朝綱未定,後宮不充。公孫灝並沒有充實後宮的想法,鄭媱一日不在,就一日空着六宮,又節省用度。公孫戾的后妃全部得到釋放出宮回家,那些侍奉各宮主子的宮人到了年紀和還有一年到年紀的都放出宮去,剩下的願意出宮回家的都回家去,因爲後宮那一堆宮人實在冗餘。

阮繡芸便是那些放出宮的后妃之一,臨出宮時,準備去見他一眼,到了寢殿外竟碰上衛韻,衛韻攔住她說:“他爲國事忙的焦頭爛額。”

阮繡芸笑了笑,轉身便走了,她知道衛韻擔心什麼,衛韻不過是怕自己將當年她求她聯合設計鄭媱的事告訴他罷了,也不知鄭媱如今是生是死,要是活着,看見她哄着她的女兒,縝密地謀着如何取她而代之,不知道是什麼感受呢。

117、冊立

望着阮繡芸走遠,衛韻長舒一口氣,轉身走進殿內,公孫灝正在裡面哄燕綏睡覺,春溪則在一旁給柔嘉餵乳酪。見燕綏的小眼皮耷拉着漸漸睡去。衛韻輕輕走到他身邊,悄聲道:“讓妾把公主抱去牀上睡吧。”

公孫灝作了個噓的手勢:“她纔剛剛睡着,別吵醒了她……”說完自己起身,輕手輕腳地把女兒抱去榻上了。衛韻尷尬笑了下,一回頭髮現春溪竟在偷偷看她,被她這一回看,春溪趕緊收回目光,專心喂柔嘉吃乳酪。

公孫灝走回來,打量了衛韻一眼,問:“你怎麼來了?”

“妾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宮殿,夢華也沒回來,悶透了,想着兩個小公主春溪一個人照顧不來,就過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還能和春溪說說話呢,在這偌大的皇宮裡,妾也就和春溪熟識。”

“也好,”公孫灝道,“她一個人確實辛苦,你從前在右相府主持內務,有你幫着,她自然會輕鬆很多,那你就幫着點她吧。”

衛韻高興極了。

春溪抿了抿脣,什麼也不好說。柔嘉張大了嘴巴,發出一聲“啊”音,貪婪地含住春溪餵過去的小勺子。

公孫灝走過來俯下身子在她小臉上親了一口,柔嘉這回沒抗拒了,公孫灝又在柔嘉另一側臉頰上親了下,對春溪道:“朕今日和幾位朝臣有要事商議,朕的午膳就不用備了。”柔嘉聽着他的聲音,歪着腦袋去看自己的父皇,烏溜溜的眼珠一閃一閃的。

“咱們的小公主們很快就有封號了,陛下是要給小公主們擬封號了麼?”衛韻試探地問了句,又笑說:“妾昨天碰見李大人了,他說禮部的官員們正在爲小公主們的封號集思廣益呢。”

“咱們的小公主”,春溪聽着挺不舒服的,雖然衛夫人的意思可能是咱們大曌的小公主。春溪收了勺子,對柔嘉道:“公主,你父皇要走了,晚上才能見到了,快去抱抱父皇,柔嘉聽得懂,嘟嘟嘟地跑去抱住他的大腿蹭了蹭,還不會說話,只飛着小眼神笑嘻嘻地瞅着他,公孫灝樂得哈哈大笑,掐着她的腰把她抱起來又寵溺地親了親,他說:“李叢鶴倒是殷勤得很……”

衛韻聽着他像是冷笑了聲。難道他還沒有讓禮部去擬?又道:“咦?陛下還沒打算給小公主們擬封號麼?”

“當然要擬,”公孫灝看她一眼,道,“朕的女兒朕親自擬,什麼時候要他操這個閒心了?”說完又吩咐春溪,“哄着柔嘉也睡一會兒吧。朕每次來,看見她不是在吃,就是又蹦又跳的。”

春溪好笑道:“陛下,哪能讓公主吃飽了就立刻睡下呀,小公主就喜歡動,先讓她動會也好,等消會食了奴婢再哄她睡。”

公孫灝也笑:“朕這個父親當得失職,一點都不會照顧女兒。”說罷出去了,邊走邊想:李叢鶴真是殷勤過頭了,是要以公主封號爲名頭吧,等擬完公主封號馬上迫不及待地提出選秀女充他的後宮了。

春溪又悄悄瞥了眼衛韻,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心頭的疑慮更多了,也不知道陛下是個什麼想法,春溪只知道,禮部擬完公主封號,肯定要上奏陛下選妃立後充後宮。衛夫人在這個時候跟陛下提禮部也太巧了。

春溪心裡暗暗忖道:衛夫人如今的身份挺尷尬的,從前是右相府的“夫人”,如今陛下登基了,沒有冊封任何人,卻讓她跟個主子一樣住在宮裡,宮人見了自然也把她當成主子。她之前爲了陛下也跟鄭娘子一樣被囚爲人質,甚至一直在獄中,比鄭娘子母女過的更苦,鄭娘子好歹有皇后庇護着。

不知陛下會如何補償衛夫人,會給她什麼名分呢?不知情的衆人眼裡她是陛下的糟糠之妻,爲了陛下在盛都做人質,牢獄中過着清苦的日子,不冊立的話衆人難免會說陛下忘恩寡情,如果她出身高貴,朝臣以後也許就會有舉她爲後的,只是她出身不行,陛下冊立她爲三夫人中的貴人、貴嬪卻是有可能的。

陛下要是不擬公主封號,遲遲不提後宮,冊立之事再往後擱,她可不急嗎?

想着想着入了神,春溪晃晃腦袋,回神時看見衛韻正給柔嘉餵乳酪,忙阻攔道:“衛夫人,不可再餵了!”

“怎麼了?”衛韻的手頓了下來。

春溪說:“奴婢剛剛已經喂她吃了一些了,吃多了她會壓食的。”

柔嘉顯然不情願,但不會說話,嘴裡胡亂叫着,表示很激動,激動得還要吃。踮着腳,伸長了小手去掰衛韻的手把那小勺往下壓。

衛韻笑道:“你看看公主的樣子,她哪裡像是吃飽了,你肯定沒餵飽她,我喂幾勺沒事的,如果不餵給她吃,她不高興地哭了,把姐姐吵醒了就不好了,來,柔嘉嘴巴張大些。”柔嘉“啊”又貪婪地吃進去了。衛韻摸摸她的臉:“真乖。還要吃麼?”柔嘉點頭。衛韻又喂。

春溪蹙眉道:“衛夫人,真的不能再餵了,公主平時沒有吃這麼些的。”

衛韻不理會她,繼續逗着柔嘉喂她。“衛夫人,你別給她喂急了,等她消些食了再喂吧。”

“你爲什麼這麼防着我?”衛韻不滿地擡起頭來,“我會吃人麼?春溪,你是怕我害她想撐死她麼?我怎麼會呢?她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陛下會放過我麼?就算我與鄭媱有什麼過節想害她女兒,我怎麼可能蠢到親自喂得撐死她女兒?你看看柔嘉的樣子,根本就像是沒吃飽。更何況,我和鄭媱根本沒有什麼過節,我爲什麼要害她的女兒呢?她們倆現在是陛下的心頭肉,我就是蛇蠍心腸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害她們呀。你從前是我的丫頭,你不瞭解我麼?跟了鄭媱纔多久,怎麼就如此戒備你原來的主子了?是鄭媱跟你說了我什麼麼?”

“奴婢不敢,”春溪道,“奴婢也沒有別的意思,是衛夫人自己想多了。奴婢也沒有防着衛夫人,奴婢只是爲小公主着想,小公主生下來身子就弱,壓食了可不得了,奴婢擔待不起,衛夫人也擔待不起。”

她強硬和冷淡的語氣讓衛韻很不快,衛韻拔高了嗓音道:“你從前照顧過小孩子麼?你沒有,你怎麼知道喂多少?是太醫跟你說的必須喂這麼多的麼?我還覺得你餓着她們了!”衛韻說着把柔嘉引到懷裡,抹去她嘴邊的奶沫。柔嘉一邊吃一邊靜靜地盯着衛韻看。

春溪眼圈一紅。說話聲將燕綏吵醒了,哇得哭起來,春溪趕緊跑去把她抱起來哄……

“陛下,立後一事不可再往後拖延了,”黎一鳴道,“皇后首先是一國之母,然後纔是天子之偶,容貌上品、順得君心,不是陛下擇後的唯一要求。才貌雙全,賢良淑德、行止有度,家世清白、出身貴者,堪當皇后。”

公孫灝充耳不聞:“吏部尚書可有合適的人選了?”

“陛下不必擔心,臣與右相商議後以爲曹襄可用。”黎一鳴又把話題引到立後上,“陛下膝下無子,應該儘快立後,使我大曌後繼有人。”

“後繼有人?亞父的話聽起來好像朕馬上就不行了。”

“臣不是這個意思,陛下正當壯年……陛下得爲社稷着想。”

公孫灝將手中的摺子撂去一邊:“亞父先回去吧,朕頭疼,想去內殿歇息一下。”

黎一鳴告退,出去碰見魏王,魏王身後還跟着一人,那人惶恐地貓着腰,眼睛左顧右盼的,大半生閱人無數的黎一鳴一眼就看出魏王帶來的是市井小民,心下不由疑惑,上前打招呼道:“魏王殿下來的真不是時候,陛下剛剛說他頭疼,去內殿歇息了,殿下一會兒恐怕要吃閉門羹了。”

魏王笑了笑,上前回黎一鳴的話,擋住了黎一鳴看他身後人的視線:“哦?那本王得快些進去了,興許還能趕在陛下歇息之前見他一面。其實,本王覺得左相大人有些嚴肅,本王見了都有些畏懼,左相大人又在勸陛下立後吧,依本王看,陛下是怕了您老了。一會兒陛下見到本王就不頭疼了。”

黎一鳴打量着他一臉輕鬆的笑容,回道:“殿下可真會說笑,殿下的神色哪裡看得出來半分畏懼?老夫知道,殿下是識時務者,就是不知是什麼原因又或是什麼人讓殿下識時務的……”

這句話可就有深意了。魏王心裡猛得被針刺了下,笑意不斂:“本王不能再陪左相大人了,否則真要吃了閉門羹了,左相大人慢走,本王就不送了。”說罷領着那市井小民進了御書房,竟也沒人攔着,顯然是陛下授意的。

黎一鳴不喜歡魏王,因爲魏王是先帝的兒子,也因爲魏王跟鄭媱有過婚約。據夢華說魏王倒戈前幾個月還秘密見過鄭媱,他總覺得他跟鄭媱之間有染。

陛下什麼時候跟魏王走得近了?爲了那個女人不是有分歧麼?什麼事讓魏王和陛下一致如此熱衷?難道鄭媱沒死?看來得讓夢華去查一下了。

內侍從槅扇裡面走出來對魏王道:“殿下,陛下讓您進去。”

魏王看着身後的人:“你先候在這裡,叫你的時候你再進來。”說完便跟着內侍進去見公孫灝,公孫灝擡起頭來,忙問:“你可有她的消息了?”

魏王點頭:“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陛下想先聽哪一個?”

118、憐愛

公孫灝催道:“你快說,別在這裡賣關子了。”

“那就先講好消息吧,”魏王說,“好消息就是,她的確沒死,出宮了,有人看見她了,她在一家客棧住了好幾日,那家客棧的掌櫃的臣給陛下請來了……”

“人在哪裡?”

“在外面候着呢。”魏王說。

公孫灝大喜:“確定看見的是鄭媱麼?快讓那人進來!朕要親自問問他。”

魏王又說:“壞消息是她兩日前離開了那家客棧,又不知所蹤了。”

公孫灝的臉色頃刻間黯淡下來。又走了?去哪裡了?爲什麼不願意回來?她一個人能去哪裡?萬一遭遇什麼不測怎麼辦?想到此處,心如火焚,恨不能馬上出宮親自去找她。好在總算是有消息了,她還活着,活着就好。他深吸一口氣,冷靜了下,吩咐魏王:“速速把人帶進來。”

掌櫃的被帶了進去,他做夢也沒有想過生平能晤天子真容,一想到能爲天子尋人提供線索,開口就緊張激動得語無倫次:“草……草民看見她的那日,是初……初……初六,她懷裡抱着一個嬰兒。”

“嬰兒?多大了?”

掌櫃的想了想:“應該沒有多大,剛出生不久的。”

“你繼續。”

“她沒有帶任何包袱,就懷抱了一個嬰兒,因爲她的衣飾不像普通人家……卻,卻又滿身的灰土,所……所以……在衆多的客人當中,草民就留意到她了。她進了小店後來到櫃檯前跟草民說,說她想住客棧但是身上沒帶銀子,就給了草民一隻玉鐲,問能不能用只玉鐲抵她這幾日的吃宿。”

公孫灝又打斷他問:“玉鐲在哪裡?”

掌櫃的遂將東西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呈給公孫灝。“草民接過這玉鐲一看,知道這玉鐲價值不菲,就回復她說玉鐲很值錢,她想住一個月都沒問題,她聽了很高興,就住下了,似乎是打算長住的……”掌櫃的暗暗窺看眼前皇帝的臉色,發現皇帝神情大慟,臉色沉得厲害,手指緊緊攥着玉鐲,龍頭玉扳指要被指力壓碎似的,腕上青筋都亙出來了,一顆心隨之提起,不敢往下講了。

“後來呢?”公孫灝攥緊玉鐲又問他,“她離開了是不是?爲什麼離開?離開後又去哪兒了?”

“兩日前才離開的,”掌櫃的說,“她平時都呆在屋子裡不出來,需要什麼東西也是小店幫着買來送進去的。之所以離開好像是因爲那個嬰兒病了,她問草民有沒有近一點的好的醫館,草民就說在城西有一家醫館,大夫的醫術不錯,藥的價錢也便宜,她說了句謝謝就走了,走的時候……嗯,其實也沒說不回來了,但這兩日裡就是不見着人影了,草民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把房間給她留着,昨晚就讓內人去她房裡看了,房間裡整整齊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可是她來的時候也孑然一身。今日早上魏王殿下就帶人來了,草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了……”說完又窺皇帝的臉色,皇帝不知道在想什麼,想出神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玉鐲。

那嬰兒是誰,想一想就知道,他知道她爲什麼要避着他不肯見他了,真是個傻瓜。

“陛下,”魏王接話道,“臣帶人去城西那家醫館問過了,這兩天接診的人多,大夫也記不太清了,大夫回憶說,印象裡似乎並沒有女人抱着嬰兒去過……陛下想見的話臣馬上派人傳大夫入宮……”

“吳順!”公孫灝喚身邊的內侍進來,音聲和情緒一般低落:“賞些銀兩,送人出宮。”

內侍吳順恭敬稱是,把人帶到外面去了。

“陛下打算怎麼做?不傳那大夫問話了麼?” 魏王追問。

如果他推測的沒錯的話,孩子病了,她肯定會帶着孩子去就醫的,她沒地方可去,一定是打算醫了孩子再回客棧的,可是大夫沒見到她,她也再沒回客棧去……是不是在路上遭遇什麼不測了?她一個女人,還抱着個剛出生的幼兒,身上也沒帶銀兩,無依無靠的。兵荒馬亂的日子剛剛結束,時局動盪之下,流民、暴民、盜賊、劫匪多於以往,他揉揉腦穴,心裡愈發慌亂,他起了身,忘了往左走還是往右,該去哪裡換上常服,說道:“朕現在親自出宮去……來人,伺候更衣!”

內侍和宮娥聞言魚貫而入,爲他引路去內殿換衣裳,他急得茫然,聲音顫抖地問:“內殿,怎麼走?”衆人都愣了。內侍提醒他說:“陛下,往這邊。”

他又退回來往這邊走,額角汗珠如雨。

望着他手足無措的模樣,魏王搖搖頭,先退出去了。

正在更衣,一名年紀輕輕的內侍倉皇地過來稟報道:“陛下,不好了。春溪姐姐剛剛派人來傳話說,小公主她……”

“小公主怎麼了?”

“小公主壓食了,吐得厲害。”

他一把推開正爲其更衣的宮人,冠屐還來得及上,往前疾走:“太醫過去了沒?小公主都吃了什麼?”

“過去了,好像是吃,吃多了乳酪……”

走到殿外便聽見柔嘉傷心的哭聲,哭得有氣無力的,正在喊娘。哭着哭着好像又吐了起來,他急得兩三步跨進殿內,太醫正在給柔嘉施針。柔嘉難受地掙扎着,被春溪抱在懷裡,太醫一針紮下去,張口哇得又吐起來。

一室的人見了他都跪下來行禮,衛韻跪下時,雙腿軟得直哆嗦。

他又急又心疼,忘了讓下人起來了,奔過去把柔嘉抱到懷裡,擦去她口邊的污穢,柔嘉的眼睛哭腫了凹陷下去,臉色蒼白,小嘴兒也烏白,燕綏則好好的,坐在牀幃裡面難過地看着妹妹,眼眶溼溼的,時不時伸手過來摸摸妹妹。

一向活潑的柔嘉此時蔫蔫地偎在他懷裡,小手抓着他的衣袖,口中“娘~”“娘~”喃喃地喊。他拍着她的背摸着她的額頭不停安慰:“柔嘉別怕,父皇在,父皇在……”

柔嘉渾身軟綿綿的沒力氣了,一看見太醫伸過來的長針,又掙扎出些力氣,哇——嚎啕着往他懷裡躲。公孫灝見那針有寸餘來長,心疼得攔住太醫:“這……紮下去公主受得住麼?”

太醫無從施針,嘆道:“陛下別擔心,老臣十八歲就入太醫院了,最擅鍼灸……還請陛下幫着按住公主別讓公主亂動以便老臣施針。”

公孫灝聽罷放心了些,哄着把柔嘉拉出來按住,老太醫一針紮下去,疼得柔嘉眼白都翻出來了,哇哇又吐了他滿身。春溪道:“陛下,讓奴婢抱着公主吧。”他只盯着女兒看,壓根沒有聽見。柔嘉肉肉的鼻頭和飽滿的額頭上全是冷汗,他用手擦去了又冒出來。

這麼紮了幾針以後,柔嘉吐到最後出來的只是胃裡的一些苦水了,小身子軟綿綿地依偎在他懷裡,最後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看得心疼,巴不得代她受這些折磨罪,擦去柔嘉面上垂掛的老長的淚漬,柔嘉口裡還在輕輕地喊着娘。他埋下頭親吻她的小臉:“柔嘉乖乖,娘很快就回來了。”

衛韻靜靜看着,心中驚濤駭浪始終不停。

柔嘉慢慢地閉上眼睛睡過去了,嚇得他緊緊地摟住女兒喊她耳朵。

太醫安慰道:“陛下別太擔心,老臣剛剛讓公主把胃裡積壓的乳酪都吐出來了,一會兒老臣再開些方子讓丫頭們每日按時給公主服用,過幾日公主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心裡的火早就躥起燒得熊熊得壓不住了,公孫灝放下女兒,把室內的下人包括衛韻一起都叫了出去,瞪着春溪怒斥道:“朕纔出去了半日,公主就成這樣了,不是讓哄公主睡覺麼?怎麼看的?”

這一吼吼得衛韻雙腿軟得爬都爬不起來。

春溪跪在地上,委屈得淚花淋漓,牙齒緊緊咬着脣,咬出絲絲血腥,但覺旁側兩道惶惶中帶着哀求的目光緊緊鎖着自己,春溪不迭磕頭道:“陛下饒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不該喂公主吃那麼多乳酪的,春溪眼睛往旁邊斜了斜,道:“公主一直要吃,奴婢以爲公主沒吃飽,就多給她餵了幾勺,哪知到了午時公主便不想進食了,奴婢才發現蹊蹺……奴婢知錯,奴婢下次一定會注意的。”

“還狡辯?”公孫灝斥道:“還是公主的不是了?她這麼小的孩子知道什麼饜足?她要吃就不停地餵給她吃麼?”

人人噤若寒蟬,誰也不敢開口。

春溪哭道:“奴婢知錯,奴婢知錯,是奴婢的不是,請陛下相信奴婢,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奴婢日後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公主的。”

公孫灝正在氣頭上,心裡又牽着鄭媱的事,一怒之下控制不住地全發泄在她身上,劈頭蓋臉地訓斥她。等訓斥完了春溪的臉色早就變了,見她嚇得厲害,哭聲聽着委屈極了,心想讓她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她也不易,火氣漸漸地消了許多,公孫灝又道:“罷了,朕這次從輕發落你,你現在去裡面跪着,跪到柔嘉醒來。你聽好了,朕馬上挑些人手過來,再有下次,朕絕不輕饒……”

“謝陛下,謝陛下……”春溪連連磕頭,站起來躬身往後退,退出數尺轉身,看了衛韻一眼,匆匆入內去了。

魏王這時來了,是來告訴公孫灝關於鄭媱的事的,看着跪伏一地的宮人,近前問他:“陛下,這是怎麼回事?”

公孫灝火氣還沒全消,憤憤道:“都滾——”

地上的人紛紛爬起來走了,衛韻也慢慢起身,轉身時聽見魏王跟他說:“臣剛剛已經加派人手去找了,或許可以很快找到鄭媱,陛下若有事離不開身,就把尋她的事交給臣吧。”

公孫灝深吸一口氣,道:“柔嘉病了,朕現在分|身乏術,那好,朕再派些人給你,一有什麼線索馬上來通知朕——”愣了下,“這不夠,張皇榜!張皇榜!張皇榜尋她,讓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朕在找她,朕不信誰敢欺負她!不信尋不到她了!朕現在就去……”公孫灝說罷匆匆離開了。

魏王還沒來得及說明張皇榜的利弊,他已經走了。

鄭媱沒死?衛韻站在門檻內尋思了好一陣,咳了咳,屏退殿裡忙碌的內侍宮娥:“都下去吧,別吵着小公主休息了。”

春溪跪在窗下,仍在委屈地流淚。衛韻走到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背:“謝謝你今日幫我,代我受陛下責罰實在是委屈你了。”

春溪擡起衣袖擦了擦淚,苦笑道:“奴婢受罰不委屈,奴婢只是心疼小公主。奴婢早就跟衛夫人你說了,小公主吃不了那麼多,衛夫人偏不聽,現在出事了,衛夫人心裡過意得去麼?”

“過意不去,”衛韻道,“我錯了,我也不知道。對不起,春溪。”

“過意不去?奴婢從衛夫人臉上可是一點都沒瞧出來。衛夫人別跟奴婢說對不起,奴婢受不起,衛夫人去牀前跟小公主說吧。”

衛韻哭道:“我心裡也不好過,春溪,我把兩位公主都當作是自己親生女兒,看到柔嘉難受,我心裡也很難過。”

“衛夫人想做她們的母親沒錯,奴婢倒是看得出來,但有沒有把她們真正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衛夫人自己心裡清楚,”春溪道,“奴婢沒有把真相告訴陛下,不是怕衛夫人,替衛夫人頂罪,只是還衛夫人一個人情,奴婢與衛夫人曾經的主僕情就此結了,衛夫人走吧,免得陛下回來知道真相了,陛下要是知道是衛夫人做的,那衛夫人可就要在陛下心裡一落千丈了。”

衛韻擦擦眼淚,轉身往外走,事實上,她真的沒有想要害鄭媱的雙生女兒,那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她怎麼會如此愚蠢?之所以不聽春溪的勸給柔嘉餵乳酪只是看不慣春溪的模樣、憋着一口氣想出罷了,也沒有喂多少,衛韻萬萬沒有想到,鄭媱那女兒不跟正常孩子一樣,太嬌氣了,吃多一點就壓食了。

119、皇妃

甜絲絲的桃花被春風噓開了,明媚的春陽照着盛都繁榮的長街,熙熙攘攘的人羣,喧鬧沸騰的人聲,抓人眼球的竟是那條佈滿泥濘的茜紅色羅裙,它被穿在一個懷着襁褓的女人身上,街邊的婦女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這個蹣跚行走的女人,掏出瓜子兒嗑開,隨手扔在地上,繼續漫不經心地侃天兒混時辰。

渾濁的脂粉氣裡,婦人羣中起了個稚嫩的幼娃聲音,它發現了什麼新奇,嚷嚷道:“孃親,快看,快看,來了個瘋子……”那幼小的女娃指着蓬頭垢面的鄭媱對她身邊的母親講。

鄭媱止住了腳步,擡起目光從發隙裡看那個小女娃,往近走了兩步,她生的真可愛,小臉紅撲撲的,白膩的皮膚朝露裡泡出來的似的。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雙生女兒柔嘉和燕綏紅潤可愛的圓圓臉蛋,眼眶溼潤地多看了她幾眼。

孩子的母親趕忙用手將孩子的眼睛蓋住:“看什麼看?快走開,別嚇着孩子了!”

鄭媱這才收回目光,悻悻地轉了腳步走開了。

婦女們的眼睛早就被吸引了,透過那些蓬亂的頭髮,她們看見了她凝瓊的肌膚和烏黑的閃着水光的眼睛,年輕貌美可惜了拿來揮霍,就是不知道珍惜啊。

“瞧那走路的模樣兒,一看就曉得是個不知廉恥的小蕩.婦,與男人通.奸生了孩子被丈夫趕出家門來了,活該!”一個婦女說。

“看衣料也不像普通人家穿得起的,會不會是從前哪個權臣家裡的媳婦兒,被剛剛即位的新帝給抄了家,逃出來的?”

“青樓裡的娼.妓吧,偷偷生了孩子,被樓裡的媽媽趕出來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堪入耳,走遠了那些身音才漸漸低沉下去。鄭媱低頭看看懷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又看看熙熙攘攘的人羣,那一刻無助極了……

當鋪的老闆盯着畫像怔怔地看了半晌,眼睛瞪了又瞪,看出一頭冷汗來,擡頭對眼前人高馬大的軍官支支吾吾道:“呃……好像見過,似乎……前天,來……來過……”

軍官回頭看看魏王,魏王輕輕摩着手裡的玉搔頭,雙目直勾勾地盯着那當鋪的老闆額前的冷汗,揮手示意手下的軍官繼續問話。

“什麼時辰來的?她拿的什麼東西來當的?”

當鋪老闆轉着眼珠答:“具體什麼時辰來的小的記不太清了,她拿來當的東西……”當鋪老闆匆匆跑去翻出來交給軍官:“小的給您找來了,都在這裡了,請軍爺您過目。”

軍官遂將東西交給魏王,魏王展開一看,拿起一支金簪一邊打量一邊問當鋪老闆的話:“你這當鋪是祖宗傳下來的,傳了有百年了吧,想來你應是識貨的,那你當了她多少銀子?”

當鋪的老闆沉默了,腦袋急轉,轉不過彎也答不上話。內心像是沸水頂起來的茶壺蓋兒。

“你這生意想不想繼續做了?快說!”軍官一喝,喝得對方渾身一哆嗦,忙脫口道:“這些東西都是貴族用的稀罕物,小店沒備那麼多銀兩,先給了她幾百兩銀子,讓她改天來取剩下的……小店都是以誠待客的,絕不會欺瞞訛詐的!”

絕不會欺瞞訛詐?這不是心虛嗎?魏王輕笑道:“何止是當鋪的生意做不了,保不保得住小命還不好說呢,你知道欺君之罪嗎?”

一聽都牽扯到欺君之罪了,當鋪的老闆僵在了當場,仔細打量魏王,但見他蟒袍玉帶,龍章鳳姿,剛剛不是瞎了眼嗎?只顧着應付眼前高大的軍官去了,沒注意到背後的主子竟是皇親國戚,如今就只有一位同姓王爺,眼前這人必然是傳說中的魏王無疑了,這一看就是雙腿一軟,連滾帶爬地跑出來拉住魏王的衣裳角道:“昨日是小的僱傭的人看的鋪子,他今兒個回鄉下去了,小的其實也不知到底當了多少銀子啊……”

魏王一腳掀開他:“不見棺材不落淚是吧?”身邊會看眼色的軍官一聽魏王的話就拔了劍要架上來。

當鋪的老闆這下慌了,雙手急急抱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老實實地磕頭告饒,把昨日鄭媱來當首飾的經過和盤托出,原來是當鋪的老闆貪圖便宜,見鄭媱一個弱質女流又抱着一個小嬰兒,覺得好訛,僅僅給了鄭媱一百兩,因此在魏王的手下剛剛逼問的時候,不敢講出實情。

魏王忍了,又問他:“那她拿了銀子以後又去了哪裡?”

“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當鋪的老闆一聽覺得減輕自己罪過的機會來了,忙不迭道:“她拿了銀子剛剛走出店外,來了個地痞把她的銀子給搶了,她跑上去追,被那地痞搡到地上,跌在泥窩裡,她崴了腳又要上去追,那流氓回頭對她喝了一句什麼話把她給嚇住了,她不敢追了就坐在地上坐了很久,小的見她抱着孩子可憐,還送了她十兩銀子放在她身邊,她撿起銀子,抱着孩子走了……”

當鋪的老闆講自己助人爲樂的時候,眉飛色舞,講得愉快極了。冷不防自己腹上被重重地捅了一腳,吃痛地捂住呻|吟,明明不干他的事啊。

魏王氣炸了,接着又狠狠踹了他兩腳,還吩咐手下的軍官把他抓起來帶走。

“那個女人是什麼來頭?魏王都親自來了。”當鋪老闆街坊鄰居紛紛出來議論着,有人跑過來道:“那邊在貼皇榜呢。”

“皇榜上都說了啥?”

“說公主的生母失蹤了,懸賞呢……”

“那女人難道是公主的生母?要真是,皇帝的女人都敢訛,這老王算是活到頭了……”

“榜上有像麼?”“有。”

“快去看看畫像裡的人是不是?”衆人說着說着涌過去了。

那幾乎是鄭媱身上所有的首飾了,只當來一百來兩銀子,原本是要拿着去給孩子看病的,出了當鋪卻被流氓搶去了,鄭媱身上沒有一分錢,懷裡的嬰兒身體燒得厲害,鄭媱這兩日找遍了醫館,進去之後一說身上沒有銀子就立刻被哄出來了,有些大夫甚至不積半點口德:“沒錢看什麼病,回去等死吧!”

四處碰壁,到了客棧掌櫃的說的城西的那家醫館,大夫還算好心,願意無償給孩子看病,可那大夫看了孩子後卻搖頭嘆息:“病得太久,已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鄭媱不相信,她從前跟着春溪學習,懂得一點點醫理,孩子就是一般的風寒發熱,因爲遲遲得不到救治才拖延着惡化了病情,但還是有草藥和鍼灸可治的,只是孩子可能經不住醫治的痛苦,生死的希望也許各佔了一半去,並不至大夫說的無藥可救啊。

“求您再好好看看。”

大夫還是搖頭揮手,鄭媱再哀求,大夫已經避她不及了,鄭媱知道大夫在敷衍她,是不想救。這麼小的孩子他怕醫治不好,死在他的醫館裡,壞了他的名譽。鄭媱這麼一想,乾脆哭起來,死皮賴臉地呆在那家醫館不走,大夫怕影響了醫館的生意迫於無奈給孩子紮了幾針又開了幾副藥讓她拿着趕緊滾。

拖着沉重的雙腿從醫館裡出來,晚上的時候孩子好像好些了。鄭媱撿了些柴,向好心人家要了火石和石鍋。天黑的時候氣溫驟降,鄭媱就抱着孩子躲在了某家屋檐下避寒,還架柴生火熬起藥來。儘管有火,夜裡依舊凍得直打哆嗦。

捱到下半夜,藥熬好了,鄭媱餵給孩子喝了,才抱着他閤眼,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孩子比昨個精神了許多。

主人早上起來開門,一見門前有人生火氣炸了,生怕她這個叫花子把房子燒了,又怕她死在門前晦氣,連連驅趕她走,鄭媱於是收拾起東西抱着孩子起身走,走到了快晌午,遇見了那一羣婦女……

這時節的天還是有幾分寒意的,鄭媱現在飢寒交迫,找了個角落蹲下,先把孩子放了下來,渾身上下摸索,希望還能摸出一點值錢的東西來,可上上下下都摸遍了,摸不出任何值錢的東西,泄氣地撒手,這時卻見一羣官兵朝她走了過來,會是他派來找她的麼?鄭媱內心開始忐忑,接下來沒有銀子要怎麼過?孩子的病也耽擱不起?要不要回去?入宮去,去求他?還可以看到她一雙女兒,可他說“也殺……”他怎麼容得下姐姐和公孫戾的孩子?因爲他從前就跟這孩子一樣……

也許是她錯了,當初就不該讓姐姐留下這個孩子,可那樣會不會太自私了?姐姐從前用長公主那烈藥墮過一次胎了,再墮一次胎,會有生命危險的……生下來再殺了?更殘忍,姐姐自己的意願呢?她想要留下這個孩子麼?她不想留下孩子,是自己讓她留下還殷勤地要照顧他麼?如今是自作自受了?

鄭媱並不知道姐姐的真實想法,儘管她口中說着不留,但眼底還是流露出了憐愛和不捨,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從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他是公孫戾的兒子,可他也是姐姐的兒子,姐姐唯一的血脈了……他有什麼錯?爲什麼不能讓他活着?她養育他,以後好好教他,不告訴他身世就行了,他會感恩的……

旁雜的念頭在鄭媱腦海裡翻騰着,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官兵走近,不料那官兵走到她跟前一把將她推搡到一邊:“讓開讓開都讓開!貼皇榜了!貼皇榜了!”

鄭媱回過神,慌得過去抱起孩子,剛站起來又被蜂擁圍來的百姓擠到一邊去了。衆人擠破了腦袋,爭先恐後。“皇榜上都寫了什麼呢?”

“新帝才登基,朝裡的大員換了一批,這是要招募人才呢還是什麼?”

“難道是田畝改革?或者徵稅新規?”

衆人的竊竊私語一一入耳,鄭媱發了下呆,喃喃自語,“登基之後的第一個皇榜頒的什麼呢?也踮起了腳尖去看。前面全是人頭,你推來,我搡去,爭先恐後地要看皇榜。哪裡看得清,罷了,看不到就不看了,聽人議論好了。

“是皇帝尋人的。”有人說。

“尋公主生母?皇帝的女人流落到民間了……誰要是找到,豈不是走大運了?”

“公主生母、皇帝的女人長啥樣啊?”……

“這皇榜昨天城東就貼出來了,能提供線索者可領,聽說陛下派御前都指揮使帶着一批禁軍出來搜了,魏王這兩日也在搜呢,昨天有個人領了皇榜竟然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就是公主生母,結果帶到魏王跟前一看,直接被魏王給扔牢裡去了……”

“難怪這兩日城裡的官兵這麼多呢?”“這都敢冒領,也是不想活了。”

“皇帝的女人果然姿色就是不一樣啊,怎麼會流落到民間呢?”

“聽說原來在皇宮裡作人質。”

“聽說那對公主是這個女人在宮裡生的,厲帝在位的時候……聽說這個女人跟魏王還有些見不得人的事……公主的爹是誰真說不清呀……”厲帝是公孫戾的諡號。

“皇室的關係一向不就亂得很麼?厲帝的皇后聽說還是兄弟的女人呢……這女人流落到民間要是又被流氓欺負了,這新帝還會要嗎?”

“這女人本事不小,新帝的綠頭巾戴得如此好看了,還對這女人念念不忘……這新帝也算有情有義。”

“姿色好,又會以色事人,看得我心癢得也想嚐嚐…”“做夢吧你……”

“這麼久了沒找着,指不定被不知情的抓回家當小老婆去了……”

衆人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地亂侃,鄭媱靜靜地聽着,攢動的人頭間偶然看見畫像上似曾相識的女人……哪裡像目前蓬頭垢面的自己呢?

現在的鄭媱與皇榜上的美人判若兩人,誰也沒注意到她,更不會認出她來。

120、猶憐

圍觀的人羣多了起來,一個個熱衷地往前涌,鄭媱因此被擠得離那皇榜越來越遠,漸漸退至人羣的邊緣。一轉身,腦海中開始想念柔嘉和燕綏了,轉而又閃現過他的臉,有那麼一瞬間,她有種強烈的衝動,想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羣衝上前揭了皇榜去見他。

此時,她聽到有人在談論立後,那些人的看法非常一致,都說前不久剛被封爲安國夫人的巾幗英雄婁沁,假以時日就會被立爲皇后,不僅百官都舉薦婁沁爲後,他也喜歡婁沁有意要立婁沁爲後,還說婁沁與他一起出生如死、欽慕彼此、患難生情,說的有憑有據的,一點也不像捕風捉影,那種衝動便被她壓回去了。

“這世上最容易變的就是人心了……”她的母親興安郡主曾經這樣說。那是她很小的時候,曾經悄悄地趴在雕花的格子架上,從方形的格子望過去,母親靠在牀頭對着一副畫像默默流淚,自言自語地說了這一句話。

可是母親和父親從來沒有爭執過,父親沒有納妾,對母親講話從來都是溫言細語的,沒有紅過臉,他很愛母親,她那麼小都能看出來,可是母親當時爲什麼要那樣說?後來她才知道母親一生都不愛父親。母親親口跟貼身婢女說的。

母親的感情是個謎,她沒問過,也不敢問。

圍觀者又議論說:“禮部都在籌備帝后的大婚了……”這個時候,她想破了腦袋想不起公孫灝曾經有對她說過一句鄭重的承諾,心不由地慌了……

腰裡忽然貼來了一隻手,不停地摸着,她側頭一看,嚇得連連倒退幾步。

“你男人呢?”那男人神情猥瑣,一看就是個紈絝子弟、青樓常客,男人又朝她逼近兩步,嘻嘻笑道:“怎麼沒在你身邊?”

她迅速繞到一邊走,那男人兩步跨來跟前,攔住她的去路,胸脯快要貼在她身上了:“是不是無家可歸?不如把孩子賣了跟了爺吧,爺會讓你每天都跟神仙一樣快活的……”說着伸手來撩她覆面的亂髮,剛剛撩起一縷看見她一隻眼睛,愣了下,就是這怔愣的間隙,她頭一低,張嘴對準他手腕下了狠狠一口,疼得他嗷嗷叫,待要給她算賬時,她鬆了口拔腿便跑。

男人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活動着手腕的筋骨,憤憤道:“臭娘們!爺再看見你,非把你按在牀上弄死你……”

原地逡巡了下,男人又無所事事地往人羣裡溜達,擠破了腦袋逛到皇榜前一看,登時睜大了眼睛,這女人……

男子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擼起袖子揭了皇榜。

圍觀的人發出驚呼。

男子站在人羣中央,趾高氣揚。

很快有官兵過來,喝道:“什麼人揭的皇榜?”

男子拍拍胸脯自豪道:“我!我剛剛看見這畫像上的女人了。”

官兵又問:“你可知揭了皇榜就得提供有用的線索?”

男子自信地點頭。

官兵側頭指揮身後人:“快去通知魏王殿下,帶走!”

鄭媱抱着孩子一個勁兒地往前跑,不知道跑到了哪裡,累得氣喘吁吁才靠着人家門前的臺階坐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兒,懷裡的嬰兒哇——哭了起來,哭得眼淚鼻涕糊得到處都是,鄭媱渾身髒兮兮的,翻翻袖子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地方給孩子擦,下意識地四下張望尋覓,一襲縞衣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見那雙白履,怔了下,一隻手帕遞了過來,她的視線慢慢順着那雙白履上移,定定地對上他的眼睛。

“幹嘛用這種眼神看着我?”他笑如薰風,“不認得我了?”

“果然是你……”她低頭說,眼角一澀,接過手帕埋頭給孩子擦臉。他蹲下身來,身體繼續往下傾,歪着脖子從底下去看她的眼睛,她就把眼睛壓得愈低,輕輕咬着脣,繼續給孩子擦臉,水珠偏偏不爭氣地往外涌,匯聚起來凝在眼睫上愈來愈重,就要承受不住啪嗒一聲落下去,可是那淚珠沒有落在孩子臉上,而是滴在他突然伸過來的掌心。

他撥開她的亂髮別到耳後,用掌心承託着那兩顆透瑩的水晶珠,遞到她眼前。“愛哭鬼。”笑看她,他沒心沒肺地說。

她也擡起頭來看他,那笑容什麼時候都是一樣的乾淨安寧,乾淨得像是幽篁的竹林,安寧得彷彿樑上燕子歸巢來。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嗎?”他笑着並不看她的眼睛,伸出拇指專心去擦她臉上的灰土。

“不會在父母跟前哭,不會在姐姐跟前哭……媱媱以後只在先生跟前哭。”她自己是個說話不算話的,她說過不在姐姐跟前哭,最後一面卻在姐姐懷裡哭得稀里嘩啦的,讓姐姐看得難過……此刻又在山鬼跟前哭了,又一次沒有骨氣地出賣了她自己。

“愛哭的小娘子心地都很善良,”被她哭着盯着看,他一點也沒尷尬,笑得若無其事,“真的,我不騙你,不過哈哈,”他這回尷尬笑道,“你都生了孩子了,哪裡還是什麼小娘子了,也忒不堅強了呵呵呵……”

她迅速用袖子擦去眼淚,結果抹得一鼻子灰,活脫脫一隻花貓,她站起了身,想跟他說聲謝謝。他以爲她要走,趕緊隨她站起。她剛要開口,突然被他拉入懷中,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低下頭來,顴骨和她額頭貼住,啪嗒一聲,有滴熱熱的水珠落在了她的臉上。

雖然不吐了,柔嘉這一日還是精神懨懨的,沒有一點胃口,可憐的小人兒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着,燕綏來跟她玩她完全打不起精神,全然沒了兩日前的活潑勁兒。

公孫灝來了之後看着心疼死了,把她抱到懷裡逗她,她也提不起興致,小臉埋在他懷裡,昨兒個哭腫了的眼睛今日還沒完全消腫,雙眼皮都哭成三層了。

公孫灝陪她玩了一會兒得去處理國事了,可心裡卻放不下她,乾脆把她抱着一塊兒去了。他批閱奏摺的時候就把她放到自己的膝蓋上,兩手將她環在懷裡,柔嘉可能因爲病沒完全好渾身沒力氣,就睜着一雙烏漆漆的眼睛四處亂看,小小的一團乖巧地窩在他懷裡,眼珠轉着轉着盯着他的手,隨着他手裡的硃筆一起轉動。這要是沒病的話,早就忍不住好奇心要攀爬他的御案,將他的奏摺弄得稀巴爛了。

他批着批着偶爾會低頭看看她的表情,並時不時地在她額頭上親上一口。柔嘉好像對他的御筆很感興趣,終於在看了半晌後忍不住伸手要去拿,他此時恰批完了奏摺,抽來一張乾淨的宣紙鋪展開來,將御筆遞給她,柔嘉樂呵地笑笑,小手橫握住,搖搖晃晃地有點拿不穩,伸過去在紙上亂畫起來。

公孫灝盯着她的傑作大量了半天,一點都看不懂畫的什麼。柔嘉畫起勁了,撲騰着小手,抖着小肩,小身板也跟着在他膝蓋上搖晃起來。他把她手裡的筆奪下來,想用一個正確的姿勢教她,可是她太小了,筆都握不穩,寫得出什麼字呢?他這個父親真是心急了些。他猛得又想起了鄭媱,正發愣的時候柔嘉拿着硃筆在他臉上重重描了一筆,他絲毫沒有察覺,等回過神來發現她把自己臉上塗得到處都是彤彤的硃砂,可愛極了。

“柔嘉乖乖,給父皇親親好不好?”他拿下她的筆,掐着她的腋窩把她身子翻過來面對自己。柔嘉欣然撲上去在他臉上親了下,他高興壞了。

魏王和鍾桓在這時來了。與他說有人揭皇榜了。

公孫灝激動地把柔嘉抱起來站了起來:“找到她了?”

鍾桓搖頭,道:“今日她就在皇榜的圍觀百姓附近,她應該也見到了皇榜的,那揭皇榜的人只提供了些線索,臣與魏王殿下順着他說的去追她的時候,沒有……追到人。”

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魏王道:“不過,有人看見她後來跟一個容貌雋美的白衣男人在一起,那個白衣男人……牽着她走了,她似乎沒有受到脅迫,那個白衣男人,應該是……如果臣猜得沒錯,應該是……”

他想了想,哂笑了下,截住魏王的話:“你們都下去吧。”

魏王和鍾桓告退了。

他頹喪地靠坐着,柔嘉從膝蓋上爬到他胸前,啊啊叫着,好像在喊他父皇。他笑着摸摸她的腦袋,自語道:“好你個鄭媱,看見了皇榜還故意躲着我,躲我一輩子不成?你不要我也不要你兩個女兒了是嗎?敢跟別的男人走……躲着我,我倒要看看你能躲我多久……”

雖然喪氣,心中的大石好歹往下落了些,因爲知道她的下落了,而且帶走她的人不至於乘人之危……

柔嘉滴溜溜地轉動着眼珠,神態天真地望着他,突然張嘴,斷斷續續地喊了一句:“父……皇……”

他驚訝地坐起來,瞪着她,雙手顫抖着扣住她的雙肩,喜悅地不知所措:“柔嘉,你剛剛在叫什麼,再喊一聲。”

柔嘉望着他,啊啊了半晌又不會叫了……

公孫灝還是很高興,抱着她去找她姐姐燕綏。

“什麼高興事?難地見陛下笑一下呢。”春溪迎上去問。

公孫灝脣角還是掩不住笑意,他很快就能找到鄭媱帶回宮了,柔嘉又會喊父皇了,他可不高興麼?“燕綏呢?”他愉悅地問,春溪過來要接過柔嘉抱他都不允,非要親自抱。

春溪道:“大公主午後喜歡犯困,奴婢剛剛哄着她睡着了。”

“歇息了?”公孫灝笑道,“那朕等她醒來。”他想了想,把柔嘉遞給春溪,“你照顧着公主,朕先去趟長公主府,晚上回來和公主們一起用膳。”

121、取名

日邊漂浮着幾縷白雲,翳去了午時強烈的光芒,薔薇園中的薔薇前幾日抽出許多新條來,莖葉俱是油油嫩嫩的淺綠色,隨着春風輕輕地搖曳着,看着養眼極了。長公主扶着兩個婢娥從殿裡出來,緩緩步入其中,一場疾病將她折磨得面色幹黃,又枯又瘦了,雖然翠茵每日晨起爲她精心上妝,但那兩頰上似乎再也見不到自然的潤色和榮光了,而神態卻依舊雍容端莊。

花架外出現了翠茵的身影,她進入園子漸漸趨近,鞋履踩在軟綿綿的莎草上因行步之快發出塌塌的響聲,她上前揖了個禮,爲長公主披上擎衣,輕聲說:“貴主,陛下來了,在水榭中坐了下來,說他在水榭上等您。”

長公主沒有搭腔,指上的丹蔻輕輕點着花架上嬌豔欲滴的薔薇花蕾,過了好久,才道:“讓陛下到這裡來。”

翠茵內心咯噔了下,貴主仍是這樣桀驁,今時哪裡同得往日?竟讓陛下遷就?她雖是他的親姑母,曾經助他,可他如今已是萬人之上、御極四海的九五至尊,誰不敢屈從於天子淫威,更何況,她當初還想墮掉鄭媱的胎……

也不知陛下今日是來孝敬和感恩曾經幫助過他的親姑母的還是來親姑侄明算賬的。幸虧鄭媱目前不在他身邊,他應是不知貴主逼迫鄭媱墮胎一事,貴主還有機會設法爲自己圓說。翠茵雖不贊同長公主的行事之風,卻也不敢加以評判,只好退去。

不一會兒,翠茵領着公孫灝到了。

公孫灝尊敬地喊她姑母,長公主轉過頭來上上下下打量眼前新帝,脖頸處的白色絹衣如雪,赤色十二章紋外袍,玉帶之央的螭首呼之欲出,這一身帝王常服倒叫長公主看得一愣,視線掃過他的深目眉骨,她不由想起了她的兄長——他的父親太子琰以及她的父親——他的皇祖父謖帝。

緊緊盯着他脖頸處的白色絹衣,盯得瞳孔賁張,一直盯出了那裡面的雪絹上始有血色蔓延,長公主臉上笑意飛揚,漸漸地,那血色褪去,蝤蠐恢復了雪白,方僵硬地笑道:“陛下穿上這一身帝王服,真是像極了本宮的皇兄,日角龍顏之姿,若叫這天底下的女人見了去,爭先恐後擠破了腦袋要充陛下的後宮了……”

公孫灝亦在打量她,緩緩揚起脣角,口裡一字一頓道:“亞父卻說,朕,更像,皇祖父——”他看見她瞳仁裡的火星一閃而逝。

“並不像——”長公主一口氣岔住,劇烈地咳了兩聲,笑道:“父皇的眉骨……很高……”

公孫灝方纔只是稍微試探了下,他的姑母果然一直都耿耿於懷,再探下去恐怕要激怒了她不肯告訴他一些事了,遂和顏悅色道:“姑母近來的身體還好麼?”

長公主擺擺手:“不行了,沒有多少日子可以熬了。”

“既然姑母身體抱恙,那朕下旨讓他來跟前盡孝如何?”

長公主笑了笑:“陛下今日恐怕不是來找本宮寒暄兩句的吧,陛下國事繁重,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說完了陛下早些回宮去處理國事,本宮恰好也乏了想歇息了。”

“既朕就直言,山鬼,在哪裡?薜蕪山的山鬼之墓要怎麼打開?除了山鬼之墓,還有其他通往地下的路麼?”

“呵呵,”長公主笑道,“這天下都是陛下的,本宮還不信了,區區一個活人墓,陛下就進不去了?還要來問本宮?”

“進去倒是可以進去,”公孫灝道,”朕只是不希望死人,所以來跟姑母來求一條捷徑。”

“沒有捷徑。”

“那朕就把薜蕪山夷爲平地,然後抓他到姑母跟前盡孝,不過,他的命若是不硬,不小心死了,讓姑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姑母就別怪朕了。”

長公主一聽,紅臉怒斥道:“陛下這是在威脅本宮!”

“朕哪句話威脅姑母了?”公孫灝笑笑,一雙鷹眼沉沉閃着威嚴的光,長公主見了略怔了怔,視線從他有楞有角、輪廓鮮明的面龐上離開,“陛下倒是對鄭媱那丫頭上心。”

不說鄭媱倒好,一說鄭媱就把他的怨氣點燃。“婁沁當時給朕的書信上可是姑母的親筆,姑母竟然合着他們一起算計鄭媱、欺騙朕……”

“灝,姑母是在爲你着想,”長公主語重心長地說,“你怎麼就不能明白呢?鄭媱跟着你,你們一起出不出得了嘉蘭關還不一定呢,即使出了,鄭媱跟在你身邊更糟糕,萬一被有心人說出她的身份,軍心大燥,你能這麼快就有今日?再者,不跟着你,你心裡掛着她,就渴望與她早日見面,這不,這麼快就回來了,登上帝位了。不過本宮說這些,你也不會領情,不領情沒關係,你現在拿山鬼威脅本宮?以爲本宮就怕你?動他試試?你敢動他?本宮就把鄭媛掐死,讓鄭媱愧疚一輩子!”

“你——”公孫灝只覺得帝王的龍鬚被觸了,帝王的威儀被壓制着,壓下這口氣離開了長公主府。

翠茵忐忑不安地走過來道:“陛下怕是對貴主心生成見了,甚至可能記恨貴主,奴婢,奴婢有些擔心……”

長公主哼了一聲:“怕什麼?本宮早晚不都要死的。”

“公子呢?”翠茵道,“陛下本就因爲鄭媱記恨公子了,若是再……”

長公主不說話了,閉了眼睛,心道: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鄭媱。

竹籬院落處處逸動着蘭花香氣,蝴蝶成行追逐嬉戲。想不到再次回到這裡,好像並沒有大的改變,只是院子裡種的奇花異卉更多了,鄭媱心裡感慨道,養着這些東西天天打理,他真是有閒情逸致。

他抱着孩子出來,站在門口逗弄他,逗得孩子嘻嘻哈哈。

鄭媱佩服地看着他,迎上去笑道:“你真厲害,我抱着他跑了那麼多醫館,大夫一個個的都說孩子沒救了,怎麼讓你看了下,他就活蹦亂跳了呢!”說着伸手要去抱孩子。

他不給她抱,自己抱着繼續逗:“孩子本來沒有病得很重,只是那些庸醫見你沒錢,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罷了。咦,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鄭媱搖頭:“還沒有名字,姐姐沒有給他取,你給他取一個吧。”

他想了想:“阿三?”

鄭媱皺眉。

他笑:“大河?”

鄭媱白眼。

“小江?”

“你會不會取名啊?還是不讓你取了。”鄭媱鄙視地說。

“小江不就挺好。”他又一副的沒皮沒臉表情,抱着孩子在一邊自言自語,“小江很好哇,小江真的很好哇,小江的確很好,你仔細想想,小江是不是很好?”

鄭媱生氣了,墮坐在臺階上雙手拖腮對着院子裡的花草發呆,懶得理會他了。

他咳了咳,湊過來,在她身邊與她並排坐下,掰着孩子的小手伸去摸她的臉:“這就生氣啦……”

鄭媱還是不理他。他又握着孩子的手刮她的鼻子,像是在跟孩子說話似的:“你看看你娘,你爹就是一時沒給你想個好名字,他就生你爹的氣了,你娘太偏心了。”

鄭媱驚得瞪着他道:“你胡說什麼?誰是他爹孃?”

他裝得一臉無辜:“當然要假扮成他的爹孃了,不是他爹孃住在一起豈不是很奇怪?讓別人知道了對他也是不好的,他長大了難道要告訴他他是公孫戾的兒子?更何況他也不能再姓公孫呢?乾脆跟我姓江吧。”

她怎麼覺得他說得好像有點道理呢?“不行,”她結巴道,“這裡又沒有……其他人,誰……誰會知道?長大?太……太遠了……再說吧……”

“反正我就喊他小江。”

話落,見她馬上要來反駁,忙道:“朗,朗這個字怎麼樣?曠通明達。江朗,這個名字挺好……”

“還……行吧……”鄭媱猛得跳起來,“爲什麼要跟你姓?你跟他非親非故的,他是我姐姐的兒子,就算不能姓公孫,那也得跟母親姓吧。”

“好吧,”他笑着說,“不跟我姓,就跟你姓嘍。”

鄭媱:“……”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說到名字,鄭媱倒是想到了他,睜大了兩隻眼睛看着他。

“幹嘛又盯着我看,我知道你心裡以爲我長得好看,但也不用每次都用這麼好奇又懷着一些嫉妒的眼光看着我,真的,”他向她湊近一分,挺直的鼻樑快要觸到她的鼻樑,他盯着眼下那豐軟的紅脣說,“我會憋不住的……”

鄭媱往後縮了縮,也以玩笑回道:“憋不住你就找個地方去解決內急。”

他倒是覺得很好笑,又爽朗地笑起來。

“爲什麼你這麼喜歡笑?有很好笑麼?”

“我一看到你就想笑。”他跟她說,依然在笑。

“那你昨日看到我還哭……”只是跟他擡槓,話一出口,發覺他的眼神漸漸不對,鄭媱有些心慌,往旁邊挪了挪。“我去做飯吧……”準備起身一隻手卻被他抓住了,鄭媱的心一下子亂了,胡亂掙着,他卻把她的手腕捏得愈緊,他把孩子放到階上了。

鄭媱驚愕地喊道:“你快把他抱起來,把他放地上他會受涼的。”他不動,眼睛看着她,繼續向她逼近,鄭媱慌得伸手推他,另一手去抱孩子,雙手都被他抓住了。

“你這是在幹什麼?”

“你看不出來我要幹什麼麼?”他伸手把她拉到懷裡了。

122、心動

“我就是想抱抱你而已,沒有其他的想法了,你別亂動。”

鄭媱渾身僵硬。

他抱了會兒便把她放開了,抱起孩子起身進屋裡去了。

鄭媱怔怔地坐在原地,本來是要問他原名是不是叫什麼晟的。發了會呆,細細一想:難道一直要住在這裡跟他呆在一起嗎?想不出有什麼好的長久之計。

晚飯是他做的。竹林裡摘回來的嫩筍,燉得蘑菇山雞,還沒出鍋香氣就溢滿了整個竹籬院落。

鄭媱坐在院子裡哄阿朗,肚子被那誘人的香氣饞得咕咕叫。離開了客棧便沒有吃一頓好的了,昨天被他剛撿回來的時候,看見他屋裡一碗白饅頭拿起來就啃。

望着她狼吞虎嚥的模樣,他沉默着二話不說,轉身進入廚房給她重新燒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餚。都是野菜野味,燒出來卻特別得香,也許是鄭媱太餓了,吃什麼都覺得很香,他撿起筷子還沒幫她夾菜,她已經抱着湯鉢咕咚咕咚地喝光了。他就說:“多吃點,你看你瘦成這樣,明天燒我最拿手的菜給你吃。”她光顧着吃,哪裡聽得見這些,吃得杯盤狼藉,險些撐破肚皮。

院子外面來了好多白色的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的,雪糰子一樣,小狐狸擡起前爪攀上了竹籬往院子裡張望,看見他端着拿手菜出來,圓溜溜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嘴裡發出饞饞的聲音。

他把菜端上桌,走到廚房拿出給它們準備的一份,開了竹籬門,走去它們中間,俯下身餵給它們吃,小白狐愉悅地叫着,紛紛涌過去,團團把他圍成一個圈,那些白色的尾巴拼在一起就像一朵雪蓮花。

喂完了小白狐走進來時發現她正在看他,他笑着衝她揮揮被狐狸吃得一乾二淨的石碗:“我做的拿手菜特別好吃,你看它們都吃光了,它們最愛吃了,這些小傢伙是我常來往的客人。”

常來往的客人?字裡行間透出的,是自在還是寂寞?

鄭媱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專注地望着他,這麼多年一個人究竟是怎麼過下來的,一種悲辛涌上來,心顫顫地搖:“呵呵,”她強顏歡笑,走過去捶捶他的肩膀說,“狐狸本來就喜歡吃雞的好不好?你當我好騙呀,你說做的好吃就是好吃了,我吃了才知道好不好吃!”

望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他心底感慨:原來她心裡是有他的。

天突然下雨,雨點落在臉上,就像情人的吻,輕柔而纏綿。

他待要朝她走近一步,她忙抱着阿朗轉身,往屋子裡去了。

“拿手菜果然是拿手菜,太好吃了!”鄭媱說着又夾起一筷子蘆筍,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吃得腮幫子鼓起來像塞了兩隻小籠包。

“你上次來的時候沒趕上嫩筍的季節,就沒有做給你吃,”他說,“明天我去趟集市,買些好酒好菜回來。以後每天都做不重樣的菜給你吃。”

鄭媱含着筷子滯了一下,繼續埋頭吃飯,懷中的阿朗這時哭了,不停在她胸前揮舞着小手,這孩子是餓了,要吃奶。小小的嬰兒力氣大得很,緊緊揪扯着鄭媱的衣裳,鄭媱怎麼掰他都不放手,反而哭得更厲害了,扯着扯着竟把她的領口給扯開了,鄭媱一時沒注意,眨眼的工夫雪丘溝壑都有些出來了,鄭媱趕緊拿手捂住,慌得擡頭,發現他正含着筷子,視線呆呆地盯着……鄭媱羞道:“你轉過去!”

他放下筷子,乖乖地轉過去,聽到她窸窸窣窣地掀開了衣裳,給孩子哺乳。

阿朗出生的時候,鄭媱的女兒剛斷奶,她還有乳汁,就自己給阿朗哺乳了。

聽到阿朗咽得咕咚咕咚響,他都覺得有點渴了,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下,嚥下一口口水,他咕噥了句:“生了孩子,又在哺乳期,還這麼小……”

鄭媱臉一紅,抱着阿朗拔腿跑進屋去了。

他轉過臉來,出神地看着她剛剛吃過的碗。

“娘~”“娘~”“娘~”

柔嘉和燕綏一到晚上就容易想娘,這又想娘了,傷心地哇哇嚎啕。

公孫灝把她們一左一右地攬在懷裡,怎麼哄都哄不住,聽到她們倆哭他自己都想哭了。她真是心狠,她的女兒她都不想念麼?哭得他心煩意亂,終於耗盡了他所有的耐心,他提高了聲音喝了一句:“別哭了!”兩個女兒被恐嚇住了,再也不敢放聲哭了,只仰着小臉望着他,低聲地一抽一泣。

春溪聽到聲音匆匆趕過來:“陛下?”

“無事,”他頭疼道,“朕心裡就是太亂了,一時衝動,聲音大了些。”

春溪走過去道:“要不,奴婢來哄吧。”

他搖頭:“不用,你下去吧。”

春溪便退下,仍不大放心,走得很慢,聽到他又開始溫聲細語地哄她們:“燕綏,柔嘉,父皇給你們講故事好不好?”

春溪笑笑,陛下還真是疼愛她們,這倆小公主也是把他折磨得夠嗆,算是替她們的母親出了一口氣了。

終於把她們倆哄睡着,黃昏的時候朝臣遞上來一堆摺子,他現在得去及時地處理了,走到門檻時發現自己的外裳忘記拿了,就喊春溪,春溪先去給他拿外裳,出來的時候發現衛韻不知什麼時候來的,正站在門口跟他講話,春溪就先拿着衣裳屏退到簾後偷聽。

“妾聽說有人揭了皇榜提供鄭娘子的下落了,陛下快去接鄭娘子回來吧,鄭娘子一個人流落在外,手無縛雞之力的,被人欺負了怎麼辦?也不知鄭娘子有沒有看見陛下派人張貼的皇榜……小公主們還這麼小,怎麼離得了親孃?妾每次聽到小公主們哭着喊孃的時候,心裡就一酸。”

聽到她提女兒們,他嘆了口氣,想到鄭媱看見了皇榜、知道了他在找她不願意回來,丟下兩個女兒,不由慪火道:“她就是太任性了,有什麼誤會和委屈都喜歡憋在心裡,不肯找朕當面說清楚,最後不計後果地逃避……從前是,現在也是……”

“陛下的意思,鄭娘子故意避着陛下自己不肯回來?”衛韻道,“這怎麼可能呢?如果真的是自己不肯回來,那她一定有什麼苦衷。她不想讓陛下知道,也許就像陛下說的那樣,受了什麼委屈,寧願自己一個人憋在心裡,不想讓陛下跟着她一起難過。”

公孫灝沉默着沒有說話,眼底的玄色飽漲。

“妾當初和她一起關在獄中的時候,公孫戾來見她,”衛韻嗓音漸漸低啞,“她當時還懷着身孕,公孫戾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她,逼迫她跪下來求他,她不肯,他就打得她背部滲出血來,染紅了衣裳……”

“鞭打?”公孫灝緊緊攥着十指,聽她說鞭打,彷彿誰拿着一鞭子抽在了自己心上,瞪着她咬牙吼道,“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朕?”

衛韻泣不成聲:“妾怕陛下難過,鄭娘子肯定不想讓陛下知道的,她也怕陛下難過……妾當時就在對面的牢房裡看着,無能爲力……公孫戾之後就說要毀了她的清白……”

公孫灝聽後腦袋一脹:“你說什麼???”

“公孫戾不僅說要毀了她的清白,還要逼她跟魏王……之後就命人傳魏王入宮並將她給帶走了……他們哪裡是人,分明是禽獸,她還懷着身孕……”衛韻聲淚俱下。

公孫灝聽後退了幾步,險些站立不穩,眼睛愣愣地也不知道看向什麼地方。

衛韻跪在地上,跟他磕頭道:“是妾無用,妾沒能照顧好她,也沒有辦法給陛下傳信,讓她受了那樣的委屈……鄭娘子,她深愛着陛下,一定是不希望陛下知道這些難過的……”

公孫灝不知道有多生氣,心裡那個火壓抑着,只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釋放,他往前衝了幾步,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猛得大喝:“吳順——傳魏王!傳魏王!讓魏王連夜入宮!”

“陛下深夜急召,不知所爲何事?”魏王察出他沉暗的臉色和對自己投來的不善的目光,心裡有些忐忑。

“朕問你,你必須如實回答朕。”

魏王:“臣萬萬不敢欺君……”

公孫灝睨着他,問:“當初鄭媱被困牢獄的時候,公孫戾是不是傳了你入宮,安排你和鄭媱單獨見面?”

魏王心頭一咯噔:“是,臣去見了她,公孫戾知道她與臣有過婚約,有意讓她委身於臣……公孫麗不知道她已有孕,臣知道她有孕在身,和她聊了幾句,爲了保她,把她懷孕的消息告訴了公孫戾,後來貴妃又出面求情,公孫戾因此沒有繼續虐待她,而是讓她住在宮裡。”

公孫灝暗暗察看他的臉色,覺得他不像是在說謊,心裡安穩了些,又問:“那公孫戾有沒有欺辱她?又或者意圖讓其他什麼人欺辱她?”

“應該沒有了。”魏王說罷,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道:“她若被侮辱了,還會繼續活着嗎?是不是有心人對陛下說了什麼?想敗壞她的名節?她心裡一直都只有陛下,況且,她可是陛下教出來的,貞潔廉恥她還是看重的,陛下心裡應該清楚纔是。”

公孫灝沒有心情理會魏王這些話,他並不是介意其他的,只是在想她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吃了不少苦。他想立刻把她找來身邊,卻又愧疚,愧疚得有些不忍面對她。他讓魏王退下了。

一晚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腦子裡都是她,睜眼閉眼都是她。

又夢到柔嘉和燕綏了,夢裡在喊她,哭得那麼傷心,鄭媱睜眼醒來,牀上坐了很久,收拾完牀鋪發現江思藐已經不在屋子裡了,去哪兒了呢?給阿朗穿衣服的時候想起昨日他說他今日要去集市,鄭媱遂抱着阿朗起來,發現桌子上已經擺了早膳。

吃完早膳,鄭媱把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真乾淨,沒有什麼灰塵,看來他每天都打掃。

外面的日頭已經很高了,鄭媱兜着阿朗在院子裡的樹蔭下晃悠着,聽見竹籬外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是他回來了,他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菜,一見鄭媱眉開眼笑,快步朝她走來,把買來的菜晃給她看:“今天集市上可熱鬧了,買來的這些大概能做出個十幾道不重樣的菜啦,對了,你喜不喜歡吃魚?”

“魚?還行。”他剛回來、她一眼望去的時候,明明望見他眉目間的戚色了,他可真會藏,轉眼就藏沒了。

“今天早上有魚販叫賣鮮魚,我看了下,說是鮮魚,其實還沒有幽篁外的小溪裡捉上來的新鮮,這些天有雨,幽篁外的小溪很快會迎來汛期的,汛期的時候那個魚活蹦亂跳的,捉起來可好玩了……”他走進廚房把東西放好,手別在後面,走到鄭媱跟前突然把東西拿出來給她道:“你的……”

鄭媱低頭愣愣地看了一眼:“什麼東西?”

他把東西塞給她,把阿朗接過來抱:“你進屋去看。”

“什麼東西呀……”鄭媱嘴裡呢喃着,“還要進去看啊?你不會買了什麼活物故意嚇我吧。”

進屋拆開一看,是一條素淨的裙子,身上的裙子還是那日他把她撿回家的時候買的。兩條衣裙,下雨的時候幹不了,換不過來。鄭媱比了下,看着裙子低頭笑了笑。

他正抱着阿朗捉蝴蝶,不經意地轉臉,她換了衣裙正站在階上衝他盈盈微笑:“好看嗎?”房頂上的竹枝剛好伸了下來,向她輕輕搖曳着,日光透過扶疏的枝葉斑駁地灑在她臉上,她眉間很寬,疏疏淡淡的,竹枝橫斜之態般灑逸,眼珠明亮,鬱郁幽幽的,就如綠葉色之深,素淨的練裙在和風裡輕輕鼓動着,周遭有一種乳白色的如夢似幻的薄紗輕輕籠着她一樣。

他愣愣地盯着她,心動神馳道:“哪裡來的小仙女,蒞臨寒舍,在下心悅不已……”

123、靈犀

鄭媱下了石階朝他走來,接過了阿朗。“你去燒菜吧,還是你燒的菜好吃,我不會,怕燒了你的家……”

“好,你和阿朗去屋子裡吧,一會兒日頭就高了,”他擡頭看看天,“明天可能又要下雨……”

鄭媱抱着阿朗在院子裡踱步,竹籬外新種的白色木蘭花開了,花樹很矮,微風送來淡淡的香氣,鄭媱騰出一隻手掐來一朵清雅的木蘭,別在了阿朗的耳朵上,阿朗笑逐顏開。

他炒了幾個小菜端上桌,阿朗已經睡着了被鄭媱抱去牀上了,騰出了抱孩子的手行事方便多了,鄭媱坐在桌前,吸着鼻子深深嗅了一下,讚道:“聞一聞就知道很好吃了,色香味俱全。”

“瞧你這馬屁拍的,”他衝她擠擠眼睛,給她夾菜,“這道豆腐新鮮,做出來的味道應該不會太差,嚐嚐。”

她呵呵笑着:“豆腐好吃。”

“那你就多吃點豆腐。”他又給她夾,卻發現她自己一直在夾他跟前的春韭,“你喜歡吃春韭嗎?”

鄭媱搖頭,一邊吃一邊說話:“不喜歡吃,但是你做得很好吃……”

“牙齒上都是……”他調侃道,“看着像老太太一樣,真醜。”

鄭媱挑挑眉毛,白他一眼,繼續吃着,又說:“你炒的春韭這麼好吃,不作爲餃子餡兒包餃子真遺憾。”

他握住筷子,擡起頭:“你想吃餃子了?”

鄭媱埋着頭,漫不經心地說:“好久沒吃了,有點想餃子的味道了。”

“春韭也不是什麼好菜,”他說,“這些春韭不是今天早上買來的,是自己種的,昨天不是下雨了嗎?一夜的雨水過後,就綠油油地長起來了,不剪的話天一放晴沒幾日就老了,我就剪來了。”

“夜雨剪春韭!”他們倆個忽然異口同聲地說,俱是微微壓抑,相視一眼笑了。

他又說:“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她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說着說着,她神色漸漸寥落,嘴裡也不嚼了。他放下了筷子,問她:“你不想見他麼?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有沒有想永遠躲着他不見他?有沒有想過他正急得焦頭爛額地找你?”

她只搖頭,不說話。眼眶紅紅的。

“我今天去集市,聽到人們都在議論他,也在議論你。”

“議論些什麼?”

“原來大家以爲他要立與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女巾幗爲後,可是昨日早朝,當左相提出立那女巾幗爲後,羣臣附議的時候,他死活不同意,甚至表示不會讓其入他的後宮……羣臣也不答應,最後他拂袖走了,留下一殿的朝臣……傳到了民間,百姓們紛紛議論,原來封女巾幗爲安國夫人就是不想向立她爲後罷了……衆人又展開了猜測,他最近發瘋了一樣大力尋找他女兒的生母,登基以來後宮沒有一人又遲遲不立後,卻只貼了皇榜找那一個女人……衆人都說他是個癡情的皇帝,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的,於是就展開了對你的議論。”

“議論我什麼?”

“很多,你現在可是盛都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呢,你的身世被挖出,各種關於你的傳言越傳越兇,傳言說你父親是忘恩負義、十惡不赦的大奸臣,重華之變殘害忠良,搖身成爲權傾朝野的相國;說你跟你父親一樣深謀遠慮,一眼看出府裡卑賤的先生有帝王相,纔不嫌棄他表面的窮酸氣,想方設法地接近他,閨中便與他有私,禮義廉恥,拋諸腦後;說你姐姐從太子妃到人人唾罵的厲帝皇后實則是爲了家仇忍辱負重,而你自私不孝,始終狗苟蠅營地爲了自己,鄭府被抄時苟且偷生,被他藏於長公主府,從此兩人肆無忌憚地暗通款曲;說嘉蘭之變你被困宮中爲人質後委曲求全,與人私通,珠胎暗結。說他色令智昏,衆人請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女巾幗爲後,他卻力排衆議,空懸後位還封那血緣不清的女兒爲和宜、安宜公主;還說……還說,你這樣野心勃勃的人必然會回宮的,不久之後就會正位中宮,成爲一代賢后母儀天下是不可能的,因爲你只會媚惑君上。還編了歌兒,小孩子家暗裡唱,‘鄭家女,魏王妃,私授受,苟偷生。會襄王,通款曲,爲人質,亂宮闈。色事君,豔無雙,珠胎結,頭巾綠。心吞象,惑君心,中宮懸,國事荒。’差不多就是這些了,我都替你背下來了。”

鄭媱慢慢地咀嚼,聽了他的話,到底心意難平。

他說:“他很快就會來找你了,今日我回來的時候發現薜蕪山有很多官兵……你有沒有想過,他到你跟前的時候你怎麼辦?我想,他必然已經知道了阿朗是誰,你有想好怎麼跟他說嗎?之後打算跟他回去嗎?”

那一口菜被鄭媱咀嚼了很久,鄭媱道:“我想過的,就像你說的,他必然已經知道阿朗是誰,我也不可能躲他一輩子的,更何況,我跟他還有兩個女兒,女兒們這麼久見不到我一定哭壞了。既然他知道了我在這裡,那我不如早些回去,免得連累你,至於阿朗,我會想方設法地求他放他一條生路的,他若不答應,我就……我就只有以死相脅了,我也想知道,他會怎樣選?哪怕他最後不選我,我和阿朗一起死,也已經無所謂了……”

“你信不信我?”

鄭媱擡頭看他。

“你若信我,就把阿朗交給我吧,你若放不下他,就回去吧,我會替你好好照顧阿朗的。”

“不行,”鄭媱果斷否決,“他都知道了阿朗是誰,會放過他?會放過養他的你嗎?”

“我有我的去處,不會讓他找到我的。”

“我不能連累你,江思藐,只有阿朗在我身邊纔是最安全的,多多少少的,他會顧念一些我和他的情……”

他點點頭,見她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壞掉了,轉移話題說:“你剛剛說到餃子,其實我做的薺菜餡兒的餃子更好吃,你想不想吃?傍晚的時候咱們一起去找薺菜好不好?”

“我不想去……”她情緒低落地說。

“你不想幫我啊?薺菜要找很久的,你不幫我,那我一個人要找到天黑了……”

“那好吧……”

飯後阿朗還在香甜地睡。他拿着兩隻竹簍來叫她準備出門了,她擔心阿朗醒來沒人在旁邊會哭,他走過來看看阿朗熟睡的模樣,伸手摸了他兩把:“放心吧,這孩子不睡到天黑醒不來的。”

“你?你剛剛不會對他做了什麼吧?”

他只笑笑聳聳肩:“放心放心,沒事的,有我在。”說罷拉起她的胳膊給她背上竹簍,往竹簍裡放了一把攫刀,兩人一起出門了。

“薺菜長什麼樣啊?”

他已經蹲下身攫了一株:“諾,給你看看。”

鄭媱接過看了看,扔進竹簍裡,跟在他身後和他一起找,原來薺菜挨地而生,形狀像蓮座,這個時候有的開出小白花了。鄭媱歡喜地拿着一株開着白花的薺菜衝他搖晃:“我想起關於它的一句詞了。”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他指着她手中開花的薺菜說,“這薺菜可滿足,它的春天來了。”

她笑得嫣然。

笑的時候真是好看,他盯着看了好久,移開了視線,那笑容還在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

“揹着竹簍,拿着攫刀挖野菜,現在的鄭媱,活脫脫一小村婦。”

“說我!你不一樣!”她在背後孩子氣地對他吐了吐舌頭,他立刻反駁說:“我本來就是山野莽人。”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鬥嘴,一邊鬥嘴一邊說笑,沒留意到天邊堆積的烏雲,不知不覺天色就暗了下來,伴着穹蓋上一聲沉悶的雷音,豆大的雨點嘩嘩嘩地下起來了。

“糟糕,下雨了,我們沒帶傘。”鄭媱去看他,他正脫衣服,脫完了外裳拿起來闊步朝她走了過來,一道閃電把他整個人照得明亮,一顆顆雨珠自他挺起的鼻樑上滾過,他伸手一把將她拉起來,手裡的衣裳一甩,“你捉着那一角,咱們一起跑回去吧。”

雨來得湍急,將地表的軟泥都沖刷起來,兩人扯着衣裳蓋在頭頂,一路奔跑着,鞋底很快結了厚厚一層泥土。無盡的荒野,泥土、雨水、薺菜、青草,俱散着春日的香氣。

這樣一口氣跑回了幽篁,站在竹林裡喘氣,風雨裡的竹林發出颯颯的濤聲,洗過的葉子翠綠養眼,雖然淋了雨,但她心裡就像這場雨來得酣暢淋漓。

“有沒有淋溼?”他抖了抖衣裳,走過來看她,把她的身子掰過來扯過去,最後發現她定定地看着他。“你的衣裳都溼了。”她愣愣地說。

他的衣裳像從水裡撈起來的,而她的衣裳沒怎麼被淋溼。

對視了兩眼,他道:“哦,淋溼了就淋溼了,曬一曬就幹了,沒什麼的,快回去吧,阿朗這時候可能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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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進屋,阿朗突然醒來哭了,鄭媱趕緊進屋去把他抱起來哄。

他把裝薺菜的竹簍拿去準備清洗薺菜做餃子餡兒,忽然想起還得做餃子皮兒,看看天色,今天要做出來估計會很晚了,明天做吧,可是明日薺菜可能不新鮮了,他找來一個養花的陶盆,先拿水養着菜,明早起來做餃子皮。

做完晚飯去喊鄭媱來吃,走進屋裡發現她哄着阿朗自己也睡着了,見她睡得香不忍再喊她起來,給她蓋好被子,忍不住親了下她的額頭,悄悄退出去了。

屋外雨驟風狂,喀拉——遠處傳來一聲巨響,他正在溫菜,去到廊下一看,遠處一株梧桐樹倒了……

鄭媱一覺醒來,發現窗外已是黑沉沉一片了,晚上還沒給阿朗餵奶呢,他竟好像也不餓,在她懷裡睡得香甜。窗外似乎有燈光,她起來,出了屏風一看,他竟還沒睡,外面的燈光是?此時她彷彿又聽見滂沱的雨聲裡傳來輕輕的削木聲。出門一看,他正坐在廊下削着木頭,廊下的雨很大很急,衝到他的腳邊,他半邊衣裳都溼透了,神情卻很專注,偶爾擡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和雨。

鄭媱輕輕走到他身後:“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削木頭?”

他聞言擡起頭來:“我的古琴有根琴絃壞了,正好院子外有一棵梧桐倒了,桐木不錯,就想做一把古琴來着,你哄着阿朗也無聊,沒事的時候可以彈彈古琴。”

鄭媱盯着他道:“傻子,琴絃壞了換一根修一修不就好了嗎?你就算要做琴也去屋子裡或者白天做啊,外面雨這麼大,不冷嗎?看你渾身都淋溼了。”

“沒事,在這裡還可以聽着雨聲,你聽聽,雨聲很好聽,”他看着她的眼睛說,“今晚做,明天就可以彈了。”又收回視線,低聲說了句:“晚一天做,也許你就彈不到它了……”也不知她聽見了沒有,似乎是沒有。

她心頭一熱,心想:這個傻子肯定是怕吵着她和阿朗了。

“傻子!”她有些生氣,數落他說:“爲什麼非要重新做?琴絃壞了你換一根不就好了,你真是個傻子!我都沒見過像你這麼傻的人!”

“換一根琴絃後那一根琴絃彈出的就不是原來的音色了,與其他琴絃彈出來的音色無法相融。所以我決定重新做一把古琴,使它整體彈出一種新的、和諧的音色。你說,這像不像人的關係,修好了也不像原來那樣了,還不如,忘了、放棄了、重來……”他擡頭望着她,目光火熱。

她心一搖,臉一熱,忙得將視線投向遠處的竹籬門落,密密匝匝的雨簾洗刷着蘭卉,幽幽暗暗的香氣飄得滿院都是。“胡說,換根琴絃彈出來的怎麼就不一樣了?”不知道是雨霧的朦朧還是眼裡的朦朧,漸漸地一切事物都看不真切了。

驀然有雙手從背後圈住了她,他的心跳貼着她的後背:“你若願意,我就帶你和阿朗走,我們一起走,去一個他永遠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124、眷念

她心跳如鼓,腳底輕飄飄的險些站不穩,低頭掰他的手:“江思藐,你不要這樣……我心裡始終是有他的,我一直都是愛他的,我跟他之間也沒有什麼不可修復的,我就是怕他不放過阿朗連我的勸都不聽……即使,即使我不愛他,我也不可能拋棄我的女兒的……這是我做母親的責任……我還有妹妹,我答應了我母親和姐姐照顧妹妹的,可是我卻一直沒有做到……我……”她啜泣了起來。

他鬆了手,退後兩步,尷尬地笑道:“抱歉,我唐突了……”

廊下急流如注,飛湍瀑喧,花飛葉卷。

一夜的雨,天明的時候歇了,地上水流嘩嘩匯聚成河,通過屋後的水溝排走了。

悠悠揚揚的琴音繞樑不絕,鄭媱倚着門棱悄悄向中堂內窺看,那人纖長的、比女人還好看的手指正在琴絃間輕攏慢挑,挑着挑着忽然按住琴絃:“是不是吵醒你了?”

“不是,天亮了我就醒了,”鄭媱看看他烏深的眼圈,走過去看那新做的古琴,伸手摸了摸,“什麼時候做好的?”

“早上,”他說,“你試試看。”

鄭媱隨手挑了下,音色醇清悅耳,彈起來應該很不錯,是把好琴,讚道:“想不到你什麼都會。”

“阿朗醒了麼?你先洗漱吃點早飯吧。”

他已經吃過早飯了,鄭媱吃的時候他在一旁包着薺菜餡兒的餃子,眨眼的工夫指端便拖起一隻飽滿的元寶來,而鄭媱作爲一個女人,什麼也不會,她好奇地盯着他的手指道:“你這雙手怎麼會這麼巧?往後哪個女人要是嫁了你真是幸福呀。”

他聞言怔了怔,包餃子的動作緩了下,低頭笑笑,繼續加快手中的動作。

鄭媱吃過飯也來幫他,可她不會,他就擼起袖子教她怎麼包,她不是放多了餡兒把餃子皮撐破了,就是沒有摺好餃子皮兒使得薺菜餡兒露出來了,損壞了不少餃子皮,包出來的餃子歪歪扭扭的,和他包的一比,簡直天差地別。

不經意地,她瞥見了他手臂上一塊長長的傷疤,像是剜去過一塊肉的,忙抓過來問:“怎麼弄的?”

他的確回答說:“剜掉過一塊肉,很早就剜掉了,現在不會疼了。”

“爲什麼要剜去?”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很早?她想到了他的身世:“我聽貴主叫你晟哥,是不是你原來的名字裡有個‘晟’字?”

“嗯……”他雲淡風輕地嗯了一聲。

她開始出神,過了會兒,又看着他說:“我印象裡,好像誰的名字裡也有這個字,但是我記不起來了。”

“哦?你對那人還有印象啊,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開心。”他開心得有點合不攏嘴。

餃子還得一段時辰才能出鍋,配着鮮魚湯纔好吃呢,昨夜下了大雨,今日幽篁外的小溪一定發汛了,小溪發汛便是最好的捉魚時機,他便跟鄭媱提議一起捉魚。

聽他繪聲繪色地講捉活魚如何有趣,鄭媱欣然同意了。

阿朗被他放在竹筐裡揹着,他和鄭媱兩人換了草鞋、戴上斗笠便一起出了幽篁。

小溪果然出汛了,水面漫過原來的溪牀,侵蝕了兩岸許多的泥土,嘩嘩的水聲遇着溪中嶙峋的巨石衝出朵朵銀白而碩大的水花,濤聲如鍾如磬。天空還有些雲翳,日光熏熏然不烈,溪水泛起粼粼的光澤,晃盪在溪岸的樹林間。

譁得一聲,好大一條魚,跳躍着翻過了阻礙的巨石,空中卷着白花花的魚尾,咚——落入溪流中,隨波前進了。

“哇——”鄭媱嗟呼一聲,激動地奔上前去,清澈見底的溪水裡還有好多烏黑的背脊,因爲前面的巨石和渦流阻擋,那一羣魚兒被困在了那一處水渦裡,鄭媱伸手去捉,那魚兒在水中的力氣大得很,渾身又滑又黏,尾巴一彈,甩得鄭媱一臉水花,從鄭媱手中溜脫了。

鄭媱呵呵笑着,衝他招手。“快過來,這有好多魚!快抓!快來抓!”

他便下了水過來抓,她忙得不亦樂乎,串來串去,長髮如荇藻般飄蕩着,最後抓了好幾條大魚,看得阿朗都感興趣了,伸出小手要去摸摸那魚,鄭媱便捉着一條魚笑嘻嘻地湊到阿朗跟前,阿朗也湊上去,黑溜溜的眼珠盯着那魚,不妨那魚一擺尾,阿朗嘿得一笑,嚇得緊緊攀着他的背上往上爬,又忍不住好奇心轉過了腦袋去看,鄭媱笑得前俯後仰,最後直不起腰坐在地上。頭頂一朵水花澆下來,擡眼一看,竟是他搗鬼,也捧了水去灑他。

於是兩人打起了水仗。岸邊新捉上去的魚兒用草繩串在一起,活蹦亂跳的。

鬧了一會兒收拾東西回去。鄭媱起身時腳崴了一下,竟疼得厲害,走不了路了。

“腳崴了?”他脫了她的鞋一看,“腫起來了,不能再走了,不如這樣,你揹着阿朗,我揹着你。”他便把載着阿朗的竹筐放到她背上,讓她揹着阿朗,他再把她給背起來。“好輕呀,”他說,“你太瘦了,如果在我這裡住個一年半載,我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兩個人一路有說有笑的、不知不覺就看到竹林了。

他開了個玩笑取笑她,她順手拍了下他下巴,臉上洋溢着喜悅的笑容,他迅速低了下巴親到了她的手指,又是一陣打鬧,擡起頭來時,兩人都僵了。

好巧不巧,公孫灝正站在竹林小道中央,面如死灰地盯着他們,挺拔的身形堪比身後那鬱鬱蔥蔥的竹子。鍾桓站在他身邊,悄悄側着眼睛瞥他,暗暗替他尷尬。

“放我下來,”鄭媱掐他,“你快把我放下來。”

他看了眼公孫灝,倒回首衝她笑了笑,並不放她下來,卻溫聲細語地說:“你的腳崴了,不能走路了。”鄭媱掙了下,他還是不放她下來,鄭媱又去看公孫灝,公孫灝的目光正緊緊鎖着她。

他們就這麼親密了?公孫灝只覺心口一塊巨石壓着,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側頭對身邊的鐘桓道:“你去外面等着我。”

鍾桓看了對面二人一眼,點頭離開了。

公孫灝沉着臉色瞪着他,闊步朝他背後走去,一把將鄭媱扯到了自己懷裡,動作太劇烈,使鄭媱的頭撞到了他的胸,那裡堅硬得像一堵牆,撞得鄭媱頭腦發麻,背後的阿朗也被撞哭了。他僅用一隻胳膊就把她攬住了,她不得不貼在他懷中,嬌小的一團,阿朗更如一枚小小的肉球貼在鄭媱背後,哇哇地哭着。

江思藐轉過了臉來打量公孫灝,迎着他不善的目光,他從容地衝他微笑:“陛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話還未說完,公孫灝那早已握緊的拳頭一拳揮得他倒在地上。

鄭媱尖叫一聲,捶他的胸道:“你打他做什麼?”

公孫灝不理會她,不聽她的勸又朝他走近了兩步,如果不是因爲一手抱着她不便,他非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打得他鼻青臉腫、滿地找牙爲止。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擦掉鼻血笑:“你別誤會,我和她沒什麼,她腳崴了我才揹她回來的。你跟她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之後有什麼怒氣你直接衝我來好了。”又看向鄭媱:“餃子應該熟了,我先回去盛了餃子,然後把魚煮了,你們一會兒記得回來吃。”鼻血又流下來了,他用袖子擦去,提着魚走進竹林深處了。

剛剛跌在泥窩裡,那背上滿是泥濘,望着他消失的背影,鄭媱又往公孫灝胸前狠狠擂了一拳:“你打他做什麼?你憑什麼打人?”第二拳、第三拳……通通捶過去……

公孫灝都一聲不吭地受着,低着目光逼視她,那握緊的拳頭鬆開來猛得擡起她的下巴,眼底愛怒交加,“你心疼了?我不來,你就打算跟他一輩子住下去了是嗎?丟下你纔剛剛斷奶的女兒不管不顧了是嗎?”

這一喝喝得她愣住,呆呆地望着他,他不停滾動着喉結,嚥着一腔火氣和不平,他緊緊盯着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那烏黑的眼珠呆滯了會兒,光澤一閃,氾濫出一片朦朧的水花來,她掙扎着要從他懷裡溜下去,他一手捉住她一條腿分開來讓她的腿夾住自己的腰,拖住她兩臀,低頭狠狠攫住了她的脣。

阿朗在她背後對着青天嚎啕大哭……

吻得她一口氣提不上去憋得臉色煞白才放開她,他這次低聲下氣地求她:“媱媱,跟我回去,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又把她背後的肉球給提了出來:“我不殺他,不殺他,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什麼都答應你,求求你跟我回去……燕綏和柔嘉天天都哭着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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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蕩在竹籬院落,匯聚成無形的仙紗,緩緩騰入九天,花草樹木的搖曳、白狐的擺尾、蝴蝶的翩躚都隨着音律的節奏,白鶴在上空迴旋。

想不到他竟奏得這樣的天籟,如此造詣,恐怕世上沒有第二人能與之比肩,哪怕琴技是盛都一絕的魏王都遠不能及。

好熟悉的旋律。

“晟哥哥……”腦子裡莫名有個稚嫩的女音……鄭媱輕輕推開竹籬院門,一步步往那音源靠近。竹門被推開一線,光線打在他的臉,他的眉心至鼻樑中線的光弧漸漸張開,光芒灑向了他整張臉,半張臉還腫脹着,他按住了琴絃,擡頭看她,微微一笑:“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他呢?”

“我跟他說好了,他答應我不殺阿朗,以後會把阿朗交給我大哥撫養。我讓他在外面等我,我來與你道個別,並親口跟你說聲謝謝……”

他點頭:“想不到這麼快就要走了,先吃些餃子吧,怎麼辦,魚還在鍋裡,你怕是來不及吃了。”

“不吃了。”她搖頭,咬着脣,猶豫着,忍不住問:“你剛剛彈的,是,是叫……《落花雨》麼?”

他身形有些僵硬,靜靜注視着她的眼睛。《落花雨》,這世上除了她,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聽過,世人更無從知道。難道她想起來了?那一刻的心幾乎要奪腔而出,被他剋制住了,他輕輕點頭。

她猛得擡頭:“你是誰?”竟不由自主地心跳起來。

事實上,她並沒有記起,只是隱隱地對那些曾經發生過的有絲印象,理不清來龍去脈,從來不曾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果然還是聰明,他笑着說:“你記住,我叫江元晟……”

“江元晟?”喃喃重複着,誰?既熟悉又陌生……她的心情此時又莫名地低落到了谷底。

紅了眼圈,他知道他們終究是有緣無份,希望破滅;她是記不起來的,他走到她跟前笑說,“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媱媱,希望我們後會有期吧。”

見她久久不出來,公孫灝衝了進去,只見他二人相互對視着,目中俱哀,竟像是離別的情人,不禁惱怒,拉着她便往外走。

江元晟?是誰?“不如以身相許吧……”、“不如以身相許吧……”、“不如以身相許吧……”腦子裡竟冒出這句話,是什麼時候、誰對她說的?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跟她說的,一直在她記憶深處盤桓着。那個人不是公孫灝,也不是後來的山鬼,因爲那聲音聽起來尚且青澀。

她突然停住了腳步,怔怔地回頭,再也沒見到他的身影,屋子裡又起了琴音。公孫灝扯了她一下,她腳步沒動,公孫灝急了,一把將她打橫抱起,走出了幽篁。

落花雨,多悽美,缺憾和淒涼總是多過飄零時那一瞬的驚豔。

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春去也……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落花春正滿,春人歸不歸。落花度,氛氳繞高樹。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顧……

他目光專注地凝着琴絃,手指飛快地變化着,琴音繞樑不絕,破雲霄而上。十指飛出紅蕊,殷紅漫上琴絃……

125、團圓

輦車在山道上顛簸着行駛,公孫灝不知道那人之前與她說了什麼,自上了輦車,她就安靜地躺在他懷裡,目光呆滯一句話也沒說,他又摸又哄的,她還是一聲不吭。他便不再追問幽篁之事,跟她講起兩個女兒,燕綏和柔嘉現在不只會喊娘,還會喊父皇了,她眼睫閃了閃,聽到女兒,臉上漸漸露出輕鬆的笑意。公孫灝又低下頭湊到她耳邊喁喁講了些情話,她輕輕笑出了聲,慢慢緩和過來,坐起來勾住他結實的腰,往他懷裡靠了靠,重新找了個舒適的角度。公孫灝便把她緊緊攬住,低頭吻她額頭的時候,斜着眼睛去看旁邊那個嬰兒,小小的孩子眼睛滴溜溜地四處亂轉,眉目間很有幾分公孫戾的影子。她猛得坐起身,鄭重其事地望着他道:“你答應過我,把阿朗交給我大哥撫養,放他一條生路,要說話算數。”

他笑着伸出大掌來撫她的臉:“答應你的我當然不會反悔,相信我。只是你大哥過幾日才能回來,我們不能把他帶入宮去,若帶入宮被人看見了,明日早朝,一幫朝臣會讓我下不來臺的,我們入皇宮之前先秘密把他交給魏王怎麼樣?”她似乎有些不信,他心機太深了,她怕他糊弄她,孩子一離開她他就找人把他殺了,事實上,是她想得太惡劣了。公孫灝心裡多多少少有些忌憚,但明白殺了孩子,她必然會怨他的,爲了她,他還是願意把孩子留下的,甚至擔心這孩子有什麼閃失,因爲她可能以爲他借刀殺他,會怨到他頭上的,他認真看着她說:“媱媱,你相信我,爲了你,我什麼都願意的,他要是有任何閃失,你儘管懷疑我……”她歪着腦袋點頭信了,斜飛着眼角睨着他的時候媚態橫生,他情難自禁地俯下身子,尋到她的脣含着輕吮。恰好行駛到低窪處,車輪陷進去的時候,靠近車輪的這一廂也塌下去,他整個身子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壓得她叫了一聲。駛過了低窪處,他便不想起來了。身下的尤物美豔,顛顛簸簸,哪裡還受得住,他們太久沒這麼親熱過了,他竟先激動地臉紅了。貼着那滾燙的溫度,望着他技癢難耐的模樣,她嗤笑了聲,攀住他的腰,張口咬住了他的下巴。他攬在她腰跡的手慢慢往下游離,低頭咬開了她的衣裳,迫不及待地把手探了進去。

阿朗不知道發出了一句什麼奇怪的聲音。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朝他看去,阿朗圓溜溜的眼珠還是四處亂看着。“不管他……”他又埋在她脖頸間去,兩人緊緊擁在一起親吻,吻得渾身燥熱,迅速解了衣裳貼在一起,輦車又顛簸着刺激,脣流連在彼此肌膚上吮吸着那久違的熟悉味道,貼體熨肌,水深火熱。“陛下,魏王府到了。”輦車突然停了,鍾桓在簾外道。兩人俱是一僵,衣襟凌亂着,她額頭汗溼了,裙底也溼了。前戲做了太久已是乾柴烈火,箭在弦上,只差魚水交歡了。公孫灝只好替她掩好衣裳,抑下眼底的欲,有條不紊地整理衣襟,“在這裡等我。”便下了輦車入了魏王府,不一會兒,魏王親自出來,鄭媱把阿朗裝進匣子裡,掀開簾子一角遞給了魏王。

魏王親自接過,對公孫灝道:“陛下放心,臣定守口如瓶。”輦車徑直往皇宮駛去,路程不遠,公孫灝擁着她剋制着沒繼續了,心裡想着接下來的立後一事,朝中的重臣沒幾個會擁護鄭媱,這從他尋找鄭媱的時候主要倚重魏王就可以看出。經歷過重華之變的老臣及其世襲官爵的子嗣因爲鄭崇樞都不會擁護鄭媱,比如王臻,王臻是他母系外戚。不過王臻之父王甲生前和鄭覺有些交情,興許因爲鄭覺可以拉攏。李叢鶴,雖然經歷過重華之變,但這種八面玲瓏、只會順着帝王的小人在這種時候倒是有些用處;張耀宗,並沒有經歷重華之變,且生前與鄭崇樞沒什麼過節,又對自己忠心耿耿,會遂着自己的意。徐令簡,他當初和婁沁等人串通一氣,賬還沒算呢。還有誰呢?幾乎沒有人了。有威望的皇親,只剩長公主和魏王,魏王倒是可以。長公主,難說了……公孫灝想了所有人,獨獨漏了一個鄭覺,他想都沒想覺得鄭覺必然會支持親妹妹的,卻都忘了他還欺騙着鄭覺,趁鄭覺不在的時候他都對他的妹妹做了什麼呢?

輕車馳入了宮禁,守門的侍衛排排列開對歸來的御駕跪禮。再往前便不能通車了,公孫灝先下了輦車,對鍾桓低聲交代:“今日幽篁一事,不許走漏半句,鄭媱的歸來也暫不可對人提,否則……”鍾桓聞言點頭,公孫灝將她打橫抱出來便入正清門內走去,並且不打算放她下來。陸陸續續碰上一列列內侍或宮娥或巡宮的禁軍,他們皆遠遠地跪地避讓,等他抱着她走遠,小宮娥們紛紛好奇地投去目光打量,而後竊竊私語地議論着:“陛下抱的那女人是誰呀?”“看不到臉……不會是那什麼衛夫人吧……”“衛夫人哪有那麼年輕嬌小,看着不像呢……”“陛下像是剛剛從宮外回來的……”“宮外帶回來的女人?”

鄭媱不好意思地把臉往他懷裡埋了埋,開始掙扎道:“你放下我…讓我自己走……”公孫灝在她臀上擰了一把,嚇道:“還敢不敢亂動!”她果然不敢亂動了。迎面又來一列禁軍,鄭媱不敢說話了,待走過去了才道:“你現在是皇帝了,這樣不成體統,他們會說你的。”“誰敢說!”公孫灝又攬緊了她纖軟的腰肢,“朕是這皇宮的主人,抱自己的女人回家怎麼了?朕倒要看看誰敢說朕!”鄭媱抿脣笑,伸手摸他外袍上的章紋:“燕綏和柔嘉在哪兒?我想立刻見見女兒們。”“我們這就去。”公孫灝低頭在她脣上親了親,快步穿過條條甬道,沒做任何停留,直接抱着她入了自己的寢殿。

小宮娥們頭一次見皇帝抱着女人回來,一時好奇地看着,不知所措,遲鈍了下才知道跪下行禮,卻聽皇帝喝道:“都出去!沒有朕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小宮娥們一聽這話便明白了,皇帝是要寵幸這個女人了,手腳麻利地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去了。鄭媱掙脫着要下來,公孫灝還是不放,抱着她往龍牀走去。“燕綏和柔嘉呢?”被放到龍牀上的時候她還在四下張望,一回頭看見他盯着她手忙腳亂地抽解腰帶,恍然明白過來,燕綏和柔嘉已經封了和宜、安宜公主,冊封了的公主怎麼會和父皇住一起呢?她是被他騙到龍牀上來了。他太心急了,急的不管不顧了,掀開衣裳狠狠的一頂,太久不經人事,她哪裡忍受得住,頂的她痛不欲生,眼淚直掉,他一邊撕她的衣裳一邊深刺着,她難以忍受地尖叫着,看着頭頂的龍帳劇烈搖動,聽他道:“媱媱,我不會壓着你崴傷的腳的。”外面候着的小宮娥臉紅着面面相覷,裡面的女人是誰?心裡愈發好奇了。

柔嘉病癒後又活蹦亂跳的了,一直纏着姐姐要和她一起玩,燕綏今日卻怏怏地不想理會她,柔嘉便扯着她的胳膊在她耳邊又叫又喊的,把姐姐弄哭了。春溪發現了蹊蹺,走過來問燕綏:“和宜公主怎麼不開心了?”燕綏眨着眼睛不說話,春溪見她眼裡水汪汪的泛紅,眼泡也有些腫了,伸手往她額前一觸,燙得縮回來了,忙喚人去叫太醫,又吩咐小宮娥鴛兒去通知公孫灝。

哪知鴛兒很快便回來了,向春溪道:“春溪姐姐,我去了,可……有人正在侍寢,陛下吩咐過了,任何人不得進去打擾。”“侍寢?”春溪訝道:“可知是什麼人?”鴛兒搖頭:“不知……那邊的姐妹說是陛下未時末抱她回來的,進去後就把人都趕出來了……”春溪看看外面,日頭尚在檐角之上,才什麼時辰?哺時中,這就讓她侍寢了?可見陛下對她的喜歡,陛下不是個好女色的呀……不知爲何,春溪沒有想過會是鄭媱,因爲陛下昨日連夜審問過民間一名庸醫並把他罰沒爲奴,春溪得知陛下如此生氣後便覺事情不妙,可能鄭媱不會這麼快回來了。春溪開始憂慮了,陛下總要充後宮的,各宮妃子,若鄭媱遲遲不回來,等陛下有寵妃和兒子了,會不會也如這般疼愛兩位公主,那個時候還會不會記得鄭媱,一如既往地疼她生的女兒?沒有親孃的皇女,日子可不好過。無論如何,她都要竭盡全力地幫着兩位小公主。陛下現在還是非常疼愛鄭媱的女兒的,就是再喜歡那個侍寢的女人,也不會不管自己的女兒的吧,春溪想着便起身囑託鴛兒照看着兩位公主,決定親自去請陛下,哪怕陛下生氣也罷……哪知一轉身便看到衛韻了。

衛韻走過來道:“我剛剛看見太醫過來了,怎麼了?可是和宜、安宜公主有什麼不好了?”

“和宜公主病了。”春溪說。“病了?看你們馬虎的……”衛韻走過去一看,燕綏無精打采的,果然是病得有些厲害,而公孫灝並不在旁邊。“怎麼陛下沒過來?去通知了嗎?”春溪靈機一動,蹙眉道:“去了,可是……可是……有人正在侍寢,陛下還吩咐不讓任何人進去打擾,誰敢打擾,砍了她們的腦袋。”“侍寢?”衛韻有些不敢相信,這可是陛下登基以來第一次讓女人侍寢,忙得追問:“知道是什麼人嗎?陛下是不是喝過酒了?”“這倒不知,鴛兒過去問在外面那邊的姐妹們,她們也什麼都不知道,只……”春溪又加了兩句,“只紅着臉說陛下愛她愛得緊,她又會承歡,未時末就讓她侍寢了……那邊的姐妹們誰也不敢進去,都不知道要不要傳晚膳了……”

衛韻臉色難看極了,心裡想着什麼人都敢這麼大膽了,他應是不怎麼近女色的,定是那女人用了什麼狐媚的手段、什麼下三濫的藥勾引他,萬萬也沒有想到是鄭媱,因爲覺得她不好這麼快就回來。但這些話她萬萬是不會講出口的,只輕輕笑道:“哦?我倒有些好奇了,究竟是誰?這可是陛下登基以來侍寢的第一人呢。” “可不是嘛!”春溪又憂心忡忡道,“要是得寵了生了兒子了,小公主們又沒親孃在身邊,往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衛韻想了想,道:“陛下還是疼愛小公主們的,”又說,“現在哪裡是侍寢的時辰,公主都病成這樣了,如果不讓陛下知道,耽擱什麼了,你們的腦袋還要不要了?快去通知陛下……”

春溪猶猶豫豫咬牙道:“奴婢不敢去……陛下說誰要是敢進去打擾,砍掉她的腦袋……”好哇,衛韻心想,定是那個女人使了什麼手段纏住了陛下,迷得陛下神魂顛倒了,衛韻一拂袖道:“我去請陛下!”春溪笑了笑,一來讓她去破壞那女人侍寢,二來不用自己親自去觸怒龍顏,陛下來看小公主更好,不來看小公主慍怒了便是讓去喊他的衛韻吃一回癟。春溪轉身進去照顧燕綏。衛韻去的時候,一羣小宮娥就站在寢殿外,見她來了,上前揖禮喊衛夫人。衛韻問:“誰在裡面侍寢?”“不知……”她們異口同聲地說。“去通知陛下,說和宜公主病了。”小宮娥們都不敢去。“公主若有個差池陛下又不知道你們擔待得起麼?”

小宮娥們都嚇得跪了下來,還是不敢進去,因爲之前有名宮娥進去問過要不要傳膳,惹得陛下龍顏大怒,那名宮娥爬着出來的,除非天塌了她們纔敢親自進去,可是和宜公主生病便是天大的事啊,她們相互望着,你去,不,你去,相互用眼神推諉着,不敢進去。衛韻隨手推了一個宮娥進去。

“陛下,衛夫人來了……衛夫人說……說……”“讓她滾!”小宮娥嚇得爬出來,“衛夫人,陛下說……”衛韻自然也聽見了公孫灝那句讓她滾,胸口堵得很,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鄭媱喘息着,攀住他的脖子:“她來幹什麼?這裡不是你的寢宮麼?你讓她經常來麼?”公孫灝不說話,聽這酸溜溜的話悶着頭動作更加迅猛,胸肌上的汗水如潑,弄得她又欲仙|欲死地吟哦出聲。衛韻遲鈍了好久,按捺不住了,“廢物!”繞開她往裡面走去,地上到處都是凌碎的衣裳,一片狼藉。衛韻聽到了那銷魂無限的聲音,那女人筋疲力盡,聲音低沉,竟喊着他的名諱:“灝……我不行了……不要了,不要繼續了……”晃盪的紗帳若隱若現的,公孫灝弓起了身……看得衛韻臉紅身熱的,視線從那女人露出帳外、纖細雪白的小腿上移開,轉身往外跑去,她聽見背後的宮娥在議論自己:“宮裡住了這麼久,陛下看都懶得看她,瞧瞧她,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也不照照鏡子,都不是嬌花嫩蕊了……”衛韻鬱郁地往前走,一閉眼都是那精壯的腰身和那些動作。

“衛夫人去說了?陛下怎麼說的?”春溪見她臉色嫣紅,神情怔怔的,便知道她吃癟了。。“哦……”衛韻回過神來,“我去的時候,那女人已經侍完了寢……我跟外面的小宮娥說了,讓她們稍後跟陛下說。”春溪忙道:“太醫已經看過了,和宜公主也進過藥睡了,等陛下進晚膳的時候,我再去讓鴛兒去通知陛下。”“嗯……”衛韻起身,心不在焉地離開了。

哪知到了該用晚膳的時辰,公孫灝並沒有傳晚膳,並不是衛韻說的那樣侍寢完畢了,鴛兒過去的時候,那些宮娥還候在外面。公孫灝把她攬在臂彎,撥開她黏在眼睛上的溼發,剝了一顆葡萄來喂她,她把頭別過去,口中還是那種味道,一咽就噁心,哪裡還有胃口。公孫灝自己吃了,把她摟起來,背靠在自己胸前,雙手圈住她的腰,下巴抵住她的臉,在她耳邊道:“媱媱,你從前不是自己說喜歡的麼?”鄭媱白他一眼,從前還不是因爲懷着他的女兒又不想掃他的興才……“以後習慣了就喜歡了。”“呸!”

公孫灝趁機迅速往她嘴裡塞了粒葡萄,揚聲吩咐外面的宮娥備浴湯。宮娥們迅速下去準備,魚貫着入了浴殿,浴池四周的龍首裡緩緩吐出溫熱的浴湯,宮娥們從四周撒下玫瑰花瓣。公孫灝見她沒有胃口,便吩咐道:“晚膳不進了,都退下吧,誰也不許來打擾。”有名宮娥沒有退去,遲疑走到浴池邊的屏扇後道:“陛下,衛夫人剛剛……”“朕讓她滾沒聽見嗎?”公孫灝一聲怒斥,所有人都嚇得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了,自覺收拾起寢殿的狼藉……公孫灝回頭一看,溫熱的水汽把她的臉蒸得嬌紅可人,她一雙眼睛狐疑地盯着他看,他向她游過去一把抓住她,笑道:“還不信啊,我就只碰過你……”收拾了地上的狼藉,換完龍牀上的褥子,宮娥們自覺退到殿外,忽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第一個侍寢的女人究竟是誰呀如此得寵?”“那裡面……從龍牀到地上、到正冠鏡、再到陛下平時閱讀的書案……到處都是……”宮娥們說得臉紅心跳,都在議論陛下龍勁虎力的。

此時又聽見裡面水花響動,聲音漸起。

126、沉迷

晚膳都沒有進,春溪有些擔憂了,只怕那女人是真的得寵,明日就要封妃的。現在也沒有什麼辦法了,看看天色都暗得不見人影了,恐怕只得明日早上才能見到陛下的人了。

幸虧公主沒有大礙,吃了太醫的藥額上的熱度也退了,明早等陛下下了早朝再派人去通知吧。春溪給燕綏蓋好被子,又哄着柔嘉睡了。

誰知第二日一早,春溪卻聽說陛下並沒有去上早朝,派過去打聽的人回來也證實了這一消息,據那邊候在外面的宮娥們講,一晚上進去換了好幾回褥子,裡頭歡愉的動靜到了深夜才歇……早朝的時辰快到了,吳順在外面喊陛下起牀上早朝,陛下卻說不上早朝了,又命宮娥準備浴湯。

春溪有些震驚,昨日侍寢的究竟是誰?不會是,不會是鄭媱吧……如果不是鄭媱而是陛下的新歡那真是糟了。

公孫灝沒上早朝,朝堂上也炸開了鍋。

有些流言說公孫灝昨天出宮了,帶回來一個女人,自未時末便讓她侍寢,晚膳沒進,這會子還枕在溫柔鄉里,早朝都說不上了。

所有的人中,左相黎一鳴最是氣憤了,他知道公孫灝帶回來的女人必然是鄭媱,鄭媱把公孫灝迷得暈頭轉向的,指不定明日早朝上,公孫灝就要提出立她爲後的。

就在衆人竊竊議論着那女人會是什麼人的時候,黎一鳴鼻子一哼不屑道:“還能有誰?和宜、安宜公主的生母、鄭崇樞的女兒——鄭媱,陛下從前曾入鄭府爲鄭媱師,卻糊塗地跟鄭媱生了情,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鄭府被抄的時候,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把她掉包了,藏在長公主府,以崔玉鸞的身份活着……陛下如今遲遲不立後、不充後宮都是爲了這個鄭媱……陛下是想立她爲後呢!”

衆人恍然大悟:“原來那些流言都是真的……”

“原來公主生母真是鄭崇樞這個奸賊的女兒……”

“鄭崇樞可是重華之變的罪人,害死太子琰,陛下真是糊塗啊……”

“這個鄭媱也不簡單呀,鄭府被抄時死裡逃生,爲人質又死裡逃生,還生了一對女兒、不知怎的流落到民間、又被陛下迎回宮中、才迎回宮中就纏着陛下不上早朝,這將來難不成還要母儀天下……”

“這樣的女人能讓她做一國之後嗎?”

“陛下確實糊塗……”

……

李叢鶴聽後接過話道:“咱們陛下哪裡糊塗啦?咱們陛下英明神武,當時是我跟陛下一道去鄭府抄的家,陛下一箭射向鄭媱把我都騙過去啦,陛下真厲害,我一直以爲鄭媱死了,卻沒想到後來的崔玉鸞就是鄭媱,不過我想不通的是,容貌怎麼也跟着變了呢?如今再想想當年去抄鄭府的情景,鄭媱看咱們陛下的眼神兒,還真是有情呀……”

婁孝道:“李大人可真會說話,這好話說多了,有一天陛下的耳朵也會聽膩生繭子的,陛下厭煩李大人了可要怎麼辦呀?況且陛下又不是不懂忠言逆耳的道理,不一定就喜歡聽好話的。”

李叢鶴這個人有幾分聰明,察言觀色的本事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通過那黎一鳴的臉色和語氣就知道公孫灝肯定是想鄭媱爲後且不願妥協的,既然是公孫灝既定的意願,那他爲什麼不順着公孫灝的意跪着舔他呢?這個婁孝說他只會說諂媚的好話,以爲他婁孝自己說的就是逆耳忠言了?啊呸——誰不知道他有個想當皇后的好女兒啊。他喜歡說逆耳忠言就使出吃奶的勁兒說嘍!他可等着這姓婁的先惹怒公孫灝被砍掉腦袋的一天。

李叢鶴心裡鄙視着,面上倒樂呵呵地笑得像尊慈祥的彌勒佛:“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可俗話說得不太對啊,鄭崇樞是大奸臣沒錯,他兒女的品行還算是端的吧,他的妻子興安郡主還是皇室宗親呢,建威將軍鄭覺的父親不也是鄭崇樞麼?鄭覺可對陛下忠心耿耿,封得還是頭等功呢。這鄭媱和衛夫人一起留在盛都爲人質,還爲陛下生下了兩位公主,也不是沒有功勞啊。”

婁孝道:“鄭覺能被陛下封頭等功還不是因爲有個深得君心的妹妹?不對的俗話早就被百姓拋棄了,也不會流傳到今日,兄妹二人品行端不端,這會兒做定論是不是早了些?”

不知道誰又來了句:“兩位公主是不是真的鳳凰,難說呢。”

李叢鶴又欲反駁,卻聽張耀宗道:“陛下並不糊塗,說公主不是真的鳳凰豈不是既詆譭了皇室的血脈又在說咱們陛下被戴了綠頭巾還有眼無珠?這話可是大不敬啊,要殺頭的。說這話的人怎會不經腦子地說公主不是真鳳凰?說公主不是陛下親生的,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嗎?莫非是你親生的?你才如此肯定?”

雖然張耀宗這話說的大膽,可衆人聽後忍俊不禁。

黎一鳴道:“有些事本就見不得光,拿得出什麼確鑿的證據,但公主確是真鳳凰無疑……”

“左相這話讓人深思啊……”李叢鶴嘿嘿笑道。

黎一鳴白他一眼,懶得與這種諂媚之人一般見識。

有人道:“陛下這早朝真不上啦?那咱們是要繼續在這裡等着還是立馬出宮回家去?”

殿外傳來一聲長長的通報:“建威將軍到——”

鄭覺從東|突厥回來了,剛剛還在說曹操呢曹操就來了。殿內立時鴉鵲無聲,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入殿的鄭覺。鄭覺像是剛剛回來就直接入宮了,面上風塵僕僕的,還沒來得及解甲。

入殿的鄭覺發現御座上沒有君王,便問兩旁衆人:“陛下呢?早朝已經散了?”

衆人盯着他,皆笑笑不說話。

黎一鳴道:“陛下沉醉在溫柔鄉里不願上早朝了,陛下最倚重建威將軍了,建威將軍此次又與東|突厥和談有功,陛下從此只會更加器重建威將軍,如今惟有建威將軍親自去一趟陛下的寢宮,才能把陛下從溫柔鄉中請出來。”

“左相讓我去陛下寢宮請陛下出來?”鄭覺覺得這有些荒謬,爲什麼這麼多人不去偏偏讓他一個纔回來的人去呢?他萬萬不會想到先前大家都在討論些什麼。

衆人都沉默着不說話,有的人就笑笑看着熱鬧,李叢鶴也不說話了。畢竟寵幸女人不上早朝是陛下理虧,而那女人又是鄭覺的妹妹,鄭覺去請的話自然比誰去都好。

“怎麼?建威將軍不願意麼?”黎一鳴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教,說了一通,大概的意思就是:陛下一次不上早朝就會有第二次,第二次不上早朝就會有第三次、第四次……因此,這不上早朝便是荒淫無道開始的徵兆,必須扼殺在了搖籃裡。

黎一鳴險些就把這種意思傳達給鄭覺了:睡在陛下龍牀上的、纏着陛下的、讓陛下沉醉在溫柔鄉里不能自拔的那就是你親妹妹,你不去把陛下請出來上早朝、之後再順便教訓下你那禍國的妹妹誰去啊?當然黎一鳴還是忍住了,畢竟大家都知道睡在龍牀上纏着陛下的女人是誰,若再由他當着他的面說出來,也讓他堂堂的建威將軍顏面掃地。

王臻也道:“左相所言有理,這一殿的人還真是建威將軍你去請陛下最合適不過了。”說話的時候面上略帶些奇怪的笑容,衆人都跟着附和。

鄭覺隱隱地覺得衆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樣,望着自己還笑得有點詭異,這中間定有什麼隱情。公孫灝沉醉在溫柔鄉里不上早朝確實荒唐,他正好有邊疆的事報予他便答應了下來,由內侍吳順領着去公孫灝的寢宮了。

公孫灝的確是沉醉在了溫柔鄉里,昨日到今日,兩人從龍牀上親熱到地上,又從地上做到書案上,接着從書案上糾纏到正冠鏡前,再從鏡子跟前沉淪到浴池中,輾轉了好幾遍,此刻正一起泡鴛鴦浴舒展筋骨呢。公孫灝靠在白玉砌就的池壁上,結實的手臂將她緊緊圈在胸前,親她的臉:“媱媱,你若實在想見女兒們,我讓人一會兒用皇攆擡你過去吧。”

鄭媱催促他:“你還不去上早朝?你不去上早朝黎一鳴那些人要是知道我和你一起回宮了,指不定又給我安個什麼罪名……”

公孫灝剛要作答,聽見外面起了聲音:“將軍,您不能進去,陛下正在裡面……”

“誰敢攔着我?”

是鄭覺的聲音,公孫灝聽出來了,鄭覺回來了,公孫灝高興地差點忘記了自己正一絲|不掛地泡在浴池裡,懷裡還抱着誰,一會兒還得跟他好好解釋,於是準備出浴,可沒想到那腳步聲竟越來越近……

鄭媱也聽見了腳步聲,擡眸一看,屏扇邊上竟站了個男人,臉色難看得跟黑白無常一樣,她並不認識她大哥,嚇得趕緊沉到水下躲到公孫灝背後去了。

公孫灝震驚地瞪圓了眼睛望着他,他沒想到他竟、竟如此膽大,竟,竟直接闖進來了!!!公孫灝又把鄭媱往身後藏了藏,睨着鄭覺,因爲壓抑着憤怒,音聲尚且平穩:“誰讓你進來的?你還有沒有規矩了?你進來之前有通稟過嗎?朕讓你進來了嗎?”

鄭覺下跪道:“臣,鄭覺,參見陛下。”

公孫灝明顯感覺到身後的女人身子一僵。

鄭媱以爲自己聽錯了,悄悄從公孫灝背後探出腦袋去看浴池邊上跪着的那人,鄭覺此刻還不知道她是他妹妹,餘光掃到她從公孫灝背後探出來的腦袋,很不友善地打量了她一眼,道:“臣有要事要在早朝上跟陛下稟告,派人通稟怕陛下沉迷女色不理,所以只好選擇此法親自入內逼陛下出來上早朝。”

公孫灝眼珠子愣了愣,他唐突入內的行爲雖然出於忠君,但卻讓公孫灝覺得顏面掃地。此刻狼狽模樣盡顯於他跟前,礙於鄭媱,公孫灝不好發作,便道:“出去!朕命你立刻出去!”

鄭覺依然跪在地上不動:“除非陛下答應了臣立刻出來,陛下若是不答應,不上早朝,那臣就繼續跪在這裡。”

“你……你太過分了!”公孫灝惱羞成怒,“別以爲朕不敢動你!”

鄭媱一聽,趕緊從水下暗暗抓住他的胳膊,又對鄭覺笑道:“將軍先出去吧,陛下隨後就出去,將軍跪在這裡,讓陛下如何更衣?”

鄭覺看了她一眼,起身出去了。

“你兄長太過分了!”公孫灝被氣得不輕。

“哥哥也是爲了你好,他是擔心你沉迷女色變得荒淫無道,”鄭媱忙撫他胸不停替鄭覺說好話,“看他那樣子應該還不知道我是他妹妹,他要是知道我是他妹妹,便不會這麼闖進來了……好哇你,是不是還瞞着我哥哥什麼事?”

公孫灝聽了她的話又展顏笑了,抱住她親了下脣,“下了早朝我再和你說。”上了浴池。更衣時望着她道:“你的腳不便,昨晚又沒有好好休息,別去看女兒了,先好好歇一覺吧,我下了早朝把女兒們都帶過來,聽到沒有?”

127、天倫

鄭覺在外等了很久終於等到公孫灝穿了朝服出來。

公孫灝面色不豫地快步走到他身邊,冷聲道:“誰讓你剛剛闖進來的?”

鄭覺直視着他,面不改色道:“陛下剛剛踐祚,朝綱初定,百廢待興,就耽於女色荒廢國事,會讓朝臣和天下的黎民百姓怎麼看待陛下?女色禍國,自古專寵椒房者,後來多越俎代庖,干預朝政,牝雞司晨。陛下何不想想歷代沉迷於女色荒廢國事的君王,最後都是些什麼下場!”

如果告訴他那女色就是他妹妹他還能這麼理直氣壯麼?公孫灝看着他義正詞嚴的模樣,鼻端冷嗤了兩聲。“如果朕今日不去上早朝,你真要跪在一邊觀摩朕沐浴?你不會感到尷尬和羞恥麼?”

“該尷尬和羞恥的是陛下,並不是臣,”鄭覺道,“如果陛下以後繼續沉迷女色不上早朝,臣就……”

“就怎麼樣?”

“就殺了那個女人,”鄭覺說罷看見了他譏笑的神情,以爲他不信,語氣篤定地說,“臣說到做到。”

公孫灝的薄脣微微抿起,含着十足的譏誚,狠狠地剜他一眼:“朕有件事,一直瞞着你。你先答應朕,朕說了,你不會生朕的氣。”

“陛下請說。”

公孫灝挑了挑眉梢:“你回來怎麼就不關心你的妹妹們呢?鄭姝死了,那鄭媱跟鄭媛去哪兒呢?朕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鄭媛還在長公主府,鄭媱不在長公主府,你知道鄭媱去哪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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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和口氣嚴肅,聽他這麼一說,鄭覺有點心慌:“莫不是她……出了什麼意外?”

公孫灝搖頭。

“她到底去哪兒了?你快說啊,”鄭覺催道,“你是知道她的下落的,對不對?”

公孫灝擡起目光望着他,鄭重其事道:“鄭覺……不管你答不答應,我要立她爲後。”

鄭覺一下子懵了。

“我跟她早就在一起了,在你們鄭家的時候我就想拐了她了……哦,現在你就算想反對什麼也都晚了,我們孩子都生了,是一雙孿生女兒,有一歲了,回頭讓你這個舅舅看看。”公孫灝有些心虛地說,這時候沒有在他跟前稱朕了,偏頭朝寢殿的方向指了指,“剛剛,你該看到你妹妹了吧?你說你闖進去幹什麼?”

彷彿是一個晴天霹靂,鄭覺訥訥地盯着他:“你……在說笑?誆我的是嗎?”

“我騙你幹什麼,早朝之後你們兄妹見一面吧。”公孫灝說完,身體的重心突然不穩,踉踉蹌蹌地往一邊倒去,險些栽倒在地,站起身來擦擦脣角的血震驚地瞪着他:“你敢打朕?”

“你說讓我不生氣,可沒說過不能動手。你在鄭府的時候她纔多大?我就知道你是個禽獸……”鄭覺瞟他一眼,往階下走。孩子都生了,他現在又是九五至尊,他這個兄長就是再氣憤他拐了他妹子他還能怎麼樣?鄭覺腦海裡想着剛剛見到的鄭媱的臉和她與自己說過的話,媱媱應該也是願意的,回頭催公孫灝:“快走——百官都等着你上早朝呢。”

原來大哥長那個樣子啊。鄭媱想着,她的腳不便,宮娥來攙扶她出浴,爲她更衣,公孫灝離開的時候吩咐宮娥傳了早膳,她吃了一些。昨日崴了的腳現在火燎似的疼,起初還能一顛一顛地走路,現在疼得是路都走不了了,又被公孫灝折騰得渾身痠疼,一旁的宮娥有些眼色,瞧出她的不對勁,過來詢問,見她雙手緊緊捂着腳,掰開她的手一看,腳踝腫了,趕忙去傳了女醫。

女醫過來看了一眼,問:“是不是在熱水裡泡過了?”

鄭媱點頭。昨日到今日泡了好幾回了……

女醫溫聲細語道:“怨不得這淤血都積在一起化不去,傷了的足得立刻冷敷……看這樣子,泡在熱水裡的時辰是不短了……

鄭媱微微臉紅。

女醫開了藥讓宮娥爲其塗抹上,寫了方子讓宮娥拿藥煎服,又見宮娥攙着她時她兩條腿直哆嗦,走的時候還給了她一盒玉露膏,說是那個用的。鄭媱攥在手裡,臉燙得厲害。

這下是真的無法去看女兒們了,鄭媱只有乖乖躺在龍牀上等着公孫灝下了早朝帶女兒們過來,小宮娥們點了安神香,放下了紗帳,聽見她的呼吸聲漸漸平穩,悄悄退出去了。

“陛下不該急着在今日的早朝上就提出立後的,朝臣會說陛下偏袒我們鄭家兄妹的,”鄭覺疾步跟上他,勸他道,“立後之事得從長計議。”

公孫灝在朝殿上的氣還沒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手對着道旁的盆景指指點點:“他們根本是沒有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裡!朕想立誰爲後關他們什麼事?淨把一國之母放在嘴邊!怎麼就知道媱媱做不好一國之母了?他們只知道把你們死去的父親拉出來,朕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能不能換個藉口了?還以立後就懸樑上吊威脅朕,朕偏不信,他敢上吊,朕就敢抄了他滿門!”

“萬萬不可!”鄭覺攔住他,喝道:“陛下怎麼偏偏在立後之事上就冷靜不下來了呢?”

公孫灝劇烈喘息了下,定定地望着他,眨了下眼睛,側過臉繼續往前走。

鄭覺站在原地,喊道:“我又沒逼你立刻給她名分。”

公孫灝也停下了,影子在地上動了動,“當初,朕把她留在了盛都,不知道她還懷着身孕……她自跟了朕就沒有過過一天的安穩日子,朕對不起她,現在,不想讓她在朕身邊還覺得不安穩……”公孫灝轉過臉道,“朕給你賜了府邸,你風塵僕僕地趕回來就直接入宮了,先回去脫了甲冑,梳洗一下換身衣裳再進宮來看她吧。”

“立她爲後她就覺得安穩了嗎?”鄭覺道,“不管發生什麼,只要陛下一心一意待她,不辜負她,她就會覺得安穩的。”

立她爲後,她就永遠跟他栓在一起逃不了了,生死都是他的了,公孫灝心裡想着。口上道:“朕知道了,你快些回去梳洗換裝入宮吧。”提步往前走去,快回到寢宮突然想起把女兒忘了,趕緊轉了方向去接女兒。

柔嘉和燕綏現在會講一些話。“父皇……”、“父皇……”發音比前兩日清晰多了,紛紛上前求抱,公孫灝便一手攬起一個,左親親右親親,開心得不得了。

春溪上前道:“陛下,公主們會學語了,你講一句,她們就會跟着學一句。”

公孫灝聽後更高興了,卻見燕綏的精神不大好,便問:“和宜怎麼精神不大好?是昨日沒睡好麼?”

“和宜公主昨天發熱,太醫過來看了吃了藥纔好些的,奴婢派人去通知陛下了,可……當時有人正在侍寢……”春溪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公孫灝聽到女兒發熱的時候很生氣,怎麼自己都不知道,可聽到後面有人侍寢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朕現在要抱她們回自己的寢宮裡玩了,你也跟着一塊過來吧。”

春溪覺得有點奇怪,還以爲陛下會惱怒呢,沒想到他竟笑了笑,春溪內心還是有點忐忑,跟着公孫灝一道過去了。

走到寢宮門外,小宮娥過來稟他說:“陛下,娘娘……她睡着了……”

娘娘?春溪心裡更加疑惑?那個女人還睡在陛下寢宮?這麼得寵?已經冊封了?沒聽說啊。

“哦……”公孫灝想了想,昨兒把她給累壞了,就讓她好好歇息吧,不若自己先帶着女兒去御花園轉悠轉悠吧,便道:“朕先和公主們去御花園,她醒了你派人來跟朕說一聲。”

宮娥稱諾。

公孫灝抱着女兒們準備去御花園,可柔嘉不答應,掙扎着非要下地。公孫灝以爲她是想自己走,便把她放了下來,誰知她蹦蹦跳跳地,飛快地跑進寢宮裡去了。

“快去把她捉回來。”公孫灝對春溪說,春溪唉了一聲,匆匆追進去,柔嘉進去後左顧右盼的,見龍牀上睡的有人,嘿得一笑,嘟嘟嘟地跑過去了。

夢寐中好像聽到了女兒的笑聲,鄭媱一下子睜了眼,只見一隻嫩嫩的小手朝她伸了過來,柔嘉已經鑽進了帳子裡,烏溜溜的眼睛瞅着她,一條小細腿兒正勾在牀沿上要往牀上爬,嘴裡還吃力地吭吭地掙着,鄭媱啊得一聲,激動哭了,飛速爬過去把她抱到懷裡狂親。

柔嘉開心地笑着,嘴裡“娘”、“娘”地喊着,小手伸到她胸前拱着她的衣裳亂摸。

春溪腳下放緩了,晃了晃腦袋,紗帳裡的那個人怎麼那麼像鄭媱呢?一步一步走過去,鄭媱這時擡起頭來看見了她,喊了一聲春溪,春溪眼眶一熱,跑過去掀開紗帳,喜極而泣:“真的是你!奴婢就覺得奇怪,陛下怎麼會讓別人侍寢晚膳都不進、早朝也不上了呢!”

鄭媱臉一紅,把柔嘉抱起來貼着她的小臉摩挲,這纔想起還有一個女兒呢。“燕綏呢?”

公孫灝聽見裡面有了聲音,想着定是柔嘉把鄭媱吵醒了,趕緊抱着燕綏進去了,鄭媱一見到大女兒,起身要奪過來自己抱,可一動,腳痛就被牽引出來了,只好坐下去。

燕綏看見了母親,一向乖巧的她也哇得哭了,伸着小手向鄭媱使勁兒揮舞着,春溪把帳子挑起來掛上銀鉤,公孫灝抱着燕綏坐來牀邊,把女兒遞到鄭媱懷裡,又把鄭媱攬到自己懷裡,擡起拇指抹掉她源源不斷涌出來的眼淚。

春溪在一邊看着一家人團聚時其樂融融的場面,不由自主地揚起了嘴角,也跟着落了淚,揚袖擦了,輕輕退到外面去,只聽見裡面不斷傳來歡聲笑語。

“嘴角怎麼成這樣了?”鄭媱擡手觸了觸,公孫灝按住她的手指親了下道,“還不是你兄長早上打的,他下手太狠了,非要他妹妹多親一親才能好呢。”

鄭媱慫恿女兒們:“父皇的嘴角腫了,要燕綏和柔嘉親一親才能好,快給父皇親一親。”兩個女兒聽話地串起來去親,公孫灝滿足地享受着,完了又道:“要你親呢。”說着就擁緊了她,手在她腰上的笑窩裡一撓,臉還湊過去強吻她,“讓你主動親一親就這麼難啊,你以後不主動我就來硬的。”撓得鄭媱扭動着身體咯咯地笑,笑又被他的嘴堵住笑不出來,不停拿手推打着他。

兩個女兒們並排坐在一邊,眨着眼睛看着,呵呵地笑着,圓圓的小臉,雙頰晶瑩,又粉又嫩的,像一雙並蒂的月季花兒。

公孫灝不小心壓住了她的腳,痛得她叫了一聲,公孫灝擡起來一看,都腫得跟豬蹄一樣了。心疼道:“叫女醫看過了沒?你是不是不聽我的話亂跑了?”

鄭媱沒好氣地戳他的胸道:“還不是因爲你!女醫說崴傷了腳得用冷水敷着,十二個時辰內不得經熱水呢,你卻讓我泡了那麼久的熱水!”

公孫灝擡起來親了親道:“好了好了,我錯了。這幾日不碰你就是了。”見她神色還是嗔怪,拉到懷裡手從她腋下穿了過去又伸到衣服裡握住那團豐軟,湊近她耳邊道,“等你好了讓你在上面行不行?你就跟咱們初次那樣,想怎麼弄我就怎麼弄我行不行?”

鄭媱臉熱的,像只小老虎張口就對着他的脣狠狠下了一口,咬的那被鄭覺打腫過的地方更腫了。公孫灝瞪着眼睛望着她,指了指柔嘉:“比你女兒還兇,原來真的跟婁孝說的一樣: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的女兒就跟你一樣厲害。”

鄭媱又拿胳膊肘狠狠捅他的胸,硬梆梆的,捅得自己胳膊都痛了。“說的好像就不是你女兒了。”婁孝?心想:肯定是早朝上有人拿她父親說他們兄妹了。

柔嘉無辜地眨着眼睛:“……”關我什麼事啊。爬過去打了公孫灝一拳。

公孫灝:“你看看,燕綏纔像我……”

燕綏安靜地笑着,病還沒痊癒,仍然有點無精打采。

鄭覺這時候來了,這會子知道里面是自己的妹子了,可不敢直接闖進去了,春溪不認識他,問他有何要事,還說陛下正和……一時不知如何稱呼鄭媱,和公主們還有公主們的母親在一起呢。

鄭覺笑笑:“我是公主們的親舅舅,陛下讓我來看看我的親外甥女兒們的。”

春溪一下子反應過來,趕緊笑着招呼他,一想還是先進去通稟一聲讓那兩人端正一些爲好,便道:“您先等着,奴婢進去與陛下通稟一聲。”

公孫灝鬆開了鄭媱,理了理衣襟,從龍牀上起來,咳了咳道:“讓他進來吧。”

128、花好

“我是不是該起來梳個妝……”鄭媱擡手捋了捋凌亂的頭髮,對公孫灝道:“你先別讓我大哥進來了,我梳個妝再見他。”

“不用,他都來了。”公孫灝俯下腰替她攏了攏亂髮,把她打橫抱出帳外,放到案邊坐着,柔嘉和燕綏也跟着翻下牀迅速跑過去了。

鄭覺這時已經入內,看見公孫灝正蹲在地上抱着她的腳往墊着羊絨的矮杌上放,心想他對媱媱應該是有幾分真心的,走過去對公孫灝行跪禮,公孫灝把他攔住說免了。

鄭覺盯着她紅腫的腳,皺着眉問:“腳怎麼了?”

“昨天不小心崴着了,”鄭媱打量這眼前的大哥,身子魁梧又挺拔,應是個驍勇的漢子,大哥長得很像母親,生氣的時候應該是那種不怒自威的神情,到底血濃於水,雖然陌生,鄭媱還是覺得與之有種沒由來的親近,把膝下的燕綏提起來抱到自己懷裡,笑說,“大哥請坐。”春溪隨後便領着宮娥上了茶。

崴着了腳還讓她浸在熱水裡,鄭覺睨了公孫灝一眼,公孫灝趕忙道:“怎麼不坐?坐啊……”

鄭覺便坐下。

“你們兄妹二人單獨聊聊。”公孫灝看看二人,提步往外走去。

“父皇……”小柔嘉追上去,抱住公孫灝小腿肚蹭着歪着腦袋問:“去……哪?”

公孫灝彎下腰摸摸她的臉,把她抱起來丟到鄭覺懷裡:“讓舅舅抱,父皇先出去了。”

柔嘉還想掙扎着去追父皇,對上鄭覺打量的目光便不敢動了,睜圓了兩顆黑葡萄看着鄭覺,小孩子多會有個怕的人或名兒,這鄭覺便是柔嘉一看就怕的人了,此刻坐在鄭覺的膝上,乖巧得像一隻小奶貓兒,一動也不敢動。

鄭覺盯着她打量,又拿手指彈了彈她的臉,柔嘉還是一動也不敢動,鄭覺笑着對鄭媱道:“這孩子好像怕我……”

鄭媱伸長了脖子去看柔嘉,只見她兩顆眼睛還望着鄭覺,身子不動,還真是怕他,笑着喊道:“柔嘉,抱着你的是舅舅,喊舅舅。”

柔嘉就張嘴喊:“啾啾……”

燕綏一見妹妹喊舅舅,也跟着喊:“啾啾……”

鄭覺移開目光去看鄭媱懷裡的燕綏,笑道:“還是那個孩子更聰明。”

燕綏不怕鄭覺,窩在母親懷裡聽到在表揚自己開心極了。

“果然是雙生,長得還真是一模一樣啊,哪個是大的,哪個是小的,”鄭媱道:“大哥懷裡抱的是妹妹呢,妹妹平日裡比姐姐頑皮多了,可見了大哥不知爲啥就安靜成這樣了,還真是害怕大哥。”

“哼哼哼……”鄭覺盯着木訥訥的柔嘉笑笑,指着自己的臉說:“親親。”

柔嘉就湊過去親親,柔嘉見鄭覺並不是那種見了牛鬼蛇神的怕着要哭着躲開,而是那種又敬又怕的,遇上了不躲只會裝得乖巧的。

聊了會孩子,鄭覺便跟她轉入正話,問她:“公孫灝待你好麼?”

鄭媱點頭。

鄭覺道:“他要敢欺負你,你儘管跟大哥說,大哥替你教訓他,他就不敢欺負你了。”

鄭媱開心地笑,接下來與他聊了他不在家的那些年裡發生過的事,又聊鄭府被抄時,公孫灝把她從鄭府裡救出來,後來去了長公主府以及之後陸續發生的事情。講到了幾個姐妹,想到姐姐鄭姝,鄭媱泣不成聲:“姐姐死了……她自己……割破了手腕……”

……

他走的時候,鄭媱很小很小,鄭媛更是沒見過,而鄭姝倒是有好幾歲大了,小時候常常跟在他屁股後頭,喊着哥哥、哥哥的。幾個妹妹裡,他對鄭姝的印象是最清晰的,比較起來,感情也是最深的,鄭覺聽她講的關於鄭姝的這一番話,心也痛起來,親姊妹的逝去確是一個能刺穿人心的巨大的痛,他跟鄭媱都紅了眼睛,一起落下淚來。

燕綏便擡起小手去擦母親的臉:“孃親,不哭……不哭……”鄭媱抱着她卻哭得更狠了。柔嘉回頭看看母親,望見姐姐正給母親擦淚,又擡頭看看鄭覺,也擡起小手給鄭覺擦淚,嘴裡喊着:“啾啾……啾啾……”

鄭媱強忍着淚又道:“我給姐姐的兒子取名叫阿朗,他還活着。”

鄭覺一聽,壓低了聲音警醒地追問:“在哪兒?公孫灝知道嗎?”那可是公孫戾的兒子,公孫灝怎麼可能放過他?鄭覺不停追問鄭媱:“媱媱你是怎麼知道的?孩子現在在哪兒?”

鄭媱道:“陛下知道的,我求他放過孩子,他答應我了,說不能帶回宮,先秘密地藏在魏王府了,準備等大哥你回來交給你撫養。”

“他答應你了?”鄭覺難以置信,公孫灝怎麼可能會留下那個孩子?答應了媱媱,是真是假?鄭覺覺得多半是假,若是真的,那公孫灝該有多在乎他的妹妹,會把媱媱看得比皇位的穩固還重要?

“大哥,你同不同意照顧着阿朗?你若答應照顧阿朗,還需編個理由,你得說阿朗是你自己的孩子,並且讓外面的人都找不到破綻,如果讓他們抓到了什麼把柄,可能會連累大哥你的。”

“媱媱放心,大哥今日出宮後就秘密派人把他從魏王府接回去好生撫養。”鄭覺口上應着,心想:此事還得親自問問公孫灝,如果公孫灝鐵了心要殺那個孩子,就有千百種暗殺他或讓他死於意外的手段,那麼答應媱媱只是爲了安撫她,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是活不下去的。

鄭媱又與他提了媛媛,說:“媛媛目前還在長公主府,我晚上就和陛下說說,讓媛媛進宮跟我一起住。”

鄭覺回過神道:“讓她跟我一起住吧,住在後宮裡的都是陛下的女人,讓她跟着你住,不太好。”

“沒關係的,”鄭媱道,“大哥沒有成親,府裡沒有主母照應着也是不便。而且她還小,從來沒見過大哥,大哥對她還是陌生的,就讓她跟我一起住,她從小就很依賴我,我還答應了母親好好照顧她的,就讓她跟着我,讓我親自看着她,讓陛下封她做個郡主,以後給她找個好人家。”

“媱媱,”鄭覺道,“你先別想着自己的孃家人了,封媛媛爲郡主之事別跟陛下提了。朝臣現在都忌憚咱們鄭家兄妹,陛下再封媛媛爲郡主,那些人又要說三道四了,陛下現在也很爲難,他有意立你爲後,卻遭到羣臣反對,反對的原因一是咱們父親,二是他們不想看着鄭家得勢。陛下在早朝上還發了脾氣,砸了東西……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儘量避嫌,不要跟他邀寵,不要恃寵生嬌,也不要纏着陛下不讓他去上早朝,這樣只會給那些人留下把柄……”

鄭媱咬緊了脣,哪有邀寵?哪有恃寵生嬌?哪有纏着他不去上早朝,明明是他自己不去的。點頭道:“大哥說的是,我會注意的。我知道現在時機不對,以後再讓他封我妹妹爲郡主。”

鄭覺笑了一聲:“你的胳膊肘竟只知道往裡拐了……”

……

出宮回府,鄭覺匆匆收拾一番趕往魏王府。

早朝上公孫灝提出立鄭媱爲後一事漸漸在皇城內外傳開了,宮裡都在議論,原來那侍寢的竟是公主生母,難怪陛下這麼寵愛呢,後來陛下還特意鄭將軍又入宮讓他們兄妹團聚。消息很快便傳到了衛韻的耳朵裡,原來是鄭媱回來了,她想,侍寢的人是鄭媱比是其他女人要好但又不好。

衛韻決定去看看鄭媱,去的時候,鄭覺已經離開了,鄭媱一人在裡面和兩個女兒玩耍,春溪見她到來,一臉不快地進屋去和鄭媱通稟,那些臉色衛韻都是看得出來的。

鄭媱讓她進去。

算起來有一年多沒見過鄭媱了,再次見面的時候,衛韻不由多看了鄭媱兩眼。年輕是鄭媱最大的優勢了,生了孩子後的鄭媱完全成熟長“開”了,手足眉眼都是畫卷,一顰一笑盡是這個年紀的女人勾人神魂的丰韻。如果以花來喻女人,這個年紀的鄭媱算是朝陽裡還凝着露水的初綻的嬌花兒嫩朵,而她已經面臨將至的午時烈日,開始收斂起花瓣了。她也曾如她這樣年輕美豔過,可是歲月不待人,與她的容貌一比,站在她眼前的自己實在是相形見絀。

鄭媱似乎也知道衛韻被她給比下去了。衛韻這樣想,因爲她看見鄭媱眼底隱隱地閃着一種灼人的神采和光澤,臉上是那種得意又自信的笑容,比那顧影自憐的水仙還要自信自足。鄭媱竟也學會了如她一樣虛以逶迤的笑:“衛夫人,好久不見,請坐。”

衛韻笑笑,順手抱起鄭媱那個活潑好動的小女兒柔嘉:“你終於回來了,你的女兒們每天小嘴裡都念着母親呢,我不明白,陛下這麼愛你,你們還有一雙女兒,你前些日子爲何出宮,出宮了還躲着不見他?”隨後她看見鄭媱眼底的緊張神色,柔嘉這時忽然在自己懷裡咳了咳,鄭媱就緊張得一把把女兒拽過去了,衛韻輕輕笑了笑,果然年輕了,道行就是不如自己。

鄭媱擡起眼皮盯住了她,眼底的緊張神色還沒褪去:“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她看得出來鄭媱有點怕她……

……

出來後,衛韻腦子裡皆是鄭媱那副明明十分畏懼她又不卑不亢的神情,那些話被她說得字字鏗鏘:“衛夫人,你放心,你從前串通阮繡芸讓我留在盛都、後來又派呂夢華監視我,把我懷孕之事告訴長公主想讓長公主逼我墮胎、讓呂夢華散播一些不實的謠言……種種行徑,我一個字都不會跟他說的。我只希望,你能有些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她有的。她拿什麼跟鄭媱比?鄭媱比她年輕比她貌美有他全部的愛還給他生了一對可愛的女兒。她一無所有,出身不如,兄弟姐妹也不如……爲什麼上天如此眷顧她?偏偏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她。

衛韻有些頹喪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發現漢白玉欄杆外的柳蔭池畔,站立的人像是公孫灝,旁邊站着兩個面生的穿着鎧甲的士兵,似乎正在接受公孫灝的盤問。衛韻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隱蔽起來,聽見那人正跟公孫灝彙報:“呂夢華曾經去過長公主府,據長公主府的一名烏衣衛說,長公主之後便派高翠茵深夜出了府……沒過幾日,長公主又派烏衣衛潛入皇宮打聽鄭媱有沒有流產……”

“流產?”公孫灝聽得心驚肉跳,“你繼續。”

“呂夢華出了長公主府後來經常潛入地牢去看衛韻,一直持續到陛下歸來前不久。”

衛韻心裡一慌,經他這麼一說,公孫灝怎麼可能不會懷疑到自己頭上來。

那人頓了頓,又道,“呂夢華最近好像在查姚靖。”

“你下去吧……”

見公孫灝要轉身,衛韻趕緊完全隱蔽。

那人剛走,鍾桓不知又從哪個方向冒出來了。衛韻聽見鍾桓說:“陛下,長公主府那邊最近沒有什麼動靜,長公主,似乎根本不知道長羅的生死,沒有派烏衣衛去阻止徐令簡。”

“知道了,”公孫灝說,“你去盯着呂夢華吧,斷了她查姚靖的線索。”

鍾桓憂慮道:“陛下,她肯定是起疑心了,若被她查出親手殺了自己生父,她肯定會行刺陛下的,不若,狠心滅了口吧……”

衛韻有些驚愕,夢華殺了姚靖歸來與她說起新月那個名字的時候她就覺得蹊蹺了,原來姚靖竟是夢華的生父!那夢華,是姚靖和新月的女兒……

——

衛韻一走,春溪就進來了,提醒鄭媱說:“娘子多提防着些衛夫人。”春溪並沒有把衛韻害柔嘉吐奶的事告訴鄭媱,春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變聰明瞭,她知道如果她極其憤慨地跟鄭媱說衛夫人的不是,肯定不會得鄭媱喜歡,鄭媱不會信任一個喜歡說三道四的,在這宮裡最忌多舌和論人是非了,禍從口出的道理春溪是懂得的。這樣委婉地提醒鄭媱,鄭媱應該就明白自己不在的這段時日,衛夫人肯定是趁機鑽空子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了。

鄭媱的確是從春溪的語氣和神情裡猜到了些什麼,不過她本就提防着衛韻。對衛韻的厭惡始於什麼時候,鄭媱也說不清楚,衛韻這個人,大概就只對公孫灝和呂夢華付出過真心吧。

鄭媱的確是有些畏懼衛韻的,也明白如果沒有公孫灝的眷顧,自己根本不會是衛韻的對手,衛韻從前是他假扮的“糟糠之妻”,現在又跟個主子一樣住在宮裡,公孫灝到底是怎麼想的?會不會給衛韻一個名分?她該拿衛韻怎麼辦呢?公孫灝忙於國事沒有歸來一起用膳,晚膳後,春溪把燕綏和柔嘉都領回去了,鄭媱一個人坐着思考了很久。

公孫灝忙完國事歸來,見她還沒睡,宮娥給他更衣時,他問:“還沒睡?在等我麼?”

鄭媱當即放下了銀鉤,拉上被子倒下去睡了,公孫灝屏退了宮娥,走來撩起了紗帳看她,她就閉着眼睛也不理他。他輕輕俯下身子來看她的五官,臉幾乎貼到她的臉,故意把呼吸都噴在她鼻端,她還是憋着不睜眼。他輕輕咬她的脣,故意咬痛她,就等着她生氣地睜開眼睛打他,哪知她突然伸出雙手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了下去,靈活的小舌頭撬入他齒間去了。

難得主動一次,他就喜歡她主動,靜靜地享受着她送來的甘甜,不過很快就表現得比她還主動了,不行,不能再主動下去了,他怕忍不住又要碰她了,趕緊離開了她的脣,翻身躺好,她移動着腦袋枕去了他的臂彎,一隻纖白的手在他胸前摸索着,公孫灝靜靜地看着她給自己寬衣,暗裡不知道多開心。一想想覺得不太對勁,昨天他要得那麼狠,她今天避之不及纔對,抓住了她的手,她竟歪過腦袋,又跟他索吻,他表現得沒有那麼主動了,由着她從他的鼻子親到他的額頭,她把他的臉都親了一遍,纔在他耳邊道:“灝,把妹妹媛媛接來宮裡住,好不好?我有很久沒看見她了。

原來是有求於他,好像是小心翼翼地討好他的意思。公孫灝心裡的滋味不太好,她還是覺得不安穩,也許就沒有完全把他當作她的夫君而是把他當帝王呢。“好。”他笑着捧起她的臉,親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讓她做了皇后她才覺得他們是夫妻了呢,就跟尋常的夫妻一樣。

聽到他說好,鄭媱開心極了,又送了他幾個香吻,這回乖乖睡回去了,公孫灝越想心裡越不平衡,忍不住伸手撓她腋窩,她癢得笑起來:“你幹什麼呀?別鬧了,早些睡……”

“你惹了我又想睡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公孫灝早就心潮澎湃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

129、月圓

鄭媛睡不着,倚着窗子去看屋外的月亮,月亮又大又亮又圓,懸在樹梢間,她低下腦袋,摩挲起手中的木頭人,不知不覺眼角就溼了,夜裡起來的高翠茵恰巧從她窗外經過,見她還不睡,便走到窗前問她:“怎麼還不睡?”

鄭媛搖頭,看着手裡的木頭人道:“我睡不着。”

高翠茵見她埋着頭,不停玩着手裡的木頭人,伸手去奪,她不想給,可是敵不過高翠茵的力氣,被高翠茵一把搶過去了,高翠茵藉着月光一看,那木頭人雕得栩栩如生,五官十分像鄭媱,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不可能是她自己雕的,還給她問:“誰給你雕的?”

“哥哥。”她說。

哥哥?必然是公子。高翠茵心想:沒有親人在身邊也是可憐,即使貴主待她再好,總不敵跟她有血緣的。高翠茵安慰她道:“快去睡吧,你姐夫當了皇帝,你姐姐很快就要做皇后了,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派人來接你去她身邊的。”

“真的?”鄭媛眼睛一亮,“那你不許騙我。”

“我不騙你。”

鄭媛歡歡喜喜地去睡了。

高翠茵慢慢穿過竹林入廊,她是真的有點同情她了,鄭媱的確不會不管她的,就是不知道派人來接她的時候,貴主會不會放人。

……

“那你想怎麼樣?”鄭媱使勁把他往身下推,“你說過不碰了的。”

公孫灝就嚇唬她,伸手去扯她束在胸前的浴衣的帶子:“說過的話現在收回了,誰讓你主動惹了我呢?你讓我接你妹妹到你身邊,你拿什麼回報我?不會是親我幾口就完了吧。”他說罷已經把臉埋入了那雪膩的肌膚上,鄭媱悶哼一聲,捶他的背道:“還君無戲言呢,你快點給我起來。”他卻親得愈發來勁兒了,下口的力道越來越重,嘬得那些淤痧還沒消的地方更紅了。他一路親到她腮邊:“這個時候我不是君王,我是你夫君,是你孩子的父親,你別把我當作皇帝。”兩對眼珠在那一瞬間突然就對上了,那雙寬厚的大掌溫熱地捧住了她的臉:“鄭媱,你愛我麼?”

最經不起這種認真的神色了,怎麼會不愛呢?當初不就是爲那一本正經、神情堅毅的先生而心動的麼?見她久久不回答,公孫灝猛得坐起身來,把她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身下一涼,浴衣已被掀了起來。眼珠尚睜得滾圓,公孫灝又迅速低下腦袋湊到她耳邊道:“溼了,我還沒碰你呢,想要我是麼?”鄭媱的臉霎時彤紅一片,“誰讓你……壓着我的!身子又不安分……”公孫灝快速扼住她兩腕又在她脣齒間流連:“那你喜不喜歡和我交|合,喜不喜歡我要你?”鄭媱被撩得幾乎要暈過去,此人太不要臉。公孫灝饒有興味地盯着她臉上相繼閃過的各種細微的表情,繼續變本加厲地挑逗她,把她挑逗得快哭了。見她臉皮薄得要破了,公孫灝知道今晚再要了她她明天就別想起牀了,這才安分地躺回去攬住她,入睡前又在她耳邊道:“你這輩子就是不愛我也逃不掉的,我愛你,我死都愛你,你得給我生個太子……”

翌日,長公主府

高翠茵情急地快步趨至長公主跟前,稟道:“陛下派人來了,說是要接鄭媛入宮。現在府外來了好多官兵,由徐令簡和鄭覺帶領着……接個小娘子而已,陛下卻派了這麼多人……是不是料到貴主不想放她,是不是……”話還沒說完,對上長公主凌厲的鳳目,翠茵埋着頭不敢說了。長公主咳了咳,伸手道:“扶本宮起來。”翠茵忙伸手將她扶住,走出了午憩的閣樓。

徐令簡和鄭覺已經闖入了府裡,守門的人的確是攔不住他們的。

望見現身的長公主,鄭覺上前一步揖道:“本將從前身在邊關,無瑕顧及舍妹。幸蒙貴主寵育,舍妹才得衣食不愁。貴主對舍妹的養育之恩,本將銘記在心,不敢讓舍妹繼續叨擾貴主,本將今日特來接舍妹回府。”

長公主淡淡一笑:“鄭媛有一位驍勇善戰、軍功卓著的兄長,本宮真替她高興。鄭將軍從前身在邊關,十幾年不曾回過家,兄妹二人一面也沒有見着,如今鄭將軍意氣風發地歸來要接她回去,本宮只怕她不會跟將軍這位陌生的兄長走;況且,本宮養育了她這麼久,她也跟本宮有了感情,她不捨得本宮,本宮也捨不得她。”

“看來貴主您是不打算放人了。”徐令簡道。

長公主睨他一眼:“本宮在和鄭將軍說話,關你什麼事。”

“是不關什麼事。”徐令簡道:“本將來貴府的目的其實和鄭將軍不同。”

長公主還是不理會他,也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接下來卻因爲他一句話震驚得險些暈倒在地。他說:“貴主想知道長羅的下落麼?”

幸虧翠茵在身邊扶着她,長公主額前虛汗頻出,一把搡開翠茵,奔到徐令簡跟前,揪住他的鎧甲吼道:“他不是死了嗎?”

“沒死……”徐令簡安身不動,緩緩笑道,“陛下昨日還請他喝了茶呢……原來那關於他不老容顏的傳說竟是真的,他看起來比咱們陛下都還年輕個一兩歲呢!陛下囑託臣來看看他的姑母,順便給貴主您帶來一件信物,以便您睹物思人。”身後的士兵立刻上前,交給長公主一塊玉。長公主接住愣住了,呵呵、呵呵地開始笑,搖晃着腦袋,淚水滴淋,白髮橫飛,鬆開了他,瘋笑着往前跑,翠茵在她身後追,她卻很快跑不見了。

鄭媛被高翠茵交到了鄭覺手裡。公孫灝讓徐令簡以長羅的性命威脅長公主,長公主自然要放了鄭媛的。

鄭覺仔細打量着眼前這素未謀面的妹妹,她的眼睛和鄭媱是極像的,鄭覺從她身上看到了記憶中的鄭媱小時候的影子,微笑着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摸她的額頭:“媛媛,我是你大哥,鄭覺。”

鄭媛怯生生地盯着他,絞着手指,咬緊了脣,轉身抱住了高翠茵。她不想跟這個完全陌生的大哥走。

鄭覺心裡一空。

長公主府現在無論如何是不敢再不放鄭媛了,高翠茵也蹲下身子,輕輕摸她的臉安慰她:“媛媛,他是你親哥哥,是你最親的親人,你不是想有親人在你身邊麼?你不是想見你姐姐鄭媱麼?你哥哥會帶着你去見你姐姐的。”

鄭媛一聽又轉過臉來,小聲道:“我最親的親人是媱媱姐姐。”高翠茵說他可以帶她去見姐姐,她便鼓起膽子仰起了腦袋問他:“真的可以帶我去見我姐姐麼?”

鄭覺不迭點頭:“大哥是來接你入宮和你媱媱姐姐一起住的。”

鄭媛聽後開心地笑起來:“那我就跟你走。”竟主動牽起了鄭覺的手,鄭覺高興極了,連連笑着跟高翠茵道謝,高翠茵盯着他,低頭小聲道:“鄭將軍不必客氣。”

徐令簡在外催促,鄭覺遂牽着鄭媛離開。高翠茵遠遠凝着牽着鄭媛的那個高大背影,腳步不自覺地追到了府外,鄭媛回頭衝她招手:“翠茵姐姐,你以後會來看我嗎?”鄭覺也回頭看她。

高翠茵臉一熱,心一跳,喜答:“會!”想了下,揚聲喊道:“鄭將軍請先留步。”

鄭覺停下了,高翠茵低着頭小跑過去注視着他的眼睛問他:“媛媛以後是與將軍一起住還是真的入宮和她姐姐一起住?”

鄭媛鬧道:“我當然是和我姐姐住!”

鄭覺怕妹妹不高興,不好解釋以後,只能道:“自然是和她姐姐一起住,她對我這個哥哥還完全陌生。”

“噢,我知道了。”高翠茵沮喪地揮手和他們告別。

入了宮門,鄭媛好奇地東張西望,不停催促鄭覺:“哥哥,爲什麼還沒見到姐姐呀?還要多久才能見到姐姐呀?”

鄭覺道:“快了。”

鄭媛嘟起嘴巴:“我一問你你每次都說快了!你就不能說還要經過什麼地方、什麼地方、還要走多久……”

“小鬼!”鄭覺捏捏她的鼻子,“我們要先去見陛下的。”

公孫灝正在批閱奏章,聽見吳順說鄭將軍帶着鄭家小娘子來了,快速轉動着手裡的硃筆批完手中的一本:“讓他們進來。”

一見公孫灝,鄭媛蹦了下,高興地喊他:“姐夫!”

吳順和鄭覺都是一愣,公孫灝擡眼掠到她時,也愣了下。

鄭覺扯着她一起跪下,小聲道:“喊什麼姐夫?叫陛下。”

“哦……”鄭媛卻跪不住,身子不停地扭來扭去,仰着頭看着公孫灝道:“陛下,我姐姐呢?”

鄭覺哭笑不得:她倒是不怕公孫灝,見了不跪,都敢喊姐夫了,開口就問姐姐。

公孫灝從怔愣中回神,現在的她簡直就是鄭媱原來的模樣,無論是那張臉、無論是神情還是言行舉止,笑着回答:“朕讓你去見你姐姐。”吩咐吳順:“帶這位貴客去公主們那邊吧。”

吳順便走過來領她去見鄭媱和公主們,她走之前,還跳了下,笑着回眸道:“謝謝姐夫!哦不,謝謝陛下!”

那個回眸真是跟她從前一模一樣。

鄭覺搖搖頭,哭笑不得。

公孫灝問鄭覺:“那個孩子目前在你府上了嗎?”

鄭覺點頭:“臣正要問陛下呢,陛下不若實話告訴臣,是不是真的要留下他的性命。”

“怎麼?你覺得不可能嗎?”公孫灝低着眼皮翻閱摺子:“君無戲言,朕說過的話,怎麼會不算數呢?”丟給他一本摺子:“只不過要辛苦你了鄭覺,朕把這個包袱丟給了你,你可要掩飾好了。你看看,你才秘密地把他接回去,就有人蔘你了,任重而道遠啊……”

鄭覺打開一看,正是匿名彈劾他的,說他窩藏厲帝子嗣。

“府邸是朕賜給你的,裡面不可能有內鬼,肯定是被時刻盯着你的人發現了,”公孫灝將御筆放至筆擱,擡頭看着他笑道,“年紀也不小了,不妨考慮給孩子找個母親。”

吳順帶着鄭媛往後宮去,路上遇見了衛韻。衛韻從前沒見過鄭媛,此刻一見到鄭媛,震驚之下,腳步就自己停了,匆匆上前攔住吳順:“吳內侍領着的這小娘子是誰?”

吳順笑嘻嘻道:“鄭將軍的小妹,她敢喊陛下叫姐夫,陛下樂呵呵地說她是貴客……”

難怪跟從前的鄭媱長得這麼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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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順帶鄭媛過去的時候,鄭媱正陪着女兒們一起玩,見到鄭媛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了,沒想到公孫灝辦事這麼快,昨晚纔跟他說的,想不到他今天就派人把她妹妹接來了。

鄭媱站起身來,呆呆地望着吳順領着走過來的妹妹,激動地又哭又笑。

鄭媛一擡頭也看見了姐姐,大喊了一聲:“姐姐!”飛快地跑過去抱住了她,鄭媱把她抱起來轉圈,因爲腳不方便轉了一圈便停下了,低頭狂親妹妹的額頭:“媛媛,姐姐做夢都在想你。”

吳順把人帶到,看到姐妹二人團聚了,便過去跟鄭媱告退,鄭媱一高興賞了他,吳順笑嘻嘻地回去跟公孫灝覆命。

鄭媛一開始也開心不已,被鄭媱這麼抱着一親,眼淚唰唰地就流下來了,鄭媱忙把她抱到懷裡:“怎麼了?”

柔嘉和燕綏好奇地跑了過來,見孃親抱着別人,在鄭媱膝下蹭來蹭去的,嘴裡哼哼唧唧地紛紛求抱。鄭媱哪裡抱得過來,讓春溪哄着女兒們,自己不停安慰妹妹:“是姐姐不好,從前一直讓媛媛一個人,姐姐以後不會讓媛媛一個人了,只要有姐姐在,誰也不敢欺負媛媛的。”

鄭媛哭着把臉緊緊地埋在她脖子裡又委屈地啜泣起來。鄭媱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媛媛別哭了,姐姐以後都不離開媛媛了,媛媛怨不怨姐姐從前沒有陪着媛媛?”

鄭媛一抽一泣地搖頭:“不怨了。”昂首去親鄭媱的臉。“可是姐姐說的,以後再也不要離開我了。”

130、女官

“姐姐當然不會離開媛媛了。”鄭媱又抱着妹妹親她的桃腮,燕綏又跑來在鄭媱身下亂蹭着苦苦哀求:“娘~孃親~抱~抱~”

鄭媛聽見了那奶聲奶氣的聲音,回頭看見了一個可愛的小奶娃,笑着從鄭媱身上溜下去仔細盯着燕綏看,燕綏也跟她對視,倏爾一笑,露出靨邊一個淺淺的香輔,不一會兒,柔嘉也從春溪那邊跑過來了,抱住了姐姐燕綏,兩人都盯着鄭媛笑,鄭媛驚喜地喊:“孿生!好少見呀!姐姐……”回頭看看笑容滿面的姐姐,又看看兩個小奶娃,那笑怎麼跟姐姐那麼像呢?又見她們衝鄭媱張開手臂喊娘,張開了嘴巴:“姐姐是她們的孃親啊!姐姐怎麼都有孩子了啊……”

鄭媱笑着點頭,俯下身子摟住妹妹,又趴在妹妹耳邊說:“媛媛認得出她們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麼?”

鄭媛看了下,指着柔嘉篤定地道:“這個是妹妹!”

“媛媛怎麼看出來的?”鄭媱異道,“大家說她們兩個長得太像,分不清呢,大哥分不清,陛下第一眼見到她們的時候,都看不出自己的兩個女兒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呢。”

“這有什麼難的,”鄭媛說,“調皮活潑一點的就是妹妹啊。”

春溪和鄭媱聽後不約而同地笑了。

鄭媛很喜歡燕綏和柔嘉這對孿生姐妹,燕綏和柔嘉也喜歡鄭媛,鄭媛很快就哄着她們倆玩到一處了。春溪走來對鄭媱道:“剛剛看到小娘子,奴婢就想起了您從前的容貌,奴婢記得您纔到右相府的時候,就是,小娘子現在的五官再……長開一些……”

“是麼?”鄭媱的眼睛只顧盯着鄭媛,沒留意到春溪臉上的神情,笑說,“姐妹嘛,跟你流着一樣的血,相貌也相似的話,看着就親呀……”

不知怎的,春溪心底總有隱憂,只希望自己的擔心會成爲多餘。

鄭媱又道:“媛媛以後定然是個美人,容貌肯定會是我們姐妹三個裡面最出挑的,媛媛的容貌最好,姐姐其次,我就是最差的了。”

“也不差呀,”春溪笑說,“您現在的容貌比她們都美。”

鄭媱笑着颳了下她的鼻子:“你這丫頭,還不是承認了我的話。”

春溪也笑,心想,鄭媱原來的容貌的確是比不過鄭姝的,再過兩年,這鄭媛會不會比鄭姝還美現在也說不準,不過美人坯子倒是出來了。

鄭媱打算讓妹妹和女兒們一起住,遂讓春溪領着宮娥把西閣收拾出來,而媛媛還以爲能跟從前在鄭家那樣,不想自己一個人睡就可以和姐姐睡一張牀呢,她還打算晚上抱着姐姐的脖子跟她講悄悄話呢,哪知和鄭媱一起用了晚膳後,就有皇攆來接鄭媱了,眼見着鄭媱要坐皇攆走了,鄭媛忙追上去拉住她哭道:“姐姐要去哪兒?不是說好了要陪着我的嗎?”

春溪在一邊掩着脣笑,鄭媱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春溪上前安撫鄭媛道:“小娘子,你姐姐不會離開你的,白日裡都會來陪着你呀,小娘子和小公主們住一起呢,小公主們晚上都離得了親孃,小娘子你卻離不開親姐姐了,這麼黏姐姐呀。”

鄭媱蹲下身子抱着她的頭哄她:“姐姐晚上住的地方和這裡很近,媛媛要是有什麼事,就告訴春溪姐姐,春溪姐姐會去告訴姐姐的。”

這,怎麼可能?春溪在心裡想着,她姐姐晚上是去侍寢的啊。

吳順過來對鄭媱道:“陛下已經在等您了。”鄭媛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姐姐晚上是要和姐夫睡的,依依不捨地鬆了手,看着皇攆擡着鄭媱遠去,心裡的孤獨漸漸蔓延上來。

鄭媱坐在皇攆上,心裡也不好受,妹妹纔到身邊,肯定有很多話想跟自己講,白天那麼多宮娥圍在一起,又沒有機會……可她現在的身份尷尬,沒被冊立,冊立了纔會有自己的寢宮。李叢鶴曾建議公孫灝先封她爲貴嬪或貴妃什麼的,之後再扶上後位,被公孫灝拒絕了。公孫灝的打算就是直接立她爲後,先立爲貴妃什麼的她就得一個人住了,晚上想一起睡還得宣召過來或自己跑過去的;而按照規矩,沒有他的宣召,皇后以下的妃嬪夜裡是不得自己過去他的寢宮跟他睡的,這樣一來,太麻煩了。因此,她現在就是和公孫灝一起住,公孫灝爲了獨佔她都不讓她和女兒一起住,白天有皇攆擡着她去女兒那裡,他午時如果有閒暇就去女兒住的宮裡,陪她和女兒一起用膳,晚上也是。

公孫灝沐浴歸來,看見她靠在牀頭,手裡捧着一本古書,半晌眼睛不動書也不翻的,走過來問:“看的是什麼書啊?就這麼難,看得心不在焉的。還不如看看書架最底下的那本《春宮》,都是圖,一目瞭然又不費解。”

鄭媱把書合上,往他臉上一扣:“怪不得陛下這麼厲害,陛下有興趣就自己一個人好好琢磨。”

公孫灝取下來,看了眼書名:“《易》,你怎麼看得懂?”放回書架道:“那些朕都學會了,倒是你不會。”

“我志不在此。”

公孫灝低低笑着,翻上牀把她攬到懷裡:“志向很高啊,有沒有志參加今年的殿試?”

鄭媱拉下臉,捉住他到處遊走的手,正色道:“不如讓我和妹妹還有女兒們一起住吧。”

“怎麼了?”公孫灝伸手去按她靨邊的笑渦,她不笑的時候那個微微隆起的小包被他指頭一按就陷下去。“可是鄭媛捨不得你了?好哇你,妹妹來了就把我給忘了。”

鄭媱翻過身抓住他的胳膊求他:“母親死的時候讓我好好照顧她,我卻一直沒有做到,現在好不容易把她接到身邊來了,她一定有很多話想跟我這個姐姐說,白天宮娥們都看着,孩子們又在一邊鬧着,她哪裡有機會單獨和我說?不若你讓我過去陪她住一段時日,哪怕幾天都行。”

“不行!”公孫灝果斷否決,嚴肅道:“你這是又當姐姐又當娘啊,鄭媛也不小了,以後還要嫁人的,總黏着你也不好。往後她嫁了人還要跟你這個姐姐睡讓人家姑爺怎麼辦啊?我看她就跟你原來一樣,挺活潑的,長公主雖然古怪,待她卻好,沒委屈着她。看看你,捨得了女兒和夫君捨不得妹妹,之前讓女兒們單獨住你怎麼沒說要和女兒一起住,怎麼放下心的呢?”

鄭媱還是不高興:“是我這個姐姐對不起她。”

公孫灝哄她道:“媱媱,等你冊封了,咱們要見面就沒這麼自由了……不如這樣,等你冊封了有自己的寢宮了,再讓她和你一起住,反正冊封也快了。”

鄭媱這才妥協,慢慢地就在他懷裡睡着了,公孫灝倒睡不着了。

說到冊封,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他是個皇帝,也不能立刻按照自己的意願來。

沒過多久,公孫灝又在朝堂上提起冊封之事,李叢鶴、張耀宗一些人等極力支持,黎一鳴、婁孝那些人還是強烈反對,雙方吹鬍子瞪眼地爭執不休,聽得公孫灝頭都大了,最後怒氣衝衝地站起道:“冊封之事,朕意已決,誰敢不從,朕就砍了他的腦袋。”

黎一鳴等人一聽抗議得更加厲害了。李叢鶴見公孫灝真的動怒,忙不迭地蹦躂出來,指着黎一鳴的鼻子說他倚老賣老,仗着自己是陛下的亞父就以爲陛下不敢砍了他!氣得黎一鳴摘了冠,立刻要告老還鄉,黎派的人一見,紛紛跟着摘冠,這一摘就是好大一批人,公孫灝氣得險些沒暈過去,回了御書房,把裡面的東西砸了個稀爛。

鄭覺去勸他,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下那道誰不從就砍誰腦袋的聖旨,還是得先想辦法徵得那些人的同意。公孫灝一聽,劈頭蓋臉地把他痛罵一頓,“說是說,怎麼徵得那些人同意?”鄭覺說慢慢周旋,從前黎一鳴等人甚至不願讓他給鄭媱任何名分,現在已經做出讓步,說可以封爲貴妃,但是皇后堅決不可以,這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了。公孫灝還是罵他,把他罵走了。

公孫灝早料到過他們會做出讓步,但公孫灝心裡比誰都清楚,再慢慢周旋他們也不可能答應他立鄭媱爲後的。

消息很快傳到了後宮,鄭媱聽說後去看他,他正在裡面發怒。吳順見鄭媱到來,像看到了救星一樣請她進去。

公孫灝看見她了才斂了怒意,胸口還是氣得上下不停地劇烈起伏着,被鄭媱勸回了寢宮歇息,他躺在牀上,一句話也沒說,閉着眼睛也沒睡着。

鄭媱也沒有想到他這麼難,封后會有這麼多阻礙,便跟他道:“不若我不當皇后了。”公孫灝一聽坐了起來:“你不當皇后誰當?”見她眼波依依,憐惜地撫摸她的臉頰,伸手把她攬到懷裡,“是我無用,媱媱,你放心,你等我,等我一步步換掉那些人了就不會有人反對了。”

鄭媱伸手圈住他的腰:“沒關係的,我知道你對我好,只要你以後一直一心一意地待我一個人,即使我沒有名分地跟着你我也是快樂的。如果你以後會陸續寵幸其他女人,三宮六院,即使讓我做皇后我也不會快樂的。”

她竟然還有這樣的疑慮,公孫灝一聽,忙將她的額頭抵在自己的下巴上磨蹭,與她解釋道:“既會只寵你一人也會讓你做皇后,我不會再要其他女人的,後宮只會有你一人。”

鄭媱心底一陣愉悅,又道:“可你是皇帝,後宮怎麼可能只有我一人,我聽說那些朝臣要你立婁沁爲後,還建議封衛夫人爲貴人,你在考慮中。”

“你聽誰說的?”公孫灝臉色一沉,心想肯定是有心人故意說與她聽來離間他們的,又擁緊她道:“你得相信我,不要聽那些流言……”

“我當然相信你,也不是誰刻意說予我聽的,”鄭媱也把他圈緊,臉往他懷裡埋了埋,“媛媛貪玩,早上跑到衛夫人那邊去了,摘了衛夫人宮牆裡伸出來的花,衛夫人宮裡的丫頭不認識她,跑出來抓着了她,還把她推倒在地上,媛媛哭着跑回來,我見她衣裳髒了還哭着就問她原因,她不肯跟我說,我讓春溪去查了才知道的,春溪去質問那個丫頭,那個丫頭趾高氣揚地說衛夫人馬上要被封爲貴人了。”鄭媱擡起臉看着他道,“你說是我嫉妒也好,吃醋也好,灝,你既不打算冊立衛夫人,就不要讓她繼續住在宮裡了,這種流言要是多了,你讓衛夫人往後怎麼嫁人?人家一定以爲她是侍奉過你的,誰敢娶她呀?不若你給她指一個好人家嫁了吧。”

公孫灝一聽,覺得她說得有理,道:“那個丫頭,我會派人跟衛韻說一聲,讓她好生替你教訓着。”聽她說指婚,就知道她動的什麼小心思,不過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又道:“她畢竟不易,這麼多年對我也是忠心耿耿,好人家也不好選,我先封她做宮中女官吧。”

女官?

侍奉公孫灝午憩後,鄭媱去看女兒,坐在皇攆上想:做女官還不是留在了宮裡?他怎麼就看不出來她有排擠她的心思呢?還把她留在宮裡。

媛媛那事的確有,但也不是鄭媱說的那樣,衛韻宮裡的丫頭的確沒認出鄭媛,訓斥了鄭媛,但沒有推她,被鄭媱刻意渲染了;那丫頭也沒有說衛韻要被封爲貴人了,被鄭媱這麼在公孫灝跟前一說,傍晚的時候就被叫到衛韻跟前,衛韻聲色俱厲地訓斥她:“你推她幹什麼?”

那宮娥跪下道:“奴婢,奴婢只是訓斥了她一頓,沒有把她推到地上。”衛韻嚴刑拷打,她還是這麼說,應該沒有說謊,衛韻氣極,肯定是鄭媱在他跟前搬弄了是非,結果他問也不問,直接責問她,讓她好好管教宮人。

衛韻心裡不平極了,結果第二日又來一道聖旨,公孫灝讓她做尚功局宮正,是正五品女官,負責處分失職的女官和宮女,辛苦經營來的就因爲鄭媱的一番說辭變成了小小的女官,衛韻心裡當真是不平極了,但想着自己從前一直對公孫灝盡心盡力,也爲他做了不少事,他看得出自己的忠心,這麼封賞自己,莫非是知道了自己從前對鄭媱做的那些事?將功抵過手下還留了些情?

不,應該還只是懷疑,如果他有了確鑿的證據,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她得儘快想辦法彌補。

131、封后

立後之事讓公孫灝焦頭爛額,公孫灝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一計。他把反對立後的人都請到瓊花臺參加宴飲,說是要仔細聽聽他們的意見,請他們盡情地暢所欲言。

被請去的人中沒有黎一鳴和婁孝。黎一鳴是堅決反對立鄭媱爲後且威武不能屈的,婁孝又是爲了自己的女兒,因此沒有必要請他們兩人。

反對的人赴宴後一看,並沒有爲他們之首的左相黎一鳴,也沒有婁大將軍,沒有了主心骨,一下子慌了神,又看看陛下舉樽時那滿臉奸詐的笑容,漸漸地如坐鍼氈,肯定不只是吃個飯這麼簡單,不知道陛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呢。

宴飲開始很久,公孫灝沒有什麼動作,態度平易近人,只招呼他們盡興地喝酒聊天,一些人於是便開始放下警惕,喝了酒壯了膽,侃侃而談,羅列出鄭崇樞生前幾十條罪狀、又說鄭覺居功自傲、最後數落鄭媱水性楊花,與魏王、公孫戾都有染、後來流落到民間又跟陌生男子有過接觸……

說得慷慨激昂,說完了才發現公孫灝早就變了臉色。

安靜下來時的氣氛冰涼到了極致,衆人屏着一口氣慢慢呼,生怕呼出聲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直到公孫灝咳了咳,纔敢調整一下坐姿。

公孫灝皮笑肉不笑道:“感謝諸位暢所欲言,朕給諸位備了禮物。”說罷一擊掌——

一顆心彷彿被一根繩子扯着往上狠狠提了下,接着又被劇烈地顛簸。當一列列內官託着金盤將東西呈到跟前的時候,那些人低頭一看,不約而同地瞠目結舌——陛下這是在赤|裸裸地威脅啊!

……

鄭媱正與妹妹鄭媛一起給兩個孿生女兒沐浴,春溪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喊鄭媱:“鄭將軍來了,好像有急事找您。”鄭媱囑託春溪和媛媛照顧好女兒,起身出去,只見鄭覺在殿外來回踱步,看上去焦急不已。

鄭媱走上去問:“這麼晚了,大哥怎麼來了?是有什麼急事嗎?”

鄭覺滿臉惶急,拉着她便往前走:“來不及了,邊走邊說吧。”

原來公孫灝在瓊花臺宴請那些反對立她爲後的朝臣,暗裡卻派人控制了他們的家人,取了貼身的信物,在夜宴上讓內官呈到他們跟前威脅他們讓他們改變主意,在公孫灝的威逼之下,多數人肯定會就範,而少數人也許不會屈服。然而,鄭覺擔心的,並不是這些。

公孫灝沒有請黎一鳴和婁孝,但是那兩人卻得知了此事,已經入宮了。黎一鳴和婁孝算是反對派的主心骨,他們一去,那部分就範的人也許就不怕了。屆時事情肯定會鬧大的,此事若傳到民間,必然有損聖德,百姓再刨根究底,必然又會指責鄭媱。

鄭覺還怕公孫灝一怒之下真的不計後果動起武來,又殺大臣又殺他們家人的,導致朝綱混亂,民心背離,因而來拉着鄭媱一道過去,萬一公孫灝真的想要動武,讓鄭媱趕快勸着他;事情因鄭媱而起,如果公孫灝惹怒了那幫朝臣,還得委屈她跟那些人好言道個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鄭媱一聽不樂意了:“大哥仔細想想,如果我跟那些人道歉豈不是讓他們以爲咱們鄭家兄妹好欺負?以後變本加厲,更不可能同意立我爲後了。”

“的確會委屈了媱媱你,”鄭覺道,“可是媱媱你想想,如果不平息那些人的憤怒,將此事鬧大了宣揚到民間去了,不僅對陛下不利,對你更加不利;陛下謀劃這出就是個錯誤!讓立後的分歧停在朝臣之間總比鬧得天下人盡皆知的好。”

鄭媱一壁聽着大哥的解釋一壁闊步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忽然停下腳步:“我去跟那些人好好說說,或許可以說動他們同意我做皇后。”

聽着她認真的語氣、看着她天真的模樣,鄭覺一下子忘了之前的焦慮,忍俊不禁:“噗……傻妹妹……那些人,公孫灝都擺不平的。你想去說什麼?他們要是同意公孫灝立你爲後大哥就……”

鄭媱翻了他一個白眼,徑直往前走,鄭覺又忍不住笑出聲,匆匆追上道:“媱媱,不是大哥打擊你。你去說服他們?你想怎麼說?你一開口,他們馬上會拿咱們的父親說事,如果你向着父親說兩句公道話,他們會指責你不辨忠奸有異心;如果你向着陛下說話,承認咱們的父親是奸佞,他們馬上又會站在孝道的立場上說你不孝和忘本了,你要怎麼讓那幫朝臣心服口服呢?你一個女人,跟那些在官場上縱橫捭闔的朝臣談,你很容易被他們牽着鼻子走的,還是別說了,你去了就乖乖在陛下身邊端莊地坐着,陛下怒了你就從旁安撫他幾句……”

“大哥別擔心,我自有主張。”

鄭覺抿了抿脣,見她一副倔強執拗的模樣,什麼也沒說了,想着瓊花臺上此刻可能已經爭執不休了,又拉着她加快了腳步。

鄭氏兄妹趕到的時候,臺上的氣氛正僵硬着,好像誰多說一句就要劍拔弩張。

看見鄭氏兄妹現身,一個個的瞪直了眼睛,目光像高燒的火炬一樣明亮。公孫灝的眼睛也直了,直愣愣地望着鄭媱走到自己身邊坐下,皺眉沉聲道:“跑來幹什麼?快回去!”

鄭媱不理他。

“回去!”

“偏不!”鄭媱小聲回着,站起了身笑盈盈地舉起酒樽,請下面那一羣面如死灰的人喝酒,結果大家都坐着,沒一個人理她。鄭媱笑笑:“那我先幹爲盡了。”說罷用廣袖掩面悄悄傾樽都倒掉了。

公孫灝盯着那流下來的酒水,怕她在胡鬧,暗暗從下面扯她的裙子:“別胡鬧……塊點回去……”

鄭媱還是不理會他,放下酒樽坐了下來,公孫灝見勸不動便不再勸。

黎一鳴這時望了鄭媱一眼,開口道:“立後之事,還請陛下三思,切莫做出任何荒唐之舉。”

公孫灝道:“朕確是三思而後行的。”

黎一鳴哼了一聲:“立一個禍國殃民的女人爲皇后、不聽朝臣諫言,卻要把朝臣的家人都抓起來以生命威脅朝臣就範!這就是陛下三思後的舉動嗎?”

公孫灝怒得拍案,躥起身來,一腳掀翻眼前御案。“朕一直敬你如父,你不要得寸進尺!”

“陛下息怒!”鄭覺站起身,忙跟鄭媱使眼色。

鄭媱趕緊把他扯下去,撫平他的怒氣,質問黎一鳴:“左相說我禍國殃民?敢問左相大人,何以見得我禍國和殃民?爲什麼與陛下出生入死的安國夫人可以爲後,而同樣是與陛下同甘共苦的我,就做不了這個皇后了?今天我要左相大人親口說出一番能讓我信服的說辭。”

公孫灝略帶驚訝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他的媱媱竟會有這樣的勇氣,雖然勇氣可嘉,但他和鄭覺的顧慮是一樣的,怕她把事情弄得更雜了,她一女流怎麼說服得了這幫老頑固呢?又悄聲提醒她:“媱媱你別插話,安分坐着。”

鄭媱聽見了他的悄悄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眼睛緊緊盯着黎一鳴,等着他的回答。

黎一鳴道:“安國夫人與陛下出生入死、同甘共苦,你也說了。不僅如此,安國夫人出身將軍世家,自身也爲大曌立下了汗馬功勞,有大丈夫之磊落胸襟,既得滿朝文武擁戴又深得民心,自然可爲一國之後。而你父親卻是奸佞,是重華之變的罪人,害得陛下幼年亡命,手下無數冤魂……這是你不配爲後的原因之一;你不知廉恥,與魏王等人的關係不清不楚,失了清白之名,無數非議傍身,這是你不配爲後的原因之二;你自身無德不賢,還未被冊立就恃寵生嬌,讓君王爲你荒了早朝,又橫行宮中,排擠衛夫人,試問你若爲後,如何能容得下他人?此外,你說你與陛下同甘共苦,老臣倒是沒看出來……”

黎一鳴的話真是字字刺痛她。鄭媱壓下那一口鬱氣,冷靜道:“左相大人說的可是反對立我爲後的全部理由了?左相大人好好想想可有遺漏?若無遺漏,那我就來一一反駁了……”

黎一鳴冷笑了聲,板上釘釘的事實,他倒要看看她想怎麼反駁。

“其一,我父親生前的確做過一些惡事,我在此不爲父親辯解,只希望諸位能做到恩怨分明。我兄長爲陛下鞍前馬後,我也盡心盡力侍奉陛下,父輩的立場並不是我們鄭家兄妹的立場。俗話說,不以出身論英雄。陛下任用你們的時候,可有去挖過你們的祖祖輩輩?上皇爲太子時,左相大人不過是太子府中的家奴,左相大人的父親奸|淫良家婦女被亂棍打死了,如今左相大人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婁將軍有個親弟弟婁竹,對厲帝忠心耿耿,跟着顧長淵爲厲帝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可陛下卻也沒有因你們親人的作爲就改變過對你們的看法,因爲陛下看重的不是出身,是你們的忠心。如今你們卻好意思拿我的家世來威脅陛下了?我是不是也可以跟陛下說,在重用你們的時候該考慮考慮你們親人的所作所爲了?”上皇是指公孫灝的父親太子琰。

公孫灝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這還是他的媱媱麼?

看着黎一鳴和婁孝黯淡的臉色,鄭覺不禁笑了笑,怎麼就沒想到這樣反駁他們呢?妹妹這一番話真是字字誅心,鄭覺以爲他可以不用擔心媱媱以後在後宮的生活、也不用擔心她會失去公孫灝的寵愛了。

公孫灝接過話笑道:“不以出身論英雄,嗯,朕一直是這樣以爲的。左相和婁將軍放心,朕不會因爲你們親人的所作所爲就改變對你們的看法的,朕知道你們的忠心。”

黎一鳴等人這下真不好意思再拿鄭崇樞說事了。

鄭媱又道:“其二,我當然知道廉恥。說我與魏王關係不清的人,什麼居心,不難看出吧,既想誹謗我又想陷害魏王。我與魏王是有過婚約,但絕對沒有半分越禮的行爲。婚約之前,僅見過兩面,婚約之後更加沒有往來。鄭府被抄之後,我先被陛下藏於右相府,後來去了長公主府……這中間不可能與魏王有任何往來。之後我被困盛都,已經懷有身孕,關在牢獄裡的日子有沒有失了清白,衛夫人可以作證;公孫戾想以我腹中孩兒威脅陛下,還怕我有什麼差池,讓我從獄中出來住到宮裡去,我的清白更不可能有損……”

有人道:“你住在宮中的時候,魏王暗裡可去過幾次,就在陛下將回盛都之前魏王還專門入宮與你見面,城破之日,魏王又派人去宮中保護你們母女……流言,總不會空穴來風吧!”

公孫灝忙道:“魏王對朕有早有臣服之心,暗裡和朕有書信往來,是朕讓他去宮裡見鄭媱然後將鄭媱的近況書信告知於朕。”

陛下明明是在袒護她。衆人心想。

“我住在宮裡的時候,身邊還有一些丫頭伺候,誰若不信,可以找來問問,我與魏王有沒有苟且。”鄭媱又說,“我記得安國夫人和顧家公子還有過婚約呢。當初他們兩人一起入深林狩獵,歸去後公孫戾就給他們兩人賜婚了。怎麼沒有人質疑安國夫人的清白呢?”

底下突然鴉鵲。

“流言止於智者。清者自清,我也不需要再多澄清什麼。”鄭媱繼續說,“其三,陛下遲了早朝那日是有誤會。我沒有纏着陛下,不過也是我不對。我的腳崴傷了,陛下心細如髮,替我冰敷消了些腫才遲了早朝,陛下並不是沒有去上早朝,陛下是明君,也不可能一日不上早朝的。哪裡如諸位所想的春宵苦短日高起,諸位是不是太看輕陛下了?陛下的心細仁愛盡被諸位說成沉迷女色了?”

公孫灝咳了咳:“那日朕看她崴傷了腳路都走不了了,她還要照顧朕的兩位公主,實在擔心……遲了早朝,確是朕不對。以後朕會按時上早朝的。鄭媱沒有排擠衛夫人,是朕讓衛夫人做女官的,朕對衛夫人無意,繼續讓她住在宮裡怕引起誤會,耽誤她的終身大事,便讓她做女官……左相大人說鄭媱沒有與朕同甘共苦,實是錯了,朕於微時與她相識,當初衣衫襤褸地進入鄭府謀職,人人輕賤朕,唯獨鄭媱沒有,她一個相府千金,沒有對朕表現出任何傲慢之態,尊朕敬朕賞識朕,朕纔在朝夕相處中對她生了情……米囊花谷和秋圍中,她兩次捨身救朕……後來她留在盛都做人質,還懷着朕的骨肉,獄中又遭鞭刑……她爲朕所吃的苦不亞於任何人……”

下面安靜極了,過了半晌,黎一鳴又看向鄭媱道:“流言止於智者沒錯,可天下總有那麼多愚民,陛下若立你爲後,自然會遭不知情的人唾罵,你若真心爲了陛下好,就該辭謝爲後。”

“我不是真心爲陛下好?難道你們就是真心爲了陛下?”鄭媱譏諷道:“你們口口聲聲爲了陛下,所作所爲真的是爲了陛下好?陛下一提出立我爲後,你們就拿出那些流言來,就是因爲你們的反對,才讓那些無中生有的流言不能平息,甚囂塵上,中傷陛下,讓民心背離你們就高興了是嗎?你們不同心同德地輔佐陛下,反而爲了後宮之事吵得不可開交,讓陛下陷入兩難,陛下如何安心處理國事啊?”

一個個的又不說話了。

“我爲什麼不能做皇后了?我做了皇后,就一定天怒人怨、家國不寧了?你們難道可以未卜先知?你們不讓我做皇后,我偏要做皇后!我要讓你們看看,我做了皇后,是不是就會天怒人怨、家國不寧!”

公孫灝此時去窺衆人,一個個的,都無言以對了,那一刻心裡不知道多高興了,恨不得馬上把她抱起來轉圈。“諸位還要繼續反對嗎?如果反對朕立鄭媱爲後,那再提出其他的理由來吧,朕會考慮的。”

沒有人提了,但那些人還是一臉不滿。鄭覺知道此時該給他們一個臺階下,便道:“我們鄭家兄妹對陛下一片冰心,會盡心盡力於前朝、後宮輔佐陛下的,鄭媱日後居後位時,若身有不端,我這個兄長亦不會偏私。”

鄭媱道:“我若爲後,必謹遵女德女訓,必以身作則,節儉倡德,若犯七出,諸位可上奏陛下廢后。”

公孫灝看了她一眼。

……

黎一鳴那些人最終妥協。

宴飲結束後,鄭覺走過來望着妹妹,雙目滿是敬佩。公孫灝自得道:“鄭覺,你們兄妹怎麼一個比一個厲害?”

鄭覺笑着叮囑鄭媱:“別得意忘形了,皇后可不是好做的,做了皇后,要把一切性子都收斂起來,盡心盡力地侍奉陛下,不要讓那些人有機會說三道四。”

鄭媱點頭:“大哥放心,媱媱記住了。”

公孫灝攬過鄭媱,忙催促他:“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快出宮去吧。”

見他按捺不住了,鄭覺識趣地告退了,剛走不遠就聽見一陣歡笑打鬧聲,回頭一看,公孫灝正把媱媱抱着在原地轉圈。鄭覺笑笑,放心了不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對待媱媱,媱媱也是真心喜歡他,可他是帝王……鄭覺擡頭望望天上的圓月亮,默默於心裡祈求,希望他對媱媱的感情永遠不變,希望他們天長地久。

132、大婚(上)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鄭媱捶他的背道:“才說你這個皇帝不沉迷於女色呢,你一回頭就這樣揹着我,讓他們看見了肯定要說你了,放我下來讓我自己走。”

公孫灝便把她從背上放了下來,扯着她親了下臉,牽起她的手往前走,穿過重重宮牆迴廊,清曠的月光裡,微風送來淡淡的花香,那個時候兩人都滿足極了。不知不覺地就回了寢宮,鄭媱纔想起先前還在給女兒沐浴呢,不知道春溪和媛媛還在不在等自己,反正女兒住的宮殿離公孫灝的寢宮也不遠,鄭媱前腳跨進去了,又轉身決定先去看看女兒,卻被公孫灝一把攬住:“這麼晚了,跑哪兒去?”

“我們一起去看看女兒吧,”鄭媱拉住他的胳膊,“你這個父皇最近都忙得不見人影,都沒去看看你女兒們了,都不想念她們麼?”

公孫灝輕點她的額:“怎麼會不想?只是這麼晚了,女兒們肯定都歇下了,咱們去會不會把她們吵醒了,柔嘉要是被吵醒了,準要哭的,哄都哄不住,咱們明日再去吧。”

“去看一眼嘛,”鄭媱說,“又不遠,看一眼就回來,你不去,我去了。”

公孫灝心知她哪裡是想看女兒,分明是想過去看看她妹妹的,姐妹兩個白日裡都形影不離的。公孫灝怕她去了不回來了,遂跟着她一起去了。

柔嘉和燕綏竟然還沒睡,倒是鄭媛先睡了。鄭媱輕輕走到牀邊拾起被她踢開的被子給她蓋上,聽見她口中還在喃喃地喊着“姐姐”、“姐姐”。鄭媱親吻她的額頭,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公孫灝坐在殿裡抱着燕綏哄睡,頑皮的柔嘉正蹬着腿往他背上爬,小手緊緊揪着他的衣裳,爬着爬着自己樂呵呵地笑,宮娥們都被屏退了,春溪又進屋去鋪牀了,沒有人抱柔嘉,公孫灝面上笑着,由着小女兒鬧,專心低頭哄着懷裡的燕綏。鄭媱走過去把柔嘉抱到一邊訓斥她:“你個小妮子,別抓壞了父皇的衣裳又吵醒了你姐姐,快快閉上眼睛睡了。”

柔嘉嘿嘿地笑着往鄭媱脖頸裡撲去,帶去一陣沐浴後的清香,這一笑竟把姐姐吵醒了,姐姐哇得在公孫灝懷裡哭了起來,氣得鄭媱要打她的屁股。公孫灝忙把燕綏抱過來遞給她:“你哄這個,我哄你懷裡的那個。”

換過來哄,沒一會兒兩個都睡着了,鄭媱看向他道:“柔嘉太頑皮了,我哄不住她,還是你厲害。”公孫灝湊到她耳邊道:“柔嘉再長個幾歲,肯定跟你小時候一樣頑皮。”

鄭媱則低頭笑笑,跟他一起抱着睡着的女兒轉入帷幔後去了。

鄭媛悄悄趴着門棱看着眼前一幕,心裡空落落的。姐姐、陛下還有小公主們纔是一家人。

出來時已經很晚了,天上月明星稀,偶爾聽見宮人飼養的金絲雀夢囈般的兩聲鳴叫。公孫灝執意要揹着她走,路程近,又沒有什麼人,她便滿足他了,幾重宮闕從身邊退去,他看着地上疊在一起的影子說:“媱媱,我真希望揹着你這樣一直走下去,走一輩子,不用吃飯、睡覺,也不用處理國事。”

“我也希望。”她圈緊他的脖子,咬了咬他的耳朵,貼在他耳邊悄悄地說:“灝,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的,你不負我,我不負你,生死,我們都永遠在一起。”

他笑着點頭,聽了這話眼眶竟有些溼潤:“你今天立什麼軍令狀?對你不滿的,以後會想方設法地挑你的刺的。”

“那我以後就好好做你的皇后,讓他們挑不出來。”

“好,七出更不能犯,無子可是大忌,所以還等什麼,咱們快點回去生個兒子吧!”他說罷朗聲笑着,忽然揹着她快步往前跑,她總感覺要掉下來似的,捶打着他的背喊:“跑慢些!慢些!你嚇死我了!”

歡聲笑語蕩入宮闕深處。

大紅的鳳袍精緻華美,鴛兒和青兒小心翼翼地舉着鳳尾向後鋪展開去,足足蓋了十二尺,金絲刺繡的鳳凰展翅欲飛。鳳冠上的凰翅是用金箔一片一片地貼成的,凰喙下銜着一顆璀璨的明珠,那是于闐進貢給大曌的稀世之珍,普天之下僅有一顆,一低眉一頷首,那明珠便在她光潔的額前投下一點熒光。鳳冠上綴滿了金珠和玉斛,熠熠閃着耀目的光澤。春兒和葉兒輕輕擡起她的雙臂,給她整理衣袖,袖口的花樣精緻,繡着三寸之闊的祥雲和鳳尾圖案。

鄭媛和春溪不由自主地張了嘴巴,看得眼睛一眨不眨,在幾個宮娥給她穿戴完畢她一回眸的時候纔不約而同地回神,鄭媛興奮地要撲上去,卻被春溪攔住了:“小娘子當心些,還是別過去了,以免將你姐姐的鳳袍弄出褶子來了。”

“不礙事的。”鄭媱說,伸手準備抱她,卻覺足下牽絆,舉步艱難,便放棄了過去抱她。

鄭媛聽話地點頭,又將目光放至鄭媱身上,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鳳袍的一角,羨慕道:“姐姐好美!好美!這鳳袍太美了,鳳冠不知道比貴主戴的那個美到哪裡去了!”

“那是!”春溪笑着接話道:“你姐姐的鳳袍可是精心挑出的百餘名手工最好的繡娘連夜趕製了上千個時辰,最難繡的就是那鳳凰了,許多繡娘配合着一針一線地繡出來的,跟活的似的;長公主的鳳冠怎麼能跟皇后的鳳冠比呢?而且你姐姐的鳳冠可是獨一無二的,陛下命人重新打造的,沒有用傳下來的。”

鄭媛一聽,眼睛睜得更大了,好羨慕姐姐能這樣美。

鄭媱伸手摘下鳳冠摸了摸:“好看是好看,太奢了,又沉,壓得都喘不過氣來了。”

公孫灝當初與她說過,日後要給她一個正式的大婚,還要爲她重鑄一頂獨一無二的鳳冠,想不到還真的兌現了。鄭媱心想,婚禮儀式進行、公孫灝牽着她登臺的時候,看了這一身奢侈的行頭,那些朝臣肯定又有意見了。

春溪勸鄭媱小心摘,別弄壞了鳳冠,明日就是大婚了,今日要是弄壞了,恐怕連夜都修不好了,說着便走去鄭媱身邊又給鄭媱小心翼翼地戴回。

公孫灝這個時候牽着兩個女兒過來了,宮娥們紛紛過去跪禮。兩位公主一見母親,拼命掙着公孫灝的手,公孫灝正出神,手裡一鬆,公主們便向兔子一樣往鄭媱躥去,春溪還沒來得及跪禮,見此情景,忙喊跪在前邊的宮娥:“鴛兒,葉兒快攔着公主們,別讓她們過來抓壞了娘娘的鳳袍!”

兩位公主一下子被攔住了,期盼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親孃,不明所以。

見陛下的眼睛都看直了,春溪笑着吩咐一衆宮娥:“咱們去伺候公主們吧。”其他宮娥都笑笑,鄭媛也笑,跟着衆人退出去了。

公孫灝抿着脣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打量了好幾遭,腳步一動也不動。

她今日的顏色好看極了,閃動的眼裡水光離合。

鄭媱先走去的,撲入他懷中:“你怎麼這麼早就下朝了?”

公孫灝伸手捧住她的臉:“心急呀,急着想看看朕的皇后穿上鳳袍戴上鳳冠會美成什麼樣。”

“那你說說,我美成什麼樣了?”

他把鼻尖抵在她的鼻尖摩挲:“不可方物,朕看一眼就……硬了。”

“流氓……白日裡都敢這樣說,也不怕被人聽了去,”鄭媱攬住他的脖子,猶豫了下,踮高了腳含住他的脣。

兩人正纏綿着,殿外傳來一聲急急的呼喝:“陛下——”

鄭媱趕緊離開他:“是鍾桓。”

公孫灝回頭,匆匆走出去:“什麼事?”

鍾桓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一通。鄭媱只見他眉尖堆蹙,鍾桓說完他就跟着他一起匆匆離開。發生什麼事了?

“長公主人此刻在哪兒?”公孫灝問。

鍾桓道:“在御書房外等着,她說今日見不到陛下就吊死在御書房外。”

公孫灝加快了腳步。

長公主見他到來,勾脣道:“就知道灝不忍心看見自己的親姑母吊死在這裡的。”

公孫灝繃着一張臉走到她身邊,請她入內說話。長公主跟着他進去了,直接放話道:“長羅被你關在哪裡?你今日若不放他跟姑母一起走,姑母明日就死在你的大婚上……”

公孫灝冷笑了一聲:“姑母現在就只會拿死來威脅侄兒了嗎?要朕放他走,可以,只要姑母今天能勸動他把他曜族那些秘術都傳予我大曌,朕就放了他。”

“你真是跟你祖父一樣卑鄙!”長公主憤慨道,“這是他們族人流傳下來的秘密,難道可以隨隨便便傳給外人的嗎?更何況,他們也不曾拿那些秘術害過人!你們卻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姑母消消氣。”公孫灝喚吳順進來給長公主上茶。“對他曜族趕盡殺絕的不是祖父,也不是朕,是姑母你!你不遇上長羅,不跟他私奔,會讓他的族人遭到屠殺嗎?”

133、大婚(下)

長公主憤而坐起:“怎麼可能是我?是你祖父!是你祖父疑神疑鬼又貪得無厭,他總是覺得曜族的存在會是個威脅,想方設法地要找到他們一族流傳下來的秘方!還對他們族人趕盡殺絕!”

公孫灝看着她,卻發現她的眼睛根本不知道看在什麼地方,眼神四處遊走,眼珠直愣愣地瞪着,似要瞪出眼眶。

她瘋瘋癲癲地語速極快地神神叨叨:“你祖父哪裡顧及過我這個女兒!他派人追殺長羅的家人,把他的父母兄弟都殺了,他從我身邊逼走了長羅,害我與愛人和骨肉分離,他生生拆散了我的幸福!他把我抓回去,他說我丟盡了皇室的臉面,他狠狠地掌摑我,他還給我隨便指了個駙馬!我不同意嫁那個噁心的男人,他又打我,他把我關起來不給我飯吃,又派人監視着我,讓我既逃不出去,又不能自殺解脫!我不願嫁人,他就逼着那些賤人給我披上了嫁衣捆綁着出嫁了……新婚的夜晚,那噁心的男人要跟我圓房,我就拔了根燭臺,把他給敲死了……從新婚夜開始守寡……都是他!都是他害的我!我就詛咒他不得好死,哈哈哈——”

長公主漸漸激動,最後哈哈瘋笑,吳順見狀忙叫了鍾桓進去,鍾桓看着瘋瘋癲癲的長公主,問公孫灝:“陛下不如先離開吧。”

公孫灝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鍾桓只好退出去候在外面。長公主大笑着,笑着笑着忽然抓狂地抱頭撕肝裂膽地痛哭:“我怎麼會有那麼一個冷血無情的父皇……”嗚嗚咽嚥了好一陣又得意地大笑:“結果遭到報應了吧哈哈哈——我詛咒他不得好死,詛咒他最後衆叛親離,詛咒他公孫氏子子孫孫爲了爭奪皇位代代自相殘殺!結果應驗了吧,哈哈哈——後來就有了重華之變,他最寵愛的嫡出的太子琰被韓王殺了吧……”

公孫灝本來心生惻隱,太子琰是他的父親,她的兄長,可她說起她的兄長之死竟然如此開心,笑得像花枝一樣亂顫,公孫灝不由怒從心起,暗暗以拇指打摩着那枚玉龍頭扳指。

“他也沒有好死,不是被韓王活活氣死的就是被韓王活活弄死了……”她咬了脣,眼角竟閃過一點水光,枯瘦的指甲抓掉了兩縷白髮,又笑道:“韓王羿也如他那樣死去了,親立的太子被殺,被秦王公孫戾奪了位……結果皇位還沒坐熱,又被公孫灝奪去了……接下來,誰又會來奪走公孫灝的皇位呢?哈哈哈哈哈哈……”

公孫灝喚了鍾桓入內,吩咐道:“先給她吃兩顆藥,之後帶她去看長羅吧。”長公主被帶走前好像又清醒了些,聲嘶力竭地質問公孫灝:“你把他怎麼樣了?你不能殺他!你要殺了他我就把你明日的大婚弄得烏煙瘴氣……”

鍾桓把她拉下去了。

昏暗的地牢裡,那人靜靜地盤膝坐着,閉着眼睛打坐。一身潔白勝雪的衣裳,還是初見的容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長公主忽然頓下腳步,心緒亂如蠶繅絲,躑躅難前,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撫起了自己的臉——那張枯黃得生了滿臉褶皺的臉。要不要見他?見了他他會不會認不出自己來?他還是當年玉樹,她卻已是暮色裡的黃花。多麼大的落差,想到此處她珊珊落淚。

鍾桓催她:“貴主,陛下說,一炷香。”說罷退至一邊守着。

她一慌,急急往前蹣跚着走了兩步。牢裡的人聞聲已經睜開眼睛,震驚地發現了她。

她再不敢上前了,定定地在原地注視着他,一場病將她折磨得面色蠟黃,眼皮深深塌陷,眼袋突起,眼睛渾濁得泛黃,摻雜着細細的血絲,瞳孔似乎還如往日那般亮如明鏡,她只是望着他,自風霜凌虐過的眼角落下長長的淚,那淚很快就被那乾涸的肌膚給吸走了。

他猛得從地上爬了起來,衝到欄杆前,他張着口,好像很難呼吸,卻始終喊不出她的名字,雙手緊緊抓着欄杆,瞳孔賁張的眼睛卻紅了……

初見的時候,明明是粉桃花似的臉兒、水汪汪自含情的眼兒,一頭烏黑秀麗、垂垂蕩蕩的青絲兒。情竇初開地一顰一笑,一顧一盼,她整鬢彈裙、含羞帶怯地唱着《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殊不知,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她不是淳樸清秀的越女,她是高貴的王女,種族的不同、身份的懸殊早就註定了相遇是個錯誤,結合更是個錯誤。

轉眼滄海就變桑田,她竟成了兩鬢霜白的老嫗,他還是原來那個玉樹般光彩照人的逍遙公子。她向他走近,隔着牢門與之對視,她細細凝視着眼前這副還是當年模樣的面孔,他則細細凝視着她臉上的每一處褶皺,雙臂伸出欄外將她勾來懷中。雙人擁抱在一處,那年齡看上去差的像母子,俱是欲語淚先流……

鄭媱換下了鳳袍,脫了鳳冠,詢問春溪:“派去的人回來了嗎?究竟發生什麼事了?陛下之前爲何走的那樣急?”

春溪道:“還沒回來。”

鄭媱內心有點忐忑,踱了兩步,回來道:“我要去親自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春溪幫她拿來外裳穿上,收拾好了剛要出門,又見鴛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雖然明日鄭媱纔會被冊封爲後,但自立後的聖旨一下,下人們都自覺把她當主子了,因而喚她娘娘。

鴛兒跑得飛快,聲音又急促,喊得鄭媱眉心直跳,忙捉住鴛兒問:“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陛下出什麼事了?”

鴛兒一口氣一下子提不上來,大口地喘息了好幾下,才顫顫地出聲道:“陛下遇刺了!”

“什麼?”鄭媱嚇得險些暈過去,聽她說遇刺,一顆心上躥下跳的,急得眼淚險些沒灑出來,急急地推開她,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春溪抓住鴛兒跟在鄭媱身後,一邊走一邊詢問鴛兒:“說清楚!什麼遇刺?陛下受傷了沒有?若受傷了,傷得重不重?你不要只說個遇刺來嚇娘娘啊!”

鴛兒哭哭啼啼道:“奴婢也不太清楚,之前娘娘派奴婢過去的時候,奴婢只聽見有人在喊:抓刺客!抓刺客!後來又喊刺客拿的刀子近了陛下的身了,御書房很快亂成一團,宮娥、內侍都嚇得尖叫起來了……”

鄭媱眼前一黑,春溪趕忙將鄭媱扶住:“娘娘,陛下一定沒事的,您別擔心。”鴛兒也哭着跑來扶住,又準備開口說她看見有血從屋內的地上流出來了,還沒開口,被春溪喝了一聲:“你快給我住口!”不敢再說下去了。

鄭媱的臉色霎時白得難看,揪住鴛兒手急急追問:“鍾桓不是跟在陛下身邊的嗎?鍾桓去哪兒了?”

鴛兒道:“奴婢沒看見他,事發時,他似乎不在……”

鄭媱整個腦袋都是昏的,不知道怎麼過去的,整個身體就跟具行屍走肉一樣,被春溪和鴛兒兩個人攙過去的。

殿階下全是禁軍,平時可沒有如此森嚴地戒備。鄭媱推開攙扶她的兩人,箭步奔上殿階衝進屋子裡,低目就掃到了地上斑斑血跡一直延伸向內,她踩着血跡,每走一步心往下一沉,慢慢向帝王平時休息的內殿走去,最裡面一層圍的太醫,然後重重圍着其他什麼人,她看見了她的大哥鄭覺,鄭覺旁邊站着鍾桓,他們的目光都投向了牀榻的方向,她聽見太醫說:“傷口很深,位置離心房又近,只怕是命懸一線……”

她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發出聲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落,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向人羣靠近,此時,鄭覺和鍾桓一道轉身看見了她。她箭步衝向鍾桓,瘋了一樣掌摑他:“你爲什麼不守在他身邊?你爲什麼沒有保護好他?爲什麼要讓刺客近他的身?”

鍾桓麻木地望着她。

“媱媱!”鄭覺來拉她,拉不開她,她還是歇斯底里地,拼盡了全力揚起了手掌要往鍾桓臉上摑去,快要摑去的時候,突然被一隻大手有力地握住了,她怔怔地回頭,看見了公孫灝,一下子懵了,鍾桓委屈地摸着火辣辣的臉看看公孫灝又看看鄭媱。

衆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公孫灝看看衆人,把她拉出了內殿,她緊張地翻看他的身體,公孫灝笑着抱住她:“我沒事。”她還是嚇得哭,音聲哽咽地問:“那地上是誰的血?誰躺在那裡讓太醫診治?我還以爲是你,你嚇死我了……”

鄭覺也走了出來,道:“傻妹妹,你讓鍾桓捱了好幾個耳光。”鄭媱低下頭,暗暗掐公孫灝,還不是因爲他。鍾桓隨即走了出來,臉還腫着,笑道:“我就當這是對我從前欺騙行徑的懲罰唄。”鍾桓說的欺騙即是從前和徐令簡等人串通一氣,讓鄭媱留在盛都之事。

“嗯……”公孫灝道,“這樣懲罰實是便宜了你。”

鄭家兄妹不知道他們兩人在說什麼文字謎。“那裡面躺着的人是誰?”鄭媱問,“那血又是誰的?難道不是有人受傷了嗎?”

“是衛宮正。”鄭覺說。

衛韻!!!鄭媱的臉色一下子沉暗。

公孫灝之前讓鍾桓帶長公主去地牢裡探視長羅,因而事發的時候鍾桓不在公孫灝身邊。鄭覺解釋說:“陛下讓鍾桓去辦一件事,那刺客就趁機闖了進去要行刺陛下,恰巧衛宮正來找陛下,就替陛下擋了那一匕首,那刺客和衛宮正,是舊識,現在被關起來了。”

“刺客是夢華。”公孫灝說。

鄭媱心裡一嗤。好一個衛韻,跟呂夢華不是情同姐妹嗎?呂夢華不是爲她做了很多事嗎?她竟連呂夢華都利用。她果然最擅長苦肉計了,如今命懸一線,他怎麼可能會覺得願意爲他捨命的她是有預謀的。鄭媱倒是希望她不要嚥氣,否則沒命了經營來了又有什麼用……

大婚前夕,帝后是要分宮睡的,因爲將被冊立的皇后第二日得早起上妝。帝后大婚日,約摸是寅辰時分,鄭媱就被春溪叫醒了,還打着呵欠,宮娥就送來了清水爲之淨面,洗漱後,鄭媱先吃了些早膳,然後被宮娥服侍着沐浴,尚服局的司衣、司飾、司寶等女官早早地到了,大婚的妝容花了很長的時間,一層層地撲粉,一筆筆地描眉,眼角繪兩抹斜飛向上的鳳尾……貼鈿呵花……戴金玉耳墜……描脣線……塗指甲的蔻丹……最後含一口“石榴嬌”,換上精緻華美、拖地十二尺長的鳳袍,戴上沉甸甸的、看一眼就目眩神迷的鳳冠。

春溪和鴛兒扶在兩側,一羣宮娥跟在身後,只等外面奏樂了。

殿外的旭日正東昇,國色天香的牡丹:桃紅的“貴妃春睡”、潔白的“桂魄冰輪”、紫紅的“霞影霓裳”,丹白漸變的“榴花照雪”,一團團,一簇簇的,探出碩大的花盤,在朝陽下爭奇鬥豔,服色一致的宮娥頂着美食珍饈、葡萄佳釀嫋嫋婷婷地路過,驚得叢中的蛺蝶款款點花而飛。

大曌帝后大婚的奏樂亦是有些講究的。

當奏起《百鳥朝凰》的時候,宮中所有的女官都會候在殿外齊齊跪拜出來的皇后……

當奏起《鳳翥鸞回》的時候,帝后攜手,並肩登臺迎接百官朝拜……

當奏起《鸞鳳和鳴》的時候,帝后拜天地、共飲合巹酒……

《鳳翥鸞回》的聲樂一起,那着帝王龍袍的天潢貴胄早已偉岸佇立,向她伸手,只等她伸手交握。他與她攜手,登上高臺,並肩回首,臺下人頭攢動,齊齊舉手加額伏地跪拜。

雄鳳高飛,雌鸞迴旋,從此攜手相伴,管他雨雪風霜。

龍鳳喜牀,喜燭,大紅緞繡的龍鳳雙喜字閃着金光,硃紅彩繡的納紗百子帳、百子錦被,紅帳紅褥,就連她的臉也是紅彤彤的顏色,嘴脣也紅潤如珊瑚,她笑的時候露出珍珠貝似的牙齒,心跳疊加在一起,燭光跳躍着彷彿躥進眼裡,使目光都開始燃燒了,燎得彼此都忍受不住,需要貼體熨肌地放縱那不可遏制的熱烈情愛。

134、盛寵

夜色勾勒出一個高大健壯的人影,那人按着劍闊步走過來了。春溪低着頭,薄施脂粉的頰上紅暈在暗夜裡不太明晰,她急急忙忙地叫住鍾桓:“你怎麼走得這麼急?這個時候過來有什麼急事嗎?”

鍾桓擰着眉,忐忑地抓着劍柄,看了眼殿內的燭火,問:“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寢了麼?”

春溪打量着他的神色,悠悠道:“就寢了啊……你有急事找陛下啊?”

他哎呀了一聲,在原地來回打了幾個轉:“確是有急事呢。”

“那你可不能現在就打擾陛下和娘娘啊?今日可是他們大婚……”春溪道,“陛下和娘娘這會子正……如膠似漆呢……我可不會爲你通稟……也沒有那個膽子進去通稟……”

鍾桓急急地轉悠了幾圈,抓頭道:“可是……可是……事情真的,真的很重要啊……”

“有帝后的新婚夜重要嗎?”

鍾桓:“不若,不若,你幫我通傳一聲,我就和陛下說幾句。”

“不行,”春溪果斷拒絕,“有膽你就自己喊,可別慫恿我替你去。”

鍾桓猶豫了下,不高不低的語調喊了一聲:“陛下!”

一陣雲雨畢了,公孫灝正匐在她身上,聽到鍾桓的喊聲睜開了眼,鍾桓這時又喊了一聲陛下,公孫灝伸手摸摸她汗溼的臉,捧着吻了下,抽身起來,拉過被子將她蓋上,匆匆披衣出去。

鄭媱還意識迷離得處在雲霧中,渾然不知,等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人已經不見了,去哪兒了?浴殿裡也沒有聽到動靜,想坐起來,渾身又軟綿綿地提不起一絲氣力來,公孫灝力氣太大,膂力無窮,每回不弄得她欲仙!欲死、死去活來誓不罷休,這時一陣珠簾響動,公孫灝已經從外面進來了。

“什麼事啊?”鄭媱翹起腦袋看他,香肩雪膩光滑,紅紅的喜被溜了下來。“這兩日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大婚之夜你都丟下我出去……”

嘟起紅脣的模樣真是惹人憐愛,公孫灝看得心蕩神馳,笑着往她走來:“無事……”掀開被子,把她抱起往浴殿中去了。

晨起,春溪和鴛兒等人爲鄭媱上皇后的妝容,鏡子裡那雙嬌俏玲瓏的眼兒裡尚且洋溢着大婚之夜的甜蜜,看得春溪和鴛兒的心也像溫水化開的蜜糖,鄭媱按住春溪的手問她:“春溪,昨兒,你上半夜一直是守在外面的,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誰來找了陛下?陛下是不是出去過了?”

“鍾桓來過,他說有急事找陛下,奴婢不給他通稟他就自己喊了,結果陛下聽見了就出來問了他兩句,不知道他給陛說了些什麼,陛下僅僅吩咐了他兩句就進去了,應該不是什麼要事吧。這個鍾桓,真沒有眼色!”春溪努起桃紅的小嘴兒,憤慨地說。

不是要事鍾桓也不會大婚之夜跑來喊他,他又會端着事兒,不告訴她。“好像有事的樣子。”鄭媱看着鏡中的自己,柔婉動聽地說。

公孫灝質問鍾桓:“長羅昨夜怎麼死的?真是自己服了毒?那看監的人是怎麼搞的,一個個的竟都是廢物!”

“陛下息怒,”鍾桓小聲道,“他自見了長公主後就……晚上送去的牢飯也沒進……第二天夜裡就被發現服毒死了,不知道是不是長公主白日裡見他時暗中給他下藥了。”

不可能,長公主爲愛幾乎成了瘋魔了,怎麼可能給自己最在乎的人送命去呢,即便是讓他解脫她也不會忍心的。公孫灝想:一定是兩人見面後,勾起了陳年舊夢,長羅覺得對姑母有愧,自己服毒死的,長羅身上一開始就是藏了毒的。憑他一個曜族人的本事,要躲過搜身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公孫灝又問鍾桓:“昨夜讓你封鎖消息,你辦得怎麼樣了?長公主那邊還不知情吧。”

鍾桓道:“陛下放心,還不知情,前日給長公主服了兩丸藥後,長公主後來就鎮定了許多,回府後那藥就發作了,長公主昏昏欲睡,今天早上還不曾醒來,因此不會知道長羅的死訊。”

公孫灝囑咐他嚴密監視着長公主府,一旦有什麼動靜立刻跟他彙報。

鄭媱做了皇后,有了自己的宮,公孫灝沒讓她住她姐姐鄭姝住過的永淑宮,月初便命人將昭頤宮修葺一新,昭頤宮是公孫灝的祖母惠獻皇后住過的,離公孫灝住的地方也近,公孫灝讓鄭媱住在昭頤宮,兩個小公主也被接到昭頤宮,鄭媛也搬過去和姐姐一起住,白日裡和姐姐呆在一起,可夜裡就是沒有機會和姐姐一起睡,因爲陛下每晚都來,陛下不來的時候,也是派吳順送來皇攆,擡走姐姐。

鄭媛心裡十分難過。鄭覺不能常入後宮,只是偶爾過來看看她。雖然被接回了姐姐身邊,鄭媛卻覺得姐姐已經成了別人的,與別人是一家人了,又有了自己的女兒,不能整天和自己黏在一起,怎麼也不如從前那樣愛自己了,漸漸地起了重重心事,可在鄭媱和其他人跟前,卻從來不曾表現出來。黃昏時分,如金的夕陽從檐角上灑下來,鄭媛就喜歡對着窗外那一叢盛開的鍍了夕陽金的美人蕉發呆。

那天才下過小雨,午後放晴了,芙蓉花剛開,空氣裡漂浮着淡淡的花香,有疏疏的風從簾下透過,攜來的香氣像一層薄薄的輕紗覆來面上,襲入鼻腔裡涼絲絲的。一聲尖叫將鄭媛從午睡中嚇醒,她坐起身來仔細聆聽,是姐姐的聲音,匆匆忙忙下榻,來不及穿鞋,赤腳往鄭媱的寢殿中跑去,那裡頭正是音源,鄭媱就在裡面,又叫了一聲。

紗幔在小風裡垂垂蕩蕩的,纏綿地攪在一處。鳳帳搖搖欲墜。

“你……你,別這麼用力,慢些……”

“不快活麼?”

“媛媛在午憩呢……”

宮娥們都被屏退到殿外去了,春溪和鴛兒推着兩位小公主去柳蔭裡看池塘中的金魚兒擺尾了。

鄭媛的臉瞬間火辣辣的,轉身便往回跑去,玉白的雙足急促地踩在光滑如鏡的地面上,發出的聲音都被那些浪潮淹沒了。

雲雀在窗外唧唧喳喳地鳴着,蜜蜂在美人蕉的花蕊裡採食着甜甜的花蜜。閉上眼睛,腦子裡又是他把她壓在身下,像只猛獸一樣地啃咬動作,她又叫又笑的,跟他赤|裸地糾纏。鄭媛的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不過去撞見那從來不曾想象過的人事了,鄭媛收回落在窗外的視線,轉首去看菱花鏡,鏡子裡的臉已跟那秋開的美人蕉一樣紅。

椒房盛寵,鄭媱很快就被診出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連日滋補進藥,氣色紅潤得比春花兒還好,平坦的腹部也一天天地隆起,五六個月的體態竟比懷着雙生女兒即將臨盆的時候還要豐腴。

燕綏和柔嘉已經會說話了,趴在鄭媱肚子上又傾聽又拿小手摸來摸去的:“母后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呀?”

進來的公孫灝便道:“是弟弟。”“弟弟呀!”兩個女兒眼睛亮晶晶的,柔嘉高興地拍手:“我喜歡弟弟。”燕綏也拍手:“我也喜歡弟弟。”

鄭媱努嘴:“萬一是女兒,豈不是要讓陛下您失望了。”

公孫灝在她身邊坐下,貼着她的肚子去聽,道:“我聽得出來,是個小子。”

“萬一不是呢?”

“萬一不是,那就再生個小公主唄!”公孫灝笑着揉她的臉,“反正日子還長,咱們總會生出兒子來的。”

春溪就在一邊接話笑道:“肯定是個小皇子,姐妹們都說看着就像呢。”

公孫灝心裡高興,看了春溪一眼,打趣道:“那就承春溪的吉言了,小皇子一出生,朕就立他爲太子。”

春溪高興地笑,視線一掃,掃到了鄭媛默默離開的身影,不由奇怪。

“要留下來用午膳麼?”鄭媱問公孫灝。

公孫灝點頭:“今日有閒,接下來的半日都陪着你和孩子們。”遂命春溪去傳膳。

“媛媛呢?”鄭媱四下張望,喚鴛兒道:“去把媛媛叫來,要傳午膳了。

過了一會兒,鴛兒回來道:“娘娘,小娘子說她不餓,她不吃了。”

“這丫頭,”鄭媱起身親自進殿去拉妹妹,“媛媛快跟姐姐一起出去用膳。”

鄭媛掰掉她的手,死活不肯出去:“姐姐,我不餓。”

“不吃飯怎麼行呢?不餓也要吃。”鄭媱想了一番讓她過去吃飯的說辭,“陛下來了,你得出去行個禮啊,這樣呆在屋子裡不成規矩的,傳出去讓外人知道了,那些人要指責咱們鄭家人不守規矩了……”

鄭媛只好出去。

用膳的時候,公孫灝和鄭媱對坐着,鄭媱坐在鄭媱下側,看也不敢看公孫灝,菜都不敢夾了,鄭媱見她只顧着扒飯吃也不夾菜,就不住給她碗裡夾菜。鄭媛瑟縮着脖子,小聲囁嚅道:“姐姐,我吃不了這麼多的。”

公孫灝看她一眼道:“是不是哪裡不適啊?”

鄭媛的臉唰得一紅,頭埋得更低,輕輕點了頭,放下筷子,輕聲對鄭媱說道:“我頭有些疼,想先回房休息了。”退到地上跪下,對帝后拜了禮便回房了。

“頭疼?”公孫灝喊吳順,“去傳太醫過來看看,再給皇后請一次平安脈。”每日辰時都有太醫過來給鄭媱請平安脈,早上已經請過一次了,因而說再一次。

鄭媱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道:“媛媛不知道怎麼了,這幾個月來都怪怪的,我去看看她。”

“坐下!”公孫灝瞪了她一眼,“先吃完!”

不知道是怕她餓着了還是怕他孩子餓着了,鄭媱嘟起脣,喚春溪過去看看妹妹,自己乖乖坐在他跟前吃飯了。

鄭媛的確是不舒服,不過不是頭疼,是肚子疼,一陣一陣抽搐的疼,再加上自上次撞見那事之後,她就不喜歡公孫灝了,一見到公孫灝總是想到他匍在姐姐身上動作的模樣,她無法跟從前那樣沒有拘束地喊他姐夫,見了他是又怕又滿臉羞澀地避開。

春溪進屋時,她正躺在牀上,春溪問她:“頭怎麼不舒服了?是昨夜踢翻了被子還是怎麼着的?什麼時候開始頭疼的?”鄭媛答不上來,頭不疼,只是肚子疼。

春溪伸手過來摸她的額頭:“不熱啊。”卻發現她的臉上籠着一層薄薄的紅雲,還是以爲她發熱了,又問她,問了半天她才吐出實情:“春溪姐姐,我……我不是頭疼,是……肚子疼……”

“肚子疼?”春溪視線往下一掃,裙下紅了,原來是癸水來了。

太醫過來了,公孫灝在一邊哄女兒們玩,鄭媱先領着太醫去給妹妹看病,春溪給鄭媛換了衣裳,這個時候出來了,伏在鄭媱耳邊說了一通,鄭媱聽後微微笑了,轉了個方向對太醫道:“太醫請到這邊給本宮請個平安脈吧。”

太醫說如盤走珠,脈象十分平穩,胎兒很好,讓帝后放心。公孫灝十分高興,誰知眨個眼,剛剛還端坐着的鄭媱人就不見了,鴛兒說皇后娘娘進去看小娘子了。

鄭媱叮囑春溪不要給媛媛進一些秋瓜和甜膩膩的糕品了,給她備一些花生、核桃、桂圓之類的乾果,再讓御膳房單獨給她做一份食物,配着紅糖棗羹,再取一些暖袋、然後去花園裡剪一捧刺玫花回來插着。

春溪笑着應和:“奴婢都曉得呢。”

鄭媛渾身無力地靠在牀頭,懶懶地看着站在窗邊和春溪講話的姐姐,姐姐身後就是窗子,窗子里美人蕉的葉子油綠綠的,花朵紅紅的,襯得姐姐的顏色好看極了。

鄭媱交代完春溪走來牀邊坐下,摸她的臉問:“肚子還疼麼?”

“好多了。”媛媛笑笑,傾身靠去她懷中,伸手摸上她隆起的腹部,仰頭問她:“姐姐,春溪跟我說,來了這個,往後就可以生孩子了……姐姐,生孩子疼嗎?”

鄭媱把她抱緊,貼着她的臉笑:“疼……不過女人總要生孩子的啊。”

鄭媛撇了撇嘴,皺起眉頭。

過了些日子,鄭覺獲旨入宮來看媛媛,聊天時無意間跟鄭媱說:“長公主病得快不行了,每日咳血不止。”

鄭媱一臉震驚,聽大哥說咳血,她想,應是長公主的經年肺癆發了,肺癆治不好的,卻沒想到轉眼就入膏肓,說不行就不行了,江元晟知道了麼?她腦子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鄭媱一直沒有看透長公主,長公主一開始是堅定不移地跟公孫灝站在一條船上的。公孫灝離開盛都之後長公主似乎就不想再幫他了,反而有坐觀天下局勢大亂的意圖了,逼她墮胎絕對不是出於怕她把孩子生下來被拿去威脅公孫灝的考慮的……後來還聽大哥說她甚至不想放了媛媛,大哥跟徐令簡一起帶兵去接出來的。鄭媱當時沒有追問大哥詳細的經過,不知道長羅與長公主之事。雖然不喜歡長公主,鄭媱還是感激她收留了媛媛,悉心照顧了媛媛這麼久。

鄭覺見她一臉驚訝,反問:“不知道麼?陛下沒跟皇后娘娘說麼?”

公孫灝的確隻字不曾跟她提過長公主的病情。就算長公主後來沒有堅定地和他一條心了,似乎卻也沒有去支持趙王,好歹是他的親姑母,他完全不在意麼?鄭媱望着大哥搖頭。

“陛下應是怕皇后娘娘擔心,生了雜念,對龍胎不好,所以沒告訴皇后娘娘。”

一口一個皇后娘娘,鄭媱道:“大哥,就只有我們兄妹兩人,你就喊我媱媱好了。在外人跟前可以拘着禮,這會兒就只有我們兄妹兩個又沒有外人你拘什麼禮啊。”

“好好好……”鄭覺笑着頷首。

“貴主照顧了媛媛這麼久,於情於理,咱們鄭家是不是應該去探望她?”

鄭覺點頭:“大哥正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來和你說說,大哥想帶着媛媛一道去長公主府看看,畢竟長公主對媛媛有養育之恩,而且長公主又跟咱們母親生前有些交情。”

鄭媱點頭應了,又問鄭覺:“長公主的肺癆什麼時候發的?多久了?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

“她從牢獄中探完長羅,歸去沒幾日肺癆就復發了,病榻上熬了幾個月終於是熬不下去了。”

“長羅?誰?”

“你不知道?”公孫灝沒告訴她。鄭覺不知道江元晟的存在,更不知道他和自己的妹妹鄭媱相識。這個原因,恰恰是公孫灝隻字不想跟她提起長公主病情的根本原因。鄭覺以爲長公主和長羅的事她都是知道的,畢竟是皇室的事,長公主又是公孫灝的親姑母,她是公孫灝的妻子,是皇家的媳婦,理應知道的。可她竟然不知道。

鄭覺擔心說多了引起她的雜念影響到龍胎,不打算告訴她的,她一再好奇追問,鄭覺一想告訴她也無妨的,又不是什麼刺激人的消息。遂跟她講了長公主和長羅的故事……又講長羅曾經擁護趙王,用曜族的一些“秘術”幫趙王做過事,後來被公孫灝抓了,鄭媱和公孫灝大婚前一天,長公主衝進御書房,瘋了一樣求公孫灝放她去看長羅……兩人見面後沒幾日長羅就死了,公孫灝怕他姑母傷心,就封鎖了長羅的死訊,也不知道長公主是不是知道了長羅的死訊才病發的。

完了見鄭媱發着愣,又補充說:“當年長公主和長羅的事鬧得滿城風雨,你那時沒出生,不知道並不奇怪……”

鄭媱笑了笑,心底無限感慨,她想跟着大哥和媛媛一起去看看長公主。除了她們兄妹三人,長公主是這個世曾經和母親興安郡主關係最親近的人了,鄭媱有些關於母親的疑問想親口問問長公主。

可是她懷着五個多月的龍胎,不知道公孫灝會不會讓她去,肯定是不想的,之前他都沒有把長公主的事告訴自己。鄭媱想。

送鄭覺離開的時候,鄭媱跟他道:“大哥先不要去和陛下說你要帶着媛媛去看長公主了。回頭我和陛下說,陛下不想讓我知道長公主的事怕我擔心,如果他知道大哥與我說了我怕他怪罪大哥。”

鄭覺點頭:“那你找機會好好和陛下說說吧,得快些,長公主怕是就不行了。”

妃嬪懷孕四五個月了,按照規矩不宜再和帝王同牀了,因爲帝王可能忍不住身體的慾望要妃嬪侍寢而傷到龍胎,但那些陳規到了公孫灝這裡一件件的似乎都不管用了。公孫灝每日都來昭頤宮和鄭媱同衾,忍得很辛苦還是得繼續忍下去。每晚仍是孜孜不倦地跟她同牀抱着她睡。

這日,公孫灝剛踏進昭頤宮就慢慢地止住了腳步。夕陽灑在芙蓉樹上,樹下的石桌旁站着一個小娘子,纖細苗條的身子,杏黃色的裙衫和羅帶迎着晚風一吹,飄逸地捲了起來,她正仰着頭踮着腳伸手去摘頭頂上的一朵芙蓉花,香腮晶瑩而粉嫩,就像敷了一層薄薄的花粉。

公孫灝恍然看見相國府裡那個無憂無慮的鄭媱,不禁定住了視線,鄭媱的影子漸漸地疊在她的身上,那個年紀的鄭媱轉過臉來,烏黑的眼珠閃着興奮的光,張口喊那個年紀的自己:“先生……”

眨眼的工夫,卻發現那眼中不是興奮而是驚懼。

見公孫灝正盯着自己,鄭媛一下子慌了神,雙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兒了,剛剛摘下來的花朵拿在手裡好像是被發現的偷來的東西一樣,她連忙把花朵扔向石桌,剛好落在那一疊紙張上。

公孫灝已經向她走去,她驚慌失措地上前跪在了公孫灝的腳邊:“參見陛下……”

公孫灝一低頭,她的肌膚就跟她那個時候一樣吹彈可破。公孫灝讓她平身,將視線投向石桌,順手把那一疊紙張拿到手裡翻了翻,嗤道:“你寫的字太醜了,比起你媱媱姐姐小時候寫的可差遠了,你媱媱姐姐還會寫簪花小楷,你怎麼什麼都不會,長公主沒有請人教過你嗎?”

鄭媛埋着頭,一聲不敢吭。

公孫灝翻着翻着看見了一張字體不一樣的:“這張不錯,誰寫的?”

鄭媛怯怯答:“是……是我從前在長公主府的一個先生,先生寫的。”

“先生……”公孫灝笑了笑,順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那你就好好臨摹先生的字。”

鄭媛惴惴不安地縮了下。

公孫灝一愣,他怎麼覺得鄭媛這丫頭變了呢?怪怪的,小時候姐夫姐夫地喊着多沒個怕勁兒啊,難道是長大了懂規矩了?轉身進殿去找他的皇后了。

鄭媛擡起頭來,滿臉紅暈。

春溪剛好在窗子裡看見了這一幕,看見公孫灝進殿,才愣愣地離開窗子去喊鄭媱。

鄭媱正教兩個女兒握筆呢,女兒們先擡頭看見了父皇,歡快地笑着離開鄭媱跑去擁抱父皇。公孫灝俯下腰一手攬起一個索吻。

春溪走到鄭媱身邊,幫她收拾東西,鄭媱的眼睛盯着那瘋成一團的父女三人,滿臉笑容。春溪心裡有些忐忑,要不要提醒一下呢?看來今日找不到機會了,明日再說吧。

晚膳後鄭媱打算伺候女兒們沐浴,公孫灝怕她累着,堅決不允,連她自己給自己洗都不允,紆尊降貴地親自伺候她洗順便揩了些油。

夜晚,他伏在她肚子上聽了好久才抱着她哄她入睡,鄭媱心裡琢磨着怎麼開口跟他講她想去長公主府,琢磨了很久翻身過去面對他,沉默着遲遲沒有開口,倒是先被他以吻封緘了,吻完了她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公孫灝擡手撫摸她的臉:“當初怎麼那麼傻?要換什麼容貌?”

鄭媱微微詫異,戳他道:“你怎麼想起說這個了?我現在沒有原來好看麼?是不是我換了容貌你就不愛我了?”

“愛!”他把她的頭捧來自己胸前,“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一如既往地愛你。”閉上眼,腦海裡最先浮現的容顏還是那個時候清麗無雙的鄭媱。

“灝,最近我聽宮人們都在議論,說長公主病的快不行了,消息是不是真的呀?”

“誰說的?”

“宮人們都在議論,”鄭媱偎在他懷中道,“長公主從前收留過我,又一直悉心照顧媛媛,我想帶着媛媛回去看看她。”

“不行!”公孫灝果斷否決,“你挺着這麼大的肚子去,我不放心。”

鄭媱道:“那把我大哥叫上吧,讓大哥陪着我和媛媛一道去。”

“不行!”公孫灝還是不答應,語氣突然就變了。

“爲什麼不讓我去?不會有什麼事的,我去看一眼就回來,有大哥陪着我呢。”

“朕說不準去就是不準去!”公孫灝有點火了,口氣都換成朕了。

鄭媱默默地望着他,半晌才委屈道:“你怎麼這樣啊?哪裡都不讓我去,你是想讓我在這深宮裡悶壞麼?”

“你去你大哥府上可以,去長公主府不行,”公孫灝的語氣不容抗辯,“長公主現在已經變成一個瘋子了,指不定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她當初還想逼你墮胎!”

鄭媱一下子被他最後那副怒氣衝衝的模樣逗笑了,追問他:“你是怎麼知道她當初逼我墮胎的啊?”

公孫灝不回答,攬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頭頂:“朕就是知道,你爲朕受的苦,朕都知道,那些害過你的人,現在還不能跟他們算賬,朕會先記着慢慢算的。什麼都不及你和孩子的安危重要,朕不會冒險的,寧願把你關起來哪裡都不讓你去。你聽朕的話,別去長公主府,若想去盡一份心,就讓你大哥帶着媛媛過去吧,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去!”見她還想說話,公孫灝立刻截住道:“你若還不打消想去的心思,朕馬上把你軟禁起來,讓你哪裡都去不了!”

就知道他不會讓她去的。

公孫灝又軟了語氣哄她:“媱媱,你想去哪裡都行,朕都會派人跟着你隨時隨地地保護你的安危,唯獨長公主府不行,長公主詭計多端,性情乖戾,行事又大膽,府裡還有烏衣衛,從前就藏了你瞞着朕把朕耍得團團轉……她現在又因爲一些事情受了刺激瘋掉了,見了你萬一發起瘋來傷了你和孩子怎麼辦?你好好想想,爲了咱們的孩子好好想想……”

鄭媱一想,不再提出要去長公主府了,只點頭道:“我都聽你的。”也沒跟他追問長羅,怕他多想。

翌日鄭覺入宮只將鄭媛接着去長公主府了。

春溪見鄭媛入宮了,覺得是個很好的提醒鄭媱的機會,想好了一番說辭,走到鄭媱身後替她揉肩,鄭媱正在看書,就和春溪閒聊了幾句:“公主們都午憩了?”

春溪點頭,猶豫了下,鼓起勇氣跟鄭媱道:“皇后娘娘,有些話,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不講的話,奴婢總替您擔心,講的話,又怕您生氣。”

“講呀!”鄭媱翻去一頁,“我發現你自入宮陪着我之後就變得越來越小心謹慎了,有時候都小心過了頭了,春溪,你放心,在這宮裡所有的女人當中,我最信任你了。”

春溪遂提醒她道:“讓小娘子儘快出宮去和國舅爺住吧,她生的如花似玉的,和您從前的容貌生得那麼像,您現在又懷着身孕不能侍寢,陛下常來看您,萬一,萬一她喜歡陛下了,抑或萬一陛下看上她要了她怎麼辦?她又是來了癸水——”

鄭媱起身就打了她一個耳光。

春溪捂着臉道:“奴婢是爲了皇后娘娘您好,您不是說在這宮裡所有的女人當中,最信任奴婢麼?難道您覺得奴婢是在挑撥離間麼?”

鄭媱瞪着她道:“你還敢頂嘴!”

“奴婢知錯。”春溪低下頭,嚥下兩口酸澀。

鄭媱手指着她道:“本宮不許你再說這些混賬話!”扭頭便掀簾入殿了。

春溪一個人默默咬脣。

“翠茵姐姐!”

聽見鄭媛的喊聲,站在廊下的高翠茵扭頭一看,一個人影向她飛撲過來,高翠茵伸手將她抱住,親了下額頭:“你怎麼來的?”

鄭媛道:“我大哥帶我來的。”

高翠茵一擡頭就看見了鄭覺,喜道:“鄭將軍!”

鄭覺衝她微笑,走過來牽住媛媛的手問她:“高婉侍,貴主現在怎麼樣了?”

高翠茵心神一漾:“鄭將軍,還~記得我啊……”

“嗯……”鄭覺道,“我記得你也姓高。”

也?高翠茵一愣,估摸着他是不記得她的名字,只是因爲她和他的某位故人重了姓纔對她有了些印象。高翠茵黯然道:“貴主,只怕就是這幾日了……”

鄭覺道:“我現在能去看看嗎?”

高翠茵神色有點奇怪:“現在?哦……貴主,貴主剛剛昏過去了,您等一會兒再過去吧,請先隨我去堂中坐坐吧。”

說着預備轉身。

鄭覺叫住她道:“高婉侍不是貴主的貼身侍婢麼?這會怎麼不在跟前伺候?”

高翠茵轉了下眼珠:“哦……我……我連續伺候貴主十個時辰了,剛剛有其他侍女輪值了……”

“哦……”鄭覺盯着她的神色,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高翠茵擡起目光對上他的眼睛:“鄭將軍,我叫翠茵,高翠茵。”

“哦……”鄭覺望着她臉上的紅暈,感到了一絲說不出來的尷尬,他突然想起跟了于闐王子的高汐月,匆匆移開目光,四處隨意地一掃,竟掃見一個人影,看起來好像衛宮正。

衛宮正當初捨身替公孫灝捱了一匕首,傷愈之後公孫灝沒有將她充入後宮,沒有提她的女官職位,只是給了她很多珠玉和金銀的賞賜。鄭覺當時有些奇怪,這不太像公孫灝行事之風,公孫灝這個人恩怨分明,既知恩圖報,有時又睚眥必報。她救的可是他的性命,他竟不提拔她,除非衛宮正這個人有些問題……鄭覺漸漸看清了,的確是衛宮正,她來長公主府做什麼?

高翠茵順着鄭覺的目光一看,心一凜,忙走到鄭覺跟前請他入堂中就坐,鄭覺見高翠茵神色緊張,遂明白過來,衛宮正剛剛應該是見了長公主。鄭覺沒有當場揭穿,但笑笑,牽着鄭媛跟上高翠茵的腳步,高翠茵帶着他們二人穿過了兩條迴廊,準備下廊入迎賓的殿堂時,鄭覺又發現了一個人影,那人影一閃上了廡檐,鄭覺鬆了鄭媛,飛身去追,那人影避了他幾回還是被他給逮住了,是個年輕俊美的白衣男子,鄭覺抓住他後,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

“鄭將軍不要傷他!”高翠茵匆匆趕來,喝道,“他是我們公子,是貴主之子!”

鄭覺神色大異,倒從未聽說過貴主還有個兒子,細細審視着他的臉,俊美年輕,看那氣度神韻猜出他是長公主和長羅之子。

鄭覺鬆開了他。

“公子,您可回來了!”高翠茵幾欲淚流,上前對那白衣男子訴道:“貴主病重的這些時日裡無時無刻不在念您。”

“哥哥!”鄭媛也飛跑過來,一把撲入他懷裡,小娘子果然是長大了許多,江元晟低頭看她的臉,她跟她原來的模樣真是像啊,她已長成少女了,身體柔柔軟軟的,散着淡淡的香氣,儼然一團溫香軟玉貼在身上。江元晟拉開了鄭媛交給翠茵,目視鄭覺問:“閣下是?”

“是我大哥!”鄭媛搶答。

“他是建威將軍,是鄭媛的大哥。”高翠茵說。

“你是當今皇后的大哥?”他問。

鄭覺心下詫異,高翠茵與他介紹他的時候,絲毫沒有提起鄭媱,他竟主動問他是不是皇后的兄長。他竟跟他的二妹鄭媱認識。鄭覺點頭:“公子和皇后娘娘可是舊識?”

他不說話了。

阿嫦緩緩拄着拐從簾幔後走出來:“貴主,你剛剛不該見那個女人的,你這是何苦哇!他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的怨氣也該消了,你再折騰下去,就是興風作浪,是作孽啊……”

長公主眼睫翕動,緩緩勾脣,有氣無力道:“那嬤嬤你就繼續給我念唸佛經或講禪解經吧,讓我聽聽,聽聽六根就清淨了,去了地獄,我也許就有悔意了,上回唸的《無異禪師廣錄》唸到哪裡了,接着唸吧……”

阿嫦搖頭,拄着拐坐到長公主榻前,粗糙的手輕輕撫過她額心的褶皺,隨口唸道:“……居正而不立正位。泥牛吼海岸之風。垂偏而不住偏方。石女弄珊瑚之影。乞食於三家村裡。謳歌於萬仞峰頭。借鬆鏡以瀉清光。拾苔錢而嚴富態。有人向三種問答上徹去。洞上宗風。於斯有賴矣。僧問。學人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師雲毗盧閣後鳳凰山……”

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長公主眼角淚漬蜿蜒,嘴裡念着念着,果真一口氣堵住呼不上來,咔咔咳出一灘血,笑道:“他去了無悔崖,忘斷山……他先去安身立命了,我看見他了,他的魂站在天塹裡,吹着笛,天塹裡下着鵝毛雪,颳着北風,吹得他首如飛蓬,他在等我……”

“貴主……”阿嫦嗚嗚咽咽地攥着她的手哭泣。長公主說着說着又低聲咳起來:“我放不下晟哥兒怎麼辦?我走之後,你們一定要告訴他,有多遠走多遠,去天涯海角,去一個公孫灝找不到他的地方……”

135、羈念

江元晟帶着鄭覺兄妹去看了長公主,長公主見到鄭媛分外高興。

雖然長公主平日裡對鄭媛很嚴厲,可當鄭媛看到長公主躺在榻上無法動身、奄奄一息的模樣時,就忍不住撲到她牀前痛哭流涕,長公主伸手撫摸她的臉說:“算你這丫頭還有一片良心,知道爲我這個將死之人哭幾滴眼淚。”

看得出來長公主是真的時日不多了,見她講話都吃力無比,鄭覺伸手去拉妹妹:“媛媛,讓貴主好好休息吧。”鄭媛已經哭得梨花帶雨,長公主也是淚流滿面,養了這麼久,怎麼可能沒有感情呢。

離開了長公主,鄭媛還是一抽一泣,高翠茵把她抱在懷裡安慰了很久,哭着哭着她想起了“哥哥”,四下張望,沒有“哥哥”和大哥的身影,她擡頭詢問高翠茵:“哥哥和大哥呢?他們去哪兒了?”

高翠茵也不知,帶着她四處去找。

鄭覺正向江元晟詢問他和皇后鄭媱之間的事,江元晟寥寥說了幾句,說他是皇后的朋友,曾經還招待過皇后呢,還說皇后很喜歡吃他做的菜。

與之相處一小片刻,隨意閒聊了幾句,鄭覺便知他性情溫和近人。說到飲食,鄭覺道:“皇后懷着龍嗣,最近胃口可不怎麼好呢。”

“胃口不好?”他說,“那還是飲食不對,宮裡的玉食珍饈不一定就合她的胃口,我算是個大夫,懂得醫理,了接妊娠者這個時候想吃什麼,你走的時候我給你一籠膳食,你幫我帶進宮去吧,她一定喜歡吃的。”

鄭覺略略訝異,聽了這話卻極其爲難。媱媱是皇后,又懷着龍嗣,怎麼可能吃宮外帶進去的食物呢?

江元晟道:“放心,我不會害她的,如果我可以自己送去就自己去送了,不可以啊,你是能把膳食直接送到皇后跟前的人,皇后看到膳食,自己總會警惕的吧,你就跟她說是我送的,她願意吃自然會吃的,不願意也不會吃的……”

鄭覺凝視着他眼中的光,哪裡像是普通朋友那樣簡單,答應道:“好吧,我只幫你這一次,你可是我願意幫助的萍水相逢的第二人呢。”

他笑:“那第一人是誰?”

鄭覺不回答,走近一步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希望,你今後能離媱媱遠一些,如果是真心爲了她好的話。”

“會的。”他點頭,又笑。

“原來哥哥也喜歡姐姐……”鄭媛低下頭,心裡默唸着。

“鄭將軍!”翠茵高喊了一聲。

他二人趕緊回頭。

高翠茵拉着鄭媛從竹枝外出來,奔到鄭覺跟前道:“留在府中用膳吧。”

鄭覺想着他還要費工夫準備膳食,便應下了。

長公主府用膳出來,鄭覺把妹妹塞到車裡,又警告了他一次。

高翠茵依依不捨地目送鄭府的馬車離開,走到他身後道:“公子,長公主有話要和您說。”

他轉身,急匆匆奔去見奄奄一息的長公主。

鄭媛坐在馬車裡,不住低頭去聞那兩個飄香的食盒。“大哥,裡面是什麼呀?聞起來好香,裝了什麼好吃的?我聞着其中一個好像有魚……”

“不許動!”鄭覺一喝,拉着她坐端。鄭媛咬着脣,想着他們兩人說過的話,淚珠就垂在烏黑細密的眼睫毛上。“不動就不動,大哥你幹嘛這麼兇?姐姐從來就沒有對我這麼兇過。”

鄭覺又摸她的腦袋:“大哥錯了……”

……

“可見着長公主了?”鄭媱伸手從大哥手裡接過媛媛,問:“長公主怎麼樣了?”

鄭覺搖頭,讓春溪把人都領出去,鄭媛也被帶了出去。

“大哥這是要幹什麼?”鄭媱道,“有什麼秘密麼?”

鄭覺伸手把她拉進殿裡,請她坐下,兩個食盒都放到她跟前。

鄭媱疑惑不解:“什麼東西呀?”湊近去嗅了嗅,“怎麼有魚香?這味道有些熟悉呢。”笑着笑着卻見大哥的神色緊緊繃着。“怎麼了?”

鄭覺望着她,嚴肅地問:“你老實告訴大哥,你和江元晟,到底是什麼關係?”

鄭媱愣了一下,答:“朋友。他回去了是麼?大哥今天見到他了?”伸手打開了食盒的蓋子。一邊是魚湯,一邊是餃子,還冒着騰騰的熱氣。鄭媱一下子呆住了,慢慢地拾起筷子吃了一顆餃子,薺菜餡兒的麼?味道真好……竟莫名地熱淚盈眶,又喝了一勺鮮魚湯。

鄭覺一見她的反應,冷冷睨了那食物一眼,板着臉道:“他可真是用心,怕魚湯和餃子的味道串了,還分開裝膳,底下用炭火煨着。我不想幫他帶進來的,之所以答應他就是想來看看妹妹你的反應,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神色……”鄭覺感到有點羞恥,又憂心忡忡道:“陛下知道麼?陛下待你這麼好,他要是知道你心裡有人,該有多生氣!你現在又是皇后,你怎麼可以……”

“陛下知道,”鄭媱打斷他,“這沒有什麼,我和江元晟沒有什麼關係,就是尋常的朋友而已,他從前幫過我很多,我入宮之後,就跟他沒有往來了,我怕什麼?陛下也不會誤會的。”

“這東西不能留!”鄭覺說着拿蓋子去掩,“讓春溪馬上燒了。”

鄭媱阻止他道:“我想吃……”

鄭覺嘆了口氣:“那大哥看着你吃,你吃完了馬上讓春溪拿去燒了。”

……

傍晚,公孫灝忙完國事去昭頤宮的時候,路過尚宮局,看見一個女官正在門裡責打另一名女官,公孫灝記得那被責打的好像是爲鄭媱司膳的女官,走過去制止鞭打她的女官:“她犯了什麼錯了?”

鞭打她的女官是尚宮局的司正,負責懲戒犯錯的宮娥和女官的。跟他行禮,完了道:“皇后娘娘沒進晚膳。”轉頭當着公孫灝的面訓斥那司膳女官:“皇后娘娘身懷龍嗣,怎麼可以不進晚膳呢?是不是你的失職?”

司膳的女官滿臉的委屈,哭哭啼啼地不敢吭聲。

公孫灝便問她:“皇后爲什麼沒進晚膳?”

女官爬到公孫灝腳邊抽泣道:“晚膳奴婢是送去了昭頤宮的,結果皇后娘娘沒有吃,分給孃家的妹妹和身邊的宮娥們吃了。”她說罷小心翼翼地擡頭瞥了司正一眼,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皇后沒吃的。

公孫灝沉默了。

司正又一鞭子抽打過去:“皇后娘娘沒吃,你就沒問原因?就不知道重新做一份送去是嗎?餓壞了龍嗣,你擔待得起嗎?”

“奴婢問了,可是膳食不合娘娘口味?娘娘說不是,她說她不餓不想吃,讓奴婢不用再送晚膳過去了……”司膳已經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行了!”公孫灝道,“饒了她,興許皇后的確是沒有胃口,朕去看看。”

司正趕緊叫住他:“陛下!奴婢聽昭頤宮的丫頭說皇后酉時已經吃過了,膳食卻不是宮裡做的……”司正又低頭抽打那司膳女官:“你是皇后娘娘的司膳,沒有經你檢查過的食物,怎麼可以隨便給皇后娘娘吃?”

公孫灝一聽她吃了不明不白的食物,拔腿往昭頤宮奔去。

見公孫灝走遠,司正鬆了鞭子:“你回去吧,下次可要注意了!別讓皇后娘娘吃那些不明不白的食物!”司膳滿臉委屈地跑了。

司正關了宮門,走到裡面敲門:“衛宮正。”

見到鄭媱好好的和女兒們玩鬧,公孫灝長舒了一口氣,坐下問她:“你怎麼沒用晚膳?吃的食物是哪裡來的?”

鄭媱愣了下,笑道:“我大哥送來的,我上回跟他說想吃宮外的餃子和魚湯,他今天送媛媛回來就給我帶了些。”

公孫灝點了點頭,道:“這個鄭覺,膽子也太大了,不知道有沒有先讓人驗過……”

鄭媱拉住他的手道:“你也太小心了,哪裡會有什麼事啊?我有那麼嬌氣嗎?我從前懷着女兒們的時候,哪裡像現在這樣養尊處優啊。”

聽她說到從前,公孫灝握緊她的手道:“媱媱,以後我就好好寵着你,不會再讓你吃一點點苦的。”她高興地偎到他懷裡,被他哄着很快睡着了。公孫灝抱她去鳳榻上,輕輕蓋好被子,出來後悄悄喚了鄭媛問:“你大哥今日帶進宮的膳食是哪裡來的?”

鄭媛不敢回答。

“說!”公孫灝嚴厲的語氣嚇得鄭媛兩肩一哆嗦,咬咬牙:“是……是哥哥給大哥的……”

他?

……

睡在牀榻上的、奄奄一息的,是他的生母啊,他的腳步竟好像定住了一般難以往前。

長公主看見了他的到來,擡起了一隻乾枯的手向他無力地揮着,牀榻邊的阿嫦拄着拐起身,避至了一側。

他眼角一溼,匆匆趕過去握住了她那隻枯乾的手。長公主深陷的眼窩一動,慈藹地笑了:“晟哥兒,叫我一聲母親吧……自你出生到現在,你從來沒有叫過我,我做夢都想聽你叫我一聲母親呢,你就滿足我這個遺願好不好?”

他攥着長公主的手,將自己手心的溫度傳遞給她,迎着她期待的目光,卻遲遲不肯張口。

“公子,快叫啊……”阿嫦催促了一聲。

他眼裡水光閃動,還是沒有叫。

長公主翹首待了很久,終於體力不支地倒在榻上,倉促地呼了兩口氣來跟他講話:“你走!走得越遠越好!”

“我不走!”他突然對她跪了下去。

“不走,那就找個女人成親吧,別回曜族,以皇室的身份,支應長公主府的門庭……”長公主急促地說着,“得馬上成親,明日就成親,不然我一死,你留下來就得給我守孝三年了……”

“我不成親。”

“你不成親?又留在這裡,還活得下去麼?”長公主痛心疾首,“你不成親又留在這裡,不就是告訴他你還惦念着鄭媱麼?身上流着一半你父親族人的血……你活得下去嗎?”

他擡手擦去她滿臉的淚漬:“別爲我擔心。”

“嗚嗚嗚……”她哀哀嚎啕,怎麼會不擔心,她怎麼就生了這麼一個倔犟執拗的兒子,跟她一樣守着心底裡的那份執念,她氣憤地數落他:“年少的時候懂得什麼是愛呀?啊啊啊……”

他只好把她的頭抱在懷中平撫她激動的情緒,她哭一聲就咳一口血,咳一口血就發自肺腑地吼一聲,吼出更多的血來,染紅了他素白的衣襟……

……

深夜裡,長公主府升起了白幡,奏起了哀樂。

翠茵看見他腫着眼睛、一身是血地出來,忙追上去:“公子節哀……”

他搖搖頭,儼然一具行屍走肉,沒有目的地往前走,上了水榭……

晚風徐徐,水波興起,晃碎了那鏡面上一輪無瑕的皓月。

“雪庭深夜,水月空花,只因妄興一念起貪嗔癡愛……他日燈火闌珊處,又相見……”

那最後一刻,一定是見到父親並與他又約定來世了,她纔會說這句話、露出一絲安寧的笑容來。

啪——岸邊的一朵芙蓉凋了。

長公主薨逝,按祖制,帝后需一同前往長公主府弔唁。大曌並沒有妊娠者不能去弔唁死者的說法,因而鄭媱再次踏入了長公主府,公孫灝牽着她進去的。

江元晟站在靈堂正中,與他對視一眼,領着身後的翠茵等人跪地向他二人尊崇叩首。

公孫灝低目蔑着他,遲遲不開口說平身。

……

弔唁完畢,公孫灝問他願不願意入朝爲官,如果願意,他會給他爵位,不過得三年以後了,因爲這三年裡,他得爲母丁憂,不得身任官職。

江元晟回答不急,三年裡他只會專心爲母丁憂。

公孫灝始終盯着他的眼睛,而他始終恭敬垂目,和鄭媱的眼神沒有任何交集。

站得久了,鄭媱有點頭暈,腳步晃了一下,春溪趕緊過來將她扶住,公孫灝看見他眼底流露出了緊張神色。

弔唁完畢,翠茵扶着鄭媱去歇息了。鄭媱在榻上歇了一覺,可一覺醒來,卻得知公孫灝已先因急事回宮去了。

春溪說:“陛下走的時候來看您了,見您睡得香就沒有打擾您,陛下說您什麼時候睡醒了想回去了再回去,皇家的輦車都在府外等着呢。”

鄭媱覺得有點奇怪,公孫灝不是不放心她在長公主府麼?這會兒竟會把她一個人留下來。

深秋過了,剛入冬的天兒有些冷,鄭媱出了門走在廊下,準備出府的時候纔想起把風氅落下了,春溪也大意地忘了,只好讓鄭媱先在廡廊下等着,自己飛快地跑回去拿了,等拿回來的時候卻發現鄭媱不見了,春溪嚇壞了,大喊着四處尋找,無頭蒼蠅般轉了兩圈才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後就聽見了琴音。

循着音源穿過迴廊,透過橫斜的竹枝,春溪終於看見了水榭上端坐的鄭媱,心裡的大石落下。勁風在這時一刮,刮開了竹枝,春溪將要挪動的腳步怎麼也動不了,她在此時看見鄭媱對面坐着一位公子,是長公主的兒子。

因爲鄭媱背對着,春溪看不見鄭媱的表情,只是感覺她的眼睛好像正盯着對面彈琴的男子。這要是讓陛下知道了還得了?春溪箭步衝上了迴廊,去到鄭媱身邊,看見鄭媱的表情時一下子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她水汪汪的眼睛下竟有兩條長長的水跡,眼睫上還含着明晃晃的銀珠,這要讓有心人見了還不捏造說皇后娘娘含情脈脈地凝着陛下之外的其他男人啊。春溪急得伸手拉她:“娘娘,該回宮了。”

鄭媱卻甩開了她的手,繼續端坐着,睜大了眼睛逼問對面的人:“我聽過這首曲子……你告訴我,我們從前認識麼?我總覺得好像從前就見過你,可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娘娘……”春溪的腳底直打漂,“您這是幹什麼呀?”

那對面的人不曾擡頭,目光專注地凝着變化的手指和琴絃,急得春溪吼他:“不要彈了!你不要彈了!你這樣會害了皇后娘娘的,也會害了你自己的。”

他的手指變化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繼續低着眼簾,彈破了指,鮮血淋漓,仍不罷手。氣得鄭媱站起身,拔起頭上的銀簪一簪插斷了他的琴絃:“你說不說!”

崩斷的琴絃彈到他的臉上,一條紅痕浮現出來。他這才轉動着目光慢慢起身,逼視她,冷冷道:“我又沒逼你想起來,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別動了胎氣。”轉身走了。

氣得春溪直跺腳,忙把風氅給鄭媱披上,攙着鄭媱出府了。

坐在輦車上,想到剛纔一幕,春溪心裡爲鄭媱忐忑難安,有些埋怨道:“您不知道避嫌麼?爲什麼要走近他聽他彈琴?讓陛下知道了怎麼辦?”

鄭媱目光呆滯地搖頭:“他好像是我的恩人,對我有很大、很大的恩……可是我怎麼都記不起來。”

136、隔閡

“皇后娘娘睡了一個時辰醒來的,醒來後準備和春溪一道出府的,走到迴廊的時候想起來把風氅忘了,春溪回去拿,皇后娘娘就在原地等,這時有人彈琴,皇后娘娘就循着琴音去了水榭,彈琴的人正是江元晟。皇后娘娘就在他跟前坐下聽他彈琴,兩人沒有一句交流。他彈的不知道是什麼曲子,皇后娘娘聽着聽着就……”

公孫灝掀動眼皮去看跪在眼下的人,他瑟縮着肩膀低聲道:“就哭……哭了……”

手一鬆,御筆落在了地上。

鄭媱入宮後直接回了昭頤宮,文學館請來的女學士正在殿內教鄭媛讀書,鄭媛一直心不在焉,聽到姐姐回來的動靜,丟下書本飛快地提着裙子跑出去迎接鄭媱:“姐姐回來了,姐姐你看見哥哥了嗎?哥哥他是不是很難過?”

鄭媱的情緒還沒有緩和過來,有些慍怒地責備她:“這個時候你不該留在殿裡接受女先生的教誨麼?就這麼把女先生晾在一邊自己跑出來了?”

鄭媛見她不高興,忙道:“我知道錯了,姐姐,我這就回去。”轉身往回跑。

春溪叮囑她儘快放平心態,讓她消消氣,可別讓陛下看出什麼異樣來了。鄭媱輕笑,公孫灝肯定早就已經知道了,他怎麼可能不派人盯着她。

腦袋一陣抽痛,鄭媱拿手捂住了往殿裡走。

鴛兒上前道:“娘娘,六局的尚宮差人來話了,立冬了,傍晚會派人往昭頤宮裡添些東西。”

“知道了,一會兒你和春溪接着吧,別忘了給些賞。”鄭媱回頭攔住春溪,“春溪別繼續跟着本宮了。”掀簾便入寢殿了。

“唉。”鴛兒應下,望不見鄭媱的身影了,抓住春溪便問:“娘娘怎麼了?怎麼沒有和陛下一道回宮?”

“你別問這麼多,好奇心大了害死人。”春溪說。

公孫灝忙着處理國事,晚膳也沒有傳,實在太累,回寢宮後倒頭便睡,並沒有去昭頤宮。

“陛下每晚都會過來的,今兒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沒過來呢?”鴛兒不停地詢問春溪,“陛下是不是和娘娘爭吵了?兩個人沒有一塊兒回來,娘娘心情一直不好,陛下每日都會來看看娘娘和公主們的啊,今兒是怎麼了……”

公孫灝一定是知道今日長公主府水榭上鄭媱聽江元晟彈琴的事了,春溪心裡想着,嘴上道:“你派人過去問問吳順吧,看看陛下是不是還在忙着國事呢。”

沒過多久,派去的人回來道:“吳內侍說陛下已經歇息了,今日就不來昭頤宮了。”

壞了,春溪進殿去看鄭媱,鄭媱已經聽見了她們在外面的對話,看着春溪問:“不來了是嗎?不來就算了,你讓大家都睡了吧。”

春溪見她心情不好,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鄭媱睡不着,起身去看六局都新添了些什麼東西進來,結果看到一把古琴,仔細查看了一眼,並不是江元晟的,怎麼會添一把古琴呢?偏偏添在今日,鄭媱遂叫來春溪:“這琴是尚儀局的人送來的嗎?”

春溪忙道:“是尚儀局的人送來的,奴婢今天特意問過了,尚儀局的人說是娘娘您要的。”

“本宮什麼時候要了?”鄭媱冥思苦想,好哇,有人開始算計了是嗎。

春溪心裡慌成一團麻:“這……也太巧了……現在要怎麼處置這把琴?”

“先放着,明兒你拿着本宮的腰牌去問問尚儀局的劉尚宮,這琴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覺醒來已是月上中天了。沒有去昭頤宮,鄭媱會不會有想法。公孫灝準備喊吳順,張了張口卻沒發聲,這個時候誰還沒有睡着呢。吳順白日裡佝着腰站在一邊侍奉自己,一站便是一整天,也辛苦呢。公孫灝遂沒驚動任何人,悄悄披衣出去了,還是往昭頤宮去一趟吧,雖然他知道這個時辰她必然已經歇下了,但每日不去一趟他心裡就不安穩。

裡面果然沒有燈光了,公孫灝不打算進去,站在昭頤宮外看了一眼又往回走,月光很好,照得宮裡的景緻如銀似雪,將要上湖心亭,公孫灝聽見“嗵”得一聲,伴着水花的泠泠響動,好像是松子落入水中的聲音,一擡視線,竟發現亭中坐了一名女子,看服飾應是宮中女官,那女官低着頭,正專心凝着石几上一局棋。

公孫灝走近一看,竟是衛韻。

衛韻驚訝地起身:“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你怎麼會在這裡?”公孫灝坐下,瞥了一眼棋局,順手拈起一顆白子放下,死局破了。

衛韻驚歎:“陛下真是厲害,臣冥思了好幾個晚上都沒想到破局之法,陛下匆匆瞥了一眼就破了。”

“幾個晚上,不至於吧,朕記得你的棋藝很高。”

衛韻道:“再高也高不過陛下,當年陛下也是這樣看了一眼就破了棋局。”猶豫了下,又道:“其實臣有個疑問一直想問陛下,既不是尋花問柳,當年陛下爲什麼會去青樓呢?”

他們都想起了彼此初見的時候。

那時,她身在青樓,是一個彈琵琶的藝伎。

初見的那日,正是她爲她自己贖身的日子。

一曲琵琶重複了半日,等的臺下捧場的人心都焦了,不停催促着。

當時正路過青樓的他聽見了琵琶聲就進去了。

她停止了彈奏琵琶,衆人便爭先恐後地吆喝着出價,她卻擺出了一局死棋,向臺下的人道:“誰能執着白棋只走一步,解開這局死棋,我就跟他走,不要他出一分錢,我用自己的積蓄爲自己贖身。”

底下的人冥思苦想,誰也解不出來。當時的曲伯堯僅僅低頭掠了一眼,撿起一顆白子放了下去,死局便開了。

她擡頭看見了他,眼裡閃着驚喜的光,那個時候就知道,他必然是她要找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起自己。後來她準備跟他走,卻被他阻止了,因他那個時候還在鄭相國的府中爲鄭媱師。她爲此又在青樓爲他蟄伏了三年,等他離開相國府的時候纔跟着他一起去了青樓,當時跟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個女人:呂夢華。跟她一樣被他看中了收在身邊的。得知呂夢華是個殺手的時候,她有些怕,因而處處忍讓夢華,關心夢華,夢華感恩戴德,就與她親近,所以兩人後來的關係處得很好……

“爲什麼會去青樓?”公孫灝笑答:“朕當時路過,聽到那琵琶曲很好奇,想進去看看,這個胸懷大志的女人是什麼樣的。”

衛韻低頭笑了:“那棋局難破,不彈那一曲,就引不來高人,沒有高人,讓一羣草包如何破那死局?彈那一曲的確是對的,引來了高人,遇見了,想遇見的人。”這難道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嗎?曲高和寡,能聽懂的人是鳳毛麟角。只有先反覆彈那一曲引來鳳毛麟角,而鳳毛麟角中又能解開死局的人必然有大智,八斗之才,人中龍鳳,可遇而不可求。

“陛下現在要和臣下一局嗎?”

“好。”

明月星辰漸移,棋局焦着起來,衛韻拈着黑棋嘆道:“陛下終究是棋高一着,那臣接下來該做的,就是努力讓自己輸的晚一些。”

公孫灝又吃掉一枚黑子,道:“朕當時就知道你的聰明非一般人能及。你若是男兒,說不定可以爲相。”

“陛下看得起衛韻,衛韻很榮幸,”她笑,擡頭看了他一眼,再不想繼續韜光養晦,也吃掉了他一枚白子,“可惜衛韻不是男兒,但身爲女兒,衛韻也不遺憾……”

公孫灝錯愕了下,望着剛剛被吃掉的白子,擡目看向她道:“朕想,你一定不是平凡的出身。”

衛韻輕輕一笑,繼續觀棋:“陛下想知道臣的出身?臣不會告訴陛下的,陛下永遠都不會知道。差一點就是差很多,左右是不比皇后的出身顯赫的。”

她已經對他暗示了她的出身:比鄭媱差一點。

公孫灝還是沒有猜出來。擡頭看看天色,距離天亮沒有幾個時辰了,道:“到此爲止吧,朕明日還要上早朝,這局殘棋,等朕有閒暇了再接着下。”衛韻欣然起身相送,“臣已把棋局記下了。”

……

第二日,春溪歸來對鄭媱道:“娘娘,奴婢去尚儀局問了,劉尚宮說的確是您要的,還找了張紙單出來給奴婢看,說是您差人送去的。”

“單子在哪裡?”

春溪拿了出來,鄭媱接過一看,字跡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樣,有些慌了:“這不是本宮寫的,不是本宮寫的,誰冒充了本宮的字跡?是衛韻,一定是衛韻!”

“娘娘別急,”春溪道,“反正現在陛下還不曉得此事,單子又在咱們手裡,咱們把單子毀了,趕快那把琴藏起來別讓陛下看見了!”

鄭媱點頭,不妨手中一鬆,紙單被人抽了去。春溪驚懼地跪到地上:“參見陛下……”心想:這下完了,剛剛那樣說肯定要讓陛下誤會了。

公孫灝拿着看了一眼,遞給春溪,笑道:“拿去燒了吧,把琴也一併燒了。”

春溪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接。

鄭媱忙抓住他的衣袖解釋道:“那不是我寫的,是有人冒充我的字跡,琴也不是我要的,你相信我。”

“急着解釋什麼?”公孫灝把她攬到懷裡吻了下額頭,“朕又沒說那是你寫的,你的字朕認不出來嗎?”

望着公孫灝擁着鄭媱進了內殿,春溪暗暗鬆下一口氣,趕忙起身去毀琴。

“你爲什麼用這樣的眼光看着我?”鄭媱絞住他衣服的手指有些發白,公孫灝低頭看了一眼,從軟榻上坐起身,貼近他的肚子一邊聆聽一邊撫摸:“媱媱,你心裡,除了朕,還有其他人麼?朕要你一句實話。”

“沒有!”鄭媱說罷有些怨怒地拿開他的手。“你分明是不相信我!”

公孫灝又來攬她:“朕不是不相信你,朕只是怕……”

“怕什麼?怕我背叛了你?如果對我深信不疑,你還會怕麼?”鄭媱再次推開了他的手。

公孫灝端凝着她倔強的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便走。

“你去哪裡?”鄭媱捧着肚子往前追了兩步,“我反問一句你就忍受不了了?”

“朕還有國事要處理。”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來的幾日都是冷着彼此。

公孫灝來的時候她一句話都不說,公孫灝起初哄她,她還是不理,公孫灝後來就只陪着女兒們玩,她不說話他看看她也不說什麼話了。隨侍的宮娥們都覺出異樣了。鴛兒、春溪、鄭媛等人都看出他們兩人之間的矛盾了,就連幼小的女兒都看出來了,燕綏湊到公孫灝跟前問他:“父皇跟母后也講句話,我想聽父皇跟母后講話……”

鄭媱聽着眼睛酸得都快冒出淚花了,公孫灝卻道:“母后不想聽父皇講話……”氣得鄭媱起身撅着肚子走了。

春溪大着膽子勸公孫灝:“陛下別和娘娘慪氣了,她還懷着龍胎呢,陛下不理她她心裡難過着呢,動了胎氣可就不好了。”

公孫灝道:“是皇后不想理會朕,朕哄過她了,她卻無視朕……”

女人鬧起彆扭的時候,當然是希望愛人先哄着她、多哄她幾回的嘛。春溪只敢在心裡想想,不敢說。公孫灝走之後,春溪勸鄭媱:“陛下對您也算是容忍了,那天您在水榭上對着江……落淚,奴婢見了,都……都覺得您對他有情……”

鄭媱一驚。

“可陛下也沒有怪您,古琴的事,陛下也相信您了,您還跟陛下慪着氣就有些是您的不是了。”

“他並不信我,”鄭媱哭道,“他嘴上沒有怪我,他心裡卻是質疑我的。”

“尋常夫妻都會有些磕磕絆絆,更何況你們是帝后呢,”春溪勸她,“過去了都過去了,別總放在心上,他是帝王,總比一般人要更難拉下臉面,不如您就先拉下臉面去跟陛下示好。奴婢聽吳順說,最近各地上來的摺子半日都能堆成山,陛下最近都批閱到深夜呢,您仔細想想,陛下都那麼累了,抽空過來看的卻是您一張冷臉,他能高興麼?”

鄭媱無言。

傍晚,公孫灝沒有來昭頤宮,春溪派人過去詢問,吳順回話說陛下忙着批閱各郡上來的摺子,忙得晚膳都沒有吃呢。春溪遂慫恿鄭媱送晚膳過去。

鄭媱猶豫了下,被春溪拉着去了。

走到御書房外,鄭媱摸着肚子揉了揉,猶豫了下卻不進去了,春溪勸了半天,道:“您不進去,奴婢可就幫您喊了。”

鄭媱白她一眼,奪過她手中的膳食往裡走,結果前腳剛跨進去,裡面就起了一陣笑聲,有公孫灝的,有女人的。

鄭媱胸口一堵,提着膳食的手都開始發抖。要不要進去抓個正着,讓大家都尷尬一場?候在外面的吳順先看見了她,眼睛一瞪,拔腿往裡衝去,鄭媱也箭步衝了進去。

公孫灝驚得白子都從手裡掉下去了,起身望着她道:“你怎麼來了?”

“臣妾怎麼不能來了?”鄭媱瞪着還坐着不動的衛韻,笑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什麼人都能隨便進來,什麼人都能隨便坐了是嗎?”

她真的想衝上去狠狠抽她一耳光,可是她的腳竟像生了根一樣,兩條腿也沉重得邁不動。

這時,衛韻站起了身,走過來跟她見禮,離她很近,近得她擡一擡手就能摑到她的臉,她看着她的目光楚楚可憐:“皇后娘娘不要誤會……”

她是來找打的,若她真的打了她,估計就中了她的套了,宮裡明日就要議論說陛下在御書房裡寵幸衛宮正,被皇后抓了個正着,皇后氣得掌摑了衛宮正……接着黎一鳴那些人又馬上以善妒之由來彈劾她了。

好一齣算盤呢。鄭媱冷笑一聲:“衛宮正巴不得本宮誤會吧?”

“你先出去!”公孫灝屏退衛韻和吳順,“朕要和皇后單獨說話。”

——

“你不是在處理國事嗎?啊?怎麼在這裡跟她下起棋來了?”

“媱媱……”公孫灝急得來拉她,“你別誤會,朕就是看摺子看累了,剛好她過來了,朕就下盤棋松下眼的。”

“她剛好過來?她過來幹什麼?你爲什麼要讓她進來?這裡是什麼地方?她一個女官過來幹什麼?”

“媱媱!”公孫灝走過來抱她,“你別誤會。”

鄭媱怒喝了一聲,後退了兩步,避開了他的觸碰。

公孫灝急道:“你別過分了。”

“我過分?哪裡過分了?壞了你跟她的好事就過分了是嗎?”

“我只是跟她下個棋而已……”

“下棋?怎麼不找吳順啊……召她一個女官下棋?臣妾不能侍寢,陛下耐不住了就直說!”

公孫灝怒得揚起了手掌,可臉上的憤怒馬上轉爲後悔了。

鄭媱愕了下,轉身跑了出去。。

137、洞觀

春溪見她提着裙裳出來,一路跑得飛快,立刻追了上去,邊追邊喊:“娘娘,您跑慢些!當心孩子!”

公孫灝追出殿外,盯着那將要消失的背影,停下了腳步,吳順上前問:“陛下現在要不要追過去?”

“不去了!”胸脯上下起伏了兩下,公孫灝長吐一口氣,龍袖一拂,轉身進殿去了。

回到昭頤宮,鄭媱倒頭便哭,春溪怎麼勸也勸不住,只好退去外面守着,聽她哭着哭着一直哭到沒音,春溪進去一看,哭睡着了。鬧起性子來可不跟個孩子一樣麼?春溪上前掀開被子準備給她蓋上,視線往下一掃,“啊——”見她裙下有一點點嫣紅,手上的被子滑落,春溪嚇得淚珠兒一涌,手忙腳亂、驚慌失措地撲上去搖晃她,高喊道:“來人啦!娘娘暈過去啦!龍胎不好了!鴛兒——快來人啦!傳女醫!快去傳女醫過來呀!快去通知陛下!快去通知陛下!”

鄭媱被搖得鳳冠都掉了,髮髻也散了,頭還是垂着,眼睛始終閉着,鴛兒和青兒等人聽到聲音衝進去……“掐人中,快掐娘娘的人中呀!”青兒喊……昭頤宮迅速亂成一鍋粥。

鄭媛也聽見了,急匆匆跑到鄭媱榻前,見她眼睛閉着躺着不動,撲上去抱住她嚎啕起來:“姐姐……姐姐不要走……”春溪推開她:“你瞎說什麼?娘娘不會有事的。”手指顫抖着去掐鄭媱的人中,掐了幾下鄭媱都沒反應,鄭媛在一邊“姐姐”、“姐姐”地哭得更厲害了。春溪也急得直落眼淚,不停地掐着,把鄭媱的人中都快掐破了,且泣且訴:“女醫……怎麼……還不來啊……”鄭媱的眉心動了下,口裡呻|吟了一聲,並沒有恢復太多意識,眼睛也還是沒有睜開。

吳順小心翼翼地候在御書房外,豎起了耳朵時刻聆聽着,裡頭不住傳來紙張被揉碎了擲在地上的動靜。吳順不敢進去勸什麼,畢竟皇帝心情不好的時候,一句話就是掉腦袋的事兒。這時候,吳順遠遠地看見昭頤宮的青兒過來了,青兒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擡着袖子好像在擦拭眼淚,吳順側頭望向裡面,低聲喊道:“陛下,昭頤宮的青兒來了……”

公孫灝扔了筆,挺直了背脊坐着,專心等待那丫頭進來。一定是她難過得丫頭都看不下去了來喊他過去的,公孫灝在想是不是他太慣着她了,正猶豫着要不要起身過去,青兒已經踉踉蹌蹌地哭進門了:“陛下……”

見她哭得不成樣子了,喊聲也略帶了些嘶扯,公孫灝心一跳,站起身道:“發生什麼事啦?皇后怎麼了?”

青兒撲通跪地,急急忙忙地吐道:“娘娘她暈過去了,龍胎也不好了,見……見紅了,陛下快些過去看看娘娘……”

公孫灝眼前一團黑霧,擡腿就往門外奔走。

纔到宮門,就聽見裡面細細的哭聲。滿屋子的太醫,內帷則是女醫,一個宮娥端着一盆子血水出來撞了個正着,見了公孫灝驚嚇地跪地道:“陛下……”

那血水將公孫灝看得怵目驚心,這個沒長眼色的,跪在跟前又擋着了他的去路,他又悔又急,喝道:“滾開!”

圍在牀前的人聞聲自動讓出一條路來,行跪禮。

鄭媱這時已經清醒了,臉色有點蒼白地靠在牀頭,聽到聲音側過臉來看了一眼又無視一樣地轉過去了,公孫灝坐去牀前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我沒事。”她身子一扭,似要跟他慪氣到底。

“不要亂動!”公孫灝斥了一聲,去看那爲首的女醫,女醫剛要開口,被他一句話嚇得不輕:“龍胎保不住就要了你的腦袋!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一定要讓皇后和龍胎都安然無恙……”見那些女醫被嚇唬得面無人色,公孫灝又問:“皇后爲何會見紅?龍胎現在怎麼樣了?”

女醫答:“皇后娘娘沒有見紅……娘娘撞破了膝蓋,膝蓋上流出的血染了裙裳,雙膝蜷縮着在裙裳下,讓宮娥們誤會了……臣已經爲娘娘處理了膝蓋上的傷口。”

公孫灝放心了許多,又把懷中的女人攬緊了些,“那皇后剛剛爲什麼暈過去了?”

女醫忽然跪地道:“娘娘雖未見紅,但是卻有流、流產的徵兆……”

……

公孫灝低頭去看蜷在懷裡那一動不動的人,綿綿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臉上,因那一點淡淡的意識她有些痛苦地輕哼着,渾身軟綿綿的像一隻受傷了的小獸。公孫灝掀起她的裙子看了眼膝蓋上的傷口,腫得老高,周邊都青一塊、紫一塊的,肯定是跑回來的時候撞到門棱上了。公孫灝有些後悔,不該跟她慪氣的,結果卻叫她動了胎氣,如果孩子保不住她再有什麼三長兩短,那真是追悔莫及,他怕是要自責一輩子的。公孫灝哪裡也沒去,靜靜保持着那個抱着她的坐姿,見她已經靠在懷裡睡着了他一動也不敢動,怕吵醒了她。

鄭媱閉着眼睛聽着屋子裡的人相繼退去的動靜,實則沒有睡着,漸漸安靜的屋子裡只有他輕輕的呼吸,感覺到他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她忽然開了口:“我不喜歡衛韻。”

原來沒有睡着,公孫灝擡手撫摸她隆起的肚子,也沒作答。

鄭媱又冷聲道:“你明知道我不喜歡衛韻,還要把她留在宮裡,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依我看,自她捨身救了你後,你更加不想把她弄出宮了。”

公孫灝還是沒有吭聲。

“你說話呀!”鄭媱憋不住了乾脆睜開眼睛在他腰間掐了一把。

公孫灝倒是笑了笑:“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你敢這樣對我……”說着便貼近她耳邊道,“我喜歡你剛纔說的話。”

看着他對她說出的厭惡充耳不聞、一副不上心的模樣,鄭媱心裡憋屈極了。

公孫灝饒有興味地盯着她一臉憋屈的模樣,胸脯一聳一聳的,竟又忍不住笑出了聲來,捏着她的臉道:“我知道你怎麼都不可能有她那種手段的,你鬥不過她。”

話怎麼說的呢?他這話什麼意思?

“我要是再昏聵一些,把她納入後宮了,我的笨媱媱以後怕是要處處被她算計了。”

“我哪裡笨了?”鄭媱不滿地嘟脣道,“你就是昏聵!明明知道她心機深沉還不給她儘快指婚把她給弄出宮去!卻跟她走那麼近,當心哪一天她就算計了你爬上你的龍牀了。”

媱媱的確不笨,有一些小心思,有時候讓他刮目相看,比如說服那些反對他立她爲後的老頑固們,不過更多的時候,她的小心思都瞞不住他。總的比起衛韻來,她倒是差了許多。公孫灝想。倒是很自信地說:“衛韻不可能算計得到我的,我若提防起一個人,她怎麼都算計不到我了。留她在宮裡做女官,不是爲了別的,是爲了徹底弄清楚一些事情……她算計你的,我都知道,也看得出來,最後會好好收拾她的,但是目前,得先看着她興風作浪。”

“那你不早些告訴我!”鄭媱又掐了他一把。

他道:“她目前就是做了些離間咱們感情的事,只要她不把心思放在謀害你和孩子們之上,朕就不會立刻動她,她要是敢謀害你和孩子,新賬舊賬,朕會立刻跟她一起算的。”

原來他提防着衛韻,他的心思比她想象的還要深。

公孫灝:“媱媱,我之前就對不住你和女兒們。你放心,我以後會好好補償你的,不會再和你慪氣了,這次是我不對,以後,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寵着你。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什麼了,好好養胎,把孩子平安生下來……”

她這下露出了粲然的笑容,公孫灝心神有些搖晃,他要她這張臉永遠只對着他笑,也永遠只因關懷他、爲他焦急而哭……他要她的心裡再沒有其他男人,哪怕留在心裡只是出於感恩都難以容忍……

想到那個人故意的行爲,他的瞳孔就暗暗地一縮……

此後,公孫灝不敢再惹她生氣了,她不高興了就好言勸着,她生氣了衝他發怒就受着,完了還哄着,沒與之拌過一句嘴,每日必去昭頤宮,閒暇時都陪在皇后身邊,下人們都說,陛下疼皇后比疼公主們更甚呢,巴不得含在嘴裡,人人都無比羨慕皇后。

曾有朝臣提議充後宮,被公孫灝拒絕了。李叢鶴特意四處物色了一些美女,請人畫了她們的畫像,又獻殷勤地把畫像拿去給公孫灝看,結果公孫灝大發雷霆,說他阿諛諂媚,把他的官職給撤了。李叢鶴在牢獄中悔不當初,渾然不知公孫灝早就有想除他的心。

聽到李叢鶴丟了官職、身陷囹圄的消息,婁孝倒是高興得很,當初他就說了吧,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這種喜歡溜鬚拍馬的諂媚小人早就該誅了。於是婁孝便一個勁兒地進逆耳“忠言”,與公孫灝大談椒房專寵、牝雞司晨的道理,結果那一番逆耳忠言把公孫灝惹得更怒,公孫灝一怒之下給他安了個罪名削去了他戎馬半生得來的官爵。他的女兒婁沁,當初被左相黎一鳴推舉爲後,又被公孫灝封爲安國夫人,皇后之位本來是衆望所歸的了,因而沒有人敢上門提親,結果公孫灝卻立了鄭媱爲後,這時又有輿論了,說安國夫人即使做不了皇后,還是會被封爲三夫人的。再加上婁沁又是個女巾幗,曾被封爲將軍,衆人一聽便以爲是個驍勇剽悍的女人,因而一直沒有人敢上婁家提親,如今,婁孝被削了官爵了,纔有一些人家敢來提親,但卻是有些中落的人家了,婁沁根本就看不上。

冬雪綿綿不絕地下了一些時日,宮中處處銀裝素裹,公孫灝站在乾極殿前放眼遠眺,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他記得當年自己站在這裡,踩着足下那大理石雕的只待點睛的飛龍,心裡想着:有朝一日,他還會站在這個位置。屆時,他將承王冠之重,睨旭日東昇。他做到了,春去秋來,日頭東昇西落,數不清看了多少次了。

新年很快就要到了,幾個月的調查,卻查不出關於他們當年的一絲線索。公孫灝曾經問過鄭覺,鄭覺渾然不知,鄭覺甚至不知長公主有個兒子,當年盛都的人都在傳姑母和長羅的感情,卻少有人知道他們還生了孩子的。因爲當年姑母和長羅私奔隱居之後,驚動了皇室,祖父派兵去抓姑母才把事情鬧大的,於是人人便知公主和人私奔了,而對於他們的隱居生活渾然不知,長羅後來又帶着兒子走了,祖父抓回的只有姑母一人,所以,盛都的人便不知道江元晟的存在了。鄭覺從前也不知道。

江元晟應是從小就長在幽篁,那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那他和鄭媱從前是如何認識的?公孫灝並不確定他們從前就見過面,只是根據鄭媱和江元晟的表現推測出他們應有前緣。

可他與鄭媱的相識已經如此早了,難道他要比自己更早?

公孫灝現在無從得知,因爲除了他們兩人,沒有其他的知情人了,鄭媱不記得了,江元晟一定記得,如果不記得,便不會故意彈那一曲引鄭媱過去。

他抓了他的父親,害他父親死在了牢獄裡;他又逼死了他已經瘋癲的母親,江元晟這次歸來,是來跟他尋仇、還要奪走鄭媱的麼?

公孫灝心緒難定,決心對其試探一番。當然,一切都必須瞞着鄭媱。公孫灝因此去了一趟長公主府。

雪片子大得如飄飛的鵝毛,厚厚地鋪地三尺,路滑難行,人煙稀少,家家戶戶閉門,這樣冷的天氣,都偎在炕上暖着身呢,公孫灝的駕臨讓高翠茵意外無比。

高翠茵忐忑道:“公子在水榭上彈琴。”便欲領他去中堂,不料他道:“朕去找他,你不用跟過來,也別讓人來上茶,朕與他說兩句話就走。”

138、殺機

他對長公主府熟悉,不用她帶路也能找到水榭,徑直往水榭的方向去了。

高翠茵於原地愣了會兒,放心不下,估摸着他已經上了水榭,悄悄跟到附近,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傾聽。

水榭中對坐的二人不分蒹葭玉樹,俱是一般的英姿勃發。江元晟是面對着她的,可惜風雪太大,她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只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大膽地直視着陛下,而陛下似乎也正盯着他。

江元晟先開了口,笑道:“陛下是來聽我彈琴的嗎?”

他竟敢對他用“我”,也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公孫灝動了動眉梢,面上沒有一絲笑容:“琴有什麼好聽的,朕不感興趣。”

江元晟又笑:“陛下不感興趣,皇后卻對琴感興趣,陛下不妨聽一聽,若興趣相投,那夫妻之間的感情也許就能更進一步。”他隨手勾了一下琴絃,起音後道:“皇后一聽這首曲子,就會流淚,陛下知道爲什麼嗎?想知道的話不妨聽一聽,相信以陛下的心智,其中奧妙,真理解起來,不是什麼難事……”

公孫灝指上骨骼一響,劍眉一揚,眼皮往下一沉:“你找死!”

距離有點遠,高翠茵壓根聽不清,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彷彿就交流了那一兩句,陛下就起身出了水榭,狐裘一張劃了個弧,人轉眼就不見了。

高翠茵匆匆奔上水榭,問道:“公子,你和陛下說了什麼?陛下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江元晟抽了抽嘴角,那彷彿是一種苦笑,擡頭看着她道:“翠茵,你走吧。”

“公子,你爲何這樣說?你是不是惹怒了陛下?”

“是,”他沉靜地回答她說,“很快就要大禍臨頭了。”

高翠茵露出憂急神色:“你爲什麼要激怒陛下?”

“你不想走是嗎?”他笑着拍拍她的肩,“不走,那咱們就去喝燒酒吧。”

他分明是活膩了纔敢對他說出那些挑釁的話來拂他逆鱗。既然是他自己不想活了,那他還留着他的性命幹什麼?

公孫灝召來鄭覺,將他的意圖告知了鄭覺,並讓鄭覺下去部署。

鄭覺聽後首先想到了妹妹鄭媱,以爲不妥,卻是有口難開。

公孫灝見他神色難堪,道:“他是曜族的人,曜族有他們自己的秘術,就像巫術一樣害人,他的父親又死在牢獄裡,他的母親也算是被朕逼死的……你覺得他不會懷恨?你覺得朕的做法不妥嗎?”

鄭覺搖頭,吞吞吐吐、語無倫次:“他是皇后的朋友……臣是說皇后……皇后……再過兩個月皇后就要臨盆了,這個時候若出什麼亂子……皇后若是知道了,怕對龍嗣……陛下三思……”

“不讓鄭媱知道不就行了麼?”

“……其中奧妙,真理解起來,不是什麼難事……”

一想到那人囂張的神情,公孫灝的憤怒就難以遏制,握碎了手裡的玉玦,拍在案上道:“朕給了江元晟機會,是他自己不選!非要跟朕作對!”

鄭覺想起了當初江元晟託他送膳食入宮給鄭媱,鄭媱的反應,點頭應了。

也許公孫灝是對的,江元晟此人不知進退,不懂分寸,又因父母之死存心與公孫灝作對,上回還故意彈琴引鄭媱過去,確實居心叵測。鄭覺心想,如果江元晟繼續像上次那樣刻意接近鄭媱或做出其他什麼不合規矩的舉動,只會讓有心人抓到把柄拿來說事,害了鄭媱。好在陛下一心一意待她,沒有因那些事怪她……

離去之前鄭覺道:“陛下應是知道皇后的心性的,此事定要瞞住她,免得影響到龍胎……”

雪光極亮,戌時,御書房外面還是銀堂堂的,這場雪不知要下多久才能停下。公孫灝站在殿外看着雪幕吸了口涼氣,吩咐吳順撐傘前往昭頤宮。

路過尚宮局的時候,公孫灝卻頓下了腳步,吳順問他:“衛宮正三番五次求見陛下,都被奴才給擋回去了,今天早上奴才又碰見她了,她還在問陛下今日得不得空,陛下現在要進去見她一面麼?”

公孫灝道:“朕不進去,朕去前邊的湖心亭等她,你去把她叫來,就說朕要和她下完那最後半局棋。”

……

衛韻理了理衣襟和鬢髮,險些抿不住脣角,走過去跪拜,平身後端莊地坐至他對面。案上正是上回被鄭媱打斷時的棋局,衛韻欣喜道:“想不到陛下還將棋局記得這麼清楚。”

公孫灝答:“對弈都是用心走的,朕走過的每一步朕都記得,你走過的每一步,朕也記得。”

衛韻微微詫異,聽了他這話後心跳難抑,臉一紅,激動道:“陛下這幾個月來似乎都避着臣,是怕皇后不高興麼?”

公孫灝沒有理她,兩指拈着一枚白子繼續琢磨棋局。半晌,不悅道:“朕的確是太容忍鄭媱了,讓她恃寵生嬌。”

他竟然說出了這番話,想必是對鄭媱有些不滿了,衛韻的膽子大起來了,笑道:“陛下待皇后娘娘的優渥,宮裡人人都看在眼裡,臣聽有些膽大的宮人們議論,說陛下懼內……其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乃一國之君,人人都該惟命是從,陛下的寬容有時反而讓人以爲理所當然,不知進退,得寸進尺……”

“你說的對,對有些人,朕越寬容,她|他就越囂張,朕給她|他一根竿子,她|他就順着竿子往上爬。”公孫灝看她一眼,勾脣道。

衛韻心裡更加高興,一時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道:“臣聽六局的女官們都在議論,說陛下就是太容忍着皇后娘娘了,才讓皇后娘娘肆無忌憚,她們還說……”

“還說什麼?”

“還說,皇后娘娘心裡,有人……聽了一曲琴就淚流滿面了……”衛韻說完,悄悄去看公孫灝的臉色,只見公孫灝埋着頭,臉色暗得像厚雪將來時那天穹的陰霾。衛韻心裡不知有多快意,下棋都心不在焉了,被吃了幾枚棋子還神遊着。

此時忽聽公孫灝沉聲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衛韻茫然地擡起頭來看他,他笑得又陰又狠,兩指間不停捻着一枚棋子,盯着她,脣邊的肌肉一動一動的,她感到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心神晃了晃,他落下最後一枚棋子,道:“你好自爲之。”起了身……

衛韻震驚地盯着對面的空座,呆呆望了幾秒,低下視線,那落下的最後一枚白玉棋子琤一聲忽然四分五裂,那一局棋終於下完了,輸的一敗塗地,被他殺得片甲不留,他真是狠,毫不憐香惜玉,一步步逼得她沒有生路。

得寸進尺,衛韻是,江元晟也是。公孫灝在雪地中行得飛快,吳順小跑着氣喘吁吁地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入了昭頤宮,玉雪可愛的女兒們首先撲進了他的懷抱。公孫灝掰起女兒們凍得通紅的小手,心疼道:“玩雪了是不是?”女兒們拉扯他:“父皇來一起玩。”結果就是被公孫灝一手攬起一個抱到殿裡去了。

鄭媱吩咐春溪:“再去拿兩隻暖爐過來。”挺着肚子顛到他跟前伸手替他撣去鬢和肩上的雪沫,他放下兩個在懷裡彈來彈去掙扎着要下地的孩子,伸手抓住了她的纖纖玉指,鄭媱不好意思地左顧右盼:“都看着呢……”

春溪和鴛兒等人偷笑着趕緊移開視線,趕忙去追那又溜出去玩雪的公主們。

“看着怎麼了?”他猛得按住她的頭對着那柔脣狠狠呷了一口,伸手把她抱到寢殿去了。

剛剛從冰天雪地裡走來,公孫灝十指冰涼,觸到她的臉激得她渾身起慄,公孫灝意識到了,趕忙縮回來先放炕上焐着,只拿眼睛盯着她看,見她眉頭頻蹙,低頭去看她的肚子:“孩子又在頑皮了……”

“他最近老踢我。”她說着,低眉伸手去摸。

他把她擁進懷裡,凝着她一雙眉嫵,想着明日卻是小年,道:“媱媱,明日我有事情要忙,可能會很晚回來見你,小年的夜膳不必等我了。”

“啊?小年你這皇帝還不給自己休沐啊……”鄭媱湊上去親了親他的下巴,“沒關係的,天天見我,我都怕你看膩了我。”

第二日便是小年,鄭覺一大清早就入了宮與公孫灝秘密商議如何調兵部署,因長公主府中有不容小覷的烏衣衛,哪知正商議着,吳順卻進殿說江元晟在外求見。

他竟在今日入宮來了。公孫灝和鄭覺俱是詫異,相互對視一眼。鄭覺自語道:“他莫非是知道了什麼來跟陛下求情的?”

公孫灝蔑笑道:“最好是來求情的,若低聲下氣地來求朕,興許朕就會手下留情了。”

鄭覺先退下了,出殿與江元晟撞個正着,鄭覺好心提點了他一句:“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江元晟嘴角搐了搐,越過鄭覺進殿去了。

春溪拿來小年夜豐盛的膳食單子給鄭媱過目,鄭媱點頭:“就照這個單子吩咐下面的人去做吧,對了,你讓鴛兒過去跟陛下說一聲,不管多晚,我和公主們都等着他過來,一起吃。”

鴛兒怪道:“咦?陛下今日不是要出宮嗎?”

“出宮?”鄭媱奇怪道,“出宮做什麼?你是怎麼知道陛下要出宮的,本宮卻都不知。”

鴛兒趕忙改口:“哦,奴婢瞎說的,奴婢其實不知道。娘娘不要往心裡去。”

她這麼一改口讓鄭媱愈發奇怪了,鄭媱逼問她道:“你實話實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本宮,否則,本宮讓人把你拉下去打你板子。”

鴛兒忙跪地道:“奴婢早上去尚宮局辦事,聽見衛宮正對王司正說的,奴婢也不清楚。”

衛宮正?鄭媱呵得一笑,衛韻分明是故意說給鴛兒聽的,想讓鴛兒回來告訴自己,她又在玩什麼花樣?鄭媱本不打算理會,可實在有些奇怪,小年休沐,公孫灝出宮去要幹什麼?思來想去,忍不住好奇,吩咐鴛兒道:“去傳衛宮正,本宮有話要當面問她。”

衛韻優容步至鄭媱跟前,盈盈下拜:“參見皇后娘娘。”

鄭媱沒讓她起身,問道:“你讓鴛兒聽了陛下要出宮的消息來告訴本宮,是想讓本宮知道什麼?說吧,不必拐彎抹角大費周章了,本宮現在直接問你。”

衛韻恭敬低目,答:“臣不敢說,臣若是告訴娘娘、動了娘娘的胎氣,陛下會要了臣的腦袋的,臣也擔待不起。”

鄭媱一聽這話,有些急了,她就確定能讓她動胎氣?鄭媱笑道:“本宮動胎氣,不是衛宮正夢寐以求的麼?衛宮正不用假慈悲了,直接說了吧,若不說,本宮就說衛宮正對本宮不敬,現在就讓人亂棍打死衛宮正。”

這可是她自找的,衛韻抿脣輕笑,擡眸道:“娘娘很在乎江元晟麼?”

鄭媱警惕道:“你提他幹什麼?”

“陛下今日就是預備出宮和國舅爺一起設計圍剿長公主府的,卻不料江元晟入宮來了。娘娘若在乎江元晟,現在就立刻去御書房,他入宮找死來了,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了他。”

鄭媱滿眼震驚。

“你不要不信,我若敢有半句謊言,我就不得好死,”衛韻笑道,“你不是怕我設計陷害你麼?那我現在就明確地告訴你,我此刻就是在陷害你,只要你過去了,你跟陛下的感情就完了……你不過去,裝作不知道,那江元晟就必死無疑了,你心裡恐怕一輩子都不好過,跟陛下的感情也是好不了的了,哈哈哈哈哈……”

鄭媱腦中一片空白,怒扇了她一耳光,起身便往外走,春溪見鄭媱走得急,外面還有雪,萬一摔着了怎麼辦,急忙追了過去。

鄭媛愣愣地坐在牀上,想到剛剛偷聽到的陛下要殺哥哥的話,渾身就直冒冷汗,取下氅衣,走到外面對鴛兒道:“殿裡太悶,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吳順豎着耳朵貼着門專注地聆聽着裡面的動靜,沒有注意鄭媱的到來,等發現鄭媱的時候,鄭媱已拿一個花盆敲暈了他。

這時屋子裡傳來聲音,是江元晟的。裡面還算平靜,兩人尚在對話,冷靜下來,鄭媱慢慢放回花盆。

139、恩情

“你不是想知道我跟鄭媱是不是從前就認識嗎?那我就告訴你,我跟她從前就認識,且比你早,早知道她會喜歡一個教她讀書的先生,那我就去鄭府給她做先生了。”

公孫灝沒有說話。

江元晟頓了頓,又簡單地說了幾句。“那年清明,她跟她母親一起來薜蕪山給她外祖母臨江王妃掃墓,護衛沒有看住她,她亂跑着迷路了,就遇見我了……”

掃墓?鄭媱努力回想,一樁樁往事潮水般浮上心頭來,卻怎麼也找不到對應的畫面了。

“後來,她聽我彈曲,我隨口說那曲子叫《落花雨》,那首曲子,我只彈給她一個人聽過……”

……

“哥哥,你會彈琴嗎?”

“哥哥,這花落下來好像下雨喲。”“嗯……我彈的就叫《落花雨》呢。”

“鄭媱。他們都喊我媱媱,你叫什麼名字?”“江元晟。”

“我娘說見到比自己大的要喊哥哥姐姐,如果喊名字就不禮貌,你比我大,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我就喊你晟哥哥,好嗎?”

“晟哥哥,我覺得,這首曲子有幾個音,你不若這樣彈……”

……

鄭媱後退兩步,抱住腦袋,爲什麼只有這些奇怪的對話,還是記不起來呢。

……

“呸——呸——晟哥哥,你給我吃的是什麼肉,好難吃啊……”

……

“我從來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肉,好多細筋,把我的牙都塞了。”

……

往事又浮現,江元晟身子顫了顫,急忙用手捂住胳膊,那個地方,彷彿是剛剛纔剜下來的。他不想再把下面的事告訴公孫灝了。

好像有螞蟻齧心,一陣陣絞痛使他的脣色迅速烏青,講話已經有些含糊:“就是這些了……你想知道的,我……我都告訴你了……”

公孫灝察覺出了他的異樣,以爲是那酒水發作,道:“你走吧,立刻出宮去,你若真爲了她好的話。”

“皇后娘娘,你怎麼不進去?”是春溪的聲音。

公孫灝緊張地站起了身,與江元晟不約而同地向外看去。

江元晟提步欲走,公孫灝已經先越過他衝了出去,鄭媱正立在門外,一雙眼睛裡含着他看不懂的光,公孫灝有些手足無措:“媱媱……你……你怎麼來了?”

鄭媱往裡看了一眼,欲越過公孫灝往裡走,公孫灝忙將她抱住,鄭媱擡目望着他,抓住他的衣袖情急道:“你……你是不是……把他怎麼樣了?你不要殺他!你不要殺他!他對我有恩……有恩呀!你不要殺他!”

“你冷靜一點。”公孫灝將她緊緊抱住不讓她離開,春溪也上前來勸她冷靜一些。

江元晟這時從裡面走了出來,紅着眼眶望了鄭媱一眼,笑得一臉輕鬆,一句話也沒有,徑直從鄭媱身邊飄過去了,鄭媱愣愣地打量他走過,見他似乎安然無恙,整個人在公孫灝懷中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公孫灝見機又柔聲安慰鄭媱。鄭媱的眼睛則始終端凝着前方,雪地裡那個背影漸漸走遠。

……

“我娘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受了別人一點點恩惠,就應該加倍地回報人家……”

“晟哥哥……”

聽到她這樣喃喃地喊,公孫灝震驚地望着她,她似乎已經想起了什麼來,公孫灝感覺她的身體要離開自己,她的腳步在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

雪幕中的背影越來越遠,而他身後竟有一趟趟印跡,就像是留下的腳印,深深淺淺的,卻是顯目的嫣色,大雪覆蓋下去後漸漸淡了,新的紅色印跡又從他足下蜿蜒出來。

鄭媱張大了嘴巴,似要嚎啕,卻沒發聲。

公孫灝心底害怕極了,感覺自己就要留不住她,低聲下氣地求她:“媱媱,外面冷,跟我進去好不好?”不料她反手一個耳光摑在自己臉上,猛得推開他提着裙子下階往雪地中漸漸走遠的人奔去。

吳順和春溪驚呼一聲,輪值的禁軍一個個的都看愣了,望了繼續巡宮了。

她跑得飛快,毫不顧忌她那隆起的大肚子。春溪在後面窮追不捨,追不上她。春溪大喊:“皇后娘娘,您回來!當心孩子呀!”

吳順見巡宮的禁軍過來了,高喊道:“快去攔着皇后娘娘!”

禁軍欲動,卻聽公孫灝厲喝一聲:“由着她!”

扯綿飛絮的鵝毛雪,撲面而來時是透骨的冰涼。離那人越來越近了,看着那不斷滴下的熱血,她難過地慟哭,衝他嘶聲大吼:“晟哥哥——”

他猛得停駐了腳步,足下的嫣紅越來越多,北風扯得他的身子晃了兩下,嗵——栽倒下去了。

鄭媱飛身撲上前去拉他,使勁兒將他的身子翻了過來,他臉色沉暗,七竅流血,兩泓眸光湛湛地望着她,分明是含着淚光的笑意,被她捧住臉剛擦去了血,一口黑血又涌出來,染了她袖口的金鳳凰,她淚如珠玉,珊珊落下,又怒又急地吼道:“他給你喝了毒酒是不是?”

江元晟艱難地動脣,半晌說不出話。

春溪追了上來,哭着來拉扯鄭媱,死活拉不動,看見她懷中的人那奄奄一息的模樣時,春溪也坐在地上跟着鄭媱難過起來。翩翩濁世佳公子,也許本就不屬於這個濁世的……

“你不是百毒不侵的嗎?別閉上眼睛,別閉上眼睛……“鄭媱哽咽着搖晃他,“你說話呀,你不能就這麼死了,你死了,我欠你的人情該還給誰?……”

“那就……別還了……”他艱難地咬出幾句話來:“當我……送你的……”

“傻子……”鄭媱伸手拔下頭上鳳簪,劃開了手腕,春溪以爲她想不開,撲上來抱住她,按住她的傷口:“皇后娘娘,您這是要幹什麼呀?您就算不想着陛下,您總得爲您的女兒們和您肚子裡的孩子想想……”

鄭媱不理會春溪,固執地將手腕舉到他脣上:“你喝吧,我不喜歡欠人的東西,我是不能對你以身相許的,喝了你的血,那我就還你我的血,你活下來,我再還……”鄭媱說着又慟哭出聲,顫顫道:“你的肉……再還你的肉……”

他死死閉着牙關,偏過臉去,血淚混在一起模糊了整張臉:“那我寧願……不活,我就是……就是要你欠着我,用……你的來世還……”

皇后這樣抱着別人,還當着皇帝和衆人的面,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吳順心裡想着,發現那些禁軍眼睛都看直了,又斜眼去瞥公孫灝,公孫灝的臉色難看得很,眼睛無神地望着那雪地裡的兩人,半晌都不眨一下。

鄭覺這時趕了過來,看見了雪地裡抱着江元晟哭得傷心的鄭媱,公孫灝站在殿階之上看着,許多人都在一旁看着。鄭覺心想:妹妹這下闖了大禍了。鄭覺的頭腦一下子熱了,衝上去拉扯鄭媱,鄭媱不走,情緒非常激動,鄭覺無法,一掌把她劈暈,抱起她看了公孫灝一眼,公孫灝現在肯定是對媱媱惱羞成怒了吧,鄭覺直接抱住妹妹往昭頤宮的方向走。

公孫灝這時下了殿階,闊步上前攔住了鄭覺,從他懷中接過鄭媱抱着走了。

透骨的冰涼滲入五臟六腑,江元晟躺在雪地裡,雙目漸成一線,天空中不斷有雪花落下,就像那年的花雨……隨後有人過來擡起了他的身體……

鄭媛只是站在衆人都看不見的角落黯然垂淚,心被掏空了一般,她的哀痛並不亞於姐姐,可是她竭力剋制着,剋制着她的雙腿和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不爲人知的愛和恨。她是真的從心底裡佩服她的姐姐,換作是自己,怎麼也不可能跟她那樣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她剛剛就不敢撲上去,即使她非常想。

身爲一國之後,衆目睽睽之下能夠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姐姐大概是知道公孫灝愛她如命吧,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不惜掃他一個帝王的臉面。

有人從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鄭媛擦了擦眼淚,轉頭一看,是姐姐非常討厭的衛宮正,鄭媛轉身欲走,被衛韻一把拉住了。

“你拉着我幹什麼?”鄭媛抽回手,冷冷道,“你害我姐姐在衆人跟前失德,只怕明日朝臣就要上奏廢后了,你的目的達到了,高興嗎?”

衛韻輕笑一聲:“怎麼是我害的呢?你姐姐心裡要是沒有江元晟,就不會不顧公孫灝的阻攔撲上去了。”

“你!”鄭媛斥責道,“哥哥人那麼好,又是姐姐的朋友,姐姐看到他要死了,怎麼可能不傷心?”

“那你怎麼沒撲上去?你不是喜歡江元晟嗎?”衛韻笑道,“你姐姐難道會不知撲上去的後果嗎?廢后她都不在乎了,說明什麼?說明你姐姐也是喜歡他的,他也喜歡你姐姐,他們兩情相悅,你不敢撲上前去就是因爲你知道他們兩情相悅,你又怕惹怒了公孫灝,說到底,你根本不如你姐姐喜歡江元晟!”

“你胡說!”鄭媛惱羞成怒,“他們只是友情!我……我……哼……你好陰險,以爲你讓公孫灝覺得我姐姐心裡有其他人,公孫灝就會喜歡你把你充入後宮了嗎?你做夢!”

衛韻又笑:“公孫灝戒備我,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了,但是你可以……”

鄭媛一驚:“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瘋子!”

衛韻笑着擡起她的下巴:“你知道嗎?你這張臉就跟你姐姐容貌沒改變之前一模一樣……江元晟死了,是公孫灝賜的鴆酒毒死他的,你不恨公孫灝嗎?”

鄭媛聽得毛骨悚然,瑟瑟發抖着貼到牆角:“瘋子,你滾開!我要把你說的都告訴我姐姐!”

“告訴你姐姐?”衛韻一下子捏住她的嘴巴,“你姐姐現在可沒心情聽了,接下來就要和公孫灝冷臉相對了,被廢后、被打入冷宮也不是沒有可能……那麼你的機會就來了……”衛韻擡起手指輕輕撫摸她的臉,“你不想穿上美麗的鳳袍、戴上華麗的鳳冠麼?只要你姐姐被冷落了,你就很容易成爲你姐姐的替身了……你可以趁公孫灝不防備的時候殺了他給你心愛的人報仇,你也可以跟他假戲真真做上他取代你姐姐的……”

鄭媛閉上眼睛:“你這個壞人,你滾!我不會背叛我姐姐的……”

140、活罪

跟前廢后的奏本堆積如山,盡數被他推翻在地上。“都拿去燒了!”

吳順和幾名內侍蹲到地上,一本一本地撿起來,眼見着終於要撿完了,他又把案上其他的奏本盡數揮落在地。吳順站起身想安撫他幾句,快速在腦海中理着安撫的說辭,剛要開口,他站起身越過他往外去,吳順連忙交代其他人收拾,後腳跟了上去,公孫灝回頭呵道:“別跟着朕了!”

今日上來的全是廢后的奏本,快要佔領那整張御案了,繼續坐着只會等來一羣廢后的諫臣。公孫灝不想處理國事了,腳步躊躇着,再次邁入了昭頤宮。

鄭媱根本就不想見他,昨天醒來後一句話也不與他說,看見他就翻身側臉向內,昨日的晚膳也沒進,今日的早膳也沒進,午膳怕是又沒進的。

公孫灝走進寢殿的時候,春溪正在勸鄭媱進食,鄭媱聽見腳步聲,側眼一瞥,又麻木地收回視線發起呆來,並不理會春溪。公孫灝走過去接過春溪手中的玉碗,攪了攪湯匙,舀起一勺粥飯喂到她嘴邊。

鄭媱閉着眼睛道:“我不餓,不想吃。”

至少肯和他講話了。

“不餓麼?”公孫灝溫言道,“兩頓沒吃了,不餓麼?來,吃飯。”喂到她脣邊時被她伸手推了回來,她別過臉,低聲道:“我讓你顏面無存,你不如遂了他們的意,廢了我吧。”

公孫灝恍若未聞,騰出一隻手掰過她的身子,勺子又送到她嘴邊:“吃飯……”

“沒關係的,你要廢我,我也沒有怨言,我卻是無德……”她還是無動於衷地說。

公孫灝繼續喂她:“聽話,媱媱……”又被鄭媱狠狠推了回去。

看得春溪在一邊都急了。

“你不吃,你不吃,餓壞了孩子怎麼辦?”公孫灝伸手撫起她的肚子,竭力平着語調說:“你不吃,朕的孩子還要吃,餓壞了朕的孩子,朕饒不了你!”

鄭媱冷笑了兩聲,盯着他道:“你不敢怪我,不敢和我慪氣,不敢對我發脾氣,不就是看在我懷着你孩子的份上麼?你放心,餓不死他的。”說完便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玉碗,咕咚咕咚地把那粥飯喝下去了,隨手一扔,粥糊濺在公孫灝龍袍上,玉碗落在地上,碎了。

公孫灝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張了張口,將到嘴邊的話給咽回去了,擡手去擦她嘴邊的粥糊,她犟得轉過臉去。公孫灝起身出去,碰見了正來鄭媱寢殿的鄭媛,公孫灝叫住鄭媛:“你隨朕過來一下。”

春溪一邊收拾地上的玉碗碎片,一邊勸鄭媱道:“皇后娘娘昨日確實……不該……哪怕您再悲痛,也該想想自己的身份,您是一國之後……昨日,衆人都看着,您那樣做,讓陛下顏面無存,也失了您的身份……惹來閒言碎語……幸虧陛下沒有怪您,還是跟以往那樣待您,您就不要再對陛下耍性子了,如果有一天耗盡了陛下的耐心,您可有想過後果嗎?萬一失寵了,您怕是後悔都來不及,您讓兩個小公主和您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呀?”

“我什麼都沒做錯!”鄭媱語氣堅定地說。“我讓陛下顏面無存?陛下又何嘗爲我想過?我在外面聽見江元晟跟陛下說起從前的事,那麼陛下應該是知道他從前救過我的,陛下若真的爲我想了,就不會固執己見地殺了他!”

春溪嘆了口氣,沒有想到那個人在她心裡如此重要,春溪不知道以前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春溪只覺得她作爲皇后,昨天那樣衝動的做法很欠妥,而公孫灝還沒怪她,又說:“您怎麼還是如此任性呢?陛下待您不薄了,後宮惟您一人,陛下再來的時候您就不要再給他臉色看了。”

“你們都不知道,因爲你們不是我。爲什麼要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評判是非,指責別人?”

春溪啞口無言。

公孫灝見鄭媛低着腦袋,渾身都有些發抖,道:“朕會吃人麼?你不必如此怕朕。”

怎麼會不怕?公孫灝現在把她帶到他自己的寢宮了,鄭媛想到衛韻說的他用鴆酒賜死了“哥哥”,又怕真如衛韻說的那樣他會把她當成她姐姐的替身,她不想被他寵幸,因而怕得要命,雖然恨他,鄭媛卻是能屈能伸的,知道與那點仇恨比起來,還是性命和清白最要緊,於是在他開口之前連忙對他下跪道:“陛下,我想……我想出宮去和我大哥住了。”

公孫灝立刻拉下臉來:“你姐姐剛與朕鬧了彆扭,心情不好,你就想着要出宮去住?沒想着多陪陪她與她多說說話開導她?”

“不是!不是那樣的!”鄭媛怎麼可能如實跟他解釋,道:“就是因爲姐姐心情不好,我怕留在宮裡給她添亂,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姐姐也不一定會聽我的,解鈴還須繫鈴人,陛下也說姐姐是和陛下您鬧了彆扭,所以開導她還需要陛下您啊……”鄭媛說完又對他磕頭,拼了命擠出一連串子眼淚:“相信陛下比我更瞭解姐姐,看在姐姐給陛下生了兩位公主,又將要給陛下誕下龍嗣的份上,希望陛下多多包容姐姐,姐姐心裡一直都只有陛下的,希望陛下不要冷落姐姐了。”

妹妹都比鄭媱有心眼兒。鄭媱有時候也是耿直得可以,公孫灝一眼看穿鄭媛的心思,道:“你放心,朕帶你過來不過是有幾句話要叮囑你。”

帶她過來就是叮囑她幾句話?鄭媛還是嚇得要命。斂息屏氣地等待聆聽。

公孫灝說:“你暫時別出宮了。皇后現在心情不暢,誰也勸不動她,她更是不想看見朕,你跟皇后是親生的姐妹,你去她跟前她不會趕走你的,你就多陪陪她,多講些笑話哄她開心,然後,每日按時跟朕彙報……這是聖旨……”

就是這些?鄭媛擡頭瞥了他一眼:“哦……謹遵陛下聖旨,那……那我現在可以告退了麼?”

“還不行!”

鄭媛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公孫灝道:“你先等一等,等見到了一個人,和她當面對質了再走。”

鄭媛又忐忑地坐在一旁等了許久,終於等到外面起了腳步聲。鍾桓進來道:“果然如陛下所料,衛宮正過來打聽鄭家小娘子爲何會在陛下寢宮,被臣抓個正着。”

公孫灝沉聲道:“帶進來!”

鍾桓隨即把衛韻“請”了進去。

衛韻當下沒有看見鄭媛,雖然相當於是被鍾桓“抓”來的,仍然臨危不亂,鎮靜地盈盈下拜:“參見陛下。”

公孫灝問鄭媛:“昨日小年,在你姐姐來御書房之前,衛宮正與你姐姐說了什麼?”

衛韻這纔看見鄭媛,鄭媛也在,心裡一下子有種不祥的預感。

鄭媛打量了衛韻一眼,心理思忖了下,勾脣道:“衛宮正來找姐姐的時候可威風了,她根本不把姐姐放在眼裡,大言不慚地說她就是過來陷害姐姐的。”鄭媛將衛韻昨日對鄭媱說的陷害鄭媱的原話在公孫灝跟前重複了一遍。

衛韻從容辯解道:“小娘子可不要說謊,臣怎麼可能會說出那樣無禮的話來?陛下是知道臣的,臣知道分寸,即便對皇后不滿,那種無禮的話,臣也是不會說出口的,況且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女官,怎麼敢對皇后不敬呢。小娘子護姐心切,和昭頤宮的下人串了口供來爲姐姐說話,臣可以理解。”

公孫灝不動聲色。

“衛宮正說,無論如何,姐姐跟陛下的感情也是好不了的了。”鄭媛繼續添油加醋,“還說,陛下必然會廢后,後來找到我秘密地告訴我說:她自己心知陛下已經防備了她,不可能被陛下充入後宮,但她不想看着姐姐好過,於是她就來威脅我讓我做姐姐的替身,讓我去接近陛下,她說我跟姐姐原來長得一模一樣,很容易被陛下當成姐姐的替身,她讓我取代姐姐,讓陛下冷落姐姐!”

衛韻這下淡定不了了:“陛下別聽她胡——” 一杯滾燙的茶水潑濺在臉上,燙得她尖叫着滾到地上捂住臉。

鄭媛也駭得站起了身。

“不用辯解,你做了什麼事,朕都知道!”公孫灝望着地上疼得打滾的衛韻,臉都綠了,擡目吩咐鍾桓把鄭媛帶出去。

衛韻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原本是一副花容月貌,如今已被滾燙的茶水燙得皮膚髮紅起泡了,眼角也被碎玉割破了,她連忙擡起顫抖的手伸去臉上不停撫摸,越摸心越慌,爬到正冠鏡前一看,“啊——”尖叫着哭出聲來,那鏡子中的分明是一隻紅臉鬼!分明是鬼!是鬼!哪裡是自己!衛韻捂住臉失聲痛哭,透過指縫,她看見鏡子中出現了一雙鑲縉絲雲紋的龍靴,拿開了雙手,淚也掛在扭曲的臉上忘了流,定定地看着鏡子中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公孫灝。

一隻龍靴伸過來撅起了她的下巴。“朕不想親自下手的,無奈你太過分!朕越容忍,你就越得寸進尺!朕現在想想,朕真是錯了,你早就不該留了,朕卻把你留到現在……”

衛韻癟了脣,尚在淌血的眼角洶涌出傾盆的淚水,歇斯底里地吼道:“這麼多年,我一心一意爲你……我到底……哪裡不如她?我比她聰明!比她理智!比她懂分寸!……出身比她差了一點,容貌差不到哪裡去!”

“你是比她聰明……你就是太聰明瞭,你若是不這麼聰明,像呂夢華那樣率性一些,朕可能不會如此厭惡你,朕已經忍了你很久了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樣樣都比她出色,在朕的眼裡,你還是不如她,哪裡都不如她!連她的一根頭髮都不如!”說罷一腳將她掀翻在鏡前。

衛韻擡頭望着鏡子中狼狽的自己,痛不欲生地嗚咽道:“求你,立刻殺了我。”

“殺你?”公孫灝眉峰一挑,笑了笑,“你確是罪該萬死。但是朕不殺你,念在你從前對朕鞠躬盡瘁的份上,就免你死罪,改讓你受活罪!”

活罪?

生不如死的,活罪……

141、結局

吳順進殿稟道:“陛下,左相大人來了。”

公孫灝手裡正在看黎一鳴呈上來的廢后摺子,心想他一會兒動怒起來又要拿告老還鄉來威脅自己了,笑了笑,合上道:“讓他進來。”

黎一鳴進來了,本着廢后的請求預備開口,卻聽公孫灝先開口道:“亞父從前撫養朕的含辛茹苦,朕都銘記在心。朕以爲亞父年事已高,朕想讓亞父回鄉頤養天年,已經吩咐鍾桓去安排了,鍾桓會派人一路護送亞父,直到亞父平安回到黎縣家鄉。”

黎一鳴目瞪口呆:“臣……臣……廉頗雖老,尚能飯五斗。臣的身體還算硬朗,願意繼續爲陛下分憂……”

公孫灝心道:廉頗雖老尚能飯五斗,然則一飯三遺失焉。微笑道:“亞父不必擔心沒有人爲朝廷效勞,如今我大曌人才輩出,能者如過江之鯽。亞父爲朕操勞了半生,朕希望亞父安享晚年,亞父不必多言,朕意已決。”

黎一鳴:“……”

“左相大人本是去找陛下提議廢后的,可是還沒張口就被陛下給堵回去了。”鴛兒樂呵呵地圍在鄭媱跟前道:“娘娘猜陛下說了什麼?”

鄭媱神情漠然。

鴛兒笑道:“陛下知道他接下去要以告老還鄉威脅自己,就先提出讓他告老還鄉了。”鴛兒捧腹道,“吳順跟奴婢說的時候可好笑啦,他說左相大人當時完全愣住了,那個表情心裡肯定是在說:‘老臣沒有想要告老還鄉啊,陛下怎麼要趕老臣走?’陛下後來又讓他不要有異議,一切都給他安排好了哈哈哈哈……”說完發現鄭媱眨着一雙眼睛望着她,還是沒有一絲笑容。鴛兒咳了咳,收住笑容期待地望着鄭媱:“是奴婢講的不好笑嗎?娘娘還不高興嗎?”

“你在娘娘跟前唧唧喳喳什麼呢?沒完沒了了,”春溪走過來趕她道,“你的活兒都幹完了嗎?”

“春溪姐姐我這就去。”鴛兒嚇得趕緊起身走了。

春溪走過去勸她開心一些,心情老是鬱結着對肚子不好,馬上除夕就要到了,除夕日,皇后得和皇帝一塊兒吃團圓飯、晚上還要饗宴文武大臣,心裡再彆扭,爲迎接新年,面上總要和和氣氣的。

鄭媱笑道:“我都知道。這幾日你們和媛媛倒是沒少花心思哄我,你放心,除夕日,我不會給陛下臉色看的。”完了又問春溪:“長公主府的喪事辦完了麼?”

每回聽她提到長公主府,春溪的心必會蹦到嗓子眼兒,大過年的說那些喪事多不吉利啊。春溪道:“辦完了,前個兒出殯了。”她看見鄭媱的神情又有些崩潰,忙道:“娘娘節哀吧……別總往從前看,您得向前看……”

鄭媱咬着脣頷首,側過臉去,累累珠玉又從臉旁滑落。殿中一時寂靜,只聞她有一聲、沒一聲的啜泣,春溪不知勸過多少次了,她聽不進去,因此後來當她哭的時候,春溪便不再勸了,或許越勸她心裡就越難受,哭一哭不把傷心和怨氣憋在心裡也好。小公主們在外玩得嘻嘻哈哈的,笑聲透過窗紙滲進殿中,獸金香爐裡吐出醇香的煙氣來。

鄭媱覺得殿裡有些悶,起身走出去,站在廡下透氣,外面都是清冽的雪氣,果然一嗅便神清氣爽。燕綏和柔嘉在蠟梅下歡樂地堆雪人,髮梢上沾了些細碎的冰晶,春溪要上去拉她們進殿,被鄭媱阻止了。盛開的蠟梅密密地攢了滿枝,滿樹黃澄澄的,發着幽幽的冷香。望着女兒們樂不思蜀的模樣,鄭媱不知不覺揚起了脣。

宮門處漸漸起了腳步聲,鄭媱移目一看,是妹妹鄭媛,上前問道:“媛媛去哪裡了?最近怎麼總是出去?又總是在這個時辰回來?”

鄭媛眨了眨眼睛,支支吾吾道:“我,我去看……雪梅了。”連忙擁着她進殿:“外面冷,姐姐快別站在外面。”

鄭媱半信半疑,也沒再多問。

春溪早就看出了異樣,昨日秘密地跟着鄭媛,這小娘子,竟是往陛下的寢宮去了!春溪特意去查了彤史,並沒有侍寢的記錄。等那姐妹倆說完了話,春溪便找到鄭媛質問她有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姐姐的事。

鄭媛道:“沒有,你不要疑神疑鬼的,我做的,都是爲我姐姐好。”

春溪有些氣了,語氣十分激動:“你跑去陛下的寢宮幹什麼?你敢說沒做對不起你姐姐的事?爲你姐姐好?在你姐姐和陛下感情有隙的時候插一腳是爲了你姐姐好?你太無恥了!”

鄭媛委屈地流起淚來,公孫灝並不讓她把實情告訴任何人。因而她就像吃了黃連的啞巴,有苦說不出。之前聽到燕綏的哭聲,鄭媱跑出來察看,碰巧就在窗外聽得一清二楚,瞬間心如死灰。事後問春溪是怎麼回事,春溪便告訴她:那日她親眼看見鄭媛進陛下寢宮了,進去了很久纔出來。但是去查彤史,發現沒有侍寢的記錄。春溪說完又看鄭媱的臉色,發現她十分平靜,平靜了會兒,她道:“他肯定是不打算記錄的……媛媛也傻,不懂事……”

聽她語氣似乎沒有責怪鄭媛的意思,春溪十分不快,心裡一直埋怨鄭媛。

很快便到除夕了,按照祖制規矩,帝后忙了一天,晚上又一道饗宴羣臣,宴上,兩人執手相握,眼神甜蜜,感情看上去好得像剛剛大婚那會兒。衆人心裡暗暗好奇:帝后什麼時候和好的?春溪看着都以爲他們倆和好了。尤其是鄭媱,和昨日的反差也太大了。然而筵席結束後,春溪方明白過來,面上的甜蜜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

賓客散去後,公孫灝走到鄭媱身邊,順手來抱她:“挺着肚子忙了一天,一定很累吧……”

鄭媱後退兩步,避開了他的觸碰:“我有話要單獨和你說。”

公孫灝看着她,僵硬地笑了笑:“正好,我也有。”屏退了衆人後,道:“你先說吧。”

鄭媱端凝他一眼,掀起裙裳忽然衝公孫灝下跪,公孫灝詫異地後退了兩步,目視她伸出雙手摘下了頭頂那座沉甸甸的鳳冠遞到他跟前。

公孫灝低目去看,鳳冠的金光熠熠得刺眼,沉聲問:“你在幹什麼?”

“臣妾失德,請陛下廢后。”她眼睫一眨不眨地說。

他真想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公孫灝張了張口,翕動着脣,半晌才發聲指着她的鼻子質問她:“十幾年的感情,朕跟你十幾年的感情,敵不過那樣一個人嗎?”

“陛下不懂。”她繼續漠然地重複“十幾年的感情……”她說:“若真的在意我,你又爲什麼會殺他呢?”

公孫灝雙手別去了身後,心神難定地來回踱步,踱了幾遭後猛得坐下去,舉起玉碗中的琥珀光一飲而盡,他仰面向後倒去,望着橫樑的彩繪,流泗抽涕,聲音輕如鴻毛:“鄭媱……我就是太在意你了……”又一骨碌坐起身來,一杯酒接一杯酒地灌給自己。

鄭媱去看他,他眼角溼溼的,臉上全是酒水,一杯接一杯。

鄭媱靜靜地看着,摔碎的空壇玉樽已於地上堆成小山,他指着她,醉態醺醺地笑,口裡不停重複:“我就是太愛你,我就是太愛你……”

我就是太愛你,不知道說了多少遍,鄭媱聽不下去了,打斷他道:“我知道。但是你殺他卻是你不對了,你明知道他是我的恩人,你留他一命怎麼了?你這樣卻讓我們夫妻的感情難以爲繼了。”

難以爲繼?他一聽,激動地撲過來抱住了她,抱得很緊,壓迫着她的呼吸,濃濃的酒氣縈懷,她也不敢掙脫,知道他喝醉了,掙脫糾纏着怕傷着了孩子,他捧起了她的臉,這時候的表情一本正經,完全不似喝醉的,接下來講的話也很正常,她都以爲他裝的了,可一開口就是撲鼻燻人的酒氣:“今天累壞了你,早些休息,初一還有大禮呢,穿厚些,披上狐裘,大雪還要連着下小半個正月呢,年初二,回你大哥府上一趟吧,你大哥有話想跟你說,他早就想入宮來見你了,初二,你就當作回孃家省親,順便去看一看鄭朗……”

“我知道了,”鄭媱伸手推他,“你也早些休息。”

公孫灝還是不放手,抱着她,滾燙的脣幾乎貼着她的臉,他問:“如果你沒有忘記他的恩情,讓你重選一次,你還會不會選我?”

鄭媱愣愣地望着他,沒有說話。

滾燙的呼吸撲在她臉頰上,慢慢向她的脣移動,他的脣湊到她脣邊,欲吻又滯住。“你若真的討厭我不想見到我的話,我以後,就離你遠遠的,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初二之後,你若想離開我,我也成全你……但是孩子們都不能帶走……只要你捨得你的骨肉,你就走……”

鄭媱睜大了眼睛:“你……”有些話憋在心裡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公孫灝鬆開她起身便走,鄭媱連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讓媛媛去你寢宮都做了什麼?你讓她侍寢卻不記彤史……她萬一有孕了怎麼辦?你給她一個名分吧!”

他的身子踉蹌着一晃,轉過一張含着陰鬱笑意的臉,眼睛紅的可怕,擡手用力地捏住她的下巴,醉態畢露,驟然打碎那一排瓷器琳琅,泠泠破碎的聲中夾雜着他粗俗不堪的喝音:“你聽好了,朕就只上過你——”

……

大年初二,雪霽天晴,天氣卻格外地冷。春溪早就把一切都打點妥當,給鄭媱披上狐裘,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皇攆,上輦車,隨行的還有鄭媛。

春溪一路沒給鄭媛好臉色看。鄭媱也不停打量鄭媛,憋着一肚子話。這些,鄭媛都看得出來,鄭媛覺得必須在路上找機會告訴姐姐真相,不然姐姐一定會誤會自己的,想着這些的時候,鄭媱已經先開了口。

“媛媛,你老實告訴姐姐,陛下有沒有讓你侍寢?”

鄭媛慌得握住她的手,跪到她跟前道:“媛媛怎麼都不會背叛姐姐的,姐姐對媛媛這麼好。姐姐放心,陛下沒有讓我侍寢,他不過是問我關於姐姐的事……”鄭媛把公孫灝吩咐她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訴了鄭媱,完了怕鄭媱不相信,咬着脣道:“姐姐若實在不信,回頭可以讓宮人爲我驗身。”

驗身是多麼屈辱的事啊。春溪還是心懷芥蒂,道:“驗身倒是可行。”鄭媛暗暗嘟脣瞥着春溪。

鄭媱斥了春溪一句,想到公孫灝那晚氣憤的神情,又看看媛媛惶急的神色,的確是沒侍寢的了,撫摸她的臉道:“驗身完全不必,姐姐相信你。呆在後宮裡有什麼好哇,姐姐不希望你入宮,以後一定會給你找個一心一意待你的人。”

鄭媛開心地勾住她的脖子親她:“姐姐對媛媛最好了。”又靠到她肩頭撒嬌,對春溪扮一個鬼臉,春溪咧嘴笑了下。

輦車很快適鄭府。

鄭覺站在府外迎接她們,入了府,鄭媱看見府裡的嬤嬤懷裡抱着一個小孩,可不是阿朗麼?阿朗這時還不會講話,只會在口中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但已經會走路了。

當初有人彈劾鄭覺說鄭覺窩藏厲帝子嗣,鄭覺對外宣稱阿朗是他的兒子,說阿朗有詳細的出生年月和時辰,孩子母親的身份是真實可查的,一個邊疆的女子,他去東|突厥的路上認識的,孩子的母親因爲生孩子而難產死了,編得天衣無縫,讓人找不到一絲破綻。皇帝都親自參與其中幫助捏造身份了,肯定是滴水不漏的。

阿朗似乎還認得鄭媱,一見鄭媱喜悅地張開手臂要鄭媱抱。鄭媱抱着他親了幾下,盯着他認真打量,孩子眉眼之間有點像公孫戾,不過現在看來和姐姐鄭姝更像,因而也有幾分像大哥鄭覺的。就是不知以後長大了會是個什麼模樣,鄭媱只希望他努力長得像他的母親,不要引起外人懷疑了。

鄭覺怕孩子亂踢傷了她的肚子,忙吩咐嬤嬤們把阿郎抱下去,阿朗不答應,哭得眼淚汪汪的。鄭媱也道:“不礙事,我抱抱他。”

“大哥有話和你說。”

鄭媱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嬤嬤抱着痛哭的阿朗下去了。跟着鄭覺進了中堂,誰料鄭覺躊躇了下卻道:“罷了,天黑了再和你說吧。”

“什麼呀?大哥神秘兮兮的。”

鄭覺問她:“還在跟陛下置氣麼?”鄭媱不回答。

“別和陛下置氣了,”鄭覺看着她道,“大哥原來並不希望你跟陛下在一起,還在嘉蘭關的時候陛下就曾試探過大哥,說以後要你跟了他,大哥當時氣憤得想給他兩拳,因爲知道他以後會是帝王,大哥對他不放心,他將來三宮六院如何會對你一心一意?……哪個帝王的後宮不是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的,後宮的女人爲了帝王的寵愛爭得頭破血流。可是經歷了一些事後,大哥漸漸發現他竟像是隻鍾情於你,他立你爲後,處處包容你,也沒選秀立妃,後宮惟你一人,你又給他生了一雙女兒,這一胎再誕下皇子的話,你的地位再穩固不過了,況且,你如今還年輕……所以,大哥覺得很放心。”

鄭媱半晌沒有說話,想了想,笑道:“是公孫灝讓你來跟我說好話的吧。”

“不是,是我自己要說的,看來,你還在爲江元晟的事情跟他慪氣呢。大哥很好奇,這個江元晟有那麼好,比你孩子的父親還好?讓你這麼爲他?”

“不是大哥想的那樣。我對江元晟沒有男女之情,只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很可憐,雖然母親是高貴的長公主,可他從小卻是一個人孤獨地長在幽篁……”鄭媱頓了頓,道:“我不明白陛下爲什麼要殺他,陛下在怕什麼?是覺得他會威脅到他的皇位還是覺得我跟江元晟之間有什麼纔會殺了他?我無法理解。”

鄭覺笑道:“我現在真是同情陛下,你確是誤會他了,他有對你解釋江元晟的事情嗎?”

鄭媱搖頭。

“晚膳後你就知道了,大哥保證你會後悔的。”鄭覺神秘笑道,又轉移話題跟她聊別的,聊到正月以後想接鄭媛回來跟自己住。鄭媱想到春溪以前提醒過的話,真的有點害怕,便同意了。

聊着聊着天色就暗下來了,鄭覺請她去用晚膳,晚膳過後她看看天色,想着該回宮了,便起身跟鄭覺告辭,鄭覺攔住她道:“且慢,有一人,皇后娘娘今日必然得見。”

鄭媱疑惑:“什麼人?”

鄭覺笑道:“跟我來。”

鄭覺領着鄭媱去了府中一處寂靜的庭院,打開院門請她進去:“當心摔跤,地上的積雪厚着呢。”鄭覺說着攙着她往裡走。裡面是客人住的廂房,燭火在窗紙上亮着。

有一些月光,照得積雪銀亮,倒不會看不清腳下的路而摔跤。積雪蓬鬆軟弛,一腳下去就陷落一截,發出塌塌的輕微聲響。

“大哥帶我來見什麼人?”鄭媱話音剛落,那屋子裡就起了一聲琴音。

鄭媱再邁不動腳步,驚愕地望着鄭覺,鄭覺笑笑:“你有些誤會陛下了,陛下竟然一句也沒爲自己辯解。”

屋子裡的琴音起了兩聲便落了,再也沒響了。

隔着幾重院牆,春溪和鄭媛也隱約地聽見了,春溪十分驚訝,那樂聲不是在長公主府聽見過的麼?

“他沒死?”

鄭覺笑:“沒死,陛下的確賜了鴆酒,那鴆酒會讓人七竅流血,暫時絕息,其狀若死。”

若死?公孫灝是玩假死玩上癮了是嗎?當初讓她假死,現在又讓江元晟假死。鄭媱心裡說不出的憤怒。

鄭覺又道:“江元晟因爲父母的死對陛下有恨,當初在長公主府故意彈琴引你過去,目的,是爲了引起公孫灝的憤怒,賜死他,他的確是心灰意冷不想活了,至於原因,我不太清楚。

後來陛下入長公主府找他談話,他用言語激怒陛下,再加上他是曜族人,陛下當時的確是對他起了殺心,回宮之後就召我入宮商議如何圍了長公主府,將那些讓人忌憚的烏衣衛的勢力瓦解了並殺了江元晟。江元晟自知惹怒了陛下,不想連累長公主府的其他人,遂在陛下預備殺他的小年那日入宮面聖。他跟陛下說願意以一人之死換長公主府其他人的性命,且會將烏衣衛交由陛下,陛下不知什麼原因,心慈手軟,便賜了他一杯能致人假死的鴆酒,他喝了之後給陛下講了從前遇見你的事,只講到彈琴……後來你就去了,再後來你都知道了……事發之後,他一直呆在我的府邸,如今,長公主府把他的喪事也辦了,世上就再也沒有江元晟這個人了,他馬上也得離開了。”

原來如此。

門嘎吱一聲開了,他走出來,笑容溫暖如春。穿得還是那麼單薄,素白的衣袂迎着夜風飄舉,恍如世外仙人。

“你們說說話吧,我先走了。”

“不用,”鄭媱叫住鄭覺道,“大哥留在這裡,免得以後被人抓住把柄說我跟他私會。”

鄭覺點頭,退到一側看着。

鄭媱低頭看了眼腳下的路,踩着鬆軟的積雪慢慢朝他走去。

他遠遠地衝她笑道:“小豬,想不到你還能再記起我。你將我的恩情記得這麼深,我很欣慰。”

小豬?鄭媱噗嗤一聲笑了。不再往前了,隔着數尺的距離與他對視良久,問:“以後去哪兒?”

“四處逍遙,”他笑,“他讓我喝鴆酒的時候,讓我有多遠滾多遠,天涯海角最好不過了,他讓我永遠不要來糾纏你。”

鄭媱也笑,擡起袖子擦了擦眼淚道:“那你什麼時候走?”

他道:“今晚就走,就是打算着等你過來,見你一面讓你知道我沒死,之後就走。”

“那你保重。”

他點頭,月光照得眼珠幽亮:“會的……”

“你先等我一下。”鄭媱轉身離開。

江元晟走到鄭覺跟前道:“感謝你這些時日的收留,有一事,我還要拜託你。”

“什麼事?”

他說:“拜託你再收留長公主府的一個人。”

“誰?”鄭覺問。

他說:“高翠茵。”

鄭覺有印象,點頭:“好。”

他說:“永遠收留她……你若看上她了,就把她收在身邊;若看不上她,就把她留在府中,她從前照顧過鄭媛,以後鄭媛回府住了,也會有個熟人。翠茵有輕功,長得也不賴,還會配藥治病什麼的,可厲害了,你會發現她的好的,她也會對你忠心耿耿的……”

鄭覺一臉懵惑:“好。”

他拍拍他的肩:“多謝。”

鄭媱這時回來了,拿了一件狐裘遞給他:“今日雖然晴了,明日還要下雪的,可能,要連着下小半個正月呢……這個給你。”

“謝謝……”他伸手接過,觸及她的指尖,那一點溫度緩緩滲入心裡……

……

江元晟沒死,鄭媱心裡一下子輕鬆很多,回宮的路上坐在車輦中不斷想着公孫灝除夕那晚的話,越想越生氣。“初二之後,你若想離開我,我也成全你……但是孩子們都不能帶走……只要你捨得你的骨肉,你就走……”

心機好深重的人啊,沒殺江元晟,他倒裝得大度。

給他生了一雙女兒又懷着他八個多月的孩子呢,她怎麼會走啊?

“公孫灝真是存心氣我。”鄭媱胸口堵着一口氣,恨不得立刻發泄出來,不覺已把心中所想吐了出來。

“啊?”春溪和鄭媛都奇怪地看着她:“娘娘您在說什麼?”

“姐姐回去得把姐夫教訓一通,”鄭媛慫恿她:“他沒殺哥哥,卻不告訴姐姐。”

誰說不是呢。鄭媱一想,叮囑她兩人:“江元晟沒死的消息不可告訴其他人。”

“姐姐放心。”鄭媛道,“我不會說出去的。”又問鄭媱:“姐姐知道哥哥他去了哪裡嗎?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鄭媱說,“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

鄭媛失落地垂下腦袋。

入了宮門,下了輦車,吳順就笑嘻嘻地擡着皇攆來迎接她了。“娘娘,陛下一直讓奴才在這裡等着您呢。”

鄭媱坐上皇攆,氣勢洶洶地問:“陛下在哪兒?”

吳順道:“在寢宮題字呢。”

案上的猊金爐獸口緩緩傾出一脈香氣,幽幽散入暖屏深處,飄忽來去。

下了皇攆,她懷着沖天的怨氣直闖而入,宮娥們跪伏一地,被她呼來喝去:“都出去!”

吳順伸手招呼隨侍宮娥們下去,臉上笑嘻嘻。

一層層一重重綃紗被她一掀而起,垂垂蕩蕩拂上高頸瓷瓶,撩得蠟梅花瓣飛揚如柳絮。

春在窗外搖曳的桃花苞芽裡悄悄蘊意,將放的是雲蒸霞蔚的希冀。

青玉缸質地細膩映得水如碧,錦鯉魚兒在荇草間嬉戲,擺尾吐泡攪動水花唧唧。

她一下子闖入他的眼裡,瞪着他。落筆至擱,他有些措手不及。

那嬌滴滴的芙蓉臉兒盡是怨氣,一腳踹過去。

他合不攏嘴道:“你……別過分了!踹壞了朕的寶貝,你以後後悔都來不及……”

惱羞成怒的她揚起巴掌又往他臉上扇去。

落至臉上卻輕得可以,被他一把握住手,“普天之下也就你敢這樣對朕。”眼底無限暖融融的愛意。

“混賬,你沒殺他爲什麼不告訴我?把你孩子氣掉了,把你孩子餓壞了,我看你腸子不悔青,你個混賬!你成心的你!”仍是不解氣,撲入他懷中她又哭又捶又踢。

一低頭,望見他寫下的新年之願,上聯“風調雨順民安樂 ”,嬌氣太多,無邊無際,還是止不住地流涕。

提起筆,“海晏河清世太平”,紙上洋洋灑灑,她把下聯對起。

“卻是下了一番工夫臨摹我。”他說,緊緊盯着那相似的字跡。

他讓她靠到自己懷中,腹背相貼、暖溫相遞。

她握着筆,他執起她的手,潔淨的紙張上寫下“國泰民安”的橫批。

異口同聲地念起:“國泰民安!”“國泰民安!”……是兼容二人之長、鳳翥鸞回的字體。

滴淋,首先打破靜寂的是流淌的蠟蜜;俱笑,雙人在燈下執手相看……惟有你,是我一生心繫。

龍鳳雙燭的火光曳搖,簾幔上映出的雙影漸漸合二爲一……

惟有你,惟有你,是我一生心繫……

正文完結

粗暴的潛臺詞:

1臺詞:

黎一鳴:“臣……臣……廉頗雖老,尚能飯五斗。臣的身體還算硬朗,願意繼續爲陛下分憂……”

公孫灝:“亞父不必擔心沒有人爲朝廷效勞,如今我大曌人才輩出,能者如過江之鯽。亞父爲朕操勞了半生,朕希望亞父安享晚年,亞父不必多言,朕意已決。”

黎一鳴:“……”

潛臺詞:

黎一鳴:廉頗老了,一頓還能吃很多。我老當益壯,沒有想要告老還鄉啊。

公孫灝:廉頗一頓的確吃很多,但在吃飯的過程中要上幾趟茅廁。你這老頭子一言不合就告老還鄉威脅得了誰啊?反正我大曌人才輩出,能用的人我都提拔上來了,也不缺你一個,走走走,趕緊走,早點捲鋪蓋回家歇着去,別在這礙事兒礙眼。

黎一鳴:真是娶了媳婦忘了爹啊。雖然我只是個養父,可是養育之恩大於生育之恩啊。

2

臺詞:

公孫灝:“如果你沒有忘記他的恩情,讓你重選一次,你還會不會選我?”

鄭媱:“……”

潛臺詞:

公孫灝:我就問你,如果重來,我和江元晟只能選一個,你到底選誰?

鄭媱:你他媽的還用問嗎?媽的智障啊!

3

臺詞:

公孫灝:“你若真的討厭我不想見到我的話,我以後,就離你遠遠的,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初二之後,你若想離開我,我也成全你……但是孩子們都不能帶走……只要你捨得你的骨肉,你就走……”

鄭媱:“你……”

潛臺詞:

公孫灝:初二的時候你見到了江元晟,想跟他走就走,但是孩子一個都不能帶走,只要你捨得孩子,你就跟他走,我大度地讓你去追求幸福,只要你開心就好。(反正我知道你是不會走的。反正我牢牢地把孩兒們綁在身邊。)

鄭媱:尼瑪!!!老子給你生了一對雙胞胎,還懷着你的種,你要趕老子走?!!!你存心要氣死老子啊!!!

142、番外

一、番外·堯媱夫婦和娃們的日常

公孫灝:“皇后怎麼還不生?都懷了十個月了!爲什麼還是沒有一點要生的跡象?”

太醫:“陛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遲個幾日也沒什麼的。”

半個月後。

炸毛的公孫灝:“皇后怎麼還不生?”

太醫如坐鍼氈,天哪,過了月份還不生,肯定有恙啊。面上一臉沉靜的太醫:“這說明皇后懷的不是凡胎啊。相傳趙姬懷着嬴政懷了十二個月才生,皇后此胎必誕下龍子,生下來必天賦異稟、有經天緯地之才。”

公孫灝:“愛卿說的很有道理,朕的兒子怎麼可能是一般人呢?”

……

鄭媱問燕綏:“柔嘉呢?你怎麼沒和柔嘉一起玩?”

燕綏道:“兒臣是長公主,必須要有長公主的儀態,纔不跟安宜一起瘋呢!母后,你應該管管妹妹,她成天跟內侍宮娥們玩得不成體統,爬山上樹的,跟民間的野丫頭一樣,一點兒都不像個公主!”

“哦……”鄭媱笑笑,看着她憤憤難平的模樣,伸手摸她的臉,“等她回來了,母后就教訓她。”

燕綏:繼續悶悶不樂中。

鄭媱:“母后看你似乎很無聊的樣子,那你去找你弟弟玩吧。”

燕綏:“劉太傅還在教弟弟讀書,劉太傅教的兒臣早都會了!兒臣也不想去撞見那嚴厲的劉太傅。”

鄭媱:“那你就坐在這裡跟母后聊天吧。”

燕綏:坐了會兒,坐不住離開了。

太子還小,因而暫時跟鄭媱住一起。

鄭媱搖頭。

一旁的春溪搖扇道:“和宜公主倒是很有幾分長公主的架子。”

鄭媱笑道:“嗯……她肩上挑着長公主的擔子,可看到柔嘉玩得瘋,心裡又不平衡。”

春溪也笑:“兩位公主容貌雖然一樣,性情倒似完全不同。”

鄭媱拉下臉:“柔嘉也是太瘋了!”

“公主,您從樹上下來吧,”小虎子和小六子在下面急的跺腳,“這要讓皇后娘娘知道了,又要責罰您了。”

柔嘉便從樹上跳了下來,扔給小虎子和小六子一人幾顆果子:“不會的,你們不說不就行了嗎?”

洗也不洗,咔嚓咬下一口,轉身一看,嚇得拉過小虎子、小六子先堵上來人再說。

春溪喊了一聲:“站住!”

柔嘉慢慢轉過臉來,擠着眼睛道:“春溪姑姑,你找我啊?有什麼事嗎?”

春溪走過去給她整理衣襟:“您躲什麼呀?皇后娘娘正找您呢,碩芳郡主和國舅夫人來了。”

“媛姨和舅媽來啦?”便跟着春溪回去。

鄭媱、高翠茵、鄭媛正坐在昭頤宮樹木花蔭下敘話。

“看她,人人都慣着她!又頑劣又蠻橫,陛下都拿她沒轍!”鄭媱瞪着被春溪帶回來的柔嘉,對翠茵說。

翠茵笑道:“我倒覺得安宜公主個性率真,很討人喜歡。”

“舅媽有眼光。”柔嘉衝翠茵笑,又拼命對鄭媛擠眼睛,鄭媛接過話笑道:“姐姐,我聽大哥說你小時候更頑皮呢。”

鄭媱:“哪有!”

柔嘉上前抱住鄭媛的脖子,親她的臉:“我媛姨越來越美了,我聽說提親的人把我舅舅門檻都踏破了,就是不知道我媛姨有沒有相中的人呀。”

鄭媛紅着臉笑,擡手抹去她嘴角的果汁兒:“你這小嘴剛剛偷吃了什麼?是蜂蜜嗎?”

柔嘉一抹嘴:“不,是李子!”

“行啦,進殿去!也不看看你姐姐在幹什麼?”鄭媱喝了一聲,轉而詢問翠茵關於鄭媛的親事。

柔嘉蹦蹦跳跳地進殿去了,發現姐姐正坐在窗下看書,案上一隻白玉花瓶,裡面插了兩條綠枝兒,剛好遮去了姐姐的臉,柔嘉上前沒好氣道:“是不是你又跟母后告狀了?”

“什麼叫告狀?”燕綏垂着眼簾繼續翻書,“身爲公主就要有公主的儀態,姐姐身爲長公主,有權管你,你最好主動抄兩遍《論語》,抄完跟母后主動認錯,否則母后讓你抄十遍都是有可能的。”

柔嘉嘟起嘴、白她一眼跑去沐浴了。

高翠茵道:“她一個沒相中,急死她大哥和我這個長嫂了,不如皇后娘娘您幫她選好了讓陛下賜婚吧。”

“我不!”鄭媛堅持道,“大哥和嫂嫂你們不必爲我擔心,我自己選。”

高翠茵笑着看鄭媱:“娘娘您看,每次說起要讓陛下給她賜婚,她就這樣了。”

鄭媱拉起妹妹的手:“媛媛是不是有心上人啦?”

“……沒有……”鄭媛眼睛盯着地上說。

“陛下前天跟本宮提了一個人,本宮也見過,覺得還不錯,是張相的外甥,改天讓你們見見。”

皇后姐姐的話,鄭媛只好點頭答應。

高翠茵道:“幸虧是皇后娘娘的妹妹,不然這麼大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小姑以後可怎麼找到好人家呀?”

鄭媛:“嫂嫂您就別催啦,我就嫁給張相的外甥行了嗎?”

鄭媱道:“還是要先看看喜不喜歡的,張相的外甥很出色,盛都的小娘子們都仰慕着呢,就跟當年的魏王一樣,媛媛不妨見一見。”

魏王再好,姐姐還不是不喜歡嗎?鄭媛心想。

鄭媱轉而看向高翠茵的肚子,問:“有身子後,胃口可好?”

高翠茵一臉愉悅,靦腆答:“好。”

鄭媛也笑:“我大哥待嫂嫂可好了,姐姐你看嫂嫂臉上的笑容就知道了。”

“小姑別取笑我。”高翠茵咬着脣,還是抑制不住脣角綻開的喜悅,鄭覺確實待她好,她本是長公主府的一個下人,他也沒嫌棄她,娶她爲妻,也沒有小妾通房什麼的,一心一意待她。鄭府的親戚人丁又簡單,上面沒有公婆,平輩中兩個小姑,小姑之一是當今皇后,另一個待字閨中住在府裡,都和她關係很好,下面只有一個鄭朗,不是鄭覺的親生兒子,鄭朗年紀小撫養着容易跟自己親近,完全可以視如己出。鄭覺官居正一品,又因爲鄭媱的關係,公孫灝封了她燕國夫人,現在她自己又有身孕了,真是掉到福窩兒了,可不高興麼。

“哦,那就好。”鄭媱也笑,心裡想起了那個跟了于闐王子的高姓女人,也不知大哥是不是真的將她忘了,希望忘了吧。

說了會兒話,太子焱聆完太傅授課回來了。彬彬有禮地過來跟鄭媱,高翠茵,鄭媛見禮,先屈身拜鄭媱,“參見母后。”又喚翠茵鄭媛:“燕國夫人,碩芳郡主。”不似柔嘉那樣喊舅媽喊姨的,穩重得像個小大人,高翠茵笑道:“太子殿下好生客氣。”鄭媛也笑,見他臉頰肉嘟嘟的很可愛,俯身去抱他:“讓媛姨抱抱。”

太子連忙避開:“男女授受不親。”

鄭媛噗得笑出聲來:“姐姐,您剛剛聽見了嗎?”

鄭媱覺得兒子這樣有些生分了,斥太子道:“你媛姨跟你流着一樣的血,她是喜歡你抱抱你而已。這個劉太傅把你教得……”

話沒說完,被太子打斷,太子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又說:“君子三年不爲禮,禮必壞。”轉身進殿去了。

鄭媱張了張口,無言以對。

高翠茵笑道:“不愧是未來的一國之君。”想着時辰也不早了,不該繼續叨擾鄭媱了,忙跟鄭媱告辭,鄭媱對翠茵道:“等本宮跟陛下說了,安排好了見面的時日,再通知你帶着媛媛入宮。”

高翠茵點頭:“有勞娘娘了。”領着鄭媛出宮了。

鄭媱轉身進殿去看兒子。

太子又過來跟她拜禮,兒子實在是太有禮了,一言一行不離禮。看得鄭媱都有點擔心了,道:“本宮真怕劉太傅把你教成一塊迂腐的木頭了。”

太子一聽,笑了笑,爲了打消她的顧慮,問道:“母后,你可知釋迦如來是何人?”

鄭媱答:“釋迦如來……就是釋迦如來……”

太子搖頭:“和母后一樣,是婦人。”

“胡扯!”鄭媱異道,“沒聽說如來是婦人。”

“《金剛經》雲:‘敷坐而坐’,如果釋迦如來不是婦人,爲什麼要等夫君先坐了然後自己再坐呢?”太子說。

鄭媱抿脣敲他的腦袋:“詭辯!”

太子眨了眨眼睛,又問:“母后可知道太上老君是何人?”

鄭媱想了想:“太上老君是道教始祖,相傳他就是老子。”

太子搖頭:“太上老君也是婦人。”

“爲什麼?”

“《道德經》雲:‘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何患!’太上老君如果不是婦人,爲什麼要說自己‘有身’?婦人才會有身啊。”

鄭媱噗得笑出聲:“你從哪裡看來的?”

太子又問:“母后知道文宣王是何人嗎?”

鄭媱一笑:“婦人。”

“母后變聰明瞭!”太子一拍掌,眼睛一亮,“《論語》曰:‘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如果不是婦人,爲什麼要待嫁呢?”

鄭媱捧腹大笑,捏他的臉:“你敢把這些告訴你父皇嗎?”

太子搖頭:“母后千萬不要告訴父皇。”

“什麼不能告訴朕?”公孫灝已經走了進來。

太子連忙起身,端正過去跪拜:“兒臣參見父皇。”

公孫灝道:“焱哥兒,你跟你母后講什麼笑話呢?惹你母后笑成這樣。”鄭媱收斂住了笑容,走過來替他寬掉外裳。

太子搖頭:“沒有。”

公孫灝坐下,望着鄭媱微笑,端起她遞來的茶飲了飲,低頭去看她的肚子,想和她獨處說兩句話呢,但是不知道如何支走兒子。清了清嗓子:“焱哥兒……”

太子先開了口:“父皇,你應該同意劉太傅的提議:繼續撥賑災的銀兩。”

公孫灝笑了笑:“劉太傅讓你來跟朕說的?你一個小孩子他都不放過,你懂什麼?去,回房練字去,父皇要和你母后單獨講兩句話。”

“太傅說兒臣已經不用練字了,”太子賴着不走,盯着公孫灝道,“父皇,這裡是兒臣的寢殿,你讓兒臣去哪兒?”

“哦……”公孫灝趕緊拉起鄭媱,“父皇和你母后這就走,不打擾你了。”

太子拉住他的衣袖:“父皇,您還是考慮一下劉太傅的提議吧。‘苕之華,芸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垓雎的饑民都在唱《苕之華》呢,您爲什麼不願意撥款賑災呢?那些餓死的不是您的子民嗎?”

鄭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說不上話,但知道《苕之華》的意思,是說災年人民無食,難以存活,逢此饑荒,還不如不出生爲好。心下感慨,又看着兒子兩眼淚汪汪的,質問公孫灝:“垓雎發生了饑荒你不想撥款賑災?”

公孫灝道:“不是。”又對太子道:“焱哥兒,你如此年紀便能心繫國事,朕躬甚慰。不過,你以爲朕現在撥款,那些銀子馬上就到災民手裡了嗎?都到那些貪官污吏手裡了。天高皇帝遠,他們就肆無忌憚地貪污,朕不是不打算撥款,朕是打算先剷除那幫貪官,昨日已派兵親送賑濟物過去了,不是劉太傅說的那樣見死不救,你不要輕易地聽信別人的一面之詞,劉太傅那一張嘴就只會說,付諸行動並不是那麼簡單,你知道了麼?“

太子鬆了手,這才聽話地點頭。

公孫灝揉揉他的腦袋,擁着鄭媱出去了。

鄭媱道:“劉太傅教得不錯,就是有些太嚴厲了,燕綏柔嘉都怕他,他把焱哥兒都教得太守禮了,動口輒是儒家的那一套。”

“守禮是好事。”鄭媱聽見他枕在榻上自言自語:“劉之遠學識淵博,出口成章,但就是考慮到實際差了去,有時就喜歡紙上談兵,他把自己的政見加於太子,慫恿太子進言,實在是過分,牽着太子的鼻子走,太子那麼小,知道什麼?此人堅決不能再留在太子身邊了。”

公孫灝說完湊到她跟前摸她的肚子,耳邊輕聲呢喃:“月信沒來,是不是又有了?看過了麼?”

鄭媱答:“沒,不知道呢?”

公孫灝笑着將她抱住,手探入她衣服裡:“朕覺得,你應該又有了,那晚肯定是懷上了……”

鄭媱輕輕推他:“不怕孩子們看見呀?”

說到孩子們就聽見那對姐妹花兒又爭吵起來了。公孫灝趕緊起身去看。

倆人吵得不可開交,都哇哇嚎啕起來,公孫灝頭疼地哄了半天沒哄住。

太子過來道:“芝麻綠豆大點兒的事都能吵起來。我準備將我那顆于闐進貢的明珠送人。”

兩個姐姐立時不哭了,異口同聲道:“給我!”

太子高冷地走了。

兩個姐姐又追過去。

明珠也是于闐進貢的,跟鄭媱鳳冠上的一顆差不多稀罕,公孫灝賞給了兒子,要是有兩顆肯定是先把明珠給掌上明珠的,可是隻有一顆啊,難不成切開?爲此,被兩個女兒說父皇偏心說了好久。

太醫診斷之後,公孫灝喜得合不攏嘴,叮囑鄭媱好生休息,首先把喜事告訴了孩子們。“母后很快要給你們生個弟弟或妹妹了。”

公主們詫異了下,高興地祝賀父皇,又道:“弟弟或妹妹都好。”說着又去搶太子手中的明珠。

太子在爭搶中脫身,衝到父皇背後,緊緊抱着明珠,一本正經道:“還是生個弟弟吧,免得兩個姐姐都纏着我一個。”

見兩個姐姐又要來搶,嘟嘟嘟飛快跑去了鄭媱身邊,哈哈笑道:“母后,我把這顆明珠送給我弟弟啦!”

二、山鬼番外·若如初見

江元晟

我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應該只有三四歲,梳着雙丫髻,穿着緋色的衣裳,蹲在叢雜的繁蕪裡,臉埋在膝上哭得極其傷心。

我走到她跟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她擡頭看我,突然就止住了哭泣,粉紅的腮上兩行長長的水跡,淚水充盈的眼睛像幽篁外的小溪,皮膚潤滑得像透過溪面看見的鵝卵石。

那個極度害怕時彷彿看到希望的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蹲下身,輕聲問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你家人呢?”

她一下子站起身來抓住我的衣袖,身高不過及我大腿,臉埋在我衣裳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迷路了……怕……我怕……我好害怕……”

“別怕……”我連忙伸手撫摸她的腦袋安撫她,“別怕,你跟我說說你怎麼跟你家人走散了?我帶你去找你家人。”

她的手始終緊緊抓着我的衣裳,生怕我離開,直搖晃着腦袋,晃得淚珠兒飛濺,丫髻上的瓔珞玉翠泠泠有聲。她太小了,怕是不會記得自己怎麼跟家人走散的了。

這時節正值清明,山中有很多人來掃墓,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衣飾都華,應該是高門大戶的千金跟着來掃墓走丟的了的。

我便陪着她在原地一起等她的家人。山裡的野桃花、杜鵑花爛漫盛開着,夕陽一照,恍如籠着一層薄薄的金色霧靄。我牽着她走到一棵野桃樹下看花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這樣小的孩子果然很好哄,被眼前的花海吸引後很快就止住了哭泣。

我伸手去搖晃她頭頂的一樹桃花,搖得落英繽紛,就像降下的一場粉色花雨,她在雨中粲然一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笑時的眼睛便愈發清亮了,很快伸手捧着一朵桃花笑嘻嘻地遞給我獻殷勤:“哥哥,這個給你。”

又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一瓣山中野桃花而已,年年春日都看的我早已看慣,我說:“我不要。”

她失望地鬆手,那花瓣就跟一隻蝴蝶一樣旋走了。她亮晶晶的眼睛這時盯上了我身後背的琴,好奇地問我:“哥哥,你會彈琴嗎?”

我見她似乎對琴感興趣,便解下了琴,琴是我父親才用桐木給我做的,我愛不釋手,隨行都背在身上。我即興譜了一曲。她歪着腦袋認真聽着,瞳孔深處跳躍着隱秘的閃光,隨着樂曲翩翩引袖旋轉,小小的一個人兒,倒跳得有模有樣的。飄下的落花簌簌拂面,有一瓣忽然貼在在她疏淡清秀的眉心,就像點了梅花妝一樣,她一邊旋轉着一邊歡喜地說:“哥哥,這花落下來好像下雨喲。”

“嗯,”我胡謅道,“我彈的就叫《落花雨》呢。”我又問她:“你這麼小就會跳舞呀?”

她停下來,清秀的臉上還掛着笑容,眉眼彎彎地問我:“你覺得我跳的好看嗎?”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講:“我孃親不讓我學跳舞。我是看府中的舞姬跳的舞后,揹着我孃親自己偷偷學的。”

我看着她那整齊如雪貝的米粒齊牙,盯着她那粉桃花兒似的臉,心想她長大了一定很美,就像我父親給我講的故事裡的花仙子那樣美,忙問她的名字:“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鄭媱。他們都喊我媱媱。”又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江元晟。”我說,又低下頭專注地彈琴,樂思竟如泉涌,越彈越流暢,本是即興譜來玩玩的,不料竟有意想不到的突破。

“江元晟?”她喃喃重複了一遍。櫻桃小脣翕動着說:“我娘說見到比自己大的要喊哥哥姐姐,如果喊名字就不禮貌,你比我大,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我就喊你晟哥哥,好嗎?”

“隨你吧,你想怎麼喊就怎麼喊,我一點也不介意這些。”

接下來她便專心致志地聽我彈琴,我也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懂,我彈完了她竟歡欣地鼓掌,還說:“晟哥哥,我覺得這首曲子有幾個音,你不若這樣彈……”說着伸出一雙白白嫩嫩的小手過來勾起我的琴絃。

我一聽,十分驚訝,她竟然聽得懂,照着她說的重新彈了一遍,竟完美無匹……我高興極了,自此對她另眼相看,她這小小的丫頭,本事倒不小。“你會彈琴?”我問。

她搖頭:“我不太會彈,我父親讓我學我就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但是我會聽,讓我自己完整彈一遍我就不會了。”

會聽怎麼可能不會彈呢?她就是懶。我笑笑,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真不像這麼小的人會說出口的。

她移開了目光,好奇地四下張望,忽然一笑,伸手去摘樹下那被淫雨浸爛了的蘑菇,我已經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着蘑菇下一隻毒蠍咬傷她的手,她哇得縮回,淚水再次從眼眶裡飆出來。

我趕緊抓住她的手查看傷口,被那種毒蠍咬傷了必死無疑,幽篁的好幾個村民都是因此而死去的,可是我和父親也被咬傷過,卻從來無事,父親說我們是異類,還說我們的血不僅一般的毒不侵,而且能解一些毒。

看着她在我跟前痛苦嚎啕的模樣,我也跟着心痛,她的臉色漸漸蒼白,傷口處迅速黑了。她兩眼一閉竟暈了過去,嚇壞了我,想着她可能死去,我不由起了憐憫之心,拔出腰間的匕首劃破了胳膊,擠開她的嘴巴喂她喝血,很多血都流到了地上,她喝進去的很少,總算是喝了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醒過來。

我很擔心,不敢揹她回去求我父親救她,因爲我父親從來不救外人,曾經有個重傷的人闖入幽篁,父親見死也沒救,也阻止我救,他說救了外面的人讓他們活着回去了就會給我們自己帶來滅頂之災,我並不懂,無論如何我也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一條鮮活的生命在我眼前流逝。

她的眼睫這時動了動,我伸手去探她的鼻息,還有,很微弱。過了很久,她的臉色纔好轉了些,也漸漸地睜開了眼睛,可是看起來還是很虛弱,她很快又難受地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掙扎,像是五臟六腑都被絞住了一樣。我又給她餵了些血,她喝完後還是痛,痛着痛着睡去了。

我的血是有點效果的,但是僅僅喂她喝血不知道能不能幫她肅清餘毒,我怕她最後還是會死去,這時我猛得想起從前我被一隻千年九尾狐咬傷的時候,父親割了自己的肉餵我才撿回我的命。事後,父親說我們的血和肉是攻毒的良藥,父親又說我太小,而且我身上的血因爲有一半是和我母親一樣的血,所以我自己不能完全抵抗九尾狐的齒毒。我那時並不懂爲什麼有一半是和母親一樣的血就不能完全抵抗九尾狐狸的齒毒了?難道我母親和父親不一樣?

那蠍子總沒有千年九尾狐狸的利齒更毒吧,父親割肉救了我,那麼如果我割一塊肉喂她,她應該就能活下去了吧……我在這時猶豫了,割肉……該是多大的痛苦?

轉念一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祖還割肉喂鷹呢,我的赤子之心於是大發,有了那個單純的想法,毅然決然地找了火石、架起石臼,找來水,生了火,掀開衣裳從胳膊上割下了一塊肉丟進去。

那種痛讓我永生難忘,那塊肉從我身上分離的時候,彷彿一下子讓我經受了煉獄之痛,痛得我幾乎暈過去,倒在地上痙攣抽搐了好久才慢慢地恢復意識爬起來。

是救人一命的信念讓我繼續堅持!

我是男子漢,有什麼痛不能忍的?我咬着牙撕下幾塊衣裳包紮了傷口。

臼中的肉沸騰飄香的時候,我叫醒了她。她抽動鼻子嗅了嗅,有氣無力道:“有吃的?”

我捂住胳膊靜靜地看着她吃,不料她鼻子皺成一團麻花,噁心地吐出:“呸——呸——晟哥哥,你給我吃的是什麼肉,好難吃啊……”

她說難吃,我幾乎要哭了,忍着手臂的痛,眼前都是一團亂霧,我有氣無力地低聲問她:“真的……很難吃麼?”

她點頭,一臉嫌棄地說:“我從來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肉,好多細筋,把我的牙都塞了。”

我愣愣地望着她,心如刀割:“難吃你也得吃,你剛剛被蠍子咬了,只有吃了這肉才能徹底清掉你體內的毒。”

她被我唬住了,真的捏着鼻子乖乖吃了。吃完見我不悅,爬過來抱住我的胳膊問:“晟哥哥,你怎麼了?”

我的胳膊被壓住,痛不欲生,額前冒出的冷汗就像雨水淋漓,眼睛一閉就做夢了。我夢到了以前,父親跟我說:“晟哥兒,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母親派人來接你,你就跟你母親回去吧。”

“爲什麼?不,我不跟那女人回去,那女人拋下了我們,我纔不要跟她回去。”

父親嘆了口氣:“別怨你母親,是我對不起你母親,你母親過得並不容易。”父親再三勸我,我還是不允。見我執意不允,他就開玩笑說:“你不跟她回去,留在幽篁的話,長大了就娶不到妻子。”

妻子是什麼?可以吃嗎?

父親開口時,那一雙眼裡滿是回憶:“你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現在又有權勢了,你回去跟她過錦衣玉食的生活,長大了就能娶到妻子了,如雲的美女都任你挑……”

“我不回去,我要一直跟着父親,娶不到妻子我就不娶了。”我倔強地說,心裡纔不相信父親說的話,我怎麼可能娶不到妻子?我一定能娶一個比故事中的花仙子還好看的女人做妻子。

父親摸我的頭:“我不可能一直跟着你的。”

……

我忽然醒了過來,不知睡了多久。

“晟哥哥,”鄭媱哇哇地坐在我跟前抹眼淚,哽得脖子一抽一抽的,“我以爲……我以爲你剛纔死掉了……”

烏鴉嘴,我哪兒那麼容易死,我勉強地笑了笑,坐起身摸了摸她粉嫩嫩的臉。這個小女娃以後會是個花仙子麼?

她一抽一泣地說:“你的胳膊怎麼在流血?我被蠍子咬了,是你救了我麼?”

我點頭:“我爲了救你,也被蠍子咬了,咬得流血了都。”

她愧疚地看着我那染血的衣襟,半晌囁嚅道:“那我要怎麼感謝你?我讓我爹給你很多金銀珠寶好不好?”

“我不要,錢財都是糞土。”我一說完,覺得我自己好有節操。

“那你要什麼?我娘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受了別人一點點恩惠,就應該加倍地回報人家。”她睜大了明亮的雙眸,認真的說,看那可愛靈動的模樣,我想她的毒應該解了,沒有生命危險了。

想起父親開玩笑說我長大娶不到妻子的話,我就打趣她說:“不如以身相許吧。”

她眨着眼睛,雙眼皮開闔之時撲動着黑長的睫毛,讓我想起了藍尾蝴蝶羽翼的扇動,她神態天真地問我:“什麼叫以身相許呀?我不懂。”

我笑:“以身相許呢,就是你長大了要嫁給我,要永遠跟我在一起。”

她睜大了眼睛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看,那種神情又讓我想到了扒在竹籬上跟我乞食的小白狐。

“不願意是麼?”反正我隨口問的,也沒在意,本來我就是和她開開玩笑的。

結果她猶豫了下,閃着一雙天真的眼睛看着我說:“那好吧,那我長大了就嫁給你,就以身相許。”

我愣住了,說:“我很窮,窮得一無所有,你也願意嫁給我永遠跟我在一起嗎?”

“願意呀,”她香輔淺淺,笑靨如花,說話的時候眼睛都閃着光:“晟哥哥你人很好,我跟你一起玩很開心。”

我一下子忘了胳膊上的傷痛,激動地挺直了背脊,調整完坐姿後,伸出小指頭一本正經道:“先拉個勾,不許反悔,反悔了你就是小豬。”

她笑嘻嘻地伸出纖細白嫩的小指頭勾上我的小指頭搖了搖,還頑劣地衝我吐舌頭,又拉耳朵掰鼻子又扮豬臉的,柔脣嘟成一顆紅紅的可憐櫻桃:“你纔是小豬……小豬……小豬……豬豬豬豬豬……”

反正跟我拉勾了。

我開心極了,以後可娶得到妻子了,採來一捧杜鵑花編成一個花環,心裡想着,這就是我的花仙子,我現在要給她加冕了,我慢慢地舉起杜鵑花環、鄭重地給她戴上,她開心極了,又喜歡臭美,不斷小心翼翼地擡手去摸,笑道:“我好想站在銅鏡前看看呀。”

我仍不大放心,反覆叮嚀她:“鄭媱,你答應我了還跟我拉勾了,你長大了,可不能忘了我。”

“我知道啦……”她蹦蹦跳跳地起身,撣掉裙子上的灰土、漫不經心地回答我。

……

鄭媱還是忘了我,既忘了我又愛上了公孫灝,嫁了他,爲他生兒育女,做了他的皇后。公孫灝給她獨一無二的鳳冠,給她榮華富貴,無上地位,讓她寵冠六宮、母儀天下。而我能給她什麼呢?我所有的只是幽篁,還有幽篁裡外不染纖塵的月光和溪水,以及,一顆一文不值的真心。

所幸,那六宮再無她人,他也用一顆真心愛她……

……

指尖觸上琴絃,今日過後,此曲,我永生不會再彈……

……

壁立千仞,腳下有人臨水而踞,風從天塹深處涌來,狐裘起張,發飄裾揚,劃破那水中倒影的,是他指下挑出的一聲斷腸……

……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

——屈原《九歌·山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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