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把江山留給她
顧容月聞言,循着衆人的目光,亦緩緩側首,眸光淡淡地睨了賀錦年一眼,不悲不喜,臉上並沒有多少的情緒。
賀錦年依言靜靜地坐了下來,眸光一瞬不瞬依舊定在顧城風的臉上,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對待自已,不過是一個月的時日,已無法下榻,除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眸,那張臉,已看不出當初的輪廓。
她一直所怕的,還是要發生了,雖然這一個月來,她近瘋狂地日日進太醫院,想知道皇帝的病情,但太醫院的院士雲淚無論她怎麼軟硬兼施,皆不肯透露半句。
顧容月安靜地跪在牀榻尾,以葉明飛、肖龍華、戴少銘爲首的幾個武將重臣跪立一處,雖極傷心,都強制壓抑着,不敢發出一絲地聲響干擾到顧城風的囑言。
她一直跪在他的身側,緊緊地盯着他那張臉,看着他蒼白無色的脣一張一合地,她一個字也沒聽懂,就這樣一直安靜着流着淚,甚至不知道何時殿內只餘她一人。
他躺在龍榻上,在旁聽着賀錦年聲音哽咽,原本恍惚的目光忽然晃開一絲波動,“剛朕好象睡了過去,真舒服。好久沒這麼輕鬆了。”他眼神怔怔地望着龍紋牀頂,那時脣角,卻含着淡淡歡喜,最後吐出一句:“不要……哭,扶朕坐起來。”
賀錦年在他身後放了軟枕讓他靠着,又爲他細細地梳理了頭髮。
此時的顧城風白緞綢衣,纖塵不染。烏黑長髮夾着耳鬢幾縷白髮以緞帶束住,餘下絲縷垂散肩後。整個人靠在枕上,雖消瘦憔悴,但極好的五官依然讓他宛若一具精緻易碎的白雪玉雕。
他看着她,眉目間纏繞着絲絲回憶,“第一次看到你邊罵邊對付蒼月排名第三的殺手時,我在想,世間怎麼會有這般機智聰明的孩子,明明氣力不是很大,內力也遜人一截,可還是打贏了…。你受了重傷,腹下流了很多血,我抱着你返回燕京城,感到你真瘦,哪裡有半絲男娃的樣子,後來幫你包紮傷口,方知道,原來你是女兒身,可我知道,你想藏着這個秘密,所以,我一直當做我不知道……咳咳咳…。”
“你別說話,你休息會,休息會!”賀錦年心如刀絞,急忙輕輕順着他的胸口,明知這麼做什麼意義也沒有,可她還是很認真的一下一下地撫着他,聲音剋制着驚惶,“城風,別說話好麼,你要是累,就好好睡,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我不會離開了,永遠不會,你把身體養好,也答應我,永遠別離開我,永遠不要不見我!”
他握住她胸口的小手,她的手柔軟溫暖,帶着生命力似的溫暖着他冰冷瑟骨的掌心,“錦兒,聽我說,如今蒼月和大魏交戰,我走得倉促,雖然你隨我四年,已懂得如何治理江山,但你畢竟姓賀,僅憑聲望不足以統領這蒼月天下,所以,我把江山交給顧容月,但他畢竟年幼,易被權臣所控……”
“城風,你別說這些話,我不想聽……”她猛地掩住耳朵,明知道這不過是掩耳盜鈴,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可她真地無法從他嘴裡聽他吐出遺囑。她亦知,爲何顧城風會在短短不到一月間身體又破敗至此,恐怕他的難捨會在她之上
顧城風胸口悶得幾乎炸開,但他的動作依然溫柔,輕撫着她的長髮,一下又一下,指間輕輕勾着她的髮尾,卷着繞着,若他的生命能和她的生命從此這樣緊緊纏繞着,他寧願這一刻永遠停駐,既使以他如今的破敗之身,只要她能安在他的懷中,他也願!
可他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奢望!
顧城風稍稍平復胸口的悶氣,低嘆,“錦兒,我所剩時辰不多,你乖乖地聽我說。與大魏交戰有百里殺坐鎮,大魏絕不可能越界半分,戰場只會開闢在大魏國土之內。這一場戰爭,既便是輸,蒼月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何況,我在四年前也做了一些安排……”顧城風頓了頓,待氣息緩些後,道:“如今剛打下通州,兩軍交戰輸贏未知,若能兵臨汴城,大魏的清王秦邵棟和傅王叔秦河那我已經有所安排。現在,我要提點你的是蒼月的內政,權臣中,最不易控制的是肖家的人,肖妥塵有金鈴在身邊,不會亂!但肖龍華之長子肖宴臣畢竟在大魏封候,我在,還能壓制得住肖龍華,我若不在,你要提醒顧容月,第一防的就是肖家。”
“不是有葉明飛……”賀錦年象孩子般撇了一下嘴,有葉明飛在,肖龍華肯定不敢輕舉妄動。
“葉明飛是留給你,不是留給顧容月。”顧城風打斷她的話,點了一下她哭得紅紅的鼻尖,“我……去後,葉明飛會離開消失一段時間。”
“你不要說不吉利的話,你會好的,你把雲淚調回來好不好……”她不停地抽咽着,淚涕齊流,嘴裡象是跟自已置氣般嗚咽個不停,顧城風的脆弱讓她的反應變得遲鈍。
“我的傻錦兒呀……”賀錦年的模樣卻取悅了他,顧城風低低地笑了起來,他從枕下抽出了一塊帕子,輕輕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淚跡,又擰了一下她的鼻涕,也許是那一雙桃花眸太溫柔太迷人,也許是帝王寢殿的芳香太醉人,這一刻,倆從都忘了這是一場生離死別,他的指腹流連在她的眉間,低喃,“顧容月身上並沒有流着顧氏的血,我怎麼能江山留給一個外人?”
“顧容月不是顧奕琛的血脈?”賀錦年微微一驚,四年前,東閣明明親口告訴她,先祖皇上將剛出生的死嬰交給了他,他動用了術法,將這個孩子復活後,把他放在結界之中。
顧城風扔了手中的帕子,又從枕下抽出一條,拭了手後,方緩緩道:“姚迭衣當年誕下的是公主,顧奕琛賜名爲顧靈瞳,並賜尊號爲廣平公主,顧奕琛當年已經知道東閣身上不具備姚族血脈,修習上古遺族札記後,反而有很可能被石碑所控,所以,故意設計讓東閣施法,使他因施禁術而在三年內法力盡失,以防止石碑在無法侵入先祖皇帝之肉身後,反利用東閣來監視他。”
“那……公主呢?”賀錦年的心怦怦而跳,她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在大魏行苑的桃林中,她陷入了東閣的法陣,通過那殘留着姚迭衣血跡的枯藤,她看到了很多關於姚迭衣的記憶,但那些記憶並不完整,尤其是姚迭衣昏迷之後發生的事,她根本一無所知。
所以,她心裡很亂,根本無法想象自已會有一個百歲的女兒。
“姚迭衣身懷骨肉時,雖然是昏睡不醒,但她的血異於常人,所以,廣平公主出生時很健康。當時的顧奕琛擔心姚族長老打這個孩子的主意,所以暗中建立一個僻護之地,守護廣平公主成長。晴雪……便是廣平公主顧靈瞳的後人!”
“難怪,晴雪的那一雙眼睛與六月如此相象!”賀錦年低低自語一句,輕問:“那顧容月又是怎麼回事?”
顧城風告訴賀錦年,百年前,顧奕琛將假皇子顧龍月的屍體交給東閣,百年後,姚晉南奉姚九落之命,從姚族聖地中盜走姚清淺,誰知姚晉南弄錯,將在顧龍月盜了出來。
那時正值顧城亦寵姬,也就是後來的清妃產子,姚九落便趁機將嬰兒易換,當時權是隻當多埋一顆棋子,也並不知道將來是不是有用。
“我要把這個江山留給你了,顧容月只是過渡,他的身份會暫時壓制住蠢蠢欲動的朝臣,而葉明飛和戴少銘是我留下來輔佐你,他們目前不宜參與太多政事,以免將來被縛足手腳!”
賀錦年霎時明白,顧城風是想借顧容月名正言順地剷除肖家,確保在蒼月無任何隱患的情況下,再暴露出顧容月非皇家血脈,屆時,葉明飛和戴少君再拿出他的遺旨,扶賀錦年登基。
如果這時候顧城風把江山交到她的手中,肖龍華很可能因爲她並非皇家血統而不能臣服。
且,她在御書房伴駕四年,也懂得帝王駕馭朝臣之道,在新帝登基前,往往帝王會先解了輔政大權手中的權力,避免他們犯錯,或是與別的派系產生諸多的矛盾,這是一種暗中的保護。
她讀懂了顧城風此時的用心的安排!
顧城風給葉明飛和戴少銘太大的權力,朝臣中必定有肖家的支持者侍機針對葉明飛和戴少銘,易滋生事端,顧城風讓他們此時置身事外,將來可以全力無阻力地支持賀錦年。
“容月他怎麼肯答應?我瞭解他,他對權勢沒有慾望。”她直覺,顧容月對帝位無意,他會答應顧城風,必定顧城風給予某些承諾。
“他知道我的用意是將帝位留給你!我答應他,只要他擺平了肖家,我讓他和清妃團聚,這是他的心願!”顧城風神色淡淡,想起御書房中他向顧容月提起這一個交易時,顧容月毫不猶豫就答應,他說,賀錦年於他有再造之恩,他願意爲賀錦年登基掃清一切障礙,甚至不惜性命。
賀錦年突然心一慟,腦海裡飄起前世中顧容月絕望地站在城門之下,那任人宰割,卻不肯彎腰求饒的神情,有着冰雪般的氣質,“城風,我始終有一種感覺,容月他有些象你!”
顧城風說了這麼久的話,體力已漸不支,他強撐着忍着不適,轉身從龍榻裡的暗藏的抽屜取出一段香,示意賀錦年將案頭已燃盡的香續上,蒼白的臉努力地擠出半絲笑容,“先祖皇帝必定是費了一番心思找到那個孩子,若沒有幾分相似,如何能哄騙過精明的東閣?”
顧容月真正的身世誰也不知道,畢竟隔了百年,顧城風也無法查出顧奕琛從哪裡弄來這個孩子。
但顧容月對清妃感情極厚,便是在冷宮多年,從不曾放棄救其母脫離危難之心。
所以,顧城風以此爲條件,讓顧容月以顧奕琛之子的身份肅清蒼月國最後一枚釘子。
“別說話,歇一歇,不要太累了!”賀錦年站起身想扶他躺下,他卻搖首,疲備之色溢於言表,“我還有事要交代於你,關於昊王!”
“他在哪?”昊王顧城軍四年前突然舉家失蹤,賀錦年猜測顧城風必定有所安排,因爲她曾告訴過顧城風,在她重生前,顧城風駕崩前,在兩國戰爭中,昊王便下落不明,而星王妃無子,帝位後繼無人,被慶安公主收入囊中。
賀錦年有些不適應如此濃馥的香氣,聞了後讓人感到昏昏沉沉,直覺這種香可能是用於麻痹人的精神的香,於重症的病患有緩解疼痛的功效。
且,她辯出,這香就是她在一個月前從他身上聞過的,當時的她心智太亂,又是先入爲主,還以爲他接觸了那些伶人後,沾染到的。
可她的顧城風怎麼可能會碰那些伶人,便是這麼多年來,他們偶有肌膚相親,他也是極力避開她身上某些提醒他性別的部位……他,其實骨子裡是接受不了和男子歡愛的!
一想到此,她的心臟又開始收縮,疼得差點背過氣。
“昊王在大魏,蒼月……兵臨汴城時,昊王會……接手大魏,我四年前就做好籌劃,揚州的傅王叔……其實一直爲桃園谷所控……咳咳咳,現在並非統一的好時機,但我不能任秦邵臻把大魏治理得太難啃。”他胸口一陣翻滾,猝不及防,想用真氣壓下已來不及,一抹鮮血終於抑不住地延着顧城風的嘴角流下,在白玉似的肌膚上挑出一絲絕唱的詭豔,刺得賀錦年心魂俱裂,象驚蜇般,又象難以置信地伸出手,輕輕一觸……
粘粘的,紅中帶着隱隱地暗色……原來顧城風真的已近油枯!
“不,江山我從不曾想要……我只要你,你不會有事……”賀錦年倉皇地將指尖的血擦拭在自已的衣袍上,然後捉了袖襟想拭淨他嘴邊的血跡,驚惶失措地直喊,“雲淚,雲淚快進來……”她心太亂,甚至不記得雲淚早已被顧城風送到桃園谷囚禁!
她顫着手拭着他的嘴角,明明抹淨了,但新的血絲卻重新溢了出來,象是壞了的水龍頭,關緊了,卻總是不停滴水。
可那些全是血,全是血呀!
“雲淚,快點,快點來人!”她哭得更兇,手上的動作更快,又怕弄痛了他,看他咳得象熬不過最後一口氣,那般虛弱的模樣,眼底上翻涌而來的淚意有一半灌進了鼻中。
“別……叫,沒……我的旨意,她……咳咳咳……”他臉色慘白,因爲劇烈呼吸,桃花眸登時染上一層薄血。
“城風,我不叫,你別急,你深呼吸,放輕鬆些,睡一覺,睡一覺就全好了……”她倏地停下了一切的動作,雙手捧了他的臉,掌心不停地輕撫着他的臉,那裡冰冷瑟骨,她與他如此近的距離,她終於清楚地看到,隱在桔黃色的宮燈下,他眉間籠聚的一層死灰,她不再說話,安靜地流淚,語言的表達能力已貧脊,內心深處卻瘋狂地叫囂着:
就算是天崩!
地裂!
她也不想與他分開!
他死——她便死!
一起埋骨在一個棺中,兩人十指相扣,身體交合,緊緊相纏!
她的他的靈魂在天堂也好、地獄也罷,
不離不棄!
那——還有什麼可怕?
她將臉緊緊埋在他的胸口之上,貪婪地聽着他每一次心跳的勃擊聲,象失去愛人的天鵝般發出悲慟哀鳴,“城風,你說過的……一生一世,如果你騙我,我就隨你一起走,我絕不獨活……既然昊王尚在人間,這江山他來繼承,名正言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顧城風一聽,心口一陣翻涌,險些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他急急地喘息着,怒斥,“你這孩子,你如此好年華,隨我去了,豈不可惜?何況,你想,我還不願帶你去,免得死了還不得省心。”
他把江山留給她,就是要她揹負責任,不輕易言死。
待江山統一,一切歸於平靜,事過境遷之時,縱是兩人陰陽相隔,她或許已經能放下,屆時,她再把江山交到昊王的手中,也由她去,可現在,他必須說服她,承接下這個重任,爲他而活!
“就是要你不省心……”淚不停地漫出眼眶,可她的眉梢眼角不再抽動,任憑涼意淌過肌膚,一滴滴沒進他的衣襟,哀怨滿懷,“如果是我呢,如果今日是我要先走呢?城風,你捨得讓我一個人孤伶伶走在黃泉路上?”她從他懷裡仰起頭,四目相對,他看着她的眼神變得毫無神采,亦如凋零落花,由裡到外透出一份死寂與絕望,心裡一陣陣剮痛,不禁失聲哽咽,“錦兒,如果你想與我……”顧城風語聲一頓,“在一起”三個字在咽喉處輕輕一繞,心時漲起一股澀痛,開始在胸口無邊蔓延開來,就變成了,“別讓我死不瞑目!”
他不捨呀,怎麼能捨?無論她是否負他,他都捨不得!
可他偏偏知道,這世間,當真是有舍……方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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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摸各位小妞,月扭手絹……顧美人必需拿到上古遺族札記的上冊,徹底解決血咒,方有兩人永遠的甜蜜,其實,月也心疼顧美人,用一個讀者的留言“虎素毒不食子”。寫文累,寫這個文更累!爲了構思,月快成大媽了~
嗯。…這個文結束後,今年月都不會出任何作品了,要好好休息了,身體再養養,估計也是明年四五月份纔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