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夫人不知道點了什麼香,滿屋子的藥香。御凰雪在這香味縈繞中居然睡到了日上三竿。
驚醒時,她一身冷汗,雙手死死握拳。匆匆坐起來一看,她還在昨晚藍夫人安排的房間裡,帝之翔不在身邊。
她輕輕地舒了口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起身出去。
院子只有薄慕傾一個人,紫衣華服外面繫着一條暗藍色圍裙,袖子挽起來,正在一隻木盆裡揉麪。
他的側臉很好看,御凰雪那時候特別迷戀他的側臉,感覺就跟鬼斧神工的匠人耗盡畢生心血才雕琢出來的玉人一樣,完美、毫無瑕疵。
但現在他的側臉上多了一道疤,把曾經的美好一分爲二,人也比以前顯得陰鬱,讓人捉磨不透鋒。
“起來了。”他頭也不回,淡淡地說道:“爐子上有熱水,先洗洗。”
御凰雪走到牆角,從小炭爐上拎起了銅壺,往木盆裡倒水。
嘩啦啦的水聲擊碎了院子裡過度壓抑的平靜。薄慕傾扭過頭,神情複雜地看着她。
“他們在哪裡?”御凰雪慢吞吞地洗了臉,轉身問道。
“來,我給你梳頭。”他不理會她的問題,走過來,就着她方纔洗臉的水洗了手,從懷裡拿出一把玉梳,拉着她坐下。
御凰雪恨得牙癢,固執地不肯坐下。
他擰了擰眉,握着她的頭髮,梳齒陷進打結的頭髮裡,咔地一聲,斷了兩根。
“小雪的頭髮有點枯了,我等下熬點草藥給你洗洗頭。”他把斷齒從她的頭髮裡撿出來,慢吞吞地說道。
“你沒有聽到我的話?”御凰雪惱火地問道。
“他們去寨子裡轉轉。”薄慕傾換了一縷發,繼續給她梳,小聲說:“你坐下,我給你盤個新發式好。”
“這個你也會?在多少女人身上試過?”御凰雪冷笑道。
“很多,讓我不滿意的,都殺了。”薄慕傾平靜地說道。
“瘋了。”御凰雪頭皮發麻,一把推開了她。
“你看,你又發脾氣。我是騙你的,我哪有你想的那樣可怕。”薄慕傾緊握着她的手腕,毫不客氣地往面前拽,“來,坐下,我給你把頭髮梳好。”
御凰雪一掙扎,還被他緊握在掌心的頭髮扯得頭皮都要掉了,手腕和頭上的劇痛讓她臉色發白。
她一聲尖叫,氣憤地看着他,“薄慕傾,你找死。”
“對不起。”他匆匆鬆開了手,垂下了長睫,“我看到你的肚子就忍不住地嫉妒,還有你看我的眼神,全是恨……這讓我很惱火!不過,我相信,你既然能原諒帝炫天,也可以原諒我。”
“原諒?呵,原諒?薄慕傾,你就好好等着。”御凰雪吸了吸鼻子,把握在他掌心的頭髮奪了回來。
“小雪……”薄慕傾繞到她的面前,猶豫了一下,手掌輕輕地落在她的肩上,小聲說:“先吃飯,然後我帶你去四周轉轉,好不好?”
御凰雪飛快地挽好了髮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給你烙兩個餅吃。”薄慕傾自顧自地笑了笑,回到桌邊,動作熟練地把面擀好,端着小木盆進了廚房。
薄慕傾會梳頭髮,會做菜了。
時光過得太快,御凰雪曾經深愛過的男人,已經完全成了陌生人。
從小院出來,往東走半盞茶的功夫,有一個寬敞的大坪,坪上曬着各種草藥。四周擺着紡車,女人們正在大坪裡勞作。紡布,做衣,翻動草藥。這裡一眼看去,起碼有一百多個女人,但不見一個男人的身影。
藍夫人帶着四個女人一起在翻動草藥,御凰雪走過去,好地問道:“怎麼會有這麼多草藥?”
“寨子裡的人要吃喝,這些都是要運下山換米糧的。”藍夫人抹了把汗,笑吟吟地看了看她,放下了手裡的籬笆,帶着女人們給薄慕傾行禮。
“繼續吧。”薄慕傾揮了揮手,面色溫和地說道。
“那男人們呢?十三哥呢?”御凰雪小聲問。
“哦,他們在那邊幹活。”藍夫人指着大坪往東的方向,微笑着說道。
“我去看看十三哥。”御凰雪拔腿就走。
“哎……”藍夫人趕緊拉住了她,小聲說:“若他問你帝家的事,你可千萬別說什麼了。”
“明白了。”御凰雪咬咬脣,用力點頭。昨天十三哥的樣子嚇到了她,打死她,她也不敢再亂說什麼。
“來吧,我帶你去。”薄慕傾朝她伸出了手。
御凰雪沒理他,大步往前走。
薄慕傾緊走了兩步,不容拒絕地拉住了她的手,死死握住。
他的掌心全是汗,讓御凰雪百般不適。
“放手。”她眉頭緊擰,不滿地說道。
“不放,讓我牽着你。”薄慕傾脣角噙笑,扭頭看了她一眼。
“你就儘管強迫我吧。”御凰雪扭開了頭。
“那就儘管生氣吧。”薄慕傾把她往身邊拉了點兒,朝前面擡了擡下巴,“你看,大家都在看我們。他們都希望我們可以在一起,他們也希望以後少點辛苦,早點脫離苦海。。”
“他們已經可以出去了,是你不讓他們出去而已。是你把他們扣在這裡,不知道你想幹什麼。”御凰雪厲聲說道。
“小雪你別這麼幼稚,你現在去告訴他們,帝家人要放他們出去,他們相信嗎?”薄慕傾搖了搖頭,小聲說:“我纔是他們的希望,真的。”
“看來,他們給你做了不少苦力。”御凰雪停下了腳步,看向前面正在勞作的人們。
這裡密密地排着很多大爐子,隔着上百步的距離,依然能感受到那種熱度,灼得人臉上發燙。
男人們坐在附近的樹下休息,這麼冷的天,一個個都只穿單衣,汗流浹背,抱着大碗猛地灌水,面前擺着大碗,裡面就是一點青菜,還有饅頭。
“到哪裡不是做苦力呢?在這裡,他們可以憑自己生活,有什麼不好。難不成,我還要一個個把他們供在家裡,讓他們繼續錦衣玉食的生活?小雪兒,我給他們重生的機會,這就足夠了。”薄慕傾淡然說道。
御凰雪扭頭看看他,若是真的爲了謀生,她也沒什麼好指責的。
“小雪來了。”御熠然粗嘎的聲間從他們身後傳來。
御凰雪飛快轉身,急步迎上他,“哥哥,你沒事了吧?”
“沒事了。”御熠然揮了揮手,笑着說:“你怎麼不多睡會兒,聽說你們昨晚又爭吵了?”
“她發發脾氣而已,過了就好了。”薄慕傾上前來,低聲說道。
“咦,小雪不要亂髮脾氣。”御熠然拖住她的手,拍了拍,笑呵呵地說:“他早上跟着你十三嫂學了烙餅,味道還不錯吧?”
他現學的?分明熟練得像做了千百遍!他真會討好人!
御凰雪決定改變策略,讓十三哥明白薄慕傾不是個好東西!
她笑了笑,俯到他耳邊小聲說:“哥,不能讓他這麼容易混過去,你也不希望我心裡不舒坦吧?我可是你妹妹!你得幫我出氣。”
“我當然幫你呀。”御熠然笑着點頭。
“十三,公主。”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快步過來,向御熠然彎了彎腰,然後衝薄慕傾說道:“要開始了。”
“這裡熱,十三哥就不必每天來監督了。”薄慕傾推着御熠然的輪椅往回走。
“我也不想做個廢人。”御熠然搖了搖頭。
“哥,我們去轉轉,你給我講講這幾年的事。”御凰雪擠開了薄慕傾,推着輪椅,親熱地說道。
“好啊,我也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御熠然連連點頭。
薄慕傾跟在兄妹身後,隨手摺了一朵花,綰到御凰雪的髮髻上,小聲說:“十三哥你看,小雪戴這花漂亮嗎?”
御熠然轉頭看了看,滿目明亮的笑,“好看,真好看,我們小雪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嫂嫂會聽到的。”御凰雪搖了搖他的肩膀。
“呵呵,聽到也不打緊,我和你嫂嫂老夫老妻了,我這麼醜她也不嫌我,她老了我也不會嫌她。三十二年近蹉跎,好在有你嫂嫂在,這一世也不枉我做了回人。”御熠然感嘆地說道。
“是啊,患難見真情,不離不棄纔是真感情啊。”御凰雪輕輕地說道。
薄慕傾的腳步緩了緩,擡眸盯住了她的背影。
御熠然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有件事,小雪你要答應我。”
“什麼?”御凰雪輕聲問道。
“我這身子,能拖到今日也是奇蹟。某天我要是不在了,你把你嫂嫂帶在身邊,替我照顧她。她這六年裡爲我吃的苦太多了。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砍柴生火,淘米煮飯,紡紗裁衣,沒有不會的。大雨天去山上給我採藥,不知道摔過多少回。整夜整夜守着我,熬得頭髮都白了……”
“我是對不住你嫂嫂的,當年府妻|妾成羣,我雖多龐她一些,但平常臉色也沒少給她,有了新歡,總是會把她丟到角落裡。也會爲了她爭風吃醋發脾氣,罰她罵她。但落難的時候,身邊卻唯獨只有她……小雪,你嫂嫂是個好女人,到了那一天,請你給她找個好人家,不要權貴之人,就要小康之家,有田有地,不需太操勞,也不會娶妻妾滿屋,就讓她享享福去。”
御凰雪聽得心酸,抓着他的手,小聲說:“明知道嫂嫂只愛你一個,你就算再痛再苦,也請你堅持活着。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但願吧。”他粗躁的手覆到她的手背上,啞聲說:“你看前面,你嫂嫂常在那裡給我洗衣服的,寒冬臘月,手指凍得裂開了,還流血。我只希望,來年冬天,我們不必在這裡了。”
“現在就能出去,十三哥,我們讓薄慕傾打開大門,我們一起出去。”御凰雪輕輕地說道。
“現在?帝家人如狼似虎的
,不會放過我們的。”御熠然揮了揮手,眉頭緊鎖,“小雪不要被他們騙了,他們就是想引我們出去,斬盡殺絕。去年我們派人出去看了看,結果一個也沒有回來,薄慕傾說都被殺了。”
御凰雪背僵了僵,小聲問:“那咱們的這些東西總得運出去賣了,怎麼這樣出去的人沒事呢?”
“這都是薄慕傾安排的,他會安排好。”御熠然朝薄慕傾看了看,笑着說:“薄慕傾很會安排,我們聽他的就行了。”
十三哥以前怎麼會聽別人的安排?
薄慕傾這幾天收復人心,做得挺不錯的。但是讓御凰雪相信他是真心想救御家人,建這麼大個寨子,就爲了收容御家人,這絕不可能!
這寨子裡到底有什麼秘密?她環顧四周,實在猜不透薄慕傾的動機。
“雪公主。”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捧着一捧野花過來,笑着遞到她的手中。
“這是什麼花,真好看。”御凰雪笑着說道。
“這叫八角花。”御熠然看了一眼,啞聲說道。
“是阿寶公主給您的。”女孩子抿脣一笑,轉身就跑。
御凰雪順着她跑遠的方向看,阿寶站在一棵大樹下,身影削瘦,似是一陣風都能吹走。
“阿寶也在這裡呀。”她拔腿就想過去。
阿寶飛快地轉身,和那女孩子一起走開了。
“你真會做人,總是這樣,狠狠往人家心裡捅幾劍,再給一顆糖吃。”御凰雪停下腳步,小聲說道。
愛上的人,是最不應該愛上的親哥哥,阿寶比她更慘。
“看這裡。”御熠然拍拍她,指着前面說道:“我們這裡其實就是一個小王國,有兩條主街,分成四個區,有集市,有官員,有法度。”
此時她們站的地方稍高,整個山寨裡的佈局一目瞭然。御凰雪聽帝炫天說過一些陣法,她能看出這裡其實布的是一個陣。不過她對陣法的瞭解僅限於帝炫天說的那些皮毛,她看不懂寨的玄機。
突然,前面鬧哄哄地來了一羣人,正中間的那個人被拖着,一身是血,遍體鱗傷。跟在他身後的那人拎着一個大藥簍,裡面裝着繩索和草藥。
“怎麼了?”御熠然眉頭緊皺,不安地問:“這不是小趙嗎,是從山上掉下來了?”
“是。”幾人連連點頭。
“快送去大夫那裡。”御熠然連連揮手,關切地說道:“他身手也算矯健,怎麼會掉下來呢。”
“郡王,您要不要來看看?”拎着藥簍的人走到了薄慕傾面前,深深一揖,朝他遞眼色。
御凰雪裝着沒看到,推着御熠然繼續往前走。從衣飾上來看,押着那個受傷男子的,應該都是薄慕傾的人。受傷的人也不是僅僅從山上摔下來那麼簡單。
“郡王,他要逃走。”她耳朵尖,捕捉到了那人的話。
她忍着沒回頭,給御熠然撣了撣掉他肩上的一片落葉,小聲說:“哥,外面涼,你要不要回去歇着?”
“再陪你走走,這寨子裡有好多好玩的事呢,你看這裡。”御熠然指前面,那裡立着一個高高的鞦韆架子,幾個小孩子正圍在前面玩。
“呵,還有這個啊。”御凰雪快步過去,拍了拍鞦韆架,握緊繩子坐了上去。
“輕輕晃兩下就行了,你還有孩子呢。”御熠然提醒道。
“知道。”御凰雪輕輕晃着,盯着薄慕傾那羣人看,小聲問:“他們在哪裡採藥?這些人是專門採藥的嗎?”
“對啊,我們的草藥在山下賣得挺好的。”御熠然笑着說道。
“你怎麼知道賣得好?說不定賣不出去。”御凰雪故意說道。
“薄慕傾說的,這些草藥都是些山裡很難採到的藥物,外面的藥鋪很需要。”御熠然自信地說道。
“那打鐵那裡,做的是什麼東西?”
“哦,都是馬蹬子。”御熠然說道。
每天打那麼多馬蹬子,是給騎兵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