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這晚喝了幾碗酒, 回到房間便睡下了，也不知迷糊了多久才悠悠醒轉。屋內一盞油燈發出暗淡的光華，四下裡無聲無息, 大約已是深夜了。想起晚上的情景, 知道自己是喝得醉了, 她微微苦笑, 翻身便要起來。忽覺身子虛軟, 密密的細汗不知何時已浸透了裡衣。
驚怔之下，三根手指緩緩搭上了腕脈，片刻間心底一片冰涼。
取了一粒藥丸服下, 披上外衣出了門，藥效未去, 身子無力, 仍是腳步虛飄。她跌跌撞撞先去了唐鴻的房間, 見小傢伙皺着小臉睡得正熟，倒是放下了心, 猶豫片刻，又輕手輕腳到了無涯房外，不料正見到軒轅動了刀子。
玄月心中暗驚，倘不是自己自小便服食各種草藥，身體異於常人, 怕是要睡到明日早上了。到時候不見了無涯, 也只道是他的屬下接了他回去, 又哪裡能想到竟會被軒轅所害！他竟然這樣大膽, 迷翻了自己, 還想對烏鴉動手！縱使自己此時身虛力弱，不是他的對手, 也不能不出面了。
“軒轅，你這也是待客之道麼？”
房門打開，冰冰冷冷的語聲讓屋內的兩人都驚得呆了。玄月緩步走入，長袍低垂，臉色冷得如冬日裡的寒冰。
無涯先回過神來，大聲叫道：“玄月快走，這人是鹿國的飛鷹將軍！”
“飛鷹將軍……”玄月左右看看，忽然想大笑出聲，這兩人，一個是鹿國將軍，一個是曲國皇子，卻都將自己玩弄於股掌，她真是蠢得夠可以！
“你……怎麼來了？”軒轅看到她進來，頓時慌亂起來，手腳都不知放到了哪裡。
玄月微微扯開嘴角：“是啊，我此時應當躺在榻上一覺醒來便見着日頭纔是。”
軒轅以爲她藥性已解，頓顯尷尬，見她一步步向無涯走過來，也不敢攔着，只能側身讓開。玄月卻止步不前，命他給襄王解開穴道，穿好衣衫。
軒轅頗爲順從，一一照辦，心裡卻躊躇萬分，是否仍按計議行事，一時拿不定主意。
“襄王爺，請您移駕，我給您療傷。”她冷冷說完，轉身慢慢向外走去，袍角旋起，隨着動作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若是能將無涯送至山下，交給他的屬下，便是安全了。
無涯看了眼軒轅，忍着身上的傷痛，便要起身，卻被他伸手按住。
“玄月，他這般待你，你還護着他做什麼？”
玄月停下腳步，緩緩回身，道：“軒轅，他是我師弟！”
軒轅卻絲毫沒露笑意，湊近身盯住她道：“玄月，與我一同去鹿國吧。”
聽聞這句話，玄月身子一震，緩緩擡頭，望入面前這人火熱的深瞳：“軒轅，你果然已恢復了記憶！”她的聲音有些乾澀暗啞。
“是！”軒轅不再隱瞞，只問，“你是早已知道了麼？是了，定然是襄王相告的。”
玄月搖頭：“那次軒轅谷被劫，我便生了疑心，實在是不像有外人侵入的樣子。我們姊妹下山後，大約你不知尋了多少日子，怕我回來發現，又想詐我說出寶藏之地，便索性徹底將谷中搞得亂了，當作是外面有人尋來。我正自奇怪，當年那位儲將軍也是無意之中尋到這裡的，可同行之人除了你再沒有生還之人。我佈下的機關埋伏，除了你也沒什麼人能輕易破解了。
“後來，你初出軒轅谷，卻又如何對朝堂事江湖事事事皆知？軒轅，我不是不知，而是不想知，不願知。”
“原來還是被你看了出來。”軒轅聳聳肩，不以爲然。
“哪裡有人得救之後不想知道自己原來是誰，來自何方，卻甘願在一個陌生之地爲人奴僕的？”玄月又冷笑着添上一句。
軒轅望着她，遲疑片刻，終於道：“我……是甘願……”
“我卻沒料到你竟是身居高位的將軍！你是何時記起舊事的？”既是戳破了這層窗戶紙，便只能盡力拖延時間，讓自己的功力盡快恢復個一分兩分。
“大約是你收了徒弟那會兒吧。我慢慢記起了過往，後來仍是假作失憶，不過是想探知寶藏和公主的下落。如今這許多日子過去了，仍是毫無音訊，我也等不得了。”軒轅面上笑意不減，繼續說道，“你們走後，我尋遍了軒轅谷，也沒發現可藏寶之處。那日在崖邊陪你說着話，我忽然想，顛道人願意以自己的性命來護你周全，那麼除了你誰還能是公主？既然你是公主，也必是知道寶藏的。是麼？”
玄月已恢復了平靜，淡淡道：“軒轅，你這般坦言相告，不怕我立時取你性命麼？”
軒轅搖頭：“你不會！”
“哦？”玄月挑眉，他憑什麼就認爲自己不會殺了他？倏地迸指點上他的膳中穴，將這會兒凝聚的內力盡數使出，喝道，“軒轅，是我看錯了你！”
再不看跌在地上撫着胸口咳嗽的軒轅，她拉起無涯搶步而出，只想着先把他送至山下，交給他的屬下。玄月手腳發虛，這酥筋散的藥力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剛出了竹林，黑暗中忽然閃出十多名黑衣人，攔在兩人面前，幽幽藍光在各人的鋒刃上游走。
玄月回首，望着慢慢踱了過來的軒轅，憤然道：“原來，你早已備下了埋伏！”
軒轅走近，歉然道：“對不住，玄月，我今日無論如何是要帶走襄王的。這軒轅谷再沒他人，你又能逃到哪裡去？我真的是很喜歡你，跟我一起走吧。”
無涯眼見敵方勢大，玄月爲自己所累，定然脫不了身，低聲道：“玄月，你不用管我……”
“閉嘴！”玄月鐵青着臉，怒喝一聲，橫臂掃過，身前兩名黑衣人跌了出去。衆人一聲呼喝圍了上來。
軒轅方纔受了她一指也只是痠麻了片刻，已知她體內酥筋散的藥效仍未過去，怕混戰中傷着她，忙喝令手下住手。玄月也不容讓，揮手撒出一把銀針，衆人忙揮舞着兵刃閃躲，就這麼阻了一阻，她拉着無涯回頭向後山奔去。軒轅並不想逼她太過，揮手命手下散開，慢慢圍了上去。
到了藥廬外，玄月心念一動，讓無涯先走，自己奔進藥廬，取了幾件物事，又翻開匣子，將裡面的兩顆黑黝黝的彈子攏入袖中。後山的路崎嶇不平，月光朦朧，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行走，不一會兒便被黑衣人追上。這些人得了吩咐，也不上前動手，只團團圍住了兩人。
玄月一咬牙，袖中彈子飛出，火焰爆裂，首當其衝的一人頓時慘叫着滾在了地上，餘人紛紛退避。藉着滾滾煙霧，玄月拉着無涯左繞右拐，奔入一個藤枝遮蔽的山洞之中。周圍忽然安靜下來，黑沉沉的暗影中只聽到對方咚咚的心跳聲。玄月取出一顆鵝蛋大小的夜明珠四下照過，尋到一處乾燥的地方扶着他坐下休息。
“這裡有多處山洞，他們一時半會兒尋不到這裡，若是能避到天明，你的屬下入了谷便無事了。”玄月盤膝靜坐，閉目不再言語。
無涯望着她疲憊的側臉，低聲道：“師姐，對不住，今兒連累了你。”
玄月眼皮顫了顫，並不應聲。
無涯嘆了口氣，也倚着石壁合上眼睛。這一鬆懈下來，前胸後背傷口無一處不痛，也只有盡力忍着不□□出聲，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似乎聽到玄月低低的聲音：“烏鴉，你執意攻打鹿國，難道真是隻爲了締結城下之盟麼？”
他猛然清醒過來，剛要回答，忽然洞口咔啦一聲響動，有人道：“將軍，這裡還有個山洞。”
“進去看看，不要漏過一處。”軒轅低聲吩咐，接着便是撥草拉藤進來的聲音。
玄月倏地睜開眼睛，拉起他向內便走。無涯身子一個趔趄，或許是動作大了，撞到了石壁，外頭已有人聽到聲音，喝道：“洞內有人！”接着便聽着刀劍出鞘。
曲曲折折奔行了一陣，前方忽然沒了路徑。夜明珠葳蕤的光芒下，幾與石壁合爲一體的石門巍然聳立。玄月四下摸索，在石門側面突起的石筍下，手指終於觸到小巧的機簧中間圓圓的環形洞口，一時心中百味雜陳。
原來便是這裡！
當真是有心栽花、無心插柳！
前無去路，後頭卻有敵人逼迫而來，已容不得她三思。
聽着甬道中雜沓的腳步聲緩緩走近，無涯回頭，慘然道：“師姐，待會兒你不要管我。你……就當從沒我這個師弟吧！”
“曲無涯！你想死也要先問我答不答應！”玄月狠狠說道，眼睛忽然有些溼潤，婆娑中，她褪下指環，輕輕按入了洞中，扭動手柄，機關契合，齒輪緩緩轉動。
寒氣從慢慢升起的大石下方流淌而出，玄月用力將他推了進去，探手取出指環，巨大的山石失了提拉之力，嘩地跌下。
“玄月！”無涯驚聲大叫，卻見她忽然撲倒，身子貼地倏地滑了進去。
巨石轟然落下，軒轅聽到機簧聲已展開輕功奔了過來，卻只來及看到玄月悽然如墨的黑眸。
“玄月！”他失聲叫道，滿臉惶然，撲上去敲打摸索，石壁回覆如初，再無一絲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