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爲誰苦。
落塵還記得, 他第一次離家求學,是十五歲。
雖然從小便被教導學習醫術,但是他對於文武的興趣似乎更濃些, 家裡認爲一面習文自然是必備, 另一面習習武, 可以強身健體也不錯。於是拜了名師將他送去, 一年裡有半年時間會不在家。
家裡捎來的書信中, 夾着染雪偷偷放進去給他的信箋,八歲的女娃兒,已經寫得一手漂亮得小楷, 只是行筆字梢仍舊帶着幾分稚氣,似懂非懂地抄了兩句詞來表達自己的思念盼歸——
恨君不似江樓月, 南北東西。南北東西, 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 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落塵看得忍俊不禁,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的小染雪要表達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只是,這詞句的意思,她恐怕弄錯了。這封信他曾經收好,準備回家時好好的逗小染雪一番, 只是後來遺失了, 便也忘記——十五歲的翩翩少年郎, 和八歲的天真女娃, 那個時候, 一切都還那麼單純美好。
究竟是哪一年,當他再次久別回家時, 見到的卻不是記憶中的女娃……那個豆蔻少女靜靜笑着,宛若枝頭上最初積落的那一點白雪,動人心絃。
她輕輕說,“哥哥,你回來了。”
那一日的笑容刻在他心裡,即使後來走遍大江南北,他再沒有見過比這更動人的笑容,比這更美的人。
他隱隱想起多年前那張信箋上的詞,信箋已經丟了,但是詩還在他腦中。
那個懵懂的女童,已經長大了。
——微微的心酸,他將酒杯斟滿,卻看着酒杯,不曾端起。他不是嗜酒之人,知道心裡的苦,用酒消不了。
他和染雪,究竟是什麼時候改變的……究竟什麼時候,他們再無法如尋常兄妹一般……若是兄妹——怎麼可以相愛?
一杯酒,終於潑在地上,他起身倒向牀上。
——染雪!
爲何要待他如外人?
……………………
“娘娘。”
“鶯歌,怎麼了?”
“晴薇昭媛來訪……她……”
“哦?真是難得,難得她來,我自然是要會會的。天氣悶熱,就在菡萏池旁擺茶吧。”她緩緩起身,鶯歌卻似乎有些着急,“娘娘,可是……”
“怎麼了?”
“晴薇昭媛她……看起來好奇怪……”
染雪淺淺一笑,“沒事的。”她緩步走出房間,那份氣定神閒,似乎早已經知道晴薇會來。
桐霖宮內,夏日炎炎,然而梨花和菡萏卻齊齊綻放,清香滿園。
人間仙境不過如此,只是看在另一些人眼裡,這美妙的風景是如何一種刺痛!這裡的每一點每一滴,都是皇上對谷染雪的寵愛!
晴薇怔怔看着菡萏池裡豔紅的荷花,感覺到身後有人走近,才緩緩回身——染雪此時明白鶯歌說她看起來很奇怪的原因……原本白皙的臉頰,此刻憔悴不堪,眼窩深陷。那一雙無神的眼睛裡卻有着異樣的情緒,蠢蠢欲動着,某些潛伏的東西隨時會爆發出來——
染雪微微勾起脣角,她比誰都更清楚,凡人是如何容易受到鼓動——只需要一點點推動,便會走向一個極端的方向。晴薇心裡的嫉妒,需要的不過是一點點點播,而她,在她的潛意識當中,狠狠地推了一把——因爲晴薇,這個表面看起來體弱多病“性子溫寧”,卻整日把自己悶在小小的院子裡的女子,其實才是這個後宮裡最脆弱的一個。
晴薇宛若一個被蠱惑的偶人,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眼睛瞪大得驚人,漆黑地發着幽幽的光。
——谷染雪!就是這個女人……因爲她來了,皇上才被搶走!
皇上……那個會溫和俊朗的笑着,關心着她的身體的皇上已經被搶走了!皇上的眼裡只有她!谷染雪!
她看着谷染雪走近,眼前的女人如此年輕美貌,而自己,已經進宮多久了?
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不……爲什麼她就可以獲得皇上的寵愛……染雪脣角的笑容帶着刻意的挑釁,似乎有意要激怒她,然而眼底有的卻是憐憫——她在憐憫。
“不!”晴薇一把抓住她,“我不需要你的憐憫!皇上也是喜歡我的——爲什麼,難道是我病了太久……如果,我也有你的容貌……對,就是這張臉蠱惑了皇上……給我,把這張臉給我!!”她抓着染雪狠狠一推,兩人一起向池中落去——
冰冷的池水瞬間將兩人吞沒,晴薇的驚叫聲甚至沒有來得及出口,便被滿口的池水和泥沙嗆住,她不顧一切地拉着染雪,即使就此沉沒也要拖着她一起!
——混着泥沙的水灌入鼻口,染雪拼命屏息,試圖從晴薇纏繞的手中掙脫出去——胸口憋得好痛,可是晴薇的手依然不肯鬆開分毫,兩人在水中掙扎,糾結……
忽然一股力量帶着晴薇重重往下一沉,她慌亂中根本看不清是什麼纏上了她的腳,將她一點點拖入湖底的淤泥之中,湖中無數水草將她緊緊纏繞攀附,她的手終於抓不住——染雪掙脫出去,被荷葉托出水面——
她用力的咳着,轉頭看向水中……碧綠混濁的湖水很冷,那令人窒息的淤泥之中,晴薇永遠也不會再掙脫出來……這宮中,又多一條冤魂。
“娘娘!”
“娘娘——”
桐霖宮的下人這時才匆忙趕來,七手八腳地將她從水中拉出,染雪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
谷落塵一得到傳召,立刻更衣進宮。
他疾步走入桐霖宮,見到牀上被皇上守着的染雪,一顆心緊緊揪起。
“皇上,谷太醫到了!”
“谷太醫!”楚世從牀邊站起,落塵連忙撩袍便要跪下,“微臣參見皇上——”
“快免了,先看染雪要緊!”
他是染雪的兄長,楚世對他自然放心並不拘禮,忙讓出了地方,讓落塵診治。染雪的衣服雖然已經換過,頭髮依然半溼沒有來得及擦乾,落塵看着她的模樣一陣心疼——她爲何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他那個寧靜無染的染雪,要如何在這後宮生存下去,遲早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谷太醫,怎麼樣了?”
“請問皇上,染……谷昭儀在何處落水?”
“菡萏池!”
落塵瞭然,道:“谷昭儀是污水入肺,有所感染,恐怕今夜還會高熱……”
“可有大礙?”
“性命無礙,只是她之前受過傷,身體的底子已是虛弱不堪,怕經不起接連的刺激……她身子又弱,不能用猛藥,若這樣高熱下去……並不樂觀!”
“谷太醫——”
“微臣知道!谷昭儀是微臣的妹妹,於公於私,都會竭盡全力讓她平安!”
楚世看着他,點了點頭,“好——交給你了!”他轉身走出內室,這裡的事情,他幫不上忙,但是有些事情卻一定要弄清楚!
“皇上!”
墨楓走進來,“晴薇昭媛已經被打撈上來——”
“人怎麼樣?”
“已經——”
這一點已在意料之中,楚世蹙眉看向旁邊惶恐的桐霖宮侍女及內侍,“究竟發生了什麼?”
鶯歌趕忙跪下,回道:“皇上!是晴薇昭媛推谷昭儀落水的!”
“荒唐!晴薇怎麼會做這種事!”
“皇上,是真的!奴婢不敢有半句妄言,晴薇昭媛因爲嫉妒娘娘,已經不是第一次出手傷害……”鶯歌腦中一閃,似乎明白了什麼,忙道:“這事茉蓉昭媛還有樑修儀、樑修媛都可以證明的!”
楚世蹙眉,吩咐道:“徐總管,去傳茉蓉昭媛和樑修儀、樑修媛到此來見朕!”
不多時三人趕到,她們也已經聽說桐霖宮發生的事情,事態重大,自然不敢隱瞞,便將那日桐秀宮見到的事情,以及晴薇昭媛有些異常的反應盡數稟告。
楚世沒有想到平日溫寧喜靜的晴薇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從她們的敘述來看,晴薇因爲嫉妒而傷害染雪,的確是大有可能……只是,她入宮多時,怎麼會做這種傻事?
縱然他可以懷疑或許是茉蓉昭媛故意站在染雪這邊替她說話,但是樑家姐妹的話,卻無法懷疑……
怎麼會這樣的……他讓其他人都退下,自己獨自留在花廳等候,長長嘆息。
這究竟是第幾次了……染雪在他身邊,似乎總是受傷。尤其在這後宮裡,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傷到她……
心情煩亂無法靜心等候,他走入內室,看到谷落塵似乎有些慌忙地從牀邊離開,對他拜道:“皇上。”
楚世擡手虛扶,雖然微微疑惑,但並未多想。“怎麼樣了?”
“微臣已經吩咐人去煎藥,待服下藥,讓她好好休息,應無大礙。若明日能夠醒來,再行斟酌醫治。”
楚世點點頭,“谷太醫也辛苦了,服藥的事情朕來做吧,你先去休息。”
“微臣——”他的話生生止住,“是,微臣就在外面守着,有任何情況,請再召喚微臣。”落塵退了出去,楚世在牀邊坐下,雙手握住染雪的手,抵在額上。
——染雪,是我的錯。我將你留在後宮,卻沒能好好保護你……曾經並不想讓她留在後宮,就是知道,遲早有一日,這個女子會影響了他的心情。只是,連自己也沒料到的是,自己竟然會如此在乎。
但是既然她已經留下,就應該給她足夠保護自己的身份——
“染雪,你一定要平安,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能夠傷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