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寂寂, 靜嬪谷染雪的鋒芒,似乎一夜之間暗淡不少,但皇上去桐霖宮的次數, 還遠比去桐瀾宮更多, 這讓人看在眼力, 卻依然不能讓人掉以輕心。
染雪依然每日在桐霖宮裡悠然度日, 等着有時楚世來這裡看她, 對於桐瀾宮的事情似乎完全不在意,甚至不曾提起,更不讓下人提起。桐霖宮上下, 竟沒有一個人提起有關桐瀾宮的任何事情。
楚世想,染雪一定是明白他這麼做的苦心的。只要染雪能夠明白, 他便沒有什麼可以擔心。只是讓他煩惱的是, 那些大臣和樑太妃似乎並不認爲這樣就足夠, 依然不時的尋找機會來“勸誡”,他身上的壓力雖有所減輕, 卻不見消失。
他每天早晨睜眼起來第一件事情居然就是嘆氣,又要去面對那些喋喋不休的老東西。
“怎麼了?總這麼長吁短嘆的。”染雪臉上淡淡笑着,一邊幫他套上外衣一邊問,楚世轉頭對她笑笑,這些壓力, 他一個人扛就好, 何必告訴染雪。“沒事, 不過想起了前太子……你知道前太子麼?”
染雪一僵, 臉上的笑容微頓, 隨即恢復,“聽說過。”
楚世自言自語般地輕嘆道, “現在才體會到他當初的處境……這些老東西嘮叨起來還真是足夠把人逼瘋,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不……他並沒有熬過吧。沒能熬過去,所以後來才發生了那麼多事情……
染雪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微冷,替楚世套好外袍便急忙收了回來,不想讓他察覺到任何異樣。
楚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我去上朝了,最近有些事情要處理,過兩天來看你。”
染雪笑着點頭,臉上的笑容毫無破綻——應該是沒有破綻的吧?那層笑容,彷彿已經牢牢地長在了臉上,成爲這張麪皮的一部分。無論想笑,或是不想笑的時候,並無不同。
送走了楚世,她坐在鏡子前,鶯歌細細地給她梳髮上妝,她搖了搖頭,“簡單些便好了,反正也沒有什麼人看的。”
一旁給鶯歌打下手的小侍女不平道:“桐瀾宮的人太過分了,皇上本來只喜歡娘娘的,她們倒好,不知道用什麼妖術把皇上勾引走……今天皇上肯定也是去……”她一擡眼,猛然見鏡中染雪的眼神,手一抖,重重地扯了一下手裡染雪的黑髮——
“娘、娘娘贖罪!”她趕忙跪下,磕起頭來——印象中靜嬪一直是個寬容下人的娘娘,因此纔敢在她面前多言,可是剛剛她的眼神,想起來便令人不寒而慄。
染雪拿起剛剛被小侍女拉扯的那一縷長髮,任她在地上磕頭,也不去看,心不在焉地撫着頭髮。鶯歌看着那小侍女磕紅的額頭,染雪不說話,小侍女也不敢停下,她幾次想要開口,卻還是忍下了。
染雪似乎終於想起地上還有個小侍女,看也沒看一眼,漠然道:“拉出去,重打五十板子。”
小侍女已經慘白了臉色,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娘娘!娘娘饒命啊!”
鶯歌看着她被架出去,這樣嬌嫩的身子,被打五十板子,還有命麼?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染雪向來寬容,從來不苛刻下人,只是不小心拉扯了頭髮根本不會計較……
“怎麼了,鶯歌?繼續梳啊。”
“是,是……”她將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中的青絲上,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小侍女的命運——
——娘娘果然……就如此不想聽到“桐瀾宮”麼。
看着鏡子裡面容淡淡,宛若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的染雪,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娘娘對皇上的心,很可貴,卻也……很可怕。
………………
下朝之後,楚世正往御書房去,卻在半路便見到等在那裡的君渚,笑盈盈地一臉要討他一個驚喜地期待。楚世不自覺地跟着勾起一個笑容,心裡一輕,方纔在朝上的一身壓力頓時不見。
“怎麼站在這裡?”
“當然是~~來接皇上啊。”
“呵呵,朕又不是小孩子。”
“我想接嘛。”君渚一臉坦率單純,有什麼心情都會寫在臉上,甚至常常忘記稱“臣妾”而“我”來“我”去。可是,就是這一點讓楚世覺得很可貴,雖然是樑太妃的侄女,但是她本人並不讓人討厭,有話直說,活得簡單純粹。
在這後宮裡,她就像一塊不容污染的珍寶。
“可是……朕還有些事情……”
“偶爾放鬆一下嘛。”君渚瞪着一雙期待的眼睛,楚世笑了笑,“好,聽你的。徐總管,轉告各位大臣,有急事立刻呈上,若沒有急事的就散了吧。”
“是——”徐匯退下去,往御書房處傳令。
君渚一臉雀躍地拉住楚世,“那我們走吧~~姐姐準備了好吃的茶點呢,我剛剛偷吃了好幾塊,她都沒有發現!”
看着君渚偷笑的樣子,楚世只是笑着,卻沒有拆穿她——君濃如此聰慧,既穩且靜的女子,恐怕早就發現了,不過是寵着她隨她鬧裝作沒發覺罷了。
桐瀾宮裡總是一派和樂的景象,君渚君濃姐妹感情極好,君濃貪玩,讓桐瀾宮裡總是一路笑聲,而君濃便靜靜在一旁守着,似乎永遠都是一個平靜安穩的所在,讓人隨時轉頭都能夠看到她。
在這裡,楚世覺得很輕鬆……
之前出宮之後,他便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心,他的確是愛染雪的……只是和她在一起時時時隱現的那種懷念卻又揪心的感覺讓他不解。她像一段令人懷念的過去,無法遺忘,無法忽視,卻又無法清晰的記憶,美好卻又沉重。
而爲了她所要面對的壓力,更讓自己感到疲憊。
這裡,是另一種“美好”。可以完全的放鬆,得到片刻休息。他只希望回到染雪身邊時,依然可以輕鬆平靜的笑,不讓外面的任何壓力展現在染雪面前。
在花園裡乘着陰涼,君濃親自端上早已備好的清茶和茶點,點心糯軟,卻不會太甜,正如君濃的人。
“君濃,今天朕可要再找你下一盤棋,上次輸的,朕定要扳回來。”
君濃淺淡微笑,那笑容寧靜如泉,平緩舒暢。
“皇上其實並不喜下棋的不是麼,何必勉強自己去掙那些無意義的東西呢。”
“喜不喜歡是另一回事,倘若朕棋藝不精,自然沒必要不自量力,可是,半目之差,怎麼也要試一試。眼前既然有這個可能,就要試試看能夠扳回。”
“既然皇上有興趣,君濃奉陪便是。”
君渚一路跑過來,手裡抱着一捧剛摘下的花,“你們在談什麼在談什麼?說那麼開心!我也要聽!”
“呵呵……恐怕你聽了,又要說無聊。”
“皇上您笑話我!”
楚世忍俊不禁地說着“哪兒敢。”君渚倒是很快就忘了這一茬,歡喜的現着自己剛摘回來的花:“姐姐,你看好不好看?”
“你啊,都跟你說過。花好好的長着,你喜歡,多出來看看就是了,幹嗎非要摘下來。”
“纔不是那樣——有話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嗯?沒錯吧?”
“是是,你總是有理由。”
楚世微笑的看着她們姐妹,只希望她們一直都能這樣下去……他輕輕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寧靜的時光。
這裡是溫暖輕鬆而寧靜的,沒有人看到花園的另一端,廊柱的陰影之中,一雙寒冷徹骨,無盡黑暗的眼睛——
——她不想看的!她不該看!!
她應該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閉目塞聽,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發生!沒有桐瀾宮沒有君濃君渚!她一直都在努力地迴避着,即使心裡知道楚世去了哪裡,也只當作不知道,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
她爲什麼要來?爲什麼非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魂歸軀體,染雪從凳子上虛弱地跌倒在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頻繁強行離體,身體已經不堪重負。鶯歌聽見響動進來,驚叫道:“娘娘!”
她揮開鶯歌的手,忍住全身宛若被碾過的痛苦,吼道:“出去!!”
“可是娘娘您——”
“出去!!沒有聽到嗎?都出去!誰也不許進來!!”
鶯歌遲疑着還是退了出去,染雪沒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然而擡頭,卻在對面的落地鏡中,看到兩個身影——!
她的身後,站着一個人—— 一身墨藍長袍,身材頎長消瘦,蒼白的面容上,掛着溫柔卻冰冷的笑容……
耳邊一個聲音,輕輕纏繞,[是不是很痛苦?在這豔陽高照的白天,你卻魂魄離體跑出去,你不要命了麼?]
“你……”
[雪崖,你不恨麼?你爲他,犧牲了那麼多……那兩個女人又算什麼?居然跑來這裡,跟你爭?難道你要繼續忍下去?就因爲——他是個皇帝?如果是我,我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住口……”這不是楚城……不是的。楚城已經死了,他的魂魄被封在黑玉之中,早已經和自己的身體一起被拋棄,在地府深處腐朽……
這是幻覺……或者,是地府的每一個日日夜夜,早已從黑玉中滲透到自己靈魂裡的黑暗。
[雪崖,我說過,我會在地獄,在最黑暗的地方,等着你。你會來的。]
“住口啊——!”她拿起身邊的凳子,猛地向鏡子砸過去——大塊的水晶鏡子碎裂開來,無數碎片中,無數張溫柔的臉,冰冷微笑。
(看官們,請忽略鏡子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