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蛙鳴不絕,此起彼伏,好似唱和一般。割麥的廂軍已經進入夢鄉,帳篷裡不時傳出打鼾聲。
月華水般從天下泄下來,十三郎坐在帳篷門口,看着外面不時飛舞的螢火蟲,百無聊賴。
杜中宵坐在帳裡,就着油燈,看着這幾日廂軍的各種文書。既有各營分別割了多少畝麥子,也有在這種勞動強度下,各種各樣的傷病減員。還有各級軍官的總結,甚至是對軍隊情況的總結。
從這些文書裡,加上自己的所見所聞,杜中宵試圖抓住這支軍隊的脈搏。這些瑣碎之事,反映了這支軍隊的精神面貌,戰鬥力,和他們的潛力。
廂軍管理鬆散,在來京西路之前,就有許多冗員。職責拉縴,其實有不少人不參與勞動,只拿一份俸祿而已。他們或者有病,或者傷殘,甚至有的就是偷奸耍滑。突然間參與大強度勞動,那些老弱病殘不說,早就被淘汰出去,不參與勞動,剩下的壯丁這幾天也出現了傷病。
怪不得這個年代的軍隊要不時揀汰,稍一放鬆,就會出現大量不合格人員。
割麥子的時間並不長,到現在爲止,還沒出現士氣渙散、怨聲載道的情況。杜中宵不知道,如果堅持一個月或是兩個月,還會不會如此。
想也沒有用了,三日之後,唐州地區的麥子就會全部割完,大軍應該南下了。
把公文入下,杜中宵站起身來,伸了伸腰。
看十三郎還坐在賬口,杜中宵道:“天色不早了,你還沒有睡麼?”
十三郎起身,道:“官人還沒有歇息,我怎麼好睡下?”
杜中宵點了點頭,在帳裡踱了一會步,突然道:“十三郎,這些日子有沒有讀書?”
十三郎道:“回官人,我雖然不用下地割麥子,也要日日在太陽下面站着,哪裡還有心情讀書。再者說了,以前官人給我的那些,不管是經史還是詩詞,更不要說什麼書算之類,我都不喜歡。”
杜中宵點點頭,問道:“那你想讀些什麼書?”
十三郎道:“好男兒生於世上,當用刀槍搏富貴,有兵書讀最好。”
杜中宵笑道:“你既有如此想法,也不錯,過些日子我爲你找些兵書來。不過,要帶兵打仗,除了兵書之外,還有兩種書必須要讀。如若不然,將來終不會有大出息。”
十三郎奇道:“不知是哪兩種書?其實我聽說陣前爲大將,讀書並沒有多少用處。禁軍諸將,許多人字都不認得,兵書也讀不了,不一樣帶兵征戰,位至將帥。”
杜中宵搖了搖頭:“此一時,彼一時,不認字讀書將來沒什麼大出息。除了兵書之外,還要讀歷朝史書,知興亡得失。不只讀史書,還要學會書算。不會書算,許多事情是做不了的。”
十三郎聽了笑道:“官人,讀史書我知道是爲什麼,書算又有什麼用處?”
“不會書算,如何計算行軍打仗?敵方有多少人,能排出什麼陣勢,如何進攻,如何運動。我軍有多少兵力,當如何應戰,打起來之後勝算如何。隨時知道手下兵力,隨着戰場敵我變化,心中清楚明白雙方實力對比。古人言運籌謀劃,先運籌,就是算。算不是算神鬼天命,而是算兵力,算糧草,算地理。你算得越是清楚,謀劃越有針對性,戰事於你便如在指掌之中。”
十三郎撓了撓頭:“官人,這種事情我卻是從沒聽說過。”
杜中宵笑道:“沒聽過不稀奇,幾百年來,運籌謀劃本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唐設藩鎮,朝廷所重者領兵大將,對於籌劃者多不看重。但對於前線的統兵大將來說,卻知道少了這些人,兵勉強可帶,仗就無法打了。唐朝之衰,始於安史之亂。安祿山起兵時,最得他信任一起謀劃的,就是他手下的孔目官。本朝立國,擁立第一功是趙忠獻公,本爲太祖掌書記。澶州之前楊延昭守北地,號爲‘鐵城’,朝廷倚重。然因其不通文字,被小吏周正所欺。這些事情就是告訴你,要領兵打仗,就通吏事,有書算的本事。”
此時的知州,全稱是知軍州事,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其實就是從晚唐五代的藩鎮延續而來。官員出爲知州,向來被視爲方面之官。理論上來說,其權限與藩鎮相差不多,只是人事權、監察權和一部分財政權,被朝廷收回而已。宋朝避藩鎮之禍,主要是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收其錢穀,及財政權被逐漸收到了三司手中。另一個就是斬其爪牙,即其幕僚和參曹官僅存其名,成了朝廷委任的官員。其親兵衛隊,同樣僅存其名,成了衙門的公吏差役。
後人多看重奪知州的財權和廢其親兵,其實幕職和參曹官被廢才更加要害。沒有了這些,就斬斷了軍隊和地方的聯繫,軍隊無法插手地方事務。知州雖總管軍政民政,卻已經沒有把兩者捏在一起的手段了。
從安史之亂藩鎮坐大開始,掌管錢糧公文的那些人便就是其絕對核心。安祿山起兵時商議的,是其孔目官。宋太祖奪天下,倚重的是他的掌書記。沒有這些核心人員,僅靠着掌控軍隊,其實很難對朝廷形成威脅。有了這些不起眼的心腹,方面大員手下其實就是一個小朝廷,可以迅速形成完整的統治體系。
藩鎮爲禍之前,和平時期的叛亂,多是有着小朝廷的太子或者地方王室。藩鎮形成,有着自己的統治體系,手下有兵有錢有糧有地盤,天下就分崩離析了。
宋太祖自己就是藩鎮出身,對此的理解,不是其他人可比的。兵固然是核心,但統軍大將只要沒有錢糧爪牙,終形不成大患。宋朝被稱爲公人世界,原因很多,但很重要一條,就是地方吏人實際上是成體系的。從都孔目和孔目這些吏人首領,到押司、書手、兵馬使、攔頭等等,實際上就是從前藩鎮管理地方官的系統。真正統治地方的,是這些人。跟地方勢力結合起來,既有歷史傳統,又有地方基礎。
地方官被吏所欺,明面上多是不通吏事,性格軟弱,實際上大多都是對這一體系沒有認識。宋朝地方吏治崩壞,一個原因是公吏待遇差,沒有前途。吏人雖然可以出職,但有年限要求。到了年限的時候大多已經過了壯年,做個最底層的小官,有什麼前途可言?學問好了考進士,則必須辭去吏職,三年之後才能考。能夠下這個決心的,並沒有多少人。
地方如此?那軍隊呢?杜中宵這些日子,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軍隊不是簡單的帶兵打仗,其實是一個複雜的體系,離不了支撐體系的非戰鬥人員。這個年代這些人是有的,不過地位不高,而且根本沒有前途可言。指揮使都頭以下的將領,大多數靠的是自己的心腹,一些小兵小校。替他們處理公文,管理錢糧,甚至維持軍紀。再向上的都監、鈐轄,本來是帶兵打仗的方面大員,有自己的管理系統。這幾年來地位下降,成爲中級統兵官,管理靠的是親隨將校。統管一路的都部署之類帥臣,都沒有專業的非戰鬥管理人員,多是臨時設置親信將領,或者子弟家人,甚至是僕人親隨。只有到了經略司一級,纔開始有了專門的管理官員,成爲真正的帥府。
這些依附於軍隊主官的非戰鬥人員,大多沒有官身,官場上沒有前途,要麼是因爲與主管的特殊關係或者個人感情,要麼是爲了金錢。他們的不穩定,直接影響軍隊戰鬥力。軍隊的後勤、兵器等等關鍵物資,是掌握在這些人手裡,關鍵時刻可以左右主將的意見。
杜中宵想一想,後世的軍隊中非戰鬥人員對軍隊的戰力形成意義重大,而且地位很高。當然事情過了頭,有的軍隊甚至會出現文職人員比戰鬥人員還多的奇觀。
前些日子,杜中宵放手鐵監的時候,最擔心的組織問題,是鐵監的技術人員地位沒有解決。他們沒有官身,現在也沒有完善的技術晉升體系,一有反覆,就會影響士氣,甚至是隊伍的穩定。而對於工業化的工廠來說,專業的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至關重要。
地方的吏人其實是同樣的問題,軍隊中的非戰鬥管理人員也是一樣。
軍隊不一定職業化,但一定要專業化。現在剛好相反,職業化上走得太遠,專業化大倒退。
杜中宵讓十三郎要當將軍,一定要學會書算,學會自己管理軍隊,便是這個意思。如果沒有這個意識,就會被這個時代的軍隊推着走,很難建立功業。
經過了這些日子與基層軍隊同吃同住,一起生活,杜中宵認識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加強軍隊的專業化。專門的管理人員,專門的參謀人員,專門的技術人員,如此等等。不只是要有這些人,而後必須解決他們的政治前途,不然很難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