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雨下得實在大,土地之間灰濛濛的,我其實很想請鐵柱幫我去看看那四具屍體怎麼樣了,可是想來想去還是作了罷,到底是莊戶人家,肯收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已經是膽大包天的了,再讓他們去面對那些,顯然會超出他們的極限。
我其實更怕的是,那四具屍體八成已經被人發現並報給了官府,若官府派了人在邊上埋伏着,鐵柱此去萬一露了痕跡,我們就是自投羅網了。
看着那鋪天蓋地的雨,我只在心中禱告着,既是此時天降大雨,爲我們消除一路所留的血跡,可見是天不亡我,若果然老天爺見憐,只保佑柳靖遠早些醒來早些康復,那時,讓他遠遠的離了這是非之地,縱是浪跡天涯,也比陪着我步步驚心生死瞬間的好!
是的,我就是這樣想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慕如風既要我死,我就再也躲不過了,等柳靖遠的傷稍見好轉,我就悄悄的離開,到時被慕如風派出的人抓到我時,我隨便扯個什麼謊只說他死了,慕如風再不會不信。
畢竟,昨天的那四個親眼看見柳靖遠抗旨的人都已經死了。
有了這樣的主意在心裡,我就變得平靜安定起來,接下來的幾天,我一邊小心的留意着外面的動靜,一面就是細心的照顧着柳靖遠,那錢郎中雖然脾氣古怪,但是醫術倒真是好,柳靖遠除了在傷口上抹那錢郎中特製的藥,就只是吃那萬香丸,連口湯藥都沒有喝一口的,傷勢居然好得比我預想的快了許多。
他其實在第二天夜裡就已經醒了過來,眼見正衣不解帶的守在邊上的我,他有些迷茫,"……娘娘……小人……小人這是……在哪兒?"
我嚇得一把捂住他的嘴,輕聲道,"你不要命了,叫我七妹。"
他眯着眼睛,許久的看着我,"我……我還沒……死……?"
我的眼裡刷的就流下了淚,"你別胡說,你不能死,我也不許你死。"
他的眸子裡就亮了一下,"你說……什麼……?"
我已經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哪裡還跟他說這些,"你餓了嗎,你要不要喝水,嗯,你冷不冷,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傷口還疼嗎?"
我一口氣問了一連串的話,他看着我,竟然笑了,輕輕搖頭,"現在……什麼……時辰了……?"
我看一看窗外,"是丑時了吧,"邊說話,我邊端了水來喂他,壓根兒不顧他之前曾經搖過頭。
他顯然很不習慣,"……娘娘……,小人……不敢……"
我正色看着他,"阿遠,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快些好起來,若總記着那些虛禮,就是矯情了。"
他實在太疲憊了,見我這樣說,他只笑了笑,喝了幾口水,就沉沉的又睡了過去。
從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拒絕我爲他做任何事,飯來吃飯,藥來吃藥,絕不讓我多費半句口舌。
可是我總覺得,每當我在他跟前時,總有一道灼熱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久久不去。
然而聽話也並沒有聽了幾天,待身上的傷才稍稍的好了些,他就不安的掙扎着要下地,我急忙去按住他,驚道,"你要幹什麼?"
他看着我,目光裡閃閃爍爍,"小人如今已經能下地了,端茶倒水的事再不敢讓娘娘動手。"
我一看他又是這套,頓時就皺了眉,"阿遠,你別總是娘娘啊小人的,如今你也看見了,他是真的要殺我,從今後我就再不是什麼娘娘,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我還能有什麼是可以拿來報答你的,不過是給你做這點小事,你再這樣推啊讓的,可叫我怎麼辦呢。"
他垂着頭,停了片刻才道,"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誤會,我臨出宮前,他明明親口吩咐過我,一定要將你好好兒的帶回去。"
不知道是因爲環境所逼,還是看見了我眼眸裡的悲哀,他不再自稱小人,也不再叫我娘娘,甚至,那至高無上的帝王也只喚作"他"了。
可是這樣的變化,卻讓我心裡舒服許多,就連那份傷悲也變得平淡許多,我邊給他喂水,邊平靜的道,"阿遠,你不瞭解他,爲了皇權大業,他什麼都做得出來,你還記得我那天晚上跟你說過的話嗎,爲了不讓夏陳兩家勢力更大,他命人殺瞭如昭儀,親手打掉貞妃肚子裡的孩子,夏皇后父女也是他命我下藥毒死的,呵,更可怕的是,我眼睜睜的看着他親手掐死我妹妹,若不是青綾當時死命的捂着我的嘴,阿遠,我墳頭上的草這會子都有你的腰高了。"
原以爲自己已經平靜了的,可是說到龍井時,我到底還是流下了眼淚,吸一吸鼻子,我才又道,"你知道嗎,我妹妹死前跟他說,她可能已經懷了他的孩子,可是,可就因爲是這樣,他毫不猶豫的掐死了我妹妹,爲的是他絕不允許一門出二妃,他唯恐我家裡的勢力發展過快,出現第二個夏明強。"
柳靖遠不知道是被驚得狠了,還是不敢相信,他看着我,許久不出一聲,我拿瓷勺舀了一口水喂他喝了,又道,"從我親眼看見我妹妹死在他的手下時,我就已經知道,他爲了鞏固他的皇位,什麼人都能殺的,他的眼裡,從來就沒有把我們這些女人當人看過,我天天防啊守啊隱忍啊,爲的就是不讓自己有殺身之禍的那一天,可是,我卻終究還是沒有逃得過,你要說這裡面有什麼不對的話,大約就是我不該當這個皇后罷。"
聽我說了這麼多,柳靖遠終於開口,"你說的妹妹,可是你生太子那年,被接進宮來的那位上官小姐,她不是你奶孃的女兒嗎?"
聽他這樣問,我立刻就無聲的大笑起來,眼裡的淚卻愈發的洶涌,柳靖遠靜靜的看着我,等着我平靜,我笑了許久,纔對他道,"那個不是我的奶孃,她是我的親生母親,阿遠,我只是冒牌的皇后,真正該當皇后的那個人比我聰明,她知道這宮裡的日子不好過,所以,她早早的就已經遁去了天上,逍遙自在去了。"
事到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隱瞞的必要,眼前的這個男子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他,我所能做的,就是將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
我是茶商的女兒,我是龔府的丫鬟,我是上官雲霧,所有的一切,我用一種極緩慢的語調慢慢的說出來,卻恍惚的彷彿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粗糙的大手輕輕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心裡頓時一緊,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居然不敢將自己的手從這隻大手裡抽出來,柳靖遠的聲音裡盡是痛惜,他輕聲道,"難怪,那時遠遠的看見你……都是心事重重的。"
我有些驚異,"那時?你以前就見過我?"
他蒼白的臉上溢起一絲笑,"我是禁軍總管,經常要巡視宮裡各處的門哨,宮妃經過時,我們雖然要回避,可遠遠的卻還是能看見的。"
"那,那你還看見我什麼了?"我萬想不到這些年來,自己的身影早已經落進了他的眼裡,只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我多少事?
他笑了笑,看着我道,"那一年,我看見你在胭脂河邊走,纔要命侍衛們迴避時,就見你身子一歪,掉進了胭脂河裡,你當時是故意的吧?"
我吃驚的看着他,"你……你看出來了?"
他點點頭,纔要說話時,又咳嗽起來,我忙又給他喂水,"你別說話了,先養好身子要緊。"
他連喝了幾口水,閉着眼睛歇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看着我道,"當年,就是我……就是我將你從水裡撈上來的,不曾想這從水裡撈人也有緣分,我竟撈了你兩次。"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眼光灼熱,直要將我燃燒起來。
隨着他這句話,我頓時想到了被他撈出水之後的事,臉頓時漲得通紅,尷尬的將頭扭向一邊,我停了片刻,才道,"阿遠,我對不起你。"
我再次對他說對不起,覆蓋在我手上的大手頓時一顫,我的頭依舊扭在一邊,靜靜的不動,可是那隻手卻久久的不移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又起,"你……你別這樣說?"
原來,他懂我的意思!
可是他說這樣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是說他不後悔,還是說他不怪我?
卻聽他又道,"如果……如果你真的對那邊死了心,你……你願不願意……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段話他說得很是辛苦,覆蓋在我手背上的手心裡,亦已盡是熱溼的汗意,分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來,我身子一僵,整個人就變成了木頭。
許久,我纔回過頭,看着他道,"你說什麼?"
我突然對上他的目光,倒讓他的眼神有些退縮,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就又堅定起來,覆住我的手使勁一握,將我的手緊緊的攏在他的手裡,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定然道,"我是說,如果你願意,讓我照顧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