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鬆齡從來沒在一個男人的臉上,看到過如此明亮的眼睛。若不是古銅色的皮膚和那道鮮紅色的刀疤破壞了整體美感的話,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面前這小石頭兒是不是一個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專門剪斷了頭髮,混亂他人視聽。
好在只將目光稍稍向下挪動了幾寸,他就發現了對方的喉結,笑了笑,輕聲解釋道:“這種事情,我何必騙你?!我們家的那個小雜貨鋪子,主顧本來就是些尋常百姓。能有東西殺口就不錯了,誰還挑什麼茶葉沫子不沫子。至於茶磚,那是用粗茶梗子壓出來的,專門批發給即將出發去口外的行腳商,當地人根本不喝!口外那邊天氣冷,不長茶樹。而蒙古人吃肉吃得又多,如果沒有茶水颳去肚子裡的油脂,很容易就瞎掉!”(注1)
這種生意經,外行人聽起來肯定是滿頭霧水。石良材很快就被說暈了,摸了摸自家光溜溜的後腦勺,笑着道:“我原來老聽人說什麼磚茶,磚茶,還以爲是什麼高檔貨呢!原來是關內賣不掉,專門產了糊弄蒙古人的!那還真不如喝我這棗樹葉子茶呢,好歹不拿梗子糊弄你!”
“也不完全是梗子,這裡邊還有老茶和新茶的學問。老茶需要味道衝,用靠近梗子的地方,比較經得起煮。新茶需要味道清新,用清明前後的嫩芽,泡出來味道、顏色和葉片的形狀都是一流。呵呵,其實我也不太懂,都是道聽途說的!”有心跟對方交個朋友,張鬆齡儘量往詳細處解釋。
二個談談說說,很快就沒有了初次相識的疏遠感。軍官老苟在旁邊湊了會兒熱鬧,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地道:“我先去睡一會兒。你們聊着。他奶奶的,昨天晚上又開了大半宿的會,困死我了!”
“您儘管去睡,張兄弟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石良材趕緊站起身,送頂頭上司回房間休息。
張鬆齡也站了起來,目送老苟在東側房間的草簾子後消失。還沒等他將屁股沾上椅子,草簾子一擡,軍官老苟又從簾子後探出了半個腦袋:“石頭兒,你們也別光顧着聊天。有空的話,你帶張兄弟出門轉轉,熟悉一下營地的情況。還有,順便幫他把吃飯的傢伙領了。第二師的那幫王八蛋,把咱們側翼守得像篩子般,已經不知道被多少日本鬼子小部隊滲透過來了。搞不好,咱們明天就得替他們去擦屁股!”
“知道了!您放心去睡吧,吃晚飯的時候,我再叫您起來!”石良材大聲答應着,拉起張鬆齡的手,帶着他走向西側房間。“這幾間房子是跟老鄉借的,只有土炕。硬得很,好處是足夠寬敞。我把你的行李放在炕東頭了,那邊稍微陰一些,晚上涼快!”
“謝謝石大哥!”張鬆齡對石良材很有好感,點點頭,笑着致謝。
“都是自己家兄弟,客氣什麼!”石良材擺擺手,笑着抗議。
二人一前一後,手拉着手進了門。入眼的,便是一個寬大無比的土炕。足足有三米長,兩米寬,上面鋪着高粱杆皮兒編制的席子,黃橙橙,亮閃閃的,看起來非常整潔。在整潔的大炕兩側,則相對疊放着兩套淡綠色的被褥,都是非常新,露在邊角處的線頭還呈純白色。
西側略比被褥高半尺左右位置的牆壁上,掛着一個木頭做的格子支架。模樣非常小巧,還可以隨意調整高低寬窄。格子裡邊放的是書,最外側還伸出來一個木頭柄,上面掛着兩把駁殼槍。
這是張鬆齡最熟悉的東西,他本能地就想伸手去拿。還沒等靠近火炕,就聽石良材在背後低聲喊道:“別動,那是我的槍,你的掛在東面!”
喊完了,才發現自己的態度太急,趕緊又笑了笑,換了種口吻解釋:“我的槍通常都不上保險,怕你弄走了火。你的在對面,我也給你做了個小木頭架子,掛牆上了!”
張鬆齡訕訕地回頭,果然在東側的牆上,看到了自己的那兩把駁殼槍。都剛剛被擦過,槍的表面纖塵不染。石良材解下自己的槍,扣上保險,信手交給張鬆齡,“爲了出槍方便,我把準拿鋸子鋸掉了,你用起來肯定不順手。”
張鬆齡接過對方的駁殼槍看了看,的確沒有準星。笑着將它還了回去,低聲道:“有準星我都打不準,更何況沒準星了。你怎麼練的槍,怎麼不用準星也能瞄正目標?!”
“嗨,練唄!天天打,慢慢就打出感覺來了!”石良材將自己的槍重新掛好,笑呵呵的解釋,“咱們特務營裡頭,我不是唯一一個把準星鋸掉的。咱們長官和紀團長的盒子炮上,也沒準星。若論槍法,他們兩個可比我準多了。一百米內,基本上是指哪打拿,擡手就有!”
“真的!”這回,輪到張鬆齡的眼睛冒小星星了,盯着石良材,滿臉難以置信。
“以後咱們還要天天一個鍋裡攪馬勺呢,我騙你幹什麼?!”石良材笑了笑,毫不謙虛地反問。“對了,你那兩把盒子炮,我都替你檢查過了。其中有一把是上海那邊仿造的,以後最好別再用了。萬一在關鍵時刻卡了殼,就等於把腦袋賣給了人家!”
“嗯!”張鬆齡點點頭,望着自己的兩把盒子炮,眼神裡依稀露出幾分不捨。石良材猜到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低聲補充:“到了咱們特務團,你還愁找不到槍用?!剛纔咱們長官不是讓我帶你去領吃飯的傢伙麼?咱倆現在就去,把三大件全領回來。你早點熟悉熟悉,也省得上戰場時抓瞎!”
“三大件兒?”張鬆齡又楞住了,看着石良材,滿頭霧水。
“長官沒跟你說過麼?”石良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着補充,“我以爲他已經跟你說過了呢,咱們特務團的人,吃飯的傢伙就是三大件,一長兩短。長的就是漢陽造,最近剛剛換成了德制二十四式,短的傢伙麼,就是盒子炮和大刀片子!”
“大刀片子?”張鬆齡越聽,越感到迷惑。在他的記憶中,大刀片子好像是二十九軍的專利,當年長城抗戰,二十九軍弟兄就是拿着這傢伙,將日本鬼子砍了個人仰馬翻。
“當然了,那可是咱們西北軍的保命絕技!”石良材一挺胸脯,滿臉自豪。“當年咱們老長官跟在馮大帥後面……”
接下來,又是關於二十六路軍的輝煌歷史。張鬆齡其實剛剛從軍官老苟嘴裡聽到過一遍,只是聽的時候走了神,左耳朵進,右耳朵又還了回去。此番被石良材重新補課,纔想起來二十六路軍和二十九軍都同屬西北軍一脈,大刀片子乃是鎮軍之寶,基本人人拿起來都能耍幾下。
左右閒着沒事兒,石良材索性拉着張鬆齡的手出門,一邊向他介紹營地內的基本規矩,一邊朝軍需處走。又往營地深處走了大約一里遠路程,張鬆齡才發現特務團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別的不說,就單論道路兩側操場上那些光着膀子操練的弟兄,個個都長得虎背熊腰。倘若放在民間,恐怕一個能打十個。若是十個人排成隊揮着大刀向前推進的話,恐怕一刀切下去,當者就全爲齏粉了。
“那是二營一連和三連的弟兄!”見張鬆齡滿臉敬畏,石良材笑呵呵地在旁邊解釋,“這兩個連都以擅長夜戰而聞名。而夜戰又以近戰爲主,大刀最是順手!”
“那咱們營…..?”張鬆齡點點頭,順口追問。
“咱們營是一營,是咱們整個特務團的拳頭。”石良材笑了笑,驕傲地補充,“大刀片子不比他們二營玩得差,最拿手是這個…..”將右手拇指和食指分開,他比了個槍的形狀,“講究的是白天打水碗,夜裡打菸頭兒。你很快就能親眼看到!”
“噢!”張鬆齡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摸過槍,知道那東西有多難掌控。甭說打水碗和菸頭兒了,就是在一百米之外綁頭豬讓他打,三槍之內能將其擊斃,他都得高興得翻筋斗。
想到自己的槍法可能會給特務團丟臉,他心裡就有些忐忑起來。恰好經過操場之後,便是靶場。三十幾名身穿草綠色夏裝的弟兄正舉着駁殼槍,朝着百米外的靶子輪番開火。每打過六發子彈,便停止射擊。緊跟着,有人從靶子下方的壕溝裡跳出來,揮舞着紅旗報數。
“一號靶位,六個十環!”“二號靶位,六個十環!”“三號靶位,五個十環,一個九環!”“四號靶位,六個……”
沒等持紅旗的弟兄將數字報全, 對着三號靶位開槍的那名弟兄已經垂下了頭,將駁殼槍乖乖地交給身邊的同伴,然後跑開幾步,抓緊一根石頭槓鈴,一下接一下舉了起來。“一、二、三、四……”
足足舉了二十下,他才滿頭大汗地放下槓鈴,小跑着歸隊。那邊的弟兄們卻無人同情他,繼續板着臉,朝着剛剛換好的靶紙傾瀉子彈,“乒、乒、乒、乒…….”
“一號靶位,六個十環!”“二號靶位,六個十環!”“三號靶位,六個十環!”“四號靶位,六個……”
報數聲再度響起,聽得張鬆齡心裡頭一陣陣發虛。石良材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拉着他走向一個空着的靶位,衝着旁邊監督訓練的軍官喊道:“老錢,借你的槍來用用。這位咱們營新來的學生兵,讓他也打幾發過過癮!”
“不借不借!絕對不能借!”被叫做老錢的軍官頭搖得如同波浪鼓般,卻同時將自己腰間的駁殼槍解下,單手遞了過來,“你小子就別顯擺了行不?我手下這些弟兄剛練了不到兩個月,受不起你的打擊!”
“囉嗦!”石良材一把抓過駁殼槍,看了看,然後交給張鬆齡,“拿去打,千萬別替老錢省子彈。他專管新兵訓練的,手頭裡子彈有的是!”
張鬆齡原本不想丟醜,卻又經不起駁殼槍上那瓦藍的鋼鐵光澤的誘惑,試探着將其接了過來,對準一百米外的靶子,小心翼翼地瞄準兒。手抖得厲害,靶心在視野裡,也抖得厲害。
畢竟曾經下過一番辛苦,很快,他的手就不再抖了,屏住呼吸,第一次扣動扳機。“乒!”子彈呼嘯着飛出了槍口,在靶子中央偏上方,留下了一個黑點兒。訕訕地笑了笑,他又第二次瞄準,再度扣動扳機,“乒!”子彈再度飛出,打在靶心下方,掏出一個圓洞。張鬆齡深吸一口氣,第三槍、第四槍、第五槍,轉眼把規定的六槍打完了,卻又打了一個七環,一個五環,還有兩顆子彈,卻是連靶子都沒沾着,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石良材在旁邊認真看着,邊看,邊不斷點頭,搖頭。待張鬆齡的槍聲完全停了下來,他迅速上前,伸手包住張鬆齡手背,“你這一看就是野路子!盒子炮槍口往上跳,是天生的缺陷,神仙也解決不了。你得這樣,注意眼睛盯着靶子,不要想怎麼扣扳機,感覺有了,就立刻勾手指頭…….”
說着話,他將張鬆齡的右手翻轉,手心向下,手背向上,從左到右緩緩移動,“開槍、開槍、開槍、開槍……”
“乒、乒、乒、乒……”隨着喝令聲,一顆顆子彈連續飛出,在百米外的靶子上,攔腰打出一道直線。
“換手!”將張鬆齡的手鬆開,石良材命令,聲音裡不帶半點人間煙火。張鬆齡機械地接受命令,將駁殼槍換到左手,隨着對方的指點機械地動作,“翻腕子,手心向下,手背向上。用胳膊的移動抵消槍口的跳動,開槍,開槍,開槍……”
“乒、乒、乒、乒……”又是一陣連續的槍響,子彈飛出去,左左右右,將靶子上打得到處都是彈孔。
注1:磚茶長期以來,都是草原民族補充維生素的重要手段。如果失去磚茶供給,則會因爲維生素缺乏,而染上各種疾病。所以民間素有,茶能刮油的說法。